《雪山飞狐》旧版 本书作者:金庸 小说简介: 《雪山飞狐》是当代武侠小说作家金庸作于1959年(己亥年)的小说,故事以胡一刀夫妇 为主线,通过宝树、苗人凤之女苗若兰、平阿四及陶百岁之口讲述了数年前与此相关的一 段武林往事,该作品对主人公胡斐的成长之路基本没有提及,所以后来作者又补著了一本 相关作品《飞狐外传》来讲述主人公的成长历程。两者虽是相关联,但是故事结构与内容 却又各自基本独立,《飞狐外传》可以说是《雪山飞狐》的前传,也可以合为一本来读。 本书发表至今,是金庸作品中争论最多的一部。 本书与金庸另一部小说《飞狐外传》情节相关联,但又各自独立。故事发生在清代乾隆时 期的关外。饮马川陶百岁、陶子安父子从雪山中挖出一件宝物,封于铁盒之中。北京平通 镖局总镖头熊元献带一伙人来抢夺,却被天龙门北宗阮士中、曹云奇、田青文与南宗殷吉 劫去。大家拼打之间,一个名叫宝树的丑陋和尚赶到。宝树强“请”众人来到一高耸入云的 玉笔峰山庄做客。因山庄主杜希盂外出未归,客人吃饭闲聊。 原来庄主邀请武林高手在此会一位盖世英雄——雪山飞狐胡斐。午前胡斐派二童子送信,称 午间践约。玉笔峰上众人重新争夺铁盒,宝树倚强将铁盒持在手中,令人打开,内装一柄 宝刀。 宝树谈起宝刀的来历,继而,分别由宝树、金面佛大侠苗人凤之女苗若兰、平阿四及陶百 岁之口讲述了与此相关的一段武林往事。 此宝刀乃闯王李自成之遗物。闯王兵败时,身边有胡苗范田四大侍卫。闯王被困九宫山时 ,派苗范田三人去求救援,胡侍卫... 旧版《雪山飞狐》章回目录 第一回 长空飞羽 第二回 盒中有箭 第三回 雪山飞狐 第四回 左右双僮 第五回 舟中喋血 第六回 斗室密谈 第七回 金面佛 第八回 切磋武功 第九回 胡家刀法 第十回 奇珍异宝 第十一回 白衣男子 第十二回 缺回漏目 第十三回 一张白纸 第十四回 钗中秘密 第十五回 黄金小笔 第十六回 金面佛上峰来 第十七回 但教心似金铜坚 第十八回 打遍天下无敌手 第一回 长空飞羽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山坳后面射了出来,划过长空。这箭破空之声甚是劲急,显见 发箭之人腕力极强。但见那箭横飞而至,正好穿入空中一头飞雁颈中。那大雁带著羽箭在 空中打了几个觔斗,落在雪地。 西首十余丈外四骑马踏著皑皑白雪,奔得正急,听得箭声,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四匹马 都是身高膘肥的良驹,受到约束,立时止步。乘客的骑术既精,马匹也都是久经训练的名 种。四人眼见那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声采,要瞧瞧发箭的是何等样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终无人出来,只听得马蹄声响,射箭的人竟自走了。四个乘客中一个 身材瘦长、神色精干的老者微微皱眉,纵马奔向山坳,其余三人跟著过去。一转过山边, 只见前面五骑马已奔出里许之外,铁蹄溅雪,银鬣乘风,眼见已追赶不上。那老者一摆手 ,说道:“殷师兄,这可有点儿邪门。” 那被称为“殷师兄”的也是个老者,身形微胖,留著两撇髭须,身披貂皮外套,气派是个富 商模样,听那瘦长老者如此说,点了点头,勒马回到大雁旁边,马鞭在空中一抽,啪的一 声,打在大雁身上,待得马鞭挥起,鞭梢已将大雁卷了上来。他左手拿著羽箭的箭杆一看 ,失声叫道:“啊哟!” 那三人听到叫声,一齐纵马驰近。那“殷师兄”连雁带箭向那老者掷去,叫道:“阮师兄,请 看!”那老者伸左手一抄,接了过来,一看羽箭,大叫:“在这里了,快追!”勒转马头,当 先追了下去。这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并无行人,追踪最是容易不过。其余二人都是壮年 ,一个身高膀阔,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更是显得威武;另一个中等身材,脸色青白, 一个鼻子却冻得通红。三人呼哨一声,三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赶去。这是清朝乾隆 四十五年三月十五,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锦,在这关外长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却是积雪初融 ,毫无春日气象。东方红日甫从山后升起,淡黄的日光照在身上殊无暖意。山中虽是严寒 ,但马上这四位乘客身负绝艺,纵马急驰,不久人人头上冒汗。那高身材的男子首先将外 氅脱了下来,放在鞍头。只见他身著青绸面的皮袍,腰间挂著一柄长剑,眉头深锁,眼中 如要喷火,不住价的催马狂奔。 原来这人是辽东天龙门北宗的掌门人腾龙剑曹云奇,天龙门掌剑双绝,他都已窥堂奥。那 白脸汉子是他师弟回龙剑周云阳,剑法上有独到造诣。那高瘦老者是他们师叔七星手阮士 中,在天龙门中向称第一把高手。那富商模样的老者却是天龙门南宗的掌门人威震天南殷 吉,这次是应北宗之邀,千里迢迢,北上赴援,共同对付强敌。 四人胯下所乘的都是关外牧场中的良马,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马已隐约可见。 曹云奇高声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理也不理,反而奔得更快。曹云奇厉声喝 道:“再不停步,莫怪我们无礼了!”只听得一人舌头打滚,嘟的一声,勒马相待,其余四 人却仍是不停蹄的向前奔跑。曹云奇一马当先,但见那人弯弓搭箭,箭尖正指著自已胸口 。曹云奇艺高人胆大,哪把他利箭放在心上,扬鞭大呼:“喂,是陶世兄么?”那人面目英 俊,双眉斜飞入鬓,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劲装结束,听得曹云奇叫声,纵声大笑,叫道 :“看箭!”飕飕飕连响,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射到。曹云奇不料他三箭来得如此迅 捷,心中微微一惊,马鞭疾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射来的两箭,接著一提马缰,那马 向上一跃。第三枝箭贴著马肚子从四腿间穿了过去。那青年哈哈一笑,拨转马头向前便跑 。 曹云奇铁青著脸,纵马欲赶。七星手阮士中叫道:“云奇,沉著气,不怕他飞上天去。”纵 身下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无异。威震天南殷吉沉著脸,哼 了一声,说道:“果真是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师妹,瞧她更有何话说?”四人候了 一顿饭功夫,不听见来路上有马蹄声响。曹云奇焦躁起来,道:“我瞧瞧去!”拍马往来路 赶去。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叹了口气道:“也真难怪得他。”殷吉道:“阮师兄,你说甚么 ?”阮士中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曹云奇奔出里许,只见一匹灰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个白衣少女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中 探寻甚么。曹云奇叫道:“师妹,甚么事?”那少女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黄 澄澄的东西,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过来,见是一枝黄金铸成的小笔 ,长约三寸,笔尖十分锋利,笔杆上刻著一个“安”字,不禁微微皱眉,问道:“哪里来的? ” 那少女道:“你们走后,我随后跟来,奔到这里,忽然听到有一乘马从后面急奔追到,倏忽 之间,那马从我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手一扬,飞出一枚暗器,将我——将我——”说到这里,忽 然脸上晕红,嚅嗫著说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著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女 儿羞态,娇艳无伦,心中疑窦更甚,问道:“你知道咱们追的是谁?”那少女道:“谁啊?” 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当真不知?”那少女抬起头来,说道:“我怎么知道?”曹云奇道 :“是你的心上人。”那少女冲口而出:“陶子安?”曹云奇眉间登时有如罩上了一层黑云, 叫道:“我一说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说陶子安!” 那少女听他这等说,脸上更红,一双明澄清澈的眼中泪珠滚来滚去,顿足叫道:“他——他 ——”曹云奇道:“他——他怎么?”那少女道:“他是我未过门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曹云 奇大怒,刷的一声,拔出长剑。那少女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将我杀了。”曹云 奇咬著牙齿,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脸,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罢啦,罢啦!”回手一剑,猛 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少女出手好快,反手拔剑,回臂疾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迸出了数星火花。曹云奇 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将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让我在这世上多受苦楚?”那少女缓缓的还剑 入鞘,低声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将我许配给他,难道我自己作得主么?”曹云奇剑眉一 扬,说道:“我宁愿跟你浪迹天涯,在荒岛深山之中隐居厮守,可是你怎又不肯?”那少女 叹了一口气道:“师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心中不念著你的好处 。只是你是我天龙门北宗的掌门,做出这等事来,天龙门威风扫地,在江湖上颜面何存?” 曹云奇大声叫道:“我就是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愿。天塌下来我也不理,管他甚么掌门不 掌门。”那少女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他的手道:“师哥,我就是不爱你这个霹雳火爆、不顾 一切的脾气呢。”曹云奇给她这么一说,再也发作不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又把 他私下相赠的玩意儿,当作宝贝似的?”那少女道:“谁说是他赠的?我几时见过他来?”曹 云奇道:“哼,这金笔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 那少女嗔道:“你既爱这么瞎疑心,乘早别跟我说话。”纵到灰马身旁,一跃上马,缰绳一 提,那灰马放开四蹄便奔。曹云奇忙上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骑肚腹,刹时间赶到了灰马 之旁,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马的辔头,叫道:“师妹,你听我说。”那少女举起马鞭, 一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开,给人家瞧见了成甚么样子?”曹云奇却不放手,啪的一 声,手背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那少女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来惹我?”曹云奇道:“是 我不好,你再打罢!”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动啦。”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 捶。”伸手去拉她手臂。那少女迎头一鞭。曹云奇头一偏,这一次把鞭子躲开了,笑道:“ 你手怎么不酸啦?”那少女板起了脸,说道:“我叫你别碰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么你说这金笔到底是哪里来的。”那少女笑道:“是我心上人给的。 笔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么?”曹云奇心头一酸,热血上冲,又要发作,但见那少女笑靥如 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怒气登时沉了下去。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柔声道:“师哥,你从小尽心尽力的照顾我,真比我亲生哥哥还要周到 ,我又不是全无心肝之人,岂不想设法报答?只是——只是,我实在好生为难。你一向当心 我,爱护我,现下爹爹不幸惨死,天龙门面临成败兴亡的重大关头,你怎么反而不肯体谅 我了?”曹云奇呆了半晌,再无话说,左手一挥道:“你总是对的,我总是错的,走罢!”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块手帕,伸手给他抹去满额汗水,道:“大雪地里, 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凉。”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说不出的受用,满腔怒气登时消于无形,挥 鞭在那少女的坐骑臀上轻轻一鞭,二人双骑并肩驰去。 那少女名叫田青文,年纪虽轻,但在关外武林中已颇有名声。因她生得美貌,性又机伶, 江湖上人称玉面狐,她父亲田归农逝世不久,是以她一身缟素,戴著重孝。 两人急奔一阵,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阳三人。阮士中向曹云奇横了一眼,说道:“你 去了这么久,见到甚么了?”曹云奇脸一红,道:“没见甚么。”双腿一夹,纵马快跑。 又奔出数里,前面山势陡峭,道上雪积得厚厚,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马,松缰缓行 。转过两个山坳,山道更是险峻。忽听左首一声马嘶,曹云奇双足在马蹬上一点,飞身而 起,落在一株大松树后面,先藏身形,再纵目向前望去。只见山坡边的几株树上系著五匹 马,雪地里一行足印,笔直上山。曹云奇叫道:“两位师叔,小贼逃上山啦!咱们快追。” 威震天南殷吉极是精细,道:“他们若是故意诱引咱们来此,只怕山中设了埋伏。”曹云奇 道:“就是龙潭虎穴,咱们今日也是有去无回!”殷吉听他说得鲁莽,心中颇为不快,向阮 士中道:“阮师兄,你说怎地?”阮士中还未答话,田青文抢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师叔在此 ,就有再厉害的埋伏,咱们也不怕。”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们神情,走得极是匆忙, 似乎又不是设伏。这样罢。”他手指右首道:“咱们从这边绕道上山,转过来攻他们一个出 其不意。”曹云奇叫道:“好,此计大妙!” 殷吉等都下了马,将马匹系在大松树下,翻起长衣下襟,用带子缚了,展开轻功提纵术, 从山坡右首上山。这一带树木丛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层掩蔽,却不易 为敌人发觉。五人初时鱼贯而行,一个紧接一个,时候一长,功夫渐渐分出高下。殷吉与 阮士中并肩在前,曹云奇堕后丈余,田青文与周云阳又在后数丈。曹云奇心想:“殷师叔是 南宗掌门,号称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谁高谁低?今日倒要领教领教 。”一提气,足下加劲,倏忽抢在殷阮二人前头。 只听殷吉赞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当真是英雄出在少年。”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 头,只道:“请殷师叔多加指点。”口中这么说,脚下丝毫不停,奔了一阵,似乎不闻脚步 声息,回头一望,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殷吉、阮士中两人就在他身后三四尺之外,忙加快 脚步,一冲数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快不慢的跟在后面。这一路上山,比之平地行走更费力数倍,只过了半 枝香功夫,曹云奇奔跑渐渐慢了下来,忽觉后脑中微微温热,似有人呼气,正要回头,右 肩被人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伙子,加快劲儿!”曹云奇一惊,提气向前猛冲。这一冲 虽把殷阮两人抛下了数十丈,但不由得心浮气粗,头上冒汗。他伸袖一擦额上汗水,想起 适才田青文给自己擦汗的情景,嘴角间不由得露出微笑。忽听得背后踏雪之声,殷阮两人 又赶了上来。 殷吉见曹云奇这么一冲一缓,早知他轻功远不是自己对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声不响的 与自己并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脚步,轻功造诣确是 不凡,心道:“你们师叔侄俩今儿考较老儿来看。”当下猛吸一口气,施展登萍渡水轻功绝 技,在白雪上似乎足不点地般滑了上去。 天龙门创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间,因掌门人的两位大弟子不和,待掌门人一死, 分为南北两宗。南宗以轻捷剽悍为尚,北宗却注重沉稳狠辣。两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 ,使用之时,却颇有异处。这上山的轻功原是南宗的拿手,殷吉人虽肥胖,将轻功一施展 开来,竟然矫捷于猿猴,片刻之间,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余。那阮士中却仍是不即不离的 与他并肩而行。殷吉数次放快,要想将他抛落,但每次只抢前数丈,阮士中又稳稳追了上 来。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师兄,咱俩比比脚力,瞧谁先上峰顶。”阮士中 道:“我哪里赶得上殷师兄?”殷吉道:“别客气啦!”话一出口,如箭离弦疾冲而上,不到 一顿饭功夫,离峰顶已只数丈,回头见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五尺,一提气,正要冲上, 阮士中突然一纵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声道:“那边有人声!”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指。 殷吉心中一寒:“我天龙南宗的轻功向称独步江湖,瞧来阮师兄犹在我之上。”见阮士中弯 腰低头,轻轻向树丛中走去,当下跟在他的后面,两人走到树后,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后 面,探头向前一望,只见下面山谷中刀剑闪光,有五个人围在谷底。三个人手执兵刃,守 住三条通路,似是怕人闯进,另外两人一挥钢锄、一舞铁铲,正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 两人心知强敌跟随在后,时机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异常。 殷吉低声道:“果然是饮马川的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谁?”阮士中轻声道:“饮马川的三个寨 主,都是硬手。”殷吉道:“正合适,五个对五个。”阮士中道:“殷师兄,你我与云奇自然 不怕,云阳、青文两人却弱了。先攻其无备,宰他一两个,余下的就好办。”殷吉皱眉道: “若是江湖上传闻出去,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阮士中冷冷的道:“ 为田师兄报仇,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下。咱们自己不说,没有人知道。”殷吉道:“陶氏 父子当真这么难对付么?”阮士中点点头,隔了半晌道:“平手相斗,小弟无必胜把握。”殷 吉素知他是北宗第一把高手,掌门人田归农在日,也忌惮他三分,适才与他上山较劲,似 乎他有意相让,才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若是如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输,于是点了点头道 :“此事自然由阮师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当下不再说话,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 ,再过半晌,周云阳、田青文两人也先后来了。阮士中低声道:“殷师兄、云奇和我各发毒 锥,干了把风的三人,再围攻陶氏父子。云阳与青文待咱们出手之后,再行上前。”四人应 了,各各放轻脚步,弯腰从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声叫道:“阮师叔!”阮士中停步道:“怎么?”田青文道:“陶氏 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双眼一翻,露出一对白睛,低沉著嗓子道:“你还回护陶子安那小 贼?”田青文道:“我总觉得不是他。”阮士中脸色铁青,将插在腰带上的那支长箭拔了出来 ,递在她的手里,道:“你自己比一比去,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过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两手发颤。曹云奇一直在她身旁,双目直是望她的 时候多,瞧敌人的时候少,见她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 怒的是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他脾气极是暴躁,越想越恼,正待出言讥刺,阮士中在 他肩头一拍,向在东首望风的那人背后指了一指。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停步不进,阮殷曹三人各自认定了一名敌手,每人手中 都暗扣三枚毒锥,悄悄走近。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绝技,发出时既准且快,而且毒 性猛烈,见血封喉,被打中了一个时辰毙命,无药可治,端的厉害无比,江湖上送它一个 名号,叫做追命毒龙锥。曹云奇心想:“我用毒锥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贼的性命,既报师门深 仇,又拔了眼中之钉。若是待会将他活捉,夜长梦多,不知师妹又生出甚么古怪来。”心中 算计已定,越走越近,眼见离敌人已不足百步,当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 背影,只待阮士中挥手发号,三锥立时激射而出。 忽听铮的一声,陶子安的钢锄撞了土中一件铁器,阮士中高举左手,正要下落,突听嗤嗤 嗤数声连响,对面雪中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到。陶氏父子武功卓绝,这 器虽近身而发,但仗著眼明手快,各举锄铲打落。望风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滚在山沟 之中,两枚袖箭从项颈边擦过,侥幸逃得性命。其余两人却哼也没哼一声,一枚钢镖一柄 飞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弹动。 这一下变起仓卒,陶子安等固然大出意料之外,连阮士中等也是惊愕不已。陶子安的父亲 镇关东陶百岁骂道:“鼠辈,敢施暗算!”这一声宛若凭空起了个响雷,威猛无比,只见对 面雪地中刀光闪动,跃出四人。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在雪下挖了土坑,已 等了数日。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树枝盖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几个小孔透气,旁人哪 里知晓? 陶氏父子抛下锄铲,各从身边取出兵刃。陶百岁使的是一根五十斤重的钢鞭,陶子安则用 单刀。那滚在山沟里的马寨主怕敌人跟著袭击,在沟中连滚数滚,这才跃起,他手中本来 拿著一对练子锤。看敌人时,见当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团,认得是北京平通镖局的总 镖头熊元献,此人以地堂刀功夫称雄河朔。饮马川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枝大镖。熊元献 虽使尽心机,始终没能要回,是以双方结下梁子。另一个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马 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她丈夫本来是平通镖局的镖头,在饮马川众寨主劫镖时刀伤殒 命。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个紫膛脸汉子,使一对铁拐,均不相识。想来都 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埋伏在这里以报昔日之仇了。 陶百岁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除了姓熊的鼠辈,武林中原也没谁能做这 等下贱勾当。”他这话虽是斥骂熊元献,但殷吉听了,脸上不禁发热,斜眼看阮士中时,只 见他双目凝视谷中敌对双方,对这番话竟如不闻。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见引见。这位是山东百会寺的静智大师。这位 是京中一等带刀侍卫刘元鹤刘大人,是在下的同门师兄。你们多亲近亲近。”陶百岁身材魁 伟,声若雷震,熊元献恰恰与他相反,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两人当真一副生相就是对头 。 陶百岁骂道:“好小子,一齐上罢,咱们兵刃上亲近亲近。”钢鞭在空中虚击一鞭,震得呼 呼风响,足见膂力惊人。熊元献不动声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败将,不敢跟你 动手,只求见赐一物。”陶百岁怒道:“甚么?”熊元献向他们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这 里的东西。” 陶百岁一捋满腮的灰白胡子,更不打话,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献闪身避过,叫道:“且慢动 手。”陶百岁喝道:“又有甚么话说?”熊元献道:“在下已在此处相候三日三夜,专等陶寨 主到来。若是不瞧尊驾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这里的东西本来不是饮马川之物,一向 由天龙门经管,现下换换主儿,亦无不该。”陶子安道:“熊镖头说得好漂亮的话儿。这雪 山上千里冰封,你们若是早知埋藏之处,还不早就取了去?” 那郑三娘一心要报杀夫之仇,叫道:“多说无益,动手罢!”话声未毕,三柄飞刀刷刷刷接 连向马寨主射去。马寨主链子双锤飞起,将两柄飞刀打落,第三柄来得更是劲急,直取胸 口。马寨主两手一崩,双锤之间的铁链横在当胸,正好将这飞刀挡落。他左锤一缩,右锤 已扑面打出。郑三娘身形灵动,矮身低头,双刀一招旋风势,直扑进怀。马寨主左锤飞出 ,消去了这招。 这两人一动上手,那和尚挥戒刀直取陶百岁。镇关东不避反迎,铁鞭横打,刀鞭相交,迸 出无数火花,和尚只觉手臂酸麻,刀上已被打掉一个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献。六人 分作三对,在雪地里性命相扑。刘元鹤手执双拐,在旁掠阵,眼见那和尚不是陶百岁对手 ,叫道:“大师退下,让我来会会镇关东。”那和尚兀自恋战。刘元鹤跨上一步,右膀在静 智和尚肩头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觉金刃劈风,一刀在头顶削过,急忙缩 头躲闪,原来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静智吓出一身冷汗,微一凝神,挺刀与熊元献双 斗陶子安。 那刘元鹤武功比师弟强得多,陶百岁铁鞭扫去,他竟硬接硬架,铁拐一立,鞭拐相交,当 的一声大响。刘元鹤不动声色,右拐一沉,拐头锁住敌人鞭身,左拐搂头盖了下来。陶百 岁与他数招一过,已知今日遇到极强的劲敌,当下抖擞精神,使开六合鞭法,一招一式的 相搏。 时间一长,马寨主渐占上风,陶百岁却已是招架多,还手少。陶子安以一敌二,更是形迫 势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马寨主速下杀手击毙郑三娘,将熊元献接过,自己就能俟机 杀了和尚。但郑三娘也已瞧出形势,只要自己尽力支撑,陶氏父子必至先后送命,当下只 守不攻,双刀守得严密异常,马寨主双锤虽如狂风暴雨般连环进攻,却始终伤她不得。 再拆数十招,郑三娘究是女流,愈来愈觉力气不加,不住向后退避。马寨主大踏步上前追 击,突见郑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个空门,不禁大喜,抢上一步挥锤击下,哪知右足 足底突感虚空,竟已踏在熊元献等所掘用以藏身的土坑之中。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没。郑 三娘有意引他过去。这一足踏空,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跃起,郑三娘一刀疾砍,登 时将他左肩卸落。 马寨主惨叫一声,晕了过去,郑三娘右手补上一刀,将他砍死在坑中。陶子安听到马寨主 叫声,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献与静智两人缠住了,自顾尚且不暇,哪能分手救人?郑三娘 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鬓发,取出一块白布手帕包在头上,舞动双刀上前夹击陶百岁。 那陶百岁若是年纪轻上二十岁,刘元鹤原不是他的敌手。他专以力大招猛见长,现下年事 一高,精力究较衰退,与刘元鹤单打独斗已相形见绌,再加上一个郑三娘在旁偷袭骚扰, 更是险象环生。斗到酣处,刘元鹤叫一声:“著!”一招龙翔凤舞,双拐齐至。陶百岁挥鞭 挡住,冷不防郑三娘双刀圈转,也是两样兵刃同时攻至。 陶百岁一条鞭架不开四般兵刃,大喝一声,飞左腿将郑三娘踢了个筋斗,但左胁上终于被 她刀锋划了一个大口子。 片刻之间,雪地上被他伤口流出的鲜血染得殷红一片。但这老儿勇猛异常,舞鞭酣战,毫 不示怯。 陶子安一见情势如此,心知今日有败无胜,当下疾攻三刀,乘静智退开两步,随即向后一 跃,叫道:“罢啦,我父子认输就是。你们要宝还是要命?” 郑三娘手上挥刀向陶百岁进攻,口中叫道:“宝也要,命也要。” 熊元献心里却另有计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镖,赔得倾家荡产,心想与其杀他父子,不如 叫饮马川献出金银赎命,于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话说。” 刘元鹤为人精细,郑三娘一向听总标头的吩咐,听他如此说,各自向旁跃开。那静智却是 个莽和尚,斗得兴发,哪里还肯罢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风车相似,直向陶子安逼将过去。 熊元献连叫:“静智大师,静智大师。”静智宛如未闻。陶子安一声冷笑,将单刀往地下一 抛,挺胸道:“你敢杀我?” 静智举起了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见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举在半空,却不落下。 陶子安骂道:“狗贼秃!”迎面一拳,正中鼻梁。静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跤坐在地下 ,一摸自己鼻子,满手都是鼻血。这一来叫他如何不怒,一声吼叫,爬起身来,向陶子安 猛扑过去。熊元献伸臂拉住,叫道:“大师且慢!” 只见陶子安跃入坑中,挥动钢锄掘了几下,随即抛开锄头,捧著一只四尺来长的长方铁盒 纵身而上。刘元鹤等脸上各现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声向殷吉道:“殷师兄,你与云奇发锥伤人,我去抢宝。”殷吉低声道:“伤哪一边 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间三指卷曲,伸出拇指与小指,做个“六”字的手势。意思说六个人全 伤。殷吉心道:“好狠毒!”点了点头,扣紧手中的毒锥,斜眼看曹云奇时,只见他双眼紧 盯著陶子安,看来这些时候中他眼光始终未有一瞬离开过此人。 第二回 盒中有箭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陶子安捧著铁盒,朗声说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诡计,这武林至宝么,嘿嘿,自当双手献上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领教。”熊元献眯著一双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 安道:“你们怎知道这铁盒埋在此处?又怎知我们这几日要来挖取?”熊元献道:“天龙门田 老掌门封剑之日,大宴宾朋,少寨主是田门快婿,定是光临的了。”陶子安点了点头。熊元 献指著刘元鹤道:“我这位师兄当日也是座上宾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没把刘师兄放在 眼里。”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请好朋友,原来请到了奸细。” 熊元献并不动怒,仍是细声细气的道:“言重了。刘师兄久仰尊驾英明,不免对少寨主多看 了几眼,那也是饮马川威名远播之故啊。那日少寨主一举一动,没曾离了刘师兄的眼睛。” 陶子安道:“妙极,妙极!这盒儿该当是献给刘大人的了。”双手一伸,将铁盒递了出去。 刘元鹤眉不扬,肉不动,伸手要接。陶子安突然在铁盒边上一掀,飕飕飕三声,三枝短箭 从铁盒中疾飞而出,向刘元鹤当胸射去,两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间哪能闪避? 好刘元鹤,身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顺手拉住静智在身前一挡,只听一声惨呼,两枝短箭一 齐钉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时气绝。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却射入了熊元献左肩,直没至羽, 受伤也自不轻。 这个变故,比适才熊元献等偷袭来得更是奇特,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刘元 鹤一听背后有人,顾不得与陶氏父子动手,跃至山石,先护住背心,这才转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动手!”纵身扑了下去。曹云奇手一扬,三枚毒锥对准陶子安射出。田青文 早知他的心意,一见他发锥,右肩在他左肩一撞,曹云奇身子一侧,三锥准头全偏,都落 入雪地之中。殷吉的毒锥本拟射向刘元鹤,只是田青文出声被他知觉,此人见事又快,竟 然无机可乘。阮士中大叫:“物归原主,物归原主。”左手五指如钩,抓向陶子安双目,右 手五指已抓住铁盒边缘。 刘元鹤铁拐一立,与殷吉的长剑搭上了手。两人在田归农的筵席中曾会过面,都知对方是 武学名家,此刻数招一过,心中各自佩服。周云阳挺剑奔向熊元献,田青文的单剑与郑三 娘双刀战在一起。曹云奇长剑闪动,不去斗闲在一旁的陶百岁,却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 招白虹贯日,竟是狠辣异常,陶子安没持兵刃,只得放手松开铁盒,后跃避开,俯身抢起 单刀,反身来夺。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阴沉着脸骂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父,原来 是看中了我天龙门的至宝。”陶子安叫道:“谁说我害了岳父?”挥刀猛攻,急切要夺回铁盒 。 但这盒儿一到了七星手阮士中手里,莫说是曹云奇在旁仗剑相助,就是单凭阮士中一双肉 掌,陶子安也休想用武力夺回。陶百岁叫道:“姓阮的,这铁盒是田亲家亲手交与我儿,你 是不服还是怎地?”一面大声叫喊,一面挥鞭向阮士中头顶击去。阮士中一跃丈余,纵到田 青文身旁,举盒向郑三娘迎面一扬。郑三娘适才见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急 忙矮身闪避。哪知阮士中只是虚做手势,要田青文摆脱纠缠,当即将铁盒交在她手中,说 道:“你护住盒儿,让我对付敌人。” 阮士中手中一空,立即返身来斗陶百岁。这天龙门的第一高手果然身手不凡,陶百岁虽然 鞭沈力猛,却被他一双空手逼得连连倒退。熊元献肩头中箭,被周云阳一柄长剑逼住了, 始终缓不出手来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用劲半边身子剧痛难当。只有刘元鹤却与殷吉 战了个旗鼓相当。 田青文抱住铁盒,施开轻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举手向曹云奇一刀猛劈,见他提剑 封门,这一刀竟不劈下,转过身子向田青文追去。曹云奇大怒,随后赶来,只追出数步, 斜剌里双刀砍到,原来郑三娘从旁截住。曹云奇心中焦躁,连进险招,哪知郑三娘的武艺 虽不甚精,却练就了一套专门守御的刀法,只要这套铁门闩刀法使开了,六六三十六招之 内,对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胜。曹云奇连变三种剑术,一时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许,见陶子安随后跟来,正合心意,转过一个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 道:“你追我干么?”陶子安道:“妹子,咱们合力对付了那几个奸贼,自己的事总好商量。 ”田青文道:“谁是你的妹子?你干么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双膝跪倒,指天立誓 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龙门田老掌门,教我日后万箭攒身,乱刀分尸!” 田青文心中一阵温暖,伸手拉著他臂膀,柔声道:“不是你就好啦。我也早知不是你,他们 ——他们——”陶子安一跃而起,握住她左手手掌道:“妹子——”刚叫得一声,忽见田青文脸上变 色,知道背后来了人,急忙转身,只听一人喝道:“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甚么? ”田青文怒道:“甚么鬼鬼祟祟,你给我口里干净些。” 陶子安一回头,见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师兄,你莫误会。”曹云奇圆睁双目,喝道:“ 误会甚么?”提剑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举刀招架。两人斗了数合,雪地里脚步声响,郑三 娘如风奔来。曹云奇骂道:“臭婆娘,缠个没完没了。”反手就是一剑。郑三娘左刀挡架, 右手回了一刀。陶子安叫道:“郑三娘,咱俩并肩子上,先杀了这蛮汉再说。” 他一语甫毕,一招抽梁换柱,左手虚托,刀锋从横里向曹云奇反劈过去。曹云奇以一敌二 ,丝毫不惧,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卖弄本事,剑走偏锋,反而连连进招。陶子安赞道:“ 好剑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阴,向曹云奇跨下挥去。郑三娘心想他定然竖剑相架,上 盘势必空虚,当即双刀向曹云奇肩头砍落,哪知陶子安这一招运到中途,突然转为退步斩 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郑三娘腿上,喝道:“躺下。”这一招毒辣异常,比郑三娘再强 数倍的高手,也是难以防备,教她如何闪避得了?她腿上一痛,向后便跌。陶子安抢上一 步,举刀往她颈中砍下。呼的一声,曹云奇长剑递出,将他单刀架开,叫道:“你要不要脸 ?” 陶子安笑道:“兵不厌诈,我是有心助你。”曹云奇正要答话,刘元鹤、殷吉、陶百岁、阮 士中等已先后赶到。原来他们都挂念著铁盒,一见田青文抱著盒儿奔开,不愿无谓恋战, 一待敌人攻势略缓,都抽空追来。陶子安叫道:“爹,天龙门是好朋友。你别跟阮师叔动手 。” 陶百岁尚未答话,曹云奇高声叫道:“你害死我恩师,谁跟你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 三剑。陶子安挡开两剑,第三剑险险避不开去,身子向左一闪,剑刃在右颊上贴面而过, 只要差得两寸,那就是穿头破脑之祸。他吓得脸无血色,正要说话,忽听田青文叫声:“啊 哟!”一枚暗器从自己身旁飞了过去,紧接著风声微响,后臀上已吃了一刀。原来郑三娘受 伤后一直躺在地下,暗想:“这小贼素来诡计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话,不加提防?”忽见陶 子安避剑后退,正是偷袭良机,奋身一跃,一刀往他头上砍去。田青文眼明手快,急发一 锥,抢先钉中她的左胸。幸得这一锥,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郑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 了他的后臀。 郑三娘身中毒锥,又向后跌。陶子安骂声:“贱人!”单刀脱手,对准她的胸口猛掷下去, 这一掷势劲力疾,相距又近,旁人万难解救。眼见得一刀要将她钉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 一声急响,一枚暗器从远处飞来。正好打在刀上,当的一声,单刀荡开,斜斜的插入郑三 娘身旁雪地之中。 刘元鹤、阮士中等均正目注铁盒,或拟劫夺,或拟守护,忽听这暗器破空之声响得怪异, 都是一惊,但见这暗器从数十丈外飞来,竟分毫不差的将单刀打在一旁,发暗器者武功之 高,实是深不可测了。各人一惊之下,齐向暗器来路望去,只见一个白须老僧,右手拿著 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缓步走来,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原来他适才 所发暗器只是一粒念珠。 这串念珠在晨风中轻轻飘动,看来非竹即木,但这老和尚从数十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 竟能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那指力更是非同小可。众人惊愕之下,俱都罢手停斗,眼 睁睁的望著这位白眉僧人。 那僧人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胸口的毒锥,只见伤口中喷出黑血,郑三娘痛得晕了过去 。那僧人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在她的口里,向众人逐个望去,自言自语的道:“这 药丸仅可暂止一时之痛,毒龙锥乃天龙门独门暗器,老衲救他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脸 上,说道:“这位施主是天龙门高手,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悲则个。”说著合十行礼。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相识,原无仇怨,眼见那僧人如此本领,若是不允拿出解药,今日绝 讨不了好去,他是个久履江湖之人,当硬则硬,当软则软,一见僧人合十躬身,立即还礼 ,道:“大师有命,自当遵奉。”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给 郑三娘服了。将另一个瓶子递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给师 叔,自去给郑三娘敷药。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说道:“请问各位在此争斗,却是为了何事?天下没 解不开的梁子,老衲斗胆,倒想作个调人。”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深沉不露,有的脸现 怒容,这中间曹云奇最是暴躁,指著陶子安骂道:“这小贼害死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镇 门之宝,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著手中长剑虚霹一剑,剑刃震动,嗡嗡作声。那 老僧道:“尊师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北宗掌门,姓田。”那老僧“啊哟”一声 道:“原来归农去世了,可惜啊可惜。”他语气之中,似乎识得田归农,而且他自己还是尊 长。田青文刚给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僧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师给先父报 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来:“甚么真凶假凶?这里有赃有证,这小贼难道还不是 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并不答话,陶百岁却忍不住了,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交情 ,两家又是至亲,咱们为甚么要害他?”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 前去就是一鞭。曹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僧左手轻挥,那串念珠向前一甩,刚好套在钢 鞭之中。他向上一提,钢鞭猛然反激回去。陶百岁只觉手掌心一震,虎口一痛,竟然拿捏 不住,急忙撤手向旁跃开,啪的一声,钢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众人本来围在那僧人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向后跃开,登时在那僧人身旁留出好 大一个圆圈,各人眼睁睁的望著这白眉老僧,心中都是好生诧异,暗想:“镇关东素以膂力 刚猛称雄武林,怎么被这串小小念珠这么一带,既然连兵刃也撤手了?” 陶百岁满脸通红,叫道:“好和尚,原来你是天龙门邀来的帮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纪,仍是这等火气。不错,老衲确是受人之邀,才到这 长白山来,只是邀请老衲的主人,却不是天龙门。” 天龙门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他既是平通镖局的帮手, 这铁盒儿可就难保了。”阮士中退后一步,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护住他左右两侧。 那僧人宛如未见,续道:“此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这寒气好生难熬。那主人的庄子离此 不远,各位都是老衲的朋友,不如同去暂歇。那主人见嘉宾降临,定然欣喜迎客。大家同 去扰他一顿如何?”说罢呵呵而笑,将众人适才的浴血恶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他面目慈祥,说话客气,提防之心放了大半。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主人,是哪 一位前辈?”那老僧道:“这位主人不许老衲说他名字,要请施主恕罪。老衲生来好客,既 然出口邀请,若有哪一位不给面子,老衲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 刘元鹤见这老僧处处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向他微一拱手,说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了 。”说罢返身便奔。那老僧笑道:“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有幸会见朝廷命官,好福气啊, 好福气。”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缓缓说完这几句话,陡然间身形一幌,随后追去。只见他 宽大的灰色僧袍在雪地里一飘一飘,似乎跑得毫不迅速,但片刻之间,竟已抄在刘元鹤身 前,笑道:“老衲要请大人赏个脸。”不待刘元鹤答话,左手一探,已抓住他的右腕。 刘元鹤陡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糊哩糊涂的已被他扣住脉门,这是他自出师门以来从未有 过的大败,情急之下,左手一掌迎面往老僧击去。那老僧左手拇指与食指拿著他的右腕, 见他左掌击来,左手提著他右臂一举,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钩出,搭了他的左腕 。这一来,他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仍是提著那串念珠,笑吟吟的缓步走回 。 众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被一副铁铐牢牢铐著,身不由主的被那老僧拖回,均感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老僧功夫之高,生平未见,喜的是他确非平通镖局所邀的帮手。只见那老僧拉著 刘元鹤走到众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答应赏脸,各位请罢。” 有刘元鹤的榜样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惧,也不敢再出言相拒,自讨没趣。只见那老僧握 著刘元鹤的手腕,缓缓向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道:“甚么声音?”众人停步侧耳一听, 但听得来路上隐隐传来一阵气喘吆喝之声,似乎有人在拼命搏击。阮士中陡然醒悟,叫道 :“云奇,快去相助云阳。” 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挺剑向来路奔回。那老僧仍不放开刘元鹤,拉著他一齐 赶去,只赶出十余丈,刘元鹤足下功夫已相形见绌。他虽提气狂奔,总是远不及那老僧快 捷,可是双手如被套在钢箍之中,纵然用力挣扎,那老僧五根又瘦又长的手指竟未放松半 点。再奔数步,那老僧又抢前半尺,这一来,刘元鹤立足不稳,身子前仰跌下去,双臂夹 在耳旁举过头顶,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他又气又急,再无顾念,欲待飞脚向那老 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站立尚自不能,哪里说得上发足踢敌? 倏忽之间,众人已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两人搂抱著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两人兵 刃均已脱手,因是贴身肉搏,拳脚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口咬,打得狼狈不堪,哪 里像甚么武林中的高手比武,直如市井泼妇当街厮打一般。曹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 献身上刺去,但两人翻滚缠打,只怕误伤了师弟,急切间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一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了起来。周熊两人手脚都相互勾结,提起一人 ,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两人打得兴发,虽然身子临空,仍是殴击不休。 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都是一麻,啪的一响,熊元献摔出了五尺之外。那 老僧将周云阳放在地下,这才松了刘元鹤的手腕。 刘元鹤被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以弯曲,只见双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骇 然。 那老僧道:“大伙儿快走,还可去扰主人一顿早饭。” 众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齐跟在他的身后。郑三娘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女之嫌,将她 背在背上。陶氏父子、周云阳等均各负伤,但见雪地里一道殷红血迹,引向北去。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难以支持。田青文从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换的布衫,撕碎 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陶氏父子包扎。曹云奇哼了一声,待要发话。田青文横目使个眼 色,曹云奇虽不明她意思,终于忍住了口边言语。 又行里许,转过一个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没至膝,行走好生为难。众人虽然都有武功 ,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还有多远?” 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侧一座笔立的山峰道:“不远了,就在那上面。”众人一望山 峰,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寒了半截。那山峰虽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笔管般竖立在群山 之中,陡削异常,莫说是人,即令猿猴,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是将信将疑:“本领高强之 人虽或爬得上去,但难道在这绝顶之上,还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座大松林。那些松树都是数百年的 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这座松林好长, 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脚下。众人仰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 动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难爬上,眼前满峰是雪,一步一滑,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个粉身 碎骨。 只听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有似秋潮夜至。众人浪迹江湖,都见过不少大阵 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胆怯。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筒火箭, 幌火折点著了。嗤的一声响,那火箭冲天而起,放出一道蓝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道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此之高,蓝烟在空中又停留这么久 ,却是极为罕见。众人仰望峰顶,察看有何动静。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极 迅速的滑了下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的竹篮,篮上系著一根 竹索,原来是山峰上放下来接客之用。 竹篮落在众人面前,停住不动。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坐 一位男客。”田青文扶著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师哥定要乘机相害子 安。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师叔面前显不好看。”于是向曹云奇招手道:“师哥,你跟我一起 上。”曹云奇受宠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见于颜色,当下跨进篮去,在田青 文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一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曹田郑三人就如凭虚御风、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 荡荡的甚不好受。篮到峰腰,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见山下众人长已不到尺许,原来这山峰 远望似不甚高,其实壁立千仞,却是非同小可。田青文只感头晕目眩,抬头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那篮子到了峰顶。曹云奇跨出竹篮,扶田郑二人出来。只见山峰旁好大 一个绞盘,十名壮汉扳动盘上铁柄,又将篮子放了下去。话休絮烦,篮子上下数次,那老 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顶。绞盘旁站著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 ,这才趋前躬身行礼。 那老僧笑道:“老衲未得主人允可,擅自带了几位客人来,相烦通报。”一个长颈阔额的中 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大师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欢迎。”众人心道:“原来这白眉老僧 法名叫做宝树。”但见那汉子团团向众人做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出门,未克躬亲 迎宾,请各位英雄恕罪。”众人急忙还礼,心中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峰绝顶,衣衫单薄 ,却无丝毫畏寒之意,自然身具上乘内功。可是听他语气,却是为人佣仆下走,那他的主 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只见宝树脸上微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么?怎么在这当口还出门?”那汉子道:“敝 上七日前出门,到宁古塔去了。”宝树道:“宁古塔?去干甚么?”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 眼,似乎不便说话。宝树道:“但说不妨。” 那汉子道:“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所以赶赴宁古塔,去请金面佛上山助拳 。” 众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此人是武林前辈,二十年来,在江湖上号称打遍天下 无敌手。为了这七个字的绰号,不知给他招来多少强仇,树了多少劲敌,可是他武功也真 高到了极处,不论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好手,无不一一输在他的手里。但近十年来他销声匿 迹,武林中不再听到他的讯息,有人传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无人亲见,也只是将信将疑 。这时忽听他竟在关外宁古塔,而且是此间主人朋友,众人心中都感不安。 原来这金面佛武功既高,为人又是嫉恶如仇,武林中有谁干甚不端行径,他不知道便罢, 只要给他听到了,轻则损折一手一足,重则殒命,绝然逃遁不了。上山这几个人个个做过 或大或小的亏心之事,猛然间听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惊肉跳? 宝树大师微微一笑,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谅那雪山飞狐有多大本领,用得著这等费 事。”那汉子道:“有大师远来助拳,咱们原已手操胜券。但那飞狐确是凶狡无比。敝上说 有备无患,多几一帮手,大家安心些。” 两人一面说,一面转过了几株雪松,只见前面一座五开间极大的石屋,屋前屋后都是白雪 。众人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前厅。只见厅上居中挂著一副木板对联,上联是“九 死时拼三尺剑”,下联是“千金来自一声卢”。这十四字豪气迫人,宛然是一副侠少面目,再 看上款写著「杀狗仁兄正之”,下款赫然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醉后涂鸦”。每个字都是 银钩铁划,似是用刀剑在木板上剜刻而成。众人看了这副对联,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道:“ 这主人怎么叫做‘杀狗’?这金面佛又竟然如此狂妄!” 第三回 雪山飞狐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各人分别坐下,那两个汉子命人献上茶来,站在下首相陪。宝树大师见了这幅对联,脸上 也微有不满之色,说道:“这‘九死时拼三尺剑,千金来时一声卢’十四字,原也配得上你主 人的身份。但金面佛把自己外号也写在上面,这不是明明恃强压主么?”那长颈汉子道:“ 不,我主人对金面佛钦佩得五体投地,曾说就可惜太累赘了些,否则金面佛这外号之上, 还得加上‘古往今来’四个字。”宝树“嘿”的一声,道:“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嘿嘿! 天竺佛国中有一邪魔外道,叫做上天下地唯我独尊帝,他与金面佛倒是一对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讥刺之意,放声大笑。那长颈汉子身旁的那汉子怒目相视,说道:“贵客 放尊重些。”曹云奇愕然道:“怎么?”那汉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贵客须不方 便。”曹云奇道:“武学之道无穷,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也是血肉之躯,就算本领 再高,怎称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那汉子道:“小人见识鄙陋,自是不明世事,只是敝 上说称得,想来必定称得。”曹云奇听他言语谦下,神色却极是不恭,心中怒气上冲,心想 :“我是一派掌门,焉能受你这低三下四的佣仆之气?”当即说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来 贵主人算得第一了?” 那汉子道:“这个岂敢!”伸手在曹云奇所坐的椅背上轻轻一拍。曹云奇只感椅子一震,身 子向上一弹,他手中正拿著茶碗,这一下出其不意,那茶碗脱手掉落。眼见要在地下跌得 粉碎,那汉子俯身一抄,已将茶碗接住,说道:“贵客小心。”曹云奇满脸通红,转过头不 理。那汉子自行将茶碗放在几上。 宝树大师对这一件事视若不见,向那长颈汉子道:“除了你主人师兄弟三人,金面佛与老衲 之外,你主人还约了谁来助拳?”长颈汉子道:“主人临去时吩咐小人,说青藏派玄冥子、 昆仑山灵清居士、河南太极门蒋老拳师,这几日都要上山,嘱咐小人好好侍奉。大师第一 位到,足见盛情,敝上知道了,必然感激得紧。” 宝树大师受此间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天下的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岂知除了自 己之外,主人还邀了这许多成名人物。这些人或曾会面,或素来闻名,无一不是武林中顶 儿尖儿的高手,早知主人邀了这许多人,自己倒不如不来了;兼之自己远来相助,主人师 兄弟三人却无一在山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微感不快,道:“这金面佛既与你家主人交 好,他一人前去也就够了,马李两位何必同去?”那汉子道:“马李两位老爷却是去北京迎 接汉兴丐帮的范帮主。”宝树一凛道:“范帮主也来?那飞狐到底约了多少帮手?”那汉子道 :“听说他不约帮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岁等均是久历江湖之人,一听雪山飞狐孤身来犯,而这里主人布置了 许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还要去请金面佛与丐帮范帮主来助拳,都想若不是这主人疯疯癫 癫的小题大作,那必是藉此为由,其实另有图谋;否则任他多厉害的魔头,即令玄冥子、 灵清居士等一个人对付不了,再加一人相助,绝然是手到擒来,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其中刘元鹤另有一番心思,他一听范帮主之名,心中就是一凛。原来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 ,上个月乾隆皇帝亲下御旨,尽出大内侍卫的十八高手,还使了诡计,才将范帮主擒住关 入天牢。这事做得甚是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刘元鹤自己就是这大内十八高手之一。他 想这里姓马姓李的两位去请范帮主,何以不赴丐帮总舵所在的山西大同,却上北京?难道 他们已知范帮主被擒入狱?但若知他已被皇帝拿住,却又何必去请? 宝树大师见刘元鹤听到范帮主之名时脸色微变,向他问道:“刘大人识得范帮主么?”刘元 鹤忙道:“不识。在下只知范帮主是北道上第一条英雄好汉,当年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头猛虎 。”宝树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问那长颈汉子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他与 你家主人又结下了甚么梁子?” 那汉子道:“主人不曾说起,小的不敢多问。”说话之间,僮仆奉上酒饭。虽在这雪山绝顶 ,居然肴酒精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众人团团围坐一桌。那长颈汉子道:“主人娘子多谢各位光临,命小人劝各位多饮几杯。” 众人谢了。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献与周云阳各自摩拳擦掌,陶百岁对郑三 娘又是跃跃欲试,虽然杯酒共桌,却是各怀心病。只有宝树大师言笑自若,他是出家僧人 ,却不避荤酒,只见他大碗大碗的不住价喝酒。 酒过数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各人斗了半日,早就饿了,见到馒头,都 是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声响,一枚火箭射入天空,烟花散将开来 ,隐约是一只生了翅膀的狐狸。宝树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飞狐到了。” 众人脸上一齐变色。那长颈汉子向宝树请了个安,说道:“敝上未回,对头忽然来到,此间 一切,全仗大师主持。”宝树道:“有我呢,你不用慌。便请他上来罢。”那汉子踌躇道:“ 小的有话不敢说。”宝树道:“但说无妨。”那汉子道:“这雪峰天险,谅那飞狐无法上来。 小人想请大师下去跟他说,主人并不在家。”宝树道:“你吊他上来,我会对付他。”那汉子 道:“就怕他上峰之后,惊动了主母,小的没脸来见主人。” 宝树大师脸色一沉,说道:“你怕我对付不了飞狐么?” 那长颈汉子忙又请了个安,道:“小的不敢。”宝树道:“你请他上来就是。”那汉子无奈, 只得应了,悄悄与别一个汉子咬了几句耳朵,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护主母。 宝树看在眼里,微微冷笑,却不言语,命人撤了席。各人散坐喝茶,还没喝完一盏茶,那 长颈汉子高声报道:“客人到!”两扇大门“呀”的一声开了。 众人停盏不饮,一齐望著大门,却见门中并肩进来两名僮儿。这两名僮儿一般高矮,约莫 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白色貂裘,头顶用红丝结著两根竖立的小辫,背上各负一柄长剑。这 两人眉目如画,极是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只是走在右边那僮儿的剑 柄斜在右肩,另一个僮儿的剑柄斜在左肩,手中只捧著一只拜盒。 众人见了这两个僮儿的模样,都感愕然。待这两人走近,又看清楚两人小辫儿上各系著一 颗明珠,四颗珠子都是小指头般大小,发出淡淡光彩。熊元献是镖局的镖头,陶百岁久在 绿林,识别宝物的眼色最高,一见这四颗宝珠,均是怦然心动:“这宝珠每一颗都是价值连 城,两人所穿的貂裘没一根杂毛,也是珍贵无比,纵是王宫大臣,身上也未必能有此珍物 。” 两个僮儿见宝树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礼,左边那僮儿高举拜盒。那长颈汉子接了过来, 打开盒子,呈到宝树面前。宝树见盒中是一张大红帖子,取出一看,见上面浓墨写著一行 字道:“门下侍教胡斐谨拜。雪峰之会,谨于今日午时践约。” 字迹清秀挺拔,是一笔极高的赵字。宝树见了“胡斐”两字,心中一动:“嗯,飞狐的外号, 原来是将他名字倒转了而成。”当下点了点头道:“你家主人到了么?”右边那僮儿道:“少 主人说午时准到,因恐贤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来投刺。”他说话语声清脆,童音未脱。宝 树见这两人生得可爱,问道:“你们是双生兄弟么?”那僮儿道:“是。”说著行了一礼,转 身便出。那长颈汉子道:“兄弟少留,吃些点心再去。”右边那僮子道:“多谢大哥,未得家 主之命,不敢逗留。”田青文从果盘里抓了些果子,递给两人道:“那么吃些果儿。”左边那 僮儿接了,笑道:“多谢姑娘。” 曹云奇最是妒忌,兼之性如烈火,一点都忍耐不得,见田青文对两人神态亲密,心中怒气 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负长剑,难道你们也会剑术么?”两僮愕然向他望了一 眼,齐声道:“小的不会。” 曹云奇喝道:“那么装模作样的背剑干么?给我留下了。”伸出双手,去抓两人背上长剑的 剑柄。 那两个僮儿绝未想到此时有人要夺背上长剑,曹云奇出手又是极快,只听刷刷两声,众人 眼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脱鞘而出,都已被他抢在手中。曹云奇哈哈一笑,道:“你两个 ——”第四字还没出口,两个僮儿一齐纵起,一出左手,一出右手,快如闪电般按在曹云奇颈 中。两人同时向前一扳,曹云奇待要招架,双脚被两人一出左脚、一出右脚的一勾,登时 身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个觔斗,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在地下摔了一跤。 他夺剑固快,这一跤摔得更快,众人一愕之下,两僮向前扑上,要夺回他手中长剑,曹云 奇岂是弱者,适才只因未及防备,方著了他们的道儿,他一著地立即纵起,双剑竖立,要 将两僮吓退。哪知两僮一纵,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颈中,一扳一勾,曹云奇 又是啪的摔了一跤。 第一跤还可说是被两僮攻其无备,这第二跤却摔得更重。他是天龙门的掌门,正当年富力 壮,两僮站著只及到他的胸口,二次又跌,教他脸上如何下得来?一怒之下,杀心顿起, 人未纵起,左剑下垂,右剑挟风横劈,要将这两个僮儿立毙剑下。田青文见他这一招是本 门中的杀手二郎担山,招数狠辣,即令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也难以招架,眼见这一双玉雪 可爱的孩子要死于非命,忙叫道:“师哥,休下杀招。” 曹云奇一剑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虽素来听从这位师妹的言语,但招已递出,急切间 收剑不及,当下腕力一沉,心想将那孩子胸口留个记号,也就罢了。哪知左边的僮儿倏忽 从他腋下钻到右边,右边的僮儿却钻到了左边。他一剑削空,正要收招再发,突觉两旁人 影一闪,两个小小的身躯又已纵起。 曹云奇吃过两次苦头,可是双剑在手,急切间难以回刺,眼见这怪招又来,一时实是无法 闪避,当即双剑撒手,平掌向外推出,喝一声“去!”这双掌各用了十成力,那两个僮儿只 要给掌缘扫上了,也非得身上带伤。突见人影一闪,两个僮儿忽然不见,但听背后咯咯一 笑,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左僮矮身窜到右边,右僮矮身窜到左边,眼睛一花,项颈又被两 人攀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劲向后急仰,存心要将两僮向后甩跌出去。劲力刚一用出,陡 觉颈上两只小手忽然放开,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劲站直,却已为时不及,两僮又 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双脚后跟向前一挑。曹云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 再被两人这一挑,大骂“直娘贼”声中,腾的一下,仰天一跤。这一跤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断 裂,一翻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劲,竟又仰跌。 周云阳抢步上前,伸手扶起,那两个僮儿已乘机拾起长剑。曹云奇本是紫膛脸皮,这时气 得紫中发黑,拔出自己腰中佩剑,一招白虹贯日,呼的一声,迳向左僮刺去。周云阳见师 兄接连三番的摔跌,知道这两个僮儿年纪虽幼,却是极不好斗,人家以二敌一,自己若是 上前相助,也算不得无理,当下跟著出剑,向右僮发招。 左僮向右僮使个眼色,两人举剑架开,突然同时跃后三步。左僮叫道:“大师,小人奉家主 之命,前来下书,并未得罪这两位,何以苦苦相逼?”宝树微微一笑,道:“这两位要考较 一下你们功夫,并无恶意,你们就陪著练练。”左僮道:“如此请爷们指点。”两人双剑起处 ,与曹周二人斗在一起。 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两个下书的僮儿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出来站在 廊下观斗。 只见一个僮儿左手持剑,另一个右手持剑,两人进退趋避,就如一个人相似,双剑连环邀 击,紧密无比,看来两人自小起始学剑,就是练这种双剑合璧的剑术。曹周一剑狠似一剑 ,却始终奈何不了两个孩子。 转眼间斗了数十合,曹周半点占不到上风。阮士中心中焦躁,细看二僮武术家数,也不过 是一路少林派的达摩剑法,毫无出奇之处,只是两僮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击的无后顾 之忧,守御的绝回攻之念,各人皆出全力而已。他自忖以自己功力,一双肉掌可以夺下二 僮兵刃,眼见两个师侄久斗不下,天龙北宗的威名摇摇欲坠。当即喝道:“两个孩儿果然了 得。云奇、云阳退下,待老夫跟他们玩玩。” 曹周二人听得师叔叫唤,答应一声,要待退开,哪知二僮出剑突快,倏忽之间,双剑俱是 进手招数。曹周只得挥剑挡架,但二僮一剑跟著一剑,绵绵不尽,挡开了第一剑,第二剑 又不得不挡,十余招之内,竟尔不能抽身,田青文心道:“待我接应两位师兄下来,让阮师 叔与他们比试。阮师叔老成持重,不与曹师哥般鲁莽,绝出不了乱子。”挺剑上前,叫道: “两位师哥下来。” 她见左僮正向曹云奇连续进攻,当即挥剑架开他的一剑,岂知这僮儿第二剑出招时竟是一 剑双击,既刺曹云奇的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田青文只得招架,这一来,她接替不下师 兄,反而连自己也给缠上了。曹云奇愈斗愈怒,心想:“我天龙北宗的剑术,向来有声,今 日以我三人合力,还斗不过两个小小孩童,江湖上传言开去,天龙北宗颜面何存?”想到此 处,出手加重。 右僮见兄长受逼,回剑向曹云奇刺去。曹云奇转身挡开,左僮已发剑攻向周云阳。二人在 倏忽之间调了对手,这一下转换迅速之极,身法又极美妙,旁观众人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殷吉低声道:“阮师兄,还是你上去。他们三个胜不了。”阮士中点点头,勒了勒腰带。叫 道:“让我来玩玩。”一纵身,已欺到右僮身边,左指点他肩头“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 迳来夺剑。旁人见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为这僮儿担心,却见剑光闪动,左僮的 剑尖指到了阮士中后心。 阮士中一心夺剑,又想左僮有周云阳敌住,并未想到他会忽施偷袭,只听田青文急叫:“师 叔,后面!”阮士中忙向左一避,却听嗤的一声,后襟已划破了一道口子。那左僮叫道:“ 这位爷小心了。”看来他还是有心相让。 阮士中心头一躁,面红过耳,但他久经大敌,适才这一个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气,凝神 应战,当下不敢冒进,展开大擒拿手功夫,锁、错、闭、分,乘隙劫夺二僮手中兵刃。他 在这双肉掌上下了数十年苦功,施展开了果然不同寻常。但说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敌之时 ,二僮并未占到上风,现下加多阮田二人,却仍旧是战了个旗鼓相当。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连枝,若是北宗折了锐气,我南宗也无光采。今日之局,纵让被 旁人说个以多胜少,也比落败好些。”长剑出鞘,一招慧星袭月,人未抢入圈子,剑锋却已 指向左僮胸口。 右僮叫道:“你也来了,好啊。”横剑回指,点向他的手腕。殷吉一凛,心道:“这两个孩儿 的连环救应,果已练到了出神入化。”手腕一沉,避开了这一剑。避开这一剑并不为难,但 他攻向左僮的剑势,却也因此而卸。 大厅上六柄长剑、一对肉掌,打得呼呼风响,一斗数十合,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陶子安 见田青文脸现红晕,连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来替你。”当即挥刀上 前。曹云奇喝道:“谁要你讨好!”长剑挡开右僮刺来剑招,左手握拳,却往陶子安鼻上击 去。 陶子安一笑,滑开三步,绕到了左僮身后。他虽腿上负伤,刀法仍是极为精妙,但二僮的 剑术怪异无伦,敌人愈众,似乎威力愈强。陶子安一面防备曹云奇袭击,一面对付二僮出 其不意递来剑锋,竟尔闹了个手忙脚乱。 陶百岁慢慢走近,提著钢鞭保护儿子。刀光剑影之中,曹云奇猛地一剑向陶子安劈去。陶 百岁怒吼一声,挥鞭架开,跟著向曹云奇进招。旁观众人见战局变幻,只得看得面面相觑 。 熊元献当阮士中下场时见他将铁盒放在怀内,心想不如上前助战,混水摸鱼,乘机下手, 抢夺铁盒也好,杀了陶氏父子报仇也好,当下叫道:“好热闹啊,刘师兄,咱哥儿俩也上! ” 刘元鹤与他自小同在师门,彼此知心,一听他叫唤,已明其意,双拐摆动,靠向阮士中身 畔。那左僮人小天真,哪里想到这许多敌手各怀异心,见刘元鹤、熊元献加入战团,竟尔 先发制人,出剑向两人直攻。 田青文极是机伶,见刘熊诸人虽然与两僮相斗,目光却不住往师叔身上瞟去,已知他们项 庄舞剑,意在沛公,当即叫道:“阮师叔,留神铁盒。”阮士中久斗不下,早已心中焦躁, 寻思:“我等九个大人,还打不倒两个小孩,今日可算是丢足了脸。若是铁盒再失,以后更 难做人了。”微一疏神,只觉一股劲风掠面而过,原来是右僮架开曹云奇、周云阳的双剑后 ,抽空向他劈了一剑。 阮士中心中一凛,心道:“左右是没了脸面。”斜身侧闪,手腕翻处,已将长剑拔在手里。 这九人之中,论到武功厉害,原以属他为首。这时将天龙剑法使将开来,只听叮当声响, 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了开去。殷吉护住门户,退在后面,乘机观摩 北宗剑术的秘奥。 阮士中见众人渐渐退开,自己身旁空了数尺,长剑使动时更为灵便,精神一振,踏前两步 ,一招巧女纫针,往右僮当头疾劈下去。这一招快捷异常,右僮手中长剑正与刘元鹤铁拐 相交,一见剑到,急忙矮身相避,只听刷的一响,他小辫上的那颗明珠被利剑削为两半, 跌在地下。 双僮同时变色。右僮叫了声:“哥哥!”小嘴扁了,似乎就要哭出声来。田青文心想:“阮师 叔也太辣手,何苦去欺侮人家孩子。”只见眼前白影幌动,双僮交叉移位,叮叮数响,周云 阳与熊元献的兵刃已被削断。两人一惊之下,急忙跃出圈子,但见双僮手中已各多了一柄 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僮叫道:“你找他算帐。”右手匕首翻处,叮叮两响,又已将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长剑削断 ,原来他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宝剑。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声,左胁被匕首划过,腰 中革带连著剑鞘断为数截。 右僮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这时他双剑在手,剑法大异。阮士中又惊 又怒,一时瞧不清他的剑路,但觉那匕首刺过来时寒气逼人,不敢以用剑相碰,只得不住 退后。右僮不理旁人,著著进逼。 左僮与兄弟背脊靠著背脊,一人将余敌尽数接过,让兄弟与阮士中单打独斗,拆了数招, 陶百岁的钢鞭又被削断一截。刘元鹤、陶子安不敢迫近,只是绕著圈子游斗。殷吉、曹云 奇、周云阳、田青文四人见阮士中被迫逼到了屋角,已是退无可退,心中都是焦急异常, 要待上前救援,却闯不过左僮那一关。 宝树大师在旁瞧著双僮剑法,心中暗暗称奇,初时见双僮与曹云奇等相斗,剑术也只平平 ,但当敌手渐多,双僮剑上威力竟相应而增。此时亮出匕首,情势更是大变。左僮长剑连 幌,迫得敌对众人手忙脚乱,一转眼间,陶子安与刘元鹤的兵刃又被削断。与左僮相斗的 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长剑完好无缺。显然这并非她功夫独到,而是左僮感她相 赠果子之情,手下容让。 阮士中背靠墙角,负隅力战,只见右僮长剑迳刺自己前胸,当下应以一招怀中抱月。这是 一招洗势。剑诀有云:“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这“洗击掩抹刺”五 字,是各家剑术共通的要诀。阮士中见敌剑高刺,以“洗”字诀相应,原本不错,哪知双剑 相交,突觉手腕一沉,己剑被敌剑直压下去。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剑术虽精,腕力岂有 我强?”当下运劲反击。右僮右手剑一缩,左手匕首倏地挥出,当的一声,将他长剑削为两 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将半截断剑迎面掷去。右僮低头闪开,长剑左右疾刺,将他封闭于屋 角,出来不得。阮士中吓得脸都青了。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一齐大叫,暗器纷纷出手。 左僮窜高跃低、右手连挥,将十多枚毒龙锥尽数接去。原来他匕首的柄底装有一个小小网 兜,专接敌人暗器。 第四回 左右双僮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 半点,受伤就是不轻。这一来,他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还招。右僮不住叫道:“赔我的 珠儿,赔我的珠儿。”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想赔他珠儿,可是一来他无珠可赔,二来 这脸子又如何下得来? 宝树大师见眼前情势极是尴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 心膛上刺个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僮仆欺辱!但瞧这两个孩 童的武功甚为怪异,按理自己出手该可取胜,但双僮的功夫似乎是遇强愈强,若是动手之 际突然增强,自己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 当他沉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已更形狼狈,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 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于强行忍住。右僮只叫:“你赔不赔我 珠儿?” 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孩儿。”宝树“嗯”了一声, 心中琢磨未定,忽然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那长颈仆人知是主人约的帮 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说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 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那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当年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最是精明干练。他见竹篮 吊到山腰,便探头去望,要瞧瞧来援的是何等英雄人物。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 ,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花盆、香炉之类,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 隙。于管家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 将箱笼等物搬出后,急忙又把竹篮吊将下去。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两个四十来岁, 都是仆妇打扮。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 丫鬟。她不等竹篮停好,立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你的 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于管家不喜别人说他头颈,但见这 丫鬟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好笑著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做琴儿。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 烧的菜。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上来。” 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 、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闲著,说道:“这 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甚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欢。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 ,不气闷么?” 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哪里钻出这门子啰唆个没完没了的 亲戚来?”问道:“你家贵姓?是咱们亲戚么?”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猜就知道 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甚么都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不到我 叫甚么?啊,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 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将出来。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 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唉,唉,不行。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小姐说兰花最是清 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于管家怔了一怔,忙将手中捧著的一盆兰花放下, 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声音甚是怪异。 于管家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白鹦鹉。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 接小姐上来。 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 吞吞的取钥匙开了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 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迎接小姐,自行奔 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阮士中仍被右僮逼在屋角之中 ,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跌落,头上本来盘著的辫子被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 。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 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 ,只得死心,索性退在后面。 于管家心想:“主人出门时把庄上的事都交给了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受人如此欺辱,主人颜 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当下奔到房中取了自己当年使用的紫金八卦刀,转回 大厅,叫道:“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雪峰山庄可要无礼了。” 右僮叫道:“少主人叫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就饶他 。”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头又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唷,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 动刀动枪的。”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 ,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一泓清水般两只眼睛在各人脸上转了几 转。这少女容貌也非极美,只是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厅 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陡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进了另一个 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华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人小天真,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 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那少女道:“小兄弟,别胡闹啦,你把人家身上伤得这个样子, 可有多难看。”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那少女道:“甚么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 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 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这样罢,琴儿。”她 回头对身后的那丫鬟道:“你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位小管家。”琴儿心中不愿,道 :“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你瞧两个小管家多俊。佩了玉马那才叫相得 益彰呢。” 两僮对望了一眼,只见琴儿打开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来,交给少女。那少女解开锦囊 ,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带上,把另一只玉马递给 了左僮。左僮请个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莹光洁,刻工精致异常,无一丝半点 刀凿之痕,知非凡品,只是未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右 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就算有玉 马,总是不齐全啦!”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他两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于将两 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道:“ 我有一个主意,将这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 ?”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 一模一样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您老别生气。”阮士 中满身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挂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正要走出。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不敢请问姑娘尊姓,主 人问起,好有对答。”那少女道:“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那少女一听之下 ,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两僮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 道:“我姓苗,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给的! ”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众人都知金面佛威名赫赫,想不到他的女儿是这样一个婀娜腼腆的 少女。瞧她神气,不是公侯豪门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 女。双僮互相对望一眼,齐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位孩儿不识好 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 人家笑咱们寒蠢。”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大师 法号可是上“宝”下“树”?家严嘱晚辈向大师请安。”宝树笑道:“不敢当。原来苗大侠也曾 齿及贱名。姑娘芳名是甚么?”那少女道:“晚辈小名若兰。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 见伯母。”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的名头,哪里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心中都想:“这位姑娘没 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只见 大门外进来七八个家丁仆妇,都是服饰光鲜,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 姐的。 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 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 大碍。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田青文裹伤,忽 然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各出兵刃,都来抢夺铁盒。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 股大力在自己肩头一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站定身子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 宝树大师手中。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著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铁盒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予赐还。”宝树笑道:“你 说这是天龙门的镇门之宝,那么盒中是何宝物,这宝物是何来历,你是天龙掌门,想必知 道了。你只要说得明白,那就请取去。”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一伸。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了一半,不敢去接铁盒,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 。原来他只见师父田归农郑重其事的护守铁盒,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 连是甚么宝物,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手,亦是面面相觑,说不出 个所以。周云阳忽道:“咱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周云阳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 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甚么?乘早别胡说八道。”哪知宝树却道:“不 错,是一柄宝刀。你可知道这宝刀原来是谁的?为甚么落入天龙门手中?” 阮士中等不料他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相望,等他再说。却见他青白色的脸 上红了一红,随即转青,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 。”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 道:“二十年前,我曾听此间庄主说过这回事。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 。中间若非有这些瓜葛,老衲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吃了 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咱们今日身陷绝地,那 可是有死无生了。”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个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 阵响声过去,群豪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 在手里。 宝树在人丛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衲动手么?”群豪怒目而视,无人接 口。刘元鹤跃后数步,叫道:“大伙儿齐上,先杀老和尚。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 。”群豪都感在这山上坐立不安,一听刘元鹤的话,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 ,似是开了一炮。众人愕然相顾,隔了片刻,于管家匆匆从外奔进,叫道:“各位,大事不 妙!” 众人一齐望著他,只见他脸上神色极是郑重。曹云奇首先叫了起来:“雪山飞狐到了么?” 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教人家毁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嘴八 舌的道: “那怎么会?” “没第二条索儿了么?” “有没别的法儿下去?” 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僮儿毁了。”宝树变色 道:“怎么毁的?” 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僮儿下峰,都进屋休息,忽然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一看, 那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定是这两个僮儿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 烧上来。”众人呆了一呆,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 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甚么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 在这峰上。”殷吉道:“咱们与他无怨无仇。”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说 ,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与他结上了梁子。” 众人都是不寒而栗,默默跟著宝树回进大厅,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飞 狐行使奸计,要将咱们困死在这儿?”宝树沉著脸道:“正是。大伙儿同舟共济,且想个法 儿怎么下峰。”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内就会上峰,自能救咱们下去。”众人在 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都略略宽心。 宝树却摇头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壁立千仞,一时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 :“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么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峰上冰融雪消,上来不难 。此时正当严寒,要待雪消,至少还得三个月。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 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日能回。此间所贮粮食本来尚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 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管家使女,算来只有十日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苗若兰忽道:“若是大家终于不免 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怨?他有甚么本事,教此间主 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甚么干系?” 第五回 舟中喋血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 藏有重宝之外,没有一个说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著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筹得下山 之策,若是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群豪轰然称是,团团坐 下。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升起一堆猛火。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咱们先看 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一齐叫好。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 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铁盒内更藏有甚么暗器,双手将盒 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宝树微笑望著他,一语不发。众人见那盒子铁锈斑斓驳杂,腐 蚀得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何异处。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 盒,岂不教陶子安这贼小觑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哪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 。他凝目一看,盒上并无锁孔钮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 一块生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得满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 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罢。”周云阳神色踌躇道:“我——我不知——”田青文接过铁盒,放 在他的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会的。”周云阳推辞不得,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 盖,不向上揭,反而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又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啪的一声,盒 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他怎能识得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 只见盒中果然是一柄单刀,套在鞘中。 宝树伸手拿起单刀,指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众位请看。”只见那刀鞘上生满铜绿铁 锈,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刻著两行字道: “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 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不知。”宝树道:“这是李闯王所下 的军令,这一柄刀,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著宝树,心中都是将信将疑。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余年, 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 宝树横捧单刀,说道:“各位若是不信,请看此面。”说著将刀鞘翻了过来。只见这一面刻 著闯王李三个大字,群豪俱各惊服。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称为闯王 ,转战十余载,终于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汉奸吴三桂卖 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英雄,未有如闯王这般成大事的。”他叹 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做不到一个多月皇帝。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闯王破北京,四月 十二日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这江山从此沦入异族之手,我大汉百姓受难无穷。” [闯王破北京原委详见拙作《碧血剑》第五集。]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 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 伤,自河南退到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星散。后来一路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 兵重重围困,数次冲杀不出,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著盒中军刀,想像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黯 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胆忠心的保他。这四位卫士一个姓 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各有各的绝艺,军中称为胡苗范田。”殷吉、田青文 等心思机敏,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位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田青文 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著一根拨火棒轻轻拨著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 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的目光却盯在刘元鹤脸上,声音突转严峻,说道:“这四大卫士跟著闯王出生入死,不 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这四人之中, 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不由自主 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宝树不理众人,自管自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眼见派出去求援的 使者一到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害,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的三名卫士在黑夜中冲出去 求救。那姓胡的孤身留下保卫闯王。哪知等到苗范田三卫士从三处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 王却已被害身死了。 “三卫士大哭了一场,那姓田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 深仇。三人在九宫山四下里细细打听闯王当日殉难的详情,看来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 间。三人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复。当下分头探访他 的下落。” 宝树喝了一口茶,接著道:“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苗范田 三位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听,并立下一条家训,每一代都须将 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这件事。”他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 道:“老衲是外人,只知道个大略。苗姑娘若肯给咱们说说这故事,定比老衲说的强得多。 ” 苗若兰眼睛望著火盆,说道:“当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在磨洗一柄长剑。我说我怕 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我搂住他脖子 ,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拿树皮草根来吃。很多人 都饿死了,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可是官府还 是要向老百姓征粮,财主还要向穷人逼租逼债。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 给财主捉去关起来。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要不 要我念出来啊?” 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 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生民疾苦,比之歌中所述,其实 也好不了多少。 众人听她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自己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 ,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著 他们打到北京。但可惜这位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他手下的三位卫士于是去找寻另一 个卫士,想请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 。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他们和 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 ,但找了七八年没半点音讯,想来他一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都是 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著当年父亲的口吻,都想 金面佛是当代大侠,原来对女儿却是这般温柔慈爱。只听她说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 再寻访这位义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 决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于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刘元鹤、熊元献师兄 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所居的五华宫前后探访明白,到三月初五那天晚上 ,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宫。那大汉奸防备得非常周密,三个人刚到寝宫外面,就给 侍卫发觉了。那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宫中二十多个侍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终于被 他们冲进了寝宫。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哪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三 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十年的义兄。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 著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侍卫 ,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那位扮成脚夫的卫士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脚夫公公自然一句话不说,被大汉奸打折了双腿,关在牢里。那个义兄 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来。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 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义兄长居然会变节投敌。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 更教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这义兄在三人下山求救之后,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 大英雄害死,向汉奸投降。那汉奸封了他一个大官,现在已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被手下叛军所害,却不知凶 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只 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是不能敌。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 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 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 池边赴约。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只是一身粗布青衣 ,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 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酒。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少年时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 名字,也就忍著不说。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 弟,咱们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 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未免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可 是众人为故事中四个人当时外张内弛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 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做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自然欢喜。只不知元帅爷现 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元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爷定然寂寞得紧。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 见他。’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要杀害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世去 和元帅爷相会。’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 义兄斟了杯酒。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道:‘ 今日约三位兄弟来此,就是要说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 那是谁来了?’“那义兄回过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 ,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倏伸左臂,将两人刀子夺下 ,抛入了滇池之中,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们四 人义结金兰,干么施暗算害我?’郎中公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脚夫公公挺刀叫道 :‘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义气两字?’“那义兄陡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 飞,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 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 !’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忽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这一拳使的 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 ,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却你们,仍是易如反掌 。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 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我 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说著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跤俯跌下去 。脚夫公公心中忽然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 了。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关系,他——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血,死在 船中。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字,认 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著宝树手中的那柄单刀。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 ”陶百岁怒喝:“你知道甚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么会下这十 四字军令?”众人愕然不知所对,于管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 “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为 民请命,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 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 住口不说。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甚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 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英雄 死后,那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他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 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处所。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 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个汉奸,但那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 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 好!’这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宝树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古语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 ,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却不是这 么想。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那三人一见到他,脸色大变,当即 动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他的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 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背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哪里懂得其 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理后事,明年三月 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完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 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的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 事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甚 么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来连小孩子也骗不过。’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 相助,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田青文忽然轻轻说道:“今日也是三月十五。”她这句话声音轻微,但众人听了,心中都是 不由得一震,随即想到余管家曾说,那雪山飞狐今日也要孤身前来寻仇,苗若兰所说的, 已是百余年前之事,难道两者之间,竟有甚么关连么?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琴儿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 的怀里。苗若兰低声道:“给我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 小姐身旁的几上。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随即闻到淡淡的 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胸中甚是舒泰。苗若兰却道:“我一个儿在房中,可以点这素 馨,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 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 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 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杯新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枉称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娇纵得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 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 了,哪知她道:“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说著站起身来 ,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 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灰色百折 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淡雅宜人,风致天然。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 去换衣洗脸。 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唇、发皓齿,缓 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 那义兄的儿子到来。喝酒喝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多了一人。厅上好手 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 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位 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 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 ,定是欲施奸计。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啪六声响,那人脸 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余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 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 ,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那三位公公与 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百变鬼影之技,只是他青出于蓝,似乎犹胜乃 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 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三人一想不错。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的一间小房。大 厅上百余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 。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群雄正要还礼 ,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 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 来得及阻拦。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个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单刀,一跃 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但见微风动树,明月在天,那人早已不 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三人的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 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甚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甚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这三 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在何处。那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得从名师 ,都学成一身惊人的武功。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各传绝艺 。三家子女博采众师之长,到后来融会贯通,卓然各自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这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倾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 动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亦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飞天狐狸,那郎中公 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脚夫公公姓田。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 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 ,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数十年后终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此时他精力就衰,武 功已远远不及当年,当被三家逼得自杀。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余年来,没一家的子 孙能得善终,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 却不知道,你说给大伙儿听罢。”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 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须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 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沉默了半晌,道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 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甚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 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任谁来解开这个疑团。忽然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 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那个可怜的孩子想来定是好好活著。”听他话声音,甚是嘶 哑。 众人一齐转头望他,只见,这仆人头发苍苍,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 ,一个大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 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 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金面佛苗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 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余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 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 个月安乐饭吃,每每到了七八十岁的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学了武艺非但不能防身 ,反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他也绝不收一 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害死,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给他报仇,那 么这百余年来愈积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可因此而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竟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绝技自他 而绝,这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 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柔,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开,老 衲就跟各位说说。” 第六回 斗室密谈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均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 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当下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 以后,四家子孙百余年来相斫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 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确当真厉害无比,相隔 三四十年,胡家每每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一片 的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康熙年 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暗中不和,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 弟。他们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的 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 田氏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 。天下英雄只要见到这柄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去了近百年,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的掌门人对这柄宝刀始终十分重视 。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宗北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阮师兄、殷师兄,老衲说得 可对么?”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的 门人都道这是本门的镇门之宝,这柄宝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这原也难怪。 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世兄。”曹云奇大声道:“甚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 人说道,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怎么世兄荣为 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忘了这一条门规么?”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 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谢世之际,甚是仓卒,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 就是了。唉,此刀我已是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 田青文心道:“那位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世之前的十年,那 么这和尚见到此刀,必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了。”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候老衲尚未出家,在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 ,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得先师传授,也学过一点武艺。那 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 生子。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杯淡酒,正自拥被孤眠,忽听得碰碰碰一阵响,有人用力 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但敲门声越来越响, 还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 入。我不知出了甚么事,急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被人用力推开, 若不是我闪避得快,额角准教大门给撞一个老大疙瘩。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 ,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我道:‘甚么事?阁下是谁?’那人道:‘有人生 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 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哪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 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 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左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 他道:‘给偷了甚么,都赔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到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 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 富,怎能在这种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著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幌幌 地,站著四五个汉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大堂上各人脸现喜色,拥著我 走进东边厢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著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 火移近细看,才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或脸上受到刀砍,或手臂被斩去一截。我道:‘怎么 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他们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 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 ,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著,其中一个还是妇人。 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 睡著了。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和颜悦色,不再如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 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个床,以防伤者有甚么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店中的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 进来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炕 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急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 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 很精明的,那天他那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 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那点子身上。’”众人听到“铁盒儿 ”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 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哪知给那点子瞧破了,他一 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著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 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 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罢!”咱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 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敢如此无礼!”抢 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咱们七人。’“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甚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 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罢!”那点子笑了笑 ,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 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的。’田相公嗯了一声, 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那汉子道:‘他到 江南去,定要从此处过。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 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 他可是手下容情,这七人伤势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晚饭 ,一个汉子快步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投箸而起,一齐抽出兵刃,抢 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有些害怕,可也盼望能瞧瞧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杨,一辆大车远远驶近。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 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罢。’只听得车帘内一人说道:‘叫 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 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最高,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在地下 。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一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 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 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哪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 竟是毫不动弹。只听得车中那人笑道:‘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又是一把铜钱 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一齐跃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 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 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立变苍白,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 ,上马向南驰去。 “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 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 辆驴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 望著车门。 “只见门帘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 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从哪里钻出 来的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开。我 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啦,莫非这人有妖法?’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哪 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道:‘这位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 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脸道:‘若是要吃你,我 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这才知他原来是说笑。我心想:‘你讲笑话 ,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但想是这么想,嘴里却哪敢说出来? “那人道:‘掌柜的,你给我两间干净的上房,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 一皱道:‘路上惊动了胎气,只怕是难产。医生,请您别走开。’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中生 产,心里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 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 ,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 十两银子?瞧钱面上,我就给你娘子照料照料。’“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 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 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我一见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 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样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他抢来做压 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 鬼抢了田相公的,他两人才结下仇怨。’“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 痛。那恶鬼焦急得很,要想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著他手,不许他走开。到未牌时 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 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世就注定倒足 了霉。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轻轻一拍,将方 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我做十年医生也赚不到, 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 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股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 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自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 这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著大伙儿喝酒,连烧火的、扫地的小厮,都教上了桌 。大家叫他胡大爷,他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不顺眼的,立即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 做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从财主那里抢了些钱财,算甚么大 爷?叫我胡大哥得啦!’“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他‘大哥’ ,他却逼著大家非叫不可,后来大伙儿酒喝多了,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 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大家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还陪著他一 碗一碗的倒。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 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渐渐奔近,到店门口就止住了。 只听得拍门声响,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个 汉子,个个身上带著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只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在 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色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 绣著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第七回 金面佛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醉后涂鸦”这十 四个字。宝树道:“金面佛苗大侠爱用这七字做他的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过于目中 无人。那一天晚上见到,更是惊讶,当下细看他容貌。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 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摆著放在桌上。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 ,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 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苗大侠也是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 从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汉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他却只管蘸酒给孩子吮。他蘸一滴酒, 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是劝上了酒。我心中怦怦乱跳,不知谁先动手。只要谁一跳起, 几十把刀剑砍将下来,旁人就算侥幸不死,也得带点儿伤。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 叫了声:‘大哥!’那孩子听到母亲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 ,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只见他脸色立变,抱著孩子站起身来。苗大侠‘嘿、嘿、嘿’ 冷笑三声,转身出门。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我只道一场恶斗势所 难免,哪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竟尔走了。我和掌柜、伙计们面面相觑,摸不著半点 头脑。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极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 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罢!别担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我知道 是金面佛来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干么说话声音发抖? 你从来不是那样的。’“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怕他的。’夫人 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胡一刀叹了 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甚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我抱著孩子,见到金面佛进来 ,他把包袱在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妹子,你说得不错, 我就是害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的孩子。’胡一 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称他苗大侠而不名,总不会害女人孩子罢?’他说 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自己也无把握。我听了他这番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 :‘这人脸上一副凶相,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向 北逃罢。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胡一刀道:‘唉,怎么成?要死,咱俩死在一块。 ’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下跟金面佛挑战倒好,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 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败在他手里。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 怕得换换主儿。’他虽然带笑而说,但声音总是发颤,即是隔了一道板壁,我仍然听得出来 。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胡一刀道:‘甚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 佛明说了,凭他怎么处置。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公道?我甘愿跪在他面前,向他求情。’ 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你刚生 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倘若有个人可使,你的主意倒可行得。’夫人想 了一会,道:‘那个医生人很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贪财, 未必可靠。’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哈哈,老衲年轻之时,确是好酒贪财,说出 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跟他 走一遭。’“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必有 人前来送信。相烦你跟随他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面 大爷。’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 一刀。我听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的,信上要他自择日子地方。胡一刀写了一 封回信交给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 我进了一座大屋,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 尚道士尼姑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日准到。’我道:‘相公还有甚么吩咐 ?’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 们到头来破费。’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哪 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两个人轮流抱著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 近,多亲一刻也好一刻。 “这一晚我尽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了, 一会儿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睡到半夜,忽然被一个声音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胡 一刀的哭泣声。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则死耳,事到临 头,还哭些甚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著声音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 爹没娘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起初 我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鼻酸,心想: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然 如此爱怜。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若是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 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思前想后,最放心不下 的就是此事。我总想,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现下你肯挑这副重担,我就没甚么 担忧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痛痛快快跟一位天下第一的高手决一死战,那也是百 年难逢的奇遇啊!’“我听了这番说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场,忽又叹口 气道:‘妹子,引刀一割,颈中一痛。甚么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艰难了。 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可真是舍不得你。’夫人 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甚么贪官污吏、土豪 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完全学 我的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 。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得十六岁时交给他。’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著孩子,胡 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只是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田家 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么盒中放的是甚么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存著老大一个疑窦。只是胡一刀不 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隐隐雷鸣 一般。我知道没甚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翻来覆去的总是 睡不著?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生得如花如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粗鲁的汉子,这本已 奇了,而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难以思议。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杀一口猪一口羊,又杀十来只鸡鸭,她亲自下厨去 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著了。’她 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 人也只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三四十个菜,放满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十斤酒,放怀大 吃大喝。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干,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跑近 。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胡一刀道:‘你去罢。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 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就是这么一句话。’夫人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甚么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带了几十个人进来。胡一刀头 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 手拦住,道:‘苗大侠,须防他酒肉之中有甚么古怪。’金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 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挟了一块鸡吃了,他 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金 面佛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 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 你是男儿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 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著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声‘好!’接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著脸,这 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 喝了。夫人抱著孩子,站起来,说道:‘苗大侠,你有甚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 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未必能给你办甚么事。’“金面佛微一沉吟,道:‘ 四年之前,我有事赴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夫人道:‘嗯 ,此人是八卦门的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错。他听说我有个外 号叫做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 ,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 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哪知他还将我一个不会武艺的叔父一掌打死。’夫 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找他啊。’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 ,自是劲敌。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 直没上山东武定县去。’夫人道:‘这件事交给咱们就是。’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 佩剑,说道:‘胡一刀,来罢。’“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 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甚么放不下 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来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照顾 他罢。’我心想:‘常言道: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 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哪知金面佛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 自己儿子一般看待。’“范帮主与田相公皱著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我心中 也是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哪里 会性命相拚?’“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友,你先请! ’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两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罢 !’金面佛突然收剑,回头说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没趣,见他脸色严重 ,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欺进一步,一刀当头猛劈下去。金面佛身子一斜,剑锋圈 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一面说,一面挥 刀往剑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 ,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捷的身手,却从来没有见过。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已 手心中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当一声,金面佛的长剑被削为两截。他丝毫不惧,抛下 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去换一柄剑罢!’金面佛道:‘ 不碍事!’“田相公却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金面佛微一沉吟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 ,还是用剑的好。’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 了,还是不肯服气。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 算得古怪。’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 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这般斗了十多个 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胡一刀往 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随即一跃而起,叫道:‘对不起!非 是我自恃宝刀,实是你这一招太厉害,非此不能破解。’“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 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我这刀太利,两人 都显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柄刀交给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 面佛道:‘太轻了罢?’长剑一横,右手拇指与食指拿住剑尖,啪的一声,将剑尖折了一截 下来。这指力当真厉害,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 便宜,果然称得上一个“侠”字。’“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 说罢。’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绝,苗人凤未必是你对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 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住了 他的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动手,可是无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的外 号,好激我进关。’他苦笑了一下道:‘现在我进关了,你若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符 其实,尽可用得。进招罢!’“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一起。这一次兵刃上 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初两百余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 败,一路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只见他守得紧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 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突然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 佛满厅游走,长剑或刺或击,也是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 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为亲,柄后为师。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最为主要,但 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 。有时金面佛的长剑从出人不意的部位刺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他竟会突然掉转刀锋 ,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至于‘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是变换莫 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和他打了个 旗鼓相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 ,枪如游龙。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似飞凤翔天,一刚一柔,各擅胜场 ,谁也胜不了谁。起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我头晕目眩,生怕当场摔 倒,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而双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我向胡一刀的夫人 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是镇定,脸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金面佛一张黄黄 的脸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既不兴奋,亦无沮丧。只见胡一刀著著进逼,金面佛却不住 倒退。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神色愈来愈是紧张。我心想:‘难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 ?’“忽听得罢、罢、罢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陡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击 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笑道:‘苗人凤,算我输了。’。金面佛脸一沉 ,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啪的一声,折为两截 ,远远抛在门外,低沉著嗓子道:‘滚出去!’我心中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输,好意相助 ,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田相公紫胀著脸,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又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 当的一响,刀剑相交。打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 ’金面佛道:‘好,吃一点。’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 气吃了十多个馒头。两只鸡、一只羊腿。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 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欠佳么?’金面佛道:‘很好。’又挟了一块鸡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 进退趋避之际,竟是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是大占便宜。这一番扑击,我看得愈 加眼花撩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 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哪知金面佛反而向后一跃,叫道:‘你踏著弹子,小心了 !’胡一刀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 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 式,兀自难分胜败。金面佛跃出圈子,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咱们挑灯 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罢!’金面佛道:‘不敢!’ 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将出来 ,已变为行礼致敬。胡一刀横刀腹前,左手按著刀背,这一招铁索横江,也是向敌致意。 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钦佩,是以分手时各使出武林中最恭敬的礼 节。” 第八回 切磋武功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窥探敌 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余人没一个是他对手。我满心要想去向 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 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稳,一直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但守到半夜,还是没有声息。 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一个时辰可以来回,难道他被金面佛发觉,寡不敌众,因 而殒命? “他越是迟归,我越是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著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 ,又觉得奇怪。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著马回来了。我急忙起来,只见他 的座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 鞍,那马幌了几幌,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 来是累死的。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何处。我心想:今日他尚要与金 面佛拼斗,昨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个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待得天色 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甚么话,踢开凳子,抽出刀剑 就动手。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气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输。 ’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金面佛道:‘昨晚 没睡觉?那不对。’“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 过去。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旁还有一柄紫金的锯齿刀。范 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提起那柄锯齿刀,在手里掂 了一掂,觉得份量很沉,又见刀刃上刻著四个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 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三匹马,总算没误了你的约会。’“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 著胡一刀。从河北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 豪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甚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练到了极高的境 界,我是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的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金面佛一怔 ,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是,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 偷学来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了是苗家 剑法,足见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是代劳 而已。’我这时方始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商剑鸣伤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 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 苗家剑的神髓,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他直到这 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之意,亦已显 然。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金面佛望 望夫人手里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著些甚么古 怪物事,踮起脚一瞧,却见包袱里只是几件普通衣服。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著布上 绣著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在他的身上, 对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长两短,别怕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连 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是惊天动地。待到二 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 仍是鼾声大作。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沉睡。我 想此人武艺虽高,却是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这许多敌人,竟然毫不惊觉。但说也奇怪,胡 一刀固然没有听见,夫人明明醒著,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嚣,也是置 若罔闻。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呼。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 一片。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柔声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 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 不会说话,只是咿咿啊啊几声。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让妈妈去赶走了, 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声。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她左手抱 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飕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 上刺了一个孔。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了兵刃, 正在大声叱喝。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 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声,结 结实实的跌在地下。 “其余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月光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如白龙飞舞,纵横上下, 但听得啷呛、啷呛、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只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 刃全被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到了地下。这些人哪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 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这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 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一回 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 ,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当真好听。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 。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那些汉子狠狠瞪了一 眼。那些人心中害怕,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甚么男子汉?都给我滚 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步。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胆小鬼吵得你难以安睡。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 比。’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著不知。来罢!’单刀一振,立个门户。金面佛 道:‘既是如此,多谢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胆小鬼的性命。’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 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是你孩子三朝,兄弟不回 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 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 你们走罢,今晚我住在这里。’“胡苗两人本来自称‘在下’,这日却改口称了‘兄弟’,神态 越来越是亲热。范帮主听他竟要与大仇人抵足而眠,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 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 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著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当真一面喝酒,一面切磋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的讲解给胡一 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以授,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两人喝几碗 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们谈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 ,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寻思:‘两 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一 回他可要糟了。’“我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两人武功虽不相上 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过一筹,那么明日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 了。 “我好奇心起,偷偷走到他们房外的窗边,侧著耳朵倾听。那时两人已不是讲论武功,却在 交谈江湖上的奇闻秘事,以及往年两人的所作所为。有时金面佛说到他在哪里杀了一个贪 官,有时胡一刀说甚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两人一齐拍掌大笑。只把我听得 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 ’字,竟然也是如此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甚么?’金面佛道:‘若使 你不姓胡,或者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我苗人凤一向自负,今日见了你,那 可真是口服心服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我苗人凤再无可交之人。’胡一刀道:‘ 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与我内人时时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金面 佛怒道:‘哼,他们哪里配得上做我朋友?’“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偶 尔有人碰到一点,另一个立即把话题岔开。这一晚他们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 夜。这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 冷笑道:‘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罢!’ 我只觉得头上被甚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然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隔 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 子昏昏沉沈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 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苗胡两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 阵阵发疼,反而盼望胡一刀给我报仇,在他身上砍一两刀。到得天黑,金面佛道:‘胡兄, 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责。明晚若是仍旧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 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 一刀,说道:‘恭喜大哥。’胡一刀接过酒碗,一口喝干了,笑道:‘恭喜甚么?’夫人道:‘ 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 天怎能胜他?’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 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甚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 对战,自然见不到。’胡一刀沉吟不语。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从头到尾细细瞧他 的剑路,果然门户严密,没有丝毫破绽。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终有一个疏 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到今日下午,我才无意中瞧出了他的毛病。 他的剑法中你说哪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洗剑怀中抱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白 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毛病就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上。’胡一刀道:‘这一 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 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但他在出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 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痒。’“胡一刀奇道:‘当真有此事?’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两 次,每次背心必耸。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 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胡一刀大喜,连叫:‘妙 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击我这 一拳用了如此重手,打输是他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日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边观战。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 ,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中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 楚,知道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胡一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夫 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我知道夫人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 失手,孩子没了父亲,那可终身受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 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 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厉害。’若是胡一刀依她之 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 那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咐夫人,待孩子长大,只告 诉他一句话,要叫他心肠狠些硬些。事到临头,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刀剑叮当相交声中,杂著孩子的哭声,忽然 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金 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 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著,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 被他左右连臂两刀,那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砍了下来? “哪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练到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陡然刺向自 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戕,忙叫道:‘苗兄!’殊不知金面佛 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时就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本身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 身上,竟然反弹出来。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可自杀,丝毫没防备 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见长剑一弹,剑柄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软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 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心, 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干了三碗烧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 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 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 笑道:‘他吃饱了睡著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 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 十年的苦楚了。’“说著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夫妻俩 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只见她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 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著的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 著一丝微笑。” 第九回 胡家刀法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大都是心肠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 死的事迹,心中均感恻然。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有点儿 不同呢?”众人转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意她何时 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知令尊怎么说?”苗若兰道:“这件 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其余也跟大师说的一模一样,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 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么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亲手燃著了,插在香炉中,众人随即 闻到一缕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色庄严肃穆,说道: “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 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著:‘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 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并 无甚么特异之处。 “爹爹必定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几十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 把这几十碗酒喝干,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 懂事啦,于是把他与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 “他说胡伯伯害死了田叔叔的父亲,而苗范田三家向来休戚与共,他虽然心中瞧不起田叔叔 的为人,但碍于江湖义气,只好找胡伯伯比武。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是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 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宝树大师说 我爹爹忽用怪招,胜过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时胡伯伯抢了先著,爹爹只 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道:‘ 我输了。你要问甚么事?’“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覆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甚么在使 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 我剑法之时,督率得甚是严紧。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我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 ,奇痒难当。我不敢伸手搔痒,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痒,难过之极。 后来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 ,我不由自主的背上发痒。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赢 你!接住了。’说著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爹爹接住单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 里拿过长剑,道:‘经过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胸。这样罢,我使苗家 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我爹爹一听此言 ,已知他的心意。因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余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爹与胡伯伯 以前从未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虽然江湖上传言,我祖父死在外乡,田归农田叔叔的父 亲突然暴疾而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未敢断定。这次他受范田 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虽说为的是杀父之仇,但首先却要亲自向胡伯伯查问 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虽然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 不报。只是我爹爹实在不愿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 百余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正投其意。因为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 胡家刀打败苗家剑,倘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这胜负只关个人,不 牵涉到两家武功的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拼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因为两人虽然都 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顺便,兼之自己所用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于胸,要凭 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制对方,那真是谈何容易?我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 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那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曾下 过数年苦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可就想见其余。我爹爹 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 ,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所以还可与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沉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 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两 人全神拼斗,但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诚心指点,毫不藏奸。 “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合,两人招数渐臻圆熟,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 ,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好,时间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 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当下使一招浮云起落,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 刀,但我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 又变为上手刀。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是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难测。倘若 与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 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 ,原来被他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 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的穴道,笑 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著,你连砍两招 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伯 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教你卸了下来。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 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 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这等为人,绝不能暗害我爹爹。你倒亲口说一句, 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 ?你不相信,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我爹爹大是诧异,道:‘你跟我说了?几时 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指著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 ,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 ,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著他身 子,连叫:‘胡兄,胡兄。’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自中了剧毒之象,急忙撕开他的 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汨汨流出黑血。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 孩子,拿起我爹爹所用的那柄单刀细看。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 “胡伯母见我爹爹沉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 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它?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 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将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你既 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苦楚了。’说著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如此。但宝树大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虽然事隔二 十余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甚么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 的。”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忽然旁边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两位说的事迹不同, 因为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都是一惊,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 人。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作。曹云奇人最鲁莽,抢先问 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 得不对,你不妨明言。”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 说说。”宝树突然站起身来,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那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 大师,大师却不认得小人。”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你是谁?”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 道:“姑娘,只怕小人欲说之事,难以讲得周全。”苗若兰道:“为甚么?”那仆人道:“只要 讲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今日在这峰上,一切由您作 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您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著?”那仆人抢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没放心上 ,就只怕我心中所知的故事无法说完。”苗若兰微一沉吟,指著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 “你给我除下来。”那仆人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 了,这上面写著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几个字,这是我爹爹的名号。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 ,尽管放胆而言。若是有人伤你,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 他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去伤他? 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是显得诧异,当下果真将木联 牢牢抱住。宝树坐回椅上,凝目相望,心中回忆二十七年前之事,却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 那仆人道:“小人站著说的好。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甚是难过,望著两人尸身, 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 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哪知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著胡 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忽听得屋 后有孩子啼哭,声音十分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哪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 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有 一滩鲜血,我爹爹给孩子裹身的黄布包袱,以及孩子的一顶小帽掉在地下,孩子却已不知 去向。 “这客店后面是一条水流很急的河,眼见血迹一直流到河边,想必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 投入河里,登时被水冲走了。我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一干人,细细盘问,却始终不知凶手 是谁。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 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了。我却跟爹爹说,或许孩子被人救去,活了下来,也 未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未能相信。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 好的活著。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兰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 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著。’”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地下有灵,定感你父女高义。”于管 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 相询。他却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自亦不便打断他的话头,只听他说道: “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一家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厮。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 祸。我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过得三年,已算成四十 两。那财主把我爹抓去,逼他立下文书,把我妈卖给财主做小老婆。我爹定然不肯,被财 主的狗腿拷打得死去活来。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眼见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 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给他看,却又舍 不得我,三个人只是抱著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妈,心中担惊受怕 ,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情忙,店主不让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 他生了一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烂了 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烧好了水,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的哭,胡大爷走过厨房 ,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甚么事。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 厉害。后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是生气,说道:‘这财主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不 及跟他算帐。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叫他还债,余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 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哪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哪里敢 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你 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我仍是呆呆望著他,心里噗 咚噗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 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这不跟我快滚!’我糊哩糊涂的奔回家去, 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 大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想跟胡大爷磕头道谢,他连连摇手,说 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个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我不放心 ,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 得著我之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绝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著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 只是他多半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厮全瞧 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仆人不动声色,语调甚是平稳,说道:“我叫做平阿四。我识得跌打医生閰基,那跌打 医生閰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厮癞痢头阿四。”宝树听到他说起“閰基”二字,脸上微 微变色,想起当年,那小客店之中,依稀记得果然有个癞痢头小厮,只是他的面貌神情, 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怀中抱著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 ”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 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也不动的伏著。我起了疑心,到门缝里一张,原来是那閰基将耳朵 就在板壁上,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閰基房里来了, 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何缘故。 “胡大爷的话说得很长,自然有好些话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他次日去跟金面 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只是胡夫 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若亲自去跟对头讲述,势必与范帮主、田 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就跟不说一般,没奈何只得让 閰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 就不对了。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 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些话,知道宝树出家之前,俗家姓名叫做閰基,瞧这两人神情,宝树与胡一刀 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 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甚么重大秘密,宝树脑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 上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 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一张脸上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 胡大爷跟閰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閰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 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财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 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自是不能尽晓,但一字一句,我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 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那一晚胡大爷叫閰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 代结仇的缘由。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于铁盒与闯 王军刀之事。”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铁盒与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因何结仇,苗姑娘适才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 却非外人所知。这秘密起因于闯王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满清顺治二年,当时 胡苗范田四家祖宗明言,若是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露这个秘密。乙 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余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胡大爷与閰基说话之时,百年期 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有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的问道:“甚么?”只有宝树端坐无异 ,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动。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只是当时敌军重重围困,实 是难以脱身。苗范田三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迫愈近。眼见将士 伤亡殆尽,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横刀自刎,却被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他 智计多端,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 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教人 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 功,清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甚么怀疑,也要极力蒙 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这么一死,清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 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 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个计策,用心之苦,实在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 字,好朋友两胁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 干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 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要难上十倍了。 “他投降吴三桂后,积功升到提督,由于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的欢心。他想 李闯王大顺国的天下,硬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吴三 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此人智谋深沉,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 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吴三桂心不自 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 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南中震动,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 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人 自是好得多了。当那姓胡、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找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 狸的计谋正已渐著成效,是以他在危急之中出来拦阻,使那三人功败垂成。 “那年三月十五日,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 出来,哪知三个义弟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将他杀死。飞 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 门峡——’原来闯王是在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 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始逝世。闯王起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 天王’,为了隐讳,才在‘王’字中加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哪知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 是过于怪异,一时令人难以置信。 金庸按:李闯王之死,共有四种说法。他出家为僧,至康熙甲辰坐化云云,是据《沣州志 》所载,江宾谷《李自成墓志》中曾详加考证,近人阿英所做史剧《李闯王》即据此说。 四种说法均无确证,作者以为“假死逃禅说”较有可能,亦最富传奇性。《明史》称李自成 在九宫山为人击毙,但又称:‘我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可见这尸首到底是否李自成 ,当时即无法肯定。 第十回 奇珍异宝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著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飞天 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三人 就出来当众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甚么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 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说了?” 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人,怎能当众自刎?他们一知不但错杀好人, 而且坏了大事,自是痛悔交迸,非自刎不足以报义兄。可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 万泄露不得,即令是对最亲最近之人,亦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只可惜这三人虽然心存忠 义,性子却过于鲁莽,杀义兄已是错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步,事先没嘱咐子弟不得找 那姓胡的儿子报仇,以致一错再错。胡苗范田四家世世代代结下深仇大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待至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于世,那 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经逝世,若是泄露早了,清廷定然大举搜捕,自须危及闯王性命 。胡家世代知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待传到胡一刀胡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 于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閰基去对金面佛说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在此十余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 上辈同赴关外,从此影踪全无。这两人武艺高强,威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那定 是为一个大有来头之人所害。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 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与田相公曾数次到关外寻父,不但访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 始终见不到一面。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 大爷进关。胡大爷知道他的用意,只作不知,一面却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上辈,心想只 有访到这两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于得知二人确息。正好胡夫人这时怀了孕,她是江南人 ,一有了身孕,忽然思乡之情异常热切,于是夫妇两人间关南下。行到唐官屯,他先与范 田二人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爷命閰基去跟他说,若是他要知道先人下落, 待他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回父亲尸首,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 是苗田这两位上辈死得太是卑鄙可耻,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这柄军刀之中,藏著一个极大的宝藏,黄金白 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就不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还说甚么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只听 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閰基说起这回事的缘由,众位一听,那就毫不奇怪。闯王破 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降,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闯王部下的将 领逼他们献出金银珠宝赎命,数日之间,财宝山积,难以尽述。后来闯王退出北京,令一 个亲信将领押著财宝去藏在一个极稳妥的所在,以便将来卷土重来之时作为军饷。 “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九宫山兵败逃亡,闯王 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后来飞天狐狸被杀,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 但不久又被飞天狐狸的儿子夺去。 “百年来辗转争夺,终于军刀是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图却由苗家家传。只是苗田两家 素来不知这其中有这样一个重大秘密,是以从来不因此而去发掘宝藏。这秘密由胡家世代 相传,可是他们没有军刀地图,自也无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穷人,甚而以此为大举起事之资, 驱逐满人出关,还我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无一件不是关系极大。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拼 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直到临死,仍是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也辨 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是耸人听闻,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说到这里 ,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镇关东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 ,其中原因我却明白。此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到这山上来干甚么?” 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之事,只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陶百岁道:“报 仇?找谁报仇?” 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只可惜我爹爹还没 上山。”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閰基、现下出了家做 和尚、叫作宝树那人。” 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快动手罢!”平阿四道:“我早 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众人一惊,心想不知他怎样暗中下了毒 手?宝树又怎么害死胡一刀?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你这点臭本事,也能 算计于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七日七晚!” 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 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 药么?”平阿四冷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太快,岂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 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 平阿四不动声色,道:“不错!这峰上本有十日之粮,现下一日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 去了!”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的左臂。平阿四右臂早断,毫不抗拒, 只是微微冷笑。曹云奇与周云阳跃跃欲试,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动武之意,立即发 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大师,庄子里的米粮、牛羊、 鸡鸭、蔬菜,一股脑儿给这厮倒下了山峰。”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 。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脸上仍是微微冷笑,竟无半点惧 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教这厮给绑了。唉, 那两个小鬼在这儿厅上闹事,大伙儿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计。苗姑 娘,咱们只道这厮是您带来的下人。”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却当他是庄上的管家。”宝 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么?”于管家惨然摇头。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一拳打去, 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 落下。苗若兰道:“他抱著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许伤他。”曹云奇道:“咱们大伙儿 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怎么——” 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算不算数又是一回事。这人尽弃峰上粮食,大家 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个人拼著性命不要来做一件事,总有极重大的原因。 宝树大师,曹大爷,生死有命,著急也是无用。且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 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但不知怎的,却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宝树放开了平阿四的手臂, 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伙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 能给咱们说说?你是为胡一刀胡伯伯报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受人家这么 称呼。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可是有一 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甚么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 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 “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 都是一般。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十几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见胡大 爷只不过一天,心中早就将他当作了亲人。 “胡大爷和金面佛接连斗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担心。到最后一天相斗 ,胡大爷终于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说,我是亲眼 目睹,当时情景,绝不会忘了半点。閰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背上包裹中装著十多 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著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 不是?” 宝树铁青著脸,拿著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著他,一言不发。平阿四又道:“早一日 晚上,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榻长谈,閰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 得眼青鼻肿,满脸鲜血。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可是,我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 了一件事。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閰大夫从 药箱里取出一瓶药水,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毫 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閰大夫在两人兵刃 上都涂了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于尽。唉,閰大夫啊閰大夫,你当真是好毒的心肠 啊! “他要金面佛死,那自是为了报那一击之恨。可是胡大爷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么 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毒药?我细细一想,猜到了他的心意,哼,此人向来贪心,必是 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閰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著何物,那是说谎,他是知道的。胡大爷将那铁盒交给夫人之 时,将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宝饰物。胡大爷说道:‘妹子,你一 身本事,贪官豪富家中的金银,但有所需,自是手到拿来。只是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 日,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你若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慢变 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胡大 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道:‘这是一本拳经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夫人接口笑道:‘ 好啊,飞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知道。’胡大爷笑道: ‘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妻,这才叫做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 字,让他自看,我绝不偷学就是。’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 人枕头底下。后来我见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哪知閰大夫已先进了房,手中还抱著 那个孩子。 “我心中怦怦乱跳,急忙在门后一缩,只见閰大夫左手抱著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 ,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那盒盖便弹了开来。他取出珍宝珍饰在手里把玩 ,馋涎都掉了下来,一时玩得爱不释手,将孩子往地下一放,又从盒里取出那本拳经刀谱 来翻看。孩子没人抱了,放声大哭。閰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了棉被,将孩子连头 连脑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大爷待我的好处,决意要去抢孩子 出来。只是我年纪小,又不会武艺,绝不是閰大夫的对手,只见门边倚著一根大门闩,当 下悄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在他后脑上猛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用尽了平生之力,閰大夫没有提防,哼也没哼一声,俯身跌倒,珠宝摔得满地 。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子,心想这里个个都是胡大爷的仇人,我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 我妈抚养。我知道那本刀谱关系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中,当下到閰大夫手中去拿。哪知 他晕去时牢牢握著,我心慌意乱,用力一夺,嗤的一声,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 ,留在他的手中。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金面佛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不到旁的,抱了孩 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去。 “从那时起直到今日,我没再见閰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是不是他自觉罪孽深重 ,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页,居然练成一身武艺,扬名江湖。他只道这 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在还好好活著。閰大夫, 你转过身来,让大伙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厮一门闩打的啊 。” 宝树缓缓站起身来。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哪知他只 念了两声“阿弥陀佛”,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来,我一直不知是谁在我后脑打了一 门闩,这个疑团,今日总算揭破了。”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承认此事,都是大感诧异。苗若 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 平阿四道:“我抱著孩子溜出后门,只奔了几步,身后有人叫道:‘喂,小癞痢,把孩子抱 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快。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抢夺孩子。 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鲜血——”曹云奇突然冲口而出:“是 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著自 己,心中甚不自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齿咬的伤痕。我猜他不会跟你们说 是谁咬的,更不会说为了甚么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心想田归农果然从来不曾说起过 此事。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拼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却也经受不起,只痛得他脸 色登时惨白,拔出宝剑,在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将我的手臂卸了下来。他盛怒之下, 飞起一脚,将我踢入了河中。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著那个孩子。” 苗若兰低低的“啊”了一声,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早已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转,却是 躺在一艘船上,原来给人救了上来。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笑道:‘总算醒 过来啦,孩子在这里。’我抬头一看,却见她抱著孩子在喂奶。后来我才知道,我被救上船 到醒转,已隔了六日六夜。那时我离家乡已远,又怕仇人害这孩子,自然不敢回去。听苗 姑娘说来,苗大侠是当这孩子已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著,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会十分喜欢。他 在哪里,你带我们去瞧这孩子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子”,其实他 已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著十岁,脸上不禁一红。 平阿四道:“你是瞧他不著了,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著下山。”苗若兰道:“我爹爹,必会 上峰相救,我一点也不担心。”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打的是凡人。他武艺 再强,也耐何不了这万仞高峰。”苗若兰道:“是那孩子叫你来害死我们么?” 平阿四摇头道:“不是,不是。这孩子豪放任侠,和他父亲一模一样,若是知道我来干这种 阴毒勾当,他定要拦阻。”曹云奇怒道:“好啊,原来你也知道这是阴毒的勾当。”苗若兰问 道:“那孩子是个怎么样的人?叫甚么名字?武功好么?他在干甚么事?” 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事,是以极为关心。 平阿四叹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见到他啦。”苗若兰奇道:“甚么 ?”平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眼见午刻已到,这会儿想来已至 山峰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雪山飞狐?”平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 叫做雪山飞狐胡斐。”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听说雪山飞狐是他儿子,心中都起了一种 异样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好处,但不禁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遍邀高手,以备迎 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 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和那雪山飞狐撞到,定要动手。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若 是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 未必能够。”他脸上一个长长的伤疤,这么一笑,牵动肌肉,显得极是诡异。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原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只是我亲眼见到当年胡一刀胡大爷 与苗大侠的交情,胡大爷之死又非苗大侠的本心,我劝胡相公别上这儿来找苗大侠比武, 可是说甚么也劝他不听。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閰大夫,当下跟上峰来,炸索毁粮,大 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害命,今日自是死有应得,只是各 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这儿陪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极冤。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 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起身来喝道:“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 法儿。这个恶徒嘛——” 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上。苗若兰道:“啊,白儿,你跟著 来啦。”上前拿起白鸽,却见它脚上缚著一条丝线。这丝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 向里拉扯,那线竟是极长,拉了好一大截,始终未见线头。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 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田青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忽觉丝线渐渐沉重,看来线 头彼端缚得有物。苗若兰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道:“怎么?”苗若兰道:“这 白鸽是我家养之物,我爹爹带在身边,用以传递消息。此时爹爹必已到了山下,在丝线上 缚著救咱们下峰的物事。”平阿四听了此语,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丝线。殷 吉站在邻近,身子一幌,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将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苗若兰点了点头。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 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 ,我来拉。”走近去接过了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上吊的是甚么救星。陶田二人收了 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登松,想来所吊之物已上了峰。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 阮士中与曹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是在收线,原来丝线上缚的是一 根较粗的丝索,待那丝索收尽,又引上一根极粗的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松树上。刘元鹤道:“咱们走罢,待我 先下。”双手抓住绳索,就要往下溜去。镇关东陶百岁喝道:“且慢,干么让你先下?谁知 你在下面要捣甚么鬼?” 第十一回 白衣男子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刘元鹤横眉怒道:“依你说便怎地?”陶百岁一怔。心想这峰上之人个个各怀私心,互不信 任,不论谁先下去,旁人都难放心,给他这么一问,倒也说不出个妥善之策。曹云奇道:“ 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后。”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这样罢,天龙门 、饮马川山寨、跟咱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流下去一位,大伙儿互相监守,谁也不用怕 谁使奸行诈。” 阮士中道:“那也好。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罢。”说著走上一步,向宝树伸出手去 。众人初时只顾念自己的生死安危,此时危难已过,又都想到了那件宝物。各人本来只知 这铁盒是件武林异宝,到底异在哪里,宝于何处,却均不甚了了,及至知是闯王遗下的军 刀,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待听平阿四说这柄刀关连著闯王的大宝藏,那更是个个眼红心热 。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山 ,不久兵败,这批珍宝从此不知下落,若是由这铁盒宝刀而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物 能与之相比? 宝树冷笑道:“老衲想请问一声,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这柄宝刀?天龙门掌管了近百 年,现下该当换换主儿了。”阮士中愕然,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同的抢上一步,站 在阮士中身旁。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在刀头上得宝,今 日在刀头上失宝,那也是公平得紧啊。”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上去将这老和尚砍成几段 ,夺过宝盒,但忌惮他的武功了得,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而 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服侍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著山下叫道:“小姐,你瞧,谁来啦。 ”众人一惊,心道:“怎么下山的先后议论未定,反倒有人上来了?”都走到崖边向下张望, 只见绳索上一个白衣男子,捷逾猿猴的援索而上。田青文道:“苗姊姊,这位是令尊么?” 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的。”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于管家叫道:“喂,尊驾是哪一位?”但听半山里传来一 声长笑,那笑声极是洪亮,只震得山谷鸣响,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见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作了个 相撞的姿态。曹云奇会意,知道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他本领再高,从这万仞高的山 峰上掉将下去,哪里保得住性命?这铁盒宝刀却是跌不坏的,待会下去寻找便是。阮曹二 人一点头,同时发足,猛然冲向宝树后心。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丝 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同时冲到身后,宝树见那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心 中正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心被袭,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前斜出 。这铁板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 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住地下 。功夫越高,背心越能与地面接近,讲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 ,斜起若桥”是也。宝树这一招铁板桥,又与通常所用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前俯 斜,两足钉在崖边,身子凌空,已凭虚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心中正自大喜,突觉这一撞之下,前面受 力之处忽地消失。 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个觔斗,滚在一旁。曹云奇却收脚不住,一冲而出,直往雪峰下 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宝树手持念珠,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田青文一吓,已晕倒在 地。陶子安站在她的身旁,急忙伸手扶住。余人望著曹云奇一个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 不心惊魄动。眼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那白衣男子忽地双足勾住绳索,左手在峰壁上用 力一推,那绳索带著他的身子,如荡秋千般向曹云奇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与用力都是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一探,已抓住曹云奇的后心。不料曹云奇 身躯本重,这一堕之势,更是厉害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 白衣人双足一松,放脱绳索,向下直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他的右足足踝。足 踝虽已抓住,可是两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堕数百丈。那绳索离两 人在一丈以外,半空中无著力之处,白衣人武功再高,除了下堕之外,绝难左右移动。眼 见他仗义救人,却要累上自己一条性命,哪知他右手忽然用力一甩,将曹云奇的身子如兵 刃般向绳索甩去。 曹云奇早已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凡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 水草,他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此是人之求生本性,此时曹云奇也是如此。按他平素武 功,本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这两人急堕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力气登时大了数倍 ,那绳索直幌出去,带著二人向左飞荡。 那白衣人借到绳索之力,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已抓住绳索。他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一 句话,拍拍他的背,道:“快上去。”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般,急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无不挢舌难下,见曹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 抢上去拉住他的双手,提了上来,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朗声道:“ 那位英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雪山飞狐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慑,一时尽皆怔住,也不知是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 奔。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陶百岁、刘元鹤、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 你推我拥,争先而入。曹云奇与陶子安抢著去扶晕在地下的田青文,又是险些动武。只一 阵乱,门外众人走得干干净净。于管家与琴儿扶著苗若兰走在最后,险些儿被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著闩上。陶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 撑住。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说道:“那雪山飞狐与咱们素不相识,怕他怎的?”阮士中 横了她一眼道:“素不相识?哼,你父亲是他父亲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也道 :“咱们伤了平阿四,那雪山飞狐岂肯干休?” 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能进来么?”阮士中道:“对,陶世 兄快上高守著。”陶子安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阮师叔上去。”一言辅毕,猛听喀喇 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蓜一响,两扇大门已被人推开。众人齐声惊呼, 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阒无一人。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之际 ,颇想见见他遗下的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山,身手竟如此了得,想起自己或多 或少与他有一些怨仇,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躲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素的豪 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已不见,不知躲到了哪里,他想:“ 主人将这庄上之事托付了我,拼著一死,也得去全了主人的体面。”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 “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与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让人瞧见,这里的人没一个安 著好心。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姊一起去地窖罢。”于管家急忙摇 头,低声道:“不,苗姑娘,这两个女人未见得就是好人。姑娘与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 旁人。”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管家一按腰间刀柄,惨然 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苗若兰想 了一想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于管家大急,道:“苗姑娘,你不听那和尚说,令尊苗 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你若不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 苗若兰道:“自从我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我就一直就盼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 有日能见一见他。今日之事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恨一生了。”她这几 句虽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极为坚定,于管家竟尔不能违抗。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 之力,却刚勇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甚么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儿叫得响 亮,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极。”他本来心中害怕,但见苗若兰行若无 事,恐慌之心倒去了一大半,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 了茶,走出厅去。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高声道:“胡大爷远来,不曾远迎,当请恕罪。”说著请了个安,献上茶 去。只见那白衣人脸朝外、背向里,腰间微弯,俯在那张红木方桌旁不知在做些甚么。他 听见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但见苗若兰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禁 怔了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微 微一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今日相见,却不料他竟是如此粗豪猛恶 的一条汉子,她随即想到:“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也是这般,又何足为奇? 倒是我自己一向将他想错了。”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哪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 姣好少女,心下大是诧异,暗道:“且瞧他们使甚么诡计。”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胡 斐奉揖。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叫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凤之女,哪知苗若兰竟 似不解,说道:“胡世兄,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从未会面,我姓苗。”胡斐心中更是 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兰身 旁暗扯她的衣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幸会 ,幸会。令尊怎么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微晲苗若兰时,却见她神色如常,心道:“这位 姑娘年幼无知,眼前是个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只听她道:“家 父尚未上山。他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 见。”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敢问何故?”苗若兰道:“ 适才我是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不见了平阿四的人影,只见地面上的一滩鲜血,在地下兀 自未干,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人人想著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 命恩人,若是有甚不测,祸患又加深了一层。”胡斐见他望著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 大声问道:“这是平四叔的血么?” 于管家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 父子,他天性又最纯笃,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而前,握住于管家的右臂,厉声道:“ 他在哪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 齿竭力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话。 苗若兰缓缓的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边。”说著伸手指向东边厢房一指 。胡斐手掌一松,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已将东厢房门踢开, 只见平阿四躺在榻上,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平阿四在厢房里 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还好,你放心。”胡斐抢上前去,但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 微,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道:“四叔,你怎么受的伤?”平阿四道:“此事说来 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是不能再与你相见了。” 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般的涌出大厅,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他扶到了厢房,后来 宝树欲待一掌将他击死,却已找不到他,当时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此而保 存了一命。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龙眼大的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里,道:“四叔 ,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苗若兰一揖到地,道:“苗姑娘多谢 你相救平四叔。”苗若兰急忙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 足挂齿?” 胡斐听她吐属文雅,游目向四壁一望,见苗人凤所书的那副木联上联挂在中堂,下联却倚 在桌边,朗声吟道: “九死时拼三尺剑,千金来自一声卢。” 举起茶碗喝了一口,道:“令尊这副对联笔力雄健,英气逼人,小可不才,却想和上几句, 就只怕贻笑方家。”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犷,举止疏放,心想这原是豪士本色,不料他竟会说这几句话,忙道:“ 那好极了,定要请教。”胡斐微微一笑,左掌在墙壁上一拍,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墙上一口 铁钉突了出来。他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拿住铁钉,微一用力,已将铁钉拔在手中。 于管家虽久历江湖,可是如他这般惊人的掌力指力,确也是闻所未闻,只见他将铁钉挟在 食指内侧,在那方桌面上写起字来,一笔一划,都是深入桌面办寸有奇。那方桌是极坚硬 的红木所制,他手指虽借助铁钉之力,但这般随指成书,挥写自如,那指上的功夫更是高 到了极处。 于管家是武人,触目关注的只是武学功力,苗若兰留神的却是他所书写的字迹,见他写道 : “生来骨骼称头颅,未出须眉已丈夫。 九死时拼三尺剑,千金来自一声卢。 歌声不屑弹长铗,世事惟堪击唾壶——” 他写到这里,抬头向著屋梁,思索下面两句。苗若兰忽接口道: “结客四方知己遍,相逢先问有仇无?” 胡斐一笑,叫道:“正是。”将这两句诗接著写在桌面。口中连吟: “结客四方知己遍,相逢先问有仇无?” 苗若兰道:“胡世兄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来。”胡斐道:“此间主人约在 下今日午时相会,怎么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苗若兰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相救一位 朋友,想来一时未易得手,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才鼎盛,怎么男子汉都缩在后面,却叫 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而这少女见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 却有意的深藏不露么?”正字沉吟,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盘中放著一大壶酒,一只酒杯, 放在桌上,在杯中斟上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统通给你的平 四爷毁啦,对不起,只好请你喝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端到他与苗若兰身体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盘边轻轻一推,那木盘直向 苗若兰肩上撞去。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著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 了兵刃之伤一般。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 下要身受重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然不顾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于事,只 叫得一声:“啊哟!”却见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快如闪电般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合 得妙极,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微一碰触,立即缩回,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的武功打遍天下无敌手,何以不传授姑娘?素闻苗家剑门中子女一视同仁啊 。”苗若兰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余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至他而 绝,不再传授子弟。”胡斐愕然,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到口边,一饮 而尽,叫道:“苗人凤啊苗人凤,你果然称得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 毒。我爹爹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酒,胡世兄居然 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红色的药丸,说道 :“我爹爹中人奸计而死,我若再不防,岂非痴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害不侵,只是适才 听了姑娘之言,倒显得我胸襟狭隘了。”说著自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陪敬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 小妹有家传汉琴一张,欲抚一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尔。”胡斐大喜,道:“愿闻雅奏 。”琴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倚琴唱道: “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 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却止了。 胡斐知她唱的是“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 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 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是又有双关之意了。胡斐 见壁上悬有一柄长剑,说道:“有酒有歌,岂可有琴而无剑?”走过去拔出剑来,只觉寒气 逼人,与一泓秋水相似,原来是一口宝剑,当下斟满了酒,左手持杯,右手执剑,舞将起 来,口中唱道: “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 意思是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有甚么好东西相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知道胡 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当下唱道: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 意思是说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胡斐接著唱道: “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 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是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答的。 胡斐唱罢,将长剑掷在半空,举杯饮尽,接剑而立。苗若兰铮的一声,划弦而止,站了起 来。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长剑归入壁上剑鞘。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大踏步走向东厢房,将 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 闪,拉著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苗若兰望著满山白雪,深深出神。琴儿道:“小姐,你想甚么?快进去罢,莫著了冷。”苗 若兰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实也不知到底在想甚么。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 回进庄子。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的众人,突然之间都转来了。各人见 苗若兰回厅,一齐站起相询: “他走了么?” “他说些甚么?” “他说甚么时候再来?” “他上山是来报仇么?” “他要找谁?” 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 的道:“他甚么也没说。”宝树道:“我不信。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苗若 兰指著红木方桌道:“他要说的,都写在这桌上了。”宝树早就见到桌上字迹,想到“相逢先 问有仇无”这一句,心下惴惴不安,不再言语了。 苗若兰见众人神色有异,有意吓吓他们,说道:“那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 杀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起来。现在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个;下两 个,杀一双。”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著这一个凶煞太岁,这便如何 是好?”苗若兰对胡苗范田四家结仇之事,心中尚存著好些疑团,心想正好乘机套出各人的 秘密,于是说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他 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不愿错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 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了宝树之外,余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雪山飞狐之名,咱们以前从未听到过,与他有甚仇 怨?更加说不上合力害他。”苗若兰向镇关东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 请教。” 陶百岁道:“姑娘请说。”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阿四平四爷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 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陶伯伯曾说知道 此中原委,不知能开诚见告否?” 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说。”他指著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 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指我儿害死田归农田亲家,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中愤 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听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 很好,咱们正要向陶老前辈请教。” 第十二回 缺回漏目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陶百岁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众人都知陶百岁身在绿林, 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曹云奇叫道:“放屁! 我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瞎说八道,污了他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我们 开山立柜,凭一刀一剑挣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又差在哪里了?”曹云奇站起 身来,欲待再辩。田青文拉拉他的衣襟,低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曹云 奇一张脸胀得通红,双目瞪著陶百岁,缓缓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来不曾隐瞒过一字,大丈夫敢作敢 当,又怕甚么了?”苗若兰听他说话岔了开去,于是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中尽 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罢。”陶百岁指著曹云奇的鼻子道:“ 你听,苗大侠也这么说,你狠得过苗大侠么?”曹云奇“呸”了一声,却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多大案,到后来成婚,这才洗手不 干。他若是瞧不起黑道人物,干么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 和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著甚么好心。他是要堵住我的口,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是在做归农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金 钱镖,被打中穴道的诸人之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人在屋顶用白绢夺刀掷人 ,被抛下屋顶的诸人之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他说到这里,苗若兰不禁低的“啊”了一 声。 听他又道:“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所睹,那恰如苗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述 ,宝树大师说的却是谎话。苗姑娘问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 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了。”众人心中正都如 此想,只是碍于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示。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想那跌打医生 閰基当时本领低微,哪敢在苗胡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著胡一刀的嘱咐,去说了那三桩 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他去大屋之时,苗大侠有事出外,是田归农接见。他一五一 十的说给田归农听,归农道:‘是么,你回去罢,我自会转告苗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 。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知苗大侠就是。’说著赏了他三十两银子。那閰基瞧在银子 面上,自然遵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提这三件大事。为甚么不提呢?各 位定想:田归农对胡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这么想嘛,只对了一小半。 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更加盼望的,却是要借胡一刀之手,将苗大侠杀了。”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有不以为然之色,心想:“田归农欲杀胡一刀为父报仇,自己力量不 及,自盼苗大侠得胜。若他反而盼胡一刀杀死苗大侠,那岂非疯了?”陶百岁道:“好,你 们不信,我就说出其中的道理来。苗大侠的——”苗若兰突然插口道:“陶伯伯,你不必说啦 ,我知道他为甚么想害我爹爹。” 陶百岁道:“嗯,我还是不说的好。总而言之,他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 与苗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我不得其便,就转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閰基。各位请想,胡 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是中了寻常毒药,焉能立时毙命?他閰基当时只是个乡下郎中,哪 有甚么江湖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甚么毒?那就是天龙门独一无二的秘制毒 药了。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全仗这毒药而得名。” 余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眼 ,阮曹等心中恼怒,却是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田归农闭门封剑,大张宴席,请了数百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 儿女亲家,自然早几日就已赶到,助他料理一切。按著天龙门的规矩,北宗掌门封剑之后 ,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只镇门之宝的铁盒,都得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说 得不错罢?”殷吉点了点头。 陶百岁又道:“这位威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已到了。 田归农是否将剑谱、宗牒、与铁盒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罢。” 殷吉咳嗽一声,站起身来说道:“这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与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 许多跷蹊之处,在下若是隐藏在心,只怕教我们北宗的诸位师兄起了疑心。那日田师兄宴 客之后,退到内堂,按著历来规矩,他就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王的神位,将铁盒 传交在下。哪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一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 从内室出来对我说道,田师兄身体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行。 “我心下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怎么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 授盒,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 交出铁盒,故意拖延推诿么?” 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想,那就不是了。你若单是为了受谱受盒而去,田师哥早就 交给了你。你邀了许多硬手同来,显然不安著好心。”殷吉冷笑道:“嘿,我能有甚么坏心 眼儿了?” 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谱牒铁盒,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做独一无二的掌门人。 ” 殷吉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宜之计。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 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原是一桩美事。这总比阮师 兄你阁下竭力排挤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好些罢?” 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心中均感幸灾乐祸。苗若兰对这种武林中门户宗派 之争不欲多听,轻轻的道:“后来怎么了?” 殷吉道:“我回到房里,与我南宗的诸位师弟一商议,大家说田师兄必有他意,咱们不能听 凭欺弄,于是推我去探明真情。 “当下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青文侄女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爹 已睡著啦,殷叔父请回,多谢您关怀。’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若是当真身子有甚不 适,她也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中间定有古怪,当下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 田师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左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么?”殷吉微微冷笑, 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闭门 封剑,当著江湖豪杰之面,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改?’又听这位七 星手阮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做出这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 ,我门中上上下下,哪一个还能服他?’” 殷吉刚说到这里,咕咚一响,田青文连人带椅,往后便倒,又自晕了过去。陶子安举起单 刀,迎面往曹云奇头顶劈下。曹云奇手中没有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陶百岁听得未过 门的媳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一张椅子,夹头夹脑往曹云奇头上砸 去。 天龙诸人原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无人过去相助曹云奇,眼见厅上又是乱 成一团。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这话中自有一种威严之意, 不知怎的,竟是教人难以抗拒。陶子安怔了一怔,收回单刀。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 。陶子安接住父亲打过去的椅子,道:“爹,咱们别先动手,好教这里各位评个是非曲直。 ”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这时田青文已慢慢转醒,脸色惨白,低下 头自行走入内堂。众人眼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道:‘作孽,作孽!报应,报应!’他反来覆去,不住口 的说‘作孽,报应’,隔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罢。叫子安来,我有话跟他 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 我?’阮师兄这才没有话说,推门走出。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 又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不好看,当下抢先回到自己房中。”阮士中冷笑道:“那晚 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眼见黑影一闪,喝问:‘哪个狗杂种在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 我只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说著向殷吉一揖,他明是赔罪,实 是骂人。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功夫甚好,回了一礼,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既然大家撕破了脸,我——我也不必再隐瞒甚么。我—— 我——”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心情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来。众人见他这 样一位气宇昂藏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心中都有些怜惜之情,于是射向曹云奇的目 光之中,自亦含著三分气愤,三分怪责。 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甚么?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 我陶家的门楣。”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田——田伯父家中 ——”曹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称为“伯父”,不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他 这小子不认青妹为妻,我正是求之不得。”只听他续道:“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著脸避开, 不跟我说话,可是背著在没人的地方,咱俩总要亲亲热热的说一阵子话。我每次带些玩意 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啦、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了——”曹云奇脸色越来 越是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得我好苦。” 陶子安续道:“这次田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的赶去,一见青妹,就觉得她容颜 憔悴,宛似生过了一场大病。我心中怜惜,背著人安慰,问她到底生了甚么病。她初时支 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几句,从此不再理我。 “我给她骂得糊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后花园凉亭中与她撞见,只见 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不管甚么,就向她陪不是,说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 气啦。”哪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真是你不好,那也罢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 是死了的干净。’我更加摸不著头脑,再追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我回房睡了一会,越 想越是不安,实在不明白自己甚么地方得罪了她,于是悄悄起来,走到她的房外,在窗上 轻轻弹了三弹。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哪知这晚我连弹了几次, 房中竟是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是没听到声息。我奇怪起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竟没 闩住,应手而开,房中黑漆漆的,没瞧见甚么。我急于要跟她说话,就从窗里跳了进去——” 曹云奇听到此处,醋意不可抑制,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闺房,意欲何为?”陶 子安正欲反唇相讥,苗若兰的侍婢快嘴琴儿却抢著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你又管得著么? ” 陶子安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著道:“我走到她床边,隐约见床前放著一对鞋子, 当下大著胆子,揭开罗帐,伸手到被下一摸,触手处是一个包袱般之物,青妹却不在床上 。我更是奇怪,摸一摸那是甚么包袱,手上一凉,把我吓了一大跳,似乎是个婴儿。再仔 细一摸,那不是婴儿是甚么?只是全身冰凉,早已死去多时,看来是把棉被压在孩子身上 将他闷死的。”只听得呛啷一响,苗若兰失手将茶碗摔在地下,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听著觉得惊恐,当日我黑暗之中亲手摸到,更是骇异无比,险些儿叫 出声来。就在此时,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我忙往床底下一钻。只听那人走到床边, 坐在床沿,嘤嘤啜泣,原来就是青妹。她把死孩子抱在手里,不住亲他,低声道:‘儿啊, 你莫怪娘亲手害了你的小命,娘心里比刀割还要痛哪。只是你若活著,娘可活不成啦。娘 是狠心,对不起你。’“我在床下只听得毛骨悚然,心中这才明白,原来她不知与哪个狗贼 私通,生下了孩儿,竟下毒手将孩儿害死。她抱著死婴哭一阵,亲一阵,终于站起身来, 披上一件披风,将婴儿罩住,走出房去。我待她走出房门,才从床下出来,悄悄跟在她后 面。那时我心里又悲又愤,要查出与她私通的那狗贼是谁。 “只见她走到后园,越墙而出,我一路远远掇著,见她走了半里多路,到了一个坟场。她从 披风下取出一把短铲,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数丈外传来铁器与土石相击之声,深夜中竟另 外也有人在掘地。她吃了一惊,急忙蹲下身子,过了好一阵,弯著腰慢慢爬过去察看。我 想这必是盗墓贼在掘坟,当下也跟著过去,只见坟旁一盏灯笼发著淡淡黄光,照著一个黑 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一瞧,这人却非掘坟,而是在坟旁挖个土坑,也在掩埋甚么。我心道:‘这可奇了 ,难道又有谁在埋私生儿?’“但见那人掘了一阵,从地下捧起一个长长的包裹,果真与一 个婴儿尸身相似。那人将包裹放入坑中,铲土盖土,回过头来,火光下看得明白,不由得 我心中一惊,原来此人非别,却是这位回龙剑周云阳周师兄。” 周云阳脸上本来就无血色,听陶子安说到这里,更是苍白。陶子安接著道:“当时我心下疑 云大起:‘难道与青妹私通的竟是这畜生?那怎么他自己也来掩埋一个死婴?’青妹一见是 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来与他相会。周师兄将土踏实,又铲些青草铺在上面,再在草 上推了好多乱石,教人分辨不出,这才走开。 “周师兄的身形在坟堆中一消失,青妹忙掘了一坑,将死婴埋下,随即搬开周师兄所放的乱 石,要挖掘出来,瞧他埋的是甚么物事。我心想:‘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要掘,现下倒省了 我一番手脚。’青妹举起铁铲刚掘得几下,周师兄突然从坟后出来,叫道:‘青文妹子,你 干甚么?’原来他用心极细,埋下之后假装走开,过一会却又回来察看。青妹吓了一跳,将 铁铲落在地下,无话可说。 “周师兄冷冷的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甚么,我也知道你埋甚么。要瞒呢,大家都瞒 ;要揭开呢,大家都揭开。’青妹道:‘好,那么你发个誓。’周师兄当即发个毒誓,青妹跟 著他也发了誓。两人约定了,互相隐瞒,一齐回进庄去。 “我瞧两人神情,似乎有甚么私情,但又有点不像,当下悄悄跟在后面,手里扣了喂毒的暗 器,只要两人有丝毫亲匿之态,有半句教人听不入耳的说话,我立时将他毙了。 “总算他运气好,两人从坟场回进庄子,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说。青妹回到自己房 里,不断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我站在她的窗下,思前想后,甚么都想到了。我想闯进去 一刀将她劈死,想放把火将田家庄烧成白地,想把她的丑事抖将出来让人人知道,可又想 抱著她大哭一场。终于我打定了主意:‘眼下须得不动声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谁再说。’“我 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却独个儿站著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 阮师叔来叫我,说田伯父有话跟我说。我心道:‘这话儿来了,且瞧他怎生说?是要我答应 退婚呢,还是欺我不知,送一顶现成的绿头巾给我戴戴?’阮师叔说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 去。我生怕有甚不测,叫醒爹爹,请他防备,自己身上带足了兵刃暗器,连弓箭也暗藏在 长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里,见他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床顶,呆呆的出神,手里拿著一张白纸,竟没 觉得我进房。我咳嗽一声,叫道:‘阿爹!’他吃了一惊,将白纸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 ,子安,是你。’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却这么装腔作势。’但瞧他神色,却当真是 异常惊恐。他叫我闩上房门,却又打开窗子,防备有人在窗外偷听,这才从棉被里拿出这 只铁盒,交给我道:‘子安,这只铁盒我传了给你。我目下危在旦夕,全凭你救我一命。’” 第十三回 一张白纸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曹云奇心中憋了半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来,戟指叫道:“放屁,放屁!我师父是何等 功夫,你这小子有甚么本事救他?”陶子安眼睛望也不望他,只当他没说过话,向著宝树等 人说道:“我听了他这两句话,大是惊疑,忙道:‘岳父,你但有所命,小婿赴汤蹈火,在 所不辞。’田伯父点点头,从棉被中取出一个长长的锦缎包裹,交在我的手里,道:‘你拿 了这东西,连夜赶赴关外,埋在隐蔽无人之处。若是不让旁人察觉,或许能救得我一命。 ’“我接过手来,只觉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铁器,问道:‘岳父,那是甚么东西?有谁 要来害你?’田伯父将手挥了几挥,神色极为疲倦,道:‘你快去,连你父也不可告知,再 迟片刻就来不及啦。这包裹千万不得打开。’我不敢再问,转身出房。刚走到门口,田伯父 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著甚么东西?’我吓了一跳,心道:‘他眼光好厉害!’只得照 实说道:‘那是兵刃弓箭。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进了歹人来,所以特地防著点儿。’田伯 父道:‘好,你精明能干,云奇能学著你一点儿,那就好了。唉,你把弓箭给我。’“我从袍 底下取出弓箭,递给了他。他抽出一枝长箭,看了几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罢!’我 见了这副模样,心下倒有些惊慌:‘他别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装著躬身行礼,慢慢反退 出去,退到房门,这才突然转身。出房门后我回头一望,只见他将箭头对准窗口,显是防 备仇家从窗中进来。 “我回到自己房里,对这事好生起疑,心想田伯父的神色之中,始终透著七分惊惶、三分诡 秘,可以料定他对我绝无好意。于是我叫醒爹爹,将这事对他说了,但为了怕惹他生气, 青文妹子的事却瞒著不说。爹爹道:‘先瞧瞧这包中是甚么东西。’我也正有此意,两人打 开包裹,原来正是这只铁盒。 “这铁盒是天龙门的镇门之宝,我早就听青妹说过。爹爹与田伯父是多年老友,更亲眼目睹 田伯父从胡一刀的遗孤手中抢来,后来就将闯王的军刀放在盒里。爹爹道:‘这就奇了。’ 他知道铁盒旁藏有短箭,也知道铁盒的开启之法,当即依法打开。爷儿俩一看之下,面面 相觑,说不出话来。原来盒中竟是空无一物。爹爹道:‘那是甚么意思?’我早就瞧出不妙 ,这时心中更已明白了八分,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个毒计,他将宝刀藏在别处,却 将铁盒给我。他必在路上派人截阻,拿到我后,诬陷我盗他宝刀,逼我交出。我交不出刀 ,他纵不杀我,也必将青妹的婚事退了,好让她另嫁曹师兄。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 不透他的毒计。” 曹云奇大叫:“你害死我师父,偷窃我们至宝,却又来胡说八道。这套鬼话,连三岁孩儿也 瞒骗不过。”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虽已死无对证,我手上却有证据。”曹云奇更是暴跳如 雷,喝道:“证据?甚么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陶子安道:“到时候我自会拿出来,不用 你著忙。各位,这位曹师兄老是打断我的话头,还不如请他来说。”宝树道:“曹云奇,你 想把老衲撞下山去,老衲还没跟你算帐呢!你瞪眼珠粗脖子干么?”曹云奇心中一寒,不敢 再说。 陶子安道:“我知道事势紧迫,只要拿著铁盒一出田门,即无杀身之祸,也必闹个身败名裂 。我道:‘爹,这中间大有蹊跷,我把包裹去还给岳父,不招揽这门子事。’当下将铁盒包 在锦缎之中,心下琢磨了几句话,要点破他的诡计,大家来个心照不宣。 “待我捧著包裹赶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灯火已熄,窗子房门都已紧闭。我想这件事随时都 能闹穿,一刻延挨不得,当下在窗外叫了几声:‘岳父,岳父!’房里却没应声。我心下起 疑:‘田伯父这等武功,纵在沉睡之中也必立时惊觉,难道他故意不理我?’“我越想越怕, 似觉天龙门的弟子已埋伏在侧,马上就要一拥而上,逼我交出宝刀。我一面拍门,一面把 话说明在先:‘岳父!我爹爹要我把包裹还你。我们有要事在身,没能跟您老办事。’拍了 几下,房中仍是寂静无声。我急了,取出刀子撬开了门闩,推门进去,幌火折点亮蜡烛, 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田伯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枝长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他 脸色惊怖异常,似乎临死之前曾见到甚么极可怕极怪异的鬼物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见门窗紧闭,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怎生进来,下手后又 从何处出去?抬头向屋顶一张,但见屋瓦好好的没半点破碎,那就不是从屋顶出入的了。 我再想查看,忽听得走廊中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时若有 人进来,我如何脱得了干系?忙在被上取过我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烛光下突 然见到床上有两件物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手一颤,烛台脱手,烛火立时灭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见到的是甚么东西?原来一样是这柄宝刀,另一样却是青妹埋在坟中的 那个死婴。当时我只道是这婴儿不甘无辜枉死,竟从坟中钻出来索命,慌乱之下,顺手抢 了宝刀就逃。刚奔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回来到田伯父的褥子下一摸,果然摸到了那张 白纸。我料到田伯父之死与这张纸大有干系,当时不敢点烛细看,只往怀中一塞,正要伸 手再去拔箭,突然脚步声近,有三个人走到了门口,我暗叫:‘糟糕!这一下门口被堵,我 陶子安性命休矣!’“危急之下,眼见无处躲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钻,但听得那三人推门进 来,原来是阮师叔和曹周两位师兄。阮师叔叫了两声:‘师哥!’不听见应声,就命周师兄 去点蜡烛来。我想待会取来烛火,他们见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难保,此时乘 黑,正好冲将出去。 “阮师叔与曹师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敌,但出其不意,或能脱身,此时须得 当机立断,万万迁延不得,当下慢慢爬到床边,正要一跃而出,突然手臂伸将出去,碰到 一人的脸孔,原来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我险些失声惊呼,那人手掌一翻,已扣住我的 脉门。我心中暗暗叫苦,那人却用手指在我掌心写道:‘并肩子出去。’我心中大喜,就在 此时,眼前一亮,周师哥已提了灯笼来到。 “只听得噗的一声,那人发了一枚暗器,将灯笼打灭,一翻手,竟来夺我手中的宝刀。我一 个打滚,滚出床底,急冲而出。床底那人追将出来。只听阮师叔叫道:‘好贼子!’挥掌打 去。阮师叔武功极高,那人竟尔脱不了身。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连夜逃出田家。 “这件事的始末就是如此。这铁盒是田伯父亲手交给我的,他叫我埋在关外,我是依他的遗 命而为。天龙门的师叔师兄们见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然疑心是我下手害他,这原是难怪 。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细,否则大可找来给我做证。但纵然床下人不肯露脸,我也 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是谁。各位请看,这张纸是田伯父见到我时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心中 害怕仇家前来相害,他弯弓搭箭对准窗口,等的就是此人。可是此人终于要来,而田伯父 也终于逃不出他的毒手。”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的锦囊。众人见这锦囊手工精 致,都知是田青文所作,不由得转头去望曹云奇。陶子安打开锦囊,摸出一张白纸,要待 交给宝树,但微一迟疑,却递给了苗若兰。 那白纸折成一个方胜,苗若兰接过来打开一看,轻轻咦了一声,只见纸上浓墨写著两行字 道:“恭贺田老前辈闭门封剑,福寿全归。门下侍教晚生胡斐谨拜。”这两行字笔力清秀挺 拔,与左右双僮送上山来的拜帖笔致一模一样,确是雪山飞狐胡斐的亲笔。苗若兰拿著白 纸的手微微颤动,轻声道:“难道是他?” 阮士中从苗若兰的手中接过白纸一看,道:“那确是胡斐的笔迹。这样说来,咱们倒是错怪 子安了。”他突然回过头来,望著刘元鹤道:“刘大人,那你躲在我田师哥床底干甚么?你 是给雪山飞狐卧底来啦,是不是?”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连曹云奇与周云阳也都摸不著 头脑。当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与阮士中交手数合,随即逸去,三人事后猜测,始终不知 是谁,怎么他此时突然指著刘元鹤叫阵? 但见刘元鹤冷笑一声,却不答话。阮士中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见床下君子的面 貌,心中却佩服此公武艺了得,咱们师叔侄三人不但未能将他截住,连他的底细来历也是 摸不到半点边儿。今日雪地一战,得与刘大人过招,那正是当日床下君子的身手。嘿嘿, 幸会啊幸会!嘿嘿,可惜啊可惜。”周云阳知道师叔此时需要一个搭档,就如说相声的下手 ,否则接不下口去;于是问道:“师叔,可惜甚么?”阮士中双眉一扬,高声道:“想不到堂 堂一位御前侍卫刘大人,却干这等穿堂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 刘元鹤哈哈大笑,说道:“阮大哥骂得好,骂得痛快,那晚躲在田归农床下的,不错正是区 区在下。你骂我偷鸡摸狗,原也不假。”他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 只是在下的偷鸡摸狗,却是奉了皇上的圣旨而行!” 众人一惊,初时都觉他胡说八道,但转念一想,他是清宫侍卫,只怕当真是奉旨对付天龙 门,亦未可知。饮马川山寨向来与官府作对,倒也不甚在意,天龙诸人却都是有家有业之 人,闻言不禁气沮。殷吉是两广著名的大财主,心中尤其惊惧。 刘元鹤见一句话把众人慑伏了,更是洋洋自得,说道:“事到如今,我就把这事跟各位说说 ,待会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处。这一件东西,或者各位从未见过。”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黄 色的大封袋来。封袋外写著「密令”二字,他开了袋口,取出一张黄纸,朗声读道:“奉圣 旨,令御前一等带刀侍卫刘元鹤依计行事,不得有误。总管赛。”读毕,将那黄纸摊在桌上 ,让众人共观。殷吉、陶百岁等多见博闻,知道那是侍卫总管赛尚鄂新所下的密令。那赛 总管向称满州武士的第一高手,素为乾隆皇帝所倚重。 刘元鹤道:“阮大哥,你不必跟我瞪眼珠吹胡子,这件事从头说来,还是令师兄田归农起的 因头。有一日,赛总管邀了咱们十八个侍卫到总管府去吃晚饭。这十八个人哪,外边朋友 送咱们一个外号,叫做‘大内十八高手’。其实凭我们这一点三脚猫本事,哪里说得上‘高手 ’二字?不过朋友们要这么叫,要给咱们脸上贴金,那也没有法儿,是不是? “咱们一到,赛总管就说,今日要给大伙儿引见一位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咱们忙问是谁, 赛总管微笑不说。待会开了酒席,赛总管到内堂引出一个人来。只见他腰板笔挺,步履矫 健,确是一把好手。他两鬓虽已灰白,但面目仍是极为英俊清秀,想当年定是一位美男子 。 “赛总管朗声道:‘各位兄弟,这位是天龙门北宗掌门,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田归农田大哥! ’“咱们一听,都是微微一惊。田归农的名头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天龙门素来不与官府往 来,不知赛总管凭了甚么面子能把他请到。饮酒中间,大伙儿逐一向他把盏敬酒,田大哥 也是客气之极,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直到吃喝完了,赛总管请 大伙儿到东厢房喝茶,他两人才把其中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田大哥虽然身在草莽,可是忠君报国之心,却一点没比咱们当差的少了。他这次上京 ,为的是要向皇上呈献一个大宝藏。这大宝藏嘛,那就是反贼李自成在北京所搜括的金银 财宝了。田大哥道,要找寻这个宝藏,共有两个线索,须得两个线索拼凑起来,方能寻到 。一个线索是李自成的一把军刀,那是他天龙门掌管,他就携带在身。另一个线索可就难 了,那是一幅宝藏所在的地图,自来由苗家剑苗家世代相传。单有地图而无军刀,不知寻 宝关键;单有军刀而无地图,不知宝藏的所在。若是二宝合璧,取那宝藏就如探囊取物一 般。 “咱们虽在官家当差,可个个出身武林,一听到苗家剑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无敌手金 面佛﹀苗人凤何等厉害,谁敢惹他?’“田大哥见我们脸现难色,微微一笑,道:‘在下若非 想到了对付苗人凤之策,哪敢轻易前来惊动各位?’赛总管忙问何策。田大哥抵掌而谈,说 出一席话来,只把众人听得连连点头,齐叫妙计。他到底说的是何妙计,时机一到,各位 自然知晓,此刻也不必多说。 “次日田大哥告别离京,赛总管就派咱们依计而行。后来赛总管细细琢磨此事,总觉田大哥 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发财,平白无端送咱们这样一份大礼,天下哪有这等好人?只怕其中 必有别因,于是派了几人暗中出京打探。我离京不久,就听到田大哥闭门封剑的讯息,当 下备了一份礼物,上门道贺。 “一见田大哥,他欢喜得很,说我来得正好,将我拉在一边,要我办一件事。殷大哥,说出 来你可别生气,他是要我知会官府,随便诬陷你一个罪名,将你拿在狱里。” 殷吉吓了一跳,心中一凉,说道:“这种事田师兄原也做得出来,幸蒙刘大人明鉴,高抬贵 手,小的必有厚报。”刘元鹤道:“好说,好说。当时我就问他跟殷大哥有甚仇怨。他道, 仇怨是没有,只是依他们天龙门规矩,一届北宗掌门人封门封剑之期,李自成那把军刀就 须传给南宗,片刻延挨不得。若是落到了殷大哥手里,再要索回就多一番周折了。 “这话虽是不错,可是我疑心更甚,当时跟他唯唯否否,既不答应,也不拒却,酒席之后, 只是在一边厢冷眼旁观,却瞧出许多破绽来。 “那晚上田大哥与殷大哥在后室为了交管军刀之事,起了争执,我想,田大哥这件事难以推 托,我倒有法儿给他帮个忙。若是我暗中将他军刀收起,他自然无法交出,殷大哥纵然不 满,却也无计可施。这正是我立大功报圣恩的良机,岂能轻易放过?于是我悄悄走进田大 哥房中,待要找寻那柄军刀,却听见门外脚步声响,原来是田大哥回来了。事急之下,我 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听得田大哥走进房来,打开箱子,取出铁盒,突然惊呼:‘咦,宝刀呢?’听他这呼声惊 惶异常,实非作假,看来这刀是被人盗去了。他立时去把女儿田姑娘叫进来来询问,田姑 娘毫不知情,也很为父亲焦急。不久阮大哥进来了。师兄弟俩为了立掌门的事又起争执, 提到了曹云奇曹师兄与田姑娘的暧昧之事,田姑娘恼著先走,后来又去叫了陶子安陶世兄 来。田大哥将铁盒交给陶世兄,命他去埋在关外。我在床下听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这 傻瓜这番上了大当,却不知后来尚有这许多事端。陶世兄走后,我在床下听得田大哥只是 捶床叹息,喃喃自语:‘好胡一刀,好苗人凤!’“当时我只道苗人凤盗了他的刀去,却原来 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帖,自知难逃一死。 “过了好半天,田姑娘匆匆进房,说道:‘爹,我查到了你宝刀的下落。’田大哥一跃而起, 叫道:‘在哪里?’田姑娘走近几步,轻声道:‘给周师兄偷去了。’田大哥道:‘当真?他人 呢?刀呢?’田姑娘道:‘我亲眼见到他将刀埋在一个处所。’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来 。’田姑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田大哥道:‘甚么事?’田姑娘道:‘你 去把周师兄叫来,我躲在门后,你问他是不是盗了宝刀。他若认了,我就在他背上钉一枚 毒龙锥。’“我心里想,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只听田大哥道:‘我打折他双腿就是,不必 取他性命。’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给你取刀。’田大哥微一迟疑,道:‘好,你先 去取了刀来,凭你怎么处置他。’于是田姑娘转身出去。当时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师兄有甚仇 怨,今日听了陶师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杀他灭口,原来她埋藏私生儿之事,教他瞧见 啦。 “我索性在床下卧倒,静候瞧这幕杀人的活剧,再则,我还得等那柄刀呢,何况田大哥醒著 躺在床上,我怎能出去?等了不久,田姑娘匆匆回来,颤声道:‘爹,那刀给他掘去啦,我 好胡涂,竟迟了一步,他——他还——’田大哥道:‘他还怎么?’田姑娘其实想说:‘他连我孩 儿的尸体也掘去啦!’但这句话怎说得出口,呆了一呆,叫道:‘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出 。想是惊恐过甚,奔到门边时竟一跤摔倒。 “我在床下憋得气闷,宝刀又没拿回来,本想乘机打灭烛火逃出,哪知田大哥见她女儿摔倒 ,只叹了口长气,却不下床去扶。田姑娘站起身来,扶著门框喘息一会方走。田大哥下床 去关上门,坐在椅上。但见他将长剑放在桌上,手里拿了弓箭,铁青著脸,神色极是怕人 。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要是给他发觉,他一个翻脸无情,那只怕性命不保。 “过了半个多时辰,眼见蜡烛只剩了一小半截,这半个多时辰之中,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动 也不动,宛如僵直了一般,但双目却是精光闪烁,显得心下极为烦躁不安。四下里一片死 寂,只听得远处隐隐有犬吠之声,接著近处一只狗也吠了起来,突然之间,这狗儿悲吠一 声,立时住口,似是被人用极快手法弄死了。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门上却起了几下敲击之 声。这声音来得好快,听那狗儿吠叫声音总在数十丈外,岂知他一弄死狗儿,转瞬间就到 门外。 “田大哥低沉著声音道:‘胡斐,你终于来了?’门外那人却道:‘田归农,你认得我声音么 ?’田大哥脸色更是苍白,颤声道:‘苗——苗大侠!’门外那人道:‘不错,是我!’田大哥道 :‘苗大侠,你来干甚么?你说过永远不伸手害我的。’门外那人道:‘哼,我不来害你,是 给你送东西来啦!’田大哥迟疑片刻,放下弓箭,去开了门。 “只见一个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的汉子走了进来。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样,心道:‘此人号 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气势慑人。’只见他 手里捧著两件长长的物事,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的宝刀,这是你的外孙儿子。’原来 那包长长的东西竟是一个死婴。 “田大哥身子颤了一颤,倒在椅中。苗大侠道:‘你徒弟瞒著你去埋刀,你女儿埋著你去埋 私生儿,都给我瞧见啦,现下都掘出来还你。’田大哥道:‘谢谢你。我——我家门不幸,言 之有愧。’苗大侠突然眼框一红,似要流泪,但随即满脸杀气,一个字一个字的道:‘她是 怎么死的?’” 只听得当啷一响,苗若兰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她行动举止本来十分的温文柔 和,不知怎的,竟然把持不定。琴儿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渍,轻声道:“小姐,进去 歇歇罢,别听啦!”苗若兰道:“不,我要听他说完。” 刘元鹤向她望了一眼,接著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凉,就伤风咳嗽。我请医生给她 诊治,医生说不碍事,只是轻感冒,服一剂药发汗退烧就行了。哪知她说药太苦,将煎好 的药泼了去,又不肯吃饭,这一来病势越来越沉。我急忙唤医生,但她不服药,不吃东西 ,说甚么也劝不听。’” 第十四回 钗中秘密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苗若兰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啜泣。熊元献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道这不肯服药吃饭的人 是谁,与田归农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甚么关连。陶氏父子与天龙诸人却知说的是田归农的 续弦夫人,但苗大侠何以关心此事,苗若兰何以伤心,却又不明所以了,心道:“难道田夫 人是苗家亲戚?怎么咱们从来没听说过?” 刘元鹤道:“当时我在床下听得摸不著半点头脑,不知他们说的是谁。但听苗大侠又问:‘ 这么说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田大哥道:‘不论我怎样跪在地下哀求,她始终不理。’苗 大侠道:‘她留下了甚么话?’田大哥道:‘她叫我等她死后,将她将尸体火化,把骨灰撒在 大路之上,叫千人万人践踏!’苗大侠跳了起来,厉声道:‘你照她的话做了没有?’田大哥 道:‘我做了一半。尸体是火化了,骨灰却在这里。’说著站起身来,从里床取出一个小小 的瓷坛,放在桌上。苗大侠望著瓷坛,脸上神色又是伤心又是愤怒。我只看了一眼,就不 敢再望他的脸。 “田大哥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凤头珠钗,放在桌上道:‘她要我把这珠钗还给你,或者交给苗 姑娘,说这是苗家之物。’” 众人听到此处,齐向苗若兰望去,只见她鬓边果然插了一枚凤头珠钗,微微幌动。那凤头 打得精致无比,几颗珠子也是颗大圆净,只是珠身已现微黄,似是历时已久的古物。 刘元鹤道:“苗大侠接过珠钗,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缓缓穿到凤头的口里,那头发竟 从钗尖上透了出来,原来钗身中间是空的。但见他将头发两端轻轻一拉,凤头的一边跳了 开来。苗大侠侧过珠钗一倒,从凤头里落出一个纸团。他将纸团摊了开来,冷冷的道:‘你 瞧见了么?’田大哥脸如土色,隔了半晌,叹了口气。 “苗大侠道:‘你千方百计要弄这张地图到手,可是她终于瞧穿了你的面目,不肯将机密告 知你,仍将珠钗归还苗家。宝藏的地图是在这珠钗之中,哼,只怕你做梦也难以想到!’他 说了这几句话,又将纸团还入凤头,用头发拉上机括,将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开凤头的 法儿我是教了你啦,你拿去按图寻宝罢!’田大哥哪里敢动,紧闭著口一声不响。我在床下 却瞧得焦急异常,地图与宝刀都在一起了,可是就没法取得到手。 “就在此时,苗大侠忽然做了一件大大出人意料之外的事。他揭开瓷坛,提起茶壶,倒了半 壶茶在坛中,伸手将骨灰搅成泥浆,如面粉团般一口口都吃了下肚中。”只听得轻轻一声呻 吟,苗若兰脸无血色,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鬓边那凤头珠钗起伏颤动不已。 刘元鹤接著道:“田大哥待他吃完骨灰,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侠,你动手杀我罢, 我死而无怨。’苗大侠哈哈一笑,道:‘我何必杀你?一个人活著,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 。想当年我和胡一刀比武,大战数日,终于是他夫妇死了,我却活著。我心中一直难过, 但后来想想,他夫妇恩爱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独个儿活在世上好得多啦。嘿嘿,你已 到了手的宝贝,却又亲手交还给我。我何必杀你?让你懊恼一辈子,那不是强得多么?’说 著拿起珠钗,大踏步出房。田大哥手边虽有弓箭刀剑,却哪敢动他? “只听得那狗儿汪的一声,又叫了起来,原来当时苗大侠并没杀它,只是踢中了它的晕穴, 这时回去,又替它解开。 “田大哥唉声叹气,将死婴和宝刀都放在床上,回身闩上了门,喃喃的道:‘一个人活著, 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坐在床上,叫道:‘兰啊兰,你为我失足,我为你失足,当真是 何苦来?’接著嘿的一声,甚么东西戳入了肉里,他在床上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我吃了一惊,忙从床底钻将出来,只见他将羽箭插在自己胸口,竟已气绝。各位,田大哥 是自尽死的,并非被旁人用箭射死。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 我跟陶胡二人绝无交情,犯不著给他们开脱。 “我见他死了,当下吹灭烛火,正想拿了宝刀溜出,陶世兄却已走到房外拍门,我只得躲回 床底。以后的事,陶世兄都已说了。他拿了宝刀,逃到关外来。我在床底下憋了这老半天 ,岂能就此了事?加上我这位熊师弟跟饮马川向来有梁子,咱哥儿俩就跟著来啦。”他一番 话说完,双手拍拍身上灰尘,恰似刚从床底下钻出来一般,喝了两口茶,神情甚是轻松自 得。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心头疑团倒解了大半,只是饥火上冲,茶越喝得多越是肚饿。陶百岁 大声道:“现下话已说明白了,这柄刀确是田归农亲手交于我儿的,各位不得争夺了罢?” 刘元鹤笑道:“田大哥交给陶世兄的,只是一只空铁盒。若你要空盒,在下并无话说,宝刀 哪有你份?”殷吉道:“此刀该归我天龙南宗,再无疑问。”阮士中道:“当日田师兄未行授 刀之礼,此刀仍属北宗。”众人越争声音越大。 宝树忽然朗声道:“各位争夺此刀,为了何事?”众人一时哑口无言,竟难以回答。宝树冷 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价值连城,还不知它关连著一个极大的宝藏。现今有人说了出来 ,那更是人人眼红,个个起心。可是老衲倒要请问一句:‘若无宝藏地图,单要此刀何用? ’”众人心头一凛,一齐望著苗若兰鬓边那只珠钗。 苗若兰文秀柔弱,要取她头上珠钗,直是一举手之劳,只是人人想到她父亲威震天下,若 是对她有丝毫冒犯亵渎,她父亲追究起来,谁人敢当?是以眼见那珠钗微微颤动,却无人 敢先说话。 刘元鹤向众人横眼一顾,脸露傲色,走到苗若兰面前,右手一探,突然将她鬓边的珠钗拔 了下来。苗若兰又羞又怒,脸色苍白,退后了两步。众人见他居然如此大胆,无不失色。 刘元鹤道:“在下是奉旨而行,怕他甚么苗大侠,鬼大侠?再说,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 哼哼,却也在未可知之数呢。”群豪齐道:“怎么?” 刘元鹤微微一笑,道:“眼下计来,那金面佛纵然尚在人世,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铐镣,落 入天牢之中了。”苗若兰大吃一惊,登忘珠钗被夺之辱,只挂念著父亲的安危。宝树道:“ 请道其详。”刘元鹤想起上峰之时,被他在雪地中横拖倒曳,狼狈不堪,但自从自己说起奉 旨而行种种情由,宝树神色登时改变,此时听他相询,更是得意,忍不住要将机密大事吐 露出来,好在人前自占身分,于是问道:“宝树大师,在下先要问你一句,此间主人是谁? ” 群豪在山上半日,始终不知主人是谁,听刘元鹤此问,正合心意,一齐望著宝树,只听他 笑道:“既然大伙儿都不隐瞒,老衲何必讳言?此间主人姓杜名杀狗,是武林中一位极厉害 的脚色。”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念:“杜杀狗?杜杀狗?”却都想不起此人是谁。 宝树微微一笑,道:“这位杜老英雄自视甚高,等闲不与人交往,是以武功虽强,常人却不 知他名头。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却个个对他极是钦慕。”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可把众人都损了一下,言下之意,明是说众人实不足道。殷吉、阮士中等都是脸上一红, 但想苗人凤在那对联上称他为“杀狗仁兄”,而自己确够不上与金面佛称兄道弟,心中对宝 树之言虽感不快,却也无可辩驳。 刘元鹤道:“咱们上山之时,此间的管家说道:‘主人赴宁古塔相请金面佛,又赴北京邀请 兴汉丐帮的范帮主。’这话可有点儿不尽不实。想那范帮主在河南开封府被擒,小弟也曾出 了一点儿力气。”众人惊道:“范帮主被擒?”刘元鹤笑道:“这是大内侍卫赛总管亲自下的 手。想那范帮主虽然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却也不必劳动赛总管的大驾啊。咱们拿住范帮主 ,只是把他当作一片香饵,用来钓一条大大的金鳌。那金鳌嘛,自然是苗人凤啦。此间主 人赴宁古塔邀请苗人凤,为的是赴北京相救范帮主。嘿嘿,赛总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罗地网 ,专候苗人凤大驾光临。他若是不上此当,咱们原是拿他没有法儿。他竟上京救人,这叫 做啄木鸟啃黄莲树,自讨苦吃。” 苗若兰与父亲相别之时,苗人凤确是因事赴京,嘱她先上雪峰。她听刘元鹤如此说来,只 怕父亲真是凶多吉少,脑中一晕,不由得双腿发软,坐倒在椅上。 刘元鹤洋洋得意,说道:“咱们地图有了,宝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的藏宝发掘出来,献给 圣上,这里人人少不了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他见有的人脸现喜色,有的却有犹豫之意, 心知如陶百岁这等人,把发财瞧得比升官更重,于是又道:“想那宝藏堆积如山,大伙儿顺 手牵羊,取上一些,那就一世儿吃著不尽,有何不美?”众人轰然喝采,再无异议。 田青文本来羞愧难当,独自躲在内室,听得厅上叫好之声不绝,知道已不在谈论她的丑事 ,当下悄悄走了出来,站在门边。 刘元鹤在辫子上拔下一根头发,慢慢从凤嘴里穿了过去,依著当日在床下见苗人凤所用的 手法,轻轻一拉一甩,凤头机括弹开,里面果然有个纸团。他将纸团打开,摊在桌上。众 人一齐围拢去看。但见那纸薄如蝉翼,虽然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钗之中,却是丝毫无损 ,纸上绘著一座笔立高耸的山峰,峰旁写著七个字道:“乌兰山玉笔峰后”。宝树大叫:“啊 哈,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咱们所在之处,就是乌兰山玉笔峰啊。”众人瞧那图上山峰之形, 果真与这雪峰一般无异,上峰时所见崖边的三株古松,图上也画得清清楚楚,众人无不啧 啧称异。 宝树道:“此处庄上杜老英雄见闻广博,必从何处得知宝藏的消息,是以特意在此建庄。否 则此处天候酷寒,上下艰难,他何必费这么大的事?”刘元鹤心中焦急,忙道:“啊哟!那 可不妙。他这庄子建造已久,还不早将宝藏搬得一干二净?”宝树微笑道:“那也未必。刘 大人你想,要是他找到了宝藏所在,定然搬到别地,绝不会仍在此处居住。”刘元鹤一拍大 腿,叫道:“不错,不错!快到后山去。” 宝树一指苗若兰道:“这位苗姑娘与庄上众人怎么办?”刘元鹤转过身来,只见于管家等庄 上佣仆,个个已走得不知去向。田青文从门后出来,说道:“不知怎的,庄上男男女女都躲 了个干干净净。” 刘元鹤抢过一柄单刀,走到苗若兰身前,说道:“咱们所说之事,她句句听在心中,留著必 有祸患。”举起单刀,就要往她头顶砍落。 只见人影一闪,琴儿从椅背后跃出,抱住刘元鹤的手,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刘元鹤 出其不意,手腕一疼,当啷一响,单刀落地。琴儿大骂:“你这短命的贼,若是伤了小姐一 根毫毛,我家老爷上得山来,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这里个个脱不了干系。” 刘元鹤大怒,反手一拳,猛往琴儿脸上击去。忽地熊元献伸臂一格,格开了他这一拳,叫 道:“师哥,咱们寻宝要紧,不须多伤人命!”要知熊元献一生走镖,向来胆小怕事,不像 他师兄做了皇帝侍卫,杀几个老百姓不当一回事,兼之他听了琴儿之言,心想若是伤了苗 若兰,万一她父亲逃脱罗网,那可大祸临头了。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刘师兄,咱们 快去寻宝。” 刘元鹤双目一瞪,指著苗若兰道:“那拿这妞儿怎么办?”宝树笑吟吟的走上两步,大袖微 扬,已在她颈口“天突”与背心“神道”两穴上各点了一指。苗若兰全身酸软,瘫在椅上,心 里又羞又急,却说不出话。琴儿只道他伤了小姐,横了心又要抓住了和尚的手来咬他一口 。宝树让她抓住,待右手被她拉到口边时,手指抖动,点了她鼻边“迎香”、口旁“地仓”两 穴。琴儿身子一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处须不好看。”俯身托起她的身子,笑道:“真轻,倒似没生骨 头。”走向东边厢房。那东厢房原是杜庄主款待宾客的所在,床帐几桌、一应起居之具齐备 ,陈设得极是华美。 田青文掩上了门,替苗若兰除去鞋袜外裳,只留下贴身小衣,将她裹在被中,垂下了罗帐 。苗若兰自七八岁后,未在人前除过衣衫,田青文虽然也是女子,但也已羞得她满脸红晕 。田青文望著她身子,笑道:“怕我瞧么?妹子,你生得真美,连我也不禁动心呢。”抱了 她衣衫走到厅上,道:“她衣服都给我除下了,纵然时辰一过,穴道解了,也叫她走动不得 。”群豪一齐大笑。 刘元鹤道:“走!”抢先奔出。曹云奇见那柄宝刀放在桌上,道:“我瞧瞧这刀上到底有何古 怪。”将刀拿在手中,见刀鞘上除了一面刻著「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的十四 字军令,另一面刻著闯王李三个大字外,更无别样奇异之处,他一手持鞘,一手持柄,刷 的一响,将那刀拔了出来,只觉青光四射,寒气直逼,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颤。众人同时“ 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刘元鹤本已行到厅口,听得声音,当下止步回头。 众人围拢观看,见刀身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却雕镂著双龙抢珠的花纹。两条龙一大一小 ,形状既极丑陋,而且龙不像龙,蛇不像蛇,倒如两条毛虫,但所抢之珠却是一块红玉, 宝光照人,显是珍物。 曹云奇道:“那有甚么古怪?”宝树道:“这两条虫儿必与宝藏有关,咱们到后山去瞧瞧再说 。给我!”说著伸手去接宝刀。曹云奇更不打话,回刀护身,急奔而出。宝树怒道:“你干 甚么?”追了出去。 一出大门,只见曹云奇握刀向前急奔,宝树右手一扬,那串念珠激飞而出,打中了他右肩 后的“肩贞穴”。曹云奇手臂酸麻,把握不住,擦的一声,一柄刀落在雪地之中。宝树大踏 步上前,拾起宝刀。曹云奇不敢再争,退在一旁,眼见他与刘元鹤一个持刀、一个持图, 并肩向山后走去。这时阮士中、田青文等也都涌出大门,一齐跟随在宝树身后。 宝树笑道:“刘大人,适才老衲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刘元鹤见他陪笑谢罪,心中乐意, 道:“大师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日后还有借重之处。”宝树道:“不敢。”两人走了一 阵,眼见山峰边已无路可行,四顾尽是皑皑白雪,纵然明知宝藏是在这玉笔峰下,但到处 冰封雪冻,没留下一丝痕迹,却到哪里去找?若要把峰上冰雪铲除,即穷千百人之力,也 非一年半载之功,是以杜杀狗虽然在峰上住了几十年,始终没能寻到宝藏所在。 众人站在崖边东张西望,束手无策。田青文忽然指著峰下一条小小的山脉,叫道:“你们瞧 !”众人顺著她手指望去,未见有何异状。田青文道:“各位看这山脉的模样,是否与闯王 军刀上的图形相似?”众人给她一语提醒,细看那条山脉,但见一路从东北走向西南,另一 路自正南向北,两路山脉相会之处,有一个并不甚高的圆峰。宝树举起宝刀一看,再望丘 脉,见那山脉的去势位置,正与刀上所雕的双龙抢珠图一般无异,那圆峰正当刀上宝石的 所在,不禁叫了出来:“不错,不错,宝藏定是在那圆峰之中。”刘元鹤道:“我们下去。” 此时众人一意寻宝,倒也算得上齐心合力,不再互相猜疑加害。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 拉著粗索慢慢溜下峰去。第一个溜下的是刘元鹤,最后一个却是殷吉。他溜下后本想将绳 索毁去,以免后患,但见众人都已去远,当下不敢停留,展开轻功提纵术向前疾追。 自玉笔峰望将下来,那圆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程却也不近,约莫有二十来里。 众人轻功都好,不到半个时辰,已奔到圆峰之前。各人绕著那圆峰走来走去,找寻宝藏的 所在。陶子安忽向左一指,叫道:“那是谁?” 众人听他语声忽促,一齐望去,只见一条灰影,在雪地中急驰而过,身法之快,的确是前 所未见,转眼之间,那灰影已奔到玉笔峰下。宝树失声道:“雪山飞狐!想不到胡一刀之子 功夫如此了得!”说话之时脸色灰暗,显是心有重忧。 他正自沉思,忽听田青文尖声大叫,急忙转过头来,只见圆峰的坡上空了一个窟窿,田青 文人形却已不见。 陶子安与曹云奇都在田青文附近,见她突然失足陷落,不约而同的叫道:“青妹!”两人都 欲跃入救援。陶百岁一把拉住儿子,喝道:“你干甚么?”陶子安不理,用力一甩,与曹云 奇一齐跳落。 哪知这窟窿其实甚浅,两人跳了下去,都压在田青文身上,三人齐惊呼。上面众人不禁好 笑,伸手将三人拉了上来。宝树道:“只怕这宝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田姑娘,在下面 看到甚么?”田青文抚摸身上撞著山石的痛处,怨道:“黑漆漆的甚么也没瞧见。”宝树纵身 跃下,幌亮火折,只见那窟窿径不逾丈,里面都是极坚硬的岩石与冰雪,再无异状,只得 重行纵身而上。 猛听得周云阳与郑三娘两人纵声惊呼,先后陷入了雪中窟窿。阮士中与熊元献分别将两人 拉起。看来这圆峰周围都是窟窿,众人只怕失足掉入极深极险的洞中,当下不敢乱走,只 站在原地不动。 宝树叹道:“杜庄主在玉笔峰一住数十年,不知宝藏所在。但咱们明知是在这圆丘之中,仍 是无处著手,那更加算得无能了。”众人站得疲累,各自散坐在雪地之中,肚中越来越饿, 都是神困气沮。 郑三娘伤口又痛了起来,咬著牙齿,伸手抚住创口,一转头,见宝树手中刀上的宝石给雪 光一映,更是晶莹美艳。她跟著丈夫走镖多年,见过不少珍异宝物,这时看那宝石,心中 一动,道:“大师,请你借宝刀给我一观。”宝树心想:“她是女流之辈,腿上又受了伤,怕 她何来?”当下将刀递了过去。 郑三娘接刀细看,果见那宝石是反面嵌镶的。原来宝石两面有阴阳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 人能将宝石雕琢得正反面一般无异,但在行家眼中,仍能分辨得清清楚楚。郑三娘道:“大 师,这宝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间另有古怪。”宝树正自彷徨无计,一听此言,心道:“不管 她说得是对是错,弄开来瞧瞧再说。”当下接过刀来,从身边取出一柄匕首,力透指尖,用 匕首尖头在宝石下轻轻一挑,宝石离刀跳落。宝树拈起宝石,细看两面,并无特异之处, 再向刀身上镶嵌宝石的凹窝儿一瞧,不禁叫道:“在这里了!” 原来那窝儿之中,用极坚硬的钢针刻著方位,在东北偏北之处,刻著一个小小的“宝”字。 宝树恍然大悟,心想这窝儿的正中,那就是表圆峰之顶了,当下一算距离远近,看准了方 位,一步步走了过去,待走到所计之处,果然脚下一松,落了下去。他早有防备,双足著 地,立即幌亮火折,只见前面是一个长长的山洞。此时刘元鹤等也已纷纷跃下。 第十五回 黄金小笔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火折点不多久就熄了,可是那山洞盘旋曲折,一连转了几个弯,仍是未到尽头。曹云奇道 :“各位且候,我去折些枯枝。”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枯柴回来。这些时气候仍极寒冷 ,却喜连晴十余日,枯枝都已干透,一点即著。 曹云奇生就一股猛脾气,做事勇往直前,当下手执火把,当先而行。这山洞中到处都是千 年不化的坚冰,有些处所的冰条如刀剑般锋锐突出。陶百岁捧了一块大石,沿途击去阻路 的冰尖。众人上山时各怀敌意,此时重宝在望,竟都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起来。 又转了一个弯,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著曹云奇身前地下黄澄澄的一件物事。曹云奇 俯身拾起,原来是一支金铸的小笔,笔身上刻著一个“安”字,就和田青文上玉笔峰之前手 中所拿的一模一样。曹云奇疑云大起,回头厉声对陶子安道:“嘿,原来你到这而来过啦! ”陶子安奇道:“谁说我来过著?你瞧一路上有没人行过的痕迹?” 曹云奇心想:“这山洞之中,确无人行足迹,那么他这金笔又怎会掉在此处?”他心中想到 何事,再也藏不住半点,当下摊开手掌,露出黄金小笔,道:“这不是你的么?上面不明明 刻著你的名字!”陶子安一看,摇头道:“我从没见过。”曹云奇大怒,手掌一翻,让金笔掉 在地下,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过去,喝道:“还想赖!我明明见她拿著你送 的笔儿。” 这山洞中转身都不方便,陶子安哪能闪避?被他一口唾沫,正吐在双眼之间。他飞起一脚 ,踢中了曹云奇小腹,同时双手一招燕归巢,击在他的下臂。曹云奇身子一震,抛下了火 把,右手还了一拳,砰的一声,打在陶子安鼻上。火把熄灭,洞中一片漆黑,只听见两人 吆喝怒骂,夹著砰砰蓬蓬之声。原来两人拳打足踢,招招都击中对方,到后来扭成一团, 滚在地下。 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齐声劝解。曹陶二人哪里肯听?忽听田青文高声叫道:“哪一个再不住 手,我永不再跟他说话。”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只听熊元献在黑暗中细声细气的道:“是我熊元献,找火把点火,两位可别喝错了醋,拳脚 往在下身上招呼。”他伸手在地下摸索一阵,摸到了火把,重又点燃。只见曹陶二人眼青鼻 肿,呼呼喘气,心中不由得好笑。 田青文从怀里取出一枝黄金小笔,再拾起地下的小笔,向曹云奇道:“这两枝笔果真是一对 儿,可谁跟你说是他给我的?”曹云奇无话可答,结结巴巴的道:“不是他给,那你从那儿 来的?” 田青文冷冷的道:“谁给我都好,关你甚么事?”曹云奇胀红了脸,指著她道:“你——你——” 陶百岁接过小笔,看了一眼,问曹云奇道:“你师父是田归农,你师祖是谁?”曹云奇一怔 ,道:“师祖?那就是我师父的父亲啊!他讳上安下豹。”陶百岁冷笑道:“是啊!田安豹, 他用甚么暗器?”曹云奇道:“我——我没见过师祖他老人家。”陶百岁道:“你没见过,你阮 师叔的武艺是田安豹亲手所授,你问问他。”曹云奇还没开口,阮士中已接口道:“云奇不 用胡闹啦。这对黄金小笔是你师祖爷所用的暗器。” 曹云奇哑口无言,但心中疑惑更甚。宝树道:“你们要争风打架,不妨请到外面去,咱们可 是要寻宝。”熊元献高举火把当先领路,转过了弯去。这时洞穴愈走愈窄,须得弓身而行, 又走一阵,竟须在地上爬行。个人手掌膝盖与地下坚冰相触,隐隐生疼,但想到重宝在望 ,均各不以为苦。 爬了一盏茶时分,前面已无去路,只见一块圆形巨石叠在一块小圆石上,两石之间都是坚 冰,牢牢凝住。熊元献转过头来,问宝树道:“怎么办?”宝树搔头不语。群豪之中,以殷 吉最有智计,微一沉吟,说道:“这两块圆石相叠,必可推动,只是给冰冻住了。”宝树喜 道:“对,把冰融开就是。”熊元献将火把凑近圆石,去烧二石之间的坚冰。刘元鹤、阮士 中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来加火。那火焰越烧越猛,冰化为水,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 ,一块块的落在地下。 眼见二石之间的坚冰融去大半,宝树性急,双手在大石上运力一推,那石纹丝不动。再烧 一阵,坚冰融去更多,宝树第二次再推时,那巨石幌了几幌,竟转了过去,露出一道空隙 ,宛似个天造地设的石门一般。众人大喜,齐声欢呼起来。 宝树将那空隙再推大一些,从火堆里拾起一根柴枝,当先而入。众人各执火把,纷纷跟进 。一踏进石门,一阵金光照射,人人眼花撩乱,凝神屏气,个个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来里面是个极大的洞穴,四面堆满了金砖银块,珍珠宝石,不计其数。只是这些金银珠 宝都隐在透明的坚冰之后,想是当年闯王的下属将这些金珠藏在洞中之后,浇上许多冷水 。该地终年酷寒,坚冰不融,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 各人眼望金银珠宝,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洞中寂静无声。突然之间,欢呼之声大作。 宝树、刘元鹤、陶百岁等都扑到冰上,不知说甚么好。忽然田青文惊呼:“有人!”指著内 里。火光照耀下果见有两个黑影,站在靠壁之处。 众人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万想不到这洞内竟会有人,难道这洞穴另有入口之处么?当下 各人手执兵刃,不由自主的相互靠在一起。隔了半晌,只见那两个黑影竟然一动也不动。 宝树喝道:“是谁?”里面两人并不回答。 众人见二人始终不动,心下惊疑更甚。宝树道:“是哪一位前辈高人,请出来相见。”他喝 声被洞穴四壁一激,反射回来,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两人既不回答,亦 不出来。 宝树举起火把,走近几步,看清楚两个黑影是在一层坚冰之外,这层坚冰就如一堵水晶墙 般,将藏宝的洞穴隔为前后两间。 宝树大著胆子,逼近冰墙,见那两人情状怪异,始终不动,显是被人点中了穴道。这时他 哪里还有忌惮,叫道:“大家随我来。”大踏步绕过冰墙,将火把往二人脸上一照,不禁心 中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二人早已死去多时,面目狰狞,脸上筋肉抽搐,异常的可怖。 郑三娘与田青文见这两个黑影原来是死人,不禁齐声惊呼。各人走近尸身,见这两人右手 各执一把匕首,插在对方身上,一中前胸,一中小腹,自是相互杀死。阮士中看清楚一尸 的面貌,拜伏在地,哭道:“恩师,原来你老人家是在这里。”众人听他这般说,都是一惊 ,齐问: “怎么?” “这二人是谁?” “是你师父?” “怎么会死在这里?” 阮士中抹了抹眼泪,指著那身材较矮的尸身道:“这位是我田恩师安豹。云奇刚才拾到的黄 金小笔,就是他的。”众人见田安豹的容貌瞧来年纪不过四十,比阮士中更要年轻,初时觉 得奇怪,但转念一想,随即恍然。这两个尸体其实死去已数十年,只是洞中严寒,尸身毫 不腐烂,竟似死去不过数天一般。 曹云奇指著另一具尸体道:“师叔,此人是谁?他怎敢害死咱们师祖爷?”说著向那尸体踢 了一脚。众人见这尸体身形高瘦,四肢长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 佛的父亲,我从小叫他苗爷。他与咱恩师素来交好,有一年结伴同来关外,当时咱们都不 知为了何事,但见他二人兴高采烈,欢喜而去,但从此不见归来。武林中朋友群相传言, 说道他们两位被辽东大豪胡一刀所害,所以金面佛与田师兄他们才大举向胡一刀寻仇,哪 知这苗——苗,这姓苗的财迷心窍,见到洞中珍宝这么多,竟向我恩师下了毒手。”说著也向 那尸身腿上踢了一脚。那苗田二人死后,血液凝冰,冻得僵硬,阮士中一脚踢去,尸身仍 是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却碰得隐隐生疼。众人心想:“谁知不是你师父财迷心窍,先下毒 手呢?” 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尸身,想将他推离师父。但苗田二人这样纠缠著已达数十年,手 连刀,刀连身,坚冰冻结,哪里推他们得开? 陶百岁叹了口气,道:“当年胡一刀托人向苗大侠和田归农说道,他知道苗田两家上代的死 因,不过这两人死得大是卑鄙可耻,他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现下咱们亲 眼目睹,他这话果然不错。如此说来,胡一刀必是曾经来过此间,但他见了宝藏,却不掘 取,实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奇怪。”阮士中道:“甚么?”田青文道:“咱们今日早晨 追赶他——他——”说著嘴唇向陶子安一呶,脸上微现红晕,“师叔你们赶在前头,我落在后面 。——”曹云奇忍耐不住,喝道:“你骑的马最好,怎么反而落在后面?你——你——就是不肯跟 姓陶的动手。”田青文眼睛向他瞧也不瞧,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么折磨我,也只好 由得你。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对不起他。他虽然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里绝 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声叫道:“我当然要你,青妹,我当然要你。”陶百岁与曹云奇齐声怒喝,一个道 :“你要这贱人?我可不要她作儿媳妇。”一个道:“你有本事就先杀了我。”两人同时高声 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一起,竟听不出他二人说些甚么。 田青文眼望地下,待他们叫声停歇,轻轻道:“你虽然要我,可是,我怎么还有脸再来跟你 ?出洞之后,你永远别再见我了。”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他欺侮你 ,折磨你,我跟他拼了。”提起单刀,直奔曹云奇。刘元鹤在他身前一站,叫道:“你们争 风吃醋,到外面去打。”左掌虚扬,右手一伸,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夺下了他手中单 刀,抛在地下。那一边曹云奇暴跳如雷,但也给殷吉拦著。 余人见田青文以退为进,将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贴贴,心中都是暗暗好笑。宝树道:“田姑娘 ,你爱嫁谁就嫁谁,总不能嫁我这老和尚。所以老和尚只问你,你今日早晨遇见了甚么怪 事。”众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是噗哧一笑,道:“我的马儿走得慢,赶不上师叔他们,正 行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从后面驰来。马上的乘客手里拿著一个大葫芦,仰脖子 就著葫芦嘴喝酒。我见他满脸络腮胡子,在马上醉得摇摇幌幌,还是咕噜咕噜的大喝,不 禁笑了一声。他转过头来,问道:‘你是田归农的女儿,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驾是谁 ?’他没答话,手指一弹,将这黄金小笔弹了过来,从我脸旁擦过,打落了我的耳环。我吃 了一惊,他却纵马走了。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为甚么给我这枝小笔。” 宝树问道:“你认得此人是谁么?”田青文点点头,轻声的道:“他就是刚才上山的雪山飞狐 胡斐。他给我小笔之时,我自然不认得他,但他后来上山,与苗家妹子说话,我认出了他 的声音,再在板壁缝中一张,果然是他。”曹云奇醋心又起,问道:“这小笔既是师祖爷的 ,那胡斐从何处得来?他给你干么?” 田青文对别人说话言笑晏晏,一听曹云奇说话,立时有不愉之色,毫不理会。刘元鹤道:“ 那胡一刀既曾来过此间,定是在地下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笔。只是他死时胡斐生下不过 几天,怎能将小笔留传给他?” 熊元献道:“说不定他将小笔留在家中,后来胡斐年长,回到故居,自然在父亲的遗物中寻 著了。”阮士中点头道:“那也大有可能。这小笔中空,笔头可以转下,青文,你瞧瞧笔里 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将洞穴中拾到的小笔旋下笔头,笔内空无一物,再将胡斐用来掷她的小笔笔头转 下时,只见里面藏著一个小小纸卷。众人一齐围拢,心想若无阮士中在此,实不易想到这 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只见田青文摊开纸卷,纸上写著十六个字道: “天龙诸公,驾临辽东,来时乘马,归时御风。” 纸角下画著一只背上生翅膀的狐狸,这十六字显是雪山飞狐的手笔了。 阮士中脸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胡斐的本领,又想到他 对天龙门人的行踪知道得清清楚楚,却也不禁栗栗自危。曹云奇道:“师叔,甚么叫‘归时 御风’?” 阮士中道:“哼,他说咱们都要死在辽东,变成他乡之鬼,魂魄飘飘荡荡的乘风回去。”曹 云奇骂道:“操他奶奶的熊!” 天龙门诸人瞧著那小柬,各自沉思。宝树、陶百岁、刘元鹤等诸人,目光却早转到四下里 的金银珠宝之上。宝树取过一柄单刀,就往冰上砍去,想把坚冰砍开,取出藏珍。他砍了 几刀,将冰斩成数块,捧了一把金珠在手,哈哈大笑。 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发出奇幻夺目的光采。众人一见,胸中热血上涌,各取兵刃, 砍冰取宝。但砍了一阵,刀剑卷口,渐渐不利便了。原来众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顶被左 右双僮削断,这时携带的是从杜杀狗庄上顺手取来,并非精选的利器。各人取到珍宝,不 住价塞在衣囊之中,愈取得多,愈是心热,但刀剑一钝,却是越砍越慢。 田青文道:“咱们去拾些柴来,融冰取宝!”众人轰然叫好。此事原该早就想到,但一见宝 树珍宝在手,人人迫不及待的拿刀剑砍冰。说也奇怪,众人虽然齐声附和田青文的说话, 却没一人移步出去取柴。 原来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别人多取了珍宝。宝树向众人横目而顾,道:“天龙门周世兄、 饮马川陶世兄、镖局子的熊镖头,你们三位出去捡柴。咱们这里留下的一齐罢手休息,谁 也不许私自取宝。”周陶熊三人虽将信将疑,但怕宝树用强,只得出洞去捡拾枯枝。 且说雪山飞狐胡斐与玉笔峰顶杜杀狗庄主相约,定三月十五日上峰较量,但首次上峰,杜 庄主外出未归,却与苗若兰酬答了一番。他下得峰来,心中怔忡不定,苗若兰的倩影不住 在眼前幌来幌去,耳中所闻,也尽是她弹琴和歌之声。他与平阿四、左右双僮在山洞中取 过干粮饱餐一顿,眼见平阿四伤势虽重,性命却是无碍,心中甚慰。当下躺在地下闭目养 神,但不闭目倒还罢了,双目一闭,苗若兰秀丽温雅的面貌立时在脑中出现。 胡斐睁大眼睛,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哪知苗若兰的歌声又似隐隐从石壁中透了出来 。他叹了一口长气,心道:“我尽想著她干么?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父 亲并非有意,但我父总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之赐。我又 想她干么?”他想到此处,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 与她又有甚么相干?唉,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荡江湖的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自 寻烦恼?” 话是这么说,谁知烦恼一来,岂是轻易摆脱得了的?倘若情丝一斩便断,那也算不得是情 丝了。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将近一个时辰,心中所思所念,除苗若兰外再无别事。他有时想 :“莫非对头生怕敌我不过,安排下了这美人之计?”但发觉这念头亵渎了苗若兰,心中立 时说道:“不,不,似她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岂能为这种卑鄙之事。我怎能以小人之心, 冒犯了她?”想到后来,眼见天色渐黑,对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你在这里歇歇 。” 他展开轻身功夫,转眼间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一见杜家庄庄门,心中已怦怦而跳。进 了大厅,却见庄中无人相迎,不禁微感诧异,朗声说道:“晚辈胡斐求见,杜庄主可回来了 么?”他连问几遍,始终无人回答。胡斐微微一笑,心想:“杜杀狗枉称辽东大豪,却这般 躲躲闪闪,装神弄鬼。你纵安排下奸谋诡计,我胡斐又有何惧?”他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 句字句,羞辱杜杀狗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对此地竟是恋恋不舍,当下走向东厢房 ,推开房门,见里面四壁图书,陈设得甚是精雅。于是走了进去,顺手取过一本书来,坐 下翻阅。哪料翻来翻去,竟看不进一字入脑,心中只念著一句话:“她到哪里去了?她到哪 里去了?” 不久天色更加黑了,胡斐取过火折,正待点燃蜡烛,忽听得在庄外东边雪地里轻轻的几下 擦擦之声。胡斐心中一动,知有高手踏雪而来。若在实地之上,人人得以蹑足悄行,但在 积雪中却是半点偷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轻,功夫浅的落足重,一听便知。胡斐听了这几 下足步声,心想:“倒要瞧瞧来的是何方高人。”当下将火折揣回怀中,倾耳细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声,竟然个个武功甚高。胡斐一数,来的共有五人,正自诧 异,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三下击掌,庄外有人回击三下,过不多时,庄外又多了六人。胡 斐虽然艺高人胆大,但听高手毕集,转眼间竟到了十一人之多,心下也不免嘀咕,寻思:“ 先离此庄要紧,莫要入了奸贼的圈套。”当下走出厢房,正待上高,忽听屋顶喀喀几响,又 有人到来。 胡斐急忙缩回,分辨屋顶来人,居然又是七名高手。只听屋顶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 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落在庭中,迳自走向厢房。胡斐虽无畏惧,然想敌众我寡,这番 须要出奇制胜,他事先原料杜杀狗定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他竟有这么大的脸面,请 得这么多高手到来。耳听那七人走向房门,他当下缩身在屏风之后,要探明敌人安排下甚 么机关,如何对付自己。 但听噗的一声,已有人幌亮火折。胡斐心想屏风后藏不住身,游目一瞥,见床上罗帐低垂 ,床前却无鞋子,显是无人睡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坐上床沿, 钻进了被里。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屏风外七人虽然个个都是高手,竟无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一进锦被,却是大吃一惊,只觉触手处轻柔软滑,鼻中幽香冲来,原来被中竟睡 著一个女子。胡斐长到二十七岁,从未接触过女子身体,这一下吓得比遇到奇蛇毒蝎还更 厉害,正要一滚下床,眼前火光一幌,有人拿著蜡烛在屏风后探了一探,道:“此处没人, 咱们在这里说话。”说著进来在椅上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来,心道:“ 难道她竟是苗姑娘么?我这番唐突佳人,那当真是罪该万死。但我若此刻跳将出去,那几 人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苗姑娘一生洁名,可给我毁了。只得待这几人 走开,我再行离床致歉。”他身子微侧,手背与苗若兰身子相接,碰到她的上臂肌肤,只觉 柔腻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缩手。其实田青文除去她的衣裳,尚留下贴身小衣, 但胡斐只道她身上裸露,闭住了眼既不敢看,更不敢伸手碰她,忙向外床挪移,与她身子 相距数寸。 第十六回 金面佛上峰来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他虽闭住眼睛,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耳中听到苗若兰一颗心在急速跳 动,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她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红烛烛光映过珠纱帐 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她娇美动人,艳丽难言。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闭眼从此不看,但 双目一合,登时意马心猿,把持不定,忍不住又眼睁一线,再瞧她一眼。 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却有知觉,见胡斐忽然进床与自己并头而卧,先前 是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图非礼,当下闭著眼睛,只好听天由命。哪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 挨近身子,反而向外移开。不禁惧怕少减,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睁眼,正好胡斐也正睁 眼望她,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两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风外有人说道:“赛总管,你当真是神机妙算,人所难测。那金面佛就算不折不扣 是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英雄大豪杰,落入你这罗网,也要教他插翅难逃。”拿著蜡烛的人 哈哈大笑,放下烛台,走到屏风之外,道:“张贤弟,你也别尽往我脸上贴金,事成之后, 我总忘不了大家的好处。” 胡斐与苗若兰听了两人之言,心中都是一惊,这些人明是安排机关,要加害金面佛苗人凤 。苗若兰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怎样,心想爹爹武艺无敌,不怕旁人加害。胡斐却知赛总管 是满州第一高手,内功外功夫俱臻化境,为人凶奸狡诈,不知害死过多少忠臣义士。是当 今乾隆皇帝第一亲信的卫士。他居然亲自率人从北京赶到这玉笔峰上。苗人凤纵然厉害, 只怕也难逃毒手。他听赛总管走到屏风之外,心想机不可失,轻轻揭起罗帐,右掌对准烛 火,运力一挥,一阵劲风扑将过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 只听一人叫道:“啊,烛火灭啦!”就在此时,又有人陆续走进厢房里说道: “快点火!” “掌灯罢!” 赛总管道:“咱们还是在暗中说话的好。那苗人凤机灵得紧,若在外面见到火光,说不定吞 了饵的鱼儿又脱钩逃走。”好几人纷纷附和,说道:“赛总管深谋远虑,见事周详,果然不 同。” 但听有人轻轻推开屏风,此时厢房中四下里都坐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 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事情可就闹穿,只得轻轻向里床略移。这一来,与 苗若兰却更加近了,只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他固怕与床沿上的三个人相碰,毁了苗 若兰的名节,又怕的是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弹得破的脸颊,当下心中计议已定,若是 给人发觉,必当将房中这十八高手杀得干干净净,宁教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张活 口,累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著,不再动弹。胡斐不知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但觉她竟不向里 床闪避,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欢喜,一个人就似飘飘荡荡的在半空中腾云驾雾。只听赛总 管道:“各位,咱们请杜庄主给大伙儿引见引见。”杜杀狗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荣 幸。这位是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赛大人。赛大人威震江湖,各位自然都久仰的了。”众人轰 言说了些仰慕之言。 胡斐倾听杜杀狗给各人报名引见,越听越是惊讶。原来除了赛总管等七人是御前侍卫之外 ,其余个个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昆仑山灵清居士到了,河南 太极门的蒋老拳师也到了。此外不是哪一派的掌门、名宿,就是甚么帮会的总舵主、甚么 镖局的总镖头,没一个不是大有来头之人;而那七名侍卫,也全是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兰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这一点点衣服,却睡在他的怀中。此人与我家恩怨 纠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样?初次与他相会,只觉他相貌虽然粗鲁,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奇男 子,哪知他竟敢对我这般无礼。”她虽觉胡斐这样对待自己,实是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 心中殊无恼怒怨怪之意,反而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喜欢,外面十八个人大声谈论,她竟一 句也没听在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岁,阅历又多,知道此事关系不小,是以心中虽然又惊又喜,神魂飘荡, 但帐外各人的说话,却句句听得仔仔细细。他听杜杀狗一个个的引见,屈指数著,数到第 十六个却住了口不再往下说。胡斐心道:“帐外共有十八人,除杜杀狗外,该有十七人,这 余下的一人不知是谁。”他心中起了这个疑窦,帐外也有几个细心之人留意到了。有人问道 :“还有一位是谁?”杜杀狗却不答话。 隔了半晌,赛总管道:“好!我跟各位说,这位是兴汉丐帮的范帮主。”众人吃了一惊,内 中有一二人讯息灵通的,早就得知范帮主已被官家捉了去。而余人却知丐帮素来与官府作 对,绝不能与御前侍卫联手,他突在这峰上出现,人人都觉奇怪。 赛总管道:“事情是这样。各位应杜庄主之邀,上峰来助拳,为的是对付雪山飞狐。可是在 拿狐狸之前,咱们先得抬一尊菩萨下山。”有人笑了笑,说道:“金面佛?”赛总管道:“不 错。我们惊动范帮主,为的是要引苗人凤上北京相救。哪知他为人乖觉,竟没上钩。”侍卫 中有人喉头咕哝了一声,却不说话。原来赛总管这番话中隐瞒了一件事,苗人凤单身闯进 天牢,相救范帮主,人虽没有救出,但一柄长剑下杀了十一名大内侍卫,连赛总管臂上也 中了剑伤。他布置虽极周密,终因苗人凤武功太高,竟然擒拿不著。赛总管将这件事引为 生平的奇耻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然绝口不提。 赛总管道:“杜庄主与范帮主待朋友义气深重,答允助咱们一臂之力,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事成之后,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赏——”说到这里,忽听庄外擦擦几下脚步之声。他 耳音极好,脚步又轻又远,可是他听得清清楚楚,低声道:“金面佛来啦,咱们埋伏在这里 ,各位出去迎接。” 杜杀狗、范帮主、玄冥子、清灵居士、蒋老拳师等都站起来,走出厢房,只剩下七名大内 卫士。这时脚步声倏忽间已到庄外,身法之快,难以形容,犹如海客在大海中遇上暴风, 甫见征兆,狂风大雨已打上帆来。赛总管与六名卫士心头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一齐抽出 兵刃。赛总管道:“伏下。”就有人要来掀开罗帐,想躲入床中。赛总管斥道:“蠢才,睡在 床上还不给人知道?”那人缩回了手。七个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隐身于书架之后 。 胡斐心中暗笑:“你骂人是蠢才,自己才是蠢才。”但觉苗若兰鼻中呼吸,轻轻的喷在自己 脸上,再也把持不定,轻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苗若兰又喜又羞,待要闪开 ,苦于动弹不得。胡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惭形秽,心想:“她是这么温柔文雅的 一位姑娘,我怎能辱她?”待要挪身向外,不与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两名卫士动了几下 ,低声咒骂。原来床底下地位太小,几个人挤在一起,有人的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子。 胡斐对敌人向来滑稽,以他往日脾气,此时定要揭开褥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将众卫 士淋一个醍醐灌顶,但心中刚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兰睡在身旁,岂能胡来? 只听得杜杀狗与蒋老拳师哈哈大笑,陪著一个人走进厢房,有人拿了烛台,走在前面。杜 杀狗心中纳闷,不知自己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么一个人也踪影不见。但赛总管一到, 苗人凤跟著上峰,实无余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凤时,见他脸色木然,半点也不露 出心中之事。 众人在厢房中坐下,杜杀狗道:“苗兄,兄弟与那雪山飞狐相约,今日在此间比武,苗兄与 这里几位远道前来助拳,兄弟自是感激不尽。只是现下天色已黑,那雪山飞狐仍未到来, 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吓得夹住狐狸尾巴,远远逃去了。”胡斐大怒,忍不住想一跃而出,劈 脸给他一掌。 苗人凤“哼”了一声,却向范帮主道:“后来范兄终于脱险了?”范帮主站起来深深一揖,道 :“苗爷不顾危难,亲入天牢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终身不敢相忘。苗爷力杀大内十余卫士 ,天牢各囚犯乘乱冲狱,兄弟喜仗著苗爷的威风,躲开了清廷走狗的搜捕。” 范帮主这番话自是全盘说谎。苗人凤亲入天牢,虽没被赛总管擒住,但大闹一场之后,也 未能将范帮主救出。赛总管一计不成,二计又生,亲入天牢与范帮主一场谈论,以死相胁 。那范帮主为人骨气倒硬,任赛总管如何恐吓利诱,他竟是半点不屈。赛总管鉴貌辨色, 善知别人的心意,跟他连谈数日之后,知道对付这种硬汉,既不能动之以利禄,亦不能威 之以斧钺,但若给他一顶高帽戴戴,倒是大能收效。 当下亲自迎接他进总管府居住,命手下最会谄谀拍马之人,每日价“帮主英雄无敌”、“帮主 威震当世”等等言语,流水般灌进他的耳中。范帮主初时还不怎样,一过数日,竟与各人有 说有笑起来。赛总管暗自得意,给他戴的帽子越来越高。后来论到并世英雄,范帮主虽然 自负,却仍推苗人凤为天下第一。赛总管说道:“范帮主这话太谦,想那金面佛虽然号称打 遍天下无敌手,依兄弟之见,不见得就能胜过帮主。”范帮主给他一捧,心中舒服无比,登 时觉得苗人凤的本领也不过尔尔,若与自己真的动手,也未始不会败在自己手下。 两个人长谈一夜,赛总管忽然谈起自己武功来,不久总管府中的侍卫也来讲论,都说日前 赛总管与苗人凤接战,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到后来赛总管已明占上风,若非苗人凤见 机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败不可。范帮主听了脸上微有不信之色。赛总管笑道:“久慕范帮 主九九八十一路五风刀并世无双,这次我们冒犯虎威,虽说是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 们想见识见识帮主的武功。只可惜大伙儿贪功心切,出了大内十八高手,才请得动帮主。 兄弟未得能与帮主一对一的过招,实为憾事。现下咱们说得高兴,就在这儿领教几招如何 ?” 范帮主一听,傲然道:“连苗人凤也败在总管手里,只怕在下不是敌手。”赛总管笑道:“帮 主太客气了。”两人说了几句,当即在总管府的练武厅中动手。范帮主使刀,赛总管的兵刃 却极为奇特,是一对短柄的狼牙棒。他力大招猛,果然凌厉无比。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三百 余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顿饭功夫,赛总管渐现疲态,给范帮主一柄刀逼在屋角, 连冲数次抢都钻不出他刀锋舞成的圈子。赛总管道:“范帮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输了。” 范帮主一笑,提刀跃开。赛总管恨恨的将双棒抛在地下,叹道:“我自负英雄无敌,岂知天 外有天,人上有人。”说著伸袖抹汗,气喘不已。 经此一役,范帮主更被众人捧上了天去,他把众侍卫也都当成了至交好友,赛总管说甚么 ,他就做甚么。他是个粗鲁汉子,哪里知道赛总管有意相让,若是各凭真实功夫相拼,他 在百招内就得输在狼牙棒之下。 如此说来,赛总管何以要费恁大气力,千方百计的与他结纳?原来范帮主的武功虽未能算 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项家传绝技,却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虎爪擒拿手。不 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若是身子不被他手爪碰到,那就罢了,但如身体的任何部位给他手 指一搭上,立时被他拿住要害,万万脱身不得。赛总管听了田归农之言,要擒住苗人凤取 那宝藏的关键,“天牢设笼”之计既然不成,于是想到借范帮主之手,用虎爪擒拿来对付苗 人凤。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领,范帮主若明刀明枪的与他动手,他焉能让虎爪擒拿上身?只 有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袭,方能成功。 且说苗人凤见范帮主相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物,杜兄因 何与他结怨,可得闻否?”杜杀狗脸上一红,含含糊糊的道:“我和他素不相识,不知他听 了甚么谣言,说我拿了他的家传宝物,数次向我索取。我知他武艺高强,自己年纪大了, 不是他的对手,是以请各位上峰,大家说个明白。若是他恃强不服,各位也好教训教训这 后生小子。” 苗人凤道:“他说杜兄取了他的家传宝物,却是何物?”杜杀狗道:“哪有甚么宝物?全属虚 言。”苗人凤与他虽然交好,但知他生性贪财,在这雪峰之上居住,就是为了寻宝,若说他 取了胡斐的宝物,原也大有可能。当下望著杜杀狗,沉吟片刻,道:“若此物当真是那雪山 飞狐所有,待会他上得峰来,杜兄还了给他,也就是了。”杜杀狗急道:“本就没甚么宝物 ,教我哪里去变出来还他?” 范帮主见时机已甚逼近,想那苗人凤精明强干,时候一长,必能发觉屋中有人埋伏,当即 劝道:“杜庄主,苗爷的话一点不错,物各有主,何况是家传珍宝?你还给了他,也就是了 ,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杜杀狗急了起来,道:“你也这般说,难道不信我的言语?”范帮主道:“在下对此事不知原 委,但金面佛苗爷既这般说,定是不错。我范某纵横江湖,对谁的话都不肯信,可就只服 了金面佛苗爷一人。”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苗人凤身后,双手舞动,以助言语的声势。苗人凤听他话中偏著自己 ,心想:“他是一帮之主,究竟见事明白。”突觉耳后“风池穴”与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 知不妙,左臂急忙挥出击去。哪知这两大要穴被范帮主用虎爪擒拿手拿住,全身酸麻,任 他有天大武功、百般神通,却也是半点施展不出。但金面佛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甚么风 险没有见过,岂能如此束手待毙?当下口中大喝一声,一低头,腰间用力,竟将范帮主一 个庞大的身躯从头顶甩了过去。赛总管等齐声呼叱,从隐身的各处窜了出来。 范帮主虽被苗人凤甩过了头顶,但他这虎爪擒拿功如影随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凤 前面,两只手爪却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这两大穴道一给拿住,苗人凤全身武功登 失,但见四下里有人窜出,暗想:“我苗人凤一生纵横江湖,今日阴沟里翻船,竟遭小人毒 手。”只见一名侍卫扑上前来,张臂抱向他头颈。 苗人凤盛怒之下,无可闪避,脖子向后一仰,猛地一个头锤撞了过去。他全身练的是金钟 罩功夫,一头撞去,与那侍卫额角对额角的一碰,喀的一声,那侍卫头骨碎裂,登时毙命 。余人大吃一惊,本来一齐扑下,忽地都在离苗人凤数尺之外止住。苗人凤四肢无力,头 颈却能转动,他一撞成功,随即横颈又向范帮主急撞。范帮主吓得心胆俱裂,急中生智, 一低头,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顶住他的小腹。苗人凤四肢活动,一足踢飞一名迫近 身旁的侍卫,立即伸手往范帮主背心拍去,哪知手掌刚举到空中,四肢立时酸麻,原来范 帮主又已拿住他的穴道。 这些事都是在一瞬之间发生,当真是变起仓促,人所难料。赛总管知道范帮主的偷袭只能 见功于顷刻,时候稍长,苗人凤必能化解,当即抢上前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点了两点。 他的点穴功夫出手迟缓,但落手极重。苗人凤嘿的一声,险险晕去,就此全身瘫痪。 范帮主钻在苗人凤怀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紧紧拿住他穴道之中。赛总管笑道:“范帮主 ,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了罢!”他说到第三遍,范帮主方始听见。他抬起头来,可是兀自 不敢放手。 一名侍卫自背囊中取出从北京带来的精钢铐镣,将苗人凤双手双脚都铐住了,范帮主这才 松手。赛总管对苗人凤极是畏惧,只怕他竟又设法兔脱,那可是后患无穷,当下从一名侍 卫手中接过一柄单刀,说道:“苗大侠,非是我姓赛的不够朋友,只怨你本领太强,不挑断 你的手筋脚筋,咱们大伙儿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一手拿住苗人凤手臂,另一手举刀就去 割他臂上筋络,只要四刀下去,苗人凤就成了废人。 范帮主心有不忍,伸手架住赛总管手腕,叫道:“不能伤他!”赛总管一声冷笑,心道:“你 还道我当真敌你不过。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只怕你这小子狂妄一世!” 当下手腕一沉,腰间运劲,右肩撞了过去。一来他这一撞力道奇大,二来范帮主并未提防 ,碰的一声,身子直飞出去,向厢房板壁一冲,竟将板壁撞穿一个窟窿,破壁而出。 赛总管哈哈大笑,举刀又向苗人凤臂上割去。胡斐在帐内听得明白,心想:“苗人凤虽是我 杀父仇人,但他乃当世大侠,岂能丧于鼠辈之手?”一声大喝,从罗帐内跃出。 那雪山飞狐出手迅捷无伦,双手抓住两名侍卫,头对头的一碰,两人头骨破裂,立时毙命 。赛总管等一惊,急忙回过头来,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这厢房之中,地势极是 狭窄,赛总管一边共有十八个人,死去三个,再加上胡斐、苗人凤,十七人挤在一起,如 何施展得开手足?混乱之中,众人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但见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逼人, 不禁先自胆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头上,将他击得晕了过去,左手一掌挥出,倏觉敌人一黏一推,自 己手掌登时滑了下来,心中微微一惊,定眼看时,只见他银髯过腹,满脸红光,虽然不识 此人,但他这一招野马分鬃守中有攻,的是内家名宿,非太极门蒋老拳师莫属。胡斐号称 雪山飞狐,武功既高,为人又是智计百出,眼见敌手众多,虽然一对一的打斗,这十多人 无一是他敌手,但仓促间要尽败这十多高手,却是人所难能,当下心生一计,飞起一腿, 猛地往灵清居士的胸口踢去。 灵清居士练的是外家功夫,见他飞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斩下去。胡斐就势一缩,一手 抓住杜杀狗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将两人当作兵器一般,直往众人身上猛推 过去。众人拥在一起,被他抓著两人强力推来,只怕伤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 后退缩。十余人挤在屋角之中,一时极为狼狈。 赛总管见情势不妙,从人丛中一跃而起,十指如钩,猛往胡斐头顶抓到。胡斐正是要引他 出手,哈哈一笑,向后跃开数步,叫道:“老赛啊老赛,你太不要脸哪!”赛总管一怔,道 :“甚么不要脸?”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杀狗与玄冥子二人,他双手俱抓在要穴之处,两人 空有一身本事,却半点施展不出,只有软绵绵的任他摆布。 胡斐道:“你合十余人之力,又施奸谋诡计,才将金面佛拿住,称甚么大内第一高手?”赛 总管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一摆,命众人布在四角,将胡斐团团围住,喝道:“你就是甚 么雪山飞狐了?” 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我先前也曾听说北京有个甚么赛总管,还算得是个人物 ,哪知竟是如此无耻小人。这样的脓包混蛋,到外面来充甚么字号?给我早点儿回去抱娃 娃罢!” 赛总管一生自负,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去?他见胡斐虽是满脸浓髯,年纪却轻,心想你本领 再强,功力哪有我深,但又见他抓住了杜杀狗与玄冥子,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心下又自 忌惮,不敢出口挑战,正自踌躇。 胡斐叫道:“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三招之内赢不了你,我雪山飞狐跟你磕头!” 第十七回 但教心似金铜坚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赛总管本来大感难以下台,听他此言,心想:“若要胜你,原无把握,但凭你天大本领,想 在三招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他愤极反笑,说道:“好好好,我姓赛的就陪你走走。” 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内你败于我手,那便怎地?”赛总管道:“任凭你处置便是,我赛某是 何等样人,那时岂能再有脸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说著双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 击去。他见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挡架,当下欺身直进,叫他非撒手放人 、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头打到胸口,竟是不闪不挡,突然间胸部向内一缩,将这一拳化解于无形。赛 总管万料不到他小小年纪,内功如此精湛,防他运劲反击,急忙向后跃开。众人齐声叫道 :“第一招!”其实这一招是赛总管出手,胡斐并未还击,但众人相助赛总管,竟都算了他 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声,一口痰激飞而出,猛往赛总管脸上吐去,同时双足鸳鸯连 环,向前踢出。赛总管见浓痰飞到,又见了敌人的招式,心中一惊。他各家各派的武功俱 都精熟,知道若要避开浓痰,不是上跃便是低头缩身,但若上跃则小腹势非被敌人左足踢 中不可,缩身却是将下颚凑到敌人右足去吃他一脚,上下两难,只得横掌当胸,护住门户 ,那浓痰噗的一声,正中双眉之间。如是平平常常的一口痰,连三岁小儿也能避开,恶就 恶在敌人伏下凶狠后著,叫他不得不挺身受唾。 众人见他脸上被唾,为了防备敌人突袭,竟是伸手去擦也不敢,如此狼狈,那“第二招”的 叫声,就远没首次的响亮。 赛总管心道:“我纵然受辱,只要守紧门户,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难,到那时且瞧他如何说话 ?”大声喝道:“还剩下一招。上罢!” 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杀狗与玄冥子齐向赛总管打去。赛总管早料他要出 此招,心下计算早定:“常言道无毒不丈夫,事急之际,若要非伤朋友不可,那也叫做无法 。”眼见两人身子横扫而来,双臂一振,猛挥出去。哪知胡斐双手本来抓住两人要穴,待两 人身子和赛总管将触未触之际,忽地松手,随即抓住两人非当穴道之处的肌肉。 杜杀狗与玄冥子被他抓住在空中乱挥,自是不知身在何处,突觉穴道松弛,手足能动,不 约而同的四手齐施,打了出去。他二人原意是要挣脱敌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 平绝招,决死一拼,狠辣无比。但听赛总管吼叫一声,太阳穴、胸口、小腹、胁下四处中 招,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地下。胡斐双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 穴,叫道:“第三招!” 他一言出口,双手加劲,杜玄两人哼也没哼一声,都晕了过去。他这一下重手点穴,力透 经脉,纵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治愈。胡斐提起两人,顺手往身前另外二人 掷去。那二人吃了一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对付赛总管那么对付自己,急忙上跃闪避。胡 斐一纵而前,乘那二人跃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际,一手一个,又已抓住,这才转过身来,向 赛总管道:“你怎么说?” 赛总管委顿在地,登觉雄心尽失,万念俱灰,喃喃的道:“你说怎么就怎么著,又问我怎地 ?”胡斐道:“你把苗大侠放了。”赛总管向身旁两名侍卫摆了摆手,那两人不敢违抗,过去 解开了苗人凤的镣铐。 苗人凤身上的穴道是赛总管所点,那两名侍卫不会解穴。胡斐正待伸手解救,哪知苗人凤 暗中运气,正在自行通解,手脚上镣铐一松,他深深吸一口气,小腹一收一放,竟自将穴 道解了,左足起处,已将杜庄主邀来的昆仑派灵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时一拳递出,砰的一 声,将一人打得直掼而出。 范帮主被赛总管撞出板壁后,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从板壁破洞中跨进房来,不料被苗 人凤打出的那人正好跌在他的身上。两人都被打得急了,昏昏沉沈,难分友敌,一撞到别 人身子,立即各出绝招,缠打不休。 灵清居士虽被苗人凤一脚踢出,但他究是昆仑派的名宿,武功有独到造诣,身子飞在半空 ,腰间一扭,已头上脚下,换过位来,腾的一声,跌坐在床沿之上。胡斐大吃一惊,待要 抢上前去将他推开,却觉一股劲风扑胸而至,同时右侧又有金刃劈风之声,原来蒋老拳师 与另一名高手侍卫同时攻到。那侍卫的一刀还易闪避,蒋老拳师那一招玉女穿梭却是不易 化解,只得双足立稳,凝神接了他一招。但那太极拳绵若江河,一招甫过,次招继至,一 时竟教他缓不出手足。 那灵清居士跌在床边,嗤的一响,将半边罗帐拉了下来,他跃起身时,右足一带,竟将苗 若兰身上盖著的棉被带在一旁,露出她的上身。 苗人凤正斗得兴起,忽见床上一个少女,衣服穿得极少,双颊晕红,一动也不动,正是自 己的独生爱女。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兰儿,你怎么啦?”苗若兰开不得口,只是举 目望著父亲,又羞又急。 苗人凤双臂一振,一低头,从四名敌人中间硬挤了过去,一拉女儿,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 动弹不得,竟是被高手点中了穴道。他亲眼见胡斐从床上被中跃出,原来竟在欺侮自己爱 女,他气得几欲晕去,也不及解开女儿穴道,只骂了一声:“奸贼!”从敌人手中夺过一柄 长剑,刷刷刷刷,向胡斐上中下三路连刺了四剑。 此时苗人凤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这双拳过去,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一 般。胡斐吃了一惊,尚未明白自己救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动武,但见来势厉害,急忙向左 一避,但听砰的一响,苗人凤双拳已击中在杜杀狗邀来的一名剑客背上。这剑客所练的下 盘功夫向称武林第一手,一个马步一扎,纵是十几条壮汉一齐出力,也拖他不动。 苗人凤双拳击到之时,他正在胡斐背后欲施袭击,不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这双拳 头正好击中他的背心。他牢牢扎稳马步,双腿动也不动,若是换作旁人,中了这两拳内脏 虽必震碎,一时三刻间却也不致毙命,但这剑客下盘功夫太好,以硬碰硬,脊骨承受不起 ,喀的一响,脊骨竟尔折断,一个身子软软的断为两截,双腿仍钉在地下,上身却弯了下 去,额角碰地,再也挺不起来。 众人见苗人凤如此威猛,发一声喊,四下散开。苗人凤左腿横扫,又向胡斐踢到。胡斐见 苗若兰在烛光下赤身露体,几个存心不正之徒已不断向她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白之躯 要紧,顺手拉过一名侍卫,在自己与苗人凤之间一挡,身形一斜,窜到床边,扯过被子裹 在苗若兰身上。这几下起落快捷无伦,众人尚未看清,他已从板壁的缺口中钻了出去。苗 人凤又惊又怒,大叫:“奸贼,快放下我儿!”欲待追赶,室小人挤,被几名敌人缠住了手 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时竟是难以脱身。 胡斐见到苗人凤发怒时的神威凛凛,心中也自骇然,抱著苗若兰不敢停留,一手拉索,溜 下峰去。他知附近有个山洞人迹罕至,当下展开轻身功夫,直奔而去。他虽手中抱了一人 ,但苗若兰身子甚轻,全没灭了他奔跑的迅捷。 不到一盏茶功夫,他已抱著苗若兰进了山洞,他不敢再搂她抱她,用棉被紧紧裹住,让她 靠在洞壁,心中踌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时间一长,她不会内 功,只怕身子有损。”实在好生难以委决,于是取火折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见苗若兰美目流波,比日间更增娇艳,不禁怦然心动,说道:“苗姑娘,在下绝无 轻薄冒渎之意,但要解开姑娘穴道,难以不碰姑娘贵体,此事该当如何?”苗若兰虽不能点 头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谢,殊无半点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 她几处穴道上轻轻按摩,替她通了经脉。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低声道:“行啦,多谢您!”胡斐急忙缩手,待要说话,却不知说甚 么好,过了良久,才道:“胡某是昂藏男子,适才冒犯,实是无意之过,此心光明磊落,天 日可鉴,务请姑娘恕罪。” 苗若兰低声道:“我知道。”两人在黑暗之中,相对不语。山洞外虽是冰天雪地,但两人心 头温暖,却是别有一番光景。过了一会,苗若兰道:“不知我爹爹现下怎么了。”胡斐道:“ 令尊英雄无敌,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你放心好啦。”苗若兰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怜的爹 爹,他以为你——你对我不好。”胡斐道:“这也难怪,适才情势确甚尴尬。”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我爹爹因为另有伤心之事,是以感触特深,请胡爷别见怪。”胡斐笑 道:“甚么事?”他一问出口,立觉失言,想要用言语岔开,却一时不知说甚么好。他号称 雪山飞狐,平时聪明伶俐,机变百出,但今日与苗若兰相对,不知怎的,竟似变了一个人 ,十分的口拙木讷起来。 苗若兰道:“此事虽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的事。”胡斐“啊”了一声。苗若 兰道:“我跟你说,我妈做过一件错事。”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 兰缓缓摇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我妈教这件错事毁了, 连我爹,也险险教这事毁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豪杰。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一位千 金小姐。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一家大小,他们才结了亲。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 也罢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奖你妈的好处。”胡斐奇道:“ 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与令尊比武之时,你妈妈比一个男子汉还更有气概。 我爹言语之中,常羡慕你爹好福气,说道:‘胡一刀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旁人百年。’我 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他相貌英俊,谈吐 风雅,又能低声下气的讨好别人,我妈一时糊涂,竟偷偷跟他走了。” 胡斐一惊,道:“有这等事?”苗若兰声音哽咽,说道:“那时我还只两岁,爹抱了我连夜追 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追三日三夜,终于赶上了他们。 那田归农一见我爹,只有跪下求饶。我爹举掌要劈了下去,我妈却扑在他的身上。我爹见 她真心爱他,叹了口气,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险险死去。他对我说,若 不是见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不想活啦。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 时叫著:‘兰啊兰,你怎么这等糊涂?’因为我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她说到 此处,脸上一红。原来当时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她姓氏,除非至亲至近之人, 是不能告知名字的,她这么说,等于是告知胡斐,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密的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对自己说了,心 中大是激动,最后听她提到自己的小名,更是如坐春风,温馨难言,说道:“苗姑娘,那田 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甚么真正的情意。”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是这么说。只是他日常自怨自艾,说道若非对我妈不够温存体 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骗。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却不及田归 农了。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到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可是他虽教我一家 受苦,教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是白使了心机。我妈看穿了他的用心,临 终时仍将藏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于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最后说到那图如何被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宝。 胡斐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 爹爹擒住,好逼他交出图来,哪知天网恢恢,我正在此时找他报仇。唉,这宝藏不知害了 多少人。”他微一停顿,说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妈就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苗若兰道: “啊,是么?快说给我听。”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胡斐的手。 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兰脸上一红, 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杀狗杜庄主的表妹。”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 得杜伯伯,爹爹却从不提起此事。”胡斐道:“我在爹爹的遗书中得悉此事,看来令尊也未 必知道。杜庄主知道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在峰上找寻。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二 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藏宝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他进了藏宝 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在洞中共归于尽,正想发掘藏宝,哪知我妈跟著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要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已看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 ,和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我妈说道:她自 幼受表哥杜杀狗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不起,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 者只能得一,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 ,记述此事,封在洞内,文后各人赋诗一首,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 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绝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 ,他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 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么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 当你是自己亲哥哥一般。” 胡斐怦怦心跳,道:“现在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道:“不迟。”又 过片刻,说道:“我很喜欢。” 看官,古人男女互相爱悦。只凭一言片语,即知对方心意,绝不若当世风习,非说得淋漓 尽致,不足以表相爱之诚。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我胡斐终生不敢有负。”苗 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 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他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 之是与他结成一体,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世上的一切,登忘身外天地。良久良久, 苗若兰道:“咱们去找到我爹,一起走罢,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 一生之中,从未如此刻之乐,实是不肯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说些闲话, 多留一刻好一刻,于是问道:“杜庄主既是你长亲,何以你要寻他动武?” 胡斐咬了咬牙,道:“此事说来气人,我妈临终之时,曾在我襁褓上放了一通遗书,拜恳你 爹和杜庄主照看,养我成人。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 ,只得抱我去投奔杜庄主。哪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笈。他又隐约猜到我 爹妈知道宝藏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连夜逃下雪峰, 我爹的武学秘笈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他约会,是 要问他为甚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回我妈留给我的遗物。”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想不到他待你这么坏。”胡斐道:“哼,单是他阴谋害你 爹爹,就可想见其余,——”正说到此处,忽听左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杂著呼喝 叱骂。只是那声音极沈极闷,胡斐练过暗器听风术,耳音极好,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 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说著站起身来。苗若兰 道:“不,我跟你去。”胡斐原本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著她手,出洞 寻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著银色的雪光 ,再与苗若兰皎洁无瑕的肌肤一映,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已除下自己的 袍子,披在苗若兰身上,虽然地底下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但月光下四目交投,身外之事 ,竟是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忽地一句句似脱口而出。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但教心 似金钿坚——”苗若兰接口道:“天上人间会相见。”突然间地底呼声转剧,教两人不得不侧耳 倾听。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底下厮杀争夺。”他从父亲遗 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诗文,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 金小笔。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之所,但体念父母遗 志,不肯掘出使用。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必是见财眼红,互相争斗。 他这料一点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正自杀成 一团。宝树袖手旁观,只是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慢慢一个一个的收 拾。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突然一滚滚到了火堆之旁。初 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哪知几个打滚,险险将火头压熄,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伙儿 都冻死么?”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轻轻一挑,两个人一齐飞了起来,腾的一声,落在 地下。 宝树笑了一笑,弯腰拿起一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突突跳动的火光在对 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使得人影也是微微跳动。 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进口处并肩站著二人。一个脸带娇羞的是苗若兰,另一 个虬髯戟张、眉现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宝树“啊”的一声,右手一扬,一串念珠激飞 而出。这念珠初掷出去时是整整的一串,但飞到半空,串著珠子的线儿被他劲力迸断,数 十颗念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穴道。这是他苦练十余年的绝技,恃以保身救命 ,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然见到胡斐,知道事势紧迫,是以抢著先施杀手。 胡斐一声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 道:“原来你装模装样,功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但 见数十颗念珠颗颗打在胡斐穴道之中,他却理也不理。原来胡斐见念珠打到,气贯全身, 早已将各处穴道尽数封闭。若是宝树出手用指点穴,他穴道原是封闭不住,但他一掷的劲 力分在数十颗念珠之上,却已奈何不得胡斐这等名家高手。 宝数见一击不中,吓得心胆俱裂,他为人最是狡诈,急忙一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 斐跟著动手,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 就往火堆中掷了过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哪知道火被他们添了添 了许多干柴,烧得正旺,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见满洞都是珍宝,宝树躲躲闪闪的又在欲施诡计,想起他卑鄙贪财,害了自己父母性 命,不禁心中怒火,也如那火堆一般烧了起来,一弯腰,抄起了一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 ,右手食指不住价弹动。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母绿、 各种各样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打去。每一块宝物打到,都教他剧痛难当。 他纵高窜低的闪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竟是不偏半点。说也奇怪,洞中余 人甚众,但这些珠宝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 一动也不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 起来,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从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越重,他偏偏避开宝树的穴道,要让他多吃些苦头。众人凝神而观,个个吓得 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罢 !”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不知怎的, 只觉她说的一点也不错,确须饶了此人。当下右手垂下,左手用力一掷,掌中十余件珍宝 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在冰壁之中。众人看得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珠宝若 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横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他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 敢与他眼光相接。洞中寂静无声。宝树身上虽痛,但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隔了良久, 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罢!”说著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 出。 众人料想不到他这么容易便放过了大伙,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 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突然之间,隧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 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面如土色,齐叫: “啊哟,不好啦!” “他堵死了咱们出路。” “快跟他拼了。” 众人虽然畏惧胡斐,但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待奔到大石之后,果见那块大石已被 胡斐推回原处,牢牢的堵住了洞门。 那洞门甚是狭窄,在外面尚有著力之处,内面却只容得一人站立,给胡斐这一堵上,过不 多时,融化了的冰雪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山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苗若兰心 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道:“你说,里面哪一个是好人,饶得他活命 ?”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真正的好人,可是,你总 不能把许许多多坏人尽数杀了啊。”胡斐一怔,道:“我哪算得是好人。”苗若兰抬头望著他 道:“我知道你是好的。我没见你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知道我在甚么时候这颗心就 交给了你?” 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么自然流畅,随随便便的脱口而出,却似已 叫了一辈子一般。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苗若兰伸臂还抱,倚在他的怀里, 两人互相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无穷无尽,只觉世上最美最好的处所,就是在这又冷又 湿、又黑又闷的隧道之中。 第十八回 打遍天下无敌手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两人这样抱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口传进来几下脚步之声。胡斐心道:“不好! 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有别人来堵死了咱们。”臂中抱著苗若兰不放, 急步抢出洞去。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奔跑得极是迅捷,瞧那身形步法,正是雪峰 上与自己动过手的那些武林豪客。胡斐笑道:“兰,你爹爹打了胜仗,把他们都赶跑啦。” 说著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时团得坚如铁石。他手臂一挥,雪团直 飞过去,正中前面一人腰间。那人一跤俯跌,再也站不起来。后面一人吃了一惊,回过头 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上,立时仰天摔倒。虽然跌法不同,却是同样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甚么时候把心交给了我?我想一定没我早。我第一眼瞧你 ,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当我还只七岁的时候,我听爹说 你爹妈之事,我心中就尽想著你。我对自己说,若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活在世上,我要照顾 他一生一世,我要教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 胡斐听得激动异常,不知说些甚么才好,只是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眼光从她肩上望出去 ,忽见雪峰上几个黑影,正沿著绳索往下急溜。他叫道:“咱们去助你爹爹,截住这些歹人 。”说著足底加劲,抱著苗若兰急奔,片刻之间已到了雪峰之下,那时两名豪客已踏到峰下 实地,尚有几名正急速下溜。胡斐将苗若兰放下,双手各握一个雪团,两臂齐扬,峰下两 名豪客应声倒地。 胡斐正要再掷雪团,投击尚在峰腰之人,忽听半山间有人朗声说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 不得拦阻。”这两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半山里飘将下来,洪亮清朗,正是苗人凤的说话。 苗若兰喜叫:“爹爹!”胡斐听这声音离地约有数里,但语音遥传,若对其面,金面佛内力 之深厚,确是已所莫及,不禁心下大为钦佩,两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团双双飞出,又中 躺伏在地的两名豪客身上,不过上次是打穴,这次却是解穴。那二人蠕动了几下,撑持起 来,突然发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山里苗人凤叫道:“果然好俊的功夫,就可惜不学好。”他这两句话的语音,一字近 似一字,只见他又瘦又长的人形缘索直下,当那“好”字说毕,人已站在胡斐身前。两人互 相对视,均不说话,但听四下里咄咄擦擦,尽是踏雪之声,原来这次上峰的高手中留得性 命的,都四散走了。月光下只见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杀狗杜庄主。他将一个尺来 长的包裹递给胡斐,颤声道:“这是你妈的遗物,里面一件不少,你收著罢。”胡斐接在手 中,似有一股热气从包裹传到心中,全身不禁发抖。 苗人凤见杜杀狗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远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结交遍于天下,也算得是 个人杰,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败名裂,实是可惜。他不知杜杀狗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亲 ,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来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儿,当下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女儿身披男 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虽然救了自己性命,却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 亡妻失节之事,恨不得杀尽天下轻薄无行之徒,一时胸口如要迸裂,低沉著声音道:“你跟 我来!”说著转身便走。 苗若兰叫道:“爹,是他——”但苗人奉沉默寡言,素来不喜多说一个字,也不喜多听一个字 ,此时盛怒之下,更不听女儿多说。他见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胆!”左手倏地 伸出,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将胡斐左臂握住,说道:“兰儿你留在这儿,我和这人有几句话 说。”说著向右侧一座山峰一指。那山峰虽远不如杜家庄所住在的玉笔峰那么高耸入云,但 险峻巍峨,似犹在玉笔峰之上。他放开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过去,倏忽之间已到峰底 。 胡斐道:“兰,你爹既这般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你在这里等著。”苗若兰道:“你答应我一 件事。” 胡斐道:“别说一件,就是千件万件,也全凭你吩咐。”苗若兰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 后两字声若蚊叫,几不可闻,低下了头羞不可抑。胡斐将适才从杜杀狗手里接来的包裹放 在她的手里,道:“你放心。我将我妈的物事交于你手。天下再没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 隆重的。” 苗若兰接过那个包裹,身子也是不自禁的微微颤动,低声道:“我自然信得过你。只是我知 道爹爹脾气,若是他恼了你,甚至骂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脸上,让了他这一回。”胡斐笑道 :“好,我答应你就是。”远远望去,只见苗人凤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间倏忽出没,正自极迅 捷的向山上爬去。当下轻轻的在苗若兰脸颊上亲了一亲,提气向苗人凤身后跟去。 他顺著雪地里的足迹,一路上山,转了几个弯,但觉山道愈来愈险,心下丝毫不敢大意, 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碎骨。奔到后来,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竟难有下足 之处,心道:“苗大侠故意选此险道,必是考较我的武功来著。”当下展开轻功,全力施为 ,山道越险,他竟奔得越快。 又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瘦长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块凸出的石上,身子衬著灰暗的天空, 犹似一株枯槁得老树,听他低沉著嗓子说道:“好,你有种跟来,上罢!”正是打遍天下无 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苗人凤背向月光 ,脸上阴沉沉的瞧不清楚神色。胡斐喘了口气,面对著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人 ,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他害得我一生孤苦 ,但听平四叔说,他豪侠仗义,始终没对不起我的爹妈。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艺 业,惊世骇俗,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试试是他强呢还是我强。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为仇, 百余年来相斫不休,但他又不传若兰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将这场世仇至他而解?适才我救 了他的性命,但他见我与若兰同床共被,却又不知能否相谅?”胸中思潮起伏,百感交集。 苗人凤见胡斐神情粗豪,虬髯戟张,依稀是当年胡一刀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 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被人害死,投在沧州的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起 他欺辱自己的独生爱女,怒火上冲,左掌一扬,右拳呼的一声,冲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 击去。胡斐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一拳打过来,势道威猛无比,只得出掌挡架。两人拳 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暗赞对方功夫了得。苗人凤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来,二十余年 中从未遇到敌手,此时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但觉对方掌法精妙,内力深厚,不禁敌忾之 心大增,运掌成风,连进三招。胡斐一一拆开,到第三招上,苗人凤掌力猛极,他虽急闪 避开,但身子连幌几幌,险险堕下峰去,心想:“若再相让,非被他逼得摔死不可。”但见 他左足飞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当即右拳左掌,整向他面门拍击,这一招围魏救赵,是拆 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这一招用的虽然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但高手比武,半点容让不得,苗人凤伸臂相 格,使的却是十成力。四臂相交,喀喀两响,胡斐只觉胸口隐隐发痛,急忙运气相抵。岂 知苗人凤的拳法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再不容敌人有翻身机会。若是在平 地之上,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步,避了他拳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巉崖 峭壁之处,实是无地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春蚕掌法,密密护住全身各处要害。 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幅度小极,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术绵密无比 ,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这路掌法原本用以遭人围攻而处劣势之时,虽然守得紧密,却 有一个极大不好处,那就是一开头即使自己“立于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确是作 茧自缚,但能受攻,不能反击,不论敌人招数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绽,若非改变掌法永远难 以克敌制胜。 苗人凤一招紧似一招,眼见对方每一招都可抵挡不住,但说也奇怪,不论自己如何强攻猛 击,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却无危险,当下不再防御自身,十分力气 ,全用在攻坚破敌之上。斗到酣处,苗人凤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 凌飞溅,有一小块射到了胡斐左眼上。那眼皮极是柔软,这一下又是出乎两人意料之外, 难以防备。 胡斐但觉眼上剧痛,虽不敢伸手去揉,拳脚上总是缓得一缓,苗人凤欺身直进,靠身山壁 ,将胡斐逼在外档。 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胡斐半个身子凌空,只要足底微滑,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 谷之中,苗人凤却是背心向著山壁。他这时拳法又变,招招逼对手硬接硬架。胡斐极是机 伶,也偏不上他这个当,出手又柔又韧,尽力化解来势,绝不正面相接。但两人武功本在 仲伯之间,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现下加上许多不便之处,如何能够持久?又斗数 招,苗人凤忽地跃起,连踢三脚。胡斐急闪相避,但见对手第三脚踢过,双掌齐出,直击 自己胸口。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身之处又是无可避让,只得也是双掌拍出,硬接来招 。 四掌一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一幌,急忙运劲反击。两人都将毕 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硬碰硬的比拼,半点取巧不得。两人气凝丹田,四目相投,竟是 僵住了动也不动。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湖上走动,竟不 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放,先将胡斐的掌力引 了过来,然后借著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 这一推本来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以山壁的反激,更是难以抵挡,胡斐身子一幌,左 足已然凌空。但他武功之强,实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铁 铸一般。苗人凤连加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动,却不能使他右足移动半分。 苗人凤见他如此了得,心下不禁惊佩,暗想:“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百年难逢,只可惜走 上了邪路。我今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必再是他敌手。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够相 制?”想到此处,突然间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脚,猛往他右膝盖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丧他 手。”危难下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陡然拔起丈余,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苗人凤 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胡斐两拳打在他的肩上,但被他一撞之下,身子跌出悬 崖,向下直堕。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孤苦,但临死之前 蒙她倾心,也自不枉了这一生。”突然臂上一紧,下堕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抓住他手 臂,将他拉了上来,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 。来,咱们重新打过。”说著站在一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拱手道:“晚辈不是苗大侠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何处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 ”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时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 么?”胡斐道:“晚辈不敢。”苗人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他与苗若兰同床共衾,实是 出于意外,绝非存心轻薄,说道:“在那厢房中——”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 ,劈面就是一掌。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让,立时又给他掌力 罩住,只得全力施为。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山崖边拆了三百余招,竟是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愈奇,心中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武之事,再拆数招,向后跃开三步 ,叫道:“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么?”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 侠乃前辈英雄,不幸被奸人害死,我若有缘能受他教诲几句,立时死了,也所甘心。”苗人 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焉能识他?”顺手在 山边折下两根极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给了胡斐,说道:“咱们拳脚 难分高下,在兵刃上再决生死。”说著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是 天下无双,武林绝艺的苗家剑法。 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出去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无异 。胡斐见来势厉害,哪敢有丝毫怠忽,树枝一摆,向上横格,这一格刚中有柔,确是名家 手法。苗人凤一怔,心想:“怎么他的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两个高手刀剑一交,后 著绵绵而至,绝不容他有思索迟疑,但见胡斐树刀格过,跟著提手上撩,苗人凤挥树剑反 削,教他不得不回刀相救。两人各出绝技,比适才斗得更是凶险。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他武功全是凭著父亲传下的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然精 妙,实战经验究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对 方,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极危急下用巧妙招数拆开。胡斐 一面打,一面佩服:“金面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若是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了。可见 当年他胜过爹爹,倒不是行使诡计。” 两人又斗一阵,越斗越是靠近山崖,只因招招扣得紧密,都是竭力将对方逼向外围,只要 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受了对方刀剑之伤。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 对方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砍在外档,更是不及回救。胡斐吃了一惊,忙伸手在 他树枝上一拨,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苗人凤叫了声:“好!”树剑一抖。胡斐只觉手指剧 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哪知崖边坚冰被二人踏得久了,竟渐渐松裂 溶解,他剑势向前,全身重量尽在后边的左足之上,只听喀喇一响,一块岩石带著冰雪, 堕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伸手去拉。只是他一堕之势不轻, 虽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带之下,竟连自身也跌出崖边。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 ,贴向山壁,施展壁虎游墙功,要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壁虎游 墙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壁虎到此,只怕也游不上去。可是上去虽然不能, 下堕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余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跌 个粉身碎骨不可。念头刚转得一转,身子已落在岩上。二人武功相差无几,心中所想也是 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岩面光圆,积了冰雪后更是滑溜无比, 但二人武功高强,一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步。只听咯咯轻响,那数万斤重的岩 石幌了几幌,原来岩石横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沙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 ,现下被二人使力一登,沙石夹冰纷纷下堕,那大岩越幌越是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在岩上。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 ,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剑斜刺。胡斐头一低,弯腰避剑,也已拾起树刀,还了一招拜佛 听经。两人这时用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凶险之极,但听得咯咯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 站稳。两人都想:“只有将对方逼将下去,减轻岩上份量,这圆岩不致立时下堕,自己才有 活命之望。”当下各展生平绝技,手下绝不容情。 瞬时之间交手十余招,苗人凤见他使的刀法与胡一刀当年一模一样,心中疑云大起,只是 形格势禁,实无余暇相询,一招反腕翼德闯帐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 这一招剑掌齐施,要教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惯了,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 耸。 此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映壁映得一片明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 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出来。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 他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 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著。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 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树刀盖住。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 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苗若兰,绝不能伤她父亲。然而若 不劈他,容他将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方,竟白白送了 自己性命么?瞬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 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 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绝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哪里肯死,倘使杀了他罢,回头 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若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那这一生活在世上,势必心中痛苦,生 不如死。 看官,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 自己性命。看官若是自身遭此情景,该当如何抉择? 苗若兰一人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当下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 只见包里是几件婴儿的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 绣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她站在雪地之中, 月光之下,望著那婴儿的衣衫,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与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