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旧版 本书作者:金庸 小说简介: 《侠客行》是金庸编著的一部武侠小说,初次发表于1965年,据说灵感来自李白的“古风五 十九首”之《侠客行》,收录于《金庸作品集》中。作品主要叙述一个懵懂少年石破天的江 湖经历。 传说中的侠客岛每十年派出赏善罚恶二使来中原,强邀武林各派掌门人赴岛喝腊八粥,而 去了侠客岛的掌门人又个个杳无音信……自小无名无姓、被唤作“狗杂种”的少年石破天因外 出寻母而意外得到玄铁令,糊里糊涂地学武功,糊里糊涂地被人当成长乐帮帮主,又糊里 糊涂地代接赏善惩恶令前往侠客岛……大巧反成大拙,大愚才是大智。石破天用他离奇的经 历讲述了一个“吃亏是福”的道理。 《侠客行》一反金庸大部分作品的路子,既无明确的时代背景,也没有宏大的场面,写爱 情也只是浮光掠影,除了石破天之外,人物描写也只是点到即止,因此比起金庸的其他许 多作品来,一向较为读者所忽视。其实《侠客行》恰恰体现了金庸作品的返璞归真。 旧版《侠客行》章回目录 一汴梁小丐 二金刀墨剑 三玄铁令主 四铁令誓言 五好人坏人 六蛇蝎心肠 七长乐帮主 八仇深似海 九神功告成 十天作之合 十一洞房之夕 十二会见群雄 十三雪山师徒 十四慈母心肠 十五舟中传拳 十六江上奇逢 十七丁氏双雄 十八碧螺紫烟 十九雪山克星 二十旁敲侧击 二十一金乌刀法 二二善恶使者 二三铁叉会中 二四抢夺铜牌 二五舐犊之情 二六往事全忘 二七重大阴谋 二八九节软鞭 二九千里赴难 三十帮主之谜 三一奋接铜牌 三二真假善恶 三三雪山之变 三四掌门之争 三五波澜另起 三六狂妄自大 三七上门复仇 三八玄铁之令 三九腊八之宴 四十邀聚群雄 四一侠客行 四二参透图谱 一汴梁小丐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这一首李白的《侠客行》,写的是春秋时魏国信陵君门客侯生和朱亥的故事,千载之下读 来,英锐之气,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梁城邻近黄河,后称汴梁,即今河南开封,该地虽然 数为京城,却是民风质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侠气概,后世迄未泯灭。 开封东门十二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侯监集。这一日已是傍晚时分,四处前来赶集的乡 民正自挑担的挑担、提篮的提篮,纷纷归去,突然间东北角上隐隐响起了一阵马蹄之声。 那候监集正当官道,来往客商众多,有人骑马来往,谁也没多理会。 但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竟然是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二百来骑。镇人乡民方始略觉惊异, 但听得蹄声奔腾,乘者竟是纵马疾驰,众人相顾说道:“多半是官军到了。”有的说道:“快 让开些,官兵马匹冲来,踢翻担子,那也罢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该。” 猛听得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胡哨。这些胡哨声东呼西应、南唤北和,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 声,似乎将侯监集团团给围住了。众人骇然失色,有些见识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 莫是强盗?” 河安杂货铺中一名伙计伸了伸舌头,说道:“啊哟,只怕是我的妈啊那些老哥们来啦!”王 掌柜脸色已然惨白,举起了一只不住发抖的肥手,作势要往那伙计头顶拍落,口中喝道:“ 你奶奶的,说话也不图利市,什么老哥小哥的。当真线上的大爷们来了,哪还有你……你的 小命?再说,也没听见光天化日有人干这调调儿的!啊哟,这……这可有点儿邪……” 他说到一半,口虽张着,却没有了声音,只见市集东头四五匹健马直抢了过来。马上乘者 一色黑衣,头戴范阳斗笠,手中各执明晃晃的钢刀,大声叫道:“老乡,大伙儿各站原地, 动一下子的,可别怪刀子不生眼睛。”一面叱喝,一面往西驰去,马蹄铁拍打在青石板上, 直令人心惊肉跳。 蹄声未歇,西边厢又是七八匹马冲了过来。马上健儿也是一身黑,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 低的,瞧不清面目。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动,那就没事,爱吃板刀面的,不妨出来 !” 河安杂货铺那伙计也真叫大胆,嘿的一声笑,说道:“板刀面有什么滋味……”这人贫嘴贫舌 的,想要说句笑话,岂知一句话没完,左首黄马上一人马鞭一挥,刷的一声,长鞭甩进柜 台,勾着那人的脖子,顺手一带,砰的一声,将那伙计重重摔在街上。 那坐骑一股劲儿的向前驰去,便将那伙计拖着而行。后边一匹马赶将上来,一足踩了下去 ,只听那伙计哀号一声,登时不活了。 旁人见到这伙人如此凶横,哪里敢动弹?有的本想去上了门板,这时双脚便如钉在地上一 般,只是全身发抖,要他不动,却也不能。 离河安杂货铺六间门面处,有一家烧饼油条店,油锅中热油滋滋价响,铁丝架上搁着七八 根油条。一个驼背老者弯着腰在搓面粉,慢条斯理的将面粉捏成一个个小球,又将小球压 成圆圆的一片,对眼前惊心动魄的惨事,竟如视而不见。 那老者在面饼上洒上些切碎的葱花,对角一摺,捏上了边,在木板角上的一只黄砂碗中抓 些芝麻,洒在面上,然后用铁钳挟起,放入烘炉之中。 这时四下里胡哨声均已止歇,马匹也不再行走,一个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鸦雀无声,就是啼 哭的小儿,也给父母按住了嘴巴,不令发出半点声音。各人凝气屏息之中,只听得喀、喀 、喀的皮靴之声,从西边上沿着大街响了过来。 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的,便如踏在每个人心头之上。那脚步声渐渐近来 ,其时太阳正要下山,一个长长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随着脚步声慢慢逼近。候监集这条 街上,人人都似吓得呆了,只有那卖饼老儿仍是在做他的烧饼。但听得皮靴声响到烧饼铺 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卖饼老者,突然间嘿嘿嘿的冷笑三声。 卖饼老者缓缓抬起头来,只见面前那人身材极高,约摸四十五六岁年纪,一张脸孔如橘皮 般凹凹凸凸,满是疙瘩,双目下垂,眼睛虽小,却是炯炯有神。 卖饼老者点了点头,道:“大爷,买饼么?一文钱一个。”拿起铁钳,从烘炉中挟了个热烘 烘的烧饼出来,放在白木板上。 那高个儿又是一声冷笑,说道:“拿来!”跟着便伸出了左手。 那老者眯着眼睛道:“是!”拿起那个新焙的烧饼,放在他手掌之中。 那高个儿突然双眉一竖,怒喝一声:“到这当儿,你还在消遣大爷!”将那烧饼劈面向那老 者掷去。但听得呼的一声,声势挟劲风,烧饼虽软,这一掷之势力道却是不小,若是掷中 在脸上,却是非受伤不可。 那老者缓缓将头一侧,那烧饼恰好从他脸畔擦过,拍的一声响,落在青石板边的一条泥沟 之旁。 那高个儿掷出烧饼,随着呛啷一声响,从腰间撤出了一对双钩,钩头映着夕阳,蓝印印地 寒气逼人,说道:“到这时候还不拿来,还想逃得了性命么?姓吴的,你到底识不识时务? ” 那卖饼老者眯着眼睛道:“素闻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济贫,江湖上提起来都是翘起大拇指,说 声:‘侠盗!’怎么派出来的小喽罗,却向卖烧饼的穷老汉打起主意来啦?”他说话似乎有气 无力,但一番话却又说得清清楚楚。 那高个儿听他称自己是“金刀寨的小喽罗”,两条眉毛挂得更加低了,心中怒发如狂,喝道 :“吴道一,你是决计不交出来的啦?” 那卖烧饼老者听他喝出了自己姓名,心中也是一凛,寻思:“金刀寨的消息倒也灵通。”脸 上却仍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气,道:“足下手持双钩,想必是金刀寨的铁钩子张……张大元了! ” 其实那高个儿名叫李大元,外号人称“神钩”,他听吴道一故意替自己改了个姓,不提“神钩 ”却称为“铁钩子”,显是充满轻侮之意,再也难以忍耐,左钩一起,一招“手到擒来”,疾向 吴道一左肩钩落。 吴道一向右一让,李大元一钩落空,但他这一钩之后,藏着巧妙的后着,跟着左腕一缩, 钢钩拖回,便向吴道一后心钩到。吴道一突然身形一,避开了这一钩,跟着右足踢出,却 是踢在烘炉之上。满炉红炭猛然向那李大元身上飞去,同时一镬炸油条的熟油也向他头顶 浇落。 李大元吃了一惊,急忙后跃,避开了烘炉中的红炭,却避不开满镬热油,“啊哟”一声,满 锅热油已泼在他双腿之上,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吴道一双足一登,冲天跃起,纵到了对面屋顶,手中兀自抓着那把烤烧饼的铁钳。猛地里 青光一闪,一柄单刀迎头劈来,吴道一举铁钳一挡,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他那铁钳虽 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实乃纯钢所铸,竟将那单刀挡了回去。 便在此时,左侧一枝梨花短枪、右侧双刀同时攻到。 吴道一哼了一声,道:“好不要脸,以多取胜么?”身形一长,双手分执了铁钳的两股,左 挡短枪,右架双刀,竟然是将铁钳拆了开来,变成了一对判官笔使。 围攻他的三人也都是一身黑衣,蓦然间见他长身而立,一个驼背老人变成了不是驼子,都 是一惊。 吴道一双笔使展开来,招招取人穴道,虽是以一敌三,居然占到了上风,但听得一声“着! ”使短枪的“啊”的一声,左腿中笔,骨溜溜的从屋檐上滚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着一名矮瘦老者,双手叉在腰间,冷冷的瞧着三人相斗。白光闪动中当的 一声响,使单刀的手中兵刃被吴道一左笔震落,跟着胸口被他一脚踹中,一个筋斗翻落街 中。 那使双刀的心中怯意陡生,却也不肯认输退开,将双刀使得如同一团雪花相似,变成护住 了全身要害,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将过来,一步一步的越走越近,这时相斗的二人双刀双笔都是舞得虎虎 生风,不论是给那一件兵刃带到了少些,都不免身受重伤,但那老者竟如视而不见,对着 二人走将过去。 那使双刀的叫道:“师叔,小心!” 一刀砍出,收招不住,竟是向那老者肩头削了过去。 那老者右手伸起,两根手指在刀背上一按,那人拿捏不定,手一松,一柄单刀直飞了出去 。 其时夕阳已有一半落到了山后,金光照耀,只见那单刀在半空中不住的翻筋斗,快速无伦 ,幻作一个圆盘,下面街上一半人都仰起了头观看。 那人一刀脱手,不免惊惶失措。吴道一乘势一笔直进,点向他的小腹。不料那矮瘦老者左 手伸出,搭在那人肩头,一拉之下,已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右手一指戮出,点向吴道一 的左眼。 这一招迅捷无比,吴道一明明见自己一笔便可刺中他的胸膛,但对方这一招如此阴毒厉害 ,直是不能不救,只得回笔打他手指。 那老者手指略歪,避了他铁笔的一击,改刺他的咽喉。吴道一力道已老,无法变招,只得 向后退了一步。 岂知他退一步,那老者便跟着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点向他的小腹。吴道一既会 使判官笔,自是点穴的行家,见他每一招点出,都不是攻向自己穴道,虽是如此,却也不 敢任他在身上着指,呼的一声,右笔反将过来,砸向他的头顶,那老者向前直冲,几欲扑 入吴道一的怀里,便这么一冲,已将他一笔避过,同时双手齐出,向他胸口抓去。 吴道一身形魁梧,那老者的头顶只到他的颈口,但那老者的武功狠辣无比,赤手空拳,着 着进逼。 吴道一猛觉敌人已欺进怀中,大惊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长条衣 服。 吴道一只觉肚腹间飕飕生凉,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经受伤,双臂合拢,倒转铁笔,一 招“环抱六合”,双笔笔柄向那老者两边太阳穴中砸了下来。 那老者不闪不架,又是向前一冲,双掌扎扎实实的击在吴道一胸口。喀喇喇的一声响,也 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吴道通从屋顶上一交翻跌下去。 李大元两条大腿被热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只是双腿受了重伤,不便纵上屋顶 和敌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负,既是他已经出手,就不喜旁人来相助,是以 只是仰起了脖子,观看二人相斗。 吴道一腾的一声从屋顶摔下,李大元一跃而前,势如疯虎般扑将上去,双钩扎落,直刺入 吴道一的肚腹。他得意之极,仰起头来,纵声长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终于慢了一步,双钩齐刺,吴道一那里还有命在? 突然间黑影一闪,李大元叫声:“啊……”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只见他胸口双乳的部位均多 了一枝铁笔,自前胸直透至后背,鲜血从四个伤口中直涌出来,跟着晃了几晃,便即摔倒 。 原来吴道一临死时奋力一击,李大元猝不及防,竟然被他插中了要害。金刀寨的伙伴们大 惊之下忙伸手扶起,却是早已气绝。 周牧不去理会李大元的生死,嘴角边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吴道一的身子,见他也已停了呼 吸。周牧眉头微皱,喝道:“剥了他衣服,详细搜查。” 四名下属应道:“是!”立即剥他衣衫。只见他背上长衣之下负着一个包裹。原来平时扮作 驼背,便是这包裹之故。 两名黑衣汉子迅速打开包裹,见包中有包,一层层的裹着油布,打开了一层,周牧脸上的 喜意越来越盛,心中不住说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一共解开了十来层油布,那包裹 越来越小,变成尺许见方,两寸来厚的一个方包, 周牧挟手攫过,道:“骗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里搜去。” 十余名黑衣汉子应声入内。那烧饼店前后不过两间房,十几人挤在里面,乒乒乓乓、呛啷 呛啷,店里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都摔了出来。 周牧只是叫:“细细的搜,什么地方都别漏过了!” 闹了半天,已是黑沉沉地难以见物,十几名汉子点起了火把,将烧饼店中的墙壁、灶头也 拆了下来。呛啷一声响,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十来块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满地都 是。 暮霭苍茫之中,一只污秽的小手从街角边偷偷伸将过来,抓起水沟旁那个烧饼,慢慢缩手 。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叫花。他已饿了一整天,没讨到一点吃的,有气没力的坐在墙角边。 当李大元接过吴道一递来的烧饼而掷在水沟之旁,那小丐的一双眼睛,便始终没离开过这 个烧饼。他早想伸手过去把烧饼拿来吃了,但见到街上那些凶神恶煞般的黑衣汉子,却是 吓得分毫不敢弹动。那被马踩死的河安杂货铺伙计的死尸,便躺在烧饼之旁。 后来,吴道一和李大元的两具尸首,也躺在烧饼不远的地方。 直到天色全黑,火把的亮光一时照不到水沟之旁,那小丐终于鼓起勇气,抓起了那个烧饼 。他饥火中烧,顾不得饼上沾了臭水烂泥,轻轻咬了一口,含在口里,却是不敢咀嚼,生 恐咀嚼的微声给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们听见了。口中衔着一块烧饼,虽未吞下,肚里似乎 已舒服得多。 这时那些黑衣汉子已将烧饼铺中搜了个天翻地覆,连地下的砖头也已一块块挖起来查过。 那矮瘦老者见再也查不到什么,说道:“收队!” 只听得胡哨声响,跟着马蹄声响起,一批批乘客出了侯监集。烧饼铺旁的汉子抬起李大元 的尸身,横放马鞍之上,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直等马蹄声全然消逝,侯监集上才有些轻微人声。但镇人怕乘马汉子去而复回,谁也不敢 大声说话。 河安杂货铺的掌柜和另一个伙计抬起伙伴的尸身,放在死者原来睡的床上,急急忙忙上了 门板,再也不敢出来。 但听得东边劈劈拍拍,西边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门,便是关门,过不多时,街上再无人影 ,亦无半点声息。 那小丐见吴道一的尸身兀自横卧在地,没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轻轻嚼了几口,将一块 烧饼咽下,正待再咬,忽见吴道一的尸身动了一动。 那小丐大吃一惊,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死尸慢慢坐了起来。 那小丐吓得呆了,他曾听其他化子说过什么死尸还魂的故事,一颗心怦怦乱跳,但见那死 尸双腿一挺,竟然站起身来。答答两声轻响,那小丐牙齿相击。 那死尸回过头来,幸好那小丐缩在墙角之后,死尸见他不到。这时冷月斜照,那小丐却瞧 得清清楚楚,但见那死尸嘴角边流下一道鲜血,两枚钢钩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 住牙齿,不使发出声响。 只见那死尸又弯下双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个烧饼,捏了一捏,双手撕开,随即抛 下,又摸到一个烧饼,撕开来却又抛去。 小丐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那死尸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何杂物 ,都不理会,一摸到烧饼,便撕了抛去,一面摸,一面踅近水沟。 当那些黑衣汉子搜索烧饼铺之时,将木板上二十来个烧饼都扫在地下,这时那死尸拾起来 一个个的撕开,却又不吃,撕成两半,便往地下一丢。 那小丐眼见那死尸一步步移近墙角,大骇之下,只想发足奔逃,可是全身吓得软了,一双 脚哪里提得起来?那死尸行动迟缓,撕破这十来个烧饼,足足化了两炷香时光。 他在地下再也找不到烧饼,缓缓转头,似在四处找寻。那小丐突然间看到一物,只吓得魂 飞魄散。 原来他身子虽然躲在墙角之后,但月光从身后照来,将他一个影子映在地下,蓬头散发的 头影,便在那死尸的脚旁。那小丐见那死尸的脚又是一动,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勇气, 大叫一声,发足便跑。 那死尸嘶哑着嗓子叫道:“烧饼!烧饼!”跟着腾腾腾的追来。 那小丐在地下一绊,摔了个筋斗。那死尸伸手便来按他背心。那小丐一个打滚,避在一旁 ,发足又奔。 那死尸一时站爬不起来,支撑了一会,这才立起,但他脚长步大,虽然行路蹒跚,摇摇摆 摆的如醉汉一般,只十几步,又追到了那小丐身后。 那小丐走近一棵大树,陡然想起曾听人说过僵尸不会转弯,只须绕树或是绕柱奔逃,僵尸 便追赶不上,当即收步,正要绕树,突然后颈一紧,已被那死尸提了起来。 那死尸问道:“你……你偷了我的烧饼?”在这当口,那小丐如何还敢否认,只得点了点头。 那死尸又问:“你……你已经吃了?”那小丐又点了点头。那死尸右手伸出,嗤的一声,扯破 了小丐的衣衫。 这一下自胸口直至小腹,撕下了四寸来宽,二尺多长的一片衣襟,那小丐便只这么一件棉 衣不像棉衣,夹衫不似夹衫的破衣,给那死尸的鬼爪这么一扯,登时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 肤。 只听那死尸说道:“割开你的肚子,挖了出来!”那小丐直吓得魄不附体,颤声道:“我……我 ……我只咬了一口。”他惊骇之下,对僵尸何以能够开口说话的奇事,脑中念头也没有转过一 下。 殊不知吴道一给那矮瘦老者双掌击中胸口,又给李大元双钩插中肚腹,一时闭气晕死,过 得良久,却又悠悠醒转。 肚腹虽是要害,但为外物所伤后一时却并不便死,吴道一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件事,一经醒 转,发觉金刀寨人马已然离去,竟是顾不得胸腹的重伤,先要寻回藏在烧饼中的物事再说 。 原来他化装易容,在侯监集隐居,就是为了保存这件物事,以避强敌的追索。一住三载, 都是平安无事。侯监集上人人对这不声不响的驼背老人谁也没多留心,无人知道他其实既 非驼背,亦非老人,更加不是卖饼之人。 待听得胡哨声响,二百余骑四下合围,吴道一知道自己行藏终于败露,仓卒间无处可以隐 藏,当即将那物放在烧饼之中。李大元一现身,伸手说道:“拿来!”吴道通行一着险棋, 索性便将这烧饼放入他的手中,果然不出所料,李大元大怒之下,便将烧饼掷去。 吴道通重伤之后醒转,已认不出到底是哪一个烧饼之中藏有那物,一个个撕开来找寻,终 于抓着那个小丐。他心念一转之际,心想这小叫化饿得狠了,多半是连饼带物一齐吞入腹 中,当下便要剖开他胃来取物。 一时寻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钢钩,倒转钩头,便要往小丐肚上 划去,可是钢钩一离肚,只觉得一阵剧痛,伤口血如泉涌,钩头都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 左手一软,小丐身子落地,右手钢钩向前一送,却刺个空。他双足挺了几下,这才真的死 了。 那小丐摔在他的身上,拚命挣扎着爬起,转身狂奔。刚才死里逃生,惊吓得实在厉害,只 奔出几步,脚下一软,翻了个筋斗,就此晕了过去,右手之中兀自牢牢的抓着那个只咬过 一口的烧饼。 淡淡的月光照上吴道一的尸身,又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东南角上又隐隐传来马蹄之声。 这一次的蹄声来得好快,刚只听到一声响,倏忽间已到了近处。侯监集的居民已成惊弓之 鸟,静夜中听到这马蹄声不自禁的胆战心惊,躲在被窝中阵阵发抖。但这次来的只有两匹 马,也没有胡哨之声。 这两匹马形相甚奇。一匹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那是“乌云盖雪”的名驹;另 一匹四蹄却是黑色,通体雪白,却不知叫作什么名堂,如果称之为“雪盖乌云”,未免有些 不伦不类。 白马上骑着的是个白衣妇人,若不是腰间挂系着一条猩红飘带,几乎便是戴孝,红带上挂 了一柄长剑。 黑马乘客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间也系着的长剑。两乘马如飞箭般并肩迅速驰来, 马上乘客却是上身平稳,直如庭除闲步一般。 顷刻间两人都看到了街上的三具尸首以及满地损毁的傢生,不约而同的一声惊噫:“咦!” 那黑衫男子马鞭挥出,卷在吴道一尸身的颈项之中,拉起数尺,月光下便照在尸身的脸上 。那女子道:“是吴道一,看来安金刀已得手了。” 那男子马鞭一振,将吴道一的尸身掷在道旁,道:“吴道一死去不久,伤口血迹未凝,赶得 上!” 那女子点了点头。两匹马并肩向西驰去,说也奇怪,八只铁蹄落在青石板上,蹄声答答, 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两匹马前蹄后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是美观之极,不论是 谁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曾同受长期操练,是以奋蹄急驰之际,也是绝无参差。 两匹马越跑越快,一掠过汴梁城郊,道路狭窄,便不能双骑并驰。那女子微一勒马,让那 男子先行。那男子侧头一笑,纵马而前,那女子紧紧跟在后面。 这两匹骏马的脚力非凡马可及,按照吴道一死去的情状推想,这当儿已应赶上金刀寨的人 马,但始终影踪毫无,殊不知吴道一虽是气绝不久,金刀寨的人众却是早已去得远了。 马不停蹄的赶了两个时辰。二人下马让坐骑稍歇,上马又行,将到天明时分,蓦见远处旷 野中有几个火头升起。两人相视一笑,一齐飞身下马。 那女子接过那男子手中马缰。将两匹马都系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 那些火头奔将过去。 这些火头在平野之间看来似乎不远,其实相距有十余里之遥,但两人的轻身功夫十分了得 ,在草地上便如一阵风般滑行过去。 将到临近,果见一大群人分别围着十几堆火,但听得稀里呼噜之声此起彼应,大家都捧着 大碗在吃面。 两人本想先行窥探,但平野之地无可藏身,离这群人约数十丈,便放慢了脚步,并肩走近 。 只听得人群中有人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哪一位朋友在这里?” 那矮老者周牧已吃完了面,正想传令大伙起行,听得脚步声响,跟着自伙有人喝问,一抬 眼,火光照耀下见来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两人都是中年,男的丰神俊朗, 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飘飘,腰间都挂着一柄长剑。 周牧心中一凛,随即想起两个人来,一挺腰站了起来,抱拳说道:“原来是江南玄素庄石庄 主夫妇大驾光临!” 跟着大声喝道:“众兄弟,快起来行礼,这两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庄主夫妇。”一众汉子 轰然站起,微微躬身。 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闵柔夫妇跟咱们金刀寨可素来没有纠葛,夤夜之间找将上来,不知 有何用意,难道也为了这物事么?” 他游目四下里瞧了一下,一望平野,更无旁人,又想:“虽说他夫妇剑术通神,但终究好汉 敌不过人多,却也怕他何来?” 石夫人闵柔轻声说道:“官人,这位是鹰爪门的周牧老爷子。” 她说话声音虽低,周牧却也听见了,心下不禁微感得意:“原来冰雪神剑居然还知道我的名 头。” 忙接口道:“不敢,周牧拜见石庄主、石夫人。” 金刀寨的众汉子大多不知“玄素庄”是什么来头,但见四头领周牧居然对他二人如此恭谨, 均想这对清秀文雅的夫妇定非凡庸之辈。 二金刀墨剑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石清微笑道:“众位朋友正用早膳,这可打扰了,请坐,请坐。” 他转向周牧道:“周朋友,愚夫妇和贵门‘一飞冲天’庄震中庄兄曾有数面之缘,说起来也都 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飞冲天’是在我师叔。” 心中暗暗说道:“你年纪比我小着一大截,却称我庄师叔为庄兄,那不是明明以长辈自居了 ?” 须知武林之中这“辈份”二字极是要紧,晚辈遇上了长辈固然必须要恭恭敬敬,而长辈吩咐 下来,晚辈轻易不得违拗。 石清夫妇见他脸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得罪!当年华山一会,庄兄说起贵门武功 ,愚夫妇佩服得紧。在下忝在世交,有句不知进退的言语,周世兄莫怪。” 他一口称之为“周世兄”,更是以长辈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冲着两位的金面,只要在下力所能及,两位吩咐下来,那 是无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职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这人说话老辣得紧,先来推一个干干净净。”道:“那跟贵寨毫无干系。在下是 要向周世兄打听一件事。愚夫妇追寻一个人,从广东一直追到汴梁。此人姓吴名道一,兵 器用的是一对判官笔,身材甚高,约摸三十八九岁年纪,听说近年来扮成了个驼子,隐姓 埋名,潜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兄可曾听到他的消息吗?” 他一说出吴道一的名字,金刀寨人众登时耸动,有些还没有吃完面的,也都放下了面碗。 周牧心想:“你从东而来,当然已发见吴道一的尸身,咱们若是不说,反而显得不够光棍。 ” 当即打个哈哈,说道:“石庄主、石夫人,说来也是真巧,姓周的虽然武艺低微,却碰上给 贤夫妇立了一场功劳。这吴道一得罪了贤夫妇,咱们金刀寨已将他料理啦。” 说这几句时,双目凝视着石清的脸,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越听他说话,越觉他是个厉害脚色,当下又是微微一笑,道:“这吴道一跟我们素不相 识,说不上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愚夫妇。我们自南而北,追寻此人,说来倒教周世兄见笑, 乃是为了此人身上所携带的一件物事。” 周牧脸色微转,随即镇定,笑道:“贤夫妇消息也真灵通,这个讯息嘛,咱们金刀寨也听到 了。不瞒石庄主说,在下这番带了这些兄弟们出来,也就是为了这件物事,唉,不知是那 一个狗杂种放的谣言,吴道一枉送了性命,咱们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也罢了,只怕安大 哥还要怪在下办事不力呢。江湖上以讹传讹,倘若以为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咱们打起主 意来,那不冤么?张兄弟,咱们怎样打死那姓吴的,怎样搜查那间烧饼铺,你跟石庄主、 石夫人两位说说。” 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说道:“周头领双掌将那姓吴的震下屋顶,当时便将他震得全身筋折骨 断,五脏粉碎……” 此人口齿极是灵便,加油添酱,将众人如何撬开烧饼铺地下的砖头、如何翻倒面缸种种详 细说明了,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吴道一背上包裹一节。 石清点了点头,心道:“这周牧一见咱们,始终是全神戒备,惴惴不安。玄素庄和金刀寨向 无过节,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对咱们夫妇如此提防?” 他知这伙人得不到此物便罢,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边,一瞥之间,但见金刀寨二百 余人,个个壮健剽悍,虽无一流好手在内,究竟是人多难斗。 石清此人外和内刚,适才周牧言语之中对他颇有重大的冲撞,心道:“你莫瞧我夫妇孤身二 人,难道便奈何你不得?”脸上仍是微微含笑,手指左首远处树林,说道:“我另有一句话 ,要单独和周世兄商量,请借一步到那边林中说话。” 周牧道:“我这里都是好兄弟、好朋友,事无不可……”下面“对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觉左 腕一紧,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着半身酸麻,右手也是毫无劲力。 周牧又惊又怒,自从石清、闵柔夫妇一现身,他便凝神应接,不敢有丝毫疏忽,哪知石清 说动手便动手,也不知他用什么手法,竟然捷如闪电的抓住了自己手腕。 这种擒拿手法本是他鹰爪门的拿手本领,不料一招未交手,便落入对方手中。 石清朗声说道:“周世兄既允过去说话,那是最好也没有了。” 回头向闵柔道:“娘子,我和周世兄过去说句话儿,片刻即回,请娘子在此稍候。” 说着缓步而行。闵柔斯斯文文的道:“相公请便。” 他二人当真是相敬如宾,相互间礼数甚是周到。 金刀寨众人见他笑嘻嘻地与周牧同行,似无恶意,他夫人又留在当地,谁也想不到周牧如 此武功,竟会不声不响,乖乖的被人挟持而去。 石清抓着他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脚下稍慢,立时便会摔倒,只得拚命奔跑。从火堆 到树林中约有里许,两人倏忽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脱了他手,笑道:“周世兄……” 周牧怒道:“你这是干什么?”右手成抓,一招“搏狮手”,便往石清胸口抓了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的划了过来,在他手腕中一带,将他手臂带向左方,一把抓拢,竟是将 他两只手腕都反抓在背后。 周牧惊怒之下,右足向后踹去。 石清笑道:“那又何必动怒?” 周牧只觉右腿“伏兔”“环跳”两处穴道中一麻,踹出一脚力道尚未使出,已软软的垂了下来 。 这一来,他只有一只左脚在地,若是再向后踹,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满脸涨得 通红,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吴道一身上的物事,周世兄已取到,在下想借来一观。请取出来吧!” 周牧道:“那东西是有的,却不是在我身边。你既要看,咱们回到那边去便了。” 他是想骗石清回到火堆之旁,那时一声号令之下,众人群起而攻,他武功再强,也难免寡 不敌众。 石清笑道:“在下信不过,却要在周世兄身边搜搜!”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却当我是什么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脚的皮靴。 周牧“啊”的一声,只见他已从靴桶中取了一个小包出来,正是得自吴道一驼背中之物。周 牧大奇,心道:“这……这……他是怎地知道?难道是见到我藏进去的?” 其实石清一说要搜,见他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脚一瞥,随即将眼光转开,望向远处,猜 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内,果然一搜便着。 周牧大急,正欲张口呼叫求援。石清冷冷的道:“你背叛安寨主,宁愿将此事当众抖将出来 ,身受十指齐斩的刑罚么?” 周牧大惊,情不自禁的道:“……你怎么知道?” 石清道:“我自然知道。” 心中却想:“适才那人叙述大搜烧饼铺的情景,言语之中显无情伪,而此物又在你身上搜出 ,当然是你意图瞒过众人,私下吞没。” 又道:“安金刀何等精明,你连我也瞒不过,又岂能瞒得过他?” 便在此时,只听得擦擦擦几下轻响,有人到了林外,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大笑,朗声说道 :“多承石庄主谬赞,安某这里谢过了。” 话声方罢,三个人闯进林来。 周牧一见,登时面如土色。这三个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日、二寨主冯振武、三寨主 本空道人。 安奉日派他出来追寻吴道一之时,并未说到派人前来接应,不知如何,他竟然亲自下寨, 自己吞没此物的图谋固然已成画饼,而且身败名裂,说不定性命也是难保,情急之下,忙 道:“安大哥,那……那……东西给他抢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礼,说道:“石庄主名扬天下,安某仰慕得紧,一直无缘亲近。敝寨便 在左近,便请石庄主和夫人同去盘桓数日,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训。” 石清见安奉日茧腮虬髯,身材矮矮壮壮,一副粗豪的神色,岂知说话却甚是得体,一句不 提自己抢去物事,却邀请前赴金刀寨盘桓。这一上寨去,那里还能轻易脱身? 拱手还礼之后,顺手便要将那小包揣入怀中,笑道:“多谢寨主盛情……” 突然间眼前青光一闪,本空道人长剑出鞘,剑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这一下来得好快,岂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侧之间,已欺到了本空道人身侧,随手将那 小包递出,放入他的左手,笑道:“给你!”本空道人大喜,不及细想他用意,伸手便即拿 住,不料右腕一麻,手中长剑已被对方夹手夺去。 石清倒转长剑,斫向本空右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本空大吃一惊,眼见寒光闪闪,剑锋离左腕不及五寸,缩手退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掷 下那个小包,击了回来。 冯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他伸手去接小包,展开单刀,着地滚去,径向石清腿上砍 来。 石清长剑嗤的一声刺去,对准冯振武的脑袋直刺,后发先至,冯振武单刀尚未砍到他的右 腿,他长剑其势便要将冯振武的脑袋钉在地下,安奉日见情势危忽,大叫道:“剑下留情! ” 石清一剑继续前刺,冯振武心中一凉,闭目待死,只觉左颊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长剑却不 再刺下,原来他果然是剑下留情,剑尖碰到了冯振武的面颊,立刻收势,其间方位、力道 ,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 跟着听得搭的一声轻响,石清方才伸手接住了那用长剑拍回来的小包,其实兔起鹊落,实 是迅速无比。 他接住小包,这才收回长剑,说道:“得罪!”退开了两步。 冯振武站起身来,满脸惭色,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安奉日伸手解开胸口铜扣,将单刀从背后取下,拔刀出鞘。 其时朝阳初升,日光从林间空隙照射进来,金刀映日,闪闪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柄 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说道:“石庄主技艺惊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讨教几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会高贤,幸也何如!”一扬手,将那小包掷了出去。 四人一怔之间,只听得飕的一声,石清右手中的长剑跟着掷出,那小包刚在对面树干上一 撞,长剑已赶上,将小包钉入树中。剑锋穿过之处只是小包一角,以免损及包中物事,手 法之快,运劲之巧,实不亚于适才连败本空道人、冯振武的那两招。 四人的眼光从树干再回到石清身上时,只见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体墨黑的长剑,只听他说 道:“墨剑会金刀,点到为止。是谁占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见他居然将已得之物钉在树上,再以比武较量来决定此物谁属,丝毫不占便宜,心 下好生佩服,说道:“石庄主请!” 他向闻玄素庄石清、闵柔夫妇剑术精绝,适才见他制服本空道人和冯振武,当真名下无虚 ,心中丝毫不敢托大,刷刷刷三刀,连出三招虚招。石清剑尖向地,全身纹风不动,说道 :“进招吧!” 安奉日这才一刀斜劈,招使未老,已然倒翻上来。他一出手便是生平绝技七十二路“劈卦刀 ”,招中藏套,套中含式,变化层出不穷。 石清使开墨剑,初时见招破招,守得甚是严谨,三十余招后,一声清啸,陡地展开抢攻, 那便一剑快似一剑。 安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后,已全然看不清对方剑势来路,心中暗暗惊慌,只有舞刀护住要害 。 两人拆了七十招,刀剑始终不交,忽听得叮的一声轻响,墨剑的剑锋已贴住了刀背,顺势 滑了下去。 这一招“顺流而下”,原是以剑破刀的寻常招数,若是换了武功稍逊的对手,安奉日只须刀 身向外一掠,立时便将来剑荡开。 但石清的墨剑来势奇快,安奉日翻刀欲荡,剑锋已飕飕的碰到了他的食指。 安奉日大吃一惊,心想:“此番四根手指被他一剑削去了。便欲撒刀后退,也已不及。” 心念电转之际,石清一剑居然硬生生的收住,非但不向前削,反而向后挪了数寸。安奉日 知他手下容情,此际欲不撒刀,也可不得,只得松手放开了刀柄。 哪知墨剑一翻,转到了刀下,却将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听石清说道:“你我势均力敌, 难分胜败。” 墨剑微微一震,金刀跃将起来。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紧了刀柄,知他取胜之后,尚自给自己保存颜面,忙金刀 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势“南海礼佛”。 安奉日一招使出,心下更惊,不由得脸上变色,原来他一招一式的使将下来,此时刚好将 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那么石清对自己这一套拿手绝技实在知之已稔,直等使到第 七十一路上,这才将自己制住。 倘若他一上来便即抢攻,自己能否挡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无把握。 安奉日正想说几句感谢的言语,石清还剑入鞘,抱拳说道:“姓石的交了安寨主这个朋友, 咱们不用再比了。何时路过敝庄,务请来盘桓几日。” 安奉日脸色惨然,道:“是当过来拜访。” 纵身近树,拔起本空道人的长剑,接住小包,将一刀一剑都插在地下,双手捧了那小包, 走到石清身前,说道:“石庄主请取去吧!” 这件要物他虽得而复失,但石清顾全自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却也十分承他的情 。 不料石清双手一拱,说道:“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安奉日叫道:“石庄主请留步。庄主顾全安某颜面,安某岂有不知?安某明明是大败亏输, 此物务请石庄主取去,否则岂不是将安某当作不识好歹的无赖小人了。” 石清微笑道:“安寨主,今日比武,胜败未分,安寨主的青龙刀、拦路断门刀等等精妙刀法 都尚未施展,怎能便说输了?再说,这个小包中并无那物在内,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 当。” 安奉日一怔,道:“并无那物在内?”急忙打开小包,拆了一层又一层,拆了五层之后,只 见包内有三个黑点,凝神一看,却是三只死了的臭虫。 安奉日一见到三只死臭虫,惊怒交集,强自抑制,转头向周牧道:“周兄弟,这……这到底开 什么玩笑?” 周牧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在那吴道一身上,便只搜到这个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吴道一不是将那物藏在隐秘异常之处,便是已交给了旁人,此番不 但空劳跋涉,反而大损金刀寨的威风,当下将纸包往地下一掷,向石清道:“倒教石庄主见 笑了,却不知石庄主何由得知?” 石清微笑道:“在下也是胡乱猜测而已。咱们同是受人之愚,盼安寨主大量包涵。”一抱拳 ,转身向冯振武、本空道人、周牧三人同时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他走到火堆之旁,向闵柔道:“娘子,走吧!”两人上了坐骑,又向来路回去。 闵柔看了丈夫的脸色,不用多问,便知此事没有成功,心中一酸,不由得泪水一滴滴的落 在衣襟上。 石清道:“金刀寨也上了当。娘子,你不须烦恼,咱们再到吴道一尸身上搜一搜,说不定金 刀寨的朋友们走漏了眼。” 闵柔明知无望,却不违拗丈夫之意,哽咽道:“相公说得是。”那黑白双马脚力也真快,未 到晌午时分,又已到了侯监集上。 镇民惊魂未定,没有一家店铺开门。群盗杀人抢劫之事,已由地方保甲向汴梁官衙禀报, 官老爷还在调兵遣将,不敢便来,显是打着“迟来一刻便多一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妇纵马来到吴道一尸身之旁,见除了墙角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小丐之外,四下里 更无旁人,石清当即在吴道一身上细细搜寻一遍,连他发髻也拆散了,鞋袜也除了来看过 。闵柔则到烧饼铺去再查了一次。 两夫妇叹了口气。闵柔道:“相公,看来此仇咱们命中难报。这几日来也真累了你啦,咱们 到汴梁城中散散心,看几出戏文,听几场鼓儿书。” 石清知道妻子素来爱静,不喜观剧听曲,到汴梁散散心云云,那全是体贴自己,便说道:“ 也好,既然来到了河南,总得到汴梁逛逛。听说汴梁的银匠是高手,去拣几件首饰也是好 的。” 闵柔素以美色驰名武林,本来就喜爱打扮,人近中年,对容止修饰更加注重。两夫妇所谋 不成,心灰意懒之余,只好去另寻玩意解闷。 闵柔悽然一笑,道:“自从坚儿死后,这十三年你给我买的首饰,足可开一家珠宝铺子啦! ” 她说到“自从坚儿死后”一句话,泪水又已涔涔而下,一瞥眼间,见那小丐坐在墙角边,猥 猥崽崽,污秽不堪,不禁起了怜意,问道:“你妈妈呢?怎么做叫化子了?” 那小丐道:“我……我……我妈妈不见了。” 闵柔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子,掷在他的脚边,道:“买饼儿去吃吧!” 一提马缰,纵马便行,回头问道:“孩子,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 石清摇了摇头,道:“是个白痴!” 闵柔道:“是,怪可怜见儿的。”两人一面说,一面向汴梁城驰去。 那小丐自吴道一的死尸吓得晕死过去,直到天明才醒,但这一下惊吓实在厉害,一睁眼见 到吴道一的尸体血肉模糊的躺在自己身畔,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石清到来之时,他刚躲在墙角边,正想远远离开,却见石清翻弄尸体,又吓得不敢动了, 没想到那个美丽女子竟会给一锭银子。 他心道:“饼儿么?我自己也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着那咬过一口的烧饼,惊慌之心渐去,登感饥饿难忍,张口往烧 饼上用力咬下。只听得卜的一声响,上下门牙大痛,似是咬到了铁石。那小丐一拉烧饼, 口中已多了一物,他忙吐在左手掌中,只见是黑黝黝的一片铁片。他看了一看,也不去细 想烧饼中何以会有铁片,不待抛去,见饼中再无异物,当即大嚼起来。 一个烧饼顷刻即尽,他眼光转到了吴道一尸体旁边那十几枚撕破了的烧饼上去,寻思:“给 鬼撕过的饼子,不知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得头顶有人说道:“四面围住了!” 那小丐吃了一惊:“怎么头顶会有人声?”抬起头来,只见屋顶上站着三个身穿白袍的男子 ,跟着身后飕飕几声,有人纵近。那小丐转过身来,但见四名白袍人手中各持长剑,分从 左右掩将过来。那小丐见到这四柄明晃晃的长剑,吓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接着又听得马蹄声响,一人飞骑而至,大声叫道:“是雪山派的好朋友么?来到河南,恕安 某未曾远迎。”一晃之间,一匹黄马直冲到身前,马上一个虬髯矮胖子,也不勒马,突然一 跃下鞍,那黄马斜刺里奔将出去,竟是训练有素,兜了个圈子,便远远的站住。 屋顶上的三名白袍男子同时轻飘飘的纵下地来,都是手按剑柄,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 说道:“是金刀安寨主吗?幸会,幸会!”一面说,一面向站在安奉日身后的白袍人连使眼 色。 原来安奉日为石清所败,自是十分沮丧,但他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汉子,摸了摸胡子, 便想:“石庄主夫妇又去侯监集干什么?是了,周四弟上了当,没取到真物,他夫妇定是又 去寻找。我是他手下败将,他取到便罢,我只有眼睁睁的让他将去。但若他寻找不到,我 难道便不能再找一次,碰碰运气?此物若真教吴道一得去,他定是藏在隐秘万分之所,搜 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又有何妨?”一打定主意,立即跨黄马追赶上来。 他坐骑的脚力不及石氏夫妇的双骑迅速,又不敢过分逼近,是以直至石清、闵柔细搜过吴 道一的尸身与烧饼铺后离去,这才赶到侯监集。 安奉日目光敏锐,远远瞧见屋顶有人现身,三个人都是身穿白衣,背悬长剑,这般装束打 扮,除了川藏边的雪山弟子外更无旁人,驰马稍近,更见三人全神贯注,如临大敌。他还 道这三人要去偷袭石氏夫妇,念着石清适才卖的那个交情,便纵声叫了出来。不料奔到近 处,未见石氏夫妇影踪,雪山派的七名弟子所包围的竟是一个年幼乞儿。 安奉日心中大奇,不由得向那小丐多瞧了一眼,见那小丐满脸泥污,神色间不似身有武功 的模样,待见那白衣汉子连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望了一眼。 这一望之下,登时心头大震,只见那小丐左手拿着一块铁片,黑黝黝地,似乎便是传说中 的那枚“玄铁令”,待见身后那四名白衣人长剑闪动,竟是要上前抢夺的模样,当下不及细 想,一反手取出金刀,使招“八方藏刀势”,身形转动,滴溜溜地绕着那小丐转了一圈,金 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后一刀,霎时之间,八方各砍三刀,三八二十四刀,刀刀不 离小丐身侧半尺之外,将那小丐全罩在刀锋之下。 那小丐只觉刀光刺眼,全身凉飕飕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便在那小丐哭出声来之时,那七个白衣人也是各出长剑,幻成一道光网,在安奉日和那小 丐围了一圈。白光是一个大圈,大圈内有个金色的小圈,金色小圈却有个小叫化眼泪鼻涕 的大哭。 七名白衣人眼见已用长剑将安奉日与小丐围住,一时却也不忙进攻。忽听得马蹄声响,一 匹白马,一匹黑马从西首官道上驰来,是石清、闵柔夫妇去而复回。 原来他二人驰向汴梁,行出不久,便发现了雪山派弟子的踪迹,两人心念一动,当即又策 马赶回。 石清朗声叫道:“雪山派的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朋友,有话好说,不可伤了和气。” 雪山派那魁梧汉子乃七人之首,长剑一竖,七人同时停剑,却仍是团团围在安奉日的身周 。石清与闵柔同时“咦”的一声,见到了那小丐左手拿着的铁片,只不知是否便是心目中那 物,二人心中都是怦怦而跳。 石清道:“小兄弟,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成不成?” 他心下已打定主意,料想安奉日不会阻拦,只须那小丐一伸手,立时便抢入剑圈中夺了过 来,谅那一众雪山派弟子也拦不住自己。 那白衣汉子道:“石庄主,这是咱们先见到的。” 闵柔道:“耿师兄,请你问问这位小兄弟,他脚旁那锭银子是不是我给的。” 这句话甚是明白,她既已给过银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见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的汉子姓耿,名万钟,是当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的高手,说道:“石夫人,或许是 贤伉俪先见到这个小兄弟,但这枚‘玄铁令’呢,却是咱们兄弟先见到的了。” “玄铁令”这三字一出口,石清、闵柔、安奉日三人心中都是一凛:“果然便是‘玄铁令’!” 雪山派其余六人也是露出异样神色,其实他七人谁都没细看过那小丐手中拿着的铁片,只 是见石氏夫妇与金刀寨寨主都如此郑重其事,料想必是此物;而石、闵、安三人也是一般 的想法:雪山派耿万钟等七人见多识广,精明强干,既看中了这块铁片,当然不会错的了 。 这十个人是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约而同的一齐伸出手来,说道:“小兄弟,给我!” 十个人互相牵制,谁也不敢出手抢夺,知道只要谁先一用强,大利当前,旁人立即会攻己 空门,只盼那小丐自愿将铁片交给自己。 那小丐怎知道这十人所要的,乃是险险崩坏他牙齿的这块小铁片,虽已收泪止哭,却是茫 然失措,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随时便能又再流下。 忽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还是给我!” 一个人影闪进圈中,一伸手,便将那小丐手中的铁片拿了过去。“放下!”“干什么?”“好大 胆!”“混蛋!”齐声喝骂声中,九柄长剑一把金刀同时向那人影招呼过去。 安奉日离那小丐最近,金刀一挥,便是一招“白虹贯日”,砍向那人脑袋。 雪山派七弟子习练有素,一出手,七剑分刺那人七个不同方位,叫他避得了肩头,闪不开 大腿,挡得了中盘来招,卸不去攻他上盘的剑势。 石清与闵柔一时看不清来人是谁,不肯便辣手取他性命,双剑各圈了半圆,剑光霍霍,将 他罩在玄素双剑之下。 却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响,那人双手连振,不知用什么巧妙手法,霎时间将安奉日的金刀 、雪山七弟子的长剑都夺在手中。 石清和闵柔只觉得虎口一麻,长剑便欲脱手飞出,急忙向后跃开,石清是脸如白纸,闵柔 却满脸通红。 三玄铁令主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双剑合璧,本来几乎已可说到了天下无敌的地步,但适才给那人伸指在 剑身上一弹,两人手中长剑都险些脱手,那是两人临敌以来从未遇到的事情。石清与闵柔 心下骇然,看那人时,只见一把金刀、七柄长剑都插在那人身周,围成一圈。那人青袍短 须,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上隐隐有一层青气,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说不尽的喜欢之意。石 清蓦地想到一人,脱口而出:“尊驾莫非便是这玄铁令主人?” 那人嘿嘿一笑,道:“玄素庄黑白双剑,江湖上都道剑术通神,果然是名不虚传。老夫适才 以一分力道对付这八位朋友,以九分力道对付贤伉俪,居然仍是夺不下两位手中兵刃。唉 ,我这‘弹指神通’功夫,‘弹指’是有了,‘神通’二字如何当得?看来非得再下十年苦功不 行。” 石清一听,更无怀疑,抱拳道:“愚夫妇此番来到河南,原是想上摩天崖拜见尊驾。虽然所 盼成空,总算有缘见到尊驾一面,却也是不虚此行了。愚夫妇这几手三脚猫的粗浅剑术, 在尊驾眼中自是不值一笑。尊驾今日亲手收回玄铁令,可喜可贺。” 雪山派的弟子听了石清之言,心下均是暗暗嘀咕:“难道这青袍人当真便是玄铁令的主人谢 烟客?看他貌不惊人,决不像是这位武林人士闻名丧胆的大高手。但他这一招之间便夺了 咱们手中长剑,若不是他,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了。”当下七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他,谁 也默不作声。 安奉日拱手说道:“适才多有冒犯,在下这里谨向谢前辈谢过。”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的谢烟客。又是哈哈一笑,道:“照我平日规矩,你们这般用兵刃向我 身上招呼,我是非一报还一报不可,你用金刀砍我左肩,我当然也要用这把金刀砍你左肩 。”他说到这里,左手将那铁片在掌中一抛一抛,微微一笑,又道:“不过碰到今日老夫心 境甚好,这一刀便寄下了。你刺我胸口,你刺我大腿环跳穴,你刺我左腰,你斩我小腿……” 他一面说,一面分指雪山派七弟子。 那七人听他将刚才自己的招数说得分毫不错,心中更是骇然,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 ,他竟将每一个人出招的方位看得明明白白,又记得清清楚楚,单是这一份眼力和记力, 便已非旁人所能,只听他又道:“这也统统记在帐上,几时碰到我脾气不好,便来讨债收帐 。” 雪山派中一个矮个子的弟子大声说道:“咱们艺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你又说这些风凉话 作甚?你记什么帐?爽爽快快刺我一剑便是,谁又耐烦把这笔帐挂在心头。” 此人名叫王万仞,性子暴躁,脾气执拗,明知不敌,却也不愿别人在口舌上占雪山派的便 宜。 谢烟客点了点头,道:“好!”拔起王万仞的长剑,一剑直刺。 王万仞急向后跃,要避他这一剑,岂知谢烟客的剑势来得快极,王万仞身在半空,剑尖已 触到了他的胸口。谢烟客手腕一抖之间,收回长剑。 王万仞双脚落地,只觉胸口凉飕飕地,低头一看,不禁“啊”的一声,但见胸口露出一个圆 孔,约有茶杯口大小,原来谢烟客手腕一转,已用剑尖在他衣服上划了个圆圈,自外而内 ,三层衣衫一齐划破,露出了肌肤,便如用剪刀在每一件衣衫的胸口都剪一个圆孔相似。 倘若他手上使劲稍重,一颗心早给他剜出来了。 王万仞脸如土色,惊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喝采:“好剑法!” 说到出剑部位之准,劲道拿捏之巧,谢烟客适才这一招石清夫妇勉强也能办到,但剑势之 快,令对方明知刺向何处,仍是避闪不了。石清、闵柔自知万万及不上了。二人对望一眼 ,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可惜,均想:“此人武功之奇,果然是匪夷所思,咱们运气也真不好 ,倘若早一步得到了玄铁令,何愁大仇不报?” 谢烟客鼻中哼了一声,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一个青年女子突然叫道:“谢先生,且慢!” 谢烟客回头道:“干什么?” 那女子名叫花万紫,说道:“尊驾刚才手下留情,没伤我师哥,雪山派同感大德。可是我得 多一句口,你拿去的那块铁片,是不是便是玄铁令?” 谢烟客满脸傲色,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花万紫道:“倘若不是玄铁令,大伙再去找找。但若当真是玄铁令,这可是你的不是了。” 耿万钟喝道:“花师妹,不可多口。”只见谢烟客脸上陡然青气一现,随即隐去。众人均知 谢烟客生性残忍好杀,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凭一己好恶,不论黑道或是白道,丧生于他 手下的好汉已是指不胜屈,只不过他武功实在太强,行踪又飘忽无定,虽有不少人要找他 报仇,但往往莫名其妙的死在道上。近几年来,他的仇人已被他惜老屠戮殆尽,余人自知 不敌,只好消了这报仇的念头。今日他受十人围攻而居然不伤一人,那可说破天荒的大慈 悲了。 不料花万紫不知轻重,居然出言冲撞,不但雪山派的同门心下震骇,石氏夫妇也不禁为她 捏了一把冷汗。 谢烟客高举铁片,朗声念道:“玄铁之令,有求必应。”将铁片翻了过来,又念道:“摩天崖 谢烟客颁。”顿了一顿,说道:“这种玄铁天下罕有,刀剑不损。”拔起地下一柄长剑,顺手 往铁片上斫去,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上半截弹了出去,那黑黝黝的铁片竟是丝毫无 损。他脸色一沉,厉声道:“怎么是我的不是了?” 花万紫道:“小女子听得江湖上的朋友言道,谢先生玄铁令共有三枚,分赠三位当年于谢先 生有恩的朋友,说道只须持此令来,亲手交在谢先生手中,便可令你做一件事,不论如何 艰难的大事,谢先生也必代他做到。那话不错吧?” 谢烟客道:“不错。此事武林中人,有谁不知。”言下甚有得色。 花万紫道:“听说这三枚玄铁令,有两枚已归还谢先生之手,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 动地的大事。这玄铁令,那是最后一枚了,不知是否?” 谢烟客听她说“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登时脸色渐和,说道:“不错。 得我这枚玄铁令的朋友,逝世已久,他自己武功高强,没什么难办之事,这块令牌于他也 无用处。他死后没有子女,令牌落入旁人手中。这几年来,大家都在拚命找寻这块令牌, 想来命令我姓谢的代他干一件大事。嘿嘿,想不到今日轻轻易易的却给我自己收回了。我 跟你说,令牌给我收回,江湖上朋友不免有些失望,可也说不定反而给你们消灾免难。”他 说到这里,伸足将吴道一的尸身踢出数丈,又道:“纵然得了令牌,要见我脸却也烦难,在 将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成众矢之的。武林中那一个不想杀之而后快?那一个不想 将令牌夺在手中?以玄素庄石庄主之贤,尚且未能免俗,何况旁人?嘿嘿!嘿嘿!”最后这 几句话,竟是大有讥嘲之意。 石清一听此言,不由得面红过耳。他在武林中向人颐指气使已惯,面子上虽是对每个人客 客气气,但实则言出法隨,说出话来无人敢违拗半句,不料此番面受谢烟客的讥嘲抢白, 越是平素高傲之人,一受挫折,越是无地自容。 闵柔更是气得脸上无半分血色,不住偷看石清的神色,若是丈夫稍有拔剑齐上之意,立时 便要和这谢烟客拚了,虽然明知不敌,这口气却也是轻易咽不下去。 却听谢烟客又道:“石庄主夫妇是英雄豪杰,这玄铁令若教你们得了去,不过叫老夫做一件 为难之事,奔波劳碌一番,那也罢了。但若给什么无耻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自残肢体, 逼得我死不死,活不活,岂不糟糕?甚至于来求我自杀,我若还不想便死,岂不是毁了这‘ 有求必应’四字的誓言?总算老夫的运气不坏,毫不费力的便收回了。哈哈,哈哈!”纵声 大笑,声震屋瓦。 候监集上店铺中本来有几个大胆的青年在窗中偷看,一听这可怕的笑声,不由得一齐缩头 ,战慄不已。 花万紫年纪虽轻,却是殊有胆气,朗声道:“谢先生当年发下毒誓,不论从谁手中接过这块 令牌,都须依彼所求,办一件事,即令对方是七世的冤家,也不能伸一指加害于他……”她道 到这里,四周围观之人渐增,却是金刀寨的冯振武、本空道人、周牧等先后来了。 花万紫又道:“这牌是你从这小兄弟手中接过来的,你又怎知他不会出个难题给你?”谢烟 客“呸”的一声,道:“这小叫化是什么东西?我谢烟客去听这小化子的话,哈哈,那不是笑 死人么?” 花万紫朗声道:“众位朋友听了,原来谢先生说小化子不是人,便算不得数。” 谢烟客脸上又是青气一闪,心道:“这丫头用言语僵住了我,叫人在背后说我谢某人言而无 信。” 突然间心头一震:“啊哟,不好,莫非这小叫化是他们故意布下的圈套,我一伸手将令牌抢 到,再要退还他也不成了。” 他游目四顾,见除了石清等十人外,又有不少江湖汉子到来,当下一声冷笑,傲然道:“天 下又有什么事能难得到摩天崖姓谢的了?小叫化,你跟我去,有什么事有求于我,可不与 旁人相干。”携着那小丐的手拔步欲行。 要知谢烟客虽没将身前这些人放在眼里,但他生性甚是谨细,生怕这小丐背后有能人指使 ,当众出一个难题,真的要他自断双手之类,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是以要将他带到无人 之处,细细盘问。 花万紫踏上一步,柔声道:“小兄弟,你真是个好孩子。这位老伯伯最爱杀人,你快求他从 今以后再也别杀——”一句话没说完,突觉一股劲风扑面而至,下面“一个人”三字登时咽入了 腹中,再也说不出口。 原来花万紫为人机变,知道谢烟客言出必践,自己适才一剑向他脸上刺去,他说记下这笔 帐,以后随时讨债,总有一日要被他在自己脸颊刺上一剑,何况六个师兄除王万仞外,谁 都欠他一剑,这笔债还起来非有人送命不可。 因此她干冒奇险,不惜触谢烟客之怒,却要那小叫化求他此后不可再杀一人。只须小丐说 了这句话,谢烟客不得不从,自己与五位师兄的性命便都保全了。 不料谢烟客识破她的用意,袍袖拂出,劲风逼得她难以毕辞。只听谢烟客怒喝:“要你罗唆 什么?”又是一股劲风扑至,花万紫立足不定,仰天一交,便即摔倒。 花万紫背脊一着地,立即跃起,想再叫嚷时,却见谢烟客早已携着小丐之手,转到了前面 小巷之中,显然他不欲那小丐听到花万紫的教唆言语。 众人见谢烟客相距七八尺外,衣袖一拂,便将人摔了一交,无不心下骇然,那里还敢追上 去罗唣? 石清走上两步,向耿万钟、王万仞抱拳道:“耿贤弟、王贤弟,这位师妹胆识过于须眉,想 必是江湖闻名的梅花女侠花师妹了。其余四位师兄恕小弟眼拙,请耿贤弟引见。” 耿万钟道:“在这里遇上石庄主夫妇,那是再好也没有了,省了咱们上江南走一趟。” 石清见这七人神色都有些不善,初时不知道他们在谢烟客手下栽了个筋斗,以致心中不愉 ,但耿万钟与自己素来交好,异地相逢,该当欢喜才是,怎么神气如此冷漠?而且他一向 称自己为“石大哥”,又怎么忽尔改了口?他心念一动:“莫非我那宝贝儿子又闯了祸?”忙 道:“耿贤弟,我那顽童惹得贤弟生气了么?小兄夫妇给你陪礼,来来来,小兄做个东道, 请七位到汴梁城里去喝一杯。” 安奉日见石清言词之中对雪山派弟子十分亲热,而这些雪山派弟子对自己却是大剌剌的爱 理不理,一来没趣,二来有气,向石清、闵柔抱拳道:“石庄主、石夫人,安某告辞了。” 石清拱手道:“安寨主莫怪。犬子石中玉在雪山派封师兄门下学艺,在下询及犬子,失了礼 数。” 安奉日心道:“原来如此,这倒怪你不得。”道:“好说,好说!”率领寨众,告辞而去。 耿万钟等七人始终于一言不发,待安奉日等走远,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流露出 既尴尬又为难、既气恼又鄙夷的神气,似乎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 常言道得好:“知子莫若父”,石清便因管教不了自己这顽劣儿子,这才千里迢迢的将他送 到雪山派封万里的门下,眼看耿万钟等七人的模样,只怕儿子这场乱子,还闹得当真不小 ,当下赔笑道:“白老爷子、白老太太安好,风火神龙封师兄安好。” 王万仞是个霹雳火的脾气,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我师父、师娘没给你的小……小……小……小 ……气死,总算福份不小。”他本想大骂“小杂种”,但一瞥眼间见到闵柔楚楚可怜、担心关怀 的脸色,连说了四个“小”字,终于将“杂种”二字咽下了。但他骂人之言虽然忍住,人人都 已知道他的本意,这不骂也等于已破口大骂。 闵柔眼圈一红,道:“王大哥,我那玉儿确是顽皮得紧,得罪了诸位,我……我……我先给各位 赔礼了。”说着盈盈福了下去。 雪山派弟子急忙还礼。王万仞大声道:“石大嫂,你生的这小……小……家伙实在太不成话,只 要有半分像你们大哥大嫂两位,那……那还有什么话说?这也不算是得罪了我,可是得罪我 王万仞有什么打紧?冲着两位的金面,我抓住这小子拳打足踢一顿,也就罢了。但他得罪 了我师父、师娘,我那白师哥又是这等烈性子的人,石庄主,不是我吃里扒外,想来总得 通知你一声,我白师哥要来烧你的玄素庄,你……你两位可得避避。你这杯酒,我王万仞可 不能喝,要是给白师哥知道了,他……他不跟我翻脸绝交才怪。” 他唠唠叨叨的一大堆,始终没说到石中玉到底干了什么错事,石清、闵柔二人却是越听越 惊,心想咱们跟雪山派数代之交,怎地白万山居然恼到要来烧玄素庄?不住口的道:“这孽 障大胆胡闹,该死,该死!怎么连老太爷、老太太也敢得罪了?” 耿万钟老成持重,说道:“此乃是非之地,多留不便,咱们借一步说话。”当下拔起地下的 长剑,道:“石庄主请,石夫人请。” 石清点了点头,与闵柔向西走去,两匹坐骑缓缓的跟来。 一行人行出七八里地,见大路旁三株栗树,亭亭如盖。耿万钟道:“石庄主,咱们到那边说 话如何?” 石清道:“甚好。” 九个人来到树下,在大石和树根上分别坐下。这时钟万仞已替四个师弟引见过了,和石清 夫妇说了些久仰的话头。 石清夫妇心中虽是焦急,却并不开口询问。 耿万钟道:“石庄主,在下和你叨在交好,有一句不中听的言语,直言莫怪。依在下之见, 庄主还是将令郎交给咱们带去,在下竭力向师父、师母及白师兄夫妇求情,未始不能保全 令郎的性命。就算是废了他的武功,也胜于两家反脸成仇,大动干戈。” 石清奇道:“小儿到了贵派之后,三年来我未见过他一面,种种情由,在下确是全不知情, 还盼耿兄见告,不必隐瞒。” 耿万钟道:“石庄主当真不知?” 石清道:“不知!” 耿万钟素知他的为人,以玄素庄庄主如此响亮的名头,决不能谎言欺人,他说不知,那便 不知了,说道:“原来石庄主全无所悉……” 闵柔母子关心,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头,问道:“玉儿不在凌霄城了?” 耿万钟点点头。 王万仞道:“这小家伙这会儿若在凌霄城,便有一百条性命,也都不在了。” 石清心下暗暗生气,寻思:“我命玉儿投入你们门下学武,乃是看重雪山派的武功,就算他 年纪幼小,生性顽劣,犯了什么门规,冲着我夫妇的脸面,也不能要杀便杀。就算你雪山 派人多势众,难道江湖上真没有道理讲了么?”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贵派门 规素严,这个在下是早知道的。我送犬子上凌霄城学艺,原是想要他多学一些好规矩。” 耿万钟脸色微微一沉,道:“石庄主言重了。石中玉这小子如此荒唐无耻,穷凶极恶,却不 是雪山派教的。” 石清淡淡的道:“荒唐无耻,穷凶极恶,这八字考语,从何说起?” 耿万钟转头向花万紫道:“花师妹,请你到四下里瞧瞧,看有人来没有?” 花万紫道:“是!”提剑远远走开。 石清夫妇对望了一眼,均知他将花万紫打发开去,乃是有些言语不便在妇女之前出口。 耿万钟叹了口气,道:“石庄主,我白师兄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你是知道的了。我那 师侄女今年还只十二岁,聪明伶俐,天真可爱,白师哥固然宝贝到了极处,我师父、师娘 更是当她心肝肉一般。我这师侄女简直便是大雪山凌霄城的小公主,咱们师兄弟姊妹自然 也像凤凰一般捧着她了。” 石清点了点头,道:“我那不肖的儿子得罪了这位小公主啦,是不是?” 耿万钟道:“‘得罪’二字,却是忒也轻了。他……他……他是胆大妄为,竟将咱们师侄女绑住了 手足,将她全身的衣服剥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想要强奸。” 石清和闵柔“啊”的一声,一齐站起身来。闵柔脸色惨白。石清说道:“那……那有此事?中玉 还只有一十五岁,这其中必有误会。” 耿万钟道:“咱们也说实在太过荒膠。可是此事千真万确,服侍我那小侄女的两个丫鬟听到 争闹挣扎之声,赶进房来,便即呼救,一个被他斩了一条手臂,一个被他砍去了一条大腿 ,都晕了过去。幸好这么一来,这小子一惊,没敢再侵犯我小侄女,就此逃了。” 武林之中,向以色戒为重,黑道上的好汉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视为家常便饭,但若犯了这 个“淫”字,立即为同道所不齿。 闵柔只急得花容失色,拉着丈夫的衣袖道:“相公,那……那便如何是好?” 石清乍闻噩耗,也是心绪烦乱。他是个最重江湖道义之人,倘若他听到儿子杀人,犯了事 ,再大的祸殃也要接将下来,但这件事不知如何处理才是,儿子如在身旁,免不了一剑便 将他刺死了。他定了定神,道:“如此说来,老天爷保佑,白小姑娘还是冰清玉洁之身,没 让我那不肖的孽子玷污了?” 耿万钟摇摇头道:“没有!虽然如此,那也没多大分别。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脾气你是知道了 ,立即命人追寻石中玉这小子,说道是谁见到,立即一剑杀了,不用留活口。”王万仞接口 道:“我师父言道:他老人家跟你有交情,若是将石中玉抓来,他老人家冲着你的面子,倒 不便取他性命,不如在外面一剑杀了,干干净净。” 耿万钟横了他一眼,似嫌他多口。王万仞道:“师父确是这般吩咐下来的,难道我说错了么 ?” 耿万钟不去理他,续道:“倘若只伤了两个丫鬟,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我们那个小侄 女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刚烈,自觉不幸遭此羞辱,从此无面目见人,痛哭了两天,第三 天晚上突然偷偷从后窗纵了出去,跳下万丈深谷,自尽而死。” 石清与闵柔又是“啊”的一声。石清问道:“可……可救转了没有?” 耿万钟道:“咱们凌霄城外的深谷,石庄主是知道的了,别说是人,就是一块石子掉了下去 ,也跌成了石粉。这样娇娇嫩嫩的一个小姑娘跳了下去,还不成了一团肉酱?”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雪山弟子名叫柯万钧的气忿忿的道:“最冤枉的可算是大师哥啦,无端端 的被师父砍去了一条右臂。” 石清惊道:“风火神龙?” 柯万钧道:“可不是么?我师父痛惜孙女,又捉不到你儿子,在大厅上大发脾气,骂封师兄 管教弟子不严,越骂越怒,忽然抽出封师兄腰间佩剑,便砍去了他一条臂膀。可怜封师兄 这般高强的武功,从此成了废人。我师母出言责备师父,说他不该如此暴躁,迁怒于人。 两位老人家当着弟子之面吵起嘴来,越说越僵,不知又提到了什么旧事,师父竟然出手打 了师母一个巴掌。我师母一怒之下,冲出门去,说道再踏进凌霄城一步便不是人。” 石清惶惭无地,心想自己钦佩风火神龙封万里的武功,令独生子拜在他的门下,哪知累得 他成为废人。 风火神龙剑法刚猛迅捷,如狂风,如烈火,这才得了个风火神龙的外号。此人仇家甚多, 武功一失,恐怕这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唉,当真是愧对良友。” 却听王万仞道:“柯师弟,你说大师哥冤枉,难道咱们白师哥便不冤枉吗?女儿给人害死了 ,白师嫂却又发了疯。” 石清、闵柔越听越是心惊,只盼有个地洞,就此钻了下去,真不知凌霄城经自己儿子这么 一闹,更有什么惨事生了出来。石清硬起头皮,问道:“白夫人又怎地……怎地心神不定了? ” 王万仞道:“还不是给你那宝贝儿子气疯的?咱们那小侄女一死,白师哥不免怨责师嫂,怪 她为什么不好好看住女儿,竟会给她跳出窗去。白师嫂本在自怨自艾,听丈夫这么一说, 不住口的叫:‘阿绣啊,是娘害你的啊!阿绣啊,是娘害死你的啊!’从此就神智糊涂了。 两位师姊寸步不离的看住她,只怕她也跳下了那深谷去。石庄主,我白师哥要来火烧玄素 庄,你说该不该?” 石清道:“该烧,该烧!我夫妇惭愧无地,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擒到这孽子,亲自送上凌 霄城来,在白姑娘灵前凌迟处死……” 闵柔听到这里,突然“嘤”的一声,晕了过去,倒在丈夫的怀里。石清连连捏她人中,过了 良久,闵柔悠悠醒转。 王万仞道:“石庄主,我雪山派还有两条人命,只怕也得记在你玄素庄的帐上。” 石清惊道:“还有两条人命?”他一生饱经大风大浪,但遭遇之酷,实以今日为甚,当年次 子中坚为仇家所杀,虽然伤心气恼,到了极处,却不似今日之又是惭愧,又是惶恐,说出 话来,不由得声音也哑了。 王万仞道:“雪山派遭此变故,师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下山,一路由白师哥率领,是到江 南去烧你庄子的,还说……还说要……” 说到这里,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耿万钟又连使眼色阻止。 石清鉴貌辨色,已猜到他心中想说的言语,便道:“那是要擒在下夫妇到大雪山去,给白姑 娘抵命了。” 耿万钟忙道:“石庄主言重了。别说咱们不敢,就是有这份胆量,凭咱们几手粗浅功夫,又 如何请得动庄主夫妇?我师父言道,令郎是无论如何要寻到的,只是他年纪虽小,人却机 灵得紧,否则凌霄城中这许多人,怎会给他走得无影无踪?” 闵柔垂泪道:“玉儿一定死了,一定也摔在谷中死了。” 耿万钟摇头道:“不是,他的脚印在雪地里一路下山,后来又见到雪橇的印子。说来惭愧, 咱们这许多大人,竟抓不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我师父确是想邀请两位上凌霄城去,商量 善后之策。” 石清道:“说来说去,那是要我给白姑娘抵命了。王师兄说还有两条人命却又是什么事?” 王万仞道:“我刚才说一十八名弟子兵分两路,第一路九个人去江南,另一路由耿师哥率领 ,在中原各地寻访你儿子的下落。倒起霉来,也真会祸不单行……。” 耿万钟截住他的话头,道:“王师弟,不必说下去了,这件事跟石庄主无关。” 王万仞道:“怎么无关?若不是为了那小子,孙师哥、褚师弟又怎会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 再说,到底对头是谁,咱们也不知道,回到山上,你怎生回禀师父?师父一生气,恐怕你 这条手臂也保不住啦。石庄主夫妇交游遍天下,跟他二位打听打听,有何不可?” 耿万钟想起封师兄断臂之惨,自忖这件事确是无法交代,向石清夫妇打听一下,倒也不失 为一条路子,便道:“好吧,你爱说便说。” 王万仞道:“石庄主,三日之前,咱们得到讯息,说有个姓吴的人得到了玄铁令,躲在汴梁 城外侯监集上卖烧饼。咱师兄弟九人便悄悄商量,都觉捉拿不到石中玉小子,那是碰运气 的了,人海茫茫,又从那里找去?十年找不到,只怕哥儿们十年便不能回凌霄城,若是将 那玄铁令得来,就算拿不到你的儿子,回去对师父也有交代了。商议之际,不免便有人骂 你儿子,说他小小年纪,如此大胆荒唐,当真是该死。正在这时,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哈 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这样的少年天下少有,良才美质,旷世难逢’!” 石清和闵柔对瞧了一眼,别人如此夸奖自己的儿子,真比听人破口大骂难受。 王万仞续道:“石庄主,咱们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说话,那上房四壁都是砖墙,可是这声音透 墙而来,十分清晰,便像是对面说话一般。咱们九个人说话都轻,不知如何又都给他听去 。” 四铁令誓言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石清和闵柔心头都是一震,寻思:“隔着砖墙而将旁人的说话听了下去,说不定墙上有孔有 缝,说不定是在窗下偷听而得,也说不定这些人大叫大嚷,却自以为说得甚轻,倒也没有 什么奇怪。但隔墙说话,令人听来清晰异常,那必定是十分深厚的内功。这些人途中又逢 高人,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柯万钧道:“咱们听到说话声音,都呆了一呆。王师哥便喝道:‘是谁活得不耐烦了,却来 偷听咱们说话?’王师哥一喝问,那边便没有声响了。可是过不了一会,那老贼说道:‘阿 珰,这些人都是雪山派的,他们那个师父,是爹爹(一剑按应为“爷爷”)生平最讨厌的家 伙。一个小娃娃居然将雪山派的老……搅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岂不有趣,嘿嘿,嘿嘿!’ 咱们一听,立时便要发作,但耿师哥不住摇手,命大伙别作声。 “只听得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笑道:‘有趣,有趣,就可惜没气死了那老……,还不算顶有趣。’ 那老贼咳嗽了几声,道:‘气死了老……,可又不有趣了,几时爷爷有空,带你上大雪山凌霄 城去,亲自把这老……气死了给你看,那才有趣呢。’”他说到“老”字,底下两字都是含糊了 过去,想必那人提到他师父之时,言语甚是难听,他不便加以复述。 石清道:“此人无礼之极,竟敢对白师伯如此不敬,到底是仗着什么靠山?咱们可放他不过 。” 王万仞道:“是啊,这老贼如此目中无人,我们便豁出了性命不要,也要跟他拚了。我们正 在怒气难忍的当儿,只听得‘咿呀’一声响,一间客房有人开门出来,两人走进院子之中。 大伙儿都拔出剑来,便要冲进院子去。耿师哥摇摇手,叫大家别心急。却听那老贼说道:‘ 阿珰,今儿咱们杀过几个人哪?’那小女鬼道:‘还只杀了一个。’那老贼道:‘那么还可再 杀两个。’” 石清“啊”的一声,道:“‘一日不过三’!”话中甚有惊意。 耿万钟一直不作声,此时急问:“石庄主,你可识得这老贼么?” 石清摇头道:“我不认得他,只是从前听先父说起,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外号叫作什么 ‘一日不过三’,自称一日之中最多只杀三人,杀了三人之后,心肠就软了,第四人便杀不 下手去。” 王万仞骂道:“他奶奶的,一天杀三个人还不够?这等邪恶毒辣的奸徒,居然让他活到如今 。” 石清默然,心中却想:“听说这位姓丁的前辈行事在邪正之间,虽然残忍好杀,所杀的人往 往都是罪有应得,没听见他害过什么正人君子。”只是这句话不免得罪雪山派,是以忍住了 不说出口。 耿万钟又问:“不知这老贼叫什么名字?是何门何派?” 石清道:“听说此人姓丁,真名也不知叫什么,他外号叫‘一日不过三’,老一辈的人大都叫 他为丁不三。” 柯万钧气愤愤的道:“这老贼,果然是不三不四。” 石清续道:“本来此人在武林中名头也算不小,想来白师伯和他有些过节,不愿提起此人名 字,所以众位师兄不知。后来又如何?” 王万仞道:“只听那老贼放屁道:‘有一个叫孙万年的没有?有一个叫褚万春的没有?你们 两人给我滚出来。旁人没多大过恶,就是出来送死,爷爷也不杀。’那时咱们怎耐得住,九 个人一涌而出。可是说也奇怪,院子中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大家四下找寻,我上屋顶去看 ,都不见人。柯师弟便闯进那间板门半掩的客房去看……。” 王万仞道:“那房里桌上点着一枝蜡烛,房里却是一只鬼也没有。咱们正在奇怪,忽然间咱 们自己房中有人说话,正是那老贼的声音。他说道:‘孙万年,你在兰州怎样,褚万春,你 又在凉州道上如何如何,那可不是冤枉你们吧?给我滚进来吧!”孙师哥、褚师哥越听越怒 ,双双挺剑入房去,耿师哥叫道:‘小心!大伙儿齐上。’只见房中灯火熄了,没半点声息 。我大叫:‘孙师哥,褚师哥!’他二人既不答应,房中也无兵刃相斗的声音。咱们都是心 中发毛,忙晃亮火折时,只见两位师哥直挺挺跪在地下,长剑放在身旁。耿师哥和我抢进 房去,一拉他二人,孙师哥和褚师哥随手而倒,竟然气绝而死。两人身上还是热的,周身 没有半点伤痕,也不知那老贼是用什么妖法害死了他们。说来惭愧,自始至终,咱们没一 个见到那老贼和小女贼的半分影子。”他说完之后,众人半晌不语。 石清道:“耿兄,小孽障在凌霄城闯下这场大祸,是那一日的事?” 耿万钟道:“十二月初十、腊八之后的一日。” 石清点了点头,道:“今日三月十二日,白师兄离凌霄城已有三月,这会儿想来玄素庄也早 让他烧了。耿兄,我夫妇一来须得找寻小孽障的下落,拿住了他后,缚了亲来凌霄城向白 师伯、封师兄请罪;二来要打听一下那个‘一日不过三’丁不三的去向,小弟夫妇纵惹他不 动,也好向白师伯报讯,请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料理此事。告辞了!”说着一抱拳,团团作 了个揖。 柯万钧道:“你……你……你交代了这两句话,就此拍手走了不成?” 石清道:“柯师兄更有什么说话?” 柯万钧道:“咱们找不到你儿子,只好请你夫妻同去凌霄城,见见我师父。” 石清道:“凌霄城自然是要来的,却总得诸事有些眉目再说。” 柯万钧向耿万钟看看,又向王万仞看看,气忿忿道:“师父得知咱们见了石庄主夫妇,却请 不动你二人上山,那……那……岂不是……” 石清早知他的用意,竟是想倚多为胜,硬架自己夫妇上大雪山去,捉不到儿子,便要老子 抵命,说道:“白师伯德高望重,威镇西陲,在下对他老人家向来敬如师长,倘若白师哥在 此,奉白师伯之命,要在下上凌霄城去,在下自是非遵命不可,现下呢,嗯,这样吧!” 解下腰间连鞘长剑向闵柔道:“娘子,你的剑也解下来吧。” 闵柔依言解剑。石清将双剑横托在两手掌中,递向耿万钟,道:“耿兄,请你将小弟夫妇的 兵刃扣押了去。” 耿万钟素知这对黑白双剑是武林中罕见的神兵利器,他夫妇爱如性命,这时候居然解剑缴 纳,可说已给雪山派极大的面子,他为了这对宝剑那是非上凌霄城来取回不可,正想说几 句谦逊的言语,这才伸手接过。柯万钧却大声道:“我小侄女一条性命,封师哥的一条臂膀 ,还有师娘下山,白师嫂发疯,再加上孙师哥、褚师哥死于非命,岂是你两柄铁剑便抵得 过的?耿师哥和你有交情,我姓柯的却不识得你!姓石的,你今日去凌霄城也得去,不去 也得去!” 石清微笑道:“小儿得罪贵派已深,在下除了赔罪致歉之外,更无话说。柯师兄是雪山派的 后起之秀,武功高强,在下虽未识荆,却也是素所仰慕的。”双手仍托着双剑,等耿万钟伸 手接过。 柯万钧心想:“咱们要拿这二人上大雪山去,不免有一场剧斗。他既自行呈上兵刃,那是再 好也没有了,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生怕石清忽然翻悔,再将长剑收回,当即抢上一 步,双手齐出,使出本门的擒拿功夫,将两柄长剑牢牢抓住,说道:“那便先缴了你的兵器 。”缩臂便要取过,突然间只觉石清手掌心中似有一股强韧之极的粘力,将双剑粘住了,竟 是拿不过来。 柯万钧大吃一惊,劲运双臂,喝一声:“起!”猛力拉扯。 不料霎时间石清掌中粘力消失得无影无踪,柯万钧这数百斤向上急提的劲力登时没了着落 处,尽数落在自己的手腕之上,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双腕同时脱臼,“啊哟!”一声大叫 ,手指松开,双剑又跌入石清掌中。 旁观众人瞧得明明白白,石清双掌平摊,连小指头也没弯曲一下,柯万钧全是自己使力岔 了,等于是以数百斤的大力折断了自己手腕一般。柯万钧又痛又怒,飞起一腿,便向石清 小腹踢来。 耿万钟急叫:“不得无礼!”一把抓住柯万钧背心,将他向后扯开,这一脚才没踢到石清身 上。 耿万钟知道石清的内力厉害,这一脚若是踢实了,柯万钧的右腿又非折断不可。耿万钟的 武功见识却又非柯万钧这可比,他吸一口气,内劲运到了十根手指之上,缓缓伸过去拿剑 。手指尖刚和双剑剑身一碰,全身震了一震,犹如触电,一阵热气直传到胸口,显然石清 的内力是藉着双剑传了过来。耿万钟暗叫:“不好!”心想石清安下这个圈套,引诱自己和 他比拚内力。 练武之人比拚内力,最是凶险不过,强存弱亡,无半分回旋余地,两人若是内力相差不远 ,往往要斗到至死方休,即使是存心罢手或是退让,也是有所不能。 耿万钟一觉对方内劲传至,忙运内劲抵御,不料这内劲和石清的内劲一碰,立即弹了回来 。 石清双掌轻轻一翻,将双剑放入耿万钟掌中,笑道:“咱们自己兄弟,还能伤了和气不成? ” 刹那之间,耿万钟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功力和石清相比实在差得极远,适才自己 的内劲撞到对方内劲之上,一碰即回,哪里是他对手?他不令自己受伤出丑,即是大大的 手下容情了。耿万钟呆呆捧着双剑,满脸羞惭,不知说什么好。 石清回头道:“娘子,咱们还是去汴梁城。” 闵柔眼圈一红,道:“相公,这两个孩儿……” 石清摇了摇头,道:“宁可像坚儿这样,一刀给人家杀了,倒也爽快。” 闵柔泪水涔涔而下,泣道:“相公,你……你……”石清牵了她的手,扶她到白马之旁,再扶她 上马。雪山派弟子见到她这等娇怯怯的模样,真难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冰霜神剑”。 花万紫见玄素双剑并骑驰去,便奔了回来,见王万仞已替柯万钧接上了手腕,柯万钧却在 一句“老子”一句“妈妈”的破口大骂。花万紫一问情由,双眉微蹙,说道:“耿师哥,此事恐 怕不妥。” 耿万钟道:“怎么不妥?对方武功太强,咱们便合七人之力,未必留得下人家。现下扣押了 他们的兵器,回凌霄城去也有个交代。” 一面说,一面拔剑出鞘,但见白剑如冰、黑剑似墨,寒气逼人,肌肤隐隐生疼,果然是两 口生平罕见的宝刃,道:“剑可不是假的!” 花万紫道:“剑自然是真的。咱们留不下人,可不知有没能耐留得下这两口宝剑?” 耿万钟心头一凛,问道:“花师妹见到了什么?” 花万紫道:“记得去年有一日,小妹和白师嫂闲谈,说到天下的宝刀宝剑,石中玉那小贼在 旁多嘴,夸称他父母的黑白双剑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利器;说他父母舍得将他送到大雪山来 学艺,数年不见,却不舍得有一日离开这对兵器。此刻石庄主将兵刃交在咱们手中,倘若 过得几天又使什么鬼门道,将宝剑盗了回去,日后却到凌霄城来向咱们要剑,那可不易对 付。” 柯万钧道:“咱们七个人眼睁睁的瞧着宝剑,总不成宝剑真会通灵,插翅儿飞了去。” 耿万钟沉吟半晌,道:“花师妹之言,亦非过虑。石清这人实非泛泛之辈,咱们加意提防便 是,莫要又在他手里摔了一个筋斗。” 王万仞道:“小心谨慎,总是错不了。打从今儿起,咱们六个男人每晚轮班看守这对鬼剑。 耿师哥,这姓石的这会儿正在汴梁,咱们去不去?” 耿万钟心想若说不去汴梁,未免太过怯敌,路经中州名都,居然过门不入,同门师兄弟日 后说起来,大是脸上无光,但明知石清夫妇是在汴梁,自己再携剑入城,当真十分冒险, 一时沉吟未决,忽听得一阵叱喝之声,大路上来了一队官差,四名轿夫抬着一座绿泥大轿 ,却是官府到了。 耿万钟见一具死尸躺在脚边,和官府打上了交道可麻烦之极,向众人使个眼色,道:“走吧 !”七个人正要快步走开,一名官差忽然大声嚷了起来:“别走了杀人强盗,杀人强盗要逃 走哪!” 耿万钟不加理睬,挥手催各人快走,忽听得那官差叫道:“杀人凶手名叫白自在,是雪山的 老不死掌门人。无威无德白自在,你谋财害命,好不要脸!” 雪山派一听,无不又惊又怒,要知威德先生白自在,正是他们的师傅,小小一名官差居然 口出无礼狂言。王万仞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叫道:“狗官无礼,割去了他的舌头再说。 ” 耿万钟道:“王师弟且慢,官府中人怎能知道师父的外号和名讳?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当即纵身上前,抱拳一拱,道:“是那一位官长驾临?” 猛听得嗤的一声响,轿中飞出一粒暗器,正好打在他腿旁的“伏震穴”上。这粒暗器甚是细 小,力道却强劲之极。 耿万钟腿一软,当即摔倒,但他究竟是雪山派门下高弟,不能一招之间便给人打得毫无招 架之力,提起手中长剑,飕的一声,便向轿中掷了过去。 他人虽摔倒,这一招“鹤飞九天”仍是使得既狠且准,长剑破轿帷而入,显然已刺中了轿内 放射暗器之人。 他心中一喜,却见那四名轿夫仍是抬了轿子飞奔,忽见一条马鞭从轿中吐将出来,在王万 仞腿上一卷,一拉一挥,王万仞的身子便飞了出去,他手中捧着的墨剑却给马鞭夺了过去 。 花万紫叫道:“是石庄主么?”白剑出鞘,刷的一剑往马鞭上撩去,嗤的一声轻响,轿中又 飞出一粒暗器,打在她手腕之上。她摔下白剑,旁边一名同门师兄伸足往白剑上踏去,突 然间轿中飞出一物,已罩住了他的脑袋。 那人大惊,登时眼前漆黑一团,急忙向后一跃,再抓住头上之物用力向地下一抛,却是一 顶官帽,只见轿中伸出的鞭子卷起白剑,正缩入轿中。柯万钧等众人大呼追去,轿中暗器 嗤嗤嗤的不绝射出,有的打中了脸面,有的打中腰间,竟是谁也没能避过。 这些暗器都没有伤中要害,但是打在身上实是疼痛异常,各人看那暗器时,却都惊得呆了 ,原来只是一粒粒黄铜扣子,显是刚从衣服摘下来的。雪山派群弟子知道轿中武功比自己 高得太多,真要赶上去动武,还不是闹个灰头土脸? 柯万钧气得哇哇大叫:“这姓石的一家小的荒唐无耻,大的也是荒唐无耻,说将兵刃留下来 ,一转眼又夺了回去。” 王万仞指着背影,“直娘贼,狗杂种”的乱骂。 耿万钟道:“此事宣扬出来,于咱们的声名也没什么好处,大家把口收着些儿,回山去禀明 师父再说。” 那乘轿子行了数里,转入小路,抬轿之人脚步稍慢,轿中马鞭便挥将出来,刷刷几下,打 得前面的轿夫背上一条条血淋淋的都是鞭痕。在前的轿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轿夫也只好跟 着飞奔,又奔了四五里路。轿中人才道:“好啦,停下来。” 四名轿夫如奉皇恩大赦,气喘吁吁的放下轿来,帷子掀开,出来一个老者,左手拉着那个 小丐,竟是玄铁令的主人谢烟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们的狗官说,今日之事,不得声张。我只要听到什么声息, 把你们脑袋都摘了下来,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丢在黄河里。” 几名官差连连哈腰,道:“是,是,咱们万万不敢多口,老爷慢走!” 谢烟客道:“你叫我慢走?你是想叫官兵来捉拿我么?” 那官差忙道:“不敢,不敢。” 谢烟客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说的话,你都记得么?” 那官差道:“小人记得,小人说,咱们大伙儿亲眼目睹,侯监集上那个卖烧饼驼子,是被一 个名叫白自在的老儿所杀。凶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证物证俱在,谅那老儿也抵赖不 了。” 人证物证云云,是那官差为了讨好谢烟客而加添上去的。那官差先前被他打得怕了,不敢 有丝毫得罪,至于弄一把刀来做证据,原是他们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戏。 谢烟客一笑道:“这白老儿使剑不用刀。” 那官差道:“是,是!凶犯手持青钢剑,一剑在驼子身上刺了进去,侯监集上,人人都是瞧 得清清楚楚的。” 谢烟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杀吴道一,那里用得着什么兵器?当下也不再 去理那些官差,一手携着小丐,一手拿着石清夫妇的黑白双剑,扬长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 原来他带去那小丐后,总是疑心石清夫妇和雪山派弟子暗中有什么对己不利的图谋,奔出 数里,将小丐点倒后丢在草丛之中,又悄悄回来偷听,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 在树后,竟连石清、闵柔这等大行家也没察觉,耿万钟他们是更加不用说了。他见石清将 双剑交给了耿万钟,便决意去夺将过来,恰好在道上遇到前来侯监集查案的知县,当即掀 出知县,威逼官差、轿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夺到双剑。耿万钟等没见到他的面目,自然认 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了。 谢烟客携着小丐,只是向僻静处行去,来到一条小河边上,眼见四下无人,放下小丐的手 ,拔出闵柔的白剑,在小丐颈中一比,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若有半句虚言 ,立即把你杀了。”说着白剑一挥,擦的一声轻响,将身旁一株小树砍为两段。半截树干连 枝带叶掉在河中,顺水飘去。 那小丐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什么……指使……我……” 谢烟客取出玄铁令,道:“是谁交给你的?” 那小丐道:“我……我……吃烧饼……吃出来的。” 谢烟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脸颊击了过去,手背将要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当年 发过的毒誓,决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于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当即硬生生将手掌 停住,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吃烧饼?我问你,这块东西是谁交给你的?” 那小丐道:“我在地下捡个烧饼吃,咬了一口,险……险……险些儿咬崩了我的牙齿……” 谢烟客心思极是灵机,立即想起:“莫非吴道一那厮将此令藏在烧饼之中?”但转念又想:“ 天下有那等碰巧之事?那厮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还宝贵,怎肯放在烧饼里?” 他却不知当时情景紧迫之极,金刀寨人马突如其来,将侯监集四面八方的困住了,吴道一 更无余暇来觅一个妥藏之所。 他将玄铁令嵌入烧饼,丢在墙边的草丛之中,其实比放在什么地方都更稳妥,金刀寨的寨 众将烧饼铺整个拆了,也不会去墙边捡一个脏烧饼撕开来瞧瞧。 谢烟客双目炯炯有神的凝视小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 谢烟客大奇,问道:“什么?你叫狗杂种?哈哈,天下那有这样的名字?” 那小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生性阴沉毒辣,一年也难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说,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 上替孩子取个贱名,盼他快高长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狗、阿牛、猪矢、臭猫 ,都不希奇,却那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妈所叫,那更加奇了。” 那小丐见他大笑,也便跟着他嘻嘻而笑。 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那小丐摇头道:“我爸爸?我……我没爸爸。” 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小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 谢烟客道:“阿黄是什么人?” 那小丐道:“阿黄是一条狗。我妈妈不见了,我出来寻她,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去了找 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找它不到。” 谢烟客心道:“原来是个傻小子,看来他得到这枚玄铁令,当真全是碰巧。我叫他来求我一 件小事,应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 问道:“你想求我……”下面“什么事”三字还没出口,突然缩住,心想:“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 他去找妈妈,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黄,却到那里找去?他妈妈定是跟人家跑了,那只阿黄多 半给人家杀来吃了,这种难题可千万不能惹上身来。要我去杀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可比找 他那只阿黄容易得多。” 他微一沉吟,心下已有计较,说道:“很好,我对你说,不论有谁叫你向我说什么话,你都 不可说,倘若你一说出口,我立即便要砍你的头来。知不知道?” 须知那小丐将玄铁令交在谢烟客手中之事,不多久便会传遍武林,只怕有人骗得小丐来向 自己求恳什么事,限于当年誓言,可不能拒却。 那小丐点点头道:“是了。” 谢烟客不放心,又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了?” 那小丐道:“你说,旁人叫我来向你说什么话,我都不可开口,我说一句话,你就杀我头。 ” 谢烟客道:“不错,傻小子倒也没傻到家,假使真是个白痴,却也难弄。你跟我来。” 当下又从僻静处走到大路上来,不久来到路旁一间小面店中。谢烟客买了两个馒头,张口 便吃,斜眼看那小丐,只盼他出声求食。 谢烟客将一个馒头在口中吃得津津有味,连声赞美,手中另外拿着一个馒头,在那小丐面 前晃来晃去,心想:“这小叫化向人乞食惯了的,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滴之理?只须 他出口向我乞讨,而我把馒头给了他,玄铁令的诺言就算是遵守了,从此我逍遥自在,再 不必为此事挂怀。”虽觉以玄铁令如此大事,而只以一个馒头来了结,未免儿戏,但想应付 这种小丐,原也只是一枚烧饼、一个馒头之事。 那小丐眼望馒头,不住的口咽唾沫,但始终不出口乞讨,谢烟客等得颇不耐烦,一个馒头 已吃完了,第二个馒头又送到口边,再向蒸笼中去拿了一个。 那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我也吃两个馒头。”伸手向蒸笼去拿。 店主人眼望谢烟客,瞧他是否认数,谢烟客心下一喜,点了点头,心想:“待会那店家向你 要钱,瞧你求不求我?” 只见那小丐吃了一个,又是一个,一共吃了四个,才道:“饱了,不吃了。” 谢烟客吃了两个,便不再吃,问店主人道:“多少钱?” 那店家道:“两文钱一个,六个馒头,一共十二文。” 谢烟客道:“不,各人吃的各人给钱。我吃两个,给四文钱便是。”伸手入怀,去摸铜钱。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日间在汴梁城里喝酒,将银子和铜钱都使光了,身上虽带得不少 金叶子,却忘了在汴梁兑换碎银,这种荒村野店,却那里兑换得出?正感为难,那小丐忽 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给。” 谢烟客一怔,道:“什么?要你请客?” 那小丐笑道:“你没钱,我有钱,请你吃几个馒头,打什么紧?”那店家也大感惊奇,找了 几块碎银子,几串铜钱。那小丐揣在怀里,瞧着谢烟客,等他吩咐。 谢烟客不禁苦笑,心想:“谢某狷介成性,向来一饮一饭,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 日反教这小叫化请我吃馒头。”问道:“你怎知我没钱?” 那小丐笑道:“我在市上,每见人伸手入袋取钱,半天摸不出来,脸上却神气古怪,那便是 没钱了。存心吃白食之人,个个这样。” 谢烟客又是苦笑了一下,心道:“你竟将我当作是吃白食之人。”问道:“你这银子是那里偷 来的?” 那小丐道:“怎么偷来的?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给我的。” 谢烟客道:“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随即明白,那是闵柔,心想:“这种女人婆婆妈妈 ,却坏了我的事。”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数十丈,谢烟客提起闵柔的那口白剑,道:“这剑锋利得很,刚才我轻 轻一剑,便将树砍断了,你喜不喜欢?你向我讨,我便给了你。”他实在不愿和这肮脏的小 丐多缠,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恳一件事,了此心愿。 不料那小丐摇头道:“不要!这剑是那个观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东西。 ” 谢烟客抽出黑剑,随手一挥,将道旁一株大树拦腰斩断,道:“好吧,那么我将这口黑剑给 你。” 那小丐仍是摇头,道:“这是黑衣相公的。黑衣相公和观音,我也不能要他的东西。” 那小丐道:“原来你不喜欢讲义气,你……你是不讲义气的。” 谢烟客大怒,脸上青气一闪,一掌便要向那小丐天灵盖击落。 五好人坏人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待见到那小丐天真烂漫的神气,谢烟客收住手掌,心想:“他既不懂什么是义气,那便不是 故意来讥刺我了。”说道:“我怎么不讲义气?我当然讲义气。” 那小丐问道:“讲义气好不好?” 谢烟客道:“好得很啊,讲义气自然是好事。” 那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坏事的是坏人,你老是做好事,所以是个大大 的好人。” 这句话是出于旁人之口,谢烟客认定那是讥讽,想也不想,一掌便将他打死了。要知他一 生之中,从来没那个人说过他是“好人”,虽然偶尔也做几件好事,却是兴之所至,随手而 为,与生平所做坏事相较,这寥寥几件好事简直微不足道,这时听那小丐说得语气真诚, 不免有点啼笑皆非之感,心道:“这小家伙说话颠颠蠢蠢,既说我不讲义气,又说我是个大 大好人。这些话若是给我的对头当场听见了,岂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须得乘早了结此事 ,别再跟他胡缠。” 见他不要黑白双剑,便取出一块青布包袱,将双剑包了,负在背上,寻思:“引他向我求什 么好?”正沉吟间,忽见道旁三枝枣树,结满了红红的肥枣,指着枣子说道:“这里的枣子 很好。”眼见三枝枣树都高,只须那小丐求自己采枣,便算是求恳过了,不料那小丐道:“ 大好人,你想吃枣子是不是?” 谢烟客道:“什么大好人?” 那小丐道:“你是个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了。” 谢烟客脸一沉道:“谁说我是好人来着?” 那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坏人,那么我叫你大坏人。” 谢烟客道:“我也不是大坏人。” 那小丐道:“这倒奇了,又不是好人,又不是坏人,啊,是了,你不是人!” 谢烟客怒道:“你说什么?” 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谢烟客道:“不是!”语气已不似先前严峻,跟着道 :“胡说八道!” 那小丐伸一伸舌头,突然奔到枣树底下,双手在树干上一抱,两脚一撑,便爬上了树。谢 烟客见他虽然不会武功,爬树的身手却极灵活,只见他拣着最大的枣子,不住采着往怀中 一塞,片刻间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树来,双手捧了一把,递给谢烟客,道:“吃枣子吧 !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难道是神仙菩萨?我看却也不像。” 谢烟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枣子,又甜又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没来求我,反而变成 了我去求他。”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你只须求我一声,说:‘请你跟我说,你到底 是谁?你是不是神仙菩萨?’我便跟你说。” 那小丐摇头道:“我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心中一凛,忙道:“为什么不求人?” 那小丐道:“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就去别求人家什么。人家肯给 ,你不求人家也给;人家不肯给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人家讨厌。’我就从 来不向妈妈讨什么东西。有时她吃香的甜的东西,故意引我,倘若我开口问她要,她非但 不给,反而狠狠打我一顿,所以我是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这小家伙倘若真是什么也不向我乞求,当年这个心愿 如何完法?他的母亲只怕是个癫婆,怎么儿子向她讨食物吃便要挨打?”又问:“你是个小 叫化,不向人家讨饭讨钱么?” 那小丐摇头道:“我从来不讨,人家给我,我就拿了。有时候人家不给,他一个转身没留心 ,我也拿了,赶快溜走。” 谢烟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贼!” 那小丐道:“什么叫做小贼?” 谢烟客道:“你真的不懂呢,还是装傻?” 那小丐道:“我当然真的不懂,才问你啦。什么叫装傻?” 谢烟客向他脸上瞧了几眼,见他虽满脸污泥,一双眼睛,却晶亮漆黑,并无愚蠢之态,道 :“你又不是三岁娃娃,活到十几岁啦,怎地什么事也不懂?” 那小丐道:“我妈妈不喜欢跟我说话,她说见到了我就讨厌,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 跟阿黄去说话了。阿黄只会听,不会说,它又不会跟我说什么是小贼、什么是装傻。” 谢烟客见他目光中毫无狡谲之色,心想:“这小子多半不是绕弯子骂我吧?”又问:“那你不 会去和邻居说话?” 那小丐道:“什么叫邻居?” 谢烟客好生厌烦,道:“住在你家里附近的人,就是邻居了。” 那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有十一株大松树,树上有许多松鼠,草里有山鸡、野兔 ,那些是邻居么?它们只会吱吱的叫,却都不会说话。” 谢烟客道:“你到这么大,难道除了你妈妈之外,没跟人说过话?” 那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里,走不下来,除了妈妈之外就没跟人说过话。前几天妈妈不 见了,我找妈妈时从山上掉了下来,后来阿黄又不见了,我问人家我妈妈那里去了,阿黄 那里去了,人家说不知道。那算不算说话?” 谢烟客心道:“原来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辈子,你母亲又不来睬你,难怪这也不懂,那也不懂 。”便道:“那也算说话吧。那你又怎知道银子能买馒头吃?” 那小丐道:“我昨天见人家买过的。你没银子,我有银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给你好了。 ”从怀中取出那几块碎银子来,递给谢烟客。 谢烟客摇头道:“我不要。”心想:“这小子浑浑沌沌,倒不是个小气的家伙。”越是跟他说 话,越是放心,深信他不是由别人安排了来对付自己的圈套。 只听那小丐又问:“你刚才说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贼。到底我是小叫化呢,还是小贼?” 谢烟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讨吃的,讨银子,人家愿意才给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 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给,偷偷的伸手便拿,那便是小贼了。” 那小丐侧头想了一会,道:“我从来不向人家讨东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给就拿来吃了,那么 我是小贼。是了,你是个老贼。” 谢烟客大吃一惊,怒道:“什么?你叫我什么?” 那小丐道:“你难道不是老贼?这两把剑人家明明不肯给你,你却去抢了来,你不是小孩子 ,自然是老贼了。” 谢烟客道:“胡说八道,不许叫我老贼。” 那小丐道:“好,那么我也不许你叫我小贼。” 谢烟客不怒反笑,道:“‘小贼’两个字是骂人的话,‘老贼’也是骂人的话,你不能随便骂我 。” 那小丐道:“那你怎么骂我?” 谢烟客笑道:“好,我也不骂你,你不是小叫化,也不是小贼,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 伯伯。” 那小丐摇头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杂种。” 谢烟客道:“狗杂种的名字不好听,你妈妈可以叫你,别人可不能叫你。你妈妈也真奇怪, 怎么叫自己的儿子做狗杂种?” 那小丐道:“狗杂种为什么不好?我的阿黄就是只狗。他陪着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着我 一样。不过我跟阿黄说话,它只会汪汪汪的叫,你却也会说话。”一面说,一面伸手在谢烟 客背上和爱地抚摸了几下,便像是抚摸狗儿的背毛一般。 谢烟客将一股内劲运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犹似摸到了一块烧红的赤炭,急忙放开 手,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几欲呕吐。谢烟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道:“谁叫你对我无礼 ,这一下可够你受的了!” 只见那小丐手抚胸口说道:“老伯伯,你在发烧,快到那边树底下休息一会,我去找些水给 你喝。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烧得好厉害,只怕这场病不轻。”说话之时,关切之情见于颜 色,伸手去扶住他手臂,要他到树下休息。 这一来,谢烟客纵然乖戾,见他对己一片真诚,倒也不便再运内力伤他,淡淡的道:“我好 端端的,生什么病?你瞧,我不是退烧了么?”说着拿过他小手来,在自己额头摸了摸。 那小丐一摸之下,觉他额头凉印印地,急道:“啊哟,不好,老伯伯,你快死了!” 谢烟客怒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快死了?” 那小丐道:“我妈妈有一次生病,也是这么又发烧又发冷,她不住的叫:‘我要死了,快死 了,没良心的,我还是死了的好!’后来果然险险死了,在床上睡了两个多月才好。” 谢烟客微笑道:“我不会死的。”那小丐微微摇头,似乎不信。 两人走了一阵,那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采了七八张大树叶。谢烟客只道他小 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那小丐将这些树叶编织成了一顶帽子,交给谢烟客。说道:“太 阳很厉害,你有病,把帽儿戴上吧。” 谢烟客给他闹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树叶帽儿戴在头上。炎阳之下,戴上 了这顶帽子,倒也凉快舒适。 不久来到一处小市镇上,那小丐道:“你没有钱,这病说不定是饿坏了的,咱们上饭馆子去 吃个饱饱的。”拉着谢烟客之手,走进一家饭店。那小丐一生之中,从来没进过饭馆,也不 知如何叫菜,把怀中里所有的碎银和铜钱都掏了出来,放在桌上,对店小二道:“我和老伯 伯要吃饭吃肉吃鱼,你把钱都拿去好了。”这些银子足足三两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 够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厨房烹煮鸡肉鱼鸭,不久菜肴陆续端上。谢烟客叫再打两斤白酒。 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来,道:“辣得很,不好吃。”自管吃肉吃饭。 谢烟客心想:“这小子虽不懂事,却是天生豪爽,看来人也不蠢,若加好好调处,倒可成为 武林中一把好手。”转念又想:“唉,世人忘恩负义的多,我那畜生徒弟害得我还不够?怎 么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时怒气上冲,将两斤白酒喝干,说道:“走吧!”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吗?” 谢烟客道:“好啦!”心想:“这会儿你银子化光了,再要吃饭,非得求我不可。咱们找个大 市镇,把金叶子兑了再说。”当下两人离了市镇,又向东行。谢烟客说道:“小娃娃,你妈 妈姓什么?她跟你说过没有?” 那小丐道:“妈妈就是妈妈了,妈妈也有姓的么?” 谢烟客道:“当然啦,人人都是有姓的。” 那小丐道:“那么我姓什么?” 谢烟客道:“我就是不知道了。狗杂种太难听,要不要我给你取个姓名?”倘若小丐说:“请 你给我取个姓名吧?”那就算求他了,随便给他取个姓名,便完心愿。不料那小丐道:“你 爱给我取名,那也好。不过就怕妈妈不喜欢。她叫惯我狗杂种,我换了名字,她就不高兴 了。狗杂种为什么难听?” 谢烟客皱了皱眉头,心想:“‘狗杂种’三字为什么难听,一时倒也不易向这小娃娃解说得明 白。”便在此时,只听得左首前面树林之中,传来叮叮几下兵刃相交之声。 谢烟客是武学中的大行家,一听之下,心下登时一凛:“有人在那边交手?这两人出手之快 ,武功着实不低。”当即低声向那小丐道:“咱们到那边去瞧瞧,你可千万不能出声。” 伸手在那小丐后膊一托,展开轻功,奔向兵刃声来处,几个起落,已到了一株大树之后。 那小丐身子犹似腾云驾雾一般,只觉好玩无比,想要笑出声来,想起谢烟客的嘱咐,忙伸 手按住了嘴巴。 两人在树外瞧去,只见林中有四人纵跃起伏,恶斗方酣,乃是三人夹攻一人的局面。被围 攻的是个红面老者,白发拂胸,手中已没了兵刃,夹击的三人一个是身形极高的瘦子,一 个是个黄面道人,另一个相貌极怪,两条极大的伤疤在脸上交叉而过,划成了一个十字, 那瘦子使柄长剑,道人使链子锤,丑脸汉子则使一柄鬼头刀。 谢烟客见那被围攻的老者已然受伤,但双掌翻飞,打得仍是十分勇猛。他绕着一株大树东 闪西避,藉着大树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武功着实了得。谢烟客 只看得几招,已认了他出来,心下不禁起了幸灾乐祸之意:“好哇,我道是谁,原来是白鲸 岛的大悲老人,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瞧你难逃此劫。” 围攻他三人谢烟客不认得,只见三人的武功均非泛泛,尤其那高身材的瘦子更是了得,一 柄长剑剑光闪烁,飘逸无定,轻灵沉猛,可说是当世第一流的剑法。 那道人的链子锤招数甚怪,常常绕大树,去击打大悲老人的侧面。那丑汉子则膂力甚强, 鬼头刀使将开来,风声呼呼,震得人耳鼓作响。 谢烟客暗暗心惊:“我许久没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几时出了这几个人物?怎么这三人的招 数门派我竟是一个也认不出来。若非是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败得如此狼狈。这三 人如向我围攻,我是否能够打发,倒也未必有什么把握呢?” 只听那道人嘶哑着嗓子道:“白鲸岛主,咱们长乐帮和你原无深仇大恨,你今日乖乖的认输 ,答应加盟本帮,咱们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又何必苦苦支撑,白白送了性命? 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儿,岂肯与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伍?要我加盟邪帮,万万不能 。” 左手倏地伸出,抓向那丑汉子肩头。谢烟客暗叫:“好一招‘龙爪手’!”这一招似缓实快, 那丑汉子沉肩相避,还是慢了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头。瘦子吃了一惊,长剑 疾刺,指向大悲老人眉心,这是“围魏救赵”之策,教他非撤手不可。 又听得嗤的一声,那丑汉子右肩肩头的衣服被扯了一大块,肩头鲜血淋漓,竟被大悲老人 一招“龙爪手”抓下了一大片肉来。那三人大怒,加紧招数。 谢烟客暗暗称异:“长乐帮是什么帮会?帮中既有这样的高手在内,我怎么从没听见过它的 名头?” 但见四人越斗越是凶狠。那丑汉子狂吼一声,一刀横扫过去。 大悲老人侧身避开,向那道人打出一拳。刷的一声响,丑汉的鬼头刀已深深砍入树干之中 ,用力一拔,竟是没拔了出来。大悲老人右肘一沉,向他腰间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受这三大高手围攻苦苦支撑,已然自知无幸,他苦斗之中,眼关八方,隐约见到 树后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敌人。眼前三人已无法打发,何况对方更来强援?眼前三个敌手 之中,以那丑脸的汉子武功最弱,唯有冒险先行除去一人,才有脱身之机,是以这一下肘 锤使足了九成功力。 但听得砰的一声,肘锤已击中那丑脸汉子腰间,大悲老人心中一喜,一击既中,抢步便即 绕到树后,便在此时,那道人的链子锤从树后飞击过来。 大悲老人左掌在链子上一斩,眼前白光一闪,急忙向右让开时,不料他年纪大了,酣战良 久之后,精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来脚下这一滑足可让开三尺,这一次却只滑开了二尺七 八寸,嗤的一声轻响,那瘦子的长剑刺入他的左肩,竟将他牢牢钉在树干之上。这一下变 起仓卒,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声惊呼,当那三人围这老人之时,他心中已大为不平,眼 见那老人受制,更是惊怒交集。 只听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鲸岛主,敬酒不吃吃罚酒,现下可降了我长乐帮吧?” 大悲老人圆睁双目,怒喝:“你既知我是白鲸岛岛主,难道我白鲸岛上竟有屈膝投降的懦夫 ?”用力一挣,竟是宁可废了左肩,也要挣脱那长剑来与那瘦子拚命。那道人右手一挥,链 子锤飞出,钢链在大悲老人身上绕了数匝,砰的一响,锤头在他胸口重重一撞,大悲老人 头一侧,口中狂喷鲜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冲而出,叫道:“喂,喂,你们三个坏人打一个好人,那可不行。” 谢烟客眉头一皱,心想:“这娃娃去惹事了。那也好,或者是借这三人之手,将他杀了,我 见死不救,不算违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向我求救,他三人中已有一人身受重伤,余 下两人我又何惧之有?” 只见那小丐奔到树旁,挡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们可不能再难为这老伯伯。” 那瘦子已留心到树后有人,见这少年奔跑之时身上全无武功,他居然如此大胆,定然是受 人指使,心想:“我吓吓这小鬼,谅他身后之人不会不出来。”一伸手,拔下了嵌在树干上 的鬼头刀,喝道:“小鬼头,是谁叫你来管老子的闲事?我要杀这老家伙了,你滚不滚开? ”手中大刀一扬,作势横砍,显是连那小丐的头也要一起砍将下。 那小丐道:“这老伯伯是好人,你们是坏人,我一定帮好人。你砍好了,我当然不滚开。” 原来他母亲心情较好之时,偶尔也说些故事给他听,故事中必有好人坏人,在那小孩子心 中,帮好人打坏人,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认得他么?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说你们是什么邪帮,死也不肯跟你们作一道,你们自然是坏人了。” 转过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链子锤下来。那道人反手一掌,拍的一响,只打得的小丐头昏眼 花,左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只血掌般爬在他的脸上。 那小丐实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监集上金刀寨人众围攻吴道一,一来他不知吴道一是好人 还是坏人,二来这几人在屋顶恶斗,吴道一从屋顶摔下便被李大元双钩刺入小腹,否则以 他天生侠义心肠,说不定当时便要出来干预,至于是否会危及自身,他是压根儿便不懂。 其实,即使他明白这中间的干系过节,危险牵连,热血沸腾之下,说不定还是会挺身而出 。 那瘦子见这小丐有恃无恐、毫不畏惧的模样,心下倒有起疑:“这你们到底仗了什么大靠山 ,居然敢在长乐帮的香主面前啰咤?” 斜向大树后望去时,一瞥眼间见到谢烟客清癯的形相,登时想起一个人来:“这人与传说中 的玄铁令主人、摩天居士谢烟客有些相似,莫非是他?” 当下举起鬼头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么来历,不知你师长门派,你来捣乱,只当你是个 无知的小叫化,一刀杀了,打什么紧?”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颈中劈了下去。 不料那小丐竟是十分强项,一动也不动。那瘦子一刀劈到离他头颈数寸之处,这才收刀, 赞道:“好小子,胆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这次打在那小丐右颊之上,下手比上次更是沉重。那小 丐究竟年纪幼小,痛得哇的一声,大叫起来。 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开。” 那小丐哭丧着脸道:“你们先走开,不可难为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来。 那道人飞起一脚,将那小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肿,爬起身来,仍是护在大悲老 人身前。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极少知己,见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识,居然舍命相护, 自是好生感激,说道:“小兄弟,你跟他们斗,还不是白饶一条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 你这位小友,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吧。”什么“垂暮之年”、什么“这一生也不枉了”, 那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快些走开,当下大声道:“你是好人,决不能给他们坏人 害死。” 那瘦子为人极是精明强横,寻思:“这小娃娃来得极是古怪,那树后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谢烟 客,咱们犯不着多结冤家,但若给这小娃娃几句话一说便即退走,岂不是显得咱长乐派怕 了人家?” 当即举起鬼头刀,说道:“好,小娃娃,我来试你一试。我连砍你三十六刀,你若是一动也 不动,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那小丐道:“连砍三十六刀,那自然是怕的。” 那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么快给我走吧。” 那小丐道:“我心里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肯走。” 那瘦子大拇指一翘,道:“好,有骨气,看刀!”飕的一刀从他头顶掠了过去。 谢烟客在树后看得清楚,见那瘦子这一刀横砍,刀势极是轻灵,用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 以剑术运刀,虽不知他这一招什么名堂,但见一柄沉重的鬼头刀在他手中使来,轻飘飘地 犹如无物,这一刀齐着那小丐的头皮贴肉掠过,登时削下他一大片头发来。 那小丐竟是十分硬朗,挺直了身子,居然动也不动。 但见刀光闪烁吞吐,犹似灵蛇游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离那小丐的头顶,头发纷纷而 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声叱喝,鬼头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声,将那小丐的 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跟着又对他左袖削下一片,接着左边裤管,右边裤管,均在转瞬之 间被他两刀分别削下了一条。 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顺势在大悲老人胸腹间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冷冷大笑,说道:“小 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谢烟客见他以剑使刀,三十六招连绵圆转,竟是没有半分破绽,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 见他收招时以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 只见那小丐一头蓬蓬松松的乱发被他连削三十二刀,变成了个小和尚。 适才这三十二刀在小丐头顶削过,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挺,以维护大悲老人,另一半可是 吓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动,而是不会动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脑袋, 宛如完好,这才长长的喘出一口气来。 那道人和那丑脸汉子齐声喝采:“米香主,好剑法!” 那瘦子笑道:“冲着小朋友这份肝胆,今日咱们便让他一步!两位兄弟,这便走吧!” 那道人和丑脸汉子见大悲老人吃了这一刀柄后,气息奄奄,转眼便死,当下取了兵刃,迈 步便行。那瘦子伸右掌在树上一推,察的一声响,深入树干尺许的长剑被他掌力一震,带 着大悲老人肩头的鲜血,跃将出来。那瘦子左手接住,长笑而去,竟是没再向谢烟客藏身 处看上一眼。 谢烟客皱眉寻思:“原来这瘦子姓米,是长乐派的香主,他露这两手功夫,显然是给我看的 。剑法也还罢了,只不过轻灵狠辣兼而有之,这一下单掌震树,刚中带巧的劲力,却是十 分难得。”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来给你包包伤口。”拾起自己给那瘦子削下的衣袍,要 去给大悲老人包扎肩头的剑伤。 大悲老人双目紧闭,说道:“不……不用了!我袋里……有些泥人儿……给了你……你吧……”一句话 没说,头一侧,便已死去,一个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树根。 那小丐道:“老伯伯,老伯伯!”伸手想去扶他,却见大悲老人缩成一团,动也不动了。 谢烟客走近身来,问道:“他临死时说些什么?” 那小丐道:“他说……他说……他袋里有些什么泥人儿,给了我。” 谢烟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代怪杰,武学修为,实不在我之下。此人身边说不定有 些什么要紧物事。”但他自视甚高,决不愿在死人身边盗去什么东西,就算明知大悲老人身 怀希世奇珍,他也是掉头不顾而去,说道:“是他给你的,你就拿了吧。” 那小丐问道:“是他给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贼?” 谢烟客笑道:“不是小贼。” 那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一摸,取出一只木盒,还有几锭银子,七八枚生满了刺的暗 器,几封书信,似乎还有一张绘着图形的地图。 谢烟客企盼瞧瞧书信中写什么,那幅是什么样的地图,但自觉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却自己 世外高人的身份。 只见小丐已打开了木盒,盒中垫着棉花,并列着三排泥制玩偶,每排六个,一共是一十八 个。这些玩偶制得甚是精巧,却每个都是裸体的男人,白垩涂的皮肤之上,画满了一条条 红线。谢烟客一看之下,便知这一十八个玩偶身上,画的乃是一套上乘内功的图谱,多半 是白鲸岛一派内功的秘要,大悲老人心感这小孩相护之德,便举以相赠,心想:“大悲这老 头临死时做的还是个空头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儿在你死尸身上找到,岂有不拿去玩 儿的?” 殊不知谢烟客这一猜是猜错了,那小丐既知不予而取是为贼,而不论老贼小贼都是坏人, 大悲老人不出口给他,他生平虽然从来没玩过玩偶,却还不会擅自取去的。他一生居于深 山,初次见到这许多泥人儿,别说捏栩栩如生,既使粗陋不堪,他也会十分喜欢,连道:“ 真有趣,怎么没衣服穿的,好玩得紧。” 谢烟客心想:“大悲虽然和我不睦,总算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总不能让他暴骨荒野!” 六蛇蝎心肠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谢烟客见那小丐瞧着那些泥人儿,喜动颜色,便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将他埋了?” 那小丐道:“是,是。可怎么埋法?” 谢烟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气,便给他挖个坑;没力气,将泥巴石块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那小丐道:“这里没锄头,挖不来坑。”当下去搬些泥土石块,树枝树叶,将大悲老人的尸 身盖没了。他年小力弱,勉强将尸体掩盖完毕,已累得满身大汗。 谢烟客站在一旁,始终没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 那小丐道:“到哪里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 谢烟客道:“为什么不跟我走?” 那小丐道:“我要去找妈妈,找阿黄。” 谢烟客微微心惊:“这娃娃迄今还没求过我一句话,若是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为难之事, 我又不能用强,硬拉着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说对交来玄铁令之人不能用强,却没说不 能骗他。我只好骗他一骗。”便道:“你跟我走,我帮你找妈妈、找阿黄去。” 那小丐喜道:“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妈妈和阿黄。” 谢烟客心道:“多说无益,好在他还没开口正式求恳,否则去给他找寻母亲和那条狗子,可 是件大大的难事。”握住他右手,道:“咱们得走快些。”那小丐刚刚应得一声:“是!”便似 腾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给他拉着飞步而行,连叫:“有趣,有趣!” 原来谢烟客施展轻功,运力带着他奔走,那小丐只觉得凉风扑面,身旁树木迅速倒退,不 绝口的称赞:“老伯伯,你拉着我跑得这样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处深山之中,谢烟客将手松了。那小丐只觉 双腿一软,身子一晃,登时坐倒。只坐得片刻,两只脚板大痛起来,又过半晌,只见双脚 又红又肿,他惊呼:“老伯伯,我的脚肿起来了。”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给你医治,我立时使你双脚不肿不痛。” 那小丐道:“你如肯给我治好,我自然多谢你啦。” 谢烟客眉头一皱,道:“你当真从来不肯开口向人乞求?” 那小丐道:“你若肯给我治,用不着我来求了,否则我求也无用。” 谢烟客道:“怎么无用?” 那小丐道:“你倘若不肯治,是我心里难过,说不定要哭一场。倘若你是不会治,反而让你 心里难过。” 谢烟客哼了一声,道:“我心里从来不难过!便在这里睡吧!” 看官,这少年既不开口向人求乞,“小丐”两字自是大大不妥,此后当以少年相称。他靠在 一株树上,双足虽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难当,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连肚饿也忘了。 谢烟客却跃到树顶安睡,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兽过来,将这少年咬死吃了,给他解了一个 难题。岂知一夜之中,连野兔也没一只经过。 谢烟客心道:“我只有带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件轻而易举之事,那是他的运气, 否则好歹也设法取了他的性命。连这样一个小娃娃也泡制不了,摩天居士还算什么人了?” 次日清晨,谢烟客携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几步着地时,脚底似有数十万根小针在 刺,忍不住“哎哟”叫痛。 谢烟客道:“怎么啦?”盼他出口说:“咱们歇一会儿吧”之类的言语,岂料他却道:“没什么 ,脚底有点儿痛,咱们走吧。”谢烟客奈何他不得,怒气渐增,拉着他急步飞奔。 谢烟客一路不停,经过市镇之时,随手在饼铺饭店中抓些熟肉、面饼,一面奔跑,一面嚼 吃,若是分给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给,那少年也不乞讨。 如此数日,到第六日,尽是在崇山峻岭中奔行,说也奇怪,那少年虽然不会武功,在谢烟 客提携之下,居然越跑越精神,到后来双足也不怎么疼痛了。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险陡,那少年也攀援不上,谢烟客只得将他负在背上,在悬崖峭壁 间纵跃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惊肉跳,有时到了真正惊险之处,只有闭目不看。 这日午间,谢烟客攀到了一处笔立的山峰之下,手挽从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铁链,爬了上去 ,这山峰光秃秃地更无置手足处,若不是有这根铁链,谢烟客武功再高,也未必能攀援而 上。到得峰顶,谢烟客将那少年放下,说道:“这里是摩天崖了,我外号人称摩天居士,就 是因此地而得名。你也在这里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一望,见峰顶地势倒也广阔,但身周云雾缭绕,当真是置身云端之中,不由得 心下惊惧,道:“你说帮我去找妈妈和阿黄的?” 谢烟客冷冷的道:“天下这么大,我怎知你母亲到了何处,咱们便在这里等着,说不定有朝 一日你母亲上来见你,也未可知。” 这少年虽是童稚无知,如此险峻荒僻的处所,他母亲怎能(寻)得着,爬得上?一时之间 ,竟是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谢烟客道:“几时你要下山去便了。”心想:“我不给你东西吃,你自己没能耐下去,终究要 开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亲虽然待他冷漠,却是从来不曾骗他过,此时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骗,眼中泪水 滚来滚去,拚命忍住了不让眼泪流下来。 只见谢烟客走进一个山洞之中,过了一会,洞中有黑烟冒出,却是在烹煮食物,又过多时 ,香气一阵阵的冒将出来。 那少年腹中饥饿,走进洞去,只见老大一个山洞,足可藏得几百人。 谢烟客故意将行灶和锅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讨。 哪知这少年自幼只和母亲一人相依为生,根本便不知人我之分,见到东西便吃,又有什么 讨不讨的?他见石桌上放着一盘腊肉,一大锅饭,当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饭,伸筷子夹 腊肉便吃。 谢烟客一怔,心道:“他曾请我吃过馒头酒饭,我若是不许他吃我食物,倒显得我谢某是负 义之人了。”当下也不理睬。这等相对无言、埋头吃饭之事,那少年一生过惯了,吃饱之后 ,便去洗碗、洗筷、刷锅、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亲同住时的例行之事。 砍了一担柴,正要挑回山洞,忽听得树丛中忽喇一响,一只獐子窜了出来。那少年提起一 斧来,一下砍在獐子头上,登时将它砍死,当下在山溪洗剥干净,拿回洞来,将大半只獐 子挂在当风处风干,两条腿切碎了熬成一锅。 谢烟客闻到獐肉羹的香气,用木杓子舀起尝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原来这 獐肉羹味道十分鲜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 谢烟客心想看不出这小娃娃居然还有这手烹调功夫,日后口福不浅;但转念又想他会打猎 、会烧菜,倘若不求我带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原来这少年的母亲精擅烹调,生性却是暴躁又疏懒,十餐饭倒是有九餐叫儿子去煮,菜肴 若是有烹调不合,高兴时在旁指点,不高兴便打骂兼施了。 在摩天崖上忽忽数日,那少年张罗网、设陷阱、弹雀、捕兽的本事着实不差,每天均有新 鲜禽兽烹煮来和谢烟客共食,吃不完的便风干腌起。他烹调的手段更是大有独到之处,虽 是山乡风味,往往颇具匠心。谢烟客吃得称奇,问起每一样菜肴的来历,那少年都说是母 亲所教。谢烟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烧得如此好菜,该当均是十分聪明之人,想是乡下女子 为丈夫所弃,以致养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说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为丈夫所弃。 谢烟客见那少年极少和他说话,倒不由得有点暗暗发愁,心想:“这件事不从速解决,总是 一个心腹大患,不论那一日那少年受了我对头之惑,来求我自废武功,自残肢体,那便如 何是好?又如他来求我终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谢烟客便活活给囚禁在这荒山顶上了。 饶是他聪明多智,一时却也想不出个善策。 这日午后,谢烟客负着双手在林间闲步,一瞥眼见那少年倚在一块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 瞧着石上一堆东西。谢烟客凝神一看,原来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给他的那一十八个泥 人儿,那少年将这些泥人儿东放一个西放一个,一会儿叫他们排队,一会儿叫他们打仗, 玩得兴高采烈。谢烟客目光锐利,见这些泥人身上画满了黑点和红线,走近看时,不出所 料,这些黑点乃是人身各处穴道,红线则是经脉运行的线路。谢烟客心道:“当年大悲老人 和我在北邙山较量,他只是掌法刚猛,擒拿法迅捷变幻,斗到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在我‘捏 鹤功’下输了半招,当即知难而退。此人武功虽高,却是以外家功夫见长,这些绘在泥人身 上的内功,恐怕肤浅得紧,不免贻笑大方了。” 当下随手拿起一个泥人,见泥人身上绘着涌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钟、复溜、 交信等穴道,一直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中注、肩俞、商曲而结 于舌下之廉泉穴,知道这是“足少阴肾经”,那条红线便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这虽是 练内功的正途法门,但各大门派的入门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何足为贵?是了!大悲老人 一生专练外功,壮年时虽然纵横江湖,后来终于技不如人,不知从那里去弄了这一十八个 泥人儿来,便想要内外兼修。但练那上乘内功岂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八十,这 份内功,只好到阴世去练了,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那少年笑道:“老伯,你瞧这些泥人儿都有胡须,又不是小孩儿,却不穿衣衫,真是好笑。 ” 谢烟客道:“是啊!可笑得紧。”他将一个个泥人都拿起来看,只见一十八个泥人身,绘的 是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 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 ,那是正经十二脉;另外六个泥人身上绘的是任脉、督脉、阴维、阳维、阴蹻、阳蹻六脉 ;奇经八脉中最是繁复难明的冲脉、带脉两路经脉却付缺如。 谢烟客心道:“大悲老人当作宝贝般藏在身上的东西,却是残缺不全的,其实他想学内功, 这些粗浅学问,只须找内家门中,一个寻常弟子指教数日,也便明白了。唉,不过他是成 名的前辈英雄,又怎肯下得这口气来,去求别人指点?” 谢烟客想起当年在北邙山上与大悲老人较技之时,虽然胜了半招,但这半招之胜,实在是 行险侥幸而致,这一个时辰的激斗之中,有七八次遇到极大的凶险,当时生死悬于一线, 好几次都是勉强逃脱大悲老人的掌底抓下,此刻回思,犹不免有捏一把汗之处,又想:“幸 好他无内功根基,倘若少年时修习过内功,斗不到半个时辰,我早被他打到深谷中了。嘿 嘿,死得好,死得好。” 缓步要走开,突然心念一动:“这娃娃玩泥人玩得有劲,我何不乘机将泥人上的内功教他, 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内力冲心而死?我当年誓言只说决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练内 功自己练得岔气,却不能算是我杀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于 其身’,不算违了誓言。对了,就是这个主意。”他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虽然言出必践 ,于“信”之一字看得极重,但什么仁义道德,在他眼中却是不值一文,当下便拿起这个“足 少阴肾经”的泥人来,说道:“小娃娃,你可知这些黑点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道:“这些泥人生病。” 谢烟客奇道:“怎么生病?” 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红点。” 谢烟客哑然失笑,道:“那是麻疹。这些泥人身上画的,却不是麻疹,乃是学武功的秘诀。 你瞧我背了你飞上峰来,武功好不好?”说到这里,为了坚那少年学武之心,突然双足一点 ,身子笔直拔起,飕的一声,便窜到了一株松树顶上,左足在树枝上一借力,身子又向上 弹起,便如袅袅上升一般,缓缓落下,又在树枝上一弹,三落三弹,便在此时,恰有两只 麻雀从空中飞过,谢烟客存心卖弄,双手一伸,将两只麻雀抓在掌中,这才缓缓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谢烟客张开手掌,两只麻雀振翅欲飞,但两只翅膀刚一扑动,谢烟客掌中便生出一(股) 内力,将双雀鼓气之力抵消了。 那少年见他双掌平摊,双雀羽翅扑动虽急,始终飞不离他的掌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 !” 谢烟客笑道:“你来试试!”将(两)只麻雀放在那少年掌中。 谢烟客笑道:“泥人儿身上所画的乃是练功夫的法门。你拚命帮那老儿,他心中多谢你,所 以送了给你。这不是玩意儿,可宝贵得很呢。你只要练成了上面的法道,手掌摊开,麻雀 儿也就飞不走啦。” 那少年道:“这倒好玩,我定要练练。怎么练的?”口中说着,便张开了双掌。 他掌中不会发出内力,两只麻雀双翅一扑,便飞了上去。谢烟客哈哈大笑,见双雀飞离那 少年掌心四五尺处,突然间双翅收敛,笔直的掉将下(来),仍是落入少年掌心,却一动 也不动,竟是死了。 谢烟客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笑声甫振,立即止声,左手一翻抓住那少年的脉门,右手 指住他的眉心,喝道:“你是丁不四老……老……老贼的徒儿,是不是?快…快说……” 饶是谢烟客多历大风大浪,说到“丁不四老贼”这五个字,声音也自发颤。他眼见那少年以 阴劲打死双雀这一手功夫,显是丁不四的阴毒邪功“寒意绵掌”,这是丁不四的独门神功, 连他胞兄弟丁不三也不会,那少年竟然使得如此之纯,少说也有十年以上的功力,定是他 的嫡派传人了。 谢烟客素知这丁不四武功既高,行事双是鬼神莫测,阴毒无比,外号叫做“一日不过四”, 比之他同胞兄弟丁不三所定每日杀人极限,还要多上一人。 他想到这少年深得丁不四“寒意绵掌”的精要,就算不是他的子弟,也必是他的徒儿,自己 的玄铁令是这少年交来,显然一切全在丁不四的算中,因此这少年无论如何不肯向自己求 告一句,定是要等到紧急关头,这才说了出来,多半此刻丁不四自己到了摩天崖之上。 谢烟客情不自禁的神色大变,四下环视,虽不见崖上有何异状,但瞬息之间,心中已转过 了无数念头:“这几日中,我吃了许多这少年所做的饭菜,不知他有否下毒?丁不四若要出 手害我,不知会用何方策?这少年奉命而来,不知到底要命我去干什么事?” 那少年手腕被他抓住犹似套上了个铁箍越收越紧,叫道:“什……什么丁不四……我……我不知道 啊。” 谢烟客情急之下,这才猛力抓他手腕,想到丁不四多半在左近,自己如此欺侮一个小辈, 不免失了身份,当即放开他手腕,朗声说道:“摩天崖极少高人降临,丁老四既然到了,何 不现身?” 叫了几遍,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山谷鸣响,“何不现身——现身”的声音,群山齐呼,过了良 久,唯闻山风呼啸,并无一人接口。 谢烟客再过去拾起死雀,入掌冰冷,微微用力。死雀腹中便发出悉悉的声音,显是脏腑已 有一小部份结成冰块,由此看来,他的“寒意绵掌”已有三四成功力,倘若丁不四自己施为 ,当然那死雀的羽毛上都给结满冰雪了。 谢烟客暗暗心惊,回过头来,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你行藏已露,再装假复又何用?丁 老四到底是你什么人?” 那少年道:“丁老四?我……我不认得啊。” 谢烟客道:“好,你不肯承认,那么你便骂一句丁老贼。” 那少年道:“你说老贼是骂人的话,他又没有得罪我,我何必骂他?” 谢烟客见他神色自若,心想:“你果然不肯骂,哼,我提起手来:一掌将你打死了,丁不四 再厉害,我谢某又有何惧?”但转念一想:“原来丁老四看准了我不会食言,决不致以一指 之力加于将玄铁令交于我手之人,这才有恃无恐的遣这少年上崖。” 他和丁不四原只互相闻名,素不相识,更是毫无嫌隙,但一想到自己堕入了丁不四的算中 ,不由得心中发毛,又道:“小兄弟,你这门‘寒意绵掌’的功夫练得厉害得很哪,可练了几 年啦?” 那少年道:“什么‘寒意绵掌’?我……我不懂。” 谢烟客脸色一沉,道:“你一问三不知,当我谢某是什么人了?” 那少年摇头道:“你为什么生气,我……我当真不明白。啊,是了,我弄死了你捉(的)两只 麻雀,老伯伯,你再飞上天去捉两只好不好,你说要教我法子,叫麻雀在手中尽扑翅膀飞 不走呢。” 谢烟客道:“好极,好极,我便教你这门功夫。”拿起一个上绘“手太阳小肠经”的泥人,说 道:“这功夫并不难练,可比你学的‘寒意绵掌’容易得多了,我教你口诀,你只须依这泥人 身上的经脉修习便是。”当下将一套“炎炎功”口诀,一句句传了给他。 不料这少年看似聪明,“寒意绵掌”又已练到了三四成功夫,什么经脉、穴道、运气、呼吸 等等,也不知是装假还是当真,竟是一窍不通。 谢烟客所以授他“炎炎功”乃是要以一种至阳的内力,消去他所习“寒意绵掌”的功力,再令 他内力走入经脉岔道,阴阳不能相济而变成相克,龙虎拼斗便死于非命。当然这“炎炎功” 非一蹴可成,若要练得与他“寒意绵掌”的功力相若,只怕也需数年功夫,否则阴强阳弱, 不足以致他死命。 这时听那少年连粗浅的穴道部位也是不懂,谢烟客心中暗暗冷笑:“眼前且由你装傻,将来 你身受其苦之时,才知我的厉害。” 当下便耐着性儿,从手小指外侧之端的“少泽穴”起,将前谷、后溪、腕骨、阳谷诸穴一一 解与他听,直说到耳珠之旁的“听宫穴”为止。 那少年这时却不蠢,领会甚远,用心记忆。谢烟客再传了内息运行之法,命他自行习练。 那少年每日除了依法练功之外,一般的捕禽猎兽,烹肉煮饭,丝毫没疑心谢烟客每传他一 分功夫,便是引得他向阴世路上多跨一步。谢烟客初时还怕丁不四上摩天崖来偷袭,将崖 上的铁链收了起来。 夏去秋来,冬尽春至,转眼过了一年,不但无人意图上崖,连摩天崖左近十余里地内,也 无一人到来。 谢烟客见崖上白米和食盐将罄,须得下崖采购,却不放心将那少年放在崖上,只怕有人乘 虚而上,将他劫之而去,那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在旁人手中了,于是携同那少年下山, 米面油盐、衣衫鞋袜买了一大堆。 这一次下去,谢烟客全神提防,却不知居然太太平平的回到崖上,半点意外也没遇上。 如此过了数年,两人每年下崖一二次,都是采购完,立即上崖,从未多所逗留。 那少年这时已有十八九岁,身材粗壮,比之谢烟客高了半个头。 谢烟客平日对他提防甚严,晚间故然不和他睡在一个山洞,每次吃饭,也必等他先吃,验 明饭菜之中确然无毒,这才下咽。 日日除了传授内功之外,闲话也不跟他多说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亲同住,他母亲也 是如此冷冰冰地待他,倒也惯了。他母亲常常要打骂,谢烟客却不笑不怒,更从未以一指 加于其身。 崖上无事分心,除了猎捕食物外,那少年唯以练功消磨时光,忽忽数载,那“炎炎功”也练 得快要功行圆满了。 谢烟客自三十岁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后,隐居摩天崖,本来便极少行走江湖,这数 年中,每一想到丁不四这样一个邪派高手在暗中算计自己,日日夜夜,那里有半分怠忽? 除了勤练本门功夫之外,更修习了三项专门克御阴寒内功的拳法和掌法。 这数年中那少年的“炎炎功”固然既将练成,谢烟客自己更是功力大进,比之当年与那少年 初遇之时也已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日谢烟客清晨起来,见那少年盘膝坐在东边那块圆岩之上,迎看朝曦,正自用功,眼 见他右边头顶有微微白气升起,正是内力已到了火候之象,不由得微微点头,心道:“小子 ,你一只脚已踏进鬼门关去啦。” 知道他这(般)练功,须得过了午时日照头顶,方能止歇,当即展开轻功,来到崖后的一 片松林之中。 其时晨露未干,林中一片清方之气,谢烟客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将出来,突然间左掌向 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随掌行,在十余株大松树间穿插回移,越奔越快,双掌飞舞, 只听得擦擦轻响,双掌不住在树干上拍打,脚下奔行愈速,出掌却是愈缓。 脚下愈疾而手上愈缓,疾而不显急剧,舒而不减狠辣,那已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了,谢烟 客打到兴发,一声清啸,拍拍两掌,都击在松树干上,跟着便听得簌簌声响,松针如雨而 落。 谢烟客展开掌法,将成千成万枚松针反击上天,树上松针不断落下,谢烟客掌法中所鼓荡 的掌风,始终不让松针落下地来。 要知松针尖细沉实,不如寻常树叶之能受风,谢烟客竟能以掌力带得千万松针随风而舞, 他内力虽非有形有质,却也隐隐有凝聚意。 但见千千万万枚松针化成一团绿影,将一个瘦削的人影裹在其中。 谢烟客要试一试自己数年来所勤修苦练的内功到了何等境界,当下不住催动内力,将松针 越带越快,然后又将圈子扩大,把绿色的针圈逐步向外推移。 圈子一大,内力照应便有所足,处在最外的松针便纷纷堕落,谢烟客给(一剑按应为“吸” )一口气,内力向外疾吐,下堕的松针居然不再增多。 谢烟客心下甚喜,不住的催运内力,渐觉举手抬足,说不出的舒适畅快,意与神会,渐渐 到了物我两忘之境,到此地步,他功力不知不觉间又深了一层。 过了良久,他内力徐敛,松针缓缓的飘落,在他身周积成一个青色的圆圈,谢烟客展颜一 笑,突然之间脸色大变,不知打从何时起始,前后左右竟是团团围着九人。 这九人手中各执兵刃,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以谢烟客如此武功,旁人别说欺近身来,即是远在一两里之外,即已逃不过他的耳目,只 是他适才全神贯注催动内力,试演这一路“碧针清掌”,心无旁骛,于身外之物,当真是视 而不见,听而不闻,别说有九名高手来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啸,他一时也未必能够知道。 这摩天崖从无外人到来,谢烟客突见有人现身,自知来者不善,但一瞥眼间共有八九人之 多,反而放宽了心。 他这几年来所忌惮的只是“一日不过四”丁不四一人,知道丁不三、丁不四二人独来独往, 素不与外人成群结队,兄弟二人感情不洽,也极少相階同行。来者人数虽多,既不是丁不 四,先就无所畏惧。 再一凝神间,认得其中一个瘦子、一个道人、一个丑脸汉子当年曾在汴梁郊外围攻大悲老 人,将之击斃,据他们自称是长乐帮中人物。 顷刻之间,谢烟客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不论是谁,这般不声不响的来到摩天崖上,明明 瞧我不起,不惜和我为敌了。我和长乐帮素无瓜葛,他们纠众到来,是何用意?莫非也如 对付大悲老人一般,要以武功逼人入帮么?” 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见过的,以当年而论,我一人最多和他三人打个平手,今日自是 不惧。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又如何?” 见这六人个个都是四十岁以上的年纪,至少其中有二人内力甚是深厚。他微微一笑,说道 :“众位都是长乐帮的朋友么?突然光临摩天崖,谢某有失远迎,却不知有何见教?”说着 微一拱手。 这九人一齐抱拳还礼,各人适才都见到他施展“碧针清掌”时的惊人内力,没想到他是心有 所属,于九人到来视而不见,还道他自恃武功高强,将各人全不放在眼内,这时见他拱手 ,生怕他运内力伤人,各人都暗自运气,护住全身要穴,其中有两人登时太阳穴高高鼓起 ,又有一人衣衫飘动。 哪知谢烟客这一拱手手上并未运有内力。 一个身穿黄衫的老人说道:“在下众人来得冒昧,谢先生恕罪。” 七长乐帮主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谢烟客见这老者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没力,便似身患重病的模样,陡然间想起了一人,失 声道:"阁下是'着手回春'贝大夫了?" 那老者正是"着手回春"贝海石,听得谢烟客知道自己的名头,不禁微感得意,咳嗽了两声 ,道:"不敢,贱名不足以挂尊齿。说我着手回春,谢先生取笑了。" 谢烟客道:"素闻贝大夫独往独来,造福苍生,几时也加入了长乐帮了?" 贝海石道:"一人之力,甚为有限,敝帮兄弟群策群力,大伙儿一起来做造福世人之事,那 力量就大了。谢先生,咱们来得鲁莽,你大人大量,请勿见怪,咳咳!无事不登三宝殿, 咱们有事求见敝帮帮主,便烦谢先生引见。" 谢烟客奇道:"贵帮帮主究是那一位?在下甚少涉足江湖,孤陋寡闻,连贵帮主之名也不知 ,怎地要我引见了?" 他此言一出,那九人脸上都现出怫然不悦之色。贝海石左手挡住口前短髭,咳了几声,说 道:"谢先生,敝帮石帮主既与阁下相交,携手同行,敝帮上下自是都对先生敬若上宾,不 敢有丝毫无礼。石帮主的行止,我们身为下属,本来不敢过问,实在帮主离总舵已久,诸 事待理,再加眼前有两件大事,可说急如星火,咳咳,所以嘛,咱们一得讯息,知道石帮 主是在摩天崖上,便快马加鞭的赶来了。 谢烟客见他说甚是诚恳,瞧这九人神气,虽然各持兵刃,却也是对自己没有什么恶意,心 道:"原来只是一场误会。"不禁一笑说道:"摩天崖上无桌无椅,怠慢了贵客,各位随便请 坐。贝大夫却听谁说在下曾与石帮主携手同行?贵帮人材济济,英彦毕集,石帮主自是一 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在下不过是个与世无争的穷儒,怎能蒙石帮主折节下交,嘿嘿,好 笑,当真好笑。" 贝海石心下踌躇:"他一定不肯承认识得帮主,其中必有难言之隐,说不定是为了帮主也未 可知。" 当下右手一伸道:"众兄弟,大伙儿坐下说话。" 贝海石显是九人的首领,他这么一说,那八人便四下里坐了下来,有的坐在岩石上,有的 坐在横仓的树干上,贝海石则坐在一个土墩之上。九人收起兵刃,分别坐下,但将谢烟客 围在中间的形势仍是不变。 谢烟客心下怒气渐增,心道:"你们如此对我,可算得无礼之极。莫说我不知你们石帮主、 瓦帮主在什么地方,就算知道,难道谢某一受人威逼,便肯违心吐露么?" 当下只是微微冷笑,抬头望着头顶太阳,对身旁众人,大剌剌的毫不理睬。 其实以"着手回春"贝海石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纵然不能说在他之上,至少也足以并驾齐 驱,谢烟客对他如此傲慢,实在也大为过份。 贝海石仍是碍着帮主的面子客客气气的道:"谢先生,这本是敝帮自己的家务事,缠到你老 人家的头上,委实过意不去。只请谢先生引见之后,兄弟自当恭恭敬敬的再向谢先生赔不 是。" 以"着手回春"贝海石的声望性子,说话如此客气,可说生平十分罕有之事。 谢烟客冷冷的道:"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是个响当当的 脚色是也不是?" 贝海石听他语气中大有愠意,心下暗暗警惕,道:"不敢。" 谢烟客道:"你贝大夫的话是说话,我谢烟客的就是放屁了?我说从来没见过你们的石帮主 ,阁下定是不信,难道你是至诚君子,谢某便是专门撒谎的小人?" 贝海石咳嗽连连,说道:"谢先生言重了,咱们长乐派对谢先生素来是十分敬重的。谢先生 既是不愿给咱们引见敝帮主,众兄弟迫于无奈,只好大家分头去找寻一番了。" 谢烟客登时脸色铁青,道:"贝大夫非但不信谢某的话,还要在谢某这蜗居中肆意妄为?" 贝海石摇摇头,道:"不敢,不敢。说来惭愧,长乐帮不见了帮主,要请外人引见,传了出 去,江湖上人人笑话,咱们只不过找这么一找,谢先生万勿多心。" 谢烟客寻思:"我这摩天崖上,那有什么他们的狗屁帮主,这伙人蛮横无礼,寻找帮主云云 ,显而易见是个藉口。今日既是找上了我,谢某纵然血溅崖头,复又何惧?" 他知道此刻情势凶险无比,单是贝海石一人,自己最多不过和他斗个平手,那也是以这几 年来功夫大进而论,若是在早数年,自料和他拆不到三百招以外便会落败,再加上另外这 八名高手,要想脱身,实是万难,心念微动之际,突然眼光转向西北角上,脸露惊异之色 ,口中轻轻"咦"的一声。 那九人的目光都顺着他所向,瞧向西北方,谢烟客突然间身形飘动,转向瘦子米香主身侧 ,伸手便去拔他腰间长剑。那米香主见西北方并无异物,但觉风声飒然,敌人已欺到身侧 ,右手快如闪电,竟比谢烟客的手还快,抢在头里,手搭剑柄,嗤的一声响,长剑已然出 鞘。 眼前青光甫展,胁下便觉微微一麻,跟着背心一阵剧痛,谢烟客左手食指点了他穴道,右 手五指抓住了他的后心。原来谢烟客自知非九人之敌,眼望西北方固是诱敌之计,争拔长 剑也是诱敌。 米香主一心要争先握住剑柄,胁下与后心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破绽,否则他武功虽不及谢烟 客,却也无论如何不会在一招之际便被对方制住。 谢烟客当年曾详观米香主如何激斗大悲老人、如何用鬼头刀削去那少年满头长发,熟知他 的剑路,大凡出手迅速疾者守御必不严固,侥幸一试,果然得手。 谢烟客微微一笑道:"米香主,得罪了。" 贝海石愕然道:"谢先生,你要怎地?当真便不许咱们找寻敝帮的帮主么?" 谢烟客道:"你们要杀谢某,原亦不难,只不过要多陪上几条性命。" 贝海石苦笑道:"咱们和谢先生无怨无仇,岂有加害之心?何况以谢先生如此奇变横生的武 功,咱们纵有加害之意,那也不过是自讨苦吃而已。大家是好朋友,你将米兄弟放下吧。" 他见谢烟客一招之间擒住米香主,心下也是好生佩服,但行家眼光,对方到底有多少斤两 ,一瞥即知,谢烟客之擒住米香主,主因还是在机变狡狯,并不算是真实的功夫,所以在 武功之上,加了"奇变横生"这四个字的形容。 谢烟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后心的"大椎穴"上,只须掌力一吐,立时便震断了他的心脉,说道 :"各位立时下我摩天崖去,谢某自是放了米香主。" 贝海石道:"下去有何难哉?午时下去,申时又再上来了。" 谢烟客脸色一沉道:"贝大夫,你这般阴魂不散,缠上了谢某,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贝海石道:"什么主意?众位兄弟,咱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随他上山的其余七人一直没有开口,这时齐声说道:"咱们要求见帮主,恭迎帮主回归总舵 。" 谢烟客怒道:"说来说去,你们疑心我将你们帮主藏了起来啦,是也不是?" 贝海石道:"此中隐情,咱们在未见到石帮主之前,谁也不敢妄生推测。" 他向着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道:"云香主,你和众贤弟四下里瞧瞧,一见到帮主大驾, 立即告知愚兄。" 那云香主右手捧着一对烂银短戟,点头道:"遵命!" 跟着大声道:"众位,贝先生有令,大伙去谒见帮主。" 其余六人齐声道:"正是。"七人倒退几步,突然一齐转身,出林而去。 谢烟客制住了对方一人,但见长乐帮诸人竟是丝毫没有将米香主的安危放在心上,自行其 事,绝无半分投鼠忌器之意,只有贝海石一人留在一旁,显然是在监视自己,而不是想设 法搭救米香主。 谢烟客心道:"你们找不着帮主,回头必然仍是个没完没了。那少年曾将玄铁令交在我的手 中,此事轰传江湖,眼下那少年势必落入他们掌握,长乐帮又多了一件制我之器,此刻无 法和他们争夺,只有先谋脱身要紧。" 眼见那七人走远,谢烟客左掌突然伸到米香主后腰,内力疾吐。 这一招"文丞武尉"左掌阴,右掌阳,竟是以米香主作为一件极厉害的兵刃,向贝海石击了 过去。他素知贝海石内力精湛,只因中年时受了内伤,身上常带三分病,武功才大大打了 个折扣。 此人久病成医,"贝大夫"三字的外号便由此而来,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医生,饶是如此,武 功上仍有不可思议的厉害之处。 九年前"冀中三煞"被他一晚之间,于相隔二百里的三地分别击毙,成为武林中一说起,便 人人耸然动容的大事。 因此谢烟客虽听他咳嗽连连,似乎中气虚弱,却是丝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阴损毒辣 的一招。 贝海石见谢烟客突然出手,咳嗽道:"谢先生……却……咳,咳,却又何必伤了和气?"也伸出 双掌,便向米香主胸口相触,突然间左膝一招,撞在米香主小腹之上,将他身子撞得从自 己头顶飞向身后,这样一来,双掌便是按向谢烟客的胸口。 这一招变化来得奇怪之极,谢烟客虽是见闻广博,也绝不知那是什么名堂,一惊之下,顺 势伸掌接他的掌力,只觉自己双掌指尖之上似乎有千千万万根针刺了过来一般。 谢烟客一运内力,要和他掌力相敌,蓦然间胸口空荡荡地,登时生出内力不足之象。他脑 中电光石火般一闪:"啊哟不好,适才我自练掌法,不知不觉已将内力消耗了八九成,如何 再能和他比拚真力?"立即双掌一沉,击向贝海石的小腹。 贝海石右掌下沉,挡住来招,谢烟客双袖猛地挥出,以铁袖功拂他面门。这一招去势甚猛 ,贝海石心道:"来势虽狠,却已露衰竭之象。"斜身闪开,让了他一招。 谢烟客双袖回收,呼的一声响,身子已借着衣袖鼓回来的劲风向后飘出丈余,顺势一转, 拱手道:"少陪,后会有期。" 口中说话,身子向后急退,去势虽快,却仍潇洒有余,不露丝毫急遽之态。 谢烟客连攻三招自知情势不佳,便即抽身引退,不能说已输在贝海石手中,他虽被迫离开 摩天崖,但在对方九人围攻之下,尚且在劣势之中杀了对方的高手米香主,不但威名无损 ,反而是大挫长乐帮的锐气。他在摩天崖的陡陂峭壁间纵跃而下时,心中快慰之情尚自多 于气恼,但奔跑数里,十根手指的指尖上忽然隐隐生疼。 谢烟客提起手指一看,只见每个指尖都微微红肿,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姓贝的内力如此厉 害!"当即放缓脚步,找了个隐僻所在,运气使内息行走全身经脉穴道。 且说贝海石见谢烟客退下摩天崖去,心下大惑不解:"他既和石帮主交好,何以又对米香主 痛下杀手?种种蹊跷之处,实在令人难以索解。" 当即转身扶起米香主,双掌贴在他背心"魂门""魄房"两大要穴之上,传入内力。 过得片刻,米香主眼睁一线,低声道:"多谢贝先生救命之恩。" 贝海石道:"米兄弟安卧休息,千万不可自行运气。" 原来适才谢烟客这一招"文丞武尉"使将出去,既致米香主的死命,又是攻向贝海石的杀手 。 贝海石若是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挡,他内力纵然较谢烟客为强,米香主在前后两股内力夹 击之下,那也是非立时毙命不可,是以贝海石左膝在米香主小腹"天枢穴"上一扫,既将他 身子撞到了背后,又化解了谢烟客内力一大半,米香主才算得保住性命。 但他受伤着实不轻,纵然治愈,数年之内,也是难以回复原来的功力了。 贝海石将米香主的身体轻轻放在平地下,双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运力按摩几下,猛听得有 人叫道:"帮主在这里,帮主在这里!" 贝海石大喜,说道:"米兄弟,你性命已无危险,我瞧瞧帮主去。" 忙向声音来处快步奔去,心道:"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帮主,这一次再找不到他,本帮只 怕就此风流云散了。" 他奔行不到一里之地,便见一块岩石之上坐着一人,侧面看去,正是本帮的帮主。云香主 等七人在岩前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 贝海石抢上前去,其时阳光从头顶直晒,照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无比,但见他浓眉大眼, 长方的脸膛,却不是石帮主是谁?贝海石喜叫:"帮主,你老人家安好?" 一言出口,只见石帮主脸上露出痛楚异常的神情,左边脸上青气隐隐,右边脸上却尽是红 晕,宛如饮醉了酒一般。贝海石内功既高,又是久病成医,一见情状不对,吃了一惊,心 道:"帮主是在修习一项极高深内功。啊哟不好,咱们闯上崖来,只怕是打扰了他老人家练 功。" 霎时之间,心中种种疑团登即尽解:"原来帮主得了什么武功秘笈,所以失踪了半年,到处 寻觅他不到。那位谢先生定是知道帮主练功正到紧要关头,外人一加打扰,便致分心,因 此上无论如何不肯跟咱们引见。他一番好心,咱们反而得罪了他,当真是过意不去了。瞧 帮主这番神情,他体内阴阳二气交攻,龙虎不能聚会,稍有不妥,便至走火入魔,实在是 凶险之极。" 当下他打手势,命各人一齐退开,直到距石帮主数十丈处,才低声将这情形与众人说明。 众人恍然大悟,都是惊喜交集,连问:"帮主不会走火入魔吧?"有的更深深自疚:"咱们莽 莽撞撞的闯将过来,打扰了帮主用功,惹下的乱子,真是不小。" 贝海石道:"米香主被那位谢先生打伤了,那一位兄弟过去照料他一下。我在帮主身旁守候 ,或许在危急时能助他一臂之力。其余各位便都在此守候,切忌喧哗出声。若有外敌上崖 ,须得静悄悄的将其打发了,决不可惊动帮主。" 各人均是武功中的大行家,岂不知修习内功之时若有外敌来侵,扰乱了心神,最是凶险不 过,当下连声称是,各趋摩天崖四周险要所在,分路把守。 贝海石悄悄回到石帮主身前,只见他脸上的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张大了嘴想要叫喊,却 是发不出半点声息,显然内息走岔了道,性命危在顷刻。 贝海石大惊,想要上前救援,却不知他练的是何等内功,这中间龙虎阴阳,弄错不得半点 ,否则陡然加速对方的死亡。 但见石帮主一身本来颇为褴褛的衣衫,被他抓得片片粉碎,肌肤满是血痕,头顶处白雾弥 漫,凝聚不散。 贝海石心想:"石帮主虽然武功招数奇幻莫测,内力却向来不强,可是瞧他头顶白气,这一 番内功已练到极高的境界,如何在半年之内,竟有这等神速的进步?可见他所练的功夫实 是非同小可。" 正在无法可施之际,突然鼻管中闻到一阵焦臭,石帮主右肩处的衣衫有白烟冒出,那当真 是练功走火、转眼立毙之象。 贝海石一惊之下,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清冷渊",至少要令他暂且宁静片刻。 不料手指碰到他手肘之上,只冷得全身一震,不敢运力抵御,当即缩手,心道:"那是什么 奇门内功?怎地半边身子寒冷彻骨,半边身子却又烫若火炭?" 正没理会处,忽见帮主身子缩成一团,从岩石上滚了下来,几下痉挛,就此抱头不动。 贝海石惊呼:"帮主,帮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气若游丝,显然随时都会断 绝。 贝海石皱起眉头纵声一啸,将石帮主身子扶起,倚在岩石之上。 过不多时,帮中众人先后到来,见到帮主脸上忽而红如中酒,忽而青若冻僵,身子不住颤 抖,无不失色。 各人眼光中充满疑虑,都向贝海石投去。 贝海石道:"帮主显是在修习一种上乘内功,是否走火,本座一时也难以决断。此事体大, 请众兄弟共同出个主意。"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你贝大夫没了主意,咱们还能有什么高见?" 霎时之间,谁也没有话说。 米香主由人携扶着,倚在一株柏树之上,低声道:"贝……贝先生,你说怎么办,便是怎么? 你……你的主意,总比咱们高明些。" 贝海石向石帮主瞧了一眼,说道:"关东四大门派约定重阳节来本帮总舵拜山,屈指算来不 到一月,已是十分迫促。此事是本帮存亡荣辱的大关键,众位兄弟大家都十分明白,这不 过由关东四大门派出面动手,其实暗中……暗中……咳,咳,要咱们长乐帮好看,又不知有多 少帮会门派?倘若本帮总舵给关东四派挑了,长乐帮固然就此瓦解,咱们别说在江湖上立 足,要想找个隐僻所在苟全性命也未能……能够呢!" 云香主道:"贝先生说的是。长乐帮在江湖上到底如何,大家心里有数。咱们弟兄个个行事 爽快,不喜学那伪君子的行径。得罪下来的人,自然多了。这一件事若无帮主主持大局, 只怕……只怕……唉……" 贝海石道:"所以事不宜迟,依我之见,咱们须得急速将帮主请回总舵,帮主眼前这……这一 场病,病势恐怕不轻,倘若吉人天相,他老人家在十天半月中回复原状,那是再好不过。 否则的话,有帮主坐镇总舵,纵然病体未曾康复,大伙儿抵御外敌之时,心中总也是定些 ,可……可是不是?" 众人都点头道:"贝先生所言不错。" 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们做个担架,将帮主和米香主两位护送回归总舵。" 当下各人砍下树枝,以树皮搓索,结成两具担架,再将石帮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缚在担架 之上,以防下崖时滑跌。八个人轮流抬架,下摩天崖而去。 且说那少年这日依着谢烟客所授的法门,修习内功,将到午时,只觉手阳明大肠经、足阳 明胃经、足太阳膀胱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六处经脉之中,炎气上冲,竟是难以 抑制,便在此时,各处太阴、少阴、厥阴的经脉之中,却又如寒冰侵蚀。热的极热而寒的 至寒,两者不能交融。 原来那少年数年勤练,功力大进,到了这日午时,"炎炎功"已经告成。 依照谢烟客的计算,他"炎炎功"一成,立时便和他的"寒意绵掌"内功冲突激荡,伤了他的 性命。 那少年撑持不到大半个时辰,便即昏迷了过去,此后始终昏昏沉沉,一时似乎全身在火炉 中烘焙,汗出如沈,口干唇焦,一时又似堕入了冰窖之中,周身血液都似凝结成冰。 如此热而复寒,寒而复热,眼前时时晃过各种各样的人影,有男有女,丑的俊的,这些人 个个在跟他说话,可是他一句也听不见,他想大声叫喊,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只觉眼 前有时光亮,有时黑暗,似乎旁人时时喂他喝饮食,吃喝的东西有时极苦,有时极甜,可 分辨不出吃的是什么东西。 如此糊里糊涂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日额头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鼻中又闻到一股香 气,便慢慢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根点燃着的红烛,烛火微微跳动,跟着听得一个清 脆的而柔和的声音低声说声:"你终于醒过来了!" 那少年转睛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穿淡绿衫子,一张瓜子 脸儿,秀美无伦,秋波转顾,启齿嫣然,轻轻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啦?" 那少年脑海中一片茫然,他只记得自己是在摩天崖上练功,突然间全身半边冰冷,半边火 热,惊惶之下,就此晕了过去,怎么眼前忽然来了这个少女? 他喃喃的道:"我……我……"发觉自身是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了被子,当即便欲坐起 ,但身子只一动,四肢百骸中便如万针齐刺,痛楚难当,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道:"你刚醒转,可不能动,谢天谢地,这条小命儿是捡回来啦。" 说了这句话,蓦然间俏脸生晕,娇羞无那,立时转过了头去。 那少年心中怦然一动,只觉这姑娘是说不出的美丽可爱,嗫嚅着道:"我……我是在那里啊? " 那少女转过头来,将左手食指竖在口唇之前,作个禁声的姿式,低声道:"有人来了,我可 要去啦。" 身子一晃,便从窗口中翻了出去。那少年眼睛一花,便不见了那姑娘,只听得屋顶微有脚 步细碎之声,迅速远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谁?她还来不来看我?"过了片刻,只听得有脚步声来到门 外,有人咳嗽了两声,呀的一声,房门推开,有两人走了进来。 那少年见来者一个是脸有病容的老人,另一个是个瘦子,面貌有点熟悉,依稀似乎见过。 那老者见那少年眼睁睁望着他,登时脸露喜容,抢上一步,说道:"帮主,你觉得怎样?今 日你脸色可好得多了。" 那少年道:"你……你叫我什么?我……我……在什么地方?" 那老人脸上闪过了一丝忧色,但随即满面喜悦之容,笑道:"帮主大病了七八天,神智已复 ,可喜可贺,请帮主安睡养神。属下明日再来请安。" 说着伸出手指,在那少年腕脉上搭了片刻,点头笑道:"帮主脉象沉稳厚实,已无凶险,当 真是吉人天相,实乃全帮上下之福。"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杂种',不是'帮主'。" 那老人和那瘦子一听此言,登时呆着,两人对望了一眼,低声道:"请帮主安息。"倒退几 步,转身出房而去。 那老人便是"着手回春"贝海石,那瘦子则是米横野米香主。 米横野在摩天崖上为谢烟客内劲所伤,幸喜贝海石武功既强,医术更是高明,救援及时, 回到长乐帮总舵休养数日,便逐渐痊愈了,只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被谢烟客一招之间擒获 ,不免心下甚是郁郁。 贝海石曾劝慰他道:"米贤弟,这事说来都是咱们行事莽撞的不是,我真盼当时那谢先生将 咱们九个人一古脑儿的都制服了,那便不致冲撞了帮主,引得他走火入魔。依帮主眼前这 般昏迷不醒的情景看来,能否可痊,实在难说,就算身子大好了,这门阴阳交攻的神奇内 功,却无论如何是练不成了。万一帮主有什么三长两短,唉,米贤弟,咱们九人中,倒是 你罪名最轻。你虽然也上了摩天崖,但在见帮主之前已先行失了手。" 米横野道:"那又有什么分别?要是帮主有什么不测,咱们九个人只有横剑自刎的份儿,否 则怎么对得起帮主?" 不料到得第八天晚间,贝海石和米横野到帮主的卧室中去探病,竟见石帮主已能睁眼视物 、张口说话,两人自是欣慰无比,只是石帮主这次练功走火,心神受到极重大的震荡,显 然已认不得二人,说出话来也颠三倒四。 贝海石按他脉搏,却是颇为沉稳,正喜欢间,不料他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说什 么自己不是帮主,乃是"狗杂种"。贝米二人骇然失色,不敢多言,立时退出。到了房外, 米横野低声问道:"怎样?" 贝海石沉吟半晌道:"帮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总胜于昏迷不醒。愚兄尽心竭力为帮主医 治,假以时日,必可复原。"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只是事情越来越是紧迫,不知何时能完全痊可。" 且说那少年见二人退出房去,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只见自身是睡在一张极大的 床上,床前一张朱漆书桌,桌旁两张椅子,上铺锦垫。 这房中到处陈设得花团锦簇,绣被罗帐,兽香袅袅,那少年但觉置身于一个香喷喷、软绵 绵的神仙洞府,眼花缭乱,瞧出来没一件东西是识得的。 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道:"多半我是在做梦。" 想到适才那个绿衫少女软语腼腆的可喜模样,连秀眉绿鬓也记得清清楚楚,她跃了出去的 窗子兀自半开半掩,却也不像是在做梦。 他伸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头,但手这么一抬,又是全身如针刺般剧痛,忍不住"哎哟" 一声叫了出来。 忽听得房角落里有人打了个呵欠,说道:"少爷,你醒了……"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似是刚从梦中醒觉,突然之间,她"啊"的一声惊呼,说道:"你……你醒 了?" 那少年只觉眼前一花,一个黄衫少女从房角里跃了出来,抢到他床前。 八仇深似海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那少年初时还道先前从窗中跃出的少女又再回来,大喜之下,定睛一看,却见这个少女身 穿鹅黄短袄,服色固自不同,形貌亦是大异。 眼前这少女面庞略作圆形,眼睛睁得大大地,美貌之中更显得十分聪明伶俐,只听她又惊 又喜的道:"少爷,你醒转来啦?" 那少年道:"我醒转来了,我……我现在不是做梦了么?"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还是在做梦也不定。" 她一笑之后,立即收敛笑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道:"少爷,你有什么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什么?什么少……少爷?" 那少女眉目之间,隐隐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说过,咱们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爷 ,又叫什么?" 那少年喃喃自语:"一个叫我帮……什么帮主,一个却又叫我少爷,我到底是谁?怎么在这里 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爷,你身子尚未复原,且歇一歇。吃一些燕窝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窝?"他自不知燕窝是什么东西,但觉肚中十分饥饿,不管吃什么都是好的 ,便点了点头。 那少女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邻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只青花瓷 碗,热气腾腾地喷发甜香,深宵之中,不知如何片刻之间便备好了煮熟的食物。 那少年一闻到甜香,不由得馋涎欲滴,肚中咕咕咕的响了起来。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七八天只喝参汤吊命,可真饿得狠啦。"将托盘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着烛火一看,见碗中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东西,上面飘着一些干玫瑰花瓣,散 发着微微清香,问道:"这样好东西,是给我吃的么?" 那少女笑道:"是啊,还客气么?" 那少年心想:"这样的好东西,却不知道要多少钱,我没有银子,还是先说明白的好。"便 道:"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可……可付不起帐。" 那少女先是一怔,跟着忍不住噗哧一笑道:"生了这场大病,性格儿一点也不改,刚会开口 说话,便又这么贫嘴贫舌的。既然饿了,便快吃吧。"说着将那托盘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道:"我吃了不用给钱?" 那少女见他继续说笑,心下有些讨厌了,沉着脸道:"不用给钱,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盘中的匙羹,右手这么一抬,登时全身刺痛,哼 了两声,咬紧牙齿,慢慢提手,却是不住发颤。 那少女寒着脸问道:"少爷,你这是真痛还是假痛?" 那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为什么要装假?" 那少女道:"好,瞧在你这场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少爷,你若 是乘机又来毛手毛脚、不三不四,我是再也不理你了。" 那少年越听越奇,问道:"什么叫毛手毛脚,不三不四?"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横了他一眼,鼻中哼了一声,拿起匙羹,在燕窝中舀了一匙燕窝, 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时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好人,张口将这匙燕窝吃了,当真是又甜又香,吃 在嘴里说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发,接连喂了他三匙,身子却站在床前离得远远地,伸长了手臂去喂他,唯 恐那少年突然有非礼的行动。 那少年吃得咂嘴舐唇,连称:"好吃,好吃!唉,真是多谢你了。" 那少女冷笑道:"你别想使什么诡计骗我上当!燕窝便是燕窝罢啦,你几千碗也吃过了,几 时又赞过一声'好吃'?" 那少年心下茫然,寻思:"这种东西,我几时吃过了?"问道:"这……这便是燕窝么?" 那少女哼的一声,道:"少爷,你也真会装傻。"说这句话时,同时退后了一步,深恐那少 年有何异动。 那少年见她一身鹅黄短袄和裤子,头上梳着双鬟,新睡初起,头发颇见蓬松,脚上未穿袜 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对绣花拖鞋之中,明艳不可方物,忍不住赞道:"你……你这样好看!"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随即现出怒色,将瓷碗往桌上一放,转过身去,把铺在房角里的一 张席子、一张薄被、一个枕头拿了起来,向房门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道:"你……你到那里去?你不睬我了么?"语气中颇有哀恳之意。 那少女道:"你病得死去活来,刚刚知了点人事,口中便不干不净地。我又能到那里去了? 你是主子,咱们低三下四之人,又怎说得上睬不睬的?"说着径自出门去了。 那少年见她发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个姑娘跳窗走了,一个姑娘从门中走 了,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唉,我真是个大傻瓜,什么也不懂。"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听脚步细碎,那少女又走进房来,脸上犹带怒色,手中捧着一只面盆 。那少年大喜,只见她将面盆放在桌上,脸盆中提出一块热气腾腾的面巾来,绞得干了, 递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吧!"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双手一动,登时全身刺痛,他咬紧牙关,伸手接了过 来,欲待擦面,却是双手发颤,那面巾离脸尺许,说什么也凑不过去。 那少女将信将疑,仍是冷笑道:"装得真像。"将面巾接了过来,说道:"要我给你擦面,那 也不难。可是你若伸手胡闹,便是碰到我一根头发,我也永远不走进这房里来了。" 那少年道:"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给我擦面。这块布雪雪白的,我的脸脏得很,别弄脏了 这布。" 那少女听他说话的口音较前低沉,咬字发音也与以前颇有不同,至于所说的话,更是不伦 不类,不禁心下起疑:"莫非他这场大病,当真伤了脑子。听贝先生他们谈论,说他练功时 走火入魔,损及五脏六腑,伤势厉害之极。否则怎么说话总是这般颠三倒四的?"便问:" 少爷,你记得我的名字么?" 那少年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他笑了笑又道:"我不叫少爷,叫做狗杂种,那是我娘这么叫的。老伯伯说这是骂人的话, 不好听。你叫什么?" 那少女越听越是皱眉,心道:"瞧他说话的模样,全无轻佻玩笑之意,看来他当真是糊涂啦 。"不由得心下难过,道:"少爷,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不认得我侍剑了?" 那少年道:"你叫侍剑么?好,以后我叫你侍剑……不,侍剑姊姊。我妈说,女人年纪比我大 得多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 侍剑头一低,突然眼泪滚了出来,泣道:"少爷,你……你不是装假骗我,真的忘了我么?" 那少年摇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侍剑姊姊,你为什么哭了?为什么不高兴了?是我得 罪了你么?我妈妈不高兴时便打我骂我,你也打我骂我好了。" 侍剑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块面巾,替他擦面,低声道:"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骂你? 少爷,但盼老天爷保祐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你当真什么都忘了,那可怎么办啦?" 侍剑低声问道:"少爷,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还记得么?比如说,你是什么帮的 帮主?" 那少年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什么帮主,老伯伯教我练功夫,突然之间,我半边身子热得发 滚,半边身子却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难过得抵受不住,便晕了过去。侍剑姊姊,我怎 么到了这里?是你带我来的么?" 侍剑心中又是一酸,寻思:"这么说来,他……他当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少年又道:"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儿身上的线路练功,怎么会练到全身发滚又发冷, 我想问问他。" 侍剑听他说到"泥人儿"三字,心念一动,记得七天前替他换衣之时,从他怀中跌了一只木 盒出来,后来好奇心起,曾打开来瞧瞧,见是一十八个裸体的男形泥人。 她一见之后,脸就红了,素知这位少主风流成性,极不正经,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儿决计 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即合上盒盖,藏入抽屉之中,这时心想:"我把这些泥人儿给他瞧瞧, 说不定能助他记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于是她拉开抽屉,取了那盒子出来,道:"是这 些泥人儿么?" 那少年道:"是啊,泥人儿在这里。老伯伯呢?老伯伯到哪里去了?" 侍剑道:"哪一个老伯伯?" 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剑于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极少知闻,不知摩天居士谢烟客乃是一响当当的人物,说道:"少 爷,总算已经醒转了,从前的事一时记不起,那也没有什么。天还没亮,你好好再睡一会 ,唉,其实从前的什么都记不起,说不定还更好些呢?"说着给他拢了拢被头,拿起托盘, 便要出房。 那少年道:"侍剑姊姊,为什么我记不起从前的事还更好些?" 侍剑道:"你从前所做的事……"说了这半句话,突然住口,转头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觉种种事情,均非自己所能索解,耳听得屋外笃笃笃的敲着竹梆,跟 着当当当锣声三响,他也不知这是敲更,只想:"午夜之中,居然还有人打竹梆、打锣玩儿 。" 突然之间,右手食指的"商阳穴"上一热,一股热气沿着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来。那少 年一惊,暗叫:"不好!"左足足心的"涌泉穴"中已是彻骨之寒。 这寒热交攻之苦他已经历多次,知道每一次发作,都是沛然势不可当。疼痛到了极处,便 会神智不觉。以往几次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发作,这一次却是清醒之中突然来袭,更是惊 心动魄。只觉一股热气、一股寒气分从左右上下,慢慢汇到心肺之间,那少年暗想:"这一 回我命休矣!"过去不是汇于小腹,便是聚于腿背,这次竟向心肺要害间聚集,却如何抵受 得住?他知情势不妙,强行挣扎,坐起身来,想要盘膝坐好,一双腿却无论如何弯不拢来 ,极度难当之际,忽然心想:"老伯伯当年练这功夫,难道也吃过苦头?将两只麻雀儿放在 掌心中令它们飞不走,也不是当真十分好玩之事。早知如此,这功夫我也不练啦。" 忽听得窗外有一个男子声音低声说道:"帮主醒着了,属下豹捷堂展飞,有机密大事禀告。 " 那少年半点声息也发不出来,过了半晌,只见那窗子缓缓开了,人影一闪,跃进一个身披 斑衣的汉子。这人抢到床前,见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吃了一惊,此举似是大出意料之 外,当即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那少年体内寒热内息正在心肺之间交互激荡,心跳微弱之极,随时都能心停而死,但 极度疼痛之际,神智却是异乎寻常的清明,眼见这斑衣汉子越窗而入,听他报名为"豹捷堂 展飞",实不知他用意如何,只是睁大了眼凝视着他。 展飞退后一步之后,见那少年并无动静,低声道:"帮主,我听说你老人家练功走火,身子 不适,现下可大好了?" 那少年身子颤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展飞大喜,又道:"帮主,你眼下未曾复原,不能弹 动,是也不是?" 他说话虽轻,但侍剑在隔房已听到房中的异声,走将进来见展飞脸上露出狰狞凶恶的神色 ,惊道:"你到帮主房中来干什么?不经传呼,擅自入来,难道想犯上作乱么?" 展飞身形一晃,突然抢到侍剑身畔,右肘在她腰间一撞,右指又在她肩头加上了一指。侍 剑稍会武艺,和展飞这等骠悍迅捷的身手却是相去极远,两招之间,登时被他封住了穴道 ,斜倚在一张椅上。展飞取出一块毛巾,塞在她的口中,侍剑心中大急,知他意欲不利于 帮主,却是无法唤人来援。 展飞虽制住侍剑,对帮主仍是十分忌惮,提掌作势,说道:"我这铁沙掌功夫,一掌打死你 这小丫头,想也不难!"呼的一掌,从半空直向侍剑的天灵盖击去,心想:"帮主若是武功 未失,定会出手相救。" 手掌离侍剑头顶不到半尺,见帮主仍是坐着不动,心中一喜,立即硬生生的收掌,转头向 那少年狞笑道:"小淫贼,你生平作恶多端,今日却死在我的手里。" 走近一步,低声道:"你此刻无力抗御,我下手杀你,非英雄好汉的行径。可是老子跟你仇 似海深,说不上还讲什么江湖规矩。你若懂江湖义气,也不会勾引我的妻子了!" 那少年和侍剑身子虽不能动,这几句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那少年心想:"他为什么跟我仇 深似海,又什么叫做勾引他的妻子?" 侍剑心中却道:"少爷不知欠下了多少风流孽债,今日终于遭到报应,唉,这人真的要杀死 少爷了。"心下惶急,极力挣扎,但手足酸麻,一倾侧间,砰的一声,倒在地下。 展飞道:"我妻子失身于你,哼,你只道我闭了眼睛做王八,半点不知?就算知道,也是奈 何你不得,只好忍气低声,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那想到老天有眼,你这小淫贼作恶 多端,终须落入我手里。" 说着双足一摆马步,一运气间,右臂格格作响,呼的一掌拍出,直击在那少年心口。 这展飞乃是长乐帮外五堂中豹捷堂的香主,铁沙掌已练到开碑裂石的境界,这一掌用足了 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两乳之间的"膻中穴"上,但听得喀喇一声响,展飞右臂折断,身子 向后直飞出去,撞破窗格,摔倒房外,登时全身气闭,晕了过去。这房外是一个花园,园 中有人巡逻。这一晚轮到豹捷堂的帮众当值,所以展飞能进入帮主的内寝。他破窗而出, 摔入玫瑰丛,压断了不少枝干,当下惊动了巡逻的帮众,便有人提着火把抢过来。一见展 飞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只道有强敌侵入帮主房中,大惊之下,当即吹响竹哨 报警,同时拔出单刀,探头从窗中向房内望去,只见房内漆黑一团,更无半点声息,忙举 火把去照,同时舞动单刀,护住了面门。 从刀光的缝隙中望过去,只见帮主盘膝坐在床上,床前滚倒了一个女子,似是帮主的侍女 ,此外便无别人。便在此时,听到了示警哨声的帮众先后赶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拔铁锏在手,大声叫道:"帮主,你老人家安好么?"揭帷走进帮主房内 ,只见帮主全身不住的颤动,突然间"哇"的一声,张口喷出无数紫血,足足有数碗之多。 邱山风忙向旁一闪,才避开了这一股腥气甚烈的紫血,正惊疑间,却见帮主已跨下床来, 扶起地下的侍女,说道:"侍剑姊姊,他……他伤到了你吗?"跟着掏出了她口中塞着的手巾 。 侍剑急呼了一口气,道:"少爷,你给他打伤了吗?" 那少年道:"他打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无比。"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许多人奔到,贝海石、米横野等快步进房,有些人身份较低,只在 门外守候。 贝海石抢上去问那少年道:"帮主,刺客惊动了你吗?" 那少年道:"什么刺客?没有刺客。" 这时已有帮中好手救醒了展飞,扶进房来。展飞知道本帮帮规,于犯上作乱的叛徒惩罚最 严,往往是剥光了衣衫,绑在后山"刑台石"上,任由地下虫蚁咬啮,天空兀魔啄食,折磨 八九日方死。他适才倾尽全力的一击没将帮主打死,反被他以浑厚的内力反弹出来,右臂 既断,又受了极重的内伤,只盼速死,却又被人扶进房来,当下凝聚一口内息,只要听得 帮主说一声"送刑台石受长乐天刑",立时便举头往墙壁上撞去。 贝海石问道:"刺客是从窗中进来的么?" 那少年道:"我迷迷糊糊的一直睡着。似乎没人进来过啊。" 展飞一听,不禁大是奇怪,"难道他当真的神智未清,不知是我打他么?可是这个丫头却知 是我下的手,她终究会吐露真相。" 果然贝海石伸手在侍剑腰间和肩头捏了几下,运内力解开她的穴道,问道:"是谁封了你的 穴道?" 侍剑一指展飞,道:"是他!"贝海石眼望展飞,心下大是起疑。 展飞冷笑一声,正想痛骂几句才死,忽听得帮主说道:"是我……是我叫他干的。" 侍剑和展飞听了他这句话,都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人怔怔的瞧着那少年,不明白 他说这几句话是何用意。那少年于种种事情,全不了然,但隐约体会到情势严重,各人对 自己极是尊敬,若是知道展飞点了侍剑的穴道,又发掌击打自己,定然对他大大的不利, 当即随口撒了句谎,意欲帮展飞一个忙。至于为什么要保护展飞,其中原因,他可半点也 说不出来。他只是隐约觉得,展飞击打自己,乃是激于一股极大的怨愤,实有不得已处。 再加当时他体中寒热内息交攻,难过之极,展飞这一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 乃人身气海,展飞掌力奇劲,时刻又凑得极巧,一掌击去,刚好将他"寒意绵掌"与"炎炎功 "两大内功所练成的劲力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再无寒息和炎息之分。他内力突然之间增强 。以致将展飞震出窗外,他实无所知,但觉体内彻骨之寒变为一片清凉,如烤如焙的炎热 化成融融阳和,四肢百骸,竟是说不出的舒服。 又过半晌,连清凉、暖和之感也已不觉,只是全身精力弥漫,忍不住要大叫大喊。当虎猛 堂香主邱山风进房之时,他一口喷出了体内的郁积的瘀血,登时神清气爽,不但体力旺盛 ,连脑子也加倍灵敏起来。 贝海石见侍剑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神情惶急,心下都已了然,知道帮主向来好色贪淫, 定是大病初愈便起邪念,意图对侍剑非礼,适逢豹捷堂香主展飞在帮主卧寝外巡视,帮主 便将他呼了进来,命他点了侍剑的穴道,只是不知如何又得罪了帮主,以致被他击出窗外 。 众人均知帮主乖戾暴躁,纵然是身居帮中高位的亲信,当他发怒之时,也往往被他拳打足 踢,丝毫不留情面。 这时见展飞伤势甚重,头脸手臂又被玫瑰花丛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是碍于帮 主脸面,谁也不敢稍示慰问。 众人心中既这么想,无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想起自己阻了帮主兴头,有 展飞的例子在前,帮主说不定立时便会反脸怪责,做人以识趣为先,当即躬身道:"帮主休 息,属下告退。" 余人也纷纷告辞。贝海石见帮主脸上神色怪异,终于关心他的安健,伸手出去,道:"我再 搭搭帮主的脉搏。" 那少年提起手来,任他搭脉。贝海石三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蓦地里手臂一震 ,半边身子一麻,三根手指竟被他脉搏震了下来。 贝海石大吃一惊,脸现喜色,道:"恭喜帮主,贺喜帮主,这盖世神功,终究是练成了。" 那少年莫名其妙,道:"什……什么盖世神功?" 贝海石料想他不愿旁人知晓,当下不敢再提,道:"是,是属下胡说八道,帮主请勿见怪。 "微微躬身,出房而去。 顷刻间群雄退尽,房中又只剩下展飞和侍剑二人。展飞身负重伤,但众人不知帮主如何处 置,既无帮主号令,任由他留在房中,无人敢扶他出去医治。 展飞手臂折断,痛得额头全是冷汗,听得众人走远,咬牙怒道:"你要折磨我,便赶快下手 吧,姓展的求一句饶,不是好汉。" 那少年奇道:"我为什么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断了,须得接起来才成。从前我的阿黄从山 边滚下坑去跌断了腿,是我给它接上的。" 那少年资质甚是聪明,与母亲二人僻居荒山之上,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动手,虽然年幼,一 应种菜、煮饭、搓绳、扎篱都干得井井有条。狗儿阿黄断腿,他用木棍给绑上了,居然过 不了十多天便即痊愈。他一面说,一面东瞧西望,要找根木棍来给展飞接骨。 侍剑道:"少爷,你找什么?" 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 侍剑突然走上两步,跪倒在地,道:"少爷,求求你,饶了他吧。你……你骗了他妻子到手, 也难怪他发怒,他又没伤到你。少爷,你真要杀他,也是一刀了断便是,求你不要折磨他 啦。" 那少年道:"什么骗了他妻子到手?我怎么要杀他?你说我要杀人?人都杀得的!"见卧室 中没有木棍,提起一张椅子,用力一扳椅脚。他此刻水火既济,阴阳调和,神功初成,力 道大得出奇,喀的一声轻响,椅脚便却断了。 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喃喃的道:"这椅这般不牢,坐上去岂不摔个大交?侍剑姊姊,你跪 着干什么?快起来啊。"走到展飞身前,道:"你别动!" 展飞口中虽硬,想起帮主内力雄浑无比,不由自主的为之颤栗,双眼钉住了他手中的椅脚 ,心想:"他当然不会用这木棍来打我,啊哟,是不是将这椅脚塞入我的口中,从喉至胃, 叫我死不去,活不得?" 原来长乐帮中酷刑甚多,有一种刑罚正是用一根木棍撑入犯人口中,自咽喉直塞至胃,却 一时不得便死,苦楚难当,称为"开口笑"。展飞想起了这种酷刑,只吓得魂飞魄散,见帮 主走到身前,举起左掌,便向他击了过去。 那少年却不知他意欲伤人,道:"别动,别动!"一伸手便抓住他左腕。 展飞只觉半身酸麻,挣扎不得。那少年将那半截椅脚放在他断臂之旁,向侍剑道:"侍剑姊 姊,有什么带子没有?给他绑一绑!" 侍剑大奇,道:"你真的给他接骨?" 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是接骨了,难道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这么模样,怎么还能 闹着玩?" 侍剑将信将疑,还是去找了一根带子来,走到两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将 带子替展飞缚上断臂。 那少年微笑道:"好极,你绑得十分妥贴,比我绑阿黄的断腿时好得多了。" 当侍剑绑缚他断臂之时,展飞心想:"这贼帮主凶淫毒辣,不知要想什么新鲜花样来消遣我 ?"听他一再提到"阿黄断腿",忍不住问道:"阿黄是谁?" 那少年道:"阿黄是我养的狗儿,可惜不见了。" 展飞大怒,厉声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你要杀便杀,如何将展某当畜生?" 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这么提一句,大哥别恼,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啦。"说 着抱拳拱了拱手。 展飞知他内功厉害,只道他假意赔罪,实欲以内力伤人,否则这人素来倨傲无礼,自然而 然的身子一侧,避开了他这这一拱,双目炯炯的凝视那少年,瞧他更有什么毒花样。 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么?展大哥,你请回去休息吧。我狗杂种不会说话,得罪了你, 展大哥莫怪。" 展飞大吃一惊:"怎……怎么他说什么'我狗杂种'?难道又是一句绕了弯子来骂人的新鲜话儿 ?" 侍剑心想:"少爷神智清楚了一会儿,转眼又糊涂啦。"见那少年双目发直皱眉思索,便向 展飞使个眼色,叫他乘机快走。 展飞大声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卖好。你要杀我,我本来便逃不了,老子早认命啦 ,也不想多活一时三刻。你还不快快杀我?" 那少年奇道:"你这人糊涂劲儿,可真叫人好笑,我干么要杀你?我妈妈讲故事时总是说: 坏人才杀人,好人是不杀人的。我当然不做坏人。" 侍剑忍不住接口道:"展香主,帮主饶了你啦,你还不快去?" 展飞提起左手摸了摸头,心道:"到底是小贼糊涂了,还是我糊涂了?" 侍剑顿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将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道:"这人倒也有趣,口口声声的说我要杀他,倒像我最爱杀人、是个大 大的坏人一般。" 侍剑自从服侍帮主以来,第一次见他忽发善心,饶了一个得罪他的下属,不禁心中喜欢, 微笑道:"你当然是好人哪,是个大大的好人。是好人才抢人家的妻子,拆散人家的夫妻 ……"说到后来,语气颇有些辛酸,但帮主积威之下,究是不敢太过放肆,说到这里,便住口 了。 那少年奇道:"你是说我抢了人家的妻子?怎样抢法的?我抢来干什么?" 侍剑嗔道:"是好人也说这些下流话?装不了片刻正经,转眼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我说呢 ,好少爷,你便要扮好人,谢谢你也多扮一会儿。" 九神功告成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那少年张大口,道:"你……你说什么?"这时只觉全身似有无穷精力要发散出来,眼中精光 大盛。 侍剑暗暗害怕,退到门口,若是帮主来擒拿自己,立时便逃了出去,其实她自知武功与帮 主相差太远,他真是要逞强暴,又怎能得脱毒手?以往数次危难,全仗自己以死相胁,坚 决不从,这才保得了女儿躯体的清白。这时他眼光中又露出野兽一般横暴神情,不敢再出 言讥刺,道:"少爷,你大病初愈,还是多休息一会吧!" 那少年摇头道:"一下得山来,遇上这许多事情,我当真是一点也不懂,唉,我当真是完全 不懂。"双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劲。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坚硬之极,哪知竟被 他抓下了两块,但听得嗤嗤轻响,掌力到处,木屑簌簌而下,都被他捏成了木粉。那少年 心下骇然:"这……这椅子怎么成了粉?" 侍剑看得也是呆了,心下惊喜交集,见他练成为神功,固然代为喜欢,但想到他武功如此 之高,作起恶来更是无人能制,等得病体一好,到江湖上为非作歹,真不知又要干下多少 罪孽了。 那少年迷迷糊糊的道:"面粉做的椅子,怎么能坐人?" 原来他自幼便以特殊机缘,练成了一种极厉害的毒掌功夫,本来练到二下岁左右时,若无 成形人参、千年首乌等至宝药物相解,那是非毙命不可,当时授他这门功夫之人,也是没 安着好心。殊不知错差阳阴,摩天居士却又授他"炎炎功"。 摩天居士心想他既是高人弟子,他师你当然传了他散发寒毒的法门,万料不到传授他这寒 掌功夫之人,居心竟是和谢烟客一般无二,也是要他自已练功练死。 只是那少年所学毒掌,发出来的劲力似与"一日不过四"丁不四的"寒意绵掌"一模一样,其 实却又不是"寒意绵掌"。 但这毒掌同是极阴极寒的一类,再练纯阳内功,若无高人指点化解,一般要阴阳交攻、死 得惨酷无比。 待他修习"炎炎功"数年,这日果然阴阳交迫,说来也真凑巧,恰好贝海石在旁,以精纯内 功替他护住心脉,竟然一时不得便死,到这日又逢展飞在他"膻中穴"上一击,逼得他吐出 丹田内郁积的毒血,水火既济,这两门纯阴纯阳的内功非但不再损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 一门亘古以来从未有的古怪内力。 这少年却那里知道?本来已是胡里胡涂的如在梦境,这时更是梦中有梦。是真是幻,再也 摸不着半点头脑。 侍剑低声道:"你既饶了他性命,又替他接骨,却又何苦再骂他畜生?这么一来,他更加恨 你切骨了。"眼见帮主目中异光复盛,不等他回答,便即退了出去。 那少年摇头道:"奇怪,奇怪!"见那盒泥人儿倒还好端端的放在桌上,自言自语的道:"泥 人儿却又在这里,那么我又似乎不是做梦。"打开盒盖,拿了泥人出来。 其时他神功初成,既不会收劲内敛,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时这般轻轻一捏,刷刷刷的 几声,裹在泥人儿外面的粉饰、油彩和泥底都纷纷掉落。 那少年一声"啊哟",正可惜间,却见泥粉褪落之处,里面又有一层油漆的木面。那少年索 性再将泥粉剥落一些,只见里面依稀现出人形。他童心一起,当下将这泥人身上的泥粉尽 数剥去,竟然露出一个裸体的木偶来。 这木偶身上油着一层桐油,绘满了黑线,却无穴道的位置,木偶的相貌也和泥人截然不同 。 那少年见这木偶的刻工极是精巧,面目栩栩如生,竟是张嘴作哈哈大笑之状,双手也是捧 住了腹部,神态滑稽之极。 那少年大喜,斯时他虽已二下岁,但童心犹存,反正这泥人身上的穴道经脉,这几年早已 记熟,当下将一个泥人儿身外的呢粉油彩逐一剥落。 果然每个泥人之内路都藏有一个木偶。一十八个木偶的神情无一相同,或喜悦不禁,或痛 哭流泪,或裂眦大怒,或含情凝睇。再者木偶身上的穴道经脉,与泥人身上所绘十之八九 相同,运功线路却是全然有异。 那少年心想:"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却照他们身上的线路练练功看。这个哭脸别练,要是 像他哭哭啼啼的岂不是难看?裂着嘴傻笑的也不好看,我照这和颜悦色,笑嘻嘻的木偶来 练。" 当下盘膝将微笑的木偶放在身前,丹田中微微运气,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内息缓缓上升,他 依着木偶身上所绘线路,引导内息通向各处穴道。 原来这木偶身上所绘的,乃是少林派前辈神僧所创的一套"罗汉伏魔神功",这套神功集佛 家内功外功之大成,每一个木偶是一尊罗汉。这"罗汉伏魔神功"深奥精微,实非常人所能 修习,第一步摄心归元的功夫,一万人中便不见得有一人做得到。必须摒绝一切俗虑杂念 ,方能修习有功,往往越是聪明伶俐之人,越是思虑繁多,但若资质鲁钝,又弄不清其中 千头万绪的诸种变化。要一个人既聪明、又纯朴,这种人却往那里找去? 那少年天资聪颖,巧在他一生居于深山,世务一概不通,要他不纯朴也无从不纯朴起,正 好合上了修习这门神功的根本。 也幸好他被人误认为长乐帮的帮主,便即发现了这神功的秘要,否则若是帮主做得久了, 耳濡目染,无非娱人声色,所作所为,尽是凶杀争夺,那时再见到这一十八尊木罗汉,再 要练这神功便非但无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要知当年创擬这套神功的高僧也知世务累人,罕有聪明、纯朴两兼其美的才士,这才在木 罗汉外敷以泥粉,涂以油彩,绘上了少林正宗的内功入门法道,以免后世这人见到木罗汉 后不自量力的妄加修习,枉自送了性命,白鲸岛岛主大悲老人只知这一十八个泥人是武林 中的一件异宝,化尽心血方自到手,但到底有什么宝贵之处,虽穷年累月的钻研,也找到 半点头绪。 须知他既认定这是一宗异宝,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损毁,可是泥人不损,木罗汉不 现,大悲老人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奥的所在。其实岂止大悲老人而已,这套泥人儿自那位少 林派神僧以降,已在十二个人手中流转过,个个战战兢兢,保护周全,这十二个人每一个 都是将心中一个大疑团带入了黄土之中。 那少年体内水火相济,阴阳调合,内力已是十分的深厚,将这股内力依照木罗汉身上的线 路运行,一切窒滞之处无不豁然而解。他照着这些线路运行三遍,然后闭起眼睛,不看木 偶而运功,只觉身子舒畅之极,又换了一个木偶练起功来。 他初练这等内功,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个,又是一个,于外界事物,全然的不闻 不见。 其时旦已从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侍剑满心挂怀,一直守在 床前。 贝海石也在房外探视了数次,见他头顶白气氤氲,知他内功又练到了紧要关头,便吩咐下 属在帮主房外加紧守备,谁也不可去打扰于他。 待得那少年练完了十八尊木罗汉身上所绘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长长的舒 了口气,将那十八个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盖,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一 瞥眼间,见侍剑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着了。 那少年跨下床来,其时中秋已过,八月下旬的天气,颇有凉意。 他见侍剑衣衫单薄,便将床上的一条被取过,轻轻盖在她的身上,侍剑两晚没瞌眼,这时 再也无法支撑,睡得甚沉。 那少年走到窗前,清新之气,夹着园中色香,扑面而来,忽听得侍剑低声说道:"少爷,少 爷,你……你别杀了!" 那少年回过头来,说道:"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又叫我别杀人?" 侍剑睡得虽熟,但一颗心始终吊着,听得那少年一说话,立时便即醒觉,拍拍自己心口, 道:"我……我好怕!" 一见床上没了人,回过头来,见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惊又喜,笑道:"少爷,你起来啦 !你瞧,我……我竟是睡着了。" 站起身来,披在她肩头的锦被便即滑落。她大惊失色,只道睡梦中已被这轻薄无行的主人 玷污了,一看自身衣衫,却又是穿得好好地,霎时之间,不由得惊疑交集,颤声道:"你…… 你……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刚才说梦话,又叫我别杀人。难道你在梦中,也见到我杀人吗?" 侍剑听他不涉游词,心中略定,又觉自身一无异状,心道:"莫非是我错怪了他?"便道:" 是啊,我刚才做梦,见到你两只手都拿了刀,杀得地下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都不 ……不……" 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却不说下去。原来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梦,这一日一夜来在那少年 床前所见的便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于是梦中见到也是被那少年杀死了的裸体男尸。 那少年怎知情由,问道:"一个个都不……不什么?" 侍剑脸上又是一红,道:"一个个都不……不是坏人。"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我心中有许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说,行不行?" 侍剑微笑道:"啊哟,怎地一场大病,把性格儿都病得变了?跟我们底下奴才说话,也有这 么姊姊妹妹的。" 那少年道:"我便是不懂,怎么你叫我少爷,又说什么是我奴才。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帮主。 那位展大哥,却说我抢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侍剑向他凝视片刻,见他脸色诚挚,绝无开玩笑的神情,便道:"你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 外边熬得有人参小米粥,我先装一碗给你吃。" 那少年给她一提,登觉腹中饥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装好了,怎敢劳动姊姊?小米粥在那 里?"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他卧室之外,又是一间大房,左角一 只小炭炉,炖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响。 那少年向侍剑瞧了一眼。侍剑满脸通红,叫道:"啊哟,小米粥炖煳啦。"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么?"揭开锅盖,焦臭刺鼻,半锅粥干得快成焦饭。 侍剑道:"少爷,你先用些点心,我马上给你炖过。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们。" 那少年久居深山,焦饭焦粥向来吃惯了的,拿起一只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 。 这人参小米粥本有苦涩之味,既未加糖,又煮糊了,是苦上加苦。 那少年皱一皱眉头,一口吞下,伸伸舌头道:"好苦!"却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 后,又道:"好苦!" 侍剑伸手去夺他匙羹,红着脸道:"糊得这样子,亏你还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 肯将匙羹放手,手背肌肤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侍剑手指一震,急忙缩手。那少 年却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剑侧着头相看,见他吃得狼吞虎咽,当真又是苦涩, 又是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说道:"这也难怪,这些日子来,又真饿坏你啦。" 那少年将半锅焦粥吃了个锅底朝天,这人参小米粥虽是煮得糊了,但粥中人参是上品老山 参,具大补之功,那少年吃在腹中,过不多时,更是精神奕奕。 侍剑见他脸色红艳艳地,笑道:"少爷,你练的到底是甚么功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便 把人家弹了开去,脸色又变得这么好。" 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甚么功夫,我是照着那些木人儿身上的线路练的。侍剑姊姊,我…… 我到底是谁?" 侍剑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记不起了,还是在说笑话?" 那少年搔了搔头,突然问:"你见到我妈妈没有?" 侍剑奇道:"没有啊。少爷,我从来没听说你还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听老太 太的话,所以性格儿也改了。" 那少年道:"妈妈的话自然要听。"他叹了口气,道:"可惜不知妈妈到那里去了。" 侍剑道:"谢天谢地,世界上总算还有个人能管你。" 忽听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帮主醒了么?属下有事启禀。"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剑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跟我说话?" 侍剑道:"当然是了,他说有事向你禀告。" 那少年急道:"你请他等一等,侍剑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剑向他瞧了一眼,提高声音说道:"外面是那一位?" 那人道:"属下狮威堂陈冲之。" 侍剑道:"帮主有令,命陈香主暂候。" 陈冲之在外应道:"是。" 那少年向侍剑招招手,走进房内,低声问道:"我到底是谁?"侍剑双眉微蹙,心间增忧道 :"你是长乐帮的帮主,姓石,名叫做破天。" 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来我叫做石破天,那么我的名字不是狗杂种了。" 侍剑见他脸上颇有忧郁之色,安慰他道:"少爷,你也不须烦恼。慢慢儿的,你会都记起来 的。" 那少年既是名叫石破天,此后书中,便以石破天之名了。 他悄声问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帮主是干什么的?" 侍剑心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这句话倒不易回答。"沉吟道:"长乐帮的人很多,像贝先 生啦,外面那个陈香主啦,大家都是有大本领的人。你是帮主,大伙儿都要听你的话。"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们说些什么话好?" 侍剑道:"我是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少爷,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问贝先生。他是帮 里的军师,最是聪明的。" 石破天道:"贝先生又不在这里。侍剑姊姊,你想那个陈香主有什么话跟我说?他问我什么 ,我一定回答不出。你……你还是叫他去吧。" 侍剑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你只听他说,不用回答的。他不论说什么,你只要点点 头就是了。" 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难。" 当下侍剑在前引路,领着石破天来到外面的一间小客厅中,只见一名身材极高的汉子倏地 从椅上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帮主好!属下陈冲之问安。" 石破天躬身还了一礼,道:"陈……陈香主好,我也向你问安。" 陈冲之脸色大变,向后连退了两步。 陈冲之素知帮主踞傲无礼、残忍好杀,自己向他行礼问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礼问安,显 是杀心已动,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陈冲之心中虽惊,但他是个武功高强、桀傲不驯的草莽 豪杰,岂肯就此束手待毙?当下双掌暗运功力,沉声说道:"不知属下犯了第几条帮规?帮 主若要处罚,也须大开香堂,当众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说些什么,惊讶道:"处罚,处罚什么?陈香主你说要处罚?" 陈冲之气愤愤的道:"陈冲之对本帮和帮主忠心不贰,并无过犯,帮主何以累出讥刺之言? " 石破天记起侍剑叫他遇到不明白时只管点头,慢慢再问贝海石不迟,当下便连连点头,"嗯 "了几声,道:"陈香主请坐,请坐,不用客气。" 陈冲之道:"帮主之前,焉有属下的座位?" 石破天道:"是,是!" 两个人相对而立,登时僵着不语,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陈冲之脸色是戒备而兼惶惧,石破天则是茫然而有困惑,却又带着温和的微笑。 按照长乐帮中的规矩,下属向帮主面陈机密之时,旁人不得在场,是以侍剑早已退出客厅 ,否则若她在旁,便可向陈冲之解释几句,说明帮主大病初愈,精神困惑,陈香主不必多 所疑虑。 石破天见茶几上放着两碗清茶,便自己取了一碗,将另一碗递给陈冲之。 陈冲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机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呛啷一声,一 张瓷碗在地下摔得粉碎。 石破天"啊哟"一声,微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将自己没喝过的茶又递给他,道:"你喝 这一碗吧!" 陈冲之双眉一竖,心道:"反正逃不脱你的毒手,大丈夫死就死了,又何必提心吊胆?"接 过碗来,骨嘟嘟的喝干,将茶碗重重在茶几上一放,惨然说道:"帮主如此对待忠心的下属 ,但愿长乐帮千秋长乐,石帮主长命百岁。" 石破天对"但愿石帮主长命百岁"这句话倒是懂的,只不知陈冲之这么说,乃是一句反话, 也道:"但愿陈香主也长命百岁。" 这句话听在陈冲之耳中,又变成了一句刻毒的讥刺。他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顷刻, 你却还说祝我长命百岁。"朗声道:"属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帮主,既是命该如此,那也不必 多说了。属下今日是来向帮主禀告:昨晚有两个女子擅闯总坛狮威堂,一个是四十来岁的 中年妇人,另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二个女子均使长剑,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的一路 。属下率同部属出手擒拿,但两个女子剑法高明,被她们杀了三名弟子。那年轻女子后来 腿上中了一刀,这才被擒,特向帮主领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一人,逃了一人。不知这两个女人来干什么?是来偷东西吗?" 陈冲之道:"狮威堂倒没少了什么物事。" 石破天皱眉道:"两个女子凶恶得紧,怎么动不动便杀了三个人。"他好奇心起,道:"陈香 主,你带我去瞧瞧那女子,好么?" 陈冲之躬身道:"遵命。"转身出厅,心下忽然转过一个念头:"我擒获的这女子相貌很美, 年纪虽然大了几岁,但脸蛋儿可真生得不错,帮主若是看中意了,心中一喜,说不定便能 把解药给我。"又想:"陈冲之啊陈冲之,石帮主喜怒无常,待人无礼,这长乐帮非你安命 之所。今日若得侥幸活命,从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再也不来赶这淌浑水了。"石破天随 着陈冲之穿房过户,经过了两座花园,来到一扇大门前,只见四名汉子手执兵刃,分站石 门之旁。 这四名汉子抢步过来,躬身行礼,神色于恭谨之中带着惶恐。 陈冲之一摆手,两名汉子当即去推开石门,石门之内另有一道铁栅栏,以大锁锁着。陈冲 之从身边取出钥匙,亲自打开。进去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里面点着巨烛,甬道尽处仍是 四名汉子把守,又是一道铁栅。过了铁栅,是一扇厚厚的门,陈冲之开锁打开铁门,里面 两丈见方的一间石屋。一个白衣女子背脊向外的坐着,听得开门之声,转过脸来。陈冲之 将从甬道中取来的烛台放在进门处的几上,烛光照射到那女子脸上,石破天"啊"的一声轻 呼,说道:"姑娘是雪山派的梅花女侠花万紫。" 原来那日侯监集上,花万紫一再以言语相激,曾被谢烟客以袍袖之力推了一交。当时各人 所说的言语,石破天是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梅花女侠"等等是什么意思,只是他 记心甚好,听人说过的话都记了有心中。此刻相距侯监集之会已有七八年,那花万紫面貌 却无多大变化,石破天一见便即识得。但石破天当时是个满脸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饰华丽 ,变成了个英俊挺拔的青年,花万紫自然是不识他了。她气愤愤的道:"你怎认得我?" 陈冲之听石破天一见到这女子立即便道出他的门派、外号、名字,不由得暗暗佩服:"帮主 眼力过人,果然非常人所及。"当即喝道:"这位是咱们帮主,你说话得恭敬些。" 花万紫吃了一惊,没想在牢狱之中,竟会和这个恶名昭彰的长乐帮帮主石破天相遇,素闻 他好色贪淫,败坏过不少女子的名节,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凶多吉少,心下更是担忧,不 敢让他多见自己的容色,一转头便面朝里壁,同时啷呛几下,发出铁器碰撞之声,原来她 手上、脚上都戴了铐镣。 石破天只在母亲说故事之时,听她说起过脚镣手铐,直至今日,方得亲见,问陈冲之道:" 陈香主,这位花姑娘犯了什么罪,要将她带上脚镣手铐?" 他是当真心中不懂,才如此询问,但陈冲之一听,又道帮主问的是一句反话,心想道:"想 必帮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所以才向我痛下毒手,我须得赶快设法补救才是。男子汉大丈 夫,为一个妇人而枉送性命,当真是大大的不值。"忙道:"是,是,属下知罪。"从衣袋中 取出钥匙,替花万紫打开了铐镣。 花万紫手足虽获自由,只有更增惊惶,一时间手足颤抖,心中只想:"我宁可在这暗无天日 的石牢中关一辈子,也不愿再见他的面。" 要知梅花女侠花万紫武功固然不弱,智谋胆识亦俱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 死相胁,她不但不会皱一皱眉头,还会侃侃而谈,以大义相责,可是耳听石破天反而出言 责备擒住自己的陈香主,显然向自己卖好,意存不轨,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恶 名,当真是不寒而栗,拚命将面庞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 陈冲之更进一步向帮主讨好,说道:"帮主便请花姑娘同到帮主房中谈谈如何?这里黑越越 地,无茶无酒,不是款待贵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那边有燕窝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吧。" 花万紫颤声道:"不去!不去吃!" 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 花万紫怒道:"你要杀便杀,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传人,决不向你求饶。你这恶徒若是有非 份之想,我宁可一头撞死在石壁之中也决不……决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爱杀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杀你了?你不爱吃燕 窝,也就罢了。想来你爱吃鸡鸭鱼肉什么的。陈香主,咱们有没有?" 陈冲之道:"有,有,有!花姑娘爱吃什么,只是世上有的,咱们大厨房里都有。" 花万紫"呸"了一声道:"姑娘宁死也不吃长乐帮中的食物,没的玷污了嘴。" 石破天道:"那么花姑娘喜欢自己上街去买来吃的了?你有银子没有?若是没有,陈香主你 有没有,送些给她好不好?" 陈冲之和花万紫同时开口说话,一个道:"有,有,我这便去取。"一个道:"不要,不要, 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来你自己有银子。陈香主说你脚上受了伤,本来咱们可以请贝先生给你瞧瞧 ,你既然这么讨厌长乐帮,那么你到街上找个医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万紫不信他真有释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猫玩耗子,故意戏弄,气愤愤的道:"不论你使 什么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石破天又是大感奇怪,道:"这间石屋子好像监牢一样,住在这里有什么好玩?花姑娘,你 还是快些出去吧。" 花万紫听他这句话似乎说得十分诚恳,哼了一声道:"我的长剑呢,还我不还?"她心中想 :"若有兵刃在手,这石破天如对自己无礼,纵然斗他不过,总也可以横剑自刎。"陈冲之 转头瞧帮主的脸色。 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剑的,陈香主,请你还了她,好不好?" 陈冲之道:"是,是,剑在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万紫心想总不能在这监牢中耗一辈子,只有随机应变,既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什么也不 怕了。当下霍地立起,从门中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陈二人跟在其后。穿过甬道、石门,走 出了石牢,花万紫见园中阳光耀眼,如获重生,精神为之一振。 陈冲之要讨好帮主,亲自快步去将花万紫的长剑取了来,递给帮主。石破天接过后,转递 给花万紫。花万紫防他递剑之时乘机下手,当下气凝双臂,两手倏地探出,连鞘带剑,呼 的一声抓了过去。她取剑之时,右手搭住了剑柄,长剑抓过,剑锋同时出鞘五寸,陈冲之 知她剑法精奇,恐她突然出剑伤人,一回手,从身后一名帮众手中抢过了一柄单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伤不碍事吧?若是断了骨头,我倒会给你接骨,就像给阿黄 接好断腿一样。" 这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花万紫一个黄花闺女,见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来,登时脸上 一红,斥道:"轻薄无赖,说话下流。" 石破天奇道:"怎么?这句话说不得么?我瞧瞧你的伤口。" 他是一派天真烂漫,全无机心,花万紫却认定他在调戏自己,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 :"姓石的,你敢上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剑尖上青光闪闪,对准了石破天的胸膛。 陈冲之笑道:"花姑娘,我帮主年少英俊,既然瞧中了你,是你的福份。你手中有剑无剑, 在我帮主眼中又有什么分别?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年青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帮主一宵也不可 得。" 花万紫脸色惨白,一招"大漠飞沙",剑挟劲风,向石破天胸口直刺过去。 十天作之合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石破天此时虽然内力浑湛,于临敌交手的武功却是从来没有学过,见到花万紫一剑刺到, 手忙脚乱之下,转身便逃。幸好他内功练得极精,虽是笨手笨脚的逃跑,却也自然而然的 快得出奇,呼的一声,已逃出了数丈以外。 花万紫没料到他竟会转身逃走,而瞧他轻轻一纵,便如飞鸟急逝,轻身功夫之奇,实是生 平所未睹,一时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石破天站双手乱摇,道:"花姑娘,我可怕了你啦,你口口声声,说我杀人,你自己才动不 动提剑杀人呢。好啦,你爱走便走,爱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说话了。" 他猜想花万紫提剑要杀自己,必有重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关键,言多必失,还是去问问 侍剑的为是,当下转身便走。 花万紫更是奇怪,朗声道:"石帮主,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拦?" 石破天奇道:"我拦你干什么?一个不小心,再给你刺上一剑,那教冤呢。" 花万紫听他这么说,心下将信将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难自己,心想:"且不理他暗中 有何诡计,我且出了这龙潭虎穴再说。"向他狠狠瞪了一眼,转身便行。 陈冲之笑道:"咱长乐帮总舵虽不成话,好歹也有几个人看守门户,花姑娘说来便来,说去 便去,难道当咱们都是酒囊饭袋之辈么?" 花万紫柳眉一竖,长剑当胸,道:"依你说便怎地?" 陈冲之笑道:"依我说啊,还是由陈某护送姑娘出去为妙。" 花万紫寻思:"在他檐下过,无法不低头。这次只怪自己太过莽撞,将对方瞧得忒也小了, 以致失手。当真要独自闯出这长乐帮总舵去,只怕确实不大容易。眼下暂且忍了这口气, 日后邀集师兄弟大举来攻,再雪今日之辱。"低声道:"如此有劳了。" 陈冲之向石破天道:"帮主,属下将花姑娘送出去。" 石破天道:"很好,很好。"他见花万紫手中长剑青光闪闪,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面对面 的说话,陈冲之愿送她出门,那是再好不过,当即觅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个个 闪身让在一旁,神态十分恭谨。 石破天回到房中,厨房中已送来八色菜肴,侍剑服侍他用膳。石破天吃得津津有味,连声 赞美,一口气吃了四大碗饭。饭后正要向侍剑询问花万紫何以被陈香主关在牢里,何以她 又要刺杀自己,忽听得守卫门外的帮众传呼:"贝先生到。" 石破天心下甚喜,快步到客厅之中,向贝海石道:"贝先生,刚才遇到了一件奇事。"当下 将见到花万紫的情形说了一遍。 贝海石点点头,脸色郑重,说道:"帮主,属下向你求个情。狮威堂陈香主向来对帮主恭顺 ,于本帮又有大功,请帮主饶了他的性命。" 石破天奇道:"饶他性命?为什么不饶他性命?他人很好啊,贝先生,倒若他生了什么病的 ,你就救他一救。" 贝海石大喜,深深一揖,道:"多谢帮主开恩。"心想石帮主刻薄寡恩,他要处死人,极少 能再饶赦,今日居然破例饶了陈冲之,足见他对自己的重视,当即匆匆而去。 原来陈冲之和花万紫分手后,即去请贝海石向帮主代为求情,赐予解毒之药。贝海石心想 :"我的'万灵丹'诸毒可解,只须帮主点头,解毒是易如反掌。" 他本来担石帮主不允轻易宽恕,万不料一开口就求得了赦令,既救了朋友,又替帮中保留 一份实力。以应付迫在眉睫的祸患,其喜可知。 贝海石走后,石破天便向侍剑问起种种情由,才知当地名叫扬州,地当南北要冲,这安乐 帮窝便是长乐帮总舵的所在。他石破天是长乐帮的帮主,下分内三堂、外五堂,统率各路 帮众。帮中高手如云,近年来好生兴旺,如贝海石这等大本领的人物都投身帮中,可见得 长乐帮的声势实力,当真是非同小可。至于长乐帮在江湖上到底干些什么大事,与什么门 派帮会有恩有仇,侍剑只是个稚龄丫鬟,却也说不上来。 石破天也听得一知半解,他人虽聪明,究竟所知世务太少,于这中间的种种关键过节,无 法串连得起来。 他沉吟半晌,说道:"侍剑姊姊,你们一定认错人了。我既然不是做梦?那位帮主便一定另 有其人。我只是个山中少年,那里是什么帮主了。" 侍剑笑道:"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也没有像到这个样子的。少爷,你最近不知练什么 功夫,恐怕是震……震动了头脑,我不跟你多说啦,你休息一会儿,慢慢的便都记得起来了 。" 石破天道:"不,不!我心中有许多疑惑不解之事,都要问你。侍剑姊姊,你为什么要做丫 鬟?" 侍剑眼圈儿一红,道:"做丫鬟,难道也有人情愿的么?我自幼父母都故世了,无依无靠, 有人收留了我,将我卖到长乐帮来,窦总管要我服侍你,我只好服侍你啦。" 石破天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的了。那你去吧,我也不用人服侍,什么事我自己都会 做。" 侍剑急道:"我举目无亲的,你却叫我到那里去?窦总管知道你不要我服侍,定怪我不尽心 ,打也将我打死了。" 石破天道:"我叫他不打你便是。" 侍剑摇了摇头道:"你病还没好,我也不能这么一走了事。再说,只要你不欺侮我,少爷, 我是情愿服侍你的。" 石破天道:"我怎会欺侮你?我是从来不欺侮人的。"侍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这 么说,人家还道咱那石大帮主当真改邪归正了一般。" 石破天沉吟不语,心想:"那个真的石帮主看来是个十分凶恶之辈,又爱杀人,又爱欺侮人 ,个个见了他害怕。我……我可到底怎么办呢?唉,明天还是向贝先生说个明白,他们定是 认错人了。"他思潮起伏,一时觉得做这帮主,人人都听自己的话,倒也好玩;一时又觉冒 充别人,当那帮主回来之后,一定大发脾气,说不定便将自己杀了,可又危险得紧。 他用晚膳,又与侍剑聊了一阵,问东问西,问这问那,几乎没一样事物不透着新奇。眼见 天色全黑,侍剑心想不要少爷故态复萌,又起不轨之意,便即告别出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石破天坐在床上,左右无事,便照十八个木偶身上的线路经脉练了一遍功夫,万籁俱寂 之中,忽听得窗格得得得响了三下。石破天睁开眼来,只见窗格缓缓推起,一只纤纤素手 伸了进来,向他招了两招,依稀看到皓腕尽处的淡绿衣袖。 石破天心中一动,记起那晚这个瓜子脸儿、淡绿衣衫的少女来,一跃下床,奔到窗前,叫 道:"姊姊!" 窗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啐了一口,道:"怎么叫起姊姊来啦,快出来吧!" 石破天一推窗子,跨了出去,眼前却无人影,正诧异间,突然眼前一黑,只觉一双温软的 手掌蒙住了自己眼睛,背后有人格格一笑,跟着鼻中闻到一阵兰花般的香气。 石破天又惊又喜,知道那少女在和他闹着玩,他自幼在荒山之中,枯寂无伴,只有一条黄 狗作他的游侣,此刻突然有个年轻人和他闹玩,自是十分开心。他反手一抱,道:"瞧我不 捉住了你。"那知他反手虽快,那少女却滑溜溜异常,这一抱竟抱了个空。只见花丛中绿衫 一闪,石破天抢上前去,伸手一抓,却抓到了满手的玫瑰花刺,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 来。 那少女从前面紫荆花树下探头出来,低声笑道:"傻瓜,别作声,快跟我来。" 石破天见她身形一动,便也跟随在后。只见那少女奔到围墙脚边,正要湧身上跃,黑暗中 忽有两人闻声窜将过来,一个手持单刀,一个拿着判官笔,在那少女身前一挡,喝道:"站 住!什么人?"便在这时,石破天已跟着过来。 那二人是在花园中巡逻的帮众,一见到石破天和她笑嘻嘻的神情,忙分两边退下,躬身说 道:"属下不知是帮主的朋友,得罪莫怪。"跟着向那少女微微欠身,表示赔礼之意。 那少女向他们伸了伸舌头,向石破天一招手,飞身跳上了围墙。 石破天自知凭着自己的本领,这么高的围墙可跳不上去,但见那少女招手,两个帮众又是 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总不能说叫人端架梯子来爬将上去,当下硬了头皮,双脚一登,身子 往上一跃,说也奇怪,脚底居然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道,身子呼的一声,竟是没在 墙头停留,轻轻巧巧的越墙而过。 那两名帮众吓了一跳,忍不住大声赞道:"好功夫!"跟着听得墙外砰的一声,有什么重物 落地,却原来石破天不知落地之法,竟是摔了一交。 那两名帮众身在墙内,相顾愕然之下,自然想不到帮主的轻功如此神妙,竟会摔了个姿势 难看之极的仰八跤。 那少女却在墙头看得清清楚楚,吃了一惊,见他摔倒后一时竟不爬起,忙纵身下墙,伸手 去扶,道:"天哥,怎么啦?你患病没好全,别逞强使功。"伸手在他胁下,将他轻轻扶了 起来。 石破天这一交摔得屁股好不疼痛,在那少女扶持之下,终于站起身来。 那少女道:"咱们到老地方去,好不好?你摔痛了么?能不能走?" 石破天要强好胜,何况他内功深湛,刚才这一跤摔得虽重,片刻间就不痛了,道:"好!我 不痛啦,当然能走!" 那少女拉着他的右手道:"这么多天没见到你,你想我不想?"微微仰起了头,望着石破天 的眼睛。 石破天眼前出现了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月光照射在她明澈的眼睛之中,宛然便是两点明 星,他鼻中闻到那少女身上发出的香气,不由得心中一荡,他虽于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但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就算再傻,身当此情此景,对一个美丽的少女自然而然会起爱慕之心 。 他呆了一呆,道:"那天晚上你来看我,可是随即就走了。我很想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失踪这么久,又昏迷了这许多天,可不知人家心中多急。这几天 来,每天晚上我都来瞧你,你不知道?我见你练功练得起劲,生怕打扰了你的疗伤功课, 没敢叫你。" 石破天喜道:"真的么?我可一点不知道。好姊姊,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那少女突然间脸色一变,摔脱了他的手,嗔道:"你叫我什么?我……我早猜到你这么久不回 来,一定在外边和什么……什么……女人在一起,哼!你叫人家'好姊姊'叫惯了,顺口便叫到 我身上来!" 那少女刚才还是笑晏晏,娇柔婉转,突然之间变得气恼异常,石破天愕然不解,道:"我…… 我……" 那少女听他不自辩解,更加恼了,一伸手,便扯住了他的右耳,怒道:"这些日子中,你到 底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你是不是叫她作'好姊姊'?快说!快说!"她问一句"快说",便用力 扯他一下耳朵,连问三句,手上连扯了三下。 石破天痛得大叫"啊哟",道:"你这么凶,我不跟你玩啦!" 那少女又是用力扯他的耳朵,道:"你想撇下我不理么?可没有这么容易。你跟那个女人在 一起?快说。" 石破天苦着脸道:"我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啊,她睡在我的房里……"那少女大怒,手中使劲 ,登时将石破天的耳朵扯出血来,尖声道:"我这就去杀死她。" 石破天惊道:"哎,哎,那是侍剑姊姊,她煮燕窝、煮人参小米粥给我吃,虽然小米粥煮得 糊了,可是她人很好啊,你……你可不能杀她。" 那少女本来已是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突然破涕为笑,"呸"的一声,用力又将他的 耳朵一扯,说道:"我道是那个好姊姊,原来你说的是这个臭丫头。你骗我,我才不信呢。 这几日每天晚上我都是在窗外看你,你跟这臭丫头倒是规规矩矩的,算你乖!"伸过手去, 又去碰他的耳朵。 石破天吓了一跳,侧头想避,那少女却用手掌在他耳朵上轻轻揉了几下,笑问:"你痛不痛 ?"石破天道:"自然痛的。" 那少女笑道:"活该你痛,谁叫你骗人?又古里古怪的叫我什么'好姊姊'!" 石破天道:"我听妈说,叫人家姊姊是客气,难道我叫错你了么?" 那少女横了他一眼道:"几时要你跟我客气了好吧,你心中不服气,我把耳朵给你扯就是了 。"说着侧过了头,将半边脸凑过了去,她脸上幽幽的香气钻入石破天鼻中。他提起手来, 在她耳朵上捏了几下,摇头道:"我不扯。"又道:"那么我叫你什么才是?"那少女嗔道:" 你从前叫我什么?难道连我名字也忘了?" 石破天定了定神,正色道:"姑娘,我跟你说,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你的什么天哥。我不是 石破天,我是狗杂种。" 那少女一呆,双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将他身子扳转了半个圈,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向他 凝神瞧了一会,哈哈大笑,道:"天哥,你真会开玩笑,刚才你说得真像,我给你吓了一跳 ,还道真的认错人。咱们走吧!"说着拉了他手,拔步便行。 石破天急道:"我不是开玩笑,你真的认错了人。你瞧,我怎样叫什么也不知道。" 那少女止步回身,两只手拉住了他双手,笑脸如花,道:"好啦,你一定要扯足了上风旗, 我便依你。我姓丁名珰,你一直便叫我叮叮当当,有时叫我叮当叮当。你记起来了吗?"一 句话刚说完,蓦地转身,飞步向前急奔。 石破天被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一冲,脚下几个跄踉,只放开脚步,随她狂奔,初时气喘 吁吁得十分吃力,但急跑了一阵,内力调匀,脚下越来越是轻松,竟是半点力气也不费似 的。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见眼前水光浮动,已是到了河边,丁珰拉着他手,轻轻一纵 ,跃到了河边一艘小船头。 石破天还不会运内力化为轻功,砰的一声,重重落在船头,船旁登时水花四溅。 丁珰"啊"的一声叫,笑道:"瞧你的,想把船儿踹个大洞么?"提起船头竹篙,轻轻一点, 便将小船荡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一个缺了一半的月亮,丁珰的竹篙在河中一点,河中的月亮便 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银光,小船向前荡了出去。 石破天见两岸都是杨柳,远远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几家人家,夜深人静,鼻中幽幽闻到 淡淡香气,是岸上的花香?还是丁珰身上的芬芳? 那小船在河中行得好快,转了几个弯,进了一条小港,来到一座石桥之下,丁珰便将小船 的缆索系在桥旁的杨柳枝上。这一带的杨柳茂密之极,将一座小桥几乎遮满了,月亮从柳 枝的缝隙中透进小许,那小船停在桥下,真像是一间天然的小屋一般。 石破天赞道:"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人家也不知道这里有一艘船停着。" 丁珰笑道:"怎么到今天才赞好?"钻入船舱之中,取出一张禅席,放在船头,又取两副杯 筷,一把酒壶,笑道:"请坐,喝酒吧!"再取几盘花生、蚕豆、干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见她在杯中斟了酒,闻到一阵酒香,他不止一次曾听母亲说到喝酒,但"酒"是什么 东西,却从来没试过。谢烟客也是个滴酒不饮之人,因此在摩天崖上,他从未饮过酒浆, 这时取了丁珰所斟的那杯酒来,月光下见黄澄澄、红艳艳地,一口饮下,但觉一股暖气直 冲入肚,口中有辛辣、有些苦涩。他皱了皱眉头,丁珰笑道:"这是绍兴二十年的女儿红, 味道可还好么?"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听得头顶一苍老的声音说道:"绍兴二十年的女儿红,味儿岂还有不好 的?" 拍的一声,丁珰手中的酒杯掉在船板,酒水溅得满裙都是,那酒杯骨溜溜的滚开,又是冬 的一响,掉入河中。只见丁珰花容失色,全身发颤,拉住了石破天的手,低声道:"是我爷 爷来啦!" 头顶那苍老的声音道:"不错,是你爷爷来啦。死丫头,你私会情郎,也就罢了。怎么将我 辛辛苦苦弄来的二十年的女贞陈绍,也偷出来给情郎喝?" 丁珰强作笑容道:"他……他不是什么情郎,只不过是个……是个寻常朋友。" 那老者怒道:"呸,寻常朋友,也抵得你待他这么好?连爷爷的命根子也敢偷?小贼,你给 我滚出来,让老头儿瞧瞧,我孙女儿的情郎是怎么一个丑小怪。" 石破天抬头向声音来处一瞧,只见一只脚在头顶,晃啊晃的,显然那老者是坐在桥上,双 脚从杨枝中穿下,只须再垂下尺许,便踏到了石破天头上。那一只脚上穿的是白布袜子, 绣着寿字的双棵紫缎鞋子。鞋袜都是十分干净。 丁珰右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写字,口中说道:"爷爷,这个朋友又蠢 又丑,爷爷见了包不喜欢。我偷的酒,又不特地给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己爱 喝酒,随手抓了一个人来陪陪。" 石破天觉得他在自己掌心中一笔一划的写了"千万别说是石帮主"八个字,耳中听到诋毁的 言语,说什么"又蠢又丑",又是不配喝她的酒,不由得心中有气,将她的手一摔,便摔开 了。 丁珰一伸手,又抓住了他手掌,写道:"有性命之忧,一定要听话",随即用力在他掌上捏 了几下,像是示意亲热,又像是密密叮嘱。 石破天不明所以,只听头顶的老者又道:"两个小家伙,都给我滚上来。阿珰,爷爷今天杀 了几个人啦?" 丁珰颤声道:"好像……好像只杀了一个。" 石破天心想:"我撞来撞去这些人,怎么口口声声总是将'杀人'两字挂在嘴边?"又想:"丁 姑娘叫我千万不可自认是石帮主,我本来就不是石帮主,又何必冒充于他?" 只听得头顶桥上那老者说道:"好啊,今天我还只杀了一个人,那么还可再杀两人。再杀两 个人来下酒,倒也不错。" 石破天心想:"杀人下酒,天下那有这等事?"突觉丁珰握着自己的手一松,眼前一花,船 头上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坐在丁珰和石破天之间,硬生生挤在中间,却又不将二人向旁挪开数尺,向他瞧去, 只见这人须发皓然,眉花眼笑,是个面目慈祥的老公公,但与他目光一触,登时不由自主 的机伶伶打个冷战,原来这人眼中射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邪恶之意,叫人一见,浑身感到一 阵寒意,几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头拍了一拍,道:"好小子,你口福不小,喝了爷爷的二 十年女贞陈绍!" 他只这么轻轻一拍,石破天肩头的骨骼登时格格的响了好一阵,便似尽数碎裂一般。 丁珰大惊,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爷爷,你……你别伤他。" 那老人这么随手一拍,其实手掌已用上了七成力道,本拟这一拍便将石破天连肩带臂,骨 骼尽数拍碎,那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触,立觉他肩上生出一股浑厚沉稳的内力,不但护住了 全身,还将自己的手掌向上一震,若不是那老人赶紧加催内力,自己手掌便会向上弹起, 当场便要出丑。 那老人心中的惊讶,实不在丁珰之下,又是嘻嘻一笑,道:"好,好,好,小子,有资格喝 我的好酒。阿珰,斟几杯酒上来,是爷爷请他喝的,不怪你偷酒。" 丁珰大喜,素知爷爷目中无人,对一般武林高手都是殊少许可,居然一见石破天便请他喝 酒,自是心中大慰。她对石破天情意缠绵,原认定他是最好的少年英雄,爷爷赏识于他, 在她心中固是丝毫不奇,只是听爷爷刚才的口气,还是出手便杀人之意,怎么一见面便转 了口气,可见石郎英俊潇洒,连爷爷也为之倾倒。她一厢情愿,全不想到石破天适才其实 是身遭大难,她爷爷所以改态,全是察觉了石破天内力惊人之故,他于石破天的什么"英俊 潇洒",那是丝毫没放在心上。何况石破天相貌虽然不丑,"潇洒"二字,可说跟他沾不上半 点边儿。当下丁珰喜孜孜的走进船舱,又取出两只酒杯,先斟了一杯给爷爷,再给石破天 斟上一杯,然后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这娃娃既然给我阿珰瞧上了,定然有点来历。你叫什么名字? " 石破天道:"我……我……我……"这时他已知"狗杂种"三字乃是骂人的言语,对熟人说不妨,跟 陌生人说起来却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他更无旁的名字,因此连说三个"我"字,竟是没 说出口。 那老人怫然不悦,道:"你不敢跟爷爷说么?" 石破天昂然道:"那又有什么不敢?只不过我的名字不大好听而已。我名叫狗杂种。" 那老人一怔,突然间哈哈大笑,声音远远传了出去,笑得白胡子四散飞动,笑了好半晌, 才道:"好,好,好,小娃娃的名字很好。狗杂种!" 石破天应道:"嗯,爷爷叫我什么事?" 丁珰启齿微笑,瞧瞧爷爷,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转,妩媚不胜。 丁珰所以心中喜欢,因为听到石破天自然而然的叫她的爷爷为"爷爷",那是承认和她再也 不分彼此。 那老人连呼:"好,好!"因为一叫"狗杂种",石破天便即答应,这样一个身负绝技的少年 ,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帖帖,不敢有丝毫倔强,自是令他大为得意。 其实石破天一来真的名叫狗杂种,二来听得别人叫什么,他便也叫什么,这中间的亲疏差 别,他是全然不知。丁珰祖孙二人的一番高兴,实则是毫于来由。 那老人道:"阿珰,爷爷的名字,你早已跟你的情郎说了吧?" 丁珰摇摇头,神态甚是忸怩,道:"我没说过。" 那老人脸色一沉,道:"你对他是真好还是假好,为什么连自己的身分来历也不跟他说?倘 若是假好吧,为什么偷了爷爷二十年陈绍给他喝不算,接连几天晚上,将爷爷留作救命之 用,'玄冰碧火酒',拿去灌在这小子的口里?" 他越说语气越是严峻,后来已是声色俱厉,那"玄冰碧火酒"五字,更是一字一顿,同时眼 中邪气大盛。石破天在旁看着,心中也是栗栗危惧。 丁珰身子一侧,滚在那老人的怀里,求道:"爷爷,你什么都知道了,饶了阿珰吧。" 那老人冷笑道:"饶了阿珰?你说倒容易。你可知这'玄冰碧火酒'效用神妙,给你糟踏之后 ,再也不能再得了。" 丁珰道:"爷爷饶了阿珰,阿珰化尽力气,也去给爷爷重行配制。" 那老人道:"说来倒是稀松平常,若是这么说配制便配制,爷爷也不放在心上了。" 丁珰道:"阿珰见他一会儿全身火烫,一会儿冷得发颤,想起爷爷的神酒兼具阴阳调合之长 ,才偷来给他喝了些,果然有些效验,这样一喝再喝,不知不觉间竟让他喝光了,爷爷将 配制的法门说给阿珰听,我偷也好,抢也好,一定去给爷爷再配一瓶。"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的对答,这才恍然,原来自己体内寒热交攻、昏迷不醒之际,丁珰 竟然每晚偷了他爷爷珍贵之极的什么"玄冰碧火酒"来,喂给自己服食,自己所已得能痊愈 ,看来多半还是她偷酒之功,原来她于自己有救命的大恩,耳听得那老人逼迫甚紧,便道 :"爷爷,这酒既是我喝的,爷爷便可着落在我身上讨还。我去想法子弄来还你,若是弄不 到,只好听凭你处置了。"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这么说,倒还有点意思。阿珰,你为什么不将自己的 身分说给他听。" 丁珰脸现尴尬之色,道:"他……他一直没问我,我也没说,爷爷不必疑心,这中间并无他意 。" 那老人道:"没有他意吗?我看却不见得。小丫头的心事,爷爷岂有不知?你是真心真意的 爱上了他,只盼这小子娶你为妻,但若将自己的姓名说了出来啊,哼哼,非将这小子吓得 魂飞魄散不可,所以你只要能瞒得一时,便是一时。哼,你说是也不是?" 那老人这番话,确是猜中了丁珰的心事,但若是直承其事,爷爷必定大怒。他明明的无恶 不作,江湖上闻名丧胆,个个敬而远之,不愿跟他作什么交道,他却偏偏要人家对他亲热 ,只要对方稍现畏惧或是厌恶,便立下杀手。 丁珰登时好生为难,心想自己肚子里的事,爷爷早已一明二白,若是说谎,只有更惹他的 恼怒,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爷爷姓字说了出来,真将石郎吓得从此不敢与自己见 面,那又怎生是好? 十一洞房之夕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霎时间丁珰柔肠百转,既怕爷爷一怒之下杀了石郎,又怕石郎一知道自己来历,这份缠绵 的情爱就此化作流水,不论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想活了,她颤声说道:"爷爷,我……我 ……" 那老人哈哈大笑,说道:"你怕人家瞧咱们不起,是也不是?哈哈,丁老头活得这么大一把 年纪,居然我孙女儿不敢提她的祖父的名字,非但不以爷爷为荣,反以爷爷为耻,哈哈, 好笑之极。"双手捧腹,笑得极舒畅。 丁珰知道危机已在顷刻,素知爷爷对这"玄冰碧火酒"看得极重,显是关系到他日后一件生 死荣辱的大事,自己既将这酒偷去救石郎的性命,又不敢提他的名字,他如此大笑,心中 已是恼到极点,当下咬了咬唇皮,向石破天道:"天哥,我爷爷姓丁。" 石破天道:"是啊,你姓丁,爷爷自然也姓丁。" 丁珰又道:"他老人家的名讳上不下三,外号叫做那个……那个……'一日不过三'!" 她只道"一日不过三"丁不三的名号一说了出来,石破天定然大惊失色,当下心中如十五只 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目不转睛的瞧着石破天。那知石破天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爷 爷的外号很好听啊。" 丁珰心头一震,登时大喜,兀自不放心,问道:"为什么你说很好听?" 石破天道:"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觉得好听。" 丁珰斜眼看爷爷时,只见他捋胡大乐,伸手在石破天肩头又是一掌,这一掌中却丝毫未用 内力,摇头晃脑的道:"人生得一知己,至足乐也。旁人听到我'一日不过三'的名头,卑鄙 的便歌功颂德,胆小的则心惊胆战,向我戟指大骂的狂徒倒也有几个,只有你这小娃娃不 动声色,反而赞我外号好听。很好,很好,小娃娃,爷爷要赏你一件东西。让我想想看, 赏你什么最好。"抱着膝头,瞧着柳梢头的月亮呆呆出神。 原来这"一日不过三"丁不三,乃是江湖上一个武功绝顶的大魔头,稍不如意,立时下手杀 人。 他虽自己有个规矩,一日之中杀人不得超过三名,但一日三名,十日三十,百日三百,虽 非日日皆杀,但数十年累积下来,身上所负血债,已是难以数计。给他杀害的人,往往未 及见到他的面目,便已气绝毙命,例如雪山派两名弟子孙万年、禇万青,便胡里胡涂的命 丧其手。 前几年他行踪飘忽,杀了人不留姓名,武林中还不大知道他的名头,近年来他忽然自行大 肆宣扬,只是能见到他面却又活下来的,为数可实在不多。石破天于江湖上的事本来一无 所知,丁不三的名誉再响再恶,于他也是全无意义,但在丁不三眼中看来,这少年对自己 不亢不卑,那也罢了,最难得的是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居然还是满腔真诚的流露出 亲近欢喜之意。 丁不三年不过六十,洞悉人心,世人稍有作伪之态,决计瞒不过他的眼去,世上除了这个 孙女外,再无一人真心喜他爱他,这少年居然意存亲近,不禁老怀为之大慰。 他沉吟半晌,道:"爷爷身怀三宝,一是'玄冰碧火酒',已给你这娃娃偷去喝了,这瓶酒不 过借给喝,是要还的,不算给你。第二宝是爷爷的一身武功。娃娃学了自然大有好处。第 三宝呢,就是我这个孙女儿阿珰了。这两件宝物可只能给一件。狗杂种,你要学我武功呢 ,还是要我的阿珰?" 这一问,丁珰和石破天都是为之一呆。 丁珰一震之下,登时心头如小鹿乱撞,寻思:"爷爷一身武功当世罕有其匹,石郎的功夫虽 然不弱,与爷爷自是差着老大一截,若得爷爷将生平神功传授于他,石郎纵横江湖,更加 声威大震了。他是长乐帮的帮主,听说他们帮中目前正有困难,事情十分棘手,要是能得 到我爷爷的武功,自是大大的一项臂助。他是男子汉大丈夫,多半是以功业为重,以儿女 私情为轻。"偷眼去瞧石破天时,只见他满脸迷惘之色,显是拿不定主意。 丁珰一颗心不由得缓缓沉下去,又想:"石郎素来风流倜傥,一生之中不知有过多少相好。 这半年虽对我透着特别亲热些,毕竟在他心中,我丁珰终也如过眼云烟。何况我爷爷在武 林中名声如此之坏,他长乐帮和石破天虽然名声也是不佳,终不致如我爷爷这般无恶不作 ,杀人如麻。他既知我身分来历,又怎能要我?"一霎时心事如潮,眼中泪珠已是滚来滚去 。 丁不三催道:"快说,快说!你别想捡便宜,以为先学了我的功夫。(修订本为:再娶阿珰 ;要不然娶了阿珰,料想老子瞧着你是我孙女婿。自然会传武功给你。那决计不成。)我 跟你说,天下没一人能在丁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这样,不能再要那样,否则小命儿难保 ,快说,快说!" (修订本:丁珰眼见事机紧迫,石郎只须说一句"我要学爷爷的武功",自己的终身就此断 送,忙道:"爷爷,我跟你实说了,他是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头的人物 ……"丁不三奇道:"什么?他是长乐帮帮主?这小子不像罢?"丁珰道:"像的,像的。他年 纪虽轻,但长乐帮中的众英雄都服了他的,好像他们帮中那个'着手回春'贝大夫,武功就 很了不起,可也听奉他的号令。"丁不三道:"贝大夫也听他的话? 不会罢?"丁珰道:"会的,会的。我亲眼瞧见的,那还会有假?爷爷武功虽然高强,但要 长乐帮的一帮之主跟着你学武,这个……这个……"言下之意显然是说:"贝大夫的武功就不在 你下。石帮主可不能跟你学武功,还是让他要了我罢。") 石破天忽道:"爷爷,叮叮当当和你都认错人啦,我不是石破天。" 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天,那么你是谁?" 石破天道:"我不是什么帮主,叮叮当当的天哥。我是狗杂种,狗杂种便是狗杂种。" 丁不三笑道:"很好。我要赏你一宝,既非为了你是什么帮主、石帮主,也不是为了阿珰喜 欢你还是不喜欢。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杂种也好、臭小子也好、乌龟王八蛋也好 ,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宝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珰看看。心想:"这叮叮当当把我认作她的天哥,那个真的天 哥不久定会回来,我岂不是骗了她,又骗了她的天哥?但说不要她而要学武功,又伤了她 的心。我还是一样都不要的好。"当下摇了摇头,道:"爷爷,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酒' ,一时也难以还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给我的一宝吧!" 丁不三脸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酒'说过是要还的,你想赖皮,那可不成。 你选好了没有,要阿珰呢还是要武功?" 石破天向丁珰偷瞧一眼,不料丁珰也正在偷眼看他,两人目光接触,急快都回避开去。丁 珰脸皮惨白,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依她平时的娇气,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顿 足而去,但在爷爷跟前,却是半点威风也施展不出来,心头当真是说不出的气苦。 石破天在这一瞥之间,已见到丁珰泪水滚滚而下,心头大是不忍,柔声道:"叮叮当当,我 跟你说,你实在是认错了人。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那里还用得着挑选?我自然是要……要 你,不要学武功!" 丁珰眼泪仍如珍珠断线般在玉颊上流下,但嘴角露出了笑容,道:"你不是天哥?天下那里 还有第二个天哥?" 石破天道:"或许我跟你的天哥的相貌有些相像,也未可知。" 丁珰笑道:"你还不认?好吧,容貌相似,天下本来也有。今年年头,我跟你初相识时,你 粗粗鲁鲁的抓住我手,我那时又不识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视,无从回答。 丁珰脸上又现不悦之色,道:"你当真是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全忘了呢,还是假痴假呆?" 石破天搔了搔头皮,道:"你明明是认错了人,我怎知那位石帮主跟你之间的事?" 丁珰道:"你想赖,也赖不掉的。那日我双手都给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你还嘻嘻的笑, 伸过嘴……伸过嘴来想……想香我的脸孔。我头一侧,便在你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鲜血 淋漓,你才放了我,你……你……解开衣服来看看,左肩上是不是有这个伤疤?就算我真的认 错了人,这个我……我口咬的疤,你总抹不掉的。" 石破天点头道:"不错,你没咬过我,我肩上自然不会有伤疤……,咦!这……这……有……"一面 说,一面解衣,露了左肩出来,突然间身子一震,惊呼了一声:"这可奇了!" 三个人六只眼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两排弯弯的齿痕,合成一张樱桃小口的模 样。这些齿印结成了疤,反而凸了出来,显然人口所啮,其他创伤,决不会结成这般形状 的伤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赖,终于赖不掉了。我跟你说,上得山多终遇虎,你到处 惹风流,总有一天会给一个女人抓住,甩不了身。这种事情,爷爷少年时候也上过大当。 好啦,如此说来,你是要阿珰了?" 石破天心下正大奇,想不起什么时候曾给人在肩头咬了一口,瞧那齿痕,显而易见这一口 咬得十分厉害,这等创伤留在身上,岂有忘记之理?这些日子来他遇到了无数奇事,但只 须以"认错了人"四个字解之,都有理由可寻,唯独这一件事,却实在难以索解。他呆呆出 神,丁不三问他的话,竟是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丁不三见他不作一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又是哈哈 一笑,便道:"阿珰,撑船回家去!" 丁珰又惊又喜,道:"爷爷,你说带他回咱们家去?" 丁不三道:"他是我孙女婿儿,怎不带他回家去,若是冷不防给他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后还 有脸做人么?" 丁珰笑眯眯的向石破天横了一眼,突然满脸红晕,提起竹篙,在水中轻轻一点,船便穿过 桥洞,直荡了出去。 石破天想问:"到你家里去?"但心中疑团实在太多,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但见眼前那条小河便如一条碧玉带子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丁珰的篙刺入水中,激起一 圈圈漪涟,小船在碧玉琉璃上平平的滑了出去。有时河旁水草擦在船舷之上,发出低语般 的沙沙声,岸上柳枝垂了下来,拂过了丁珰和石破天的头发,像是一只柔软的手,在和蔼 地抚摸两人的头顶。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当是真的又入了梦境。 那小船穿过一个桥洞,又是一个桥洞,曲曲折折行了良久,来到一处白石砌成的石级之旁 。丁珰拾起船缆,顺手一抛,缆上绳圈便套住了石级上的一根木桩。掩嘴向石破天一笑, 纵身上了石级。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娇客,请,请!" 石破天不知说什么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珰身后,跟着她走进一扇黑漆小门,跟着她踏过 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长长石路,跟着她走进了一个月洞门,跟着她走进一座花园,来到一个 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随即走进亭中,笑道:"娇客,请坐!" 石破天不知"娇客"二字是何意义,见丁不三叫他坐,只得坐下。丁不三却携着孙女之手, 穿过花园,远远的去了。 此时明月西斜,凉亭外的花影拖得长长地,微风动树,凉亭畔的一架秋千也一晃一晃的颤 抖。石破天抚着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只听得脚步细碎,两个中年妇人从花径上 走到凉亭外,略略躬身,微笑道:"请新官人进内堂更衣。" 石破天不知是什么意思,猜测要他进内堂去,便随着二人向内走去。 经过一处荷花池子,再绕过一道回廊,随着那两个妇人到了一间厢房之中。房里放着一大 盆热水,旁边悬着两条布巾。一个妇人笑道:"请新官人沐浴。老爷说,时间匆忙,没预备 新衣,只好请新官人将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吧。"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 门。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杂种,怎么一会儿变成了帮主,一会儿成了天哥,又给我改名叫 什么'娇客'、'新官人'?" 他存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看来丁不三和丁珰对自己并无恶意,一盆热汤中散发着香气 ,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盆中洗去了满身污垢,精神为之一爽。 刚穿好衣衫,听得门外一个男子声音朗声说道:"新官人到堂上拜天地。" 石破天吃了一惊,"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经联想,"新官人"三字登时也想起来了,小 时候曾听母亲讲过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 他怔怔的不语,只听那男子又问:"新官人穿好衣衫了吧?" 石破天道:"是。" 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一条红绸挂在石破天颈中,另一朵红绸花扣在他的襟前,笑 道:"大喜,大喜。"扶着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无措,跟着他穿廊过户,到了厅上。只见厅上明晃晃地点着八根巨烛,居中一 张八仙桌上披了红色桌帏,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进厅,廊下三名男子便 齐声吹起笛子来。扶着石破天的那男子朗声道:"请新娘子出堂。" 只听得环珮丁冬,先前那两个中年女子扶着一个头兜红绸、身穿紫衫的女子。瞧这身形正 是丁珰。那三个女子站在石破天右侧。烛光耀眼,兰麝飘香,石破天心中又是糊涂,又是 害怕,却又是喜欢。 那男子赞道:"拜天!" 石破天见了丁珰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犹豫间,那男子在他耳边轻声道:"跪下叩头。"又 在他背上轻轻推了推。 石破天心想:"看来是非拜不可。"当即跪下,胡乱叩了几个头。 扶着丁珰的一个女子见他拜得慌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男子赞道:"拜地!"石破天和丁珰转过身来,向内叩头,那男子又赞道:"拜爷爷。"丁 不三居中一站,丁珰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犹豫,跟着便也拜倒。 那男子赞道:"夫妇交拜。" 石破天见丁珰侧身向己跪下,脑子中突然清醒,大声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可真的不 是什么石帮主,不是你的天哥。你们认错了人,将来可别……可别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道:"这浑小子,这当儿还在说这些笑话!不怪,不怪你!"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咱们话说在头里,咱们拜天地,是闹着玩呢,还是当真的?" 丁珰已跪在地下,头上罩着红绸,突然听他问这句话,笑道:"自然是当真的。这种事……那 有……那有闹着玩的?" 石破天道:"今日你认错了人,我可不管。将来你反悔起来,又来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 可不成!" 一时之间,堂上堂下,尽皆粲然。丁珰忍俊不禁,格格一声,也笑了出来,低声道:"我永 不反悔,只要你待我好,我……我自然不会扭你耳朵,咬你肩头。" 丁不三大声道:"老婆扭耳,天经地义。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如此。狗杂种,阿珰 向你跪了这么久,你怎不还礼?" 石破天道:"是,是!"当即跪下还礼,两人在红毡之上交拜了几拜。那男子赞道:"夫妻交 拜成礼,送入洞房。新郎新娘,百年好合,螽斯绵绵,五世其昌。"登时笛声大作。一名中 年妇人手持双红烛,在前引路,另一妇扶着丁珰,那赞礼男子扶着石破天,一条红绸系在 两人之间,拥着走进了一间房中。 这房比之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陈设也不如何华丽,只是红烛高烧,东 挂一块红绸,西贴一张红纸,平添不少喜气。几个人扶着石破天和丁珰坐在床沿之上,在 桌上斟了两杯酒,齐声道:"恭喜姑爷小姐,喝杯交杯酒儿。"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将房 门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乱跳,他虽不懂世务,却也知这么一来,自己和丁珰已拜了天地,成了夫 妻。他见丁珰端端正正的坐着,头上罩了那块红绸,一动也不动,隔了半晌,想不出什么 话说,便道:"叮叮当当,你头上盖了这块东西,不气闷么?" 丁珰笑道:"气闷得紧,你把它揭了去吧!"石破天伸两根手指,捏住红绸一角,轻轻揭了 下来。烛光之下,只见丁珰明艳端丽,嫣然腼腆,石破天惊喜交集,目不转睛的向她呆凝 视,说道:"你……你真是好看。" 丁珰微微一笑,左颊上现出个小小的酒窝,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正在此时,忽听得丁不三在房外高处朗声说道:"今宵是小孙女于归的吉期,何方朋友光临 ,不妨下来喝杯喜酒。"另一边高处有人说道:"长乐帮石帮主座下贝海石,谨向丁三爷道 安问好,深夜滋扰,甚是不当。丁三爷恕罪。" 石破天低声道:"啊。是贝先生来啦。"丁珰秀眉微蹙,竖食指搁在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 作声。丁不三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那一路偷鸡摸狗的朋友,却原是长乐帮的人。你们 喝喜酒不喝?可别大声嚷嚷的,吵醒了我的孙女婿、孙女儿。"言语之中,好生无礼。 贝海石却甚有涵养,并不生气,咳嗽了几声,说道:"原来今日是丁三爷令孙千金出阁的好 日子。咱们兄弟来得鲁莽,没携礼物,改日登门道贺,再叨扰喜酒,敝帮眼下有一件急事 ,要亲见敝帮石帮主,烦请丁三爷引见,感激不尽。若非为此,深更半夜的,咱们便有天 大胆子,也不敢贸然闯进丁三爷的歇驾之所。"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这般客气。你说什么石帮 主,便是我的新孙女婿狗杂种了,是不是?他说你们认错了人,不用见了。" 随伴贝海石而来的,共有帮中八名高手,听丁不三骂他们帮主为狗杂种,有几人喉头已发 出怒声,贝海石却曾听石破天自己亲口说过,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他素知这 位帮主行止不端,到处拈花惹草,在女子家中留宿,原是常事,但这时听说竟是做了丁不 三这老魔头的孙女婿,不由得以下暗暗担忧,寻思:"此事必有后患,咱们可不能再树丁氏 兄弟这等大敌。" 当即说道:"丁三爷,敝帮此事紧急,必须请示帮主,至于咱们帮主爱说几句笑话,那也是 有的。" 石破天听得贝海石语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寒热交困之时,贝海石日夜探视,十分关心, 此刻实不能任他忧急,置之不理,当即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大声叫道:"贝先生,我在这 里,你们是不是找我?" 贝海石大喜,道:"正是,属下有紧急事务,禀告帮主。" 石破天道:"我是狗杂种,可不是你们的什么帮主。你要找我,是找着了,要找帮主,却没 找着。" 贝海石脸上闪过一缕尴尬的神色,道:"帮主又说笑话了。帮主请移驾出来,咱们借一步说 话。" 石破天道:"你要我出来?" 贝海石道:"正是!" 丁珰走到石破天身后,拉住他衣袖,低声说道:"天哥,别出去。" 石破天道:"我跟他说个明白,立刻就回来。" 纵身从窗子中跳出去,只见院子中西边墙上站着贝海石,身后屋瓦上还站着八人,东边一 株栗子树的树干上坐着一人,却是丁不三,那树干一起一伏,缓缓的抖动。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有话跟我孙女婿说,我听听成不成?" 贝海石道:"这个……"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岂不知不预听旁人隐私,乃是江湖的 规矩。我夤夜来见帮主,说的自是本帮机密,外人怎可与闻?素闻此人行事十分古怪,果 然是名不虚传。"便道:"此事在下不便擅专,帮主在此,一切自当由帮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孙女婿头上。喂,狗杂种,贝大夫有话跟你说, 我想在旁听听。" 石破天道:"爷爷要听,打什么紧?" 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孩子,孝顺孙儿。贝大夫,有话便请快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 孙女儿洞房花烛,你这老儿在这里罗唆不停,岂不是大煞风景?" 贝海石没料到石破天竟会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势难挽回,心下老大不快,说道:"帮主, 总舵有雪山派的客人来访。" 石破天点了点头,道:"雪山派?是花万紫花姑娘他们这批人么?" 武林中门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是一个雪山派,而他在雪山派中熟识的又只花万紫一人 ,所以冲口而出便提及她的名字。 贝海石道:"有花万紫花姑娘在内,另外却还有好几个人。领头的是'气寒西北'白……"他说 到这个"白"字顿了一顿,凝神看石破天的脸色。 这时月光正射在石破天脸上,贝海石见他听到"气寒西北白"这五个字时,脸上绝无半点异 状,心中登时大定:"帮主神色自若,倘不是他镇定功夫高人一等,即便是对方所指全属子 虚乌有。" 当下继续说道:"此外还有八九个他的师弟,看来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就算白自在这匹夫自己亲来,却又怎地?贝大夫,老夫听说你的'五行六 合掌'功夫着实不坏,为什么一见白万剑这小子到来,便慌张起来?" 贝海石听他称赞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有些得意:"这老魔头向来十分自负,居然 还将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这些微末武功,何足挂齿?咱们长 乐帮虽是小小帮会,却也不惧武林中那一门那一派的欺压。只是咱们和雪山派素无纠葛,' 气寒西北'却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要立时会见帮主,请他等到明天也等不得,这中间多半 有什么误会,因此上要向帮主讨一个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闯进总舵来,给陈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他们雪山 派为了这件事生气了?" 贝海石道:"这件事或者也有点干系。但属下已问过了陈香主,他说帮主一直待花姑娘客客 气气,连头发也没碰到她一根,也没追究她闯总舵之罪,可说很给雪山派面子了。瞧了'气 寒西北'的神色,只怕中间另有别情。" 石破天道:"你要我怎么样?" 贝海石道:"那是全凭帮主号令了。帮主说'文对',咱们回去好言相对,给他们一个软钉子 碰碰;若说'武对',那就打他们个来得去不得,谁教他们肆无忌惮的到长乐帮来撒野?要 不然,帮主亲自去瞧瞧,随机应变,那也是行的。" 石破天和丁珰同处一室,心下正是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烛之后,下一步将是如何,暗思 自己不是真的石帮主,这场"拜天地成亲",到头来终不免拆穿西洋镜,弄得尴尬万分,幸 好贝海石到来,正好乘机脱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瞧瞧。他们如有什么误会,我 老老实实跟他们说个明白便了。"回头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头皮,道:"这个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们来搅局,我去打发好了,反正我杀 过他们两个弟子,和白老儿早结了怨,再杀几个,这笔帐还是一样算。" 丁不三杀了孙万年、褚万青二人之事,雪山派引为奇耻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闵柔夫妇 得知后也从未对人说起,所以江湖上多不知晓。贝海石一听之下,心想:雪山派势力甚盛 ,不但本门师徒武功高强,而且与中原各门派素有交情,咱们犯不着无缘无故的树此强敌 。长乐帮自己的大麻烦事转眼就到,实不宜发生枝节。"帮主要亲自去会会雪山派人物,那 是再好也没有了。丁三爷,敝帮的小事,不敢劳动你老人家的大驾,咱们了结了此事之, 再造拜访如何?" 他绝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总舵之后,自劝得他打消与丁家结亲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说八道,我说过要去,那便一定要去。长乐帮这件事,我丁老三是管定了 。" 丁珰在房内听着各人说话,猜出是雪山派所以大兴问罪之师,一定是自己这个风流夫婿见 花万紫生得美貌,轻薄于她,十之八九还对她横施强暴,至于陈香主说什么"连头发也没有 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为帮主掩饰;又想今宵洞房花烛,石破天居然要赶回去和花万紫相 会,将自己弃之不顾,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又听爷爷和贝海石斗口,渐渐说僵,当即一 纵身飘入院子中,说道:"爷爷,石郎帮中有事,要回总舵,咱们可不能以儿女之私,误他 正事。这样吧,咱们祖孙二人便跟随石郎同去,瞧瞧雪山派中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虽是要避开洞房中的尴尬,却也不愿和丁珰分离,听她这么说,登时大喜,笑道:" 好极,好极!叮叮当当,你和我一起去,爷爷也去。" 他既这么说,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异议。各人来到河畔,坐上长乐帮驶来的大船,回归总 舵。 贝海石低声对石破天道:"帮主,你劝劝丁三爷,千万不可出手杀伤雪山派的来人,多结冤 家,殊是无谓。" 石破天点头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随便杀人,那不是成了坏人么?" 贝海石听他这般说,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心想:"你怎么忽然说起这种假仁假义 的话来?" 十二会见群雄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到得长乐帮总舵,丁珰说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换一套男子衣衫,这才跟你一起,去见 那位花容月貌的花姑娘。" 石破天大感兴趣,问道:"那为什么?" 丁珰笑道:"我不让她知道我是你的娘子,说起话来方便些。" 石破天听到她说"我是你的娘子"这六个字时,脸上神情又是娇羞,又是得意,不由得胸口 为之一热,道:"很好,我同你换衣服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装扮装扮,我扮作贵帮的一个小头目可好?" 贝海石本不愿让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与本帮混在一起,听他说愿意化装,正合心意,却 不动声色,说道:"丁三爷爱怎样着,可请自便。" 当下丁不三祖孙二人随着石破天来到他卧室之中。推门进去时侍剑兀自睡着,听到门响," 啊"的一声,从床上跳将起来,见到丁不三祖孙,大为惊讶。石破天一时难以跟她说明,只 道:"侍剑姊姊,这两位要装扮装扮,你……帮帮他们吧。"深恐侍剑问东问西,这拜天地之 事可是不便启齿,说了这句话,便走到房外的花厅之中。 过得一顿饭时分,陈冲之来到厅外,说道:"启禀帮主,众兄弟已在虎猛堂中伺候大驾。" 便在此时,丁珰一掀门帷,走了出来,笑道:"好啦,咱们去吧。"石破天眼前突然多了一 个粉装玉琢般的少年男子,不由得一怔,只见丁珰穿了一袭青衫,头带书生巾,手中拿着 一柄折扇。石破天虽不知什么叫做"风流儒雅",却也觉得她这般打扮,较之适才的新娘子 服饰,另有一番妩媚。 丁不三却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脸上搽了淡墨,足下一双麻鞋,左肩高,右肩低,走路一跛 一拐,神情十分猥崽。石破天乍看之下,几乎认不出来,隔了半晌,这才哈哈大笑道:"爷 爷,你样子可全变啦。" 陈冲之低声道:"帮主,要不要携带兵刃?" 石破天睁大了眼睛:"带什么兵刃,为什么要带兵刃?" 陈冲之只道他问的是反话,忙道:"是!是!"当下当先引路,四个人来到虎猛堂中。 陈冲之一推门进去,堂中数十人倏地站起齐声说道:"参见帮主!"石破天万没料到厅门开 处,厅堂竟是如此宏大,堂中又有这许多人等着,不由得吓了一跳,见各人躬身行礼,既 不知如何答礼,又不知说什么好,登时呆在门口,不由得手足无措。 但见厅常四周几桌上点着明晃晃的巨烛,数十名高高矮矮的汉子分两旁站立,居中空着一 张虎皮交椅。这大厅中一股威严之气,登时将他这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慑住了,连 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眼望贝海石求援,盼他指示如何应对才是。 贝海石抢到门边,扶着石破天的手臂,低声道:"帮主,咱们先坐定了,才请雪山派的朋友 们进来。" 石破天当此情势,那里还有什么主意,一切都听由他的摆布,在贝海石扶持之下,走到虎 皮椅前。贝海石低声道:"请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那里?"心里说不出的害怕,眼光不由自主的向丁珰望去,最好 丁珰能拉着他手逃出大厅,逃得远远地,到什么深山野岭之中,再也别回到这地方来。丁 珰却向他微微一笑,示意鼓励。 石破天从她眼色中感到一阵亲切之意,似乎听她在说:"天哥,不用怕,我便在你身边,若 有什么难事,我总是帮你。"他登时精神一振,心下又是感激,又是安慰,当下便在虎皮椅 上坐了下去。 石破天一坐下,丁不三和丁珰便站在虎皮交椅之后,堂上数十条汉子一一按座次就座。贝 海石道:"众家兄弟,帮主这些日子中病得甚是沉重,幸得吉人天相,喜复康健,只是精神 尚未全然复元。本来帮主还应安安静静的休养多日,方能亲理帮务,不料雪山派的朋友们 却非见帮主不可,倒似乎帮主若不接见,便表明帮主已然一病不起一般。嘿嘿,想石帮主 内功深湛,小小病魔岂能奈何得了他?帮主,咱们便请雪山派的朋友。进来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声,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边的兄弟们都坐到东边来。"众人当即移动座位,坐到了东首, 西首安上了一排九张椅子。 贝海石道:"米香主,请客人来会帮主。" 米横野应道:"是。"转身出去。 过不多时,听得厅堂外脚步声响。两名帮众打开大门。米横野侧身在旁。朗声道:"启禀帮 主,雪山派众位好朋友到来!" 贝海石低声道:"咱们出去迎接!"轻轻扯了扯石破天的衣袖。 石破天道:"是么?"迟迟疑疑的站起身来,跟着贝海石走向厅口。 这时雪山派九人走进厅来,都穿着白色长衣,当先一人身材甚高,四十二三岁年纪,一脸 的英悍之色,走到离石破天丈许之地,突然站住,双目向石破天射来,眼中精光大盛,似 乎要直看到石破天心中一般。石破天傻傻一笑,便算是招呼了。 贝海石道:"帮主,这位是威震西陲、剑法无双,武林中大大有名的'气寒西北'白万剑白大 哥。" 石破天点点头,又傻里傻气的一笑,他只认得跟在白万剑身后最末一个的花万紫,笑道:" 花姑娘,你又来了。" 他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时人人脸上变色。白万剑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长 子,他们师兄弟均以"万"字排行,他名字居然叫到白万剑,足见剑法固然高出侪辈,同时 白自在对这个儿子也是十分得意,才以此命名。他在雪山派与"风火神龙封万里"二人,号 称"雪山双杰",在武林中当真是好大的威名,这次若不是他亲来,贝海石也决不会夤夜赶 到丁不三家中,去将石破天请来。那知道"着手回春"贝海石这成名人物对他倒是谦恭有礼 ,这个年纪青青的帮主见到他却是爱理不理。 白万剑在外边客厅中候石破天延见,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心头已是老大一股怒火,一碗 茶冲了喝,喝了冲,已喝得与白水无异,早没半点茶味,好容易进得"虎猛堂"来,那帮主 还是大模大样的坐在虎皮椅上,贝海石报了自己的名字向他引见,他连"久仰大名"之类的 客气话半句不说,一开口便向花师妹招呼,如何不令白万剑气破了胸膛?" 他登时心想:"听人说这石破天贪淫好色,果然不假。他不将我放在眼里,却色迷迷的向花 师妹献殷勤,大庭广众之间已是如此,花师妹陷身于他黑牢中时,自然更是恶形恶状,大 大的不堪了。" 总算他是大有身份的英雄,不愿立即发作,斜眼冷冷的向石破天侧视,口中不语,脸上已 露出大为不屑的神色。花万紫给石破天这一问,也是弄得十分尴尬,哼的一声,并不置答 。 石破天天真烂漫,那知雪山派九人已人人动怒,又问:"花姑娘,你大腿上的剑伤好些了吗 ?还痛不痛?" 这一问之下,花万紫登时满脸通红,其余八名雪山派弟子一齐伸手按住剑柄。 贝海石见局面紧张,忙道:"众位朋友远来,请坐,请坐。敝帮主近日身子不适,本来不宜 会客,只是冲着众位的面子,这才抱病相见。有劳各位久候,实在抱歉得很。" 白万剑哼的一声,大踏步走上去,在西首第一张椅上坐下,耿万钟坐第二位,以下是柯万 钧、王万仞等人,花万紫坐在末位。 长乐帮中有几人嬉皮笑脸,甚是得意,心想:"帮主一出口便讨了你们的便宜,关心你师妹 的大腿,嘿嘿,你'气寒西北'还不是无可奈何?" 贝海石陪了石破天回归原位,仆役奉上茶来。贝海石拱手道:"敝帮上下久仰雪山派威德先 生、雪山双杰、以及众位朋友的威名,只是僻处江南,无由亲近。今日承白师傅和众家朋 友枉顾,实是三生之幸。" 白万剑拱手还礼,道:"贝大夫着手成春,五行六合掌天下无双,在下一直仰慕得紧。贵帮 众位朋友英才济济,在下虽不相识,却也早知大名。"他将贝海石和长乐帮众人都捧了几句 ,却绝口不提石破天。 贝海石诈作不知,谦道:"岂敢,岂敢!不知各位到扬州已有几日了?改日让敝帮帮主作个 小东,陪各位到市上酒家小酌一番。"他随口敷衍,总是不问雪山派群弟子的来意。 终于还是白万剑先耐不住,朗声说道:"江湖上多道贵帮石帮主武功了得,却不知石帮主是 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 此言一出,长乐帮上下皆尽皱眉。原来石帮主武功了得,那是人所共见,但他功夫奇幻莫 测,无人看得透他到底是那一路的武功,他亲信之人以前也曾问起,但他始终微笑不答。 白万剑问了这一句话,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一齐射到石破天脸上。 石破天嗫嚅道:"这……这个……你问我武功么?我……我是一点儿也不会。" 白万剑心中更是起疑,见石破天神色窘迫,又说不会武功,更是疑心大盛,嘿嘿一声冷笑 ,道:"长乐帮英贤无数,石帮主若是当真不会武功,又如何作得群雄之主?这句话只好去 骗骗小孩子了。" 石破天道:"你说我骗小孩子?谁是小孩子?叮叮当当,她……她不是小孩子,我也没骗她, 我早跟她说过,我不是她的天哥。"他虽和白万剑对答,鼻中闻着身后丁珰的衣香,一颗心 却全悬在她的身上。 白万剑浑不知他说些什么叮叮当当,只道他心中有鬼,故意东拉西扯,脸色更是沉了下来 ,沉声道:"石帮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阁下在凌霄城中所学的武功,只怕还没全数忘 得干干净净吧?" 此言一出,长乐帮群众自贝海石以下,无不耸然动容。众人皆知西域"凌霄城"乃雪山派师 徒聚居之所,白万剑如此说,难道帮主曾在雪山派门下学过武功?这伙人如此声势汹汹的 来到,难道与他们门户之事有关? 石破天茫然道:"凌霄城?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来没学过什么武功。如果学过,却也不会忘 得干干净净。" 这几句话一出口,连贝海石等自己人听来也有些不对头。"凌霄城"之名,凡是武林中人, 可说无人不知,他身为长乐帮帮主,居然诈作未之前闻,又说从未学过武功,如此当面撒 谎,不免有损他的身份体面。在白万剑等人听来,这几句话更是大大的侮辱,显是将雪山 派丝毫没放在眼里,把"凌霄城"三字,轻轻的一笔勾销。 王万仞忍不住大声说道:"石帮主如此说法,未免是太过目中无人。在石帮主眼中,雪山派 门下弟子是个个一钱不值了。" 石破天见他白万剑声势洶洶,心想自己对他原无半分恶意,他如此生气,定是自己说错了 话,忙道:"不是,不是的。我怎会说雪山派个个一钱不值。好像……好像……好像……" 他曾随着谢烟客到小市镇上买米买盐,知道越是值钱的东西越是佳妙,他只想说几句讨好 雪山派的话,以平息白万剑的怒气,但连说了三个"好像",却举不出适当的例子。这几人 中,耿万钟、柯万钧、王万仞三人他在侯监集上曾经见过,但不知他们的名字,只有花万 紫一人比较熟悉,窘迫之下,便道:"好像花万紫姑娘,就值钱得很,值得很多很多银子 ……" 呼的一声,雪山派九人一齐起立,跟着眼前青光乱闪,八柄长剑出鞘,除了白万剑一人之 外,其余八人各挺长剑,站成一个半圆,围在石破天身前。 王万仞戟指骂道:"姓石的,你口出污言秽语,当真是欺人太甚。咱们雪山弟子虽然身在龙 潭虎穴之中,也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石破天见这九人怒气冲天,半点摸不着头脑,心想:"我说的明明是好话,怎么你们又生气 了?"回头向丁珰道:"叮叮当当,我说错了话吗?" 丁珰掩嘴笑道:"我不知道,或许花姑娘不值很多很多银子,也未可知。" 石破天点了点头,道:"就算花姑娘不值什么银子,便宜得很,贱得很,那也不用生气啊! " 此言一出,长乐帮群豪轰然大笑,均想帮主既这么说,那是打定主意和雪山派大战一场了 。有人便道:"贵了我买不起,倘若便宜,嘿嘿,咱们……"青光一闪,跟着叮的一声,却原 来王万仞狂怒之下,一剑向石破天胸口刺去。王万仞手腕一麻,长剑险险脱手,这一剑便 递不出去。 白万剑喝道:"此人跟咱们仇深似海,岂能一剑了结?"刷的一声,还剑入鞘,沉声道:"石 帮主,你到底认不认得我?" 石破天点点头道:"我认得你,你是雪山派的'气寒西北'白万剑白师傅。" 白万剑道:"很好,你自己做过的事,认也不认?" 石破天道:"我做过的事,当然认啊。" 白万剑道:"很好,我来问你,你在凌霄城之时,叫什么名字?" 石破天搔了搔头,道:"我在凌霄城?什么时候我去过了?啊,是了,那年我下山来寻妈妈 和阿黄,走过许多城市小镇,我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其中多半有一个叫做凌霄城了。" 白万剑道:"你别东拉西扯的装蒜!你的真名字,并非叫做石破天!" 石破天微微一笑道:"对啦,对啦,我本来就不是石破天,大家都认错了我。毕竟白师傅了 不起,知道我不是石破天。" 白万剑道:"你本来的真姓名叫做什么?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王万仞怒喝:"他叫做什么?他叫……狗杂种!" 这一下轮到长乐帮群豪站起身来,纷纷喝骂,十余人抽出了兵刃,眼见群殴之势已成。王 万仞已将性命豁出去了,心想我就是要骂这狗杂种,纵然乱刀分尸,王某也不能皱一皱眉 头。 那知石破天哈哈大笑,拍手说道:"是啊,一点不错,我本来就叫狗杂种,你怎么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相顾,除了贝海石、丁不三等少数几人听他说过"狗杂种"的名字,余 人都是惊疑不定。 白万剑心想:"这小子果然是大奸大猾,实有过人之长,连如此辱骂也坦然受之,对他可要 千万小心,半点轻忽不得。" 王万仞仰天大笑,说道:"哈哈,原来你果然是狗杂种,哈哈,可笑啊可笑。" 石破天道:"我叫做狗杂种有什么可笑?当年你妈妈若是叫你做狗杂种,你便也是狗杂种了 。" 王万仞怒喝:"胡说八道!"长剑挺起,使一招"飞沙走石",寒光点点,直向石破天胸口卷 来。 白万剑有心要瞧瞧石破天这几年来到底学到了什么奇异武功,居然年纪轻轻,便身为一帮 之主,使群豪帖服,口中说道:"王师弟不可动粗。"身子离椅,作个阻拦之势,却任由王 万仞从身旁掠过,连人带剑,直向石破天扑去。 石破天虽练过几年内功,但动手过招的临敌功夫,却半点也没学过,眼见王万仞剑光来得 凌厉之极,既不知如何闪避,亦不知怎生招架才好,手忙脚乱之间,自然而然的伸手向外 一推。他身穿长袍,两只长袖向长剑上挥了出去。只听得喀喇一响,呼的一声,王万仞不 知如何,竟是向后直飞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大门之上。 当雪山派师兄弟九人进入虎猛堂后,长乐帮的帮众便将大门在外撑住了,以便一言不合, 动起手来,那便是个瓮中捉鳖之势。这虎猛堂的大门乃坚固之极的梨木所制,镶以铁片, 嵌以铜钉。王万仞背部在门上一撞,跟着噗噗两响,两截断剑插入了自己的肩头。 原来石破天双袖这一挥之势好不厉害,不但将他手中长剑震为两截,连他双臂也都震断。 王万仞被他内力的劲风一逼,气也喘不过来,双臂既断,已是不由自主,两截断剑竟是反 刺入身。他软软的委倒在地,鲜血泊泊流出,霎时之间,白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红。 柯万钧和花万紫急忙抢了过去,一个探他鼻息,一个把他腕脉,幸好石破天内力虽强,却 是不会运使,王万仞除了外伤之外,性命无碍。但他此招一显,雪山群弟子固然又惊又怒 ,长乐帮群豪也是欣悦之中带着极大的诧异。群豪都见过帮主施展过武功,虽见他招数奇 幻莫测,然内力如此强劲,却是从所未见。 海石暗暗点头,心道:"帮主半年不见,果然是在倾力修习内功,有此大成,实乃本帮之幸 。" 白万剑冷笑道:"石帮主,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辈份大小。犯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常言 道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曾在我雪山派门下学艺,我这王师弟好歹也是你的师 叔,你向他下此毒手,到底是何道理?天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武功再强,难道能将普 天下尊卑之分、师门之义,一手便都抹煞了么?" 石破天茫然道:"你说什么,我一句也不懂。我几时在你雪山派门下学艺了?" 白万剑道:"到得此刻,你还是不认,你自称狗杂种,嘿嘿,你自甘下流,那没什么好说, 你父母却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侠义英雄。你不认师父,难道连父母也不认了?" 石破天大喜,道:"你认识我爹爹妈妈?那是再好也没有了,白师傅,请你告诉我,我妈妈 在那里?我爹爹是谁?"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脸上神色异常诚恳。 白万剑大是愕然,不知他如此装假,是何用意,一转念间,登时又想:"此人大奸大恶,实 不可以常理度之。他为了遮掩自己身份,居然父母也不认了。他既肯自认狗杂种,自然连 祖宗父母也不会放在心上。"霎时间心下感慨万分,一声长叹,说道:"如此美质良材,偏 偏不肯学好,当真是可恨可叹。" 石破天微微一惊,道:"白师傅,你说可叹可惜,我爹爹妈妈怎么了?" 白万剑道:"你既对你爹爹妈妈尚有悬念之心,那么还不算是丧尽了天良。你爹爹妈妈剑法 通神,夫妻俩携手行走江湖,又会有什么凶险?" 这时王万仞在柯万钧和花万紫两人扶掖之下,缓过了气来,长长呻吟了一声。石破天本心 甚是仁善,问道:"这位大哥为何突然向后飞了出去?好像是撞伤了?贝先生,你说他伤势 重不重?" 这番询问原是一片关切的好意,但在旁人听来,无不认为他是有意讥刺,长乐帮中群豪倒 有半数哈哈大笑。有的说道:"此人以卵击石,伤势说重不重,说轻恐怕也不轻。"有的道 :"雪山派的高手声势洶洶,半夜三更前来生事,我道有何了不起的惊人艺业,嘿嘿、果然 惊人之至,名不虚传。" 白万剑只作充耳不闻,朗声说道:"石帮主,咱们今日造访,为的是帮主一人的私事,和列 位朋友均无关系。雪山派弟子不作牙尖齿利的口舌之争。石中玉,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 底认是不认?" 石破天奇道:"石中玉?谁是石中玉,你要我认什么?" 白万剑道:"你师父风火神龙为了你的卑鄙恶行,以致断去一臂,封师哥待你恩重如山,你 心中可有丝毫内愧?" 石破天对所听到的言语,句句不懂,又问:"风火神龙封师兄,他又是谁?怎么为了我的卑 鄙恶行而断去一臂?我……我做了什么卑鄙恶行?" 白万剑听他始终不认,最后竟是逼着自己当众吐露爱女的受辱、跳崖自尽的惨事,当真是 目眦欲裂,刷的一声,拔剑出鞘,手腕一抖,秃的一响,长剑又插入了剑鞘,他指着柱上 的三个剑痕,朗声说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剑法低微,不值方家一笑。但本派自创派祖 师流传下来,出剑之后若是侥幸刺伤对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本派的派名,便是由 此而来。" 众人一齐向那柱子上望去,只见朱漆的柱上共有六点剑痕,每一点都是雪花六出之形,六 点布成了六角形,排列得十分整齐。适才见他拔剑,还剑,只是一瞬间之事,哪知他便在 这一刹那中,在柱上连刺六剑,每一剑都凭手腕颤动,幻成雪花六出之形,手法之快,实 是无与伦比。 众人当王万仞被石破天内劲摔出后,对雪山派已没怎么放在眼里,但白万剑露了这一手, 果然是剑法精妙,武林中罕见罕闻,有的肃然起敬,有的更是大声叫起好来。 白万剑抱拳道:"列位朋友之中,兵刃上胜过白某的,不知道有多少。白某岂敢班门弄斧, 到贵帮总舵来妄自撒野?只是有一件事要请列位朋友作个见证。七年之前,敝派有个不成 器的弟子,名叫石中玉,胆大妄为,和在下的廖师叔动手较量。我廖师叔为了教训于他, 曾在他左腿之上刺了六剑,每一剑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剑法虽然平庸无奇,但普天之 下,并无第二派剑法留下这等的伤痕。石中玉,你欺瞒众人,不敢自暴身份,你将裤管捋 起来给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有这般的伤痕?" 石破天奇道:"你是叫我捋起裤管来?" 白万剑道:"不错,若是阁下腿上无此伤痕,那是白某瞎了眼睛,前来贵帮骚扰胡混,自当 向帮主磕头赔罪。但若你腿上当真有此伤痕,那……那……那便如何?" 石破天笑道:"要是我腿上真有这么六个剑疤,那可真奇,怎么我自己全不知道?" 白万剑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见他说得满怀自信,不由得心下嘀咕:"此人定然是石中玉那 小子,虽然相隔数年,相貌变了,神态举止,颇有不同,但面容轮廓,一般无异。花师妹 潜入此处察看,回来后一口咬定是他,难道咱们大伙儿都会走了眼不成?"一时沉吟未答。 陈冲之笑道:"你看咱们帮主却要看贵派花姑娘的腿伤,这里人多,赤身露体的不便,不如 同到内室之中,大家看上一看!" 白万剑怒极,身形一转,已站在大厅之中,喝道:"石中玉,你作贼心虚,不肯自露腿伤, 那便随我上凌霄城去自行了断吧!"刷的一声,长剑已拔在手中。 石破天道:"白师傅又何必如此生气?你说我腿上有这般伤痕,我却说没有,口说无凭,大 家瞧瞧便是。"说着抬起左腿,一捋起左脚的裤管,露出腿上肌肤。 大厅中登时鸦雀无声,突然间众人不约而同"哦"的一声,惊呼了出来。 只见石破天左腿外侧的肌肤之上,果然有六点伤疤宛然都有六角,虽是皮肉上的伤疤不如 柱上的剑痕那般清晰,但六角之形,人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中间最惊讶的却是石破天 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六个伤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上,绝非伪造。他揉了揉眼睛,又 再细看,腿上这六个伤疤实和柱上剑痕一模一样。雪山派九人一十八只眼睛冷冷的凝望着 他,待他自承其罪。 石破天捋着裤管,额头上汗水一滴一滴的流下来,他又摸摸肩头,喃喃的道:"肩上有伤疤 ,怎么别人知道,我……我自己都不知道?难道……我把从前的事都给忘了?"他瞧瞧贝海石, 贝海石缓缓摇了摇头。他回头去望丁珰,丁珰皱着鼻子,向他装个鬼脸。他又向丁不三瞧 去,丁不三右袖伸起,右手食中两指向前一送,示意动武杀人。 便在此时,陈冲之双手横托长剑,送到石破天身前,低声道:"帮主,不必跟他们多说,以 武力决是非。胜的便是,败的便错。" 陈冲之见白万剑剑法虽精,但说到武功之博,内力之强,定然不如帮主,既然证据确凿, 辩他不过,只好用武,就算万一帮主不敌,长乐帮人多势众,也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石破天胡里胡涂的将长剑接在手中。白万剑森然道:"石中玉听了:白万剑奉本派掌门人威 德先生令谕,今日清理门户。这是雪山派本门之事,与旁人无涉。若是在长乐帮总舵动手 不便,咱们到外边决一生死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为……为什么要决一生死?" 丁珰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低声道:"天哥,跟他打啊,你武功比他强得多,一剑将人他杀了 便是。" 石破天道:"我……我不杀他,为什么要杀他?白师傅又不是坏人。"一面说,一面向前走了 几步。 白万剑见他脚步沉稳,显然内功极深,适才见他双袖一拂,便将王万仞震得身受重伤,那 里敢有丝毫疏忽?长剑一抖,一招"梅雪争春",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剑尖,剑锋齐用, 剑尖是雪点,剑锋乃梅枝,四面八方,向石破天攻了过来。霎时间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 那里还分得剑尖剑锋? 十三雪山师徒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石破天惊惶之下,又是双袖向外乱挥,但他空有一身内功,却丝毫不会运用,适才将王万 仞摔出数丈,只不过机缘巧合而已,这时再挥出去,一来劲力不强,二来白万剑的武功又 远非王万仞所可比。 但听得嗤嗤声响,石破天的两只衣袖已被白万剑削落。跟着咽喉微微一凉,剑尖已指住了 咽喉。 白万剑情知对方高手如云,尤其贝海石和站在石破天身后那个布衣老者,武功绝不在自己 之下,身处险地。如何可给对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立即踏上一步,左臂一弯,已将 石破天挟在胁下。他左臂使劲,以气逼住了石破天腰间的两处穴道,喝道:"列位朋友,今 日得罪了,日后登门赔礼!" 柯万钧等一见师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时将王万仞负起,同时向大门闯去。 陈冲之和米横野双刀齐出,喝道:"放下帮主!"两柄单刀一砍肩头,一取下盘,向白万剑 同时攻上。 白万剑长剑一颤,叮叮两声,将双刀先后格开,虽说是先后,其间相差只一霎之间。三个 人心中都是吃了一惊,均被对方内力震得倒退了一步。 白万剑心念如电:"这两人武功已如此了得,众人若是并力齐上,我等九人非丧生于此不可 。"身形一晃之间,已贴墙而立,喝道:"石中玉已入我手,那一个上来,兄弟只好先毙了 他,再和各位周旋。" 长乐帮群豪万料不到帮主如此武功,竟会一招之间便会被他擒住,不由得三人没了主意。 这一下事起仓猝,连丁不三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也全然出于意料之外。他和丁珰对望了一 眼。丁珰满脸惶急之色,连打手势,要爷爷出手。 丁不三却笑了笑,心想:"这小子武功极强,在那小船之上,轻描淡写的便卸了我的一掌, 岂有轻易为人所擒之理?这小子此举定有心意,我何必强行出头,反而坏了他的事?且暗 中瞧瞧热闹再说。" 丁珰见爷爷漫不在乎,心下略宽,但良人落入敌手,总是担心。 这时柯万钧双掌抵门,正运内劲向外力推,大门外支撑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响。眼见大 门便要被他推开。贝海石斜身而上,说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开门送客。" 花万紫喝道:"退开了?"长剑一封,护住柯万钧的背心。 贝海石指如铁钩,伸爪便向剑刃上抓去。花万紫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你这只肉掌竟然不 怕剑锋?" 便这么稍一个迟疑之际,贝海石的手指已抓到了剑上,不料他手掌和剑锋相距尚有数寸, 蓦地里屈指一弹,嗡的一声,花万紫虎口出血,长剑把捏不住,脱手落地。贝海石右手探 处,一掌拍在她肩头,这两下兔起鹘落,变招之速,实不亚于刚才白万剑在柱上留下六朵 剑花。 丁不三暗暗点头:"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实本领。"但见他轻 飘飘的身形东游西走,这边弹一指,那边发一掌,雪山派众弟子除王万仞本身已身受重伤 外,余人纷纷倒地,每个人最多和贝海石拆上三四招,便被他击倒不起。只一盏茶时分, 七个人尽数横卧地下。 白万剑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领教领教!"突然飞身而起。忽喇 喇一声,冲破屋顶,挟着石破天飞了出去。 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领教?"跟着跃起。从屋顶的破洞中追出。只见寒光耀眼,头顶似 有万点雪花倾将下来。 贝海石身在半空,手中又无兵刃,急切间难以招架,立时使一个千斤坠,硬生生的直堕下 来。这一招看是平淡无奇,但在一瞬之间,将向上冲上势改为向下坠,其间只要是毫发之 差,便已中剑受伤,大厅中一众高手看了,无不打从心底喝出一声采来。但白万剑便凭了 这一招,已将石破天挟持而去,贝海石足尖在地下一登,跟着又穿屋而出。 丁珰大急,也欲纵身从屋顶的破孔中追将出去。丁不三左手一伸,抓住了她的手臂,低声 道:"不忙!" 只听得砰砰、拍拍,响声不绝,屋顶破洞中瓦片泥块纷纷下坠。忽然间横卧在地的雪山派 八弟子中,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形一纵而起,快如狸猫,捷似猿猴,从破洞中钻了出去。 陈冲之反手一刀,嗤的一声,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没砍下他的脚板来。群 豪都是一楞,没想到雪山派中除了白万剑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高手,他被贝海石拍中了 穴道,竟会运气解穴,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逃走。米横野深恐其余七人又再逃,一一补上 数指。 这时长乐帮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从屋顶破洞中窜出,分头追赶。各人均想:"长乐帮被 人欺上门来,将帮主擒去,若不截回,今后长乐帮在江湖上那里还有立足之地?虽将敌人 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偿帮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须将 那姓白的绊住,拆得三招两式,众兄弟一拥而上,救得帮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 当下人人奋勇,分头追赶。其时东方已是微明,长乐帮中出来的人愈来愈众,但搜逼了四 周十余里地,竟是半点不见踪迹。 原来白万剑一招间便将石破天擒住,自己也几乎难信,他穿破屋顶而出,心下暗呼:"惭愧 !"自知此事太过侥幸,虽然一时得手,但长乐帮倾巢而出,总是难以远走。纵目一望,见 西首河上一道拱桥,黑越越地如一条墨龙相似,此时更无多思余暇,一提气便扑向桥底, 左臂环抱石破天,右手长剑一伸,插入了两块桥石的缝隙,全凭独臂之力支持二人体重, 贴身桥石之下。 过不多时,便听得长乐帮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啸来去,更有七八人踏着石桥自桥南而奔至桥 北,震得他长剑欲从石缝中脱出。 白万剑打定了主意:"若是我行迹被敌人发觉,说不得只好先杀了这小子。"耳听得又有一 批长乐帮帮众沿河畔搜将过来。突然间河畔草丛中忽喇一响,一个人向东疾驰而去。 白万剑听着此人脚步声,知是师弟汪万翼,心头一喜,汪万翼的轻功在雪山派中向称第一 ,奔行如飞,无人追赶得上,他此举显是调虎离山之计,故意引开追兵,好让自己乘机脱 险。果然长乐帮群豪蜂涌追去。 白万剑心想:"此刻尚在险地,长乐帮中识见高明之士不少,岂能留下空隙,任我从容逸去 ?" 正迟疑间,只听得橹声夹着水声,东边摇来三艘敞篷船,两艘上装了瓜菜,一艘则装满稻 草,原来乡人一早装船到扬州来卖。三艘船首尾相贯,穿过拱桥。白万剑大喜,待最后一 艘柴船经过身下时,一拔长剑,连着石破天一齐落到稻草堆上。那些稻草积得高高的,几 欲碰到桥底,白石二人轻轻落下,船上乡人半分也无知觉。白万剑带着石破天,身子一沉 ,便钻入了稻草堆中。 那艘柴船直驶到柴市上才靠岸停泊,摇船的乡农径自上茶馆喝茶去了。 白万剑从稻草中探头出来,见近旁无人,当即还剑入鞘,挟石破天一跃上岸,见西首码头 旁泊着一艘乌篷船,当即踏上船头,摸出一锭四两来重的银子,往船板一抛,道:"船家, 我这朋友生了急病,快送咱们上镇江去。" 船家见了这么一锭银子,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声答应,拔篙开船。 那乌篷船转了几个弯便入运河,径向南航。 白万剑缩在船舱之中。他知道这一带长乐帮的势力甚大,稍露风声,群豪便会赶来,是以 不作一声,心下不住的盘算:"我虽侥幸擒得了石中玉这小子,但将七名师弟师妹都陷在长 乐帮中,如何能将他们搭救出险?" 他心下半喜半忧,生恐石破天装假,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伸指在他身上点上几处穴道, 当那乌篷船到得瓜洲渡口转入长江时,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八九十处穴道被他点过了。 乌蓬船入了长江,白万剑道:"船家,你只向下流驶去,这里又是五两银子。" 船家大喜,说道:"多谢客官厚赏,只是小人的船小,经不起风浪,靠着岸驶,勉强还能对 付。" 白万剑道:"靠北岸顺流而下最好。" 船驶出二十余里,白万剑望见岸上一座黄墙小庙,当即站在船头,纵声呼啸,只听得庙中 随即传出呼啸之声。白万剑道:"靠岸。" 那船家将船驶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铺上跳板,白万剑早已挟了石破天纵跃而上。那船 家见他犹如飞上岸去一般,竟是惊得呆了。 白万剑刚一上岸,庙中十余人欢呼着急奔迎至,原来是雪山派第二批来接应的弟子。 众人一见白万剑腋下挟着一个锦衣青年,齐问:"白师哥,这个是……" 白万剑将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愤然道:"众位师弟,愚兄侥幸得手,终将擒到了这罪魁 祸首。大家难道不认得他了?" 众人向石破天瞧去,面目依稀便是当年凌霄城中那个跳脱调皮的少年石中玉。 众人怒极,有的举脚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个年长的弟子道:"大家莫打伤了他!白 师哥马到功成,实是可喜可贺。" 白万剑摇了摇头,道:"虽是擒得这小子,却失陷了七位师弟师妹,其实是得不偿失。" 众人一面说,一面走进小庙。那是一座破旧的土地庙,既无和尚,亦无庙祝。雪山派群弟 子贪它无人打扰,便以为落脚联络之处。 白万剑到得庙中,众师兄弟摆开饭菜,让白万剑先吃饱了,然后商议今后行止。虽说是商 议,但白万剑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说将出来,众师弟更无异议。 白万剑道:"咱们既将这小子擒到手中,务须送到凌霄城中去交掌门人发落。七位师弟师妹 虽然陷敌,性命定然无碍,谅长乐帮众人也不敢难为他们。张师弟、王师弟、赵师弟三位 是南方人,留在扬州城中,乔装改扮了,探讯息,随时留心七位师弟妹的动静,却不可轻 举妄动。" 张王赵三人答应了。白万剑又道:"汪万翼汪师弟武功既高,人又机灵,你们三个和他联络 上后,全听他的吩咐。可别自以为入门早过他,摆师兄的架子,坏了大事。" 张王赵三人对这位白师哥甚是敬畏,连声称是。 白万剑道:"咱们立即过江南下,远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虽然远些,长乐帮的人却决计 料不到咱们会走这条路。"他心中对长乐帮十分忌惮,言下竟是毫不掩饰。 眼见天色向晚,白万剑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次从凌霄城来到中原,虽是烧了玄素庄, 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孙、褚两位兄弟死于非命,耿师弟他们又陷于敌手,实是大折本派的 锐气,归根结底,总是愚兄统率无方。" 那年纪最长的呼延万善道:"白师哥不必自责,其实真正原因,还是众兄弟武功没练得到家 。大伙儿一般受师父传授,可是本门中除封师哥、白师哥两位之外,都只学了师尊皮毛, 却没学到师门功夫的精义。" 另一个胖胖的弟子闻万夫道:"咱们在凌霄城中自己较量,都是自以了不起啦,不料一到外 面来,才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白师哥,咱们要等到天黑才动身,左右无事,请你指点大 伙儿几招。"众师弟当下齐声附和。 白万剑道:"爹爹传授众兄弟的武功,其实是一模一样,不存半分偏私。你们瞧封师哥比我 刻苦锻练,他的功夫便在我之上。" 闻万夫道:"师父绝无偏私,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做兄弟的太笨,领会不到其中诀窍。" 白万剑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无事,多学一招剑法,咱们的力量便雄厚一分。呼 延师弟、闻师弟,你们两个便过招。赵师弟、王师弟,你们到外边守望,见一有异状,立 即传声通报。" 赵王二人心想白师哥要点拨师弟们剑法,这是十分难得的机缘,却偏偏无此眼福,心中老 大不愿,却又不敢违抗师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打起精神,各提长剑,使个旗鼓。闻万夫是师弟,站在下首,叫道:"呼 延师哥请!" 呼延万善倒转剑柄,双手向白万剑一拱,道:"敬请白师哥点拨。" 白万剑点了点头,呼延万善剑尖倏地翻了上来,斜刺闻万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剑法中的一 招"老枝横斜"。 原来凌霄城内城外各种满了梅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的祖师又十分的爱梅,所以剑法之中 ,夹杂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干的形态,古朴飘逸,兼而有之。梅树枝干以枯残丑 拙为贵,梅花梅萼以繁密浓聚为尚,因而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长剑一交上手,有时端凝 如山,有时剑点密集,便见雪花飞舞之姿,朔风呼号之势,却又如使梅树摇曳不定,蔚为 奇观。 石破天自被白万剑擒住后,过不了片刻,便被他在身上穴道点上数指,这时被抛在一旁, 谁也不来理会。他肚中早已饥饿难忍,百无聊赖之下,便观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二人拆解 剑法。他内功早已练得十分精湛,只是拳术剑法却一窍不通,但武功中内力为根基,拳剑 法门只不过内力的运用而已。 石破天幼时捕猎禽兽,身中本已十分敏捷,练成了"罗汉伏魔功"之后,当世武林中纵是一 等一的高手如贝海石、谢烟客之辈,也远远的及不上他。他眼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相 斗,你一剑来,我一剑去,攻守进退,甚是巧妙。他只看得一会,便觉津津有味。 又看一会,觉得两人两柄长剑刺来刺去,宛如儿戏,明明只须稍向前送,便可刺中的,总 是力道已尽,倏然而止,功亏一篑。 石破天心想:"他们师兄弟练剑,又不是当真,自然不会使尽了。" 只听得白万剑喝道:"且住!"缓步走到殿中,接过呼延万善手中长剑,说道:"这一剑只须 再向前递得两寸,早已胜了。" 石破天听白万剑如此说,心中一喜:"这位白师傅说得很对,这一剑只须再向前刺上两寸, 便已胜了。那位呼延师傅何以故意不刺?" 只听呼延万善点头道:"白师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这一招'风沙莽莽'用到这里时,内力已 尽,再也无法刺前半寸。" 白万剑微微一笑,道:"内功的修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愚兄所知的内功秘诀,与各位师 兄所学到的也是全无分别。但内力不足,可用剑法上的变化补救。本派的内力,老实说未 必有特别的过人之处,比之少林、武当、峨嵋、昆仑诸派,虽说是各有所长,毕竟创派的 年月尚短,可能还不足以与已有数百年积累的诸大派相较。但本派剑法之奇,实说得上宇 内无双,海内第一。诸位师弟临敌之际,便须以我之长,攻敌所短,不可与人比拚内力, 力求以剑招之变化精微取胜。" 众师弟一齐点头,心想:"白师哥之言,果然是洞中窍要。" 原来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幼年时得遇机缘,服有灵药,以至内力大 进,抵得常人六七十年修练之功。他雪山派的内功法门本来不及别派,但白自在却另走捷 径,内力反在少林、武当的高手之上。然而这种灵丹妙药,终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 己内力虽强,门下诸弟子却在这一关上大大欠缺了。 这位威德先生要强好胜,从来不向弟子们说起本门的短处。众弟子在凌霄城中闭门为王, 师父既然不说,大家 也就以为本派内外功都已达当世第一流的境界。此番来到中原,连番失利,白万剑坦然直 陈,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下白万剑一招一式,将雪山派剑法中精妙变化,再 向各人指点。呼延万善与闻万夫拆招之后,换上两名师弟。六个人比过后,白万剑命呼延 万善、闻万夫二人到外边守望,替回赵王二人。 众人经过了一番大阅历,深切体会到只须有一招剑法使得不到家,立时便是生死之分,无 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时那样单为练剑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剑法都是大同小异。石破天人本聪明,内力根基又是异乎寻常的深厚 ,再加白万剑尽力指拨,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剑法,当第七、第八名弟子拆招时,石破天 已是了然于胸,虽然各招的名称他记不周全,中间的精妙变化无法一时领悟,但对方一剑 之来,如何拆架,如何反击,他心中所想象的已全合于雪山派剑法的招式,而且他所擬想 的剑法,往往比之诸弟子还高明得多,白万剑事后指点,正与石破天所设想的一模一样。 也有时石破天想到的颇为笨拙,雪山弟子所使的比他精妙,白万剑所指点的,又进了一层 ,这么一来,他便是学了一招。 众人全神贯注的学剑,学者忘倦,观者忘饿,直到十二名雪山弟子尽试完。那一套雪山剑 法,六对弟子反来覆去的已试演了八九遍,石破天也已记得了十之八九。 他心中暗暗奇怪:"这些人练了这么久,怎地使起剑来,却又这般差劲?明明容易的法子, 他们偏偏想不出来?" 他那知他所学的"罗汉伏魔功"乃少林派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实是少林一派提纲结领的最深 武学,胸中有了如此深湛的学问,再看一般的拳招剑法,有如登泰山而小天下,寻常丘岭 ,自是蔑不足道了。心中正寻思间,只听得白万剑掷下长剑,一声长叹。 雪山派众师弟面面相觑,不知白师哥掷剑长叹,是何含意。只见白万剑眼光转向倚柱而坐 的石破天,神色黯然,嘶哑着嗓子道:"这小子入我门来,短短两三年内,便领悟到本派武 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学了十年、二十年的许多师伯、师叔,功力虽有不如,机变却大有过 之。本派剑法,原以轻灵变化为尚,封师哥固然对他十分得意,掌门人对他也是青眼有加 ,期许他光大本派。唉……唉……唉……"他连连叹息三声,惋惜之情,见于颜色。 要知"气寒西北"白万剑武功固高,识见亦是超人一等,此刻和十二名师弟练了半天剑,均 觉这些师弟为资质所限,便再勤学苦练,也已难期大成,想到本派后继无人,甚觉遗憾。 石中玉本是个千中之选、万中无一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学好。他此刻沉浸于剑法变幻之中 ,一时间忘了师门之恨,家门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见白万剑瞧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含着极深厚的爱护情意,虽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 下却不禁大为感动,暗暗对他生出满怀感激。 小小土地庙的殿中一时静寂无声。过了片刻,白万剑右足在地下长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 那剑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跃入他的手中。他提剑在手,缓步走到中庭,朗声道 :"何方高人降临?便请下来一叙如何?" 雪山众弟子一听,都是吓了一跳,心道:"长乐帮的高手赶来了?怎地呼延万善、闻万夫两 个在外守望,居然没出声示警?来者毫无声息,白师哥又如何知道?" 各人正自惊疑不定,只听得拍的一声轻响,庭中已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全身黑衣的男子, 一个混身雪白的妇人,两人都是背负长剑,男子剑上飘的是黑穗,妇人剑上飘的是白穗。 两个人跃下,却只发出一声轻响,已是先声夺人,更兼二人英姿飒爽,人人瞧着,都是心 头一震。 白万剑倒悬长剑,抱剑拱手,朗声道:"原来是玄素庄石庄主夫妇驾到。"跃下的人正是玄 素庄庄主石清、闵柔夫妇。 石清脸露微笑,抱拳说道:"白师兄光临敝庄,愚夫妇失迎,未克一尽地主之谊,抱歉之至 。" 雪山派众弟子中和石清夫妇在侯监集上见过面的,都已失陷在长乐帮总舵之中,这一批人 却都不识,一听是他夫妇到来,不禁心下嘀咕:"咱们已烧了他的庄子,不知他已否知道? " 不料白万剑单刀直入,说道:"咱们此番自西域东来,为的是找寻令郎,令郎没找到,在下 一怒之下,已将贵庄烧了。" 石清脸上笑脸丝毫不减,道:"敝庄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师兄瞧着不顺眼,代兄弟一火毁去 ,好得很啊,好得很!多谢白师兄手下留情,将庄中人丁先行逐出,没烧死一鸡一犬,足 见仁心。" 白万剑道:"贵庄上家丁仆妇又没犯事,咱们岂可贸然伤人?石庄主何劳多谢?" 石清道:"雪山派群贤向来对小儿十分爱惜,只恨孩子不学好,有负白老前辈和封师兄、白 师兄一番厚望。愚夫妇既是感激,又复惭愧。白老前辈身子安好?白老夫人身子安好?"他 说到这里,和闵柔都躬身为礼,乃是向他父亲母亲请安之意。 白万剑弯腰为礼,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却因令郎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说到这里, 不由得忧形于色。 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举,屈指难数,江湖上人人钦仰。此番出外 小游散心,福体必定安康。" 白万剑道:"多谢石庄主金言,但愿如此。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风霜江湖,为人子的不能不 担心挂怀。" 石清道:"这是白师兄的孝思。为人子的孝顺父母,为父母的挂怀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 女纵然行为荒谬不肖,为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带回去狠狠管教。" 白万剑道:"石庄主是武林中众所仰慕的英侠,玄素庄大厅悬有一匾,在下记得写的是'黑 白分明'四个大字,此匾可是有的。" 石清道:"不错。但不知'黑白分明'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处?" 白万剑一楞,随即泰然道:"是在下烧了!" 石清道:"很好!小儿拜在雪山派门下,若是犯了贵派门规,原当任由贵派师长处治,或打 或杀,做父母的也不得过问,这原是武林中的规矩。愚夫妇那日在侯监集上,将黑白双剑 交在贵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儿到凌霄城来,换取双剑,此事可是有的?" 白万剑和耿万钟、柯万钧等会面后,即已得悉此事, 并知黑白双剑被人中途抢夺了去,夺剑之人多半是武林中人闻之皱眉的摩天居士谢烟客, 此刻听石清提及双剑,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红,道:"不错,尊剑不在此处,日后自当专诚奉 上。" 石清哈哈一笑道:"白师兄此言,可将石某忒看得轻了。你们既将小儿扣押住了,又将石某 夫妻的兵刃扣住不还,却不知是武林中那一项规矩?" 白万剑道:"依石庄主说,该当如何?" 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孩子不能要剑,要了剑便不能要人。" 白万剑本是个响当当的脚色,黑白双剑在本派手中失去,本来对石清有愧,按理说不能再 强辞夺理,徒作口舌之争。 但他曾和耿万钟等商议,揣测说不定石清与谢烟客暗中勾结,交剑之后,便请谢烟客出手 夺去。何况石中玉害死自己独生爱女,既已擒住罪魁,岂能凭他一语,便将人交了出去? 他一咬牙,说道:"此事在下不能自专,石庄主还请原谅。至于贤夫妇的双剑,着落在白万 剑身上奉还便了。白某若是无能,交不出黑白双剑,到贵庄之前割头谢罪。" 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转圜余地。石清夫妇知道以他身份,言出必践,这一句话乃 是以性命来赔他们双剑,在势不能不信。但眼睁睁见到独生儿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下,说什 么也要救他回去。 闵柔更是一进殿后。一双眼光便没有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 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 ,任他白万剑说什么话,她都是置之不理。只是她什么事向来听从丈夫主张,是以站在石 清身旁,始终不发一言。 石清道:"白师兄言重了!愚夫妇的一对兵刃,算得什么?岂能与白师兄万金之躯相提并论 ?只是咱们在江湖上行走,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雪山派剑法虽强,人手虽众,却也不 能仗势欺人,既要剑,又要人!白师兄,这孩子今日愚夫妇要带走了。"他说到这个"了"字 ,左肩微微一动,那是招呼妻子拔剑齐上的讯号。 众人眼前寒光一闪,只见石清、闵柔两把长剑已齐向白万剑胸前刺去。 双剑来到白万剑一尺之处,忽地凝立不动,便如猛然间僵住了一般。 石清道:"白师兄,请!"他夫妇果然是名家风范,不肯突施偷袭,白万剑若不拔剑招架, 玄素双剑便不向前刺。 十四慈母心肠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白万剑目光凝视双剑的剑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闵柔手中长剑跟着向后一缩,仍是和 他胸口差着这么一尺。 白万剑陡地向后滑出一步,当石清夫妇的双剑跟着递上时,只听得叮叮两声,白万剑手中 已持剑还击,三柄长剑颤成了三团剑花。 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长剑,此刻使的则是一口青钢剑,碧油油地泛出绿光。三剑一交, 霎时间满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对白师哥的剑法向来慑服,心想他虽然以一敌二,但仍是必操胜算,各人抱 剑在手,都贴墙而立,凝神观斗。 初时还见石清、闵柔夫妇分进合击,一招一式,都是妙到巅毫,拆到六七十招时,两人出 招越来越快,已看不清剑招。 白万剑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剑法,练惯之下,已觉平平无奇,殊不知以之对抗石清夫妇 精妙的剑招,时守时攻,本来毫不出奇的一招剑法,在他手下却生出了极大的威力。 土地庙殿中只点着一枝蜡烛,火光黯淡,三个人影夹着三团剑光,当真是耀眼生花,炽烈 之中,又是夹着令人心为之颤的凶险,往往一剑之出,似是只毫发之差,便会血溅神殿。 剑光映着烛火,三人脸上时明时暗。三个人都是使剑的大行家,都是全力拼斗,但白万剑 脸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闵柔亦丝毫不减平时的温雅娴静。若是单瞧三人的脸色气度, 便和适才相互行礼问安时并无分别。 当石清夫妇来到殿中,石破天便认出闵柔就是那个在侯监集上赠他银两的和善妇人。他夫 妇一进殿来,便和白万剑说个不停,跟着便拔剑相斗,始终没给石破天开口相认的空隙, 至于他三人说些什么,石破天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在向白万剑讨还两把剑,又有一个孩 子什么的,全没想到三人所争原来是为了自己。 他适才见到雪山派的十二名弟子试剑,这时见他们三人又拔剑比试,既无一言半语的叱责 喝骂,神色又是十出平和,只道三人还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讨武艺,那七十二路剑法他早已 领会,这时眼看在白万剑手中使出来时,轻灵自然,矫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旷神怡 。 看了一会,再转而去看石清夫妇的剑法时,登时发觉三人的剑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开大 阖,端严稳重;闵柔却是随式而转,使剑如带。两夫妇所使的剑法招式并无不同,但一刚 一柔、一阳一阴,一直一圆、一速一缓,运招使式的内劲全然相反,但一与白万剑的长剑 相遇,两夫妇的剑招又似相辅相成,凝为一体。 要知玄素庄庄主夫妇结缡二十余载,从未有一日分离,也从未有一日停止练剑,早已到了 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剑法阴阳离合的体会,武林中更无另外两人能与之相比。 这般剑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不懂。但他所练内功甚是奇特,先练至阴的内功,再 练谢烟客所授的至阳内功,后来经"罗汉伏魔功"极深湛的内功而将阴阳二功化而为一。 石清、闵柔夫妇的剑法,原是依据阴阳两种不同内功而发出,石破天只看得片刻,心下便 有所悟:"奇怪,这两路剑法我都会使,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学过的?" 不论是石清或闵柔所使的剑招,他一看之下心有所会,觉得确是应当如此,便如宿学老儒 硕学听人背诵诗书,每一句都似从他内心自然流出一般。他发觉三人剑法原来自己都懂, 不由得心痒难搔,说不出的喜欢。 石破天又看了一会,便知白万剑以一敌二,已然相形见绌。 原来石清夫妇的剑法内劲,和白万剑实在伯仲之间,两个打一个,白万剑原非对手,只是 白万剑的剑法中有一股凌厉的狠劲,闵柔生性斯文,出招时往往留有三分余地,三个人才 拚斗了这么久。 其实莫看闵柔一股娇怯怯的模样,剑法之精,丝毫不在丈夫之下。白万剑只斗到七十招时 ,便接连两次险些为闵柔剑锋扫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但他生性极是刚强,纵然丧生在 他夫妇剑底,也是宁死不屈。 过不多时,雪山派中的几名弟子也已看出情势不对。一人大声叫道:"两个打一个,好不要 脸。石庄主,你有种便和白师哥单打独斗,若说要群殴,咱们要一拥而上了。" 石清微微一笑,道:"风火神龙封万里封师兄在这儿么?封师兄若在,原可和白师哥联手, 咱们四个人斗斗剑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风火神龙封万里,余人 未必能与白万剑联手。 他早知道两夫妇合手斗白万剑一人,是占了很大便宜,但独生爱子若被他携上凌霄城去, 那里还能活命?要救爱子,目前是唯一的机会,纵然日后被人说一句以二敌一,非为好汉 ,却也说不得了,何况这土地庙中,对方雪山派有十余人之众,也可说是自己夫妻两人斗 他十余人,至于除白万剑一人之外,其余都是庸手,又谁叫他雪山派中不多调教几个好手 出来? 白万剑听他提到风火神龙封师兄的名字,心下大怒,寻思:"封师哥为了教你的鬼儿子,这 才被爹爹斩去一臂,亏你还提到他?" 不料高手比武,不可有丝毫乱了心神。白万剑本已处境窘迫,这一发怒,一招"明驼骏足" 使出去时不免招式稍老。石清举剑封挡,登时瞧出破绽,内力运到剑锋之上,将白万剑的 来剑微微一粘。白万剑急忙运劲滑开,便只这么电光石火的一个空隙,闵柔长剑已从空隙 中穿了进去,直指白万剑的胸口。 白万剑双目一闭,知道此剑势必穿心而过,无可招架,那知闵柔长剑只递到离他胸口半尺 之处,立即缩回。夫妇俩并肩向后跃开,擦的一声响,双剑同时入鞘,一言不发。 白万剑睁开眼来,脸色铁青,心想对方饶了我的性命,用意再也明白不过,那是要带了他 们儿子走路,自己既已落败,如何再能穷打烂缠,又加阻拦?何况即使再斗,双拳难敌四 手,终究斗他夫妇不过,想起爱女为本门逆徒所害,自己率众来到中原,既将七名师弟失 陷在长乐帮中,石中玉得而复失,而生平自负的雪山剑法又敌不过玄素双剑,一生英名, 付于流水,霎时之间,万念俱灰,怔怔的站着,也是不作一声。 这时呼延万善、闻万夫二人早已得到讯息,回到庙中,眼见师哥落败,齐声呼道:"他们以 多斗少,难道咱们便不能也来一个以多斗少?"十二人各挺长剑,从四面八方向石清、闵柔 夫妇攻了上去。 白万剑知道这十二名师弟绝非他夫妇之敌,就算自己加入再斗,也是难有胜券,微一迟疑 之际。石清道:"白师兄,咱夫妇二人联手,纵然略占上风,不能说已分胜败,接招!"说 着一剑向白万剑刺了过去。 以白万剑的身份,适才既是对方饶了自己性命,决不再上前索战,但石清自己发剑,却可 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对一的决一死战。"当即举剑一封,斜身还了一招。 白万剑和石清这一斗上手,情势又自不同,适才他以一敌二,处处受到牵制,防守固是极 尽严密之能事,反击之际,却往往难以尽情发挥,攻击石清时要防到闵柔来袭,剑刺闵柔 时又须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应。这时一人斗一人,单剑对单剑,白万剑心中又耻 于适才之败,登时将这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得淋漓尽致,狠辣无俦。 这土地庙本不甚大,单是他一柄长剑使了开来,已是气寒满殿。石清心中暗暗吃惊:"'气 寒西北'名下无虚,果然是当世一等一的剑士!"当下提起精神,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 ,心想:"教你知道我玄素庄剑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所以命儿子拜在你派门下,乃 是另有深意。你先别妄自尊大,以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万剑了。" 二人这一拚斗,果然是棋逢敌手。白万剑出招迅猛,剑招纵横。石清却是端凝如山,法度 严谨。白万剑连变了十余次剑招,始终占不到丝毫上风,心下也是暗暗惊异:"此人剑法之 高,更在他所享声名之上,然则他何以命他儿子拜在本派门下?"又想:"适才我比剑落败 ,还可说双拳难敌四手,现下单打独斗,若再输得一招半式,那雪山派当真是声名扫地了 。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饶他一命不可,否则奇耻难雪。" 他一存着急于求胜之心,出招时不免行险。 石清暗暗心喜:"你越是急于求胜,只怕越易败在我的手里。" 十余招过去,果然白万剑连遇险招,他心中一凛,登时收慑心神,不敢再使欺着,到此地 步,两人才真的是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轩轾。石破天在一旁看着二人相斗,更悟了不少 道理来。 白万剑如何躁进遇险,石清如何平淡稳重中见功夫,白万剑又如何去奇诡而行正道,如何 改急攻为争先着,一一都看在石破天眼中。 这些高深的武学之道,本非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所能领会,但一来他身具极高的内功修为 ,二来两在剑客如势均力敌的拼斗,实是武林中罕见的盛事,难得石破在以局中人而置身 局外,平心静气的旁观,竟让他将最深奥的剑理都不知不觉的领悟了。 石破天看得出神,石清和白万剑二人也是斗得浑忘了身际的情事,待拆到二百余招之后, 白万剑心神酣畅,只觉今日之斗,实是平生一大快事,将刚才被闵柔一剑制住之耻,早已 抛在脑后。 石清也深以遇此劲敌为喜,两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敌意渐去,而切磋之心 越来越盛,各展绝技,要看对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斗之时,殿中叮叮当当之声响成一片,这时却唯有双剑撞击的铮铮之声。斗到分际 ,白万剑一招"暗香疏影",剑刃若有若无的斜削过来。 石清低赞一声:"好剑法!"竖剑一立,双剑相交。 两人所使的这一招上,都暗暗运上了内劲,拍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青钢剑竟尔折断。 他手中长剑甫断,左边一剑便递了上来。石清左手接过,一招"左右逢源",长剑自左至右 的在身前画了一弧,以阻对方续继进击。 不料白万剑退后一步,说道:"此是庄主剑质较劣,非剑招上分了输赢。石庄主若有黑剑在 手,宝剑焉能折断?倒是兄弟的不是了。" 刚说了这句话,突然间脸色大变,这才发觉站在左首将长剑递给石清的乃是石夫人闵柔, 而本派的十二名师弟,却横七竖八的躺得满地都是。 原来当白万剑全神贯注的与石清斗剑之时,闵柔一柄长剑,已将雪山派十二名弟子一一刺 伤倒地。每人身上所受剑伤都极轻微,但闵柔的内力从剑尖上传了过去,直透穴道,竟使 众人中剑后再也动弹不得。 这是闵柔剑法中的一绝。她宅心仁善,不愿杀伤敌人,是以别出心裁,将家传的打穴之法 ,融化在剑术之中。 雪山派十二弟子虽说是中剑,其实是受了她内力的点穴,只不过闵柔的内力未臻上乘境界 ,否则剑尖一碰对方穴道,便可制敌而不使其皮肉受伤。 闵柔手中长剑一递给丈夫,足尖一拨,从地下挑起一柄雪山弟子脱落的长剑,握在手中, 她站在丈夫左侧之后三步,随时便能抢上夹击。 白万剑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寻思:"我和石清说什么也只能斗个平手,石夫人再加入战团 ,旧事重演,还打什么?"说道:"只可惜封师哥不在这里,否则封白二人联手,当可和贤 伉俪较量一场。今日败势已成,那还有什么可说?" 石清道:"不错,日后遇到风火神龙……"一句话没说完,想起封万里为了儿子石中玉之故, 臂膀为他师父所斩,日后纵然遇到,也不能比剑了,登时住口,不再续往下说。 石破天坐在地下,旁观三人的神情,只见白万剑脸色铁青,显是心中痛苦之极,而石清、 闵柔也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这十二个师弟都是笨蛋,没一个能帮他,和石庄 主夫妇两个斗两个,好好的比一场剑,当真是十分扫兴。"想起白万剑适才凝视自己之时, 大有爱惜之意,寻思:"白师傅对我甚好,那位石夫人给过我银子,待我也不错。他们要比 剑,却少一个对手,有一位封师哥什么的,偏偏不在这里,大家都不开心。我虽然不会什 么剑法,但刚才看也看熟了,帮他们凑凑热闹也好。" 当即站起身来,学着白万剑适才的模样,足尖在地下一柄长剑的剑柄上一点,内力到处, 那剑呼的一声,跃将起来。 石破天伸手抓住剑柄,笑道:"你们少了一个人,比不成剑,我来和白师傅联手。" 白万剑和石清夫妇见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惊。白万剑心想自己明明已点了他全身数十 处穴道,怎么忽然间能迈步行动,难道闵柔在击倒本派十二弟子后,便去解开他的穴道? 石清、闵柔料想白万剑既将他擒住,定然点了他的重穴,恐他脱身逃走,现在怎会走过来 ? 闵柔叫道:"玉……"那一句"玉儿"没叫全,便即住口,转眼向丈夫瞧去。 其实石破天被白万剑点了穴道后,躺在地下已有两个多时辰,白万剑先时是指点众师弟练 剑,跟着和石氏夫妇相斗,没再在他身上补指。 本来白万剑点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十二个时辰方得解开,那知石破天内功深厚无比,虽然 不明白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个时辰,各处封的穴道在他内力的自然运行之下,不知不 觉的便解开了。他浑浑噩噩,既不知被封穴道有何危险,也不觉穴道自解有什么喜欢。白 万剑心念一动,大声道:"你要和我联剑?那为什么?是不是要试试你在雪山派门下所学的 剑法?" 石破天心想:"我确是看你们练剑而学到一些,就只怕学错了。"便点了点头,道:"我学的 也不知学对了没有,请白师傅和石庄主、石夫人指点。" 说着剑斜起,站在白万剑身侧,使的正是雪山剑法中一招"双驼西来"。 石清、闵柔夫妇四眼睛一齐凝视石破天,他们这儿子自送上凌霄城学剑,已有许多年不见 ,此刻异地重逢,中间又渗杂着这许多爱怜、喜悦、恼恨、惭愧之情,当真是百感交集。 夫妇俩见儿子长得高了,身子粗壮,脸上虽有风尘憔悴之色,却也掩不住一股英华飞逸之 气,尤其一双眸子精光灿然,便似体内蕴蓄有极深的内功一般。 石清身为严父,想到武林中的种种规矩,这不肖子大坏玄素庄门风,令他夫妇在江湖上羞 于见人,这几年来他夫妇只是暗中探访他的踪迹,从不和武林同道相见。 他此刻见到父母,他居然不上前拜见,反而要比试武艺,单此一事,足见江湖上传闻种种 轻佻不端的行径,当非虚假,不由得暗暗切齿,只是他向来极沉得住气,又碍于在白万剑 之前,一时不便发作。 闵柔却是慈母心肠,欢喜之意,远过恼恨。她本来有两子,次子为仇家所害惨死,伤心之 余,将疼爱两子之心,都移注在这个长子石中玉身上。她一路对丈夫为儿子辩解,说雪山 派一面之辞未必可信,多半是中玉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以致被人逼得无法在雪山派中容 身,他小小年纪,那里还做出这种贪淫犯上的事来? 数年中风霜江湖,一直没得到儿子的讯息,她时时暗中饮泣,老是担心儿子已葬身于西域 的大雪山中,说不定已为歹人所害,或是膏于虎狼之吻,此刻乍见爱子,他便是有天大的 过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谅了。 但见他提剑而出,步履轻健,身形端稳,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将他搂在怀里,好好的 疼他一番。 她知这个儿子从小便是狡狯过人,既说要和白万剑联手比剑,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 恼怒之下,出声呵责,反而坏了大事,又想看看儿子这些年来武功进境到底如何,当即说 道:"好啊,咱们四人二对二的研讨一下武功,反正是点到为止,又有何碍。" 石清向妻子斜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闵柔的性子十分和顺,什么事都由丈夫作主,自来不 出什么主意,但她偶尔说什么话,石清倒也总是不加违拗。 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来是急于要瞧瞧儿子的武功,二来是要白万剑输得心服,谅来石中 玉小小年纪,就算聪明,剑法也不会高过那些被闵柔点倒的雪山派众师叔,何况他也决计 不会真的帮着白万剑,出力与父母相抗。 白万剑却是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剑法和我联手抗敌,那便是承认自己是雪山派的弟 子,不论这场比剑结果如何,只须我不为他一家三人所杀,我取出雪山派掌门人令符,他 便非得跟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妇若再阻挠,那更是坏了武林中的规矩了。" 当下长剑一举,道:"是二对二也好,是三对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双剑的手下败将, 再来舍命陪君子便是。" 他暗中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围攻逼迫,那便说什么要杀了石中玉,只须不 求自保,舍命杀他谅亦不难。 石破天见他手中长剑剑尖微颤,斜指石清,正是一招似攻实守的招数,便道:"那么是由我 抢攻了。"长剑也是微颤,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间剑气大盛,这一剑去势并不 甚急,但内功到处,只激得风声嗤嗤而响,剑招是雪山剑法,但内功之强,却远非白万剑 所能及。他只递一剑,白万剑、石清、闵柔三人同时不约而同的低声惊呼:"咦!" 石破天这一剑递出,白万剑一见便微生卑视之意,心想:"你这一招'云横西山',右肘抬得 太高,招数易于用老;左指部位放得不对,不含伸指点穴的后着;左足跨得前了三寸,敌 人若反击,便不惧你抬左足踢他胫骨……" 他一眼之间,便瞧出了石破天这一招中七八处的错失,但霎时之间,他的卑视立时变为错 愕。 但见石破天这一剑剑气之劲,真是生平罕见,只有父亲酒酣之余,向少数几名得意弟子试 演剑法之时,出剑时才有如此嗤嗤声响,但那也要在三四十招之后,内力渐渐凝聚,方能 招出生风。 石破天这般初始一发剑,便有疾风厉声,难道他这把长剑上装有哨子之类的古怪物事么? 他这念头只是一转,便知所想不对,只见石清"咦"了一声之后,举剑一挡,"喀"的一声响 ,石清手中长剑立时断为两截。上半截断剑直飞出去,插入墙中,深入七八寸之多。 石清只觉虎口一热,膀子颤动,半截剑也险险脱手。他虽恼恨这个败子,但练武之人,遇 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会生出赞佩的念头,一个"好"字,当下便脱口而出。 石破天见石清的长剑断折,却吃了一惊,叫声:"啊哟!"立即收剑,脸上露出歉仄和关怀 之意。 这时他脸向烛火,这般神色都教石清、闵柔二人瞧在眼里,夫妇二人心中都闪过一丝暖意 :"玉儿毕竟还是个孝顺儿子!" 石清抛去断剑,用足尖又从地下挑起一柄长剑,道:"不用顾忌,接招吧!"刷的一剑,向 石破天左腿刺了过去。 石破天毕竟从来没练过剑术,内力虽强,在进攻时尚可发威力,一遇上石清这种虚虚实实 、忽左忽右的剑法,却那里能接得住?一招间便慌了手脚,总算心念转得甚快,毛手毛脚 的使招 "苍松迎客",横剑挡去。 石清长剑略斜,剑锋已及他的右腿,倘若眼前这人不是他亲生儿子,而是个须杀之而后快 的死敌,这一剑已将石破天右腿斩为两截。他长剑一抖,闵柔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叫 :"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时,但见裤管上已被划开一道破口,却没伤到皮肉。他歉然笑道:"多 谢你手下留情,我的剑法比你可差得远了!" 他这句话出于真心,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语入白万剑耳中,直是一百万个不受用,心 道:"你向父亲说你剑法比他差得甚远,岂非明明在贬低雪山派剑法?你这小子诡计多端, 今日让你父亲占尽上风,我白万剑但教一口气在,岂能受你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是眉头微蹙,心想:"师妹老是说玉儿在雪山派中必受师叔、师兄辈欺凌,我想白自 在前辈为人正直,封万里肝胆侠义,既收我儿为徒,决不能待亏了他。但瞧他使这两招剑 法,法门虽对,中间破绽百出,如何可以临敌?看来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是没学到什么真 实武功。他先一剑内力强之极,但这份内力,与雪山派却是绝无干系,便是威德先生自己 ,也未必有此造诣,定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须得追究个水落石出,日后也好分 辨是非曲直。" 当下说道:"来来,大家不用有什么顾忌,好好的比剑。"左手捏个剑诀,向前一指,一剑 向白万剑刺去。 白万剑举剑一格,还了一剑,闵柔便一剑向石破天缓缓刺出,她故意放缓了去势,好让儿 子不致手忙脚乱的招架不及。 石破天见闵柔这一剑缓缓刺来,想起当年侯监集上赠银之情,裂开了嘴向她一笑,又点点 头示谢,这才提剑轻轻一挡。闵柔见他神情,只道他是向母亲招呼,心中更喜,回剑又向 他腰间掠去。石破天想了一想:"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 当下使出一招雪山剑法来,将闵柔一招格开。闵柔见他剑法生疏之极,出招既迟疑,递剑 时手法也是极嫩,不禁心下难过:"雪山派这些剑客自命侠义不凡,却如此的教我儿剑法! " 于是又变招刺他左肩。她一招之出,像是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之法,这才真的使实,倘若 石破天一时难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这那是比剑?比之师徒间的喂招,她更多了十分 慈爱,十分耐心。 十余招后,石破天信心渐增,拆解快了许多。闵柔心中暗喜,每当他一剑使得不错,便点 头嘉许。石破天早看出她在指点自己使剑,倘若闵柔不点头,那便又使一招,闵柔如认为 不善,仍会第三次以同样招式进击,总要让他拆解无误方罢。 这边厢石清和白万剑三度再斗,两人于对方的功力长短,心下均已了然,更是不敢有丝毫 怠忽。数招之后,两人都已重行进入全神专注、对周遭变故不闻不见的境界,闵柔和石破 天如何拆招、是真斗还是假斗、谁占上风谁处败势,石白二人固然无暇顾及,却也是无法 顾及,在这场厘毫不能相差的拚斗中,只要那一个稍有分心,立时非死即伤。 闵柔于指点石破天剑法之际,却尽有余暇去看丈夫和白万剑的厮拚。她静听丈夫呼吸悠长 ,知他内力公平充沛得很,就算不胜,也决计不会落败,又想堪以匹敌的高手毕生难以遇 得上几个,今晚有此良机,正好让他斗个痛快,眼见石破天一剑又一剑,将七十二路雪山 剑法演完,于是又顺着他剑法的路子,诱导他再试一遍。 石破天资质既极聪明,内力又强,第二遍再试,和第一次时已大不相同,居然能够有攻有 守,拆解之时也已迅捷得多。 堪堪这七十二路剑法第二次又将拆完,闵柔见丈夫和白万剑仍在斗得互不相下,心想:"把 这套剑拆完后,便该插手相助了,不必再跟这白万剑纠缠下去,带了玉儿走路便是。" 眼见石破天一剑刺来,举剑一挡,跟着还了一招,料想这一招的拆法儿子已经学会,定会 拆解妥善,岂知便在此时,眼前陡然一黑,原来殿上的蜡烛点到尽头,猛地里熄了。 闵柔一剑已然刺出,见烛光熄灭,立时收招,不料石破天没半分临敌经验,眼前一黑,不 向后退,反而迎了上去,想要和闵柔叙旧罢斗,谢她教剑之德,这一步踏前,正好将身子 凑到了闵柔的剑上。 闵柔只觉兵刃上轻轻一阻,已刺入人身,大惊之下,抽剑向后掷去,黑暗中伸臂抱了石破 天,惊叫:"刺伤了你吗?伤在那里?伤在那里?"石破天道:"我……我……"连声咳嗽,说不 出话来。 闵柔急晃火折,只见石破天胸口满是鲜血,她本来极有定力,这时却吓得呆了,心下惶然 一片,仰头向石清道:"清哥,怎…怎办?"石清和白万剑在黑暗之中,仍是凭着对方剑势风 声,激斗不休。 待得闵柔晃亮火折,哀声叫嚷,石清斜目一瞥,见石破天受伤倒地,妻子惊惧已极,毕竟 父子关心,心中微微一乱。便这么稍露破绽,白万剑早已乘隙而入,长剑一指,刺向石清 心口,这一招制其要害,石清要待拆架,已然万万不及。 十五舟中传拳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白万剑长剑递到离石清胸口八寸之处,立即收剑。石清是大行家,他此举的用意岂有不知 ?适才闵柔在剑法上制他死命之后,回剑不刺,饶了他一命,现在他一命还一命,也在制 住自己要害之后撤剑,从此谁也不亏负谁。石清挂念儿子伤势,也不暇去计较这些剑术的 得失荣辱,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剑伤,只见他胸口鲜血缓缓渗出,显是这一剑刺得不深。 料想闵柔虽在黑暗之中,但反应仍是极快,剑尖一触人体,立即迅速异常的缩臂。石清、 闵柔二人心下正在稍慰,只见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已指住石破天的咽喉。两人一个侧头,见 持着剑柄那人正是白万剑。 冷冷的说道:"令郎辱我爱女,累她小小年纪,投崖自尽,此仇不能不报。两位若是容我带 他上凌霄城去,至少尚有二月之命,但定欲用强,我这一剑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闵柔对望一眼。闵柔不由得打个寒噤,知道此人言出必践,等他这一剑刺下,就算 夫妇二人合力,再将他毙于剑底,也已于事无补。 石清使个眼色,伸手握住妻子手腕,一纵身便窜出殿外。闵柔回过头来,向躺在地下的石 破天再瞧一眼,眼色又是温柔,又是悲苦,便这么一瞬之间,她手中火折已然熄灭,殿中 又是黑漆一团。 白万剑侧身听着石清夫妇脚步远去,知道他夫妇定然不肯干休,这回向凌霄城的途中,一 路之上,定将有无数风波,无数恶斗,但眼前是暂且不会回来了,回想适才的斗剑,实是 生平从所未遇的奇险,倘若那蜡烛再长得半寸,这姓石的小子非给他父母夺去不可,自己 身败名裂是不用说了,性命也是否能保,亦所难言。 他定了定神,吁了一口气,伸手到怀中去摸火刀火石,却摸了个空,这才记得去长乐帮总 舵之前已交给了师弟呼延万善,以免激斗之际多所累赘,须知高手动武,相差只在毫发之 间,身上轻一分就灵便一分。 当下伸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师弟怀中,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纸,打着了火,要找一 根蜡烛,突然一呆,脚边的石破天竟不知何时已然不知去向。 白万剑惊愕之下,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全身汗毛直竖起来,心中只想到:"有鬼,有鬼!" 若不是鬼怪出现,这石破天如何会在这片刻之间变得无影无踪?他一凛之后,抛去火折, 提着长剑直抢到庙外。 但见疏星在天,四下里绝无人影。唯有荒草之间传来唧唧虫声。白万剑初时想到"有鬼", 但随即知道是有高手早就窥伺在侧,乘着自己去摸索火石之时,乘机将人救去。 他一跃上了屋顶,游目四顾,唯见东西角上有一丛树林可以藏身,当下纵身落地,直抢到 林边,喝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汉,出来决个死战。" 略待片刻,林中并无人声,他艺高胆大,也不怕敌人在林中倏施暗算,当即提剑闯了进去 。但林中也是空荡荡地,凉风拂体,落叶沙沙,江南秋意已浓。 白万剑怒气顿消,适才这一战已令他不敢小觑了天下英雄,这时更兴"天上有天,人上有人 "之念,心中隐隐感到三分凉意,想起女儿稚龄惨亡,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长叹一声,回到土地庙中,重行打火,点亮一枝蜡烛,然后伸手替众师弟解开穴道。突 然之间又是一呆,只见呼延万善、闻万夫等人左颊之上,每个人都清清楚楚的留着五指掌 痕。这掌痕浓黑如墨,深陷数分。 白万剑道:"谁?谁?是谁打的?什……什么时候下手?" 看这些掌印甚小,倒似是女子所留。白万剑虽然少到中原走动,但平时多听父亲说起武林 中的奇闻轶事,所见固然不多,所闻却着实不少,这些黑漆漆的掌印若是黑砂掌、铁砂掌 所留,则中掌者早已毙命,但看这些师弟,一个个受伤均不甚重,只听呼延万善道:"我… 我实在不知是给谁打了。"闻万夫破口大骂:"他奶奶个雄,暗中伤人是个狗熊……" 说来说去,谁也不知暗中伤人的是谁,只知白万剑仗剑追出,面颊上便突然吃了一记,后 打者听不到先打者吃耳光的声音,先打者疼痛之余,也没有再听到旁人挨打,直到白万剑 回来点亮烛火之后,各人还道只有自己一人遭殃。 白万剑沉吟不语,心想救石破天和出手打众师弟的必是一人,此人将石破天救去后,仍是 躲在庙中,待自己出庙,他居然还好整以睱,将十二个师弟每人击打一掌,这才携石破天 而去。此人掌力着肉无声,使的纯是阴柔内力,武功机智都是远在自己之上,思之心寒。 且说石破天自己撞到闵柔剑上,所伤其实不重,也不十分疼痛。石清、闵柔离去后殿中一 团漆黑,便觉有人伸手过来,按住自己嘴巴,跟着轻轻一拖,将自己拖入了神台底下。过 了片刻,只觉那人抱着自己,快跑出庙,奔驰了一会,跃入一艘小舟,接着有人点亮油灯 。石破天睁开眼来,见身畔拿着油灯的正是丁珰,心中大喜,叫道:"叮叮当当,是你抱了 我来的?" 丁珰小嘴一撇,嗔道:"你这死鬼,连谁抱你也不知,是爷爷抱你来的。" 石破天侧过头来,见丁不三抱膝坐在船头,眼望天空,对他丝毫不加理睬,便道:"爷爷, 你…你…抱我来做什么?" 丁不三哼了一声,道:"阿珰,此人是个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没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 刀杀了。" 丁珰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都记不起了,他慢慢的就好了。天哥,我 瞧瞧你的伤口。" 轻轻解开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去伤口旁的血迹,敷上金创药,再撕下自己衣襟,给 他包扎了伤口。 石破天道:"谢谢你。叮叮当当,你和爷爷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吗?好像捉迷藏,好玩得很。 " 丁珰道:"还说好玩呢。你爸爸妈妈和姓白的斗剑,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 石破天奇道:"我爸爸妈妈?你说那个穿黑衣服的大爷是我爸爸?那个俊女人可不是我妈妈 ,…我妈妈不是这个样子,没有她好看。"丁珰叹了口气,道:"天哥,你这场病真是害得不 轻,连父母亲也忘了。我瞧你使那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也是生疏得紧,难道真的连武功也 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这怎么会?" 原来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丁不三祖孙二人一路追了下来,石清夫妇入庙斗剑种种情形, 祖孙二人都瞧在眼里。 丁不三将石破天救走,丁珰便使出家传掌法,在十二名雪山弟子脸上都击上一掌。她对白 万剑也真是忌惮,却不敢去招惹他,不等他回庙,就拔足溜了。 石破天奇道:"我会什么武功?我什么武功也不会。你们讲的话,我更是弄不明白。" 丁不三突然站起身来,厉声说道:"阿珰,你到底是痴迷了心窍还是什么,偏要去嫁这样一 个胡说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将他毙了,包在爷爷身上,给你另外找一个又 英俊、又聪明、风流体贴、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来给你做小女婿儿。" 丁珰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哽咽道:"我…我不要什么别的少年英雄。他…他又不是白痴,只不 过…只不过生了一场大病,脑子一时糊涂了。" 丁不三怒道:"什么一时糊涂?在那土地庙瞧着他使剑那一副鬼模样,不教人气炸了胸膛才 怪,那么毛手毛脚,倒似是初学乍练一般,每一招破绽百出,到处都是漏洞。嘿嘿,人家 明明收了剑,这小子却把身子撞到剑上去,硬要受了伤才痛快。这种脓包我若不杀,早晚 也给人宰了。江湖上传出去,说丁不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还做人不做?不行,非杀 不可,非杀不可!" 丁珰咬一咬下唇,知道爷爷要这么说,就一定这么办,跟他违拗,徒然多费唇舌,说道:" 爷爷,你要怎样才不杀他?" 丁不三道:"哈,我干么不杀他?非杀不可,没的丢了我丁不三的脸。人家听说丁老三杀了 自己的孙女婿,没什么希奇。若说丁老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怎么办?" 丁珰道:"怎么办?你老人家替他报仇啊。" 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给这种脓包报仇?你当你爷爷是什么人?" 丁珰哭道:"是你教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杀了他,不是教我做寡妇么?" 丁不三搔搔头皮,道:"那时候,我试过他,觉得他内功不坏,做得我孙女婿,那知他竟是 个白痴。你一定不让我杀他,那也成,却须依我一件事。" 丁珰听到有了转机,喜道:"依你什么事?快说,爷爷,快说。" 丁不三道:"我说他是白痴,该杀。你说他不是白痴,不该杀。好吧,我限他十天之内,去 跟那个白万剑比武,将那个'气寒西北'什么的杀死或者打败了我才饶他,才许他和你做真 夫妻。" 丁珰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白万剑剑术如神,咱们祖孙二人亲眼见到过的,石郎大病初 愈,又新受剑伤,十天之内,如何能是这位剑术大名家的敌手,说道:"爷爷,你出的明明 是个办不到的难题。" 丁不三道:"难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过白万剑,我一掌便将这白痴毙了。" 丁珰满腹愁思,侧头向石破天瞧去,见他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她悄声道:"天哥,我爷爷 要你在十天之内去打败那白万剑说怎样?" 石破天道:"白万剑?他剑法好得很啊,谁也不是他的敌手,我怎么打得过他?" 丁珰道:"是啊。我爷爷说,你若是打不赢他,便要将你杀了。"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杀人?爷爷跟你说笑呢,你也当真?爷爷是好人, 不是坏人,他…他怎么会杀我?" 丁珰一声长叹,心想:"石郎真有点疯疯颠癫癫地,不明事理。眼前之计,唯有答应爷爷再 说,在这十天之中,想个法儿教他逃走便是。" 于是向丁不三道:"好吧,爷爷,我答应了,教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爷爷饿了,做饭吃吧!我跟你说:一不教,二别逃,三不饶。不教 ,是爷爷决不教白痴武艺。别逃,是你别想放他逃命,爷爷一发觉他想逃命,不到十天, 随时便将他毙了。不饶,用不着我多说。" 丁珰道:"你既说他是白痴,那么你就是教他武艺,他也学不会,又何必一不教?" 丁不三微笑道:"你这激将之计不管用。再说,就算爷爷肯教,他十天之内又怎能去打败白 万剑?教十年也未必能够。" 丁珰突然心念一动,道:"好,你不教,我来教。爷爷,我不做饭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其时坐船张起了风帆,顺着东风,正在长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天色渐明,江面上都 是白雾。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饭,不是存心饿死爷爷么?" 丁珰道:"你要杀我丈夫,我不如先饿死了你。" 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饭。" 丁珰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来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内,打败了那白万剑 。" 丁不三道:"胡说八道,连我也办不到的事,你这小丫头能办到?"祖孙俩不住斗口。其实 丁珰心中发愁,不知如何才能劝得听爷爷不杀石破天。她知爷爷脾气古怪,跟他软求决计 无用,只有想刁钻的法子,或能让他回心转意,心想:我不给他做饭,他饿起上来,只好 停舟泊岸,上岸买东西吃,那便有机可乘,好教石郎脱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见丁不三饿得愁眉苦脸,自己肚中也饿了,猜不到丁珰的用意,站起身来,道 :"我去做饭。" 丁珰怒道:"你刚受了伤,又去劳碌,创口再破,那怎么办?"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创药灵验如神,一敷即愈,他受的剑创又不重,怕什么?好孩子, 快去做饭给爷爷吃。" 丁珰道:"他做饭给你吃,你还杀不杀他?" 丁不三道:"做饭管做饭,杀人管杀人。两件事毫不相干,岂可混为一谈?"竟是说到了期 限,还是要杀的。 石破天一按胸前剑伤,果然并不甚痛,便到后梢去淘米烧饭,见一个老梢公掌着舵,坐在 梢后,对他三人的言语恍若不闻。石破天煮饭烧菜那是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间将两尾鱼 煎得微焦,一镬白米饭更是煮得热烘烘、香喷喷地。 丁不三吃得连声赞好,道:"你的武功若是有烧饭本事的一半好,爷爷也不杀你,可惜可惜 。当日你若是没和阿珰拜堂成亲,只做我的厨子,别说我不杀你,别人若要杀你,爷爷也 不答应。" 丁珰装了一大碗饭,挟了半条鱼,拿到后梢去给那梢公吃。 吃过饭后,石破天和丁珰并肩在船尾洗碗筷。丁珰见爷爷坐在船头,便低声道:"待会我教 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记住。" 石破天道:"学会之后,去和那位白师傅比武么?" 丁珰道:"你难道当真是白痴?天哥,你……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石破天道:"从前我怎么了?" 丁珰脸上微微晕红,道:"从前你见了我,一张嘴可比蜜糖儿还甜,千伶百俐,有说有笑, 哄得我心下好不欢喜,说出话来,句句意想不到。你现在可当真傻了。" 石破天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天哥,他会讨你欢喜,我可不会,你还是去找他 的好。" 丁珰软语央求:"天哥,你这是生了我的气么?" 石破天摇头道:"我怎会生气?我跟你说实话,你总是不信。" 丁珰望着船舷边滔滔的江水,自言自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变回从前那副样子。" 呆呆出神,手一松,将一只磁碗掉入了江中,那碗在绿波中只是一晃便不见了。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我永远变不成你那个天哥。要是我永远这么……这么……是一个白痴, 你就永远不喜欢我,是不是?" 丁珰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突然间心中烦恼已极,抓起一只只磁碗,接 二连三的抛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齿伶俐,说话能讨你喜欢,我整天说个不停,那也无妨。可是…… 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个'天哥'啊。要我假装,也装不来。" 丁珰凝目向他瞧去,其时朝阳初上,映得石破天一张脸红堂堂地,双目灵动,脸上神色却 十分恳挚。 丁珰又叹了口气道:"若说你不是我那个天哥,怎么肩头上会有我咬的疤痕?怎么你也是这 般喜欢拈花惹草,又去调戏雪山派的那个花姑娘?若说你是我那个天哥,怎么忽然间痴痴 呆呆,再没从前的半分风流潇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实实的不好吗?" 丁珰摇头道:"不,我宁可你像以前那样活泼调皮,偷人家的老婆也好,调戏人家闺女也好 ,便不爱你这般规规矩矩的。" 丁珰心下不快,心想跟他越说越是缠夹,突然间怪气上冲,伸手便扭住他的耳朵,用力一 扯,将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来了。 石破天吃痛不过,反手一格。 丁珰只觉一股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道击在她手臂之上,身子猛力向后撞去,几乎将后梢上撑 篷的木柱也撞断了。她"啊哟"一声,骂道:"死鬼,打老婆么?用这么大力气。" 石破天忙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珰望手臂上一看,只见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块,忽然之间,她俏脸上的嗔怒变为 喜色,握住了石破天双手,连连摇晃,道:"天哥,原来你果然是在装假骗我。" 石破天愕然道:"装什么假?" 丁珰道:"你武功半点也没失去。" 石破天道:"我不会武功。" 丁珰嗔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伸纤掌往他左颊上打去。 石破天一侧头,伸掌待格,但丁珰是家传的掌法,去势何等飘忽,石破天这一格自然是格 了个空,只觉脸上一痛,无声无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珰又是"啊哟"一声惊惶之意却比适才更甚。 原来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自己的这一掌,所以掌中自然而 然的使上了阴毒的柔力,要知出掌若是不含内力,掌法也就不够轻捷,那料到石破天这一 格竟会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会武功一般。她左手抓住了自己的右掌。只见石破天左颊上 一个黑黑的掌印陷了下去,丁珰又是羞愧,又是歉仄,搂住了他的腰,将自己的脸颊贴在 他左颊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来你没有复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脸上一时也不如何疼痛,叹道:"叮叮当当,你一时生气,一时喜欢,到 底为了什么,我终究还是不懂。" 丁珰急道:"那……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从他怀抱中脱了出来,从自己衣袋中取出了一个 瓷瓶来,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道:"唉,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才好。"两人偎依着坐在后 梢头,一时之间谁也不开口。 过了良久,丁珰将樱口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天哥,你生了这场病后,武功是都忘记了, 但内力是忘不了的。我将那套擒拿手教你,于你有很大的用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你肯教我,我学着便了。" 丁珰伸出纤纤手指,轻轻抚摸他的掌印,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突然凑过口去,在那黑黑的 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时之间,两个人的脸都羞得通红。 丁珰掠了掠头发,为要掩饰窘态,当下便将一十八路擒拿手一路一路演给他看,演过之后 ,叫石破天和她拆解。石破天资质聪颖,丁珰只教了一遍,他便都记住了。 过得三天,石破天已将一十八路擒拿手法练得甚是纯熟,这擒拿法虽然只是一十八路,但 每一路的变化多则二三十变,少亦有十三四变,甚是繁复巧妙。 这三天之中,石破天胸口剑创已大致平复,整日价只是与丁珰拆解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 丁不三冷眼旁观,有时冷言冷语,讥嘲几句。坐船溯江而上,渐渐行到荒野僻静之地。 丁珰眼见石破天进步极速,芳心窃喜,一次听得丁不三又骂他"白痴",便问道:"爷爷,咱 们丁家这十八路擒拿手,叫一个白痴来学,多少日子才学得会?" 丁不三一时语塞,眼见石破天确已将这套擒拿手学会了,那么此人实在并非痴呆,他到底 是装假呢,还是当真将从前的事全都忘了?他性子执拗,在孙女儿前不肯输口,强道:"有 的白痴聪明,有的白痴愚笨,聪明的白痴,半天即会,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总得三天 才能学会。" 丁珰抿着嘴笑道:"爷爷,当年你学咱家这套擒拿法之时,花了几天?" 丁不三道:"我那用着几天?你曾祖爷爷只跟我说了一遍,也不过半天,爷爷就全学会了。 " 丁珰笑道:"哈哈,爷爷,原来是个聪明白痴。" 丁不三给她抓住了话柄,老羞成怒,沉脸喝道:"没上没下的胡说八道。"便在此时,一艘 小船从下流迅速的追赶上来。 那船高张风帆,又有四个人急速划动木桨,船小身轻,不住的迫近丁不三的坐船。 只见船头站着两名白衣汉子,一人纵声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么?快停船,快停 船!" 丁珰轻轻哼了一声,道:"爷爷,雪山派中又有人追赶石郎来啦。" 丁不三眉花眼笑,道:"让他们捉了这个白痴去,千刀剐,才趁了爷爷的心愿。" 丁珰道:"捉聪明白痴?还是捉傻子白痴?" 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谁敢来捉聪明的白痴了。" 丁珰微笑道:"不错,聪明白痴武功这么高强,又有谁敢得罪你半分。" 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头,你敢绕弯子骂爷爷?" 说话之间,那小船已渐渐追及丁不三的坐船。丁不三和丁珰坐在船舱之中,静观其变。 只听得小船上两名白衣汉子大声叱喝:"兀那汉子,瞧你似是长乐帮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 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有人追上来啦,你说怎么办?" 丁珰道:"我怎知怎么办?你这样一个大男人,难道半点主意也没有?" 便在此时,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许之地,两名白衣汉子齐声呼喝,便纵身向石破天的 坐船后梢跃了过来。两人手中各执长剑,耀日生光。 石破天见这二人便是在土地庙中曾经会过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们,这些雪山派的人却如此苦苦追赶于我?" 只听得嗤的一声,一人长剑已向自己肩头刺来。石破天在这三日中和丁珰不断拆解招式, 往往手脚稍缓,便被丁珰扭耳拉发,吃了不少苦头,此刻身手上的机变迅捷,比土地庙中 和石清夫妇对招,那是大大的不同了。一见敌人剑到,也不遑细思,随手使出第八招"凤尾 手",右手绕个半圆,已欺到前边,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声,撤手抛剑。石破天乘势右肘一抬,拍的一声,正好打在那人的下巴这上 。那人下巴立碎,满口鲜血和着十几枚牙齿,都喷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万万料不到这一招"凤尾手"竟是如此厉害,不由得吓得呆了,心中突突的乱跳。 第二名雪山派弟子本欲上前夹击石破天,突见在电光火石般的一霎之间,同来的师兄竟尔 身受重伤。这师兄武功比他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决计讨不了好,此刻救人要紧, 当即一把抱起师兄。正好此时那小船已和大船并肩而驶,那人挟着伤者,轻轻一跃,便已 落到小船的船板。那人大声呼喝,命小船收蓬,掉转船头,顺流东下,不多时两船相距便 远。但听得怒骂之声,顺着东风隐隐传来,石破天瞧着船板上的一摊鲜血,十几枚牙齿, 又是惊讶,又是好生歉仄。 丁珰从船舱中出来,走到他的身旁,微笑道:"天哥,这一招凤尾手干净利落,使得着实不 错啊。" 石破天摇头道:"你怎地事先没跟我说明白?早知道一下会打得人家如此厉害,这功夫我也 就不学了。" 丁珰心头一沉,寻思:"这呆子傻病发作,又来说呆话了。"说道:"既学武功,当然越厉害 越好。刚才你若不是这一招凤尾手使得恰到好处,他的长剑早已刺通你的肩头。你不伤人 ,人便伤你。你喜欢打伤人家呢,还是喜欢让人家打伤?老实说,打落几枚牙齿,那是最 轻的伤了。武林中动手过招,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你良心好,对方却良心不好,你若是 给人家一剑杀了,良心再好,又有什么用?" 石破天呆呆不语,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种功夫,既不会打伤打死人家,又不会让人家打 伤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敌人" 丁珰苦笑道:"呆话连篇,废话连篇!学武之人,动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吗 ?" 石破天道:"我喜欢捉迷藏、玩泥沙,不喜欢动手拚命。" 丁珰越听越是不快,嗔道:"你是个糊涂蛋,谁跟你说话,谁就倒足了霉。"赌气不再理他 ,而到舱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吗?我说他是白痴,终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 乘早杀了,免得生气。" 丁珰心念一动:"石郎倘若真的永远这么糊涂,我怎么要跟他厮守一辈子?倒也不如真的依 爷爷之言,一剑将他杀了,落得眼前清净。"但随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种种甜言蜜语,就算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语,风流蕴藉之态, 真教人如饮醇醪,心神俱醉,别后相思,实是颠倒不能自已,万不料一场大病,竟将一个 英俊机变的俏郎君,变成了一块迂腐腾腾的呆木头。她越想越是烦恼,不由得珠泪暗滴, 将一张薄被蒙住了头。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么用?又不能把一个白痴哭成才子!" 丁珰怒道:"我把一个傻子白痴哭成了聪明白痴,成不成?" 丁不三怒道:"又来胡说八道!" 丁珰不住饮泣,寻思:"瞧那雪山派中那个花万紫姑娘的言语神情,似乎未被石郎得手,这 样看来,石郎见到美貌姑娘居然不会轻薄调戏,那里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真的嫁了这 种娘娘腔的呆木头,一生还有什么趣味?"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亲,名正 言顺的是他妻子。这几日中,白天和他耳鬓厮磨,晚上睡觉,相距不过数尺。可是别说下 来亲我一亲,连我的手我的脚也不来捏我一下,那里像什么新婚夫妇的样子?" 耳听得石破天睡在后梢之上,呼吸悠长,内息调匀,睡得正香,丁珰怒从心起,从身畔轻 轻摸过柳叶单刀,拔刀出鞘,咬牙自忖:"这样的呆木头老公,留在世上何用?" 十六江上奇逢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丁珰悄悄走到后梢,但听得那老梢公鼾如雷鸣,石破天睡在他的身旁,竟似全然不闻,丁 珰心道:"石郎石郎,这是你自己变了,须莫怪我心狠。"提起柳叶刀来,正要往他头上斫 落,忽然间心中一软,将他肩头轻轻一扳,要在他临死之前再瞧他最后一眼。 石破天在睡梦中转过身来,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但见他脸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什么 好梦。 丁珰心道:"你转眼要死了,让你这个好梦做完了再杀不迟,左右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 当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视着他的脸,只待他笑容一敛,一刀便斫将下去。 过了一会,忽听得石破天迷迷糊糊的说道:"叮叮当当,你……你为什么生气?不过……不过你 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看上了一百天,一百夜,也决不会 够,一千天,一万天……三万天,不,五千天……总之是不够……" 丁珰静静的听着,不由得心神荡漾,心道:"石郎石郎,原来你在睡梦之中,也对我这般念 念不忘。这般好听的言语若是白天里跟我说了,岂不是好?唉,总有一天,你的糊涂病根 子会好了,会跟我说这些话。"眼见船舷边露水沾湿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单薄,心生怜惜之 意,将船舱一张薄被扯了出来,轻轻盖在他的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视半天,这才回入舱 中。 只听得丁不三骂道:"半夜三更,水边一只小耗子钻来钻去,便是胆子小,想动手却不敢, 有什么屁用?" 丁珰知道自己的举止都教爷爷瞧在眼里了,这时她心中喜欢,对爷爷的讥刺毫不在意,心 中反来覆去只是想着这几句话:"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我看上一万天,十万天 ,总之是不够。"突然之间,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这白痴天哥,便在睡梦中说 话,也是痴痴的,咱们就活了一百岁,也不过三万六千日,那有什么十万日可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闹了半夜,直到四更天时,这才朦胧睡去,但睡不多时便给石破天的声 音惊醒,只听得他在后梢头大声嚷道:"咦,这可真奇了!叮叮当当,你的被子,半夜里怎 么会跑到我的身上?难道被子自己会生脚的么?" 丁珰大羞,从舱中一跃而起,抢到后梢,只听石破天手中拿着那张薄被,说道:"叮叮当当 ,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这被子……"丁珰满脸通红,夹手将被子抢了过来,低声喝道:" 不许再说了,被子生脚,又有什么奇怪?" 石破天道:"被子生脚还不奇?你说被子的脚在那里?" 丁珰一侧头,见那老梢公正在拔篙启碇,似笑非笑的斜视自己,不由得一张脸更是羞得如 同红布相似,嗔道:"你还说?"伸手便去扭他的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抬,自然而然的使出一招一十八路擒拿手的"鹤翔手"来,丁珰右手回转,反 拿他的胁下。石破天左肘横了过来,登时将她这一拿封住了,右手便去抓她肩头。 丁珰将被子往船板上一抛,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内劲凌厉,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 霎时之间,两人已拆了十二招。丁珰越打越快,石破天全神贯注,居然一丝不漏,待拆到 四十三招上,丁珰使用一招"龙腾爪",直抓他的头顶。 石破天反腕一格,这一下出手奇快,丁珰缩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只觉一 股强劲的热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传了下去。 这股强劲的内力又自腰间直传至腿上,丁珰站立不稳,身子一侧,便倒了下来,正好摔在 那张薄被之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一俯身,便将那条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来,笑道:"你为什么扭我 ?我把你抛到江里喂大鱼。" 丁珰给他抱着,虽是隔着一条被子,也不由得浑身酸软,又羞又喜,笑道:"你敢!" 石破天笑道:"为什么不敢?"将她连人带被,轻轻一送,掷入船舱之中。 丁珰从被中钻了出来,又走到后梢。 石破天怕她再打,退了一步,双手摆起架式。 丁珰笑道:"不玩啦!瞧你这副德性,拉开了架子,倒像是个庄稼汉子,那有半点武林高手 的风度!" 石破天笑道:"我本来就不是武林高手。" 丁珰道:"恭喜,恭喜!你这套擒拿手法已学会了,青出于蓝,连我这师父也已不是你这徒 儿的对手。" 忽听得丁不三在船舱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万剑较量,却还差着这么老大一截。 " 丁珰道:"爷爷,他学功夫学得这么快。只要跟你学得一年半载,就算不能天下无敌,做你 的孙女婿,却也不丢你老人家的脸了。" 丁不三冷笑道:"丁老三说过的话,岂有改口的?第一、我说过他既要娶你为妻,永远就别 想学我武艺;第二,我限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可没说一年半载。再过得五天,他性 命也不在了,还说什么一年半载?" 丁珰心中一寒,昨天晚上,还想亲手去杀了石破天,今日却已万万舍不得这石郎死于祖父 之手,但祖父说过的话,确是从来没有不算数的,这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只有照着原 来的法子,从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别出机谋。 于是这几天之中,丁珰除了吃饭睡觉,只是将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数百种变化,反来覆去 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后来,石破天已练得纯熟之极,纵然不假借强劲的内力,也已勉强 可和丁珰攻拒进退,拆了个旗鼓相当。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声,说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珰道:"爷爷,你要他去打败白万剑,依我看也不是什么难事。白万剑雪山派的剑法虽然 厉害,总还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石郎这套擒拿手练得差不多了,他内力可半点没有失 去。单凭这双空手,便能将那姓白的手中长剑夺了下来。他空手夺人长剑,算不算得是胜 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头话是说得稀松平常,凭他这一点子能耐,便将'气寒西北'手中长剑 夺将下来?我叫你乘早别发清秋大梦。就是你爷爷,一双空手也夺不到那姓白的手中长剑 。" 丁珰嘟起了小嘴,道:"左右是个死,去夺他长剑,说不定还能侥幸得胜,总好过死在你的 手里。爷爷,你叫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但若十天之内找不到那姓白的,可不是石郎 的错。" 丁不三道:"我说十天,就是十天。那姓白的总是在这长江之中,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 ,十天之内不将他打败,我就是杀了这姓石的小白痴。" 丁珰道:"只剩三天,却到那里找去?你……你……你当真是不讲道理。" 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讲道理,也不是丁不三了。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丁不三几时讲过 道理了?" 这第八、第九两天之中,丁珰只是教石破天拆解"狮子搏兔","苍鹰攫鸡","手到拿来"," 探囊取物"这四招,那都是空手入白刃,夺人兵器的精妙手法。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边总是挂着一丝微笑,有时斜睨石破天,眼神极是古怪,带着三 分卑视,却另有七分杀气。 丁珰知道爷爷定是要在第十天杀了石郎,这时候别说石破天仍是不能与白万剑匹敌,就算 武功当真胜得了他,短短两天之中,茫茫大江之上,却又到那里找这"气寒西北"去? 这日午后,丁珰和石破天拆了一会擒拿手,脸颊晕红,鼻尖渗上几滴汗水,她取出手帕擦 了一擦,不由得打了个呵欠,说道:"八月天时,还这么热!"并肩坐在石破天身边,指着 长江中并排而游的两只小鸟道:"天哥,你瞧这对夫妻在江中游来游去,何等逍遥快乐,若 是一箭把雄鸟射死了,雌鸟孤苦伶仃,岂不可怜?" 石破天道:"我在山里打猎、射鸟之时,倒也没有想到它是雌是雄,依你这么说,我以后只 拣雌鸟来射吧!" 丁珰叹了口气,心道:"我这个石郎毕竟有些痴痴呆呆。"一时只觉困倦,斜身依在石破天 身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合上了眼,慢慢竟是睡着了。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倦了吗?我扶你到船舱里睡,好不好?" 丁珰迷迷糊糊的道:"不好,我就爱这么睡。" 石破天不敢拂她之意,只得任由她以自己左肩为枕,只听得她气息悠长,越睡越沉,一头 秀发擦在自己左颊之上,微感麻痒,却也是说不出的舒服。 突然之间,一缕极细微的声音钻入了自己左耳,轻如蜂鸣,几不可辨:"我跟你说话,你只 是听着,不可点头,更不可说话,脸上也不可露出半点惊奇的神气。你最好闭上眼睛,假 装睡着,再发出一些鼾声,以便遮掩我的话声。" 石破天听得了丁珰这般说话,初时大感奇怪,还道她是在说梦话,斜眼看她时,但见她长 长的睫毛覆盖双眼,突然间左眼张开,向他霎了两下,又再闭上。石破天当即省悟:"原来 她要跟我说几句秘密话儿,不让爷爷听见。"于是也打了个呵欠,说道:"好倦!"合上了眼 睛。 丁珰心下暗喜:"天哥毕竟不是白痴,一点便透,要他装睡,他便装得真像。"又低声道:" 爷爷说你武功低微,又是个白痴,不配做他的孙女婿儿。十天的期限,明天便到,他定是 要将你害死。咱们既找不着白万剑,就算找到了,你也打他不过,唯有一些法子,只有咱 夫妻俩脱身逃走,躲到深山之中,让爷爷找你不到。" 石破天心道:"好端端地,爷爷怎么会害我?叮叮当当究竟是个小孩子,将爷爷说的笑话也 当了真。不过她说咱们两个躲到深山之中,让爷爷找咱们不到,那倒好玩得很。" 丁珰又道:"咱两个若是上岸逃走,爷爷一定追到,那是无论如何逃不了的。你记好了,今 晚三更时分,我突然抱住爷爷,哭叫:'爷爷,爷爷,你饶了石郎,别杀他,别杀他!'你 须得立刻抢进舱来,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爷爷的背心正中,左手使'玉女拈针'拿住他后 腰。记着,听到我叫'别杀他',你得赶快动手,是'虎爪手'和'玉女拈针'。爷爷被我抱住 双臂,一时不能分手抵挡,你内力很强,这么一拿,爷爷便不能动了。" 石破天心道:"叮叮当当真是顽皮,叫我帮忙,开爷爷这样一个大玩笑,却不知爷爷会不会 生气?也罢,她既爱闹着玩,我顺着她意思行事便了。想来倒是有趣得紧。" 丁珰又低声道:"这一抓一拿,和我二人生死攸关。你用左手摸一下我背心的'灵台穴'看, 那'虎爪手'该当抓在这里。" 石破天仍是闭着眼睛,慢慢提起左手,在丁珰"灵台穴"上轻轻抚摸一下。 丁珰道:"是啦,黑暗之中出手要快,认穴要准,我拚命抱住爷爷,只能挨得一霎之间,只 要他一惊觉,立时能将我摔开,那时你万难抓得到他了。你再轻轻碰我后腰的'悬枢穴', 且看对是不对。那'玉女拈针'这一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劲力要从指尖直透穴 道。" 石破天左手缓缓移下,以两根手指在她后腰"悬枢穴"上轻轻搔爬了一下,他这时自是丝毫 没有使劲,不料丁珰是黄花闺女,分外怕痒,给他在后腰上这么轻轻一搔,忍不住格格一 声,笑了出来,笑喝:"你胡闹!" 石破天哈哈大笑。丁珰也伸手去他胁下呵痒。两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把装睡之事,全 然置之脑后。 这日黄昏时分,老梢公将船泊在江边的一个小市镇旁,提了酒壶,上岸去沽酒买菜。丁珰 道:"天哥,咱们也上岸去走走。" 石破天道:"甚好!"丁珰携了他手,上岸闲行。 那小市镇只不过八九十家人家,倒有十来家是鱼行。两人行到市梢,眼看身旁无人。 石破天道:"爷爷在船舱中睡觉,咱们这么拔足便走,岂不是就逃走了?" 丁珰摇头道:"那有这么容易?就是让咱们逃出十里二十里,他一样也能追上。" 忽听得背后一个嘶哑的嗓子道:"不错,你便是逃出一千里,一万里,咱们也一样的能够追 上。" 石破天和丁珰同时回过头来,只见两名汉子从一颗大树后转了出来,一高一矮,向着二人 狞笑。石破天识得这两人便是雪山派中的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不由得一怔,心下暗暗惊惧 。 原来雪山派弟子在长江中发现了石破天的踪迹,上船动手,身受重伤之后,白万剑派遣众 师弟分从水陆两路追赶。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这一拨乘马溯江向西追来,不料竟在这小镇上和石破天相遇。 呼延万善为人持重,心想自己二人未必是这姓石小子的对手,正想依着白师兄的嘱咐,发 射冲天火箭传讯,不料闻万夫忍耐不住,登时便叫了出来。 丁珰心下也是一惊:"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不知白万剑是否在左近?倘若这姓白的也赶来 ,爷爷逼着石郎和他动手,那可糟了。" 当下向二人横了一眼,啐道:"咱们自己说话,谁要你们插口?天哥,咱们回船去吧。" 石破天也是心存怯意,点了点头,两人转身便走。 闻万夫向来便瞧不起这师侄,心想你在本门学了几年武功,能有多大本领?我若是将他亲 手擒了去,那可是大功一件,从此在本门中出人头地,当即喝道:"往那里走?姓石的小子 ,乖乖跟我走吧!"口中叱喝,左手便向石破天肩头抓来。 石破天身子一侧,自然而然使出丁珰所教的擒拿手来,横臂格开他的来招。 那闻万夫拳脚上的功力也甚了得,一抓不中,飞起一脚,便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 石破天见他飞脚踢来,这一下如何拆解,却是没学过。 要知丁珰授他擒拿手,用意全在"虎爪手""玉女拈针"那两招,为了免除爷爷的疑心,这才 将一十八路手法的种种变式详细传给了他,却并未教他如何抵挡别门别派的拳脚。 石破天这半天中,心头反来覆去,便是记忆着"虎爪手"和"玉女拈针"两招,危急之际,所 想得起的也是这两招。 但闻万夫和他是相对而立,这两招全然用不上,这时他也顾不得合式不合式,一提足,抢 到了闻万夫的身后。他内功深厚,转侧之间,自然而然的便捷无比,这么一奔,竟是将闻 万夫那一足避过了,同时右手"虎爪手"抓他"灵台穴",左手"玉女拈针"拿他"悬枢穴"。内 力到处,闻万夫身子只微一痉挛,便即软软的倒了下来。 呼延万善正欲上前夹攻,一见石破天以精妙手法拿住师弟要穴,情急之下,不及抽拔长剑 ,一拳往石破天腰间击来。他为了救援闻万夫,这一拳乃是用了十成的劲力,波的一响, 跟着喀喇一声,呼延万善只觉一阵徹骨剧痛,一条右臂竟尔断了两处。 石破天却只是腰间略觉疼痛,放开闻万夫的身子时,只见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了,扳过 他肩头,见他双目上挺,神情甚是可怖。石破天吃了一惊,叫道:"啊哟,不好,叮叮当当 ,他……他……他怎么忽然抽筋,莫非……莫非是死了?" 丁珰格的一笑,道:"天哥,你这两招使得甚好,只不过冒冒失失,慌慌张张的,终是没没 半分名家风范。你这么一拿,他死是不会死的,终身残废,却免不了,双手双脚,那是再 也不会动了。" 石破天更是惊讶,伸手去扶闻万夫,道:"真……真是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伤你,那怎么 ……怎么办?叮叮当当,能不能想法子给他治治?" 丁珰一伸手,从闻万夫身畔抽出长剑,道:"你要让他不多受苦楚?那很容易得紧,一剑将 他杀了就是。" 石破天忙道:"不行,不行!"情急之下,不由得热泪交流。 呼延万善怒道:"你这两个无耻小妖。须知雪山弟子能杀不能辱。今日老子师兄弟折在你手 里,快快把咱们两个都杀了。" 石破天深恐丁珰真的将闻万夫杀了,忙夺下她手中长剑,在地下一插,说道:"叮叮当当, 快……快回去吧。"拉着她衣袖,快步回船。 丁珰哂道:"江湖上多说长乐帮石帮主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怎地忽然婆婆妈妈起来?刚 才之事,可别跟爷爷说。" 石破天道:"是,我不说,你说他……他当真会终身残废?" 丁珰道:"你拿了他两大要穴,若还不能令他终身残废,咱们丁家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更有 何用?" 石破天道:"那么你叫我待会也这么去擒拿爷爷?" 丁珰笑道:"傻哥哥,咱们爷爷是何等样人物,岂可和雪山派中这等脓包相比?你若是侥幸 拿住这两处要穴,又能用上内力,最多令他两三个时辰难以行动,难道真能叫他残废了?" 石破天心头栗木,怔忡不安,那梢公煮好了饭,他胡乱扒了半碗,呆呆出神,便不吃了。 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到得半夜,果然听得丁珰在船舱中叫了起来:"爷爷,爷爷, 你饶了石郎性命,别杀他,别杀他!" 石破天一跃而起,抢到舱中,朦胧中只见丁珰抱住了丁不三的上身,不住的叫:"爷爷,可 别杀石郎!" 石破天伸出双手,便要往丁不三后心抓去,陡然想起闻万夫缩成一团的神情,心道:"我这 双手抓将下去,倘若将爷爷也抓成这般模样,那可太对不起他,我……我决计不可。"当即悄 悄退出船舱,抱头而睡。 丁珰眼见他抢进舱来,正欣喜间,那知他迟疑片刻,又退了出去,功败垂成,不由得大急 …… 石破天回到后梢,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过了一会,只听得丁珰道:"啊哟,爷爷,我怎么抱 着你?我……我刚才做了个恶梦,梦见你一掌将石郎打死了,我求你……求你饶他性命,你总 是不答应,谢天谢地,只不过是个梦。" 石破天心稍慰,寻思:"叮叮当当真会说谎,见我没去拿爷爷要穴,便说出这么一番动听的 言语来遮掩了过去。" 却听丁不三道:"你做梦也好,不做梦也好,天一亮便是约定的第十天。且瞧他这一日之中 ,能不能找到白万剑来将他打败了。" 丁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石郎不是白痴!" 丁不三道:"是啊,他良心好!良心好的人便是傻子,便是白痴,该死之极。唉,以'虎爪 手'抓'灵台穴',以'玉女拈针'拿'悬枢穴',妙计啊妙计!" 舱内舱外,这句话钻入了丁珰和石破天耳里,两人同时吃了一惊:"爷爷怎么知道咱们的计 策了?" 石破天还不怎么样,丁珰却不由得遍体都是冷汗,心想:"原来爷爷早已知晓,那么暗中自 必有备,天哥没有下手,也不知是祸是福?" 石破天浑浑噩噩,绝不相信次日丁不三真会下手杀他,过不多时,便即睡着了。天将破晓 之时,忽听得岸上人声喧哗,有人叫道:"在这里了!""便是这艘船。""别让老妖怪走了! " 石破天坐起身来,只见岸边十多人手提灯笼火把,奔到船边,当先四五人抢上船头,大声 叱喝:"老妖怪在那里!害人老妖往那里逃?" 丁不三从船舱中钻了出来,喝道:"什么东西在这里扰老爷清梦?" 一条汉子喝道:"是他,是他!快泼!"身后两人手中拿着竹做的喷筒,对准丁不三,两股 血水向他急速射去。 岸上众人欢呼喝叫:"黑狗血洒中老妖怪,他就遁不了!" 可是这两股狗血那里能溅中丁不三半点?他腾身而起,心下大怒:"那里来的妄人,当老夫 是妖怪,用黑狗血喷我?" 旁人不去惹他,他一时喜怒无常,举手便能杀人,何况有人欺上头来?他身子落下来时, 双脚齐飞,踢中两名手持喷筒的汉子,跟着呼的一掌,将当先的大汉击得直飞出去。 这三人都不会什么武功,中了这江湖怪杰的拳脚,那里还有性命?两个人软软的死在船头 ,当先的那条大汉在半空中便狂喷鲜血。丁不三又要举脚向余人扫去,忽听得丁珰在身后 冷冷的道:"爷爷,一日不过三"!" 丁不三一怔,盛怒之下,险些儿忘了自己当年立下的誓,这一脚尚未踢到船头汉子的身上 ,硬生生的收了回来。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叫道:"老妖怪厉害,快逃,快逃!"霎时之间 逃了个干干净净,灯笼火把有的抛在江中,有的丢在岸上。三具尸首一在岸上,二在船头 ,竟是无人理会。 丁不三将船头的尸首踢入江中,向老梢公道:"快开船,再有人来,我杀不了啦!" 那梢公吓得呆了,双手不住发抖,几乎无力拔篙。丁不三提起竹篙,将船撑离岸边。那些 狗血没射到人,却都射在舱里,腥气难闻。 丁不三冷冷的道:"阿珰,是你捣的鬼,是不是?那为什么?" 丁珰笑道:"爷爷,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丁不三道:"我几时说过话不算数了?" 丁珰道:"好,你说十天一满,若是石郎没将那姓白的打败,便要杀他。今天是第十天,可 是你已经杀了三个人啦!" 丁不三一凛,怒道:"小丫头,诡计多端,原来是爷爷上了你的当。" 丁珰极是得意,笑吟吟的道:"丁家三老爷素来说话算数,你说在第十天上定要杀了这小子 ,可是'一日不过三',你已杀了三个人,这第四个人,便不能杀了。爷爷,你既在第十天 上杀他不得,以后可不能再杀。我瞧你的孙女婿儿也不是真的什么白痴,等他身子慢慢复 原,武功自会大进,包不丢了你的脸面便是。" 丁不三伸足在船头用力一蹬,喀的一声,船头的木板登时给他踹了一洞,怒道:"不成,不 成!丁不三折在你小丫头手下,已经是丢了脸。" 丁珰笑道:"我是你的孙女儿,大家都是一家人,那有什么丢不丢脸的?这件事我又不会说 出去的。" 丁不三怒道:"我输了便心中不痛快,你说不说有什么相干?"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对话,这时已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人是丁珰故意引了来给她爷爷杀 的,好让他连杀三人之后,限于"一日不过三"的规定,便不能再杀他,见丁珰笑嘻嘻的走 到后梢,便道:"叮叮当当,你为了救我性命,却平白无辜害了三人,那不是……那不是太也 残忍了么?" 丁珰将小脸一沉,道:"那是你害的,怎么反而怪起我来了?" 石破天茫然道:"是……是我害的?" 丁珰道:"怎么不是?你事到临头,不敢动手。否则咱二人早已逃得远远的了,又何至累那 三人无辜送命?" 石破天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有了,有了!姓石的小子,爷爷要挖出你这对眼珠子,斩 了你的双手,教你死是死不了,却成为一个废人。我只须不取你性命,那就不算破了'一日 不过三'的誓言。" 丁珰和石破天都吃了一惊。 丁不三越想越得意,不住口的道:"妙计,妙计!我不杀死你,却将你弄成人不像人,鬼不 像鬼。阿珰,那总可以的吧?" 丁珰一时无辞可辩,只得道:"这第十天又没过,说不定待会就遇到白万剑,石郎又出手将 他打败了呢?" 丁不三呵呵而笑,道:"不错,不错,咱们须得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爷爷等到今晚三更再 动手便了。" 丁珰愁肠百结,再也想不出法子来令石破天脱此危难。偏偏石破天似是仍不知大祸临头, 反来问她:"你为什么皱起了眉头,有什么心事?" 丁珰嗔道:"你没听爷爷说么?他要挖了你的眼珠子,斩了你的双手。" 石破天笑道:"爷爷说笑话吓人呢,你也当真!他挖了我眼睛、斩了我双手去,又有什么用 ?" 丁珰由嗔转怒,心道:"这人行事婆婆妈妈,脑筋糊里糊涂,我要是一辈子跟着他,确也没 趣得紧,爷爷要杀他,让他死了便是。"但想到爷爷待会将他挖去双目、斩去双手,自己如 果忽然回心转意,又要起这个郎君来,他 的眼睛和双手可再也医不好了。我叮叮当当嫁了这么一个残废丈夫,更加没有趣味。 眼见太阳从背后移到头顶,又从头顶转向迎面晒来, 丁珰面向船尾,只见自己和石破天的影子都浮在江面之上,就像是游泳一般,随舟逐波而 西。又过一会,阳光更斜,丁珰心头烦燥,忽想:"好好一个丈,给爷爷弄成了废人,还不 如我自己下手的好。"侧过身来,见石破天背脊向着自己,她双手一伸,便向他背心的要穴 拿去。 十七丁氏双雄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丁珰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石破天背心的"灵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针"拿他"悬枢穴",石 破天绝无防备,登时被她拿住,立时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丁珰被他体内的内力一震,身子向后反弹出去,险险堕入江中,伸手抓住船篷,骂道:"爷 爷要挖你双眼,斩你双手,你这种废人留在世上,就算不丢三爷子的脸,我叮叮当当也没 脸见人了。也不用爷爷动手,我自己先挖出你的眼珠子。" 就在后梢取过一条长长的帆索,将石破天双手双脚都缚住了,又将帆索从肩至脚,一圈又 一圈的紧紧捆绑,少说也缠了八九十圈,直如一只大粽子相似。 本来丁珰如此擒拿了穴道,一个对时中难以开口说话,但石破天内力深厚,四肢虽不能动 ,却张口说道:"叮叮当当,你跟我闹着玩吗?" 他说是这般说,但见着丁珰凶狠的神气,也中也知道大事不妙,眼神中流露出乞怜之色。 丁珰伸足在他腰间狠狠踢了一脚,骂道:"哼,我跟你闹着玩?死在临头。还在发你的清秋 大梦,这般的傻蛋,我将你千刀万剐,也是不冤"飕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来,在石破天脸 颊中来回擦了两下,作磨刀之状。 石破天求道:"叮叮当当,我今后总是听你的话,你可别杀我。" 丁珰恨恨的道:"我有心救你性命,你偏偏不肯照我吩咐。那是你自寻死路,却怪不得谁来 ?我此刻不杀你,爷爷也会害你。哼,是我的丈夫,要杀便由我自己动手,让别人来杀我 丈夫,我叮叮当当一世也不快活。"石破天哀求道:"你饶了我,我不再做你丈夫便是。" 丁珰道:"天地也拜过了,怎能不做我丈夫?再啰唆,我一刀便砍下你的狗头。" 石破天吓得不敢再作声,只听得丁不三笑道:"很好,很好,那才是丁不三的乖孙女儿。爽 爽快快,一刀两段便是!" 那老梢公见丁珰举刀要杀人,吓得全身发抖,舵也掌得歪了。迎面一艘小船顺着江水激流 冲将上来,眼见便要和丁不三的坐船相撞。小船上的梢公大叫:"扳梢,扳梢!"丁珰提起 柳叶刀来,此时太阳即将西沉,落日余晖,映照在刀锋之上,刺得石破天双目微眯,猛见 丁珰一双雪白粉嫩的手臂往下一落,拍的一声响,这一刀竟是砍在他头旁数寸处的船板之 上。 丁珰一刀砍出,随即撤手放刀,双手抓起石破天的身子,双臂运劲向外一抛,将他向着擦 舟而过的小船船舱中摔了过去。 丁不三见孙女突施诡计,怒喝:"你……你干什么?"飞身从舱中扑将出来,伸手去抓石破天 时,终究是慢了一步。 江流湍急,两船瞬息间已相距十余丈,丁不三轻功再高,却也无法纵跳过去。 他反手重重打了丁珰一个耳光,叫道:"回舵,回舵,快追!" 但这长江之中,风劲水急,岂能片刻之间便能回舵!何况那小船轻舟疾行,越驶越远,再 也追赶不上了。 石破天耳畔呼呼风响,身子在空中转了半个圈,落下时,脸孔朝下俯伏,但觉着身处甚是 柔软,倒也不感疼痛,只是黑沉沉地瞧不见什么东西,但听得耳畔有人轻轻低呼之声。石 破天身子不能动弹,也不敢开口说道,鼻中渐渐闻到一阵幽香,似是回到了长乐帮总舵中 自己的床上。 果然微一定神,便觉到自己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个枕头之中,枕畔却另有一个人 头,长发披枕,竟然是个女子。石破天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突然之间,石破天只觉后颈上微微一痛,又有些凉飕飕地,知有人以利刃架在自己颈中, 接着便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什么人?你……你是丁不四老怪的徒子徒孙么?"石破天 道:"我……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那女子怒道:"你钻到咱们船里,定非好人,姑娘 一刀便将你杀了!"说着手上力道略增,石破天只觉后颈剧痛,大叫:"不,不是我自己来 的,是人家摔我进来的。" 那女子道:"你……你快出去,怎么爬在我被……被窝里?" 石破天一凝神间,果觉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脸上有枕,而且被褥之间,更是颇为温 暖,原来丁珰将他这么一掷,恰巧是从船门中钻进来,穿入船舱中的一个被窝里,更糟的 是,从那女子的话中听来,似乎这被窝竟是那女子的。他若非手足被绑,早已一跃而起, 逃了出去,偏生身上穴道未解,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只得说道:"我动不得,求求你, 将我搬了出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听得脚后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道:"这混蛋说什么胡话?快将他一刀杀了。" 那女子道:"奶奶,若是杀了他,我一被都是鲜血,那……那怎么办?"语气甚是焦急。那老 妇怒道:"那是什么鬼东西?喂,你这混蛋,快爬出来。" 石破天急道:"我真是动不得啊,你们瞧,我给人抓了灵台穴,又拿了悬枢穴,全身又给绑 得结结实实,要移动半分也动不了。这位姑娘还是太太,你快起来罢,咱们睡在一个被窝 里,可……可实在不大妙。" 那女子啐道:"什么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动不了。奶奶,你……你快给我想个法子,这个 人真的是给人绑着的。" 石破天道:"老太太,我求求你,劳你驾,把我拉出去。我……我得罪这位姑娘……唉……这个…… 真是说不过去。" 那老妇怒道:"小混蛋,倒来说风凉话。" 那姑娘道:"奶奶,咱们叫后梢的船家来把他提出去,好不好?" 那老妇道:"不成,不成!咱们若是让这船家踏进船舱一步,你我还有命么?" 石破天心道:"莫非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给人绑住了,动弹不得?"那老妇又急又怒,不 住口的只骂:"小混蛋,小混蛋,你怎么别的船不去,偏偏撞到咱们这里来?阿绣,把他杀 了,被窝中有血,那有什么要紧?这人早晚总是要杀的。" 石破天大叫:"杀不得,杀不得!我的血脏得很,把这香喷喷的被窝弄得一塌糊涂,而且…… 而且……被窝里有个死尸,也很不妙。" 只听得嘤的一声,石破天觉得后颈上那把刀已移了开去,心中一喜,寻思:"究竟小姑娘胆 子小,我再吓她一吓。"又道:"我此刻动弹不得,你若是将我杀了,我一定变成个僵尸, 躺在你的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着不能动,一变成僵尸,就能动了,我变只冷冰冰的僵 尸手握住你的喉咙……" 那姑娘果然给他说得很怕,道:"我不杀你,我不杀你!"过了一会,又道:"奶奶,怎生想 个法子,叫他出去?"那老妇道:"我在想哪,你别多说话。" 这时已然入夜,船舱中漆黑一团。石破天和那姑娘虽然同盖一被,幸好掷进来时,偏在一 旁,没碰到那姑娘身子,黑暗中只听得那姑娘气息急促,显然又是焦急,又是害怕。过了 良久良久,那老妇仍是没想出什么法子来。突然之间,江上传过来两下极尖锐的哨子之声 ,静夜听来,十分的凄厉刺耳。 哨声尚未停息,江上飘来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声音苍老豪迈,只听那人边笑边呼:"小翠, 我等了你一日一晚,怎么这会儿才到?" 那姑娘急道:"奶奶,这老怪物迎上来了,那便如何是好?" 那老妇哼了一声,道:"你再也别作声,我正在凝聚真气,但须能有片刻动弹,我便往江一 跳,免受这老妖之辱。" 那姑娘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 那老妇怒道:"我叫你别来打扰我。奶奶投江之时,你跟不跟我去?"那姑娘微一迟疑,说 道:"我……我跟着奶奶一块儿死。" 那老妇道:"好!"说了这个"好"后,便再也不作声了。 石破天两度尝过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来这老太太和小姑娘都是练内功走火,以致谁 也动弹不得,偏生敌人在这当口赶到,那当真是为难之极。" 只听下游那苍老的声音又道:"这一会你爱比剑也好,斗拳也好,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咱 们来打个三日三夜,那才教痛快,小翠,你怎么不回答我?" 这时说话声音又已过了数十丈。过不多时,只听得空中呛啷啷铁链响动,跟着拍的一声巨 响,一件东西落到了船上,原来迎面而来的那艘船上有人掷来铁锚铁链,石破天只觉身子 一侧,那船斜了出去。 后梢的船家叫道:"喂,喂,干什么?干什么?" 这船急剧倾侧,石破天不由自主的便向右滚了过去,那姑娘向他侧来,靠在他的身上。石 破天道:"这个……这个……你……"要想叫她别靠在自己身上,但随即想起那姑娘跟自己一样, 也是动弹不得,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跟着觉得船头一沉,有人跃到了船上,倾侧的船 身又回复平稳。那老人站在船头说道:"小翠,我来啦,咱们是不是就动手?" 后梢的船家叫道:"你这么搞,两艘船都要翻。" 那老人怒道:"狗贼,快给我闭了你的鸟嘴!"提起铁锚,便掷了出去。两艘船一分开,一 齐顺着江水疾流下去。船家见他如此神力,将一只两百来斤重的铁锚掷来掷去有如无物, 吓得挢舌不下,再也不敢作声。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就在船头等你,我可不上你当,我不钻进船舱来自讨苦吃。" 石破天和那两个女子听了这句话,心头都不禁为之一宽,心想他一时不进舱来,便可多挨 得片刻。 石破天随即想起,多挨片刻,未必是好,那老妇人若能凝聚真气,便要挟了这小姑娘投江 自尽,他和这祖孙二人从未见过面,那老妇还一再要杀他,但他生来好心肠,不忍见二人 惨死。这时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边,他便低声说道:"姑娘,你叫你奶奶别投江自尽。 "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一时悲伤不禁,流下泪来。这眼泪既是夺眶而 出,那就再也忍耐不住,便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泪水滚滚,也湿了石破天的脸颊。她哽 咽道:"对……对不住!我的眼泪流到了你脸上。"原来这姑娘竟是十分的斯文有礼。 石破天轻叹一声,道:"姑娘不用客气。一些眼泪水,那又算得了什么?"那姑娘泣道:"我 不愿意死。可是船头那人很凶,奶奶说宁可死了,也不能落在他的手里。我……我的眼泪, 真对不住,你可别见怪……怎么你也哭了" 石破天道:"我听你哭得伤心,忍不住也哭了。"就在这时,只听得船板格的一声响,船舱 彼端一个人影坐了起来。 石破天本来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一滚之下,已侧在一旁。他见这人坐了起来,心中怦 怦乱跳,颤声说道:"姑……姑娘,你奶奶能……能动啦,她坐……坐起来啦。" 那姑娘"啊"的一声,便想伸手去拉住石破天,但她连一根手指都动不得,只用干着急的份 儿,过了一会只听石破天又道:"她……她伸手来抓你了。" 那姑娘叫道:"你……你别抓我……我怕……我怕……"就在这时,只觉背上一紧,两只手掌抓到了 她的背上。石破天大叫:"老太太,你别抓她,她不愿意陪你投江自尽,救人哪,救人哪! " 船头上那老人听到船舱中有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奇道:"什么人大呼小叫?" 石破天道:"你快进来,快进来救人。老太太打你不过,要投江自尽了。" 那老人大吃一惊,呼的一掌将船篷掀起了半边,右手一探,已抓住了那老妇的手臂。那老 妇凝聚了半天的真气立时涣散,应声而倒。那老人一搭她的脉搏,伸掌又向她背心按去, 惊道:"小翠,你是练功走火吗?干么不早说,却在强撑?" 那老妇气喘喘的道:"放开手,别管我,快滚出去!" 那老人道:"你经脉逆转,甚是凶险,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残废。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 那老妇怒道:"你再碰一下我的身子,我纵不能动,也要咬断舌头,立时自尽。" 那老人知她性子刚烈,说得出做得到,说道:"你的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少阳三焦 经全都乱了,这个……这个……" 那老妇道:"你一心一意只想胜过我。我练功走火,岂不是再好也没有了?正好如了你的心 愿。" 那老人道:"咱们不谈这个。阿绣,你怎么了?快劝劝你的奶奶。你……你……怎么和一个大男 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还是你的小女婿儿?" 阿绣和石破天齐声道:"不,不是的,我们都动不了啦。" 那老人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伸手将石破天一拉。那知石破人给帆索绑得直挺挺地,腰不 能曲,手不能弯,给他这么一拉,便如一根木材般从被窝中竖了起来。那老人倒是吓了一 跳,待得看清,便即哈哈大笑,道:"阿绣,端阳节早过,你却在被窝中藏了一只大粽子。 " 阿绣急道:"不是的,他是外边飞进来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道:"你怎么也不能动,也变成一只大粽子么?"那老妇厉声道:"你敢伸一根指头碰 到阿绣,我给你拚命。" 那老人叹了口气,道:"好,我不碰她。"转头向梢公道:"船家,船掉头,扯起帆来,我叫 你停时便停船。"那梢公不敢违拗,应道:"是!"慢慢转舵。 那老妇怒道:"你干什么?"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上,好好调养。" 那老妇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我又没有输给你,干么迫我到你的狗窝妖巢去?" 那老人道:"咱们约好在长江比武,我输了到你家磕头,你输了便到我家里。是你自己练功 走火也好,是你们斗不过我也好,总而言之,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 那老妇怒发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声音越叫越凄厉,陡然间一口气转不过来, 竟尔晕了过去。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还由得你吗?"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愿去,你怎能勉强人家?"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什么 狗屁?"反掌便往他脸上打去。 那老人这一掌正好打到石破天脸上,眼见便要打得他头晕眼花、牙齿跌落,突然之间,一 眼见到石破天脸上一个漆黑的掌印,一怔之下,登时收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 谁将你绑成这等模样,原来是我那乖乖侄孙女。你脸上这一掌,是给我侄孙女打的,是不 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道:"你侄孙女?"那老人道:"你还不知老夫是谁?我是丁不四,我的侄孙 女……" 石破天接口道:"啊,是了,叮叮当当是你侄孙女,不错,这一掌,那是叮叮当当打的,我 也是给她绑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说天下除了阿珰这小丫头,再没第二个人这么顽皮淘气。很好 ,很好,很好!她为什么绑你?" 石破天道:"她爷爷要杀我,说我武功太差,是个白痴。" 丁不四更是大乐,笑得弯下腰来,道:"老三要杀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就……" 石破天惊道:"你也要杀?"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谁猜得中?你以为我杀你,我偏偏不杀。"站起身来, 左手抓住石破天的后领,提将起来,右手并掌如刀,在他身上重重缠绕的帆索上自上而下 手一划,数十重帆索立时纷纷断绝,当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锋锐。 石破天赞道:"老爷子,你这手功夫厉害得很,那叫什么名堂?" 丁不四为人最好胜,听石破天一赞,登时心花怒放,道:"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起,普天下 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只怕再无第二人了。这手功夫吗?" 这时那老妇已醒,听丁不四自吹自擂,当即冷笑道:"哼,耗子上天平,自称自赞!这一手 '快刀斩乱麻',不论那个学过几手三脚猫把式的庄稼汉子,又有谁不会使了?" 丁不四道:"呸!呸!学过几手三脚猫把式的人,就会使我这手'快刀斩乱麻'?你倒使给我 瞧瞧!" 那老妇道:"你明知我练功走火,没了力气,来说这种风凉言语。大粽子,我跟你说,你到 随便那一处市镇上见到有人练把式卖膏药,骗人骗财,要他练这手'快刀斩乱麻',只须给 他一文两文,他就会练给你瞧,包管和这老骗子练得一模一样,没半点分别。这是普天下 骗人的混蛋都会的法门,又有什么希罕了!" 丁不四生平最恼恨的,便是听到有人讥刺他武功不行,老妇的言语又说得刻薄,不由得怒 发如狂,一伸手,便向那老妇肩头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动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珰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 的一招"白鹅手"。原来他被丁珰拿中穴道后,为时已久,在他内力撞击之下,穴道渐解, 待得身上帆索断绝,血行顺畅,立时行动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声,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于这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已甚纯熟,当即变招 ,左掌拍出,右手取对方双目。 丁不四喝道:"好!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压他手肘,石破天双臂一圈,两拳反 击他的太阳穴。 丁不四两条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如电闪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只道这一震之下 ,石破天双臂立断,不料四臂一撞,石破天稳立不动,丁不四却感上身一阵酸麻,喀喇一 声,足下所踏的一块船板从中折断,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摇晃了两下。 丁不四万没料到这小子内力如此深厚,向后退了一步,以免陷入断板,口中又是"咦"的一 声。 丁不四前一声"咦",只是惊异石破天居然会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但当双臂与石破 天较劲,震得他退出一步,那一声"咦",却是大大的吃惊,只觉这年青人内力之充盈厚实 ,简直是无穷无尽,武林之中,从那里钻了这样一个武功如此高强的青年出来。 适才这一惊虽然未出全力,但对方浑若无事,自己却踏断船板,可说已经是输了一招。此 人这等厉害,却又如何能为丁珰所擒?又会给她打中一掌?一时之间,心中疑团丛生。 那老妇也是大为惊诧,怀疑之情,丝毫不亚于丁不四,但只要有讥讽丁不四的机会,那是 无论如何不肯放过的,当即哈哈大笑,笑了几声,要想说话,一时气息不畅,却说不出来 了,只道:"连……连一个浑小子也……也……也……" 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说了吧,'连一个浑小子也斗不过,逞什么英雄好汉?'是不是?这句 你说不出口。只怕将你憋也憋死了。"那老妇满脸笑容,连连点头。 丁不四侧头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师父是谁?"石破天搔了搔头,心想自己虽向谢 烟客和丁珰学过武功,却没拜过师父,说道:"我没有师父!" 丁不四怒道:"胡说八道,那么你这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那里偷学得来的?" 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学得来的,叮叮当当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师父,是……是我……"要想 说"是我妻子"总觉有些不妥,便不说了。 丁不四更是恼怒,骂道:"你奶奶的,这武功是阿珰教你的,胡说八道。" 那老妇这时已顺过气来,冷冷的道:"江湖上人人都说,丁氏双雄,一是英雄,一是狗熊! '这句话当真不错,今日老婆子亲眼目睹,果然是江湖传言,千真万确。" 丁不四气得哇哇大叫,道:"几时有这句话了?定是你捏造出来的。你说,谁是英雄,谁是 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强,武林中谁人不知,那个不晓?" 那老妇不敢急促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道:"丁珰是丁老三的孙女儿。丁老三教过他 的儿子,他儿子教他的女儿丁珰,丁珰又教这个浑小子。这浑小子只学了十天,就胜过了 丁老四,你教天下人去评……评……评……" 连说了三个"评"字,这口气又转不过来了。丁不四十分性急,听着她慢条斯理、一板一眼 的说话,早已十分不耐,这时忍不住抢着说道:"我来代你说:'你教天下人评评这个道理 看,到底谁是英雄,谁是狗熊?自然是丁老三是英雄,丁老四是狗熊了'。"他越说声音越 响,到后简直是声如雷震,满江皆闻。 那老妇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道:"你……你自己知道就好。"这几个字说得气若游丝,但听在 丁不四耳中,却令他愤懑难当,大声道:"谁说这大粽子胜过丁老四了?来,来,来,咱们 再比过!我不在……不在……" 他本想说"不在三招之内就将你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何",但话到口边,心想此人武功非 同小可,"三招之内"只怕拾夺他不下,要想说"十招之内",仍觉没有把握,说"二十招"吧 ,还是怕这句话说得太满,若说"一百招之内",却已没了英雄气概,自己一个成名人物, 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对侄孙女儿的徒弟打败,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他略一迟疑。 那老妇已道:"你不在十万招之内将他打败,你就拜他……拜他……拜他……咳……,咳……"丁不四 怒吼:"'你就拜他为师!'你要说这句话,是不是?" "拜他为师"这四个字一出口,丁不四身子已纵在半空,掌影翻飞,向石破天头顶及胸口拍 落。 石破天虽学过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珰的一十八路擒拿手,学时既非活学,用 时也不能活用,眼见丁不四犹似千手万掌般拍将下来,那里能够抵御?只能双掌上伸,护 住头顶,便在这时,后颈"大椎穴"上感到一阵极沉重的压力,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最是要害,但也因为是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诸处经脉 中内力同时生出反击的劲道。 丁不四只感全身一震,向旁反弹了开去,看石破天时,却是浑若无事。 这一招固然石破天被他击中,但丁不四反而向外弹出,不能说分了什么输赢,却听那老妇 阴阳怪气的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让你击中,你却被弹了开去,当真无用之极,只是一招 ,你便输了。" 丁不四怒道:"我怎么输了?胡说八道!"那老妇道:"就算你没有输,那么你让他在你大椎 穴上拍一掌看。如果你不死,也能将他弹开几步,那么你们就算打个平手。" 丁不四心想:"这小子内力雄厚之极,我大椎穴若给他击上一掌,那是不死也得重伤。"说 道:"好端端地,我为什么要给他打?你的大椎穴倒给我打一掌看。" 那老妇道:"早知丁狗熊没种,只管取巧捡便宜,若是跟人家一掌还一掌、一拳还一拳的文 比,你就不敢。" 丁不四给她说中了心事,须知武林中的"文比",乃是你打我一拳,我既不还手,亦是不躲 闪,回头还敬一拳,对方亦须硬挺,不得避架,以此而定胜负。他讪讪的道:"这种蛮打, 是不会武功的粗鲁汉子的所为,咱们武学名家,怎能玩这种笨法子?"他生平好胜,自知这 番话强词夺理,经不起驳,在那老妇冷笑声中,向石破天道:"再来,再来,咱们再比过。 " 石破天道:"我只学过叮叮当当的那些擒拿手,别的武功都不会,你刚才那些千手万掌的功 夫,我不会招架。老爷子,就算是你赢了,咱们不比啦。" 那"就算是你赢了"这六个字,听在丁不四耳中极不受用,他大声说道:"赢就是赢,输就是 输,那有什么算不算的?我让你先动手,你来打我啊。" 石破天摇头道:"我就是不会。"丁不四听那老妇不住冷笑,心头火起,骂道:"他妈的,你 不会,我来教你。你瞧仔细了,你这样一掌打我,我就这样一架,跟着反手这么打你,你 就斜身这么一闪,跟着左手拳头打我这里。" 石破天学招倒是很快,依样出手,丁不四回手反击。两人只拆得四招,丁不四呼的一拳打 到,石破天就不知如何还手,双手下垂道:"下面的我不会了。" 丁不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都是我教你的,那还比什么武?"石破天道:"我原说不 用比啦,算你赢就是了。" 丁不四道:"不成,我若不是真正胜了你,小翠一辈子都笑话我,丁大英雄被她说成是丁大 狗熊,我这脸往那里搁去?你记着,我这么打来,你不用招架,抢上一步,伸指反来戳我 小腹,这一招很是阴毒,我这一拳就不能打实了,只好避让,这叫以攻为守,攻敌之所必 救。" 他一面说,一面比划。石破天用心记忆,学会后两人便从头打起,打到丁不四所教的武功 用尽之时,只得一个往下再教,一个继续又学。丁不四这些拳法掌法变化甚是繁复,但他 与石破天对打的,却只以曾经教过的为限。 十八碧螺紫烟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丁不四甚是性急,心想这般斗将下去,如何胜得了他?唯一机缘只是石破天将所学的招数 忘了,一个拆解有误,那便立中自己毒手。但偏偏石破天记心极好,丁不四只教过一遍, 他便牢牢记住。两人一直拆到二百余招上,石破天仍是没被他找到破绽。 那老妇不时发出几下冷笑之声,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的招数相授,只要攻守之际有一招 不够凌厉奇幻,那老妇便出言相讥。虽知她走火之后虽是行动不得,但这样一位武学中的 大行家,眼光何等厉害,明明是一招奇妙武功,她也故意诋毁几句,何况于不十分出色精 奥之着。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传授石破天拳掌,这股全力以赴的兢兢业业之意,竟是丝毫不亚于当 年数度和那老妇真刀真枪的拚斗。又教了数十招,天色将明,丁不四渐感焦躁,突然拳法 一变,使出一招先前教过的"渴马奔泉",连拳带人,猛地扑将过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对了!" 丁不四道:"有什么次序不次序?只要教过你便行。" 石破天倒也没忘他曾教过用"粉蝶翻飞"来拆解,当即依式纵身闪开。丁不四心想:"我只须 将你逼下江去,就算是赢了。小翠再要说嘴,也已无用。"踏上一步去,一招"横扫千军", 双臂猛扫过去。石破天仍是依式使招"和风细雨",避开了对方狂暴的攻势,但这步一退, 左足已是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吧!"一招"钟鼓齐鸣",双拳环击,攻他左右太阳穴。依照丁不 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该当退后一步,再以"柔拳"将他双掌化开,可是此刻身后已无退路 ,这一步退下,便是踏入了江中,情急之下也不及多想,他生平学得最熟的只是丁珰教的 那两招,也不理用得上用不上,一闪身,已穿到丁不四背后,右手以"虎爪手"抓住他"灵台 穴",左手以"玉女拈针"拿住他"悬枢穴"双手一拿实,强劲内力陡然发出。 丁不四大叫一声,倒在舱板之上。其实石破天内力再强,凭他只学几天的擒拿手法,又如 何能拿得住丁不四?纯係丁不四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认定石破天必以"柔掌"来解自己这 招"钟鼓齐鸣",而要使"柔掌",非退后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可。他若是和另一个高手比武, 自会设想对方能有种种拆解之法,拆解之后跟着便有种种厉害的后着,自是四面八方都防 到了,决不能被他闪到自己后心而拿住自己要穴。但他和石破天拆解了数百招,对方招招 都是一板一眼,依准了自己所授的法门而发,心下对他既无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没想到这 浑小子居然会突然变招,而所用的招数却又是使得纯熟无比,出手如风,待要挡避,已然 不及,竟是阴沟中翻船,着了他的道儿。偏生石破天的内力十分厉害,劲透要穴,以丁不 四修为之高,竟然也是抵挡不住。 这一下变故之生,丁不四和石破天固然吃惊不小,那老妇也是错愕无已,"哈哈,哈哈"狂 笑两下,又是晕厥了过去,双目翻白,神情殊是可怖。 石破天惊道:"老太太,你……你怎么啦?" 那姑娘身在舱里,瞧不见船头上的情景,听石破天叫得惶急,忙问:"这位大哥,我奶奶怎 么了?" 石破天道:"她……她……晕过去啦,这一次……这一次模样不对,只怕……只怕……难以醒转。" 那姑娘惊道:"你说我奶奶……已经……已经死了?" 石破天伸手去探了探那老妇的鼻息,道:"气倒还有,只不过模样儿……那个……那个很不对。 " 那姑娘道:"到底怎样不对法?" 石破天道:"她神色就像是死了一般,对了,我扶起你来瞧瞧。" 那姑娘不愿受他扶抱,但实在关心祖母,略一踌躇,便道:"好!那就劳你这位大哥的大驾 。"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听人说话如此斯文有礼,不禁心中大是快慰,长乐帮中诸人跟他说 话之时,却是十分敬畏多过了友善,只有这个姑娘的说话听在耳中,当真是说不出的慰贴 舒服,于是轻轻扶她起来,将一条薄被裹在她的身上,然后将她抱到船头。 那姑娘一见到祖母晕去不醒的情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说道:"这位大哥,可不可以请 你在奶奶'灵台穴'上,用手掌运一些内力……内力过去?这是不情之请,可真不好意思。" 石破天听她说话柔和,垂眼向她瞧去。这时朝阳初升,只见她一张瓜子脸蛋,清丽文秀, 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瞧着他。两人目光一接,那姑娘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她无法 转头避开,便即闭上了眼睛。石破天冲口而出道:"姑娘,原来你也是这样好看。"那姑娘 脸上更加红了,两人相距这么近,生怕说话时将口气喷到他的脸上,将小嘴紧紧闭住。石 破天呆了一呆,道:"对不起,对不起!"忙将她身子放下,伸过手掌,去按住了那老妇的" 灵台穴",也不知如何运送内力,便照丁珰所教以"虎爪手"抓人"灵台穴"的法子,劲力一发 。 那老妇"啊"一声,醒了过来,骂道:"浑小子,你干什么?" 石破天道:"这位姑娘叫我给你运送内力,你……你果然醒过来啦。" 那老妇骂道:"你封了我穴道啦,运送内力,是这么干的?" 石破天讪讪的道:"我实在不会,请你教一教。" 适才他这么一使劲,只震得那老妇五脏六腑几欲翻转。她初醒时十分恼怒,但已知他内力 浑厚无比,心想:"这傻小子天赋异禀,莫非无意中食了什么灵芝仙草,还是什么通灵异物 的内丹,以致内力虽强,却不会运使。我练功走火,或能凭他之力得能打通被封的经脉? 只须通得一脉,我自己便能行功自疗了。"便道:"好,我来教你。你将内息存于丹田,感 到有一股热烘烘的暖气了,是不是?你心中想着,让那暖气通过到手心少阳脉上。" 石破天依言而为,毫不费力的便将内力集到了掌心,要知他所修习的"罗汉伏魔功"乃少林 派第一精妙的内功,并兼阴阳刚柔之用,随心所欲,无不如意,只是过去不知用法,等如 一个人家有宝库,金银堆积如山,却觅不到那枚开库的钥匙,此刻经那老妇略加指拨,依 法而为,那内力便排山倒海般涌出。 那老妇叫道:"慢些,慢……"一言未毕,便"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黑血。 石破天吃了一惊,道:"怎么了?不对么?" 那姑娘道:"这位大哥,我奶奶请你缓缓运力,不可太骤。" 那老妇骂道:"傻瓜,你想要我的命么?你将内力运一点儿过来,等我吸得几口气,再送一 点儿过来。" 石破天道:"是,是。"正要依法施为,突见丁不四一跃起,叫道:"他奶奶的,咱们再比过 ,刚才不算。" 那老妇道:"老不要脸,为什么不算?明明是你输了。刚才他只须在你身上补一刀一剑,你 还有命么?" 丁不四自知理亏,不再和那老妇斗口,呼的一掌,便向石破天拍了过来,口中喝道:"这招 拆法我教过你,不算不讲理了吧?" 石破天急忙依他所授的招式,挡了开去。 丁不四跟着又是一掌,喝道:"这一招我也教过你的,总不能说我厚皮无赖,欺侮小辈了吧 ?"他每出一招,果然都是曾经教过石破天的,显得自己言而有信,是个君子,但适才被石 破天拿住后心要穴以致落败的事,却是一句不提。他越打越快,十余招后,口中已来不及 说话,只是不住叱喝:"教过你的,教过的,教过!教过!"如此迅速出招,石破天虽然天 资聪颖,总是无法只学过一遍,便将各种繁复的掌法尽数记住活用,对方拳脚一快,登时 便无法应付,眼见数招之间,便会伤于丁不四的掌底。 正在手忙脚乱之际,忽听得那老妇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丁不四住手不攻,问道:"小翠,你要说什么?" 那老妇向石破天道:"少年,我身子不舒服,你再来送一些内力给我。" 丁不四点头道:"那很好。你走火后经脉窒滞,你既不愿我相助,叫他出点力气倒好,这少 年武功不行,内力倒强!" 那老妇哼一声,道:"是啊,他功夫是你教的,武功不行,内力倒强。" 丁不四怒道:"怎么能算是我教的,我只教了他半天,只须他跟我学得三年五载,哼,少一 辈英雄之中,无一个能是他敌手。" 那老妇道:"就算学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什么用?他不学你的武功,能将你打败,学得你 的武功,只怕反而打你不过了。越学越差,你说是学你的好,还是不学的好?" 丁不四一时语塞,呆了一呆,道:"他那两招虎爪手和玉女拈针,还不是我丁家的功夫?" 那老妇道:"这是丁老三的孙女教的,可不是你教的。少年,你过来,别去理他。" 石破天道:"是!"坐到那老妇身侧,伸手又去按住她灵台穴,运功助她打通经脉。 那老妇缓缓伸臂,将衣袖遮在脸上,令丁不四见不到自己在开口说话,又听不到话声,低 声道:"待会他再和你厮打,你手掌之上,须带内劲。就像这样把内劲运到拳掌之中。一见 到他伸掌拍来,你就用他一模一样的招式,和他手心相抵,把内劲传到他身上。这老儿想 把你逼下江中淹死,你记好了,见他使什么招,你也就使什么招。只有用这法子,方能保 得……保得咱们三人活命。" 这老妇和石破天只相处几个时辰,已瞧出他心地良善,若要他为了他自己而和丁不四为难 ,他易起退让之心,不一定能遵照嘱咐,但说"方能保得咱们三人活命",那是将他祖孙二 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内了,他便多半能全力以赴。 石破天点了点头。那老妇又道:"你暂且不用给我送内力。待会你和那老儿双掌相抵,运出 内力时可不能慢慢的来,须得倾注而出,越强越好。" 石破天道:"他会不会吐血?" 那老妇道:"不会的。我练功走火,半点内力也没有了,你的内力猛然涌到,我无法抗拒, 这才吐血。这老儿的内力强得很,你若不出全力,反而会给他震得吐血。你若受伤,那便 无人来保护我祖孙二人,一个老太婆,一个姑娘,躺在这里动弹不得,只有任人宰割欺凌 。" 石破天听到这里,心头热血上涌,登时激起了他的义侠肝胆,只觉此刻立时为这老婆婆和 姑娘死了也是毫不皱眉,其实她二人是何等样人,是善是恶,他却是一无所知。 那老妇将遮在脸上的衣袖缓缓拿开,说道:"多谢你啦,少年,若不是你送了些内力给我, 老婆子这口气只怕已缓不过来了。丁老四死不认输,你就和他过过招。唉,老婆子活了这 一把年纪,天下的真好汉、大英雄也见过不少,想不到归天之际,眼前见到的却是一只老 狗熊,当真够冤。" 丁不四怒道:"你说老狗熊,是骂我吗?" 那老妇微微一笑道:"一个人若是有自知之明,那或许还不算坏得到了家。丁老四,你要杀 他,还不容易?只管使些从来没教过他的招数出来,包管他招架不了。" 丁不四怒道:"我丁老四岂是这等无耻之徒?你瞧仔细了,招招都是我教过他的。" 那老妇原是要激他说这句话,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丁不四"哼"的一声:"大粽子,这一招'逆水行舟'要打过来啦!那是我教过你的,可别忘了 。"说着双膝微曲,身子便矮了下去,突然左掌自下而上的挥了出去。 石破天听他说"逆水行舟",心下已有预备,也是双膝微曲,左掌自下而上的挥了出去。 丁不四喝道:"错了!不是这样拆法。"一句话没说完,眼见石破天左掌即将和自己左掌相 碰,不禁心下一凛:"这小子内力甚强,只怕犹在我之上。若跟他比拚内力,那可没什么味 道。"当即收回左掌,右掌推了出去,那一招叫作"奇峰突起"。石破天心中记着那老妇的话 ,跟着也使一招"奇峰突起",掌中已带了三分内劲。丁不四陡觉对方掌力陡强,手掌未到 ,掌风已然扑面而来,心下微感惊讶,立即变招。 石破天双目凝视丁不四的招式,见他如何出掌,便跟着依样葫芦,这么一来,不须记忆如 何拆解,只是依样学样,一番心思,全用在凝聚内力之上,果然掌底生风,打出去的招式 越来越强。 丁不四却有了极大的顾忌,处处要防到石破天的手掌和自己手掌相碰,生怕一粘上手之后 ,硬碰硬的比拚内力,自己种种精妙的武功,全部施展不出来,是以好几次捉到石破天的 破绽,总是被他照式施为,自己不得不收掌变招。他自成名以来,江湖上的名家高手会过 不知多少,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不论自己出什么招式,对方总是照抄。 倘若对方是个成名人物,如此招法未免是迹近无赖,当下便可立斥其非,但偏偏石破天是 个徒具内力、不会武功之人,讲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来跟自己对打,这般依样葫芦,原 是名正言顺之举。 丁不四性子暴躁,口中不住咒骂,却始终奈何石破天不得。 这般拆了五六十招,石破天渐渐摸到运使内力的法门,每一拳、每一掌打将出去,劲力愈 来愈大,船头上呼呼风响,便如疾风大至一般。 丁不四不敢丝毫怠忽,只有全力相抗,心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邪门?莫非他有意装傻藏 奸,其实却是个身负绝顶武功的青年高手?"再拆数招,觉得要避开对方来掌,越来越是为 难,幸好石破天一味模仿自己的招数,倒也不必费心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攻击。 又斗数招,丁不四双掌转了几个弧形,斜斜拍了出去,这一招叫做"或左或右",掌力方向 在左边还是在右,要看当时情景而定,一招之出,心头暗自一喜:"臭小子,这一次你可不 能照抄了吧?你怎知我掌力从那一个方向袭来?"果然石破天见到他使出这一招,难以仿效 ,问道:"喂,你是攻左还是攻右?" 丁不四一声狂笑,喝道:"你倒猜猜看是左是右!"双掌不住颤动。石破天心下惊惶,只得 提起双掌,同时向丁不四掌上按去,他不知对方掌力来自何方,只好左右同时运劲。 丁不四见他双掌一齐按到,不由得大惊,暗想这小子把这招虚中套实、实中套虚,变幻无 方的巧招使得笨拙无比,"或左或右"变成了"亦左亦右",两掌齐重,令此招妙处全失。 但这么一来,自己非和他比拚内力不可,危急之际,蓦地里灵机一动,双掌倏地上举,掌 力已向天上送去。这一招叫做"天王托塔",原是对付敌人飞身而起、凌空下击而用。石破 天此时并非自空中向下搏,这招本来全然用不上。 但石破天每一招都学对方而施,眼见丁不四忽出这招"天王托塔",他不明其中道理,却也 双掌上举,呼的一声,向上拍出。 两人四掌对着天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丁不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石破天见对方敌意已去,跟着纵声而笑。那少女斜倚在 舱门木柱上,见此情景,也是嫣然微笑。那老妇却道:"不要脸,不要脸!打不过人家,便 想这种鬼主意来骗小孩子!" 丁不四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想出这个古怪法子来避免和石破天以内力相拚,对自己的 机警灵变,甚为得意,听到那老妇出言讥刺,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嘻嘻一笑,聊以解 嘲,说道:"我跟这小子又无深仇大恨,何必以内力取他性命!" 那老妇正要再以言语讥刺,突然船身颠簸了几下,向下游直冲,原来此处江面陡狭,水流 十分湍急。丁不四又是哈哈大笑,道:"小翠,到碧螺岛啦,你们祖孙两位,连大粽子一起 ,都请上去盘桓盘桓。" 那老妇脸色立变,颤声道:"不去,我死也不踏上你的鬼岛一步。"丁不四道:"上去住几天 打什么紧?" 江水滔滔,波涛汹涌,浪花不绝的打上船来。石破天顺着丁不四的目光望去,只见右前方 江中出现一个山峰,一片青翠,上尖下圆,果然形如一螺,心想这便是碧螺岛了。 丁不四向梢公道:"把舵靠到那边岛上。"那梢公道:"是!"丁不四俯身提起铁锚,站在船 头,只待驶近,便将铁锚抛上岛去。 石破天道:"老爷子,这位老太太既然不愿到你家里去,你又何必……"一句话没说完,突然 那老妇一跃而起,伸手握住那个少女,涌身跳入江中。 丁不四大叫:"不可!"反手来抓,却那里来得及?只听得扑通一声,江水飞了起来。 石破天一惊之下,抓起一块船板,也向江中跳了下去,他跃下时双足在船舷上力撑,身子 直飞出去,是以虽比那老妇投江迟了片刻,入水之处却就在她二人身侧。他不会游水,江 浪一打,口中咕咕入水,他一心救人,右手抱住船板,左手乱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妇头发 ,当下再不放手,三人顺着江水直冲下去。 江水冲了一阵,石破天已是头晕眼花,口中仍是不住的喝水,突然间身子一震,腰间一痛 ,重重的撞上一块岩石之上。 石破天大喜,伸足踏住,抬头一片烟雾,雾中却露出树木来。他顾不得细看,忙将那老妇 拉近,幸喜她双臂仍是紧紧抱着孙女儿,只是死活难知。石破天将她两人一起抱起,一脚 高一脚低,拖泥带水,向雾中树木处走去。只走出十余丈已到了干地,石破天将她二人放 下。忽听那老妇骂道:"无礼小子,怎敢抓我头发?" 石破天一怔,忙道:"是,是!对不起得很。" 那老妇道:"你在江中紧紧抓住我头发,好不疼痛,哇!"她这么一声"哇",随着吐了许多 江水出来。 那姑娘也开口道:"奶奶,若不是这位大哥相救,咱们祖孙俩又不识水性,此刻……此刻……" 她说到这里,也呕出了不少江水。 那老妇道:"如此说来,这小子于咱们倒有救命之恩了。也罢,抓了我的头发的无礼之举, 不跟他计较便是。" 那姑娘微笑道:"救人之际,那是无可奈何。这位大哥,可当真……当真多谢了。"她被石破 天抱在怀中,四只眼睛相距不过尺许,那姑娘说话之时,只有转动目光,不和石破天相对 ,但她祖孙二人呕出江水,终究是淋淋漓漓的溅了石破天一身。好在他全身早已湿透,再 湿些也不相干,但那姑娘涨红了脸,甚是不好意思。 那老妇道:"好啦,你可放我们下来了,这里是紫烟岛,离那老怪居住之处不远,须得防他 过来啰嗦。" 石破天道:"是,是!"正要将她二人放下,忽听得树丛后有人说道:"这小子多半没死,咱 们非找到他不可。"石破天吃了一惊,低声道:"丁不四追来啦。"抱着二人,有二人从身侧 走过,一个是老人,另一个却是少女。石破天这一惊比见到丁不四追来更是厉害,待等那 二人走出数十步后,向二人背影瞧去时,果然一个是丁珰,一个却是丁不三。原来丁不三 、丁不四两兄弟年纪相差一岁,说话声音甚像,石破天这时只担心丁不四追到,竟将哥哥 的说话认作了弟弟。他颤声道:"不好,是丁三爷爷。" 那老妇道:"你为什么怕成这个样子?丁不三的孙女儿不是传了你武功么?" 石破天道:"老爷爷要杀我,叮叮当当又怪我不听话,将我绑成一只粽子,投入江中。幸好 你们的船从旁经过,否则……否则……" 那老妇笑道:"否则你早成了江中老乌龟、老甲鱼的点心啦。" 石破天道:"是,是!"想起昨日被丁珰用帆索全身缠绕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道:"婆婆 ,他们还在找我。这一次若给他捉到了,我……我再无如此侥幸,还能逃得性命。" 那老妇怒道:"我若不是练功走火,区区丁不三何足道哉!你去叫他来,瞧他敢不敢动你一 根毫毛。" 那姑娘劝道:"奶奶,此刻你老人家功力未复,暂且避一避那丁氏兄弟的锋头,等你身子大 好了,再去找他们的晦气不迟。" 那老妇气忿忿的道:"这一次你奶奶也真倒足了大霉,我史小翠一生纵横江湖,只有人家受 我的欺侮,那有像这一趟的忍气吞声,说来说去,都是那小畜生、老不死这两个鬼家伙不 好。" 那姑娘道:"奶奶,过去的事,又提它干么?咱二人同时走火,须得平心静气的休养,那才 好得快。你心中不快,只有于身子有损。" 那老妇怒道:"身子有损就有损,怕什么了?今日倒了这个大霉,喝了这许多长江中的脏水 ,史小翠一世英名,以后是半点也不剩了。" 她心中气恼,越说越是大声。石破天生怕给丁不三听到,循声找来,劝道,"老婆婆,你平 平气。我……我再运一些内力给你如何?"也不等那老婆婆答应,便伸掌按到她的灵台穴上, 潜运内力,缓缓送了过去。 石破天将内力一送过去,那老妇史婆婆只好凝神运息将外来的劲力引到自己各处闭塞了的 经脉穴道去,一个穴道跟着一个穴道的冲开,口中再也不能出声。石破天只求她不惊动丁 不三,掌上内力便源源不绝的送过去。 史婆婆心下暗自惊讶:"这小子的内功如此精妙,内力既强,而且一股纯阳之气,显然是童 子之身,所学也是名门正派,却何以不会半点武功?"她脑中念头只是这么一转,胸口便气 血翻涌,当下不敢多想,直至足少阳经脉打通,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来,笑道:"辛 苦你了。" 石破天和那姑娘同感惊喜,齐声道:"你能行动了?" 史婆婆道:"通了足上一脉,还有许多经脉未通呢!" 石破天道:"我又不累,咱们便把其余经脉都打通了。" 史婆婆眉头一皱,道:"小子胡说八道,我是和阿绣同练'无妄神诀'以致走火,岂是寻常的 疯瘫?今日打通一处经脉,已是谢天谢地了,就算是达摩祖师、张三丰真人复生,也未必 能在一日之中打通我全身塞住了经脉。" 石破天讪讪的道:"是,是!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 史婆婆道:"左右闲着无事,你就帮助阿绣打通足少阳经脉。" 石破天道:"是,是!"将阿绣扶起,让她左肩靠在一根树干之上,然后伸掌按她灵台穴, 以那老妇所教的法门,缓缓将内力送去。阿绣的内功修为比之祖母浅得多了,石破天直化 了四倍时间,才将她足少阳经脉打通。阿绣挣扎着站起,细声细语的道:"多谢你啦。奶奶 ,咱们也不知这位大哥高姓大名,不知如何称呼,多有失礼。" 她这句话是向祖母说的,其实是在问石破天的姓名,只对着这个青年男子感到十分的腼腆 ,不敢正面和他说话。 石破天心想:"我叫什么啊?" 史婆婆道:"喂,大粽子,我孙女儿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石破天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妈妈叫我……叫我那个……"他想说"狗杂种",但此时已知 道这三字十分不雅,无法在这位温文端庄的姑娘面前出口,又道:"他们却又把我认错是另 外一个人,其实我不是那个人。到底我是谁,我……我实在说不上来……" 史婆婆听得老大不耐烦,喝道:"你不肯说就不说,却偏偏有这么啰里啰唆的一大套鬼话。 " 阿绣道:"奶奶,人家不愿说,总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咱们也不用问了。叫不叫名字没有什 么分别,咱们心里记着人家的恩德好处,也就是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不是不肯说,实在说出来很难听。" 史婆婆说道:"什么难听好听?还有难听过大粽子的么?你不说,我就叫你大粽子了。" 石破天心道:"大粽子比狗杂种好听得多了。"笑道:"叫大粽子很好,那也没什么难听。" 阿绣见石破天性子随和,祖母言语无礼,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心中更过意不去,道:"奶 奶,你别取笑,这位大哥……"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没有什么。谢天谢地,只求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当不找我就好了。 你们在这里歇一会,我去瞧瞧有什么吃的没有。" 史婆婆道:"这紫烟岛上柿子甚多,这时正当红熟,你去采些来。岛上鱼蟹也肥,不妨去捉 些。" 石破天答应了,闪身在树木之后蹑手蹑脚,一步步的走去,生怕给丁氏祖孙见到,只走出 数十丈,果见山边十余株柿树,树上点点殷红,都是熟透了的圆柿。 十九雪山克星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石破天走到树下,抓住树干用力摇晃了几下,一来他力大,二来柿子早已熟透,登时数十 枚红柿纷纷跌落。石破天张开衣兜接住,奔回树丛,给史婆婆和阿绣吃。她二人双足已能 行走,手上经脉未通,史婆婆勉强能提起手臂,阿绣的双臂却仍是瘫痪不灵。石破天剥去 柿皮,先喂史婆婆吃一枚,又喂阿绣吃一枚。 阿绣见他将剥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边,满脸羞得就如柿色一般,又不能拒却,只得在他 手中吃了。石破天欲待再喂,阿绣道:"这位大哥,你自己先吃饱了,再……再……" 史婆婆道:"这边向西南行出里许,有个石洞,咱们待天黑后,到那边安身,好让这对不三 、不四的鬼兄弟找咱们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极了!"他对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惮,但丁不三祖孙二人一意要取他性 命,实是害怕之极,听史婆婆说有地方可以躲藏,不由得心下大慰。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当下左手携着史婆婆,右手扶了阿绣,三人向西南方行去 。这紫烟岛显是史婆婆旧游之所,地形甚是熟悉,果然行不到一里,右首全是山壁。史婆 婆指点着转了两个弯,从一排矮树间穿了过去,赫然现出一个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你睡在洞外守门,可不许进来。" 石破天道:"是,是!"又道:"可惜咱们不敢生火,烤干浸湿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的道:"这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日后终要这对不三、不四的鬼兄弟身受十倍的 报应。" 次晨醒来,三人吃了几枚柿子,石破天又替她祖孙二人各人打通了一处经脉,于是双手也 能动弹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这岛上的小湖里有螃蟹,你去捉些来。螃蟹虽还没肥,总是胜过天天 吃柿子。" 石破天踌躇道:"捉蟹是不难,就是没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一个年青力壮的大男人,对丁不三这老鬼如此害怕,成什么样子?" 石破天摇头道:"别说丁不三爷爷,连叮叮当当也比我厉害得多。若是给他们捉到,再将我 绑成一只大粽子丢在江里,那可糟了。" 阿绣劝道:"奶奶,这位大哥说得是,咱们暂且忍耐,等奶奶的经脉都打通了,恢复神功, 那时又怕他们什么丁不三、丁不四。" 史婆婆道:"哼,你倒说得稀松平常,回复神功,那是谈何容易?咱二人经脉全通,少说也 得十天,要回复功力,多则一年,少则八月。难道这八个月中,咱们天天吃柿子?过不了 十天,柿子都烂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发愁,我去多摘些柿子,晒成柿饼,咱三人吃他一年半载,也饿不死 。"原来这些日子来他多遇困苦,迭遭凶险,对世事全不明白,觉得倒不如在这石洞中安稳 度日,心中快慰得多。 史婆婆骂道:"你肯做缩头乌龟,我却不肯。再说,丁不四那厮一两日中定会寻到这岛上来 ,你想是要做缩头乌龟,也做不成。大粽子,你到底怎么搅的,怎地空有一身深厚内功, 却又没练过武艺?" 石破天歉然道:"就是没人好好教过我。只有叮叮当当教过我一十八手擒拿法,我自然胜他 们不过。丁不四老爷爷教了我这些武功,又是每一招他都知道。" 阿绣忽然插口道:"奶奶,你为什么不指点这位大哥几招?他学了你的功夫,若是将丁不四 打败了,岂不是比你老人家自己出手取胜还要光采?"史婆婆双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转睛 的瞧着他。 史婆婆目光之中,突然流露出十分凶悍憎恶的神色,双手发颤,便似要扑将上去,一口将 石破天咬死一般。石破天害怕起来,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道:"老太太,你……你……" 史婆婆厉声道:"阿绣,你再瞧瞧他,到底像是不像?" 阿绣一双大眼睛在石破天脸上转了一转,眼色却甚是柔和,说道:"奶奶,相貌是有些像, 然而……然而决计不是。只要他……他有这位大哥一成的忠诚厚道……" 史婆婆眼色中的凶光慢慢褪去,哼了一声,道:"虽然不是他,相貌这么像,我也决计不教 。" 石破天登时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个石破天了。这位石帮主得罪的人多,天下竟有 这许多人恼恨于他。日后若能遇上,我倒要好好劝他一劝。"只听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 姓石?" 石破天摇头道:"不是!人家都说我像长乐帮的什么石帮主,其实我一点也不是,唉,说来 说去,谁也不信。"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心下十分烦恼。 阿绣低声道:"我相信你不是。"石破天大喜,道:"你当不信?那……好极了。只有你一个人 ,才不相信。" 阿绣道:"你是好人,他……他是坏人。你们两个全然不同。" 石破天心下大生知己之感,情不自禁的拉着他她手,连道:"多谢你,多谢你,多谢你。" 这些日子来,人人都当他是石帮主,令他无从辩白,这时便如一个满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 到昭雪,对这位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自是感激涕零,说得几句"多谢你",忍不住流下泪 来,滴滴眼泪,部落在阿绣的纤纤素手之上。 阿绣羞红了脸,却也不忍将手从他掌中抽回。史婆婆冷冷的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一 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泪,猛地惊觉自己将阿绣的小手抓着,忙道:"对不起,对不 起!"放开她的手掌,道:"我……我……我不是……我去再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绣多看,向外 直奔。 史婆婆见到他如此狼狈,绝非作伪,不禁也感好笑,叹了口气,道:"果然不是。那姓石的 小畜生怎么有这大粽子一成的忠诚厚道。" 过不多时,忽听得洞外树丛刷的一声响,石破天又奔了回来,脸色惨白,惊惶无已,道:" 糟……糟糕之极。"史婆婆道:"怎么?丁不三见到你了?" 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岛上,危险之……"史婆婆和阿绣听到"雪山派"三字 ,脸色齐变,两人对瞧了一眼。史婆婆问道:"是谁?" 石破天道:"那个白万剑率领了十几个师弟。他们……他们一定是来找我的,要捉我到什么凌 霄城去处死。"史婆婆道:"他们见到你没有?" 石破天道:"幸亏没见到,不过我见到白万剑白师傅和丁……丁……不四爷爷在说话。"史婆婆 眉头一皱,道:"你说是丁不四?不是丁不三?" 石破天道:"是丁不四。他说:'长江中没有浮尸,一定是在岛上。'他们慢慢找来,我可…… 可糟了。"只急得满头大汗。 阿绣安慰他道:"那位白师傅把你也认错了,是不是?你既然不是他,总是说得明白的,那 也不用担心。"石破天急道:"说不明白的。" 史婆婆道:"说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给人冤枉的,又不止你一人!" 石破天道:"那白师傅是雪山派中的高手,剑法如神,我……我怎么打得过?" 史婆婆冷笑道:"雪山派剑法便怎么了?我瞧也是稀松平常!" 石破天摇手道:"不对,不对!这位白师傅剑术的精妙,真是说不出的厉害了得。他手中长 剑这么一抖,就能在柱子上或是人身上留下六个剑痕,你信不信?"他伸手按住裤脚,将自 己大腿上的六朵剑痕给她们瞧瞧,至于此举十分不雅,他是山乡粗鄙之人,却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一声,道:"我有什么不信?阿绣,咱们这'无妄神咒'若是练成了,我一出手便 能刺七个剑痕,是不是?" 阿绣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见,但史婆婆和石破天还是 都察觉到了,知道她点头是说史婆婆此言不错,叹这口气,却是说只可惜神功未成,祖孙 二人却同时走火,成了废人。石破天安慰她道:"一时走火,那也不打紧,等两位身子安好 之后,再练不迟,下次小心些也就是了。" 史婆婆怒道:"呸!胡说八道!我若能再练,还用你多说?"石破天给她骂得莫明其妙,只 好搔头不语。 史婆婆怒气兀自不歇,气忿忿的道:"雪山派的武功又有什么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当真 是不值一文。白自在这老鬼在凌霄城中自大为王,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只道他雪山派的剑 法天下第一。哼,我金乌派的刀法,偏偏就是他雪山派的克星。大粽子,你知道金乌派是 什么意思?"石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乌就是太阳,太阳一出,山上的雪就怎么了?" 石破天道:"雪就融了。"史婆婆哈哈一笑,道:"对啦!太阳一出,雪山就不成雪山了,所 以啊,金乌派武功正是雪山派武功的克星对头。他们雪山派弟子一遇上我金乌派,只有磕 头求饶的份儿。" 雪山派剑法的神妙,石破天是亲眼目睹过的,史婆婆将她金乌派的功夫说得如此厉害,他 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他是个老实人,心下既不信服,脸上登时便流露出来。史婆婆道:"你不信吗?" 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庙中给那位白师傅擒住,见到他们师兄弟过招,心中也记了一些,我 觉得……我觉得雪山派的剑法实在……实在……" 史婆婆怒喝:"实在怎么样?"石破天道:"实在是好!" 史婆婆道:"你只见到人家师兄弟过招,一晚之间又学得到什么?怎知是好是坏?你演给我 瞧瞧。" 石破天道:"我学到的粗浅功夫,没有白师傅那么厉害。"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绣忍不住也是嫣然。史婆婆道:"白万剑这小子天资聪颖,用功又勤, 从小至今练了二十余年剑。你只瞧了一晚,就想有他那么厉害,可不是笑歪人家嘴么?" 阿绣道:"奶奶,这位大哥原是说没白师傅那么厉害。" 史婆婆向她瞪了一眼,转头向石破天道:"好吧,你快试着演演,让我瞧到底有多'厉害'! " 石破天知道她是在讥讽自己,当下红着脸,拾起地下一根树枝,折去了枝叶,当作长剑, 照着呼延万善、闻万夫他们所使的招数,一"剑"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一声,道:"第一招便不对!"石破天脸色更红了,垂下手来。 史婆婆道:"练下去,练下去,我要瞧瞧你'厉害'的雪山剑法。" 石破天羞惭无地,正想掷下树枝,一转眼间,只见阿绣神色殷切,目光中流露出鼓励之色 ,绝无讥讽的意思,当即反手又刺一剑。他使出招数之后,深恐记错,更贻史婆婆之讥, 当下心无旁骛,一剑剑的使将下去。 七八招一出,石破天记着那晚上土地庙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剑招,越使越是纯熟,风声渐 响。史婆婆和阿绣本来脸上都带笑意,虽是一个意存讥嘲,一个温文微笑,但均觉石破天 的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委实生疏得紧,可是越看脸色越变,轻视之心渐去,惊佩之 色渐浓。待得石破天将那七颠八倒、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完(其实只使了六十 七路,其余五路却记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绣又对望了一眼,均知此人对雪山派剑法学得 甚不周全,显是未经正式传授,但内力之强,实是世所罕见。 石破天见二人不语,讪讪的掷下树枝,道:"真令两位笑掉了牙齿,我人太蠢,隔了十多天 ,又记不全啦。" 史婆婆道:"你说是在土地庙中看雪山派弟子练剑,这才偷学的?" 石破天红了脸道:"我知偷学人家武功,甚是不该。只不过当时觉得这剑法精妙,不知不觉 中便记了一些。" 史婆婆道:"你只一晚功夫,便学到这般模样,那已是绝顶聪明的资质。我那金乌刀法,你 也学得会的。这样吧,你不如拜我为师……" 阿绣插口道:"奶奶,那不好。"史婆婆奇道:"为什么不好?"阿绣满脸红晕,道:"那……那 我岂不是要叫他师叔,平空矮了一辈。" 史婆婆脸色一沉,道:"师叔就师叔,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啦?丁不四这老妖怪若是寻到这儿 ,硬要逼我上碧螺岛去,咱祖孙二人岂不是又再投江寻死?只有快快把大粽子的武功教会 了,才能抵挡得一阵。眼下事势紧迫,那里还顾得到什么辈份大小?大粽子,我史婆婆今 日要开宗立派,收你做我金乌派的首徒,你拜不拜师?" 石破天性子随和,本来史婆婆要他拜师,他就拜师,但听阿绣说不愿叫他师叔,不由得有 些踌躇。史婆婆道:"你快跪下磕头,那就成了我金乌派的嫡系传人。我是金乌派创派祖师 ,你是第二代的大弟子。" 阿绣突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说道:"奶奶,恭喜你开宗立派。这位大哥,你就拜奶奶为 师好啦。我不是金乌派弟子,咱们是两派的,大家不相统属,不用叫你做师叔。"史婆婆急 于要开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绣多说,只道:"快跪下,磕八个头。" 石破天见阿绣已无异议,当下欢欢喜喜的向史婆婆跪下,磕了八个头,这八个头磕得咚咚 有声,还着实不轻。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喜欢,道:"罢了!乖徒儿,你我既是一家人,这情份就不同了。我 金乌派今日开宗立派,你可用心学我的功夫,日后金乌派在江湖上名声如何,全要瞧你的 啦。大粽子……" 阿绣抿嘴笑道:"金乌派的祖师奶奶,贵派首徒英雄了得,这个外号儿可不够气派。"史婆 婆道:"不错,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对着师父,可什么都不许隐瞒的了。" 石破天道:"是!是!我妈叫我狗杂种,长乐帮中的人,却说我是他们的帮主石破天,其实 我不是的。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真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史婆婆"嘿"的一声,道:"什么狗杂种?胡说八道,你妈妈多半是个疯子。这样吧,你就跟 我的姓,姓史。咱们金乌派第二代弟子用什么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什么白万剑、封 万里、耿万钟的,咱们可强他一万倍。他们是'万'字辈,咱们就是'亿'字辈。那个姓白的 叫白万剑,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叫作史亿刀。"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真正的姓名,叫他狗杂种也好、大粽子也好、石破天也好,都不 怎么放在心上。史婆婆给他取名为史亿刀,他本不知"亿"乃"万万"之义,听了也就随口答 应,浑不在意。 史婆婆却是兴高采烈,精神大振,说道:"我这金乌刀法,五六年前便已想得周全,只是使 这刀法,须有极强的内力,否则刀法的妙处运使不出来。这次长江遇到了丁不四这老妖, 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岛去,非恶斗一场,不能叫他知难而退,当下我便和阿绣同练'无妄神 咒",练成之后,我使金乌刀法,她使……她使玉兔剑法,日月轮转,别说丁不四区区一个旁 门左道的老妖,便是正邪第一高手的那两个人,只怕也要望风远遁。不料一个不小心,阿 绣的内息走入了岔道,我忙加救援,累得两人一齐走火,成了废人。" 她性子本来爽直,既收石破天为徒,更是直言无忌,将走火的原因和经过都说了出来。 史婆婆又道:"幸好你天生内力浑厚,正是练我金乌刀法的好材料。刀法不同剑法,剑以轻 灵翔动为高,刀以厚实狠辣为尚。这根树枝太轻,你再去捡另一根粗些的树枝来。" 石破天应了,到树林中去找树枝,只见一株断树之下丢着一柄满是铁锈的柴刀。他俯身拾 将起来,见刀柄已然腐朽,刀锋上累累都是缺口,也不知是那一年遗在那里的,拿在手中 ,倒也沉沉的有些坠手,心想:"虽是柄锈烂的柴刀,总也胜于树枝。"于是将腐坏的刀柄 拔了出来,另找一段树枝,塞入柄中,兴冲冲的回来。 史婆婆和阿绣见了这柄锈烂柴刀,不禁失笑。阿绣笑道:"奶奶,贵派今日开山大典,用这 把宝刀传授开山大弟子的武功,未免……未免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什么有欠冠冕?我金乌派他日望重武林,威震江湖,全是以这柄……这柄宝刀起 家。哈哈!"她说到"宝刀"二字,自己也忍俊不禁。三个人同时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记住了,金乌刀法第一招,叫做'开门揖盗'。"拿起一根短树枝, 缓缓作了一个姿势,又道:"我手脚无力,出招不快,你却须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样使招,甚是迅捷。史婆婆点头道:"很好,使熟之后,还得再快些。 这招'开门揖盗',是克制雪山剑法'苍松迎客'之用,他们假仁假义的迎客,咱们就直捷了 当的迎贼。好像是向对方作揖行礼,其实心中当他盗贼。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他'梅 雪争春'那一招。他们雪山剑法又是雪花六出啦,又是梅花七朵啦,咱们叫他们梅雪逢夏。 一到夏天,他们的梅花、雪花还有什么威风?" "梅雪争春"这一招甚是繁复,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曾见白万剑使过,剑光点点,大具威 势。 这招"梅雪逢夏"的刀法,乃是在霎息之间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连砍三四一 十二刀,以一股威猛迅狠的劲力,将对方繁复的剑招尽数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点点雪 花上一般。 那第三招叫做"千钧压驼",用以克制雪山剑法的"双驼西来";第四招,"大海沉沙"克制"风 沙莽莽";第五招"长者折枝"克制"老枝横斜";第六招"鲍鱼之肆"克制"暗香疏影"。 每一招刀法,都有个稀奇古怪的名称,无不和雪山剑法的招名针锋相对,名称虽怪,刀法 却当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识,这些刀法剑法的招名大都是书上成语,他既不懂,自然也不记住,只是 用心记忆出刀的部位和手势。史婆婆口讲手比,缓缓而使,石破天学得不对,立加校正, 比之在土地庙中偷学剑法,难易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后,已感疲累,当下闭目休息,任由石破天自行练习。过得大半个时辰 ,史婆婆又传了十八招。到得黄昏时分,已传了七十二招。 史婆婆道:"雪山派剑法有七十二招,我金乌派武功处处胜他一筹,却有七十三招。咱们七 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后一招,你瞧仔细了!"说着将那树枝从上而下的直劈下来,又道 :"你使这招之时,须得跃起半空,和身直劈!" 当下又教他如何纵跃,如何运劲,如何封死对方逃遁退避的空隙。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 施为,纵身跃起,呼的一声,从半空中挥刀直劈下来,刀锋未到,地下已是尘沙飞扬,败 草落叶,被刀风激得团团而舞,果然是威力惊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势而立,看史婆婆时,只见她脸色惨白,再转头去瞧阿绣,却见她大 眼中泪水盈盈,显是十分伤心。 石破天大奇,嗫嚅道:"我这一招……使得不对么?" 史婆婆不语,过了片刻,摆摆手道:"对的。"呆了一阵,又道:"此招威力太大,不可轻用 ,以免误伤好人。" 石破天道:"是,是!好人是决计伤不得的。" 这一晚他便是在睡梦之间,也是翻来覆去的在心中比划着那七十三招刀法,竟将强敌在外 搜索之事,也搁在一旁。幸好这紫烟岛方圆虽然不大,却是树木丛生,山径甚多,白万剑 等一时没有找到左近。 次晨天刚黎明,他便起来练这刀法,直练到第七十三招,纵跃半空,一刀劈将下来,这一 次威力更强,刀风撞到地上,砰的一声,发出巨响。 只听得阿绣在背后说道:"史……史大哥,好早啦。" 石破天转过身来,见阿绣斜倚在石洞口,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忙道:"你也早。" 阿绣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想到那边林中走走,舒舒筋骨,你陪我去,好不好?" 石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经脉已通,正该多活动活动。"当下两人并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入树林深处,此时日光尚未照到,林中弥漫着一片薄雾,瞧出来朦朦胧胧 地,树上、草上、阿绣身上、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层轻纱。林中万籁无声,只是两人踏在 枯草之上。突然之间,石破天听得身旁发出几下抽噎声息,一转头,只见阿绣正在哭泣, 晶莹的泪珠,正从她脸颊上缓缓流下。 石破天吃了一惊,道:"阿绣姑娘,你……你为什么哭?"阿绣不答,走了几步,伸手扶住一 枝树干,哭得更加伤心了。 石破天道:"为什么啊?是婆婆骂你吗?"阿绣摇摇头。石破天又问:"你身子不舒服,是不 是?" 阿绣又摇了摇头。石破天连猜了七八样原因,阿绣只是摇头。霎时间叫他可没了主意,过 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亲、侍剑、丁珰、花万紫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辈,石夫人闵柔虽 为人温和,却也是端凝大方,从未见过如阿绣这般娇羞忸捏的姑娘,实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阿绣越是哭泣,他越是心慌,只得道:"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不好?"阿绣 抽抽噎噎的道:"都是……都是……你……你不好,你……你……自己还要问呢!" 石破天大吃一惊,心想:"我什么事做错了?"他对这位温柔腼腆的阿绣十分敬重,她既说 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他不好了,当下颤声道:"阿……阿绣姑娘,请你跟我说,我是个蠢 人,自己做错了事也不知道,当真该死。" 阿绣泪眼盈盈的回过头来,说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吓人得很,你……你……你对我这么 凶!"说到这里,眼泪又似珍珠断线般流将下来。 石破天奇道:"我对你很凶?"阿绣道:"是啊,我梦见你使那金乌刀法的第七十三招,从半 空中一刀劈将下来,一刀便将我杀了。"石破天一怔,伸拳将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两拳,说道 :"该死,该死!我在梦中吓着了姑娘。" 阿绣破涕为笑,道:"史大哥,那是我自己做梦,原怪不得你。"石破天见她白玉般的脸颊 上兀自留着几滴泪水,但笑靥生春,说不出的娇美动人,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阿绣面 上一红,身子微颤,那几颗泪水便滚了下来,说道:"我做的梦,常常是很准的,所以我害 怕将来总有一日,你真的会使这一招将我杀了。" 石破天连连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说什么也不会杀你。别说我决不会杀你,就是 你要杀我,我……我也不还手。" 阿绣奇道:"倘若我要杀你,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石破天伸手搔了搔头,傻笑道:"我觉得……我觉得不论姑娘吩咐什么,要做什么事,我总会 依顺你,听你的话。你真要杀我,我倘若不给你杀,你就不快活了,那还是让你杀了的好 。" 阿绣怔怔的听着,只觉他这几句话说得诚挚无比,确是出于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 儿又是红了,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石破天道:"只要姑娘快活,我就说不出的喜欢。阿绣姑娘,我……我真想天天这样瞧着你。 "在他说这几句话,只是心中这么想,嘴里就这么说了出来。阿绣年纪虽比他小着几岁,于 人情世故,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听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终身厮守, 结成眷属,不禁满脸含羞,连头颈中也红了,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阿绣仍是低着头,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况在那船 中,咱俩……咱俩一个枕头,我……我宁可死了,也不会去跟别一个人。"她意思是说,冥冥之 中,老天似是早有安排,你全身被绑,却偏偏钻进我的被窝之中,共处了一夜,只是这句 话究竟羞于出口,说到"咱俩共一个枕头"这几句时,已是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石破天还不明白她这番话已是天长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对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 放,忽道:"倘若这岛上只有你奶奶和你我三个人,那可有多好,咱们就永远住在这里,偏 偏又有白万剑啦,丁不三爷爷啦,叫人提心吊胆的老是害怕。" 阿绣抬起头来,道:"丁不三、白师傅他们,我倒不怕。我只怕你将来杀我。" 石破天急道:"我宁可先杀自己,也决不会碰你一根小指头儿。" 阿绣提起左手,瞧着自己的手掌,这时日光从树叶之间照进林中,映得她几根手指透明如 玛瑙,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边去吻了一吻。 阿绣"啊"的一声,将手抽回,内息一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树上,喘息不已。石破天怕 她着恼,忙道:"阿绣姑娘,你别见怪。我……我……我不是想得罪你。" 二十旁敲侧击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阿绣见他急得额上汗水也流出来了,心上不忍,将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柔声道 :"你没得罪我。" 石破天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只是将她柔嫩的小手这么轻轻握着,却再也不敢放到嘴边去 亲吻了。阿绣调匀了内息,道:"你给我和奶奶打通了经脉,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复功 力。" 石破天不懂这些走火运功之事,也不会空言安慰,只道:"只盼丁不四不要找到咱们,那么 你奶奶功力一时未复,也不要紧。" 阿绣嫣然道:"怎么还是你奶奶、我奶奶的?她是你金乌派的开山大师祖,你连师父也不叫 一声?" 石破天道:"叫惯了就不容易改口。阿绣姑娘……" 阿绣道:"你怎么仍是姑娘长,姑娘短的,对我这般生分客气?" 石破天道:"是,是。你教教我,我怎么叫你才好?" 阿绣脸蛋儿又是一红,心道:"你该叫我'绣妹'才是,那我就叫你一声'大哥'。"可是终究 脸嫩,这句话说不出口,道:"你就叫我'阿绣'好啦。我叫你什么?" 石破天道:"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 阿绣笑道:"我叫你大粽子,你生不生气?" 石破天笑道:"好得很,我怎么会生气?" 阿绣娇声叫道:"大粽子!"石破天应道:"嗯,阿绣。"阿绣也应了一声。两人相视而笑, 心中喜乐,不可言喻。 石破天道:"你站着很累,咱们坐下来说话。"当下两人并肩坐在大树之下。阿绣长发垂肩 ,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发出点点闪光。她右首的头发拂到了石破天胸前,石破天拿在 手里,用手指轻轻梳理。 阿绣道:"大粽子哥哥,倘若我没遇上你,奶奶和我都已在长江中淹死啦,那里还有此刻的 时光?" 石破天道:"大家永远像这样过日子,岂不快乐?为什么又要学武功你打我、我打你的,害 得人家伤心难过?我真是不懂。" 阿绣道:"武功是一定要学的。这世界上坏人多得很,你不去打人,别人却会来打你。打人 还不要紧,杀了人可救不活啦。大粽子哥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石破天道:"当然成!你吩咐什么,我就做什么。" 阿绣道:"我奶奶的金乌刀法,的确是很厉害的,你内力又强,练熟之后,武林中人就很少 人是你对手了。不过我很担心一件事,你忠厚老实,江湖上人心险诈,要是你结下的冤家 多,那些坏人使鬼计来害你,你一定会吃大亏。所以我求你要少结冤家。" 石破天点头道:"这是你为我好,我自然更加要听你的话。" 阿绣脸上泛过一层薄薄的红晕,道:"以后你别说听我吩咐什么的,你说的话,我也一定依 从。没的别叫人笑话于你,说你没了大丈夫气概。"她顿了一顿,又道:"我瞧奶奶教你这 门金乌刀法,招招都是凶悍毒辣的杀着,日后和人动手,伤人杀人必多,那时便想不结冤 家,也不可得了。" 石破天惕然而惧,道:"你说得对,不如我不学这套刀法,请你奶奶另教别的。" 阿绣摇头道:"她金乌派的武功,就只这套刀法,别的没有了。再说,不论什么武功,一定 会伤人杀人,不能伤人杀人,那根本就不是武功。只要你和人家动手之时,处处手下留情 ,记着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是了。" 石破天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说得很好!阿绣,你真聪明,说得出这样好的话。 " 阿绣微笑道:"我岂有这般聪明,想得出这样的话来?那是有首诗的,叫什么'自出洞来无 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石破天问道:"什么有首诗?"他连字也不识,自不知什么诗词歌赋了。 阿绣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诧异的神色,也不知他真是不懂,还是随口问问,当下也 不答言,沉吟半晌,说道:"要能天下无敌手,那才可以想饶人便饶人。否则便是向人家求 饶,往往也不可得。大粽……"突然间嫣然一笑,道:"我叫你'大哥'好不好?那是'大粽子哥 哥'五个字的截头留尾,叫起来简便一点。"也不等石破天示意可否,接下去道:"我要你饶 人,但武林中人心险诈,你若心地好,不下杀手,说不定对方乘着你一念之仁,反施暗算 ,那可害了你啦。大哥,我曾见人使过一招,倒是奥妙得很,我比划给你瞧瞧。" 说着便从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烂柴刀,站起身来,缓缓使个架式,跟着横刀向前一推,随 即刀锋向左掠去,拖过刀来,又向右斜刺,然后运刀反砍,从自己眉心向下砍落。石破天 见她衣带飘飘,姿式十分美妙,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少女居然能使这样精奥的刀法 ,只看得心旷神怡,就没记住她的刀招。 阿绣一收柴刀,退后两步,抱刀而立,说道:"收刀之后,仍须鼓动内劲,护住前后左右, 以防敌人突施偷袭。" 却见石破天呆呆的瞧着自己脸庞出神,显是没听到自己说话,问道:"你怎么啦?我这一招 不好,是不是?" 石破天一怔,忙道:"不,不!好得很。"阿绣道:"好在那里?妙在何处?" 石破天脸上一红,道:"这个……这个……" 阿绣嗔道:"我知道啦,你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压根儿就没将我这些三脚猫式放在眼里 。" 石破天慌了,忙道:"对不起,我……我瞧着你真好看,就忘了去记刀法,阿绣姑娘,你……你 再使一遍。" 阿绣佯怒道:"不使啦!"石破天深深一揖,道:"求求你再使一遍。" 阿绣微笑道:"好,再使一遍,我可没气力使第三遍啦。"当下提起刀来,又拉开架式,横 推左掠,右刺反砍,下斫抱刀,将这一招缓缓使了一遍。 这一次石破天提起精神,将她手势、步法、刀式、方位,一一牢记。阿绣再度叮嘱他收刀 后鼓劲防敌,他也记在心中,于是接过柴刀,依式使招。 阿绣见他即时学会,心下甚喜,赞道:"大哥,你真是聪明,只须用心,一下子便学会了。 这一招刀法叫做'旁敲侧击',刀刃到那里,内力便到那里。" 石破天道:"这一招果然很好,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叫敌人防不胜防。" 阿绣道:"这招的妙处,还是在饶人之用。高手比武,兵刃一交,往往要比拚内力,那是十 分凶险之举,弱者非死即伤。你若是比不过人家,自是无话可说,就算比人家厉害,要想 不伤对方,全身而退,却也是艰难之极。这一招'旁敲侧击',却有既不伤人,也不为人所 伤的好处。" 石破天见她肩头倚在树上,颇为吃力,道:"你累啦,坐下来再说。" 阿绣曲膝慢慢跪下,坐在自己脚跟上,问道:"你有没听见我的话?" 石破天道:"听到的。这一招叫做旁敲……旁敲什么的。"这一次他倒不是没用心听,只因"旁 敲侧击"四字是个文绉绉的成语,他不明其意,就说不上来。 阿绣道:"哼,你又分心啦,你转过头去,不许瞧着我。" 阿绣这句话,原是跟他说笑,那知石破天淳厚朴实,当真转过头去,不再瞧她。 阿绣微微一笑,道:"这叫做'旁敲侧击'。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个成名人物被 你打得重伤倒没什么,但如败在你的手下,他往往比死还要难过。所以比武较量之时,最 好给人留有余地。如果你已经胜了,不妨便使这一招,这般东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缭乱 ,最后又是退后两步,再收回兵刃,就是旁观之人在侧,也不知谁胜谁败。那是给敌人留 了面子,就少结了冤家。要是你再说上一两句场面话,比如说:'阁下剑法精妙,在下佩服 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这么一来,对方知道你故意容让, 却又不伤他的面子,多半便会和你做朋友了。" 石破天听得好生佩服,道:"阿绣,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许多事情?这个法子真是再好 也没有了。" 阿绣笑道:"我话说完了,你回过头来吧。" 石破天回过头来,只见阿绣脸颊生春,笑嘻嘻的瞧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荡。 阿绣道:"我懂得什么?都是见大人们这么干又听他们说得多了,心中便记得一些。" 石破天道:"我再练一遍,可别教忘记了。" 当下一跃而起,提起柴刀,将这招"旁敲侧击"连练了两遍。阿绣点头道:"好得很,一点也 没忘记。" 石破天喜孜孜的坐到她身旁。阿绣忽然叹了口气,道:"大哥,我教你这招'旁敲侧击',可 别跟奶奶说。" 石破天道:"是啊,我不说。我知道你奶奶会不高兴。" 阿绣道:"你怎知奶奶会不高兴?" 石破天道:"你不是金乌派的,我这金乌派弟子去学别派武功,她自然不喜欢了。" 阿绣嘻嘻一笑道:"金乌派,嘿,金乌派!奶奶倒像是小孩儿一般。" 石破天道:"我说你奶奶确是有点小孩儿脾气。丁不四老爷子请她到碧螺岛去玩,走一趟也 就是了,又何必带着你一起投江。她脾气也真是大得紧。"阿绣微笑道:"你在师父背后说 她坏话,我去告你,小心她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石破天虽见她这般笑着说,心中却也有些吃慌,道:"下次我不说了。" 阿绣见他惶恐之情,见于颜色,不禁心中歉然,觉得欺侮他这老实人很是不该,又想到自 己引导他学这招"旁敲侧击",虽说于他未必有害,终究是颇存私心。她心肠甚软,柔声道 :"大哥,你答应我以后和人动手,既不随便杀人伤人,又不伤人颜面,我……我实是好生感 激。我无可报答,先在这里多谢你了。"随即俯身向他拜了下去。 石破天一惊,忙道:"你怎地行此大礼?"见阿绣拜了又拜,忙也跪了下去,磕头还礼。忽 听得十余丈外一个女子声音怒喝:"呔!不要脸,怎么你又和人家在拜天地了?"正是丁珰 的声音。 石破天一惊非同小可,"啊哟"一声,跃起身来,叫道:"叮叮当当!"果见丁珰从树林彼端 纵身奔来,丁不三跟在她的后面。 石破天一见二人,吓得魂飞天外,一弯腰,将阿绣抱在臂中,拔足便奔。丁不三身法好快 ,几个起落,已抢到石破天的面前,拦住去路。 石破天又是一声:"啊哟!"斜刺里逃去。他轻身功夫本就不如丁不三远甚,何况臂中又抱 了一人?片刻又被丁不三迎面拦住。 这时丁珰也已追到身后,石破天见到她手中柳叶刀闪闪发光,更是心惊。只听得丁珰怒喝 :"把小贱人放下来,让我一刀将他砍了便罢,否则咱俩永世没了没完。" 石破天道:"不行,不行!"丁珰刷的一刀,便向阿绣头上砍去,石破天一惊,双足一登, 向旁纵跃。他深恐这一刀砍死了阿绣,不知不觉间力与神会,劲由意生,一股雄浑的内力 起自足底,呼的一声,身子向上跃起,竟是高过了树巅。 一跃之劲,竟致如斯,丁不三、丁珰固然大吃一惊,石破天在半空中也是大叫:"啊哟!" 心想这一嫣从空中落下来,跌得筋折腿断倒罢了,阿绣被丁珰杀死,那可如何是好?眼见 双足落向一根松树的树干,心慌意乱的使劲一撑,只盼逃得远些,却听喀喇一声,树干折 断,身子向前弹了数丈,身旁风声呼呼,身子飞得极快。 只听怀中的阿绣说道:"大哥,落下去时用力轻些,弹得更……"她一言未毕,石破天双足又 落向一棵松树,这一次依言微微弯膝,收小了劲力一撑,说也奇怪,那树干一沉,并未折 断,反弹上来,却将他弹得更远更高。丁珰的喝骂之声仍可听到,却也渐渐远了。 石破天一起一落,觉得甚是有趣。阿绣在他怀中,不住出言指点他运劲使力之法。 石破天本来内力有余,一得轻功的诀窍,在树枝上纵跃自如,便似猿猴松鼠一般,直是生 平未有之乐,说道:"这法子真好,这么一来,咱们便不怕他们来追杀了。" 眼见树林将到尽头,忽听得叱喝之声,又见日光一闪一闪,显是从兵刃上反照出来,有人 正在争斗。 石破天道:"不好,那边有人,可不能过去了!"左足在树干上一点,轻轻落下,依着阿绣 所说的法子,提一口气,足尖向下,手中虽是抱着一人,却是着地无声。 他躲在一株大松树后,探头出去向外一张,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林隙的一片大空地中, 两人斗得正紧,一个是手持长剑的白万剑,一个却是双手空空的丁不四。十余名雪山派弟 子手中各挺长剑,疏疏落落的站在四周,替白万剑作声援之势。丁不四手中虽无兵刃,但 擒、拿、劈、打、点、戳、勾,两只手掌便如是一对厉害兵器一般,遇到白万剑刺削而来 ,他往往猱身而上,硬打抢攻。 石破天只看得数招,便即全神贯注,浑忘了怀中还抱着一人。他既学过雪山剑法,而丁不 四所用的招数,约有半数是曾经教过他的,其余半数虽未教过,却也理路相通,有脉络可 寻。这两大高手比武,所使武功他又大部分学过,自是瞧得兴会无前,每一招都深深印入 了脑海之中。 但见丁不四着着抢攻,双掌如刀如剑,如枪如戟,似乎逼着白万剑守势多而攻着少,但白 万剑打得极是沉着,朴实无华,偶然间锋芒一现,又即收敛,看来丁不四要想取胜,却是 着实不易,斗得久了,只怕白万剑还会占到上风。 在石破天眼中都已看出了这点,丁不四和白万剑自是早就心中有数。原来丁不四自负与白 万剑之父威德先生白自在同辈,声称不肯以大压小,非但要空手接他的长剑,而且要在七 十二招之内夺下他的剑来。 但一动上手,丁不四立即暗暗叫苦不迭,他曾和雪山派好几名弟子动过手,只道白万剑好 极也是有限,那知师兄弟之间,技艺修为竟有天壤之别,这个苦头可就吃得大了。 白万剑所使的虽然同是七十二路剑法,但出招之迅,变化之精,内力之厚,法度之谨,实 在均是第一流高手风范,即令是威德先生白自在当年纵横江湖的全盛之时,恐怕也不过如 是。 丁不四打醒十二分精神,施展小巧腾挪功夫,在他剑光中纵跃来去,有时迫不得已,还在 行险侥幸,以两败俱伤的狠着,逼退白万剑凌厉剑招。遇上这种情形,白万剑总是退让一 步,不与他狠斗,倒似是智珠在握,心有必胜成算一般。 原来以二人真功夫而论,毕竟还是丁不四高出一筹,但他输就输在过于托大,不肯用兵刃 和对方动手,殊不知"气寒西北"是何等样人,一柄长剑在手,再强的好手与他以兵刃对攻 ,要打败他也是十分艰难,何况是赤手空拳? 再拆了二十余招,白万剑忽道:"丁四叔,你亮兵刃吧,只是空手,你打我不过。" 丁不四怒道:"放屁,我怎会打你不过?你试试这招!"左手划个圈子,右手拳从这圈子中 直攻出去。这一招来得甚怪,白万剑不明拆法,便退了一步。 丁不四哈哈大笑,右足在地下一登,身子向左弹了过去,便似脚底下装了弹簧,突然身子 飞起,双脚在半空中急速踢出。白万剑又退一步,挥剑护住面门。 丁不四倏左倏右,忽前忽后,只将石破天看得眼花缭乱。猛听得嗤的一声响,丁不四右腿 裤管上中了一剑。这一剑虽没伤到皮肉,但将他裤子划了一条长长的裂痕。白万剑收剑退 回,说道:"承让,承让!" 本来高手比武,这一招原可说胜败已分,但丁不四老羞成怒,喝道:"谁让你?这一招你一 时运气好,算得什么?"一招"逆水行舟",向白万剑又攻了过去。 白万剑只得挺剑接住,刚才这一剑划破对方裤脚,说是运气好,确也不错,其时白万剑一 剑刺去,丁不四刚好挥足踢出,倒似是将自己的裤筒送到他剑锋上去划破一般。但这么一 来,丁不四一股凌厉的气焰不免稍煞,出招时就慎重得多,越打越处下风。雪山派众弟子 瞧着十分得意,就有人出声称赞:"你瞧白师哥这一招'月色黄昏',使得若有若无,朦朦胧 胧,当真是得了雪山剑法的神髓。丁不四先生手忙脚乱,若不是白师哥剑下留情,他身上 已然挂彩了。" 猛听得一声"放屁!"同时从两处响出,一处出自丁不四之口,那是应有之义,毫不希奇, 另一处却来自东北角上。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转了过去。这些人中,倒以石破天吓得最为厉害,原来两人并肩站在 林边,一个是丁不三,另一个是丁珰。 丁不四叫道:"老三,你走开些,我跟人家过招,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虽全神贯注的和白万剑动手,但究竟兄弟之亲,丁不三只说两字,他便知道是兄长到了 。 丁不三笑道:"我瞧你近来武功长进了没有。" 丁不四大急,情知眼前情势,自己已无法取胜,这哥哥偏偏在这时现身,他大声叫道:"你 在旁边只有搅乱我心神,我既分心和你说话,那里还有心思和人家厮打。" 丁不三笑道:"你不用和我说话,专心打架好了。"他转开向丁珰道:"你四爷爷老是自称武 功了得,天下无敌,好像比你亲爷爷还行些。现下你睁大了眼,可要瞧仔细了,瞧你四爷 爷单凭一双肉掌,要将人家打得撤剑认输,跪地求饶。哈哈,哈哈!" 他这笑声震天,听着极不舒服。丁不四喝道:"老三,你笑什么鬼?" 丁不三笑道:"我笑你啊!" 丁不四怒道:"笑我什么?我有什么好笑?" 丁不三道:"我笑你一生要强好胜,遇到危难之际,总还得靠你哥哥来提你一把。" 丁不四怒道:"这姓白的是我后辈,若不是瞧在他父母脸上,早就一掌将他毙了。我有什么 危难?谁要你来提一把,还是去提一酒壶、提一把尿壶的好!哎哟!好小子,你乘人之危 ……" 他空手和白万剑对打,本已落于下风,这一分心和丁不三说话,门户中竟尔偶现空隙。白 万剑乘势直上,在他左肩下划了一剑,登时鲜血淋漓。 丁不三、丁不四两兄弟自幼争斗不休,互争雄长,做哥哥的不似哥哥,做兄弟的不似兄弟 ,但这时丁不三一见兄弟受伤,却也不禁关心,怒道:"好小子,你胆敢伤我丁老三的兄弟 !"身形一矮,呼的一声弹了出来,伸手直抓白万剑的后心。 白万剑前后受攻,心神不乱,长剑向丁不四先刺一剑,将他逼开一步,随即剑向丁不三斜 掠了过去。 丁不四最好胜,叫道:"老三退开!谁要你帮我?" 丁不三道:"谁帮你了?丁老三最恼人打架不公平。我先弄掉他的剑,再在他身上弄些血出 来,你们再公公平平的打一架。" 雪山派群弟子见师兄受二人夹击,何况这丁不三乃是杀害同门的大仇人,他一上前动手, 众人发一声喊,便一齐攻了上去。 丁不三喝道:"狗崽子,活得不耐烦了,统统给我滚回去!"却见剑光闪闪,几柄长剑同时 向他刺来。 丁不三一一避过,大声道:"再不滚开,老子要杀人。" 白万剑知道这些师弟们决不是他的对手,他说要杀人,那是真的杀人,忙叫道:"大家退回 去!"雪山弟子极听这位师兄的号令,谁也不敢有丝毫违拗,一听之下,当即散开退后。 丁不三向着一名肥肥矮矮、名叫李万山的雪山弟子道:"把你的剑给我!"李万山怒道:"好 !给你!"剑起中锋,嗤的一声向他小腹直刺。 不料丁不三左手一探,从侧抓住了他的右腕,轻轻一扭,便将他手中长剑夺了过去,便如 李万山真是乖乖将长剑递给他一般。这一扭之下,李万山右腕已然脱臼,丁不三飞起一脚 ,将他踢了个筋斗。 其余雪山弟子挺剑欲上相助,丁不三已手持长剑,剑尖刺地,绕着白万剑和丁不四二人奔 了一圈,画了个长约二丈的圆圈,站定身子,向雪山群弟子冷冷说道:"那一个踏进这圈子 一步,便算是踏进鬼门关了!" 白万剑打得虽然镇定,心中却已十分焦急,情知这不三、不四两兄弟杀人不眨眼,此刻二 人联手,自己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比之当日土地庙中独斗石清夫妇,情势更是凶险得多 ,只怕雪山派十七弟子,今日要尽数毕命于紫烟岛,当下剑走险势,要抢着将丁不四先毙 于剑底,雪山派十七人生死存亡,全看是否能先行杀了丁不四而定。 但丁不四岂是泛泛之辈,他胁下虽中一剑,伤非要害,尽能支撑得住,白万剑这一躁急求 胜,剑招虽狠,"稳准"二字反而不如先前。丁不四双掌翻飞,在长剑中穿来插去,仍是矫 捷狠辣之极,创口中的鲜血却也不住飞溅出来。 丁不三挺剑上前,叫道:"老四,你先退下,把剑伤裹了,再打不迟。" 丁不四最是要强好胜,大声道:"什么剑伤?我身上有什么剑伤?谅这小子的一把烂剑,焉 能伤得了我?" 丁不三哈哈一笑,刷的一剑,便向白万剑刺了过去,口中大声说道:"姓白的,你听仔细了 ,现下是我跟你单打独斗,丁老四也在跟你单打独斗,可不是咱们兄弟二人联手夹攻于你 。丁不四叫我不可出手,我不听他的;我叫他退下,他也不听我的。我瞧着你不顺眼,要 教训教训你。他见了你讨厌,要打你几个耳光。咱们各人打各人的,别让人说丁氏双雄以 二打一,江湖上传出可不大好听。" 他口中罗唆,手下丝毫没有闲着,出招悍辣之极,白万剑以一敌二,心想:"原来你和我单 打独斗,丁老四也和我单打独斗,这不是二人夹攻。"一来他生性端严,向来不喜和人作口 舌之争,心中又瞧不起丁氏兄弟的无赖脾气;二来在这两名高手的夹击之下,委实不能分 心答话,只是全神贯注的严密的防守,寻暇反击,一句话也不说。 斗到分际,丁不三的长剑和长剑一交,白万剑只觉手臂一震,对方的内力猛攻而至,急忙 运内力向外一荡,回剑横削,但便在此时,右腿上一阵剧痛,被丁不四左掌作刀,重重的 斫了一掌,当即向后退出两步,脚步踉跄,险险摔倒。 雪山派中一名弟子叫道:"休得伤我师哥!"仗剑来助,左脚刚踏进丁不三所画的圆圈,眼 前白光一闪,长剑贯胸而过,已被丁不三一剑刺死。两名雪山弟子又惊又怒,双双进袭。 丁不三大喝一声,跃起半空,长剑从空中劈了下来,同时左掌一掌击落,但见剑锋落处, 将一名雪山派弟子从右肩劈至左腰,以斜切藕势削成两截,左手这一掌击在另一名雪山弟 子的天灵盖上。那人闷哼一声,委顿在地,头颅扭过来向着背心,却是颈骨折断,自也不 活了。 他顷刻间连杀了三人,石破天在树后见着,不由得心战胆裂。 丁不三余威不歇,长剑如疾风骤雨般向白万剑攻去,猛听得喀喀两响,双剑同时折断。 两人同时以半截断剑向对方掷出,同时低头矮身,两截断剑同时从两人头顶掠去,相去均 是不到半尺。 两人一般行动,一般快速,又是一般惊险,若非当时生死悬于一线,委实好看煞人。 白万剑右腿受伤,步履不便,再失去了兵刃,登时变成了只有挨打,难以还手的地步。两 名雪山弟子明知踏进圈子不免有死无生,但总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师兄被这两个凶人联手杀 死,二人各挺长剑冲了进去。 丁不三叫道:"老四,你去打发,我今天已杀了三人。" 丁不四笑道:"哈,你也有求我出手的时候。"竟不转身,左足向后弹出,便似骡马以后腿 踢人一般,拍拍两声,两腿各踢中一人的胸口。 两名雪山弟子飞出数丈,摔跌在地,哼也没哼一声,原来两人胸上一中腿,便即毙命。 这两兄弟凶性大发,再也不讲什么江湖道义,足掌齐施,各以狠毒手法向白万剑攻击。白 万剑跛着一足,沉着应付,一步步退出了圈子之外,突然他一声低哼,右肩又中了丁不四 一掌,右臂几乎提不起来。 石破天瞧着热血沸腾,叫道:"此事太不公平!"将阿绣的身子往地下一摔,拔出插在腰带 中那柄烂锈柴刀,大呼:"两个打一个,好没道理。" 二十一金乌刀法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阿绣被他在地下重重一摔,"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石破天百忙中回头说道:"对不起!" 几个起落,已踏入圈中。丁不四仍是头也不回,反脚踢出。石破天一点足,轻飘飘从他头 顶跃过,落在丁不四面前。丁不四一脚踢空,眼前却多了一人,一怔之下,说道:"大粽子 ,原来是你!"石破天道:"不错,是我。你们两个……两个打一个,可不大公平。" 他斜眼向丁不三瞧去,心中怦怦乱跳,眼见他杀死的那三名雪山派弟子尸横就地,连自己 足上也溅满了鲜血,更是怕得厉害。 丁不三道:"好小子,那日给你在船上逃得性命,却原来躲在这里。此刻你又出来干什么? "石破天道:"我来劝两位老爷子少结冤家,既然胜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又何必赶尽杀绝 ?" 丁不三和丁不四相对哈哈大笑了,一个道:"老三,这小子不知从那里听了几句狗屁不通的 言语,居然相劝老爷爷来了。" 石破天提起柴刀,将地下一柄长剑挑起,向白万剑掷去,说道:"白师傅,你们雪山派的, 一定要用剑。" 白万剑眼见自己顷刻便要丧于丁氏兄弟手下,万不料这小冤家石中玉反会出来相助,心下 满不是滋味。他掷过来这柄长剑,是被丁不三劈死那个师弟遗下来的,自己只须一剑在手 ,精神便长了十倍,当下一言不发,接剑在手。 丁不三骂道:"这姓白的要捉你去杀了,当日若不是我相救,你还有命么?" 石破天点头道:"那也说得是。所以哪,我也要劝这位白师傅得饶人处且饶人。" 丁不四生怕石破天说出在小船上打败了自己之事,急于要将他一掌毙了,喝道:"胡说八道 些什么?"呼的一掌,向他直击过去,这一次并无史婆婆在旁,再没顾忌,这一招"黑云满 天"却是从未教过他的。 白万剑不愿石中玉就此被他如此凌厉的一招击毙,一挺长剑,一招"老枝横斜",从侧刺去 。石破天柴刀一落,使出一招"长者折枝"去砍丁不四的手掌。 说也奇怪,这一刀一剑的招数本来相克,但合并使用,居然生出极大的威力,霎时之间, 将丁不四笼罩在这一刀一剑之下。 丁不三大叫:"小心!"但刀光剑势,凌厉无俦,他虽欲插手相助,可是一双空手,实是不 敢伸入这刀剑织成的光网之中。 丁不四也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就地一个打滚,逃出圈子之外,挺起身来时,只见对方的一 刀一剑之旁,飞舞着无数白丝,一摸下颏,一把胡子竟被割去了一截。 丁不四自是又惊又怒,丁不三骇然失色,白万剑大出意外,只有石破天还不知自己适才这 一招内力雄浑,刀法精妙,已令当世三大高手大为震动。 丁不三道:"好,咱们也用兵刃。"从地下拾起两柄长剑,一柄亦给了兄弟,叫道:"还想什 么,一起上啊!"剑尖一抖,向石破天刺了过去。 石破天究无应变之能,一见剑到,便即慌乱,不知该使那一招才好。 白万剑使招"明驼西来"从旁相助,这一剑提醒了石破天,当即使出"千钧压驼",以刀背从 空中压将下来,柴刀虽钝,加上直有千钧之重的压力,丁不三登感自己剑招窒滞。幸好丁 不四抢着来救,白万剑使一招"风沙莽莽",石破天便跟着使"大海沉沙"。 这一刀一剑配合得天衣无缝,上似有狂风黄沙之重压,下如有波涛汹涌之怒海。丁不三、 丁不四齐声大呼。 石破天内力强劲之极,所学武功也是十分精妙,只是少了习练,更无临敌应变的经历,眼 见敌招之来,不知该出那一招去应付才是。他所学的金乌刀法,除了最后一招之外,每一 招都是针对雪山剑法而施,史婆婆传授之时,总也是和雪山剑法合并指点。 此刻他心中慌乱,无暇细思,一见白万剑出什么招数,他便使出那一招相应的招数来,是 以白万剑使"老枝横斜",他便使"长者折枝",白万剑使"双驼西来",他便使"千钧压驼"。 那知道这金乌刀法虽说是雪山剑法的克星,但正因为相克,一到联手并使之时,竟是将双 方招数中的空隙尽数弥合,变成了威力无穷的一套武功。 白万剑心中惊疑不定,但他武功卓绝,数招之下,便知石破天这套刀法和自己的剑招联成 一气之后,简直是无坚不摧,更妙的是,这姓石的小子内力似有一种有质无形的力道,不 断的在渐渐扩展开来。 丁不三、丁不四的武功,见识均在白万剑之上,自然早就瞧了出来,只是两人生性凶悍, 不肯认输,还盼石破天这路古怪刀法招数有限,两兄弟打起精神,苦苦撑持。白万剑也怕 石破天只是"程咬金三斧头",时候一长,又被丁氏兄弟占了先机,眼下情势,利于速战, 当即使一招"暗香疏影",长剑颤动,剑光若有若无,那是雪山剑法中最精微的一招,伤人 于不知不觉之间。 石破天柴刀横削也是连连抖动,这一招"鲍鱼之肆",内力从四方八面涌将过来,只听得"啊 、啊"两声,丁不四肩头中刀,丁不三臂上中剑。两人倏然转身,跃出圈外。丁不三反手抓 住丁珰,迅速之极的隐入了东边林中,丁不四却在西首山后逸去。 但见满地是血,衰草上躺着五具尸首,雪山派群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满腹疑团 。 白万剑侧目瞧着石破天,又是痛恨,又是惭愧、又是奇怪,而心中感激之意,却也着实不 少,若不是这小子出手参与,雪山派十余人尽数毕命于这紫烟岛上,回想适才丁氏兄弟出 手之狠辣,兀自心有余悸。他长长舒了口气,问道:"你这路刀法,是谁教你的?" 石破天道:"是史婆婆教的,共有七十三路,比你们的雪山剑法多一路,招招是雪山剑法的 克星。" 白万剑哼的一声,道:"招招是雪山剑法的克星?口气未免太大。谁是史婆婆?" 石破天道:"史婆婆是我金乌派的开山祖师,她是我师父,我是金乌派的第二代大弟子。" 此言一出,白万剑不禁大怒,冷冷的道:"你不认师门,那也罢了,却又另投什么金乌派的 门下。金乌派,金乌派?没听见过,武林中没这一个号字。" 石破天还不知他已动怒,继续解释道:"我师父说,金乌就是太阳,太阳一出,山上的雪就 融了。所以雪山派弟子一遇我金乌派,只有……只有……"下面本来是"磕头求饶的份儿",但石 破天只不过不通人情世故,毕竟不是傻子,话到口边,登时想起这句话不能在雪山派弟子 面前说出来,当即住口。 白万剑脸色铁青,厉声道:"我雪山弟子遇上你金乌派的,那便如何?只有什么?" 石破天摇头道:"这句话说出来你要不高兴的,我也以为师父这句话不对。" 白万剑道:"只有大败亏输,望风而逃,是不是?" 石破天道:"我师父的话,意思也就差不多。白师傅你别生气,我师父恐怕也是说着玩的, 当不得真。" 白万剑右腿、右肩都被丁不四手掌斩中,时候一长,越来越痛,然听石破天的言语,句句 辱及本门令誉,如何忍得,长剑一举,叫道:"好!我来领教领教金乌派的高招,且看如何 招招是雪山剑法的克星!"但这一举剑,肩头登时剧痛,脸上变色,长剑险些脱手。 一名雪山弟子包万叶上前两步,挺剑说道:"姓石的小子,你当然不认我这师叔了,我来接 接你的高招!" 白万剑一咬牙,道:"包师弟,你……你……"他本要说"你不行",但学武之人,脸面最是要紧 ,随即改口道:"我来接他好了!"剑交左手,说道:"石小子,上吧!" 石破天道:"你肩头、腿上都受了伤,咱们不用比了,何况,何况,我一定打你不过的。" 白万剑道:"你有胆子侮辱雪山派,却没胆和我比剑!"长剑一挺,一招"梅雪争春",剑光 点点,向石破天罩了下来,他虽左手使剑,不如右手灵便,但凌厉之意,丝毫不减。 石破天举起柴刀,还了一招"梅雪逢夏",果然攻暇抵隙,正是这招"梅雪争春"的克星。 白万剑心中一凛,不等这招"梅雪争春"使老,立即换了一招"明月羌笛",石破天跟着变为" 赤日金鼓"。白万剑又是一惊,眼见他柴刀直攻而进,正是对准了自己这招最软弱之处,忙 又变招。 幸好石破天不懂这其间的奥妙,一见对方变招,跟着便即变化。其实适才这招"赤日金鼓" 已占敌机先,不管白万剑变招也好,不变招也好,乘势直进,立时便可迫他连退三步。 此时他腿上不便,这三步退之不快,不免便要撤剑认输,但石破天不明其中窍要,错过了 这大好机会。白万剑心中暗叫:"惭愧!"旁观的雪山弟子中,倒也有半数瞧了出来,也是 暗道:"侥幸,侥幸!" 但数招一过,白万剑又遇凶险,这金乌刀法也真奇怪,果然每一招均是雪山剑法的克星, 不管白万剑手中长剑使得如何巧妙,石破天以拙御巧,这柄烂柴刀总是占了上风。 拆到三十余招时,石破天一刀斫落,将要碰到白万剑的左肩。白万剑本可飞起一腿,踢他 手腕,以解此招,但他右脚一提,伤处一阵奇痛彻骨,右膝竟尔跪了下来,急忙右掌按地 。石破天这一刀砍下,他已无法抗御,不料石破天柴刀不落,说道:"这一下不算。" 白万剑左脚使劲,一跃而起,心中如闪电般转过了无数念头:"这小子早就可以胜我,何以 每一招都使不足?倒似他没好好学过雪山剑法似的。此刻他明明已经胜了,何以又故意让 我?石中玉这小子向来险狠,手下不容情,他一刀杀了我,其余众师弟那一个是他对手? 他忽发善心,那是什么原故?难道……难道……他当真不是石中玉?" 一转到这个念头,左手长剑一送,平平无奇的一招"朝天势"向前刺出。雪山诸弟子都是"咦 "的一声。原来这招"朝天势"不属雪山剑法七十二招,乃是每个弟子初入门时锻炼筋骨、打 熬气力的十二式基本功夫之一,招式寻常,简便易记,虽于练功大有好处,但过于平庸, 决不能用以临敌制胜。众人见他突然使出这一招来,都是吃了一惊,只道白师哥伤重,已 无力使剑。 不料石破天也是一呆,这一招"朝天势"他从未见过,史婆婆也没教过破法,不知如何拆解 才是。 可是在"气寒西北"的长剑之前,又有谁能够呆上一呆?石破天只是这么一呆,白万剑长剑 犹似电闪,中宫直进,剑尖已指住了他心口,喝道:"怎么样?" 石破天道:"你刚才这一招是什么剑法?我没见过。" 白万剑见他此刻生死系于一线,居然还问及剑法,倒也佩服他的胆气,说道:"你当真没学 过?" 石破天摇了摇头。 白万剑道:"我此时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只是大丈夫恩怨分明,适才丁氏兄弟围攻于我, 阁下有解围的大德,咱们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谁。从今而后,你可不许再说金乌刀法 是雪山剑法克星的言语。" 石破天点头道:"我原说打你不过。白师傅,我想明白了,刚才你这一招剑法,似乎并不难 解。"陡然间胸口一缩,凹入数寸,手中柴刀横掠,拍的一声,刀剑相交,内力到处,白万 剑手中长剑断为两截。 白万剑脸色大变,左足一挑,地下的一柄长剑又跃入他的手中,刷刷刷三剑,使的都是本 派练功的招式,快速无伦。 石破天只瞧得眼花缭乱,手忙足乱之际,突然间手腕中剑,那柄柴刀再也抓捏不住,当的 一声,掉在地下,便在那时,对方长剑已指住了他的心口。 白万剑手腕一抖,剑尖在他胸口衣服划了一个圈子,这一剑手势劲力用得妙极,回剑一挑 ,三块圆圆的布片掉了下来,石破天胸口的衣服登时少了碗口大一块,外衣,中衣,内衣 三件衣服,都被他一剑割去一个圆圆,露出了胸口的肌肤。 白万剑长剑又是一抖,石破天叫声"哎哟",低头看时,只见自己胸口已整整齐齐被刺了六 点,鲜血渗将出来,总算着剑不深,并不如何疼痛。 雪山群弟子齐声喝采:"好一招'雪花六出'!" 白万剑道:"相烦阁下回去告知令师,雪山派多有得罪。"他见石破天不会雪山派这几路最 粗浅的入门功夫,显非作伪,而神情举止,性情脾气,和石中玉更是大异,又想:"他于我 有救命之恩,不论是不是石中玉,今日总是不能杀他拿他。这一招'雪花六出',只是惩戒 他金乌派口出大言,在他身上留个记认。" 他抛下长剑,抱起一名师弟的尸身,既伤同门之谊,又愧自身无能,致令这五个师弟死于 丁氏兄弟之手,忍不住热泪长流,其余雪山子弟将另外三具尸身也抱了起来。 白万剑恨恨的道:"不三、不四两个老贼,只盼你两个老贼别死得太早。"向众师弟道:"咱 们走!"一伙人快步走入树林,谁也没再回头望石破天一眼。 石破天见地下血迹殷然,歪歪斜的躺着几柄断剑,几只乌鸦哑声叫着从头顶飞过,心下也 不禁感到一阵苍凉之意,当下拾起柴刀,叫道:"阿绣,阿绣!"奔到那株大树之后,却不 见她在那里。 石破天心道:"她先回去了?"忙快步跑回山洞,叫道:"阿绣,阿绣!"但非但阿绣不在, 连史婆婆也不在了。 石破天惊惶起来,只见地下有十几个用焦炭写着的字,但他一字不识,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猜想史婆婆和阿绣都已走了。 他初时觉得好生寂寞,但他从小孤单惯了的,只过得一个时辰,便已泰然。这时胸口剑伤 已然不再流血,他撕下一块长袍的下摆,遮住了胸口的圆洞,心道:"大家都走了,我也走 了吧,还是去寻妈妈和阿黄去。"这时不再有人莫名其妙的向他纠缠,石破天倒有一阵轻松 快慰之感,当即将柴刀插在腰间,走到江边。 一到江边,但见波涛汹涌,岸旁更无一艘船只,石破天沿岸寻去。那紫烟岛并不甚大,他 发足急奔,只一个多时辰,已环行小岛一周,不见有船只的踪影,举目向江中望去,连帆 影也没见一片。 原来这紫烟岛是在长江的一个分岔处,不但水流湍急,而且江面狭窄,向无船只驶近。 石破天站在岸边,寻思:"我只好在这里多等几日,且看有无船只经过。要不然,我在江中 学学游水也是好的,下次若再被人推入江中,也不致心慌意乱,喝了一肚子水。" 又想:"其实我又何必急急离去,那些人丁三爷爷啦,丁四爷爷啦,叮叮当当啦,白师傅啦 ,个个都想打死我,我又打不过他们,倒还是躲在这里平安些。" 正自出神,突然间脚边簌簌一声,一只野兔从草丛中窜了出来,他忙了半天,肚子饿得很 了,这些日子不敢举火,日日以柿子充饥,一见这只野兔,心下大喜,提起柴刀便刺了过 去。 那只兔子敏捷之极,斜身一闪,便让了开去。石破天回刀一挥,登时将之斩为两截。 他俯身正要去拾死兔,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刚才这么回刀一挥,不是史婆婆师父教 我那一招'长者折枝'中的第三式么?正是,正是,一点儿也不错,正是这一招的第三式。 那么这一招不一定是用来对付雪山剑法的'老枝横斜',也还有别的用处。" 忽然又想到:"我刚才用柴刀去刺这野兔,随手伸出,却和白师傅用来制住我的那一招剑法 相同。这兔儿又没学过什么刀法剑法,身子一闪,便避开了,人家要来打我,我或是闪避 ,或是招架,也不一定非用那一招那一式不可。" 原来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有那一人好好的教过他武功。谢烟客和丁不四教他武艺,并非 安着好心。丁珰和史婆婆传他擒拿法和刀法,虽无歹意,却也有特定的用意,一个只求他 脱身逃命,一个只是要他以金乌刀法胜过雪山剑法,至于临敌变招,攻守趋避等等最基本 的武术原则,反而谁也没教过他。以致白万剑繁复的雪山剑法他尽能对付,那一招平平无 奇的"朝天势"反而令他不知所措。 这时刀杀野兔,体会到武功之道,在于随机应变,未必一定须用那一招来破那一招。这道 理其实甚为显浅,石破天所以不懂,倒不是他生性蠢笨,只是一上来便走上岔道。丁珰、 丁不四、史婆婆三人传他武功,每个人都硬生生规定他以那一种招式来拆解对方的招式。 那晚土地庙中,石夫人闵柔虽曾和他拆解,但两人不交一语,闵柔只是助他领会雪山剑法 招式的使用,那个"变"字诀,自也未能传授给他。 此刻他自己领悟到这一节,不由得心中狂喜,寻思:"那一日在江中小船之上,师父教我见 丁不四爷爷使什么招,便跟着他使什么招。可是他使"天王托塔",我也来一招"天王托塔" ,那便变成闹着玩了。要是丁不三爷爷也在旁边,他乘机一掌向我打来,那便如何是好? 我只好不合"天王托塔",还是挥掌去切他腕脉的好。" 当下从前学过的那些拳法、掌法、擒拿手,一招招的在脑海中流过,不由得手舞足蹈,自 行挥洒起来,心中再也不去想那是什么招式,该当如何使用,只是任意所之,举手投足, 越使越是起劲,内力发挥出来,但见劲风撼树,枯叶纷纷跌落,地下一块块碗大石子,也 被他挑起无数,飞在空中。 待得那些石子再向他头顶落下,石破天或是使掌推开,或是纵身闪避,倒似是与人动手过 招一般。 他越打兴致越高,足下挑起的石头也更加多了,到得后来,不论石子从那个方向飞至,他 都能毫不费力的推挡避让。 忽然间喀喇一响,一根树枝为石子撞断,和那石子同时落将下来。石破天伸左手接住树枝 ,横着一挥,刚好将那石子挑开,远远飞了出去。 石破天一怔,心道:"这不是白师傅刚才使的左手剑招么?"随手拾起柴刀,左手使出雪山 剑法"老枝横斜",右手使金乌刀法"长者折枝",一剑一刀,招数本来相克,但双手同时使 将出来,竟然是风声大作,威力无穷,右手一刀将一株碗口来粗的柏树砍为两截,左手树 枝拂在一枝松树之下,居然也将树皮刮去了老大一片。 石破天使得兴起,童心大起,好在明知岛上无人,不论出招是如何怪诞荒谬,也无人恥笑 于他,将一柄柴刀、一根树枝,越舞越快,到得后来,也无暇去理会这是什么刀招、什么 剑式,那是全然的不合章法。 殊不知天下各门各派的武术,最初都是无中生有,凭着各人的聪明智慧创制而成,原无一 定的法规程式。 石破天无意中练成了上乘内功,再经过几位高手的陶冶,一旦豁然绝贯通,居然自己创了 一套左剑右刀的功夫出来。 这套武功中既有雪山剑法和金乌刀法,却也夹了谢烟客、丁珰、丁不四、石清夫妇等人的 武功在内,只是并无一定招数,威力虽强,破绽却也不少。 石破天并非有心创制武功,当然也没想到给这些招式安上一个名字,他一字不识,真要他 取名,那也取不上来。 他愈练内功愈增,竟是丝毫不感疲累,直到饿的肚中咕咕作响,这才住手,看那只死兔时 ,却已被自己践得稀烂,再也不能吃了,只得又去摘些柿子充饥。 他还盼史婆婆和阿绣去而复回,又到山洞中去探视,却那里再见二人的踪迹?眼见天色昏 黑,便在洞中睡了。 睡到中夜,忽听得江边豁啦一声,似是撕裂了一幅布匹一般,他内功既强,听觉自极灵敏 ,一跃而起,循声奔到江边,稀淡的星光下只见有一艘大船靠在岸旁,不住晃动。 石破天又惊又喜,但生怕是丁不三或是丁不四的坐船。不敢贸然上前,身子一缩,躲在树 后,只听得又是豁啦一下巨响,这次看得明白,却是船上张的风帆纠缠在一起,被强风一 吹,撕了开来,但船上竟无一人理会。 眼见那船一晃一晃,又要离岛而去,石破天快步奔近,叫道:"船上有人么?"却无人答应 ,他一个箭步,跃上船头,举目向舱内望去,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 只觉船身晃动,顺着水流缓缓向江心驶去。 石破天又叫:"不……不是丁三爷爷在这儿吧?"仍是不听见有人答应。他走进舱去,脚下一 绊,碰到一人,那人躺在舱板之上。石破天忙道:"对不起!"伸手要扶他起来,那知触手 冰冷,竟是一具死尸。石破天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左手一转,又碰到一人 的手臂,冷冰冰的,也是早已死了。 他摸索着走向后舱,脚下踏到的是死尸,伸手出去碰到的也是死尸。后舱下也都是死尸, 有的横卧于地,有的坐在椅上。 石破天惊叫:"船……船中有人吗?"他惊惶过甚,但听得自己声音也全变了。跌跌撞撞的来 到后梢,星光下只见甲板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来人,个个僵伏,显然也都是死尸。 这时江上秋风甚劲,几张破帆在风中猎猎作响,那秋风又不知吹动着什么芦管之类,其声 嘘嘘,似是鬼啸。石破天虽然孤寂惯了,素来大胆,但静夜之中,独处荒岛,满船都是死 尸,竟无一个活人,耳听着种种异声,便似这些死尸都要活转,扑上来扼他咽喉一般。他 记起侯监集上那"僵"尸扼得他险些窒息而死的情景,登时满身汗毛直竖,便欲跃上岸去。 但一足踏上船舷,只叫得一声苦,那船离岸已远,正顺流飘下。这艘大船顺流飘到紫烟岛 来,团团转了几个圈子,又顺流飘下。 这一晚石破天不敢在船舱、后梢停留,跃上船篷,抱住桅杆,坐待天明。次晨太阳出来, 四下里一片明亮,这才怖意大减,跃下后梢,只见舱里舱外,少说也有五六十具尸首,当 真是触目惊心,但奇怪的是,每具死尸身上均无血迹,也无刀剑创伤,不知因何而死。石 破天绕到船首,只见舱门正中钉着两块闪闪发光的白铜牌子,约有巴掌大小,一块牌上刻 有一张笑脸,和蔼慈祥,另一牌上刻的却是一张狰狞凶恶的煞神金具。两块铜牌各以一根 极长的铁钉钉入木头,显得十分诡异。石破天向两块铜牌注视片刻,见牌上人脸似乎活的 一般,不敢多看,转过脸去,见那些死尸有的手中握着兵刃,有的腰间插着刀剑,显然都 是武林中人。再细看时,发见每人肩头衣衫之上,都用白丝线绣着一条生翅膀的小鱼。石 破天越看越是奇怪,猜想船上这一群人都是同伙,只不知如何猝遇强敌,尽数毕命。 那船顺着滔滔江水,向下游流去,到得晌午,那江转了个弯,迎面两艘船并排着溯江而上 。来船上梢公见到那船斜斜淌下,大叫:"扳梢,扳梢!"可是那船无人把舵,刚好江中有 个急涡,转得那船反而打横冲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撞在两艘来船之上。只听得人声喧 哗,夹着许多破口秽骂。石破天心下惊惶,寻思:"撞坏了来船,他们势必和我为难,追究 起来,又要怪我害死了船上这许多人,那便如何是好?"情急智生,忙缩入舱中,揭开舱板 ,躲入舱底。 这时三艘船已纠缠在一起,过不多时,便听得有人跃上船来,惊呼之声,响成一片。有人 尖声大叫:"是飞鱼帮的人!怎……怎么都死了。"又有人叫道:"连帮主……帮主成大洋也死在 这里。"突然间船头有人叫道:"是……是赏善……罚恶令……令……令……"这人声音并不甚响,但语 声颤抖,充满着恐惧之意。他一言未毕,船中人声登歇,霎时间一片寂静。石破天虽是躲 在舱底,见不到各人脸上神色,但众人惊惧已达极点,却是可想而知。 过了良久,才有人说道:"今年原是赏善罚恶令复出之期,想必是赏善罚恶两使奉令出巡。 这飞鱼帮嘛,过往劣迹太多……唉!"他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另一人问道:"胡大哥 ,听说这赏善罚恶令,乃是召人前往……前往那边去,到了那边再加处分,并不是当场诛戮 的。"先说话的那人道:"若是乖乖的听命前去,原是如此。看来成大洋成帮主不肯奉令, 率众顽抗,这才激怒了两位使者。"他说了这番话后,众人又是默然无语。 石破天突然想到:"这船上的死尸都是什么飞鱼帮的又有一个帮主。啊哟不好,这两个什么 赏善罚恶使者,会不会去找咱们长乐帮?" 二二善恶使者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他言念及此,不由得心急如焚,寻思:"务须尽速赶回总舵,告知贝先生他们,也好先有防 备。"他被人误认为长乐帮石帮主,引来了不少麻烦,且数度危及性命,但长乐帮中上下人 等,个个对他恭谨有礼,虽然有个展飞起心杀害,却也是事出误会,是以对长乐帮中各人 的生死安危,不由得大为关切,更加用心倾听船舱中各人谈论。 只听得一人说道:"胡大哥,你说此事会不会牵连到咱们,那两位使者,会不会找上咱们铁 叉会?" 那胡大哥道:"赏善罚恶二使既已出巡,江湖上任何帮会门派都难逍遥……这个逍遥事外,且 看大伙儿的运气如何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这样吧,你悄悄传下号令,派人即刻去禀报总舵主知晓。两艘船上的 兄弟们,都集到这儿来。这船上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动,咱们驶到红柳港外的小渔村中去 。善恶二使既已来过此船,将飞鱼帮中的首脑人物都诛灭了,第二次决计不会再来。" 那人喜道:"对,对,胡大哥此计大妙。善恶二使再见到此船,定然以为这是飞鱼帮的死尸 船,说什么也不会上来,我便去传令。" 过不多时,又有许多人涌上船来,石破天伏在舱底,听着各人低声纷纷议论,都如大祸临 头一般。有人道:"咱们铁叉会又没得罪了那边,赏善罚恶二使未必便找到咱们头上来。" 另有一人道:"难道飞鱼帮就胆敢得罪那边么?我看这江湖上的十年一劫,恐怕这一次……这 一次……" 又有人道:"老李,要是总舵主奉令而去,那便如何?" 那老李哼了一声,道:"有去无回,过去数十年奉令而去的帮主、总舵主、掌门人,又有那 一个回来过了?总舵主向来待大伙儿不薄,咱们难道贪生怕死,让他老人家孤身去涉险送 命?" 又有人道:"是啊,那也只有避上一避。咱们幸亏发觉得早,看来阴差阳错,老天爷保佑, 教咱们铁叉会逃过这一劫。红柳港外那小渔村何等隐蔽,大伙儿去躲在那里,善恶二使耳 目再灵,也难发见。" 那胡大哥道:"当年总舵主经营这个渔村,就是为了今日之用。八年来渔村中的渔民从未出 村一步,这本是个避难的世外……那个世外桃源。" 有一个嗓子粗亮的声音说道:"咱们铁叉会横行长江边上,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儿也 不买帐,一听到他妈的什么赏善罚恶使者,便吓得夹起尾巴,躲到红柳港渔村中去做缩头 乌龟。就算这次躲过了,日后他妈的有人问起来,大伙儿这张脸往那里搁去?不如跟他们 拚上一拚,他妈的也未必都送了老命。" 那胡大哥道:"不错,咱们吃这一口江湖饭,本来干的是刀头上舐血的勾当,他妈的你几时 见癞头鼋王老六怕过谁来……啊,啊……"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长声惨呼。霎时之间,船舱中 鸦雀无声。嗒的一声响,石破天忽觉得有水滴落到手背之上,抬手到鼻边一闻,腥气直冲 ,果然是血。那血还是一滴一滴的落下来。他知道众人就在头顶,自已只要稍有移动出声 ,免不了一场杀身之祸,只好让鲜血不绝的落在身上。只听那胡大哥厉声道:"你怪我不该 杀了癞头鼋吗?" 一个人颤声道:"没有,没……没有!王老六说话果然卤莽,难怪胡大哥生气。不过……不过他 对本会……这个……这个,倒一向是很忠心的。" 胡大哥道:"那么你是不服我的处置了?" 那人忙道:"不,不是……"一言未毕,又是一声惨叫,显是又被那姓胡的杀了。但听得血水 又是一滴一滴的从船板缝中掉入舱底,幸好这一次那人不在石破天头顶,血水没落在他的 身上。 那胡大哥连杀两人,旁人那里还敢稍有异议?只听他说道:"不是我心狠手辣,少了兄弟的 情义,实是这件事牵连到本会数千名兄弟的性命,只要漏了半点风声出去,大伙儿人人都 和这里飞鱼帮的朋友们一模一样。癞头鼋王老六妄自以为是英雄好汉,大叫大嚷的,他自 己性命不要,难道要总舵主和大伙儿都陪他一块儿送命?" 众人都道:"是,是!" 那胡大哥道:"不想死的,就在舱里呆着。小宋,你去把舵,身上盖一块破帆,可别让人瞧 见了。" 石破天伏在舱底,耳听得船旁水声泊泊,舱中各人想是各怀心思,谁也没说话。这么一来 ,他更是不敢发出半点声息,想起昨日在江边所使的那些招数,左手剑,右手刀,再加以 丁不四之拳脚,丁珰之擒拿,这些招数一招招在心中流过,不知不觉间,将体内所蕴的内 力都倾注在这些招数之中,有时觉得一招不妥,重新从头想过,凝思武学,也不知过了多 少时候。 初时还分心倾听舱中铁叉会诸人的动静,到得后来,心神专注于武学这中,经过这一晚的 潜心思索,数年来各处积貯的内功外功,这才融会贯通,这"狗杂种"也自一个浑浑噩噩的 山中少年,成长为一位卓然自立的武学高手。 几个时辰之后,再想到土地庙中石清夫妇与白万剑之斗、长江船上丁不四的各种拳招、紫 烟岛上丁氏兄弟和白万剑之门,当时看得迷迷糊糊,未能明白其中的精要,此刻回想,只 觉一招一式,无不了如指掌。正想得出神,忽听得当啷啷一阵铁链声响,原来那船已抛锚 停泊。 只听胡大哥道:"大家进屋之后,谁也不许出来,静候总舵主驾到,听他的老人家号令。" 各人低声答应,稍稍上岸,片刻之间,船中各人走得干干净净。 石破天又等了半天,料想众人均已进屋,这才揭舱板,探头向外张了一张,一阵阳光耀眼 ,原来天色早已大明。他从舱门中望将出去,不见有人,这才从舱底钻了上来,见舱中仍 是躺满了死尸,当下捡起一柄单刀,插在腰里,又伸手到死尸袋里去摸了几块绽银子,以 便到前边买饭吃,走到后梢,轻轻跳上岸边,弯了腰,沿着水边向前疾行,直奔出一里有 余,方从水畔走到岸上道路。 他心想此时未脱险境,离开越远越好,当下发足快跑,幸好这渔村果然隐僻之极,左近十 余里内竟无一家人家,始终没遇到一个行人。 他心下暗暗庆幸。却不知附近本来有些零碎农户,都给铁叉会暗中放毒害死了,有人迁居而 来,过不多时,也必中毒而死。四周乡民只道红柳港厉鬼为患,易染瘟疫,七八年来,人 人避道而行,因而成为铁叉会极隐秘的巢穴。 又走数里,离那渔村已远,石破天实在饿得很了,走入树林之中,想找些野味,说也凑巧 ,行不数步,忽喇声响,长草中钻出一头大野猪,低了头向他急冲过来。 石破天身子略侧,右手拔出单刀,顺势一招金乌刀法中的"长者折枝",刷的一声将野猪一 个大头砍了下来。那野猪极是凶猛,头虽落地,仍是向前冲出十余步,这才倒地而死。 石破天大喜,在山边觅到一块黑色燧石,用刀背打出火星,生了个火。 随即将那头野猪的四条腿割了下来,到溪边洗去血迹,回到火旁,将单刀在火中烧红,炙 去猪腿上的猪毛,将猪腿串在一根树枝之上,便烧烤起来。过不多时,浓香四溢。 正烧炙之间,忽听得十余丈外有人说道:"好香,好香,当真令人食指大动矣!" 另一人道:"那边有人烧烤野味,不妨过去情商,让些来吃吃,有何不可?" 先前那人道:"正是!"两个人缓步走来。 但见一人身材魁梧,圆脸大耳,穿一袭古铜色绸袍,笑嘻嘻地和蔼可亲;另一个身形也是 甚高,只是极为瘦削,身穿一件天蓝色长衫,身阔还不及先前那人一半,留一撇鼠尾须, 脸色却颇为阴沉。 那胖子哈哈一笑,道:"小兄弟,你这个……" 石破天已听到二人先前说话,便道:"我这里野猪肉甚多,便十个人也吃不完,两位尽管大 吃便了。" 那胖子笑道:"如此咱们便不客气了。" 两人便即围坐在火堆之旁,火光下见石破天服饰华贵,但衣衫污秽,不但满是绉纹,而且 溅满了血迹,两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但随即四只眼都注视于火堆上的猪腿,不再 理他。 野猪腿上的油脂大滴大滴的落入火中,混着松柴的清香,虽未入口,已料到滋味佳美。 那瘦子腰间取下了一个蓝色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说道:"好酒!" 那胖子也从腰间取下一个朱红色葫芦,摇晃了几下,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说道:"好酒!" 石破天跟随谢烟客时常和他一起喝酒,此刻闻到酒香,也想喝个痛快,只见这二人各喝各 的,并无邀请自己喝上一两口之意,一时倒也不便出口索讨。再过得一会,四条猪腿俱已 烤熟,他说道:"熟了,请吃吧!" 一胖一瘦二人同时伸手,各抢了一条肥大猪腿,送到口边,张嘴正要咬去,石破天笑道:" 这两条腿虽大,却都是后腿,滋味不及前腿。" 那胖子笑道:"你这娃娃良心倒好。"换了一条前腿,吃了起来。 那瘦子已在后腿上咬了一口,略一迟疑,便不再换。两人吃了半条猪腿,又各喝一口酒, 赞道:"好酒!"塞上木塞,都将葫芦挂回腰间。 石破天心想:"这二人又不是穷人,却恁地小气,只喝两口酒,便不再喝,难道那酒当真名 贵之极吗?"便向那胖子道:"大爷,给我喝几口酒,行不行?" 那胖子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不是酒,喝不得的。我们吃了你的猪腿,少停自有礼物相 赠。" 石破天笑道:"你在骗人,你刚才明明说'好酒',我又闻到酒香。"转头向瘦子道:"这位大 爷,你让我喝几口吧!" 那瘦子双眼翻白,道:"这是毒药,你有胆子便喝吧。"说着解下葫芦,放在地下。 石破天笑道:"若是毒药,怎地又毒不死你?"拿起葫芦拔开塞子,扑鼻便闻到一阵酒香。 那胖子脸色微变,说道:"好端端地,谁来骗你?快放下了!" 伸出五指抓他右腕,要夺下他手中葫芦,那知手指刚碰他手腕,登时感到一股大力一震, 将他手指弹了开去。 那胖子吃了一惊,"咦"的一声,道:"原来如此,我们倒失眼,那你请喝吧!" 石破天端起葫芦,骨嘟嘟的喝了两大口,心想这瘦子爱惜此酒,不敢多喝,便塞上木塞, 说道:"多谢!"霎时之间,一股冰冷的寒气,从丹田中升了上来。 这股寒气犹如一条冰线,顷刻间好似全身都要冻僵了,石破天急运内力与抗,那条冰线才 渐渐融化。一经消融,登时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适受用,非但不再感到有丝毫寒冷,反 而暖洋洋地,飘飘欲仙,大声赞道:"好酒!"忍不住拿起葫芦,拔开木塞,又喝了两口, 待得内力将冰线融去,醺醺之意更加浓了,叹道:"当真是我从来没喝过的美酒,可惜这酒 太也贵重,否则我真要喝他一个干净。" 只见那胖子瘦子的脸上都现出十分诧异神情。那胖子道:"小兄弟若真量大,便将一葫芦酒 都喝光却也不妨。" 石破天喜道:"真的?就怕这位大爷不舍得。" 那瘦子冷冷的道:"那位大爷红葫芦里的毒酒滋味更好,你要不要试试?" 石破天眼望胖子,大有求索之意。 那胖子叹道:"小小年纪,一身内功,如此无端端送命,可惜啊可惜。"一面说,一面解下 那朱漆葫芦来,放在地下。 石破天心想:"这两人都爱说笑,若说真是毒酒,怎么他们自己又喝?"拿过那朱红葫芦来 ,一拔开塞子,扑鼻奇香,两口喝将下去,这一次却是一团烈火般在小腹中烧将。石破天" 啊"的一声,跳将起来,催动内力,才把这团烈火扑熄,叫道:"好厉害的酒。"说也奇怪, 肚腹中热气一消,全身便是舒畅无比。 那胖子道:"你内力如此强劲,便把这两葫芦酒一齐喝干了,却又如何?" 石破天笑道:"我一个人喝,却不敢当。咱三人今日相会,结成了朋友,大家喝一口酒,吃 一块肉,岂不有趣?大爷,你请。"说着将葫芦递将过去。 那胖子笑道:"小兄弟既要伸量于我,那只好舍命陪君子了!"接过葫芦喝了一口,将葫芦 递还给石破天,道:"你再喝吧!" 石破天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瘦子,道:"这位大爷请喝!" 那瘦子脸色一变,道:"我喝我自己的。"拿起蓝漆葫芦来喝了一口,递给石破天。 石破天却觉喝一口烈酒后再喝一口冰酒,冷热交替,滋味更佳。便又在蓝漆葫芦中喝了一 大口。他见胖瘦二人四目瞪着自己,登时会意,歉然笑道:"对不起,这口喝得太大了。" 那瘦子冷冷的道:"你要逞好汉,越大口越好。" 石破天笑道:"若是喝不尽兴,咱们回到前边市镇去,我这里有银子,买他一大坛来喝个痛 快。就只怕买不到这般的美酒。"说着在红葫芦中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胖子。 那胖子盘膝而坐,暗运功力,这才喝了一口。他见石破天若无其事的又是一大口喝将下去 ,越来越是惊异。 原来那胖子和那瘦子都是身负绝顶武功的高手,只是二人所练武功家数截然相反。胖子练 的纯是阳刚一路,瘦子则是阴柔一路。两人葫芦中所盛的,均是辅助内功的药酒。朱红葫 芦中所盛的是大燥大热的烈性药剂,蓝色葫芦的是大阴大寒的凉性药剂。 这两葫芦酒,含有不少灵丹妙药,乃是两人累年采集制炼而成,药性奇猛,对于功力稍差 之人,原可说是毒药,只须舌尖上舐得一两滴,便能致命。 胖瘦二人一来内功甚高,二来另行服有相克中和的药物,这才能连饮数口不致中毒。但若 胖子误饮寒酒,瘦子误饮烈酒,那是当场便即毙命,而且势必绞肠抽筋,七窍流血,死得 极惨。 二人眼见石破天如此饮法,仍是行若无事,宁不骇然? 他二人虽见多识广,于天下武学十知七八,却万万想不到石破天身得奇缘,先学了与"寒意 绵掌"相类似的阴柔武功,又从谢烟客处学得了"炎炎功"的阳刚功夫,这一阴一阳两种武功 本来互相冲克,令得他走火而死,不料反而相生相济,竟使他功力大进,待得他练得从大 悲老人处得来的"罗汉伏魔功"时,体内阴阳交泰,已然百毒不侵。 石破天饮这些药酒,入口时固然如刀削剑刮,便经内力一化,反而在片刻间增长他的功力 修为。 他喝了二人携来的美酒,心下有些过意不去,又再烧烤野猪肉,将最好的烧肉布给他二人 ,不住劝二人饮酒。 那二人知他功力惊人,只道他是要以喝毒酒来比拚内力,不肯当场认输,只得勉为其难, 和他一口一口的对饮,暗中将化解酒毒的药丸,偷偷塞入口中。 二人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石破天,见他确未另服化解药物,如此神功,实是罕见,真不知从 何处钻出来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那胖子见石破天喝了一口酒后,又将朱红葫芦递将过来,伸手接住后,说道:"小兄弟内力 如此了得,在下好生佩服,请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石破天皱起眉头,道:"这件事最教我头痛,人家一见,不是硬指我姓石,便来问我姓名。 其实我既不是姓石,又无名无姓,因此哪,你这句话我可真的答不上来。" 那胖子心道:"这小子装傻,不肯吐露姓名。"又问:"然则小兄弟尊师是哪一位?是那一家 那一派的门下?" 石破天道:"我师父姓史,是位老婆婆,你见到过她没有?她老人家是金乌派的开山师祖, 我是她的第二代大弟子。" 胖瘦二人均想:"胡说八道,天下门派我无一不知。那里有什么金乌派,什么史婆婆?" 那胖子乘着这番话,并不喝酒,便将葫芦递了回去,说道:"原来小兄弟是金乌派的开山大 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请喝酒吧。" 石破天见到他没有喝酒,心想:"他说话说得忘记了。"说道:"你还没喝酒呢。" 那胖子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吗?"自己想占少喝一口的便宜,却被对方识破机关,心下 甚是恼怒,那知道石破天纯是一番好意,生怕他少喝了酒吃亏。他连着先前喝的两口,一 共喝了八口药酒,再喝下去,纵有药物化解,也必有大害,当下提葫芦,就在口边,仰起 脖子,作个喝酒之势,却是闭紧了牙齿,待放下葫芦,药酒又流回葫芦之中。 那胖子这番做作,如何逃得过那瘦子的眼去?他当真是依样葫芦,也是这样葫芦就口,酒 不入喉。 这样你一口,我一口,每一只葫芦中本来都装满了八成药酒,十之七八都倾入了石破天的 肚中。他酒量原不甚宏,仗着内力深厚,尽还支持得住,只是毒药虽于他有益无害,却不 免有些酒力不胜,说话渐渐多了起来,什么阿绣,什么叮叮当当的,胖瘦二人听了全是不 知所云。 那胖子心道:"今日我二人以二敌一,尚自不胜,倘若传了出去,岂非坏了大事?何况他喝 干这两葫芦药酒之后,必定更有厉害手段,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便 向那瘦子使了个眼色。 那瘦子会意,探手入怀,捏开一颗蜡丸,将一枚"九九丸"藏在掌心,待石破天将蓝漆葫芦 又递过来时,假装喝了一口,伸手拭去葫芦口的唾沫,轻轻巧巧的将一枚九九丸投入其中 ,慢慢摇晃,赞道:"好酒啊,好酒!" 当瘦子做手脚时,那胖子也已将怀中的那枚"烈火丹"取出,偷偷融入酒中。 石破天只道是遇上了两个慷慨豪爽的酒徒,只管饮酒吃肉,那想到二人索不相识,竟会暗 中加害。 只听那瘦子道:"小兄弟,葫芦中酒已不多,你酒量好,就一口喝干了吧!"石破天笑道:" 好!你两位不客气,我也不客气。"拿起葫芦来,正要喝酒,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在长 江船上,我曾听叮叮当当说道,男人和女人若是情投意合,那就结为夫妇,男人和男人一 见如故,就结拜为兄弟。难得两位大爷瞧得起,咱们三人喝干两葫芦酒之后,索性便结义 为兄弟,以后时时一同喝酒,两位说可好?" 那胖子生怕他不喝葫芦的药酒,忙道:"甚好,甚好,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喝干了这葫芦 的残酒吧。"石破天向那瘦子道:"这位大爷意下如何?" 那瘦子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兄弟有此美意,咳,咳!我是求之不得。" 石破天此时酒意已有九分,意兴逸飞,一仰头,将那蓝色葫芦中的酒尽数喝干,入口反不 如先前的寒冷难当。 那胖子拍手道:"好酒量,好酒量!我这葫芦里也还剩得一两口酒,小兄弟索性便也干了, 咱们这就结拜。" 石破天迷迷糊糊地,兴致甚高,他本来朴实,但喝了这许多烈酒后,却情不自禁的要充起 好汉来。接过红漆葫芦,想也不想,一口气便喝了下去。 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想:"九九丸和烈火丹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毒药。九九丸聚集九九八十一 种的毒草毒物,制炼而成。烈火丹的毒物种类较少,却也混和了鹤顶红,砒霜,蝮蛇毒液 ,黑蜘蛛毒液等剧毒之物。不论九九丸或是烈火丹,都是只需一枚投在井中河中,便能毒 毙整条村子的数百人。现在双毒并用,若再杀他不死,天下决无是理。"果然心念甫动之际 ,便听石破天大声叫道:"啊哟,不好了,肚子痛得厉害。"抱着肚子弯下腰去。 胖瘦二人相视一笑。那胖子微笑道:"怎么?肚子痛么?想必是野猪肉吃得太多了。" 石破天道:"不是,啊哟,不好了!"大叫一声,一跃而起。 胖瘦二人同时站起,只道他临死之时要奋力一击,各人凝力待发,均想以他功力,来势定 是凌厉无匹,不料石破天呼的一掌向一株大树拍了过去,叫道:"哎唷,这……这可痛死我了 !"他腹痛如绞,当下运起内力,要将肚中这团害人之物化去,哪知这次九九丸和烈火丹的 毒性非同小可,这一下发作出来,石破天只痛得立时便欲晕去,登时全身抽搐手足痉挛。 他奇痛难忍之际,左手一拳又是向那大树击去,击了这一拳后,腹痛略减,当下右手又是 一掌拍出。一拳一掌击了出来,腹内疼痛略觉和缓,但只要住手不打,肚中立时又如万把 钢刀同时剜割一般。 石破天口中哇哇大叫,手脚乱舞,自然而然便将昨日在紫烟岛上自创的武功施展出来,虽 然不成规矩,威势却是十分厉害。 胖瘦二人只瞧得面面相觑,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开。他二人知道如石破天这等武学高手,身 中剧毒,临死之时散去全身功力,犹如发了疯的猛虎一般,只要给他双手抱住了,那是万 难得脱。但听得他拳脚发出虎虎风声,那些招式却是又如雪山剑法,又如丁家的拳掌功夫 ,其中显然又混了摩天居士谢烟客的家数。石破天越打越快,只觉每发出一拳一掌,腹中 的疼痛便随内力的行走带了一点儿出来。 胖瘦二人瞧着石破天所使的招数,和雪山剑法、丁家拳掌等虽有相类之处,却是似是而非 ,果然生平从所未见,心想此人莫非真的是什么金乌派的门徒。 以他二人武功之高,石破天这些招数纵怪,可也没放在眼里,只是他拳腿上发出的劲风, 却令二人暗暗称异。 但见他越打越快,劲风居然也是越来越加凌厉,二人不约而同的又是对望了一眼,微微一 笑,均想:"这小子内力虽强,武功却是不值一哂,就算九九丸和烈火丹毒不死他,此人也 非我二人的敌手。先前看了他内力了得,可将他的武功估得高了。"这么一想,不由得可惜 自己那一壶药酒和那枚毒丸起来,早知如此,一出手便能杀了他,实不须耗费这许多珍异 药物。 石破天使了一阵拳脚,肚中的剧毒药物随着内力渐渐逼到了手掌之上,腹内疼痛也随之而 减,直到剧毒尽数逼离肚腹,也就不再疼痛。 他踉踉跄跄的走回火堆,笑道:"啊哟,刚才这一阵肚痛,我还怕是肚肠断了,真吓得我要 命。" 胖瘦二人心下骇异,均想:"此天下竟有连九九丸和烈火丹也毒不死的怪物。" 那胖子道:"现在你肚子还痛不痛?" 石破天道:"不痛了!"伸手去火堆上取了一块烤得已成焦炭的野猪肉,火光下见右掌心有 一块铜钱大小的红斑,"咦"的一声,道:"这……这是什么?"再看左掌心时,却有无数蓝色 细点。 原来他将腹内剧毒逼到掌上,只是当时不会运使内力,未能将毒质逼出体外,以致尽数凝 聚在掌心之中。 胖瘦二人自然明白其中原因,不禁又放了一层心,均想:"原来这小子连内力也还不大会运 使,那是更加不足畏了。他若不是天赋异禀,便是无意中服食了什么仙草灵芝,无怪内力 如此强劲。" 只听石破天道:"刚才咱们说要义结金兰,不知那一位年纪大些?又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胖瘦二人本来只道石破天服了毒药后立时毙命,是以随口答应和他结拜,万没想到居然毒 他不死。这二人素来十分自负,言出必践,自从武功大成之后,从未说过一句不算数的话 ,虽然十分不愿和这傻小子结拜,却更不愿食言而肥。 那胖子咳嗽一声,道:"我叫张三,年纪比这位李四兄弟大着点儿。小兄弟,你无名无姓, 怎能跟咱们结拜?" 石破天道:"我师父给我取过个名儿,叫做史亿刀,你们就叫我这个名字,那也不妨。" 那胖子笑道:"那么咱们三人今日就结拜为兄弟了。"他单膝一跪,朗声说道:"张三和李四 、史亿刀结拜为兄弟,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言,他日张三就如这头野猪,被 人烤来吃了,哈哈,哈哈!" 这"张三"两字当然是他假名。他口口声声只说张三,不提一个"我"字,自是毫无半分诚意 。 那瘦子跟着跪下,笑道:"李四和张三、史亿刀二位结义为兄弟,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 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教李四乱刀分尸,万箭穿身。嘿嘿,嘿嘿。"冷笑连声,也 是一片虚假。 石破天却诚诚恳恳的说道:"我和这两位哥哥结为兄弟,有好酒好肉,让两位哥哥先吃,有 人要杀两位哥哥,我先上去抵挡。我若说过了话不算数,老天爷罚我天天像刚才这样肚痛 。" 胖瘦二人听他说得十分至诚,不由得微感内愧。 那胖子站起身来,说道:"三弟,我二人身有要事,咱们这就分手了。" 二三铁叉会中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石破天道:"两位哥哥却要到那里去?适才张大哥言道,咱们结成兄弟之后,有难同当,有 福共享。反正我也没事,不如便随两位哥哥同去。" 那胖子张三哈哈一笑,道:"咱们是去请客,那也没什么好玩,你不必同去了。"说着扬长 便行。 石破天乍结好友,大有恋恋不舍之意,拔足跟随在后,说道:"那么我陪两位哥哥多走一段 路也是好。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见哥哥的面,再来一同喝酒吃肉。" 那瘦子李四阴沉着脸,不去睬他。 张三却有一句没一句的撩他说笑,说道:"兄弟,你说你师父给你取名为史亿刀,那么在你 师父给取名之前,你真名字叫作什么?咱们已结义金兰,难道还有什么事要瞒着两个哥哥 不成?" 石破天尴尬一笑,道:"倒不是瞒着哥哥,只是说来太也难听。我娘叫我狗杂种。"张三哈 哈大笑,道:"狗杂种,狗杂种,这名字果然古怪。"这张三、李四二人起步似乎并不甚快 ,但足底已暗暗使开轻功,两旁树木飞快的从身边掠过。 石破天一怔之间,已落后了丈余,急忙飞步追了上去。三个人两个在前,一个在后,相距 也只有三步间。 张三、李四急欲摆脱这傻小子,但全力展开轻功,石破天仍是紧紧跟在后。只听石破天赞 道:"两位哥哥好功夫,毫不费力的便走得这么快。我拚命奔跑,才勉强跟上。" 说到疾走的姿势,三人功夫的高下确是相差极远,张三、李四走得甚是潇洒,毫无急促之 态,石破天却是迈开大步,双臂狂摆,弓着身子疾冲,倒如是逃命一般。 但两人听得他虽在狂奔之中,说话仍是吐气舒畅,一如平时,不由得也佩服他内力之强。 石破天见二人沿着自己行过的来路,正走向铁叉会所隐匿的那个小渔村,越行越近,大声 道:"两位哥哥,前面是险地,可去不得了。咱们改道而行吧,没的枉自送了性命。" 张三、李四同时停步,转过身来。李四问道:"怎说前面是险地?" 石破天道:"前面是红柳港外的一个渔村,有许多江湖汉子避在那里,不愿给旁人知道他们 的踪迹。若是他们是见到咱们三人,说不定就会行凶杀人。"李四寒着脸又问:"你怎么知 道?" 石破天当下将如何误入死尸船、如何在舱底听到铁叉会诸人商议、如何随船来到渔村之事 简略说了。 李四道:"他们躲在渔村之中,为的是害怕赏善罚恶二使,这可跟咱们并不相干,又怎会来 杀咱们?" 石破天摇手道:"不,不!这些人穷凶极恶,动不动就杀人。他们怕泄漏秘密,连自己人也 杀,你瞧,我一身血迹,就是那两个人被杀之后滴在我衣衫上的。" 李四道:"你若是害怕,别跟着我们,那就是了!" 石破天道:"两位哥哥还是别去的为是,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三、李四转过身来,径自前行,心想:"这小子空有一些内力,武功既差,更加胆小如鼠 。"那知只行出数丈,石破天又快步跟了上来。张三道:"你怕铁叉会杀人,又来干什么?" 石破天道:"咱们不是起过誓么?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两位哥哥定要前去,我只有和你们 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过了的话不能不算数。" 李四道:"嘿嘿,铁叉会的汉子几十柄钢刀一齐刺来,插在你的身上,将你插得好似一只大 刺猬,你不害怕?" 石破天想起在船舱底听见铁叉会中被杀二人的惨呼之声,此刻兀自不寒而慄,眼下这小渔 村中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匿居在内,两位结义兄弟武功再高,三个人定是寡不敌众。李四见 他脸上变色,冷笑道:"咱二人自愿送死,也不希罕多一人陪伴,你乖乖回家去吧。咱们这 次若是不死,十年之后,当再相见。" 石破天摇手道:"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咱们人少打不过人多,危急之时,不妨逃命,那 也不一定便死。" 李四皱眉道:"打不过便逃,那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还是别跟咱们去丢人现眼了。"石破天 道:"好,我不逃就是。" 张三、李四无法将他摆脱,相视苦笑,拔步便行,过不多时便到了那小渔村中。石破天见 那艘死尸船已影踪不见,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张三、李四端相一下地形,便走到一座 小茅舍前。张三伸手推开板门,径自走到灶边,四面看了一下,略一沉吟,抱起一口盛满 了水的大石缸,放在一旁,缸底露出一个大铁环来。李四抓住铁环,往上一提,忽喇一声 响,一块铁板应手而起,现出一个大洞。 张三当先跃下,李四跟着跳落,石破天只看得啧啧称奇,也跳了下去。 便听得有人大喝:"那一个?"劲风起处,两柄明晃晃的钢叉向张三刺来。张三双手挥出, 在钢叉杆上一拍,内力震荡之下,那二人翻身倒地而死。 眼前是一条曲曲折折的甬道,墙上点燃着牛油巨烛,每到转角处,必有两名汉子把守。 张三每次只一挥手间,便将手持钢叉的汉子杀死,出手既快且准,干净利落,决不使到第 二招。 石破天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想:"张大哥使的是什么法术?倘若这竟是武功,那可比丁 不三、丁不四爷爷,白师傅他们厉害得多了。" 他心神恍惚之间,只听得人声喧哗,许多人从甬道中迎面冲来。 张三仍是这么缓步前进,对面冲来的众人却陡然站定,脸上现出惊恐之色。张三道:"总舵 主在这儿吗?"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壮汉从人丛中越众而出,抱拳道:"两位大驾降临,失 迎之至。请到厅上喝一杯酒,铁叉会和两位接风。啊,还有一位贵客,请三位赏光。" 张三、李四点了点头。石破天见周遭情景诡异之极,在这甬道之中,张三已一口气杀了十 二名铁叉会的会众,料想对方决不肯罢休,心下甚是惴惴,然见张三、李四毫不在乎的迈 步而前,势不能独自退出,只得跟随在后。 那壮汉在前恭恭敬敬的领路,甬道旁排满了铁叉会的会众,都是手执钢叉,叉头锋锐异常 ,闪闪发光。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在两排会众之间经过,又转了个弯,眼前突然大亮,竟 是到了一间大厅之中,厅房墙上插着无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四周也是站满了手持钢叉 的会众。 这些人脸上神色均是十分紧张。石破天偶尔和这些人目光相触,只觉他们眼色均是恶毒凶 狠,令人一见之下大感不安。 那壮汉肃请张三、李四上座。张李二人也不推让,径自坐了。张三笑指身旁的座位,道:" 小兄弟,你就坐在这里吧。" 石破天就座后,那壮汉在主位相陪。片刻间几名身穿青袍、不带兵刃的会众捧上杯筷酒菜 。张三、李四左手各是一抖,袍袖中同时飞出一物,拍的一声,并排落在那壮汉面前,却 是两块铜牌,整整齐齐的嵌入桌子,恰与桌面相齐,便似是细工镶嵌一般。 只见一块牌上刻着一张笑脸,一块牌上刻着一张满脸怒色的面容,便与飞鱼帮死尸船舱门 上所钉的两块铜牌一模一样。那壮汉脸色立变,站起身来,呛啷啷之声大响,四周百余名 汉子一齐抖动钢叉,叉上铁环发出震耳之声,各人踏上了一步。 石破天暗想:"不好,他们要动武了,在这地底下的厅堂之中,那可不易脱身。"斜眼瞧张 三、李四时,只见一个仍是笑嘻嘻地,另一个也是阴阳怪气,丝毫不动声色。 那壮汉惨然道:"既是如此,那还有什么话可说。"张三笑道:"总舵主,咱们是来邀请你到 那边去喝碗腊八粥,别无他意,不用多疑。"这身材魁梧的汢汉,便是铁叉会的总舵主,他 迟疑了片刻,伸手在桌上一拍,两块铜牌跳了起来,他一伸手接住,放入怀中,说道:"姓 尤的腊八准到。" 张三右手大拇指一竖,道:"多谢尤总舵主,令咱哥儿俩不致空手而回。" 人丛中一人大声说道:"尤总舵主虽是咱们头脑,但铁叉会大伙兄弟的铁叉会,可不能让总 舵主独自为众兄弟挑起这副担子。" 石破天一听他的声音,便认出他是在船舱中连杀二人的那个胡大哥,知道此人凶悍异常, 不由得心下又是怦怦乱跳。 那总船主苦笑道:"徒然多送性命,又有何益?我意已决,胡兄弟不必多言。"提起酒壶, 去给张三斟酒,但右手忍不住发抖,竟将酒水溅了几滴在桌面之上。 张三笑道:"素闻尤总舵主英雄了得,杀人不眨眼,怎么今天有点害怕了吗?"端起酒杯正 要去喝,突然间乒乓一声,酒杯摔在地下,跌得粉碎,跟着身子一斜,侧在椅上。石破天 惊道:"大哥,怎么了?"侧头问李四道:"二哥,他……他……"一言未毕,见李四慢慢向桌底 溜了下去。 石破天更是惊惶,一时手足无措。那总舵主初时还道张三、李四故意做作,但见张三脸上 血红,呼吸喘急,李四却是两眼翻白,脸上隐隐现出紫黑之色,显是身中剧毒之象。 那总舵主大喜,却还不敢立时便有所行动,假意说道:"怎么?嫌咱们的酒不够味么?这位 爷台喝不喝?"又去给李四斟酒时,却见他在桌底缩成一团,身子不住抽搐,石破天惊惶无 已,忙将李四扶将起来,问道:"二哥,你……你……身子不舒服么?" 他那知适才张三、李四和他斗酒,饮的乃是含剧毒的药酒,每一个都饮了八九口之多。以 他二人功力,若是连饮三口,急运内力与抗,尚无大碍,这八九口不停的喝下肚去,却是 大大的逾量,当时勉强支持,暗自庆幸将石破天欺朦了过去,又自喜近来功力大进,喝了 这许多毒酒,居然并没绞肠腹痛。 岂知二人都服了解药,这解药旨乃在使酒中毒性暂不发作,留待以内力将药酒融吸化解, 流入血脉,增强内力,只有镇毒之功,却无解毒之效,否则如此珍贵难得的药酒,若服解 药便去消药性,岂不可惜?待得二人,一阵急行,酒中剧毒竟在这时突然同时发作出来, 实是大出二人意料之外。 其时张三、李四腹中剧痛,全身麻木。两人知道情势危急,忙引丹田真气,裹住肚中这几 口未消化的毒酒,只有缓缓的任其一点一滴的消化,否则剧毒陡发,只怕心脏便会立时停 跳。但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时毒发,当真是命悬他人之手,就算抵挡得住肚中毒酒, 却也难逃铁叉会的毒手。 铁叉会的尤总舵主、胡大哥以及一干会众见张三、李四二人突然间倒于地下,满头大汗, 脸上肌肉抽搐,神情十分痛苦,都是大为惊诧。各人震于二人的威名,虽见这是千载难逢 的良机,一时之间也不敢有何异动。 石破天急道:"大哥、二哥,你们是喝醉了酒,还是突然生起病来?"张三、李四均不置答 ,就这么半卧半坐,急运内力与腹中毒质相抗,过不多时,二人头顶都是冒出了丝丝白气 。 那尤总舵主见识广博,一见到二人头顶冒出白气,已明就里,低声道:"胡兄弟,这二人不 是走火入魔,便是恶疾突发,正在急运内力,大伙儿快上啊!"胡大哥大喜,却不敢逼近动 手,提起一柄铁叉,一运劲,呼的一声向张三掷了过去。张三无力招架,只是略略斜身, 噗的一声,铁叉插入了他的肩头,鲜血四溅。 石破天大惊,叫道:"你……你干么?竟敢伤我大哥?"铁叉会会众一来见他年轻,二来见他 慌慌张张,行事拿不定主意,谁也没怎么样将他放在心上。待见胡大哥一叉刺中张三,对 方别说招架,连闪避也是有所不能,无不精神大振,只听得嗒啷啷一阵响处,三柄铁叉同 时向石破天飞掷而至。 石破天左臂横格,震开两柄铁叉,右手伸出去将第三柄铁叉接住,身形一晃,挡在张三、 李四二人身前,混乱之中,又有五柄铁叉掷将过来。 石破天举起手中铁叉,一一击飞,两柄铁叉回震出去,击破了一名会众的脑袋,刺入了另 一名会众的肚腹之中。尤总舵主见地方狭窄,铁叉施展不开,这么混战,反多伤自己兄弟 ,叫道:"大家且住,让我先收拾了这小杂种再说。"一弯腰,双手向裹腿中一摸,再行站 直时,手中各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铁叉会的会众纷纷退后,靠墙而立,齐声呼叫:"瞧总舵主收拾这小杂种。"地下密室之中 ,声音传不出去,听来十分郁闷。 尤总舵主身子一弓,快如闪电般便欺到了石破天身侧,两把匕首一上一下,分向石破天脸 颊和腰眼中插去。 石破天万没料到对方攻势之来,竟会如此快法,"啊"的一声,向前冲出一步,但腰眼和右 臂已同时中刃,当的一声,手中抓着的铁叉落在地下。 尤总舵主见他武功并不高,已放了一大半心,口中连声吆喝,跟着又如旋风般扑将过来。 石破天情急之下,左手随手一推,正是他在紫烟岛上悟出来的招数,呼的一声,手上生出 一股劲风,向尤总舵主击去。尤总舵主只感呼吸一窒,急忙避开,总算石破天招式未熟, 没能跟着进击。 尤总舵主心下盘算:"原来这小子武功竟亦不弱,夜长梦多,务须急速将他拾夺下来才是。 "双刃直上直下,又向他攻了过去。 石破天右臂受伤甚轻,腰中被刺这一刀却相当疼痛,适才一招将尤总舵主迫开,心道:"我 胡乱想出来的招数,居然也能管用。"眼见他又是恶狠狠的冲将上来,当下斜身闪开,反向 他背心击去。那尤总舵主身为铁叉会之长,武功甚是了得,听得石破天举手投足之际,风 声隐隐,内力着实厉害,心下也是十分忌惮,当下丝毫不敢以对方年轻而小觑了他,施展 平生所学,招招向石破天要害中刺去。 两人越斗越紧,铁叉会的会众初时还大声吆喝,为总舵主助威,到得后来,各人看得惊心 动魄,都忘了呼叫,目不转睛的瞧着二人恶斗。 张三和李四一面运气裹住腹中毒质,一面瞧着石破天和尤总舵主相斗,知道今日二人生死 ,全系于石破天能否获胜而定,眼见石破天错过了无数良机,既感可惜,又是焦急,却又 不敢过于分神旁骛,以致岔了内息,二人又斗一阵,石破天右掌一掌拍将过去,尤总舵主 突然闻到对方拍来的掌风混着一股浓冽的甜香,脑中一晕,顿时昏倒在地,脸上却现出似 笑非笑的诡异神色。 石破天一呆,向后跃开,叫道:"怎么?你摔倒了么?" 那胡大哥抢将上去,只见尤总舵主脸上全是紫黑之色,显是中了剧毒,一探他的鼻息,已 然毙命。 他惊怒交集,嘶声叫道:"小……小子,你使毒害人,咱们跟他拚了!大伙儿上啊,总舵主…… 总舵主给贼小子害死了。"铁叉会的会众纷纷呐喊,举起铁叉便向石破天乱刺乱戳。 石破天挡在张三、李四二人身前,不敢避开,只怕自己稍一避让,两位义兄便命丧于十柄 铁叉之下,情急之际,抢过一柄铁叉,奋力折断,使开金乌刀法,横扫挡架。他雄浑之极 的内力运到了叉上,当真是当者披靡,霎时间十余柄铁叉都给他震飞脱手。一人站得最近 ,铁叉脱手,随即和身扑上,双手成爪,向石破天脸上抓去。 石破天见他势头来得凶悍,左手横掠出去,拍的一声,打在他的十根手指之上,只听得喀 喀数声,断了几根手指,那人跟着委顿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这时混战之中,谁也无暇留意那人死活,七八人逼近石破天进攻,有的使叉,有的便是空 手。 石破天一步也不敢后退,只怕露出空隙,给敌人伤了两位义兄,只见有人扑近,便伸掌拍 开,他一掌击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方定然立即摔倒,其效如神。 这么一连击倒了六人,只听得好几人大叫起来:"这小子毒掌厉害,大伙儿小心些。"又有 人叫道:"王三哥,孙六哥给这小子毒掌击死了,小……小……心……"这人话未说完,咕咚一声 ,摔倒在地,一根铁叉重重的击在自己脸上。这人显然并未被石破天手掌击中,居然也中 毒而死。 大厅之中,铁叉会会众面面相觑,神色都是十分恐怖,各人一步步向后退去,却听得呛啷 啷、砰嘭、喀喇之声不绝,一个跟着一个的摔倒,有的转身欲逃,但跑不了两步,也即摔 倒。 转眼之间,大厅中百余名壮汉横七竖八的摔满了一地,只剩下四个功力最高之人,伸手掩 住口鼻,夺路欲往外闯,但都只奔到厅门口,四个人便挤成一团,同时倒毙。 石破天见了这等情景,只吓得目瞪口呆,比之那日在紫烟岛上误闯死尸船,更是惊恐十倍 。要知那日在死尸船中所见的飞鱼帮帮众,都已毙命,而此刻一干铁叉会会众,却是一个 个在自己眼前莫名其妙的死去,不知是中邪着魔,还是被恶鬼所迷。 他记起那些人说自己毒掌厉害,提起手掌来看时,只见双掌之中,都有一团殷红如血的红 云,红云之旁,又有无数蓝色的条纹,颜色鲜艳之极,但多看了一阵,忍不住又有点恶心 ,只觉得两只手掌心变得如同毒蛇之腹、蜈蚣之背,鼻中又隐隐闻到一些似香非香、似臭 非臭的浓冽气息。 他不愿再看自己手掌,转头去看张三、李四二人时,只见二人神色平和,头顶白气愈浓, 张三的肩头上,兀自钉着那柄铁叉。 石破天心想:"先给大哥将铁叉拔了出来再说。" 破破天走到张三身前,抓住铁叉之柄,轻轻往外一拔,那叉应手而起,一股鲜血从张三肩 头创口中喷了出来。 石破天忙即按住,撕下一角衣襟,替他裹住了创口,只听得张三长长吸了一口气,低声道 :"你……听……我……说……照……我……的话……做……"他一个字一个字说来,声音既低,语调又极缓 慢。 原来张三所中之毒,本与李四不相上下,但肩头创口中放了许多血出来,反而令他所受毒 质的侵袭为之一缓,知道眼前是解毒的唯一机会,于是凝气慢慢说了出来。 石破天忙点头道:"是,是,自当依照大哥的吩咐。"张三说:"你……左……手……按……我……背…… 心……灵……台……穴……"接着吸一口气,说一句话,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教会石破天如何运用内 力,助他摧逼出体内所中的毒药,待得说完,已是满头大汗,脸色更是红得犹似要滴出血 来。 石破天不敢怠慢,当即依他嘱咐,解开他的上衣,左手按住他灵台穴,右手按住他膻中穴 ,左手以内息送入,右手运气外吸,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一股炙热之气,细如游丝,从右 掌心中钻了进去。 他只是一心相救张三的性命,那知又有不少剧毒,因此而进入了自己体内。 正自一掌送气、一掌吸气,全力运用之际,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十余人奔了进来。这些 人手中都拿着铁叉,自也是铁叉会的会众,一踏进厅门,便见死尸躺了一地,都是本会的 首领与兄弟。 原来这些人奉命在外把守,过了良久,不听得有何声息,当下进来探视,万料不到同伙兄 弟尽数尸横就地,惊骇之下,见石破天和张三、李四坐在地上,显然也是受了重伤,各人 发一声喊,挺叉便向三人刺来。 石破天正待起身抵御,那知道这十余人奔到离他身前丈余之处,突然身子晃了几晃,便如 吃醉了酒一般,一个个软瘫下来,一声不出,就此死去。 石破天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胸中跳将出来,颤声道:"大……大哥,这屋里有恶鬼么?咱……咱 们还是快走……走……"张三摇了摇头,这时他体内毒质已去了一小半,腹痛已不如先前剧烈, 说道:"你就……用这法子……替……替二哥……二哥…也…这么……搞搞……" 石破天道:"是,是。"依着张三所授之法,替李四吸毒,这时进入他手掌的,却是一丝丝 的凉气了。约莫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四体内毒质减轻,要他再替张三吸毒。 如此周而复始,石破天替每人都吸了三次。虽然余毒未净,但已全然无碍,张三、李四二 人本就要以这些毒药助长本身功力,只须慢慢加以融炼,吸入血液便是。 两人环顾四周的死尸,想起适才情景之险,忍不住心有余悸,只见石破天脸上虽有恐惧之 色,但举止如常,全无中毒之象,均觉这小子天赋异秉,不知服食过什么灵芝仙草,连这 般厉害的剧毒竟也浑若无事。 要知两葫芦毒酒是他一人喝了大半,张三、李四所喝的一小半,此刻也是十之七八已进入 他的体内。 这些铁叉会的会众所以遇到他的掌风立即毙命,自是因他体内的剧毒散发出来之故,到得 后来,厅内氤氤氲氲,毒雾弥漫,吸入口鼻,便即致命。 张三道:"二弟、三弟,咱们走吧!"当先从厅中走了出去,李四和石破天跟随在后。三人 走出地道,只见外面空地上黑压压的站着数十人,手持铁叉,都在探脑的张望。 这些见张三等三人走了出来,发一声喊,都围了上来。有人喝问:"总舵主呢?怎么还不出 来?" 张三笑道:"总舵主在里面,你们自己进去瞧吧!"当先一人又问:"怎么你们先出来了?" 张三笑道:"这件事连我也不明白,还是你们进去瞧瞧的好。"双手一探,一手抓住一人胸 口,便向地道中掷了进去。 那两人身形魁伟,看来武功也自不弱,怎知被他一抓之下,竟是丝毫不会动弹,就似两个 稻草人一般,飞入了地道。 余人大声惊呼,便挺铁叉向他刺去。张三不闪不避,双手一探,便抓住两人,向后掷出。 他出手恰到好处,只一抓之间,那些人的铁叉不是刺空,便是怕伤到自己人而自行缩回。 石破天站在一旁,但见张三随手抓去,犹如老鹰捉小鸡般手到擒来,不论对方如何抵御, 或是亡命奔逃,总是难以逃脱他的一抓一掷。 石破天越看越是惊讶,心想天下竟有如此高强的功夫,和这位义兄一比,那么白师傅、石 庄主、丁不四、史婆婆等一干人,全都比下去了。 那李四双手负在背后,并不上前相助。张三掷十余人后,兜向各人后背后,专抓离得最远 之人,逐步将众人逼到地道口前。余下三十多人眼见这人武功之高,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 步,有人大叫:"逃啊!"向地道中奔入,余人不假思索,也都跟了进去。 石破天叫道:"里面危险,别进去!"却又有谁来听他说话? 这些人都是铁叉会的二三流脚色,久候总舵主和诸首领不出,心下已自慌乱,第二批进去 察看的诸人又是渺无音讯,这时受张三一逼,不约而同的想到要去依附尤总舵主。自是群 相奔入,谁知地室之中充满了剧毒,奔入不久,便相毙命。 石破天心下充满了无数疑团:何以铁叉会的会众一个个突然倒毙?大哥、二哥何以突然中 毒肚痛?大哥又为什么将这许多人赶入地道之中?一时之间也不知先问那一件事好,只叫 了声:"大哥,二哥!"便听张三道:"咦!那边是谁来了?" 石破天回头一看,不见人影,问道:"什么人来了?"却不听得张三回答,再回过头来时, 不由得吃了一惊,张三、李四二人忽而不见,便如隐身遁去一般。 石破天叫道:"大哥,二哥!你们到那里去了?"连叫几声,竟无一人答应。这渔村中都是 土屋茅舍,他连闯了七八家人家,都是一个人影也无。 其时红日初升,遍地都是阳光,一个大村庄之中,却是空荡荡地只剩下他一人。 石破天想起地道中各人惨死的情状,心下害怕起来,大叫一声,发足便往外奔。 一直奔出十余里地,这才慢慢缓了脚步,再提起手掌看时,掌心中的红云碧纹已隐没了大 半,不似初见时的恶心,心下稍慰。 原来他手掌不使内力,这些剧毒顺着经脉逐渐回归体内。嗣后每日行功练气,剧毒便缓缓 消减,功力也随之而增,要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毒性方才尽数化去,此是后话不提。 石破天不辨东南西北,信步而行,走了半天,却又到了长江边上,当下沿着江边大路,向 下游行去。 中午时分在一处小镇上买些面条吃了,又向东行。他无牵无挂,任意漫游,走到傍晚,见 前面树林中露出一角黄墙,见是一所甚为宏伟的庙宇,门前铺着一条宽阔平正的青石板路 ,山门中走出两个身负长剑的黄冠道人来。 二四抢夺铜牌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这两名道人一见到石破天,便即快步走近。一名中年道人问道:"干什么的?"他见石破天 衣衫污秽,年纪既轻,又是笨头笨脑的毫无气派,言语中便不客气。 石破天却也不以为忤,笑道:"我随便走走,不干什么。这是和尚庙吗,给我些什么吃的, 行不行?" 那道人怒道:"混小子胡说八道,你瞧我是不是和尚?快走,快走!再到上清观来胡闹,小 心打断了你的腿。" 另一个年轻道人手按剑柄脸上恶狠狠地,更作出便要拔剑杀人的模样。 石破天笑道:"不是和尚庙,便是道士庙啦。我肚子饿了,问你们要些吃的,又不是来打架 。好端端地,我又何必打死两道人?" 他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那年轻道人怒道:"你说什么?"拔步赶上前来。 石破天这句话却是真的,他在铁叉会地道中手一扬便杀一人,心下老大后悔,实不愿再跟 人动手,见那年轻道人要上来打架,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杀了他,当即发足便奔,逃入了树 林之中。只听得两个道人哈哈大笑,那中年道人道:"是个浑小子,只一吓,挟了尾巴就逃 。" 石破天见两人不再追来,眼见转眼便要天黑,要想找些野果之类充饥,林中却都是些松树 、杉树、柏树之属,不生野果。 他奔到一个小山坡上,四下瞭望,只见这道士庙依山而建,前后左右一共数十间屋宇,后 进屋子的烟囱中不断升起白烟,显然是在煮菜烧饭。除了这道士庙外,极目四望,左近更 无其他屋舍。 石破天一见到炊烟,肚中更是咕咕乱响,心想:"这些道人好恶,一说话便要打架,我且到 后边瞧瞧,若有什么吃的,偷了便走。"当即从林中绕到道观之后,看准了炊烟的所在,挨 墙而行,见一扇后门半开半掩,一闪便走了进去。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那后门进去是一个天井,但听得人声嘈杂,锅铲在铁锅中敲得当当直 响,菜肴在熟油中发出吱吱声音,阵阵香气飘到天井之中,正是一个大厨房的所在。 石破天咽了口唾沫,耳听得厨房中人多,心想只须一探头立时便给人发觉,当下情急智生 ,从走廊悄悄掩到厨房门口,躲在一条黑沉沉的甬道之中,寻思:"且看这些饭菜煮好了送 到那里去?倘若饭堂中一时不见有人,我偷他一碗肉便走,那也不用打架杀人了。" 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三个人从厨房中出来。三个都是小道士,当先一人提了一盏灯笼,后 面两人各端一只托盘,盘中热香四溢,显然是放满了红烧肉,油炸鸡之类。 石破天大咽馋涎,放轻了脚步,悄悄跟在后面。这三名小道士穿过甬道,又经过一处走廊 ,来到一座厅堂之中,在桌上放下菜肴,两名小道士转身走出,余下一人却留下来端整坐 椅,摆齐杯筷。 石破天躲在长窗之外。探眼在厅堂中目不转睛的凝望,若不是生怕一动手便将这小道士打 死,真想冲进去抢了饭菜便走。好容易等到这小道士转到后堂,石破天更不怠慢,快步抢 进堂中,抓起一块红烧牛肉,便往口中塞去,双手又去撕一只清蒸鸡的鸡腿。 第一口牛肉刚吞入肚,便听得长窗外有人道:"师弟、师妹这边请。"脚步声响,有好几人 走到厅前。 石破天心想不好,将那只清蒸肥鸡抓在手中,便要向后堂闯去,却听得脚步声响,后堂也 有人来。四下一瞥,见厅堂中空荡荡地无处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当真又要打架不成? " 耳听得那几人已走到长窗之前,他一想起铁叉会地道中诸人的死状,虽说或许暗中有妖魔 鬼怪作祟,一干会众未必是自己打死,究竟是心中凛凛,不敢轻易再试,情急之下,一瞥 眼见横梁悬着一块大匾,匾上写着三个斗大的金字,当下不容多所思索,一纵身便跃到横 梁之上,钻入了匾后。他平身而卧,恰可容身,这时相去当真只是一瞬之间,石破天在匾 后藏好,长窗已被人推开,好几人走了进来。 只听得一人说道:"自己师兄弟,师哥却恁地客气,设下这等丰盛的酒馔。" 石破天听这口音甚熟,从那木匾与横梁之间的隙缝中向下窥视,只见十几名道人陪着男女 二人相偕入座,这二人却便是玄素庄的石庄主夫妇。 石破天对这二人甚有感激之意,尤其石夫人闵柔当年既有赠银之惠,日前又曾教他剑法, 一见之下,心中立时便感到一阵温暖。 只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道说道:"师弟、师妹远道而来,愚兄喜之不尽,一杯水酒,如何说 得上丰盛二字?"突然见到桌上汁水淋漓,一只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残汤,碗中的主肴不知是 鸡还是蹄子,却已不翼而飞。 那老道眉头一皱,心想这些人如何这等疏忽,没有人看守,给猫子来偷食了去,只是远客 在座,也不便为这些小事斥责下属。这时又有小道士端上菜来,各人见了那碗残汤,神色 都有些尴尬,忙收拾了去,谁也不提。 那老道肃请石清夫妇坐了首席,自己打横相陪,中间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年道人, 其余十二名道人则分坐了另外两席。 酒过三巡,那老道喟然说道:"八年不见,师弟、师妹丰采尤胜昔日,愚兄却是老朽不堪了 。" 石清道:"师哥头发白了些,精神却仍是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什么白了些?我是忧心如捣,一夜头白。师弟师妹若于三天之前到来,我的胡 子、头发也不过是半黑半白而已。" 石清道:"师哥所挂怀的,便也为了赏善罚恶二使者么?" 那老道叹了口气,说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没有第二件事,能令上清观天虚道人一日 之间老了二十岁。" 石清道:"我和你弟妹二人在巢湖边上听到讯息,得知赏善罚恶二使复出,武林中面临大劫 ,是以星夜赶来,欲和掌门师哥及诸位师兄弟商个善策。我上清观近十年来在武林中名头 越来越响,树大招风,善恶二使说不定会光顾到咱们头上。小弟夫妇意欲在观中逗留一两 月,他们若真欺上门来,小弟夫妇虽然不济,总也得为师门舍命效力。" 天虚和坐中诸道对视一眼,轻轻叹息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两块铜牌,拍拍两声,放在桌上 。 石破天正在他们头顶,瞧得清清楚楚,两块牌上一张笑脸,一张哭脸,正和他已见过两次 的铜牌一模一样,不禁心中打一个突:"怎么这个天虚道人也有这两块牌子?" 石清"咦"了一声,道:"原来善恶二使已来过了,小弟夫妇马不停蹄的赶来,毕竟还是晚了 一步。是那一天的事?师哥你……你如何应付?" 天虚心神不定,一时未答,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道人说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掌门师哥 大仁大义,锐身急难,已答应到那边去喝腊八粥。" 石清一见到两块铜牌,又见观中诸人无恙,原已猜到了八成,当下霍地站起,向天虚深深 一揖,说道:"师哥一肩挑起重担,保全上清观全观平安,小弟既感且愧,这里先行申谢。 但小弟有个不情之请,师哥莫怪。" 天虚道人微微一笑,说道:"天下事物,此刻于愚兄皆如浮云,贤弟但有所命,无不遵依。 " 石清道:"如此说来,师哥是答应了?" 天虚道:"答允了。但不知贤弟有何吩咐?" 石清道:"小弟斗胆,要请师哥将这上清观一派的掌门人,让给小弟夫妇共同执掌。"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道尽皆耸然动容。天虚沉吟未答,石清又道:"小弟夫妇执掌本门之后 ,这碗腊八粥,便由咱们去代师哥喝了。" 天虚哈哈大笑,但笑声之中,却充满了苦涩之意,眼中泪光莹然,说道:"贤弟美意,愚兄 心领了,但愚兄忝为上清观一派之长,已有了十余年,武林中众所周知。今日面临危难, 却来畏避退缩,天虚这张老脸今后往那里搁去?"他说到这里,伸手抓住了石清的右掌,道 :"贤弟,你我年纪相差甚远,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块,但你我向来交厚,何况你武功 人品,确为本门的第一等人物,愚兄向来钦佩。若不是为了这腊八之约,你要做本派掌门 ,愚兄自是欣然奉让。今日情势大异,愚兄却万万不能应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苍 凉。 石破天藏身匾中,听得明白,心想这"腊八粥"不知是什么东西,记得在铁叉会中曾听张三 大哥说起过,现在这天虚道人一提到腊八粥的约会,神色便是大异,难道是什么致命的剧 毒不成? 只听天虚又道:"贤弟,愚兄一夜头白,决不是贪生怕死。我行年已六十二岁,今年再死, 已算得是寿终。只是我反覆思量,如何方能除去这场武林中每十年左右便出现一次的大劫 ?如何方能维持本派威名武功于不堕?那才是真正的难事。过去三十二年之中,那边已约 过三次腊八之宴。各门各派、各帮各会中应约赴会的英雄豪杰,没一个能够回来。愚兄一 死,毫不足惜,这善后之事,咱们却须想个妥法才是。" 石清也是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说道:"师哥,小弟不自量力,要请师哥 让位,并非去代师哥去死,却是要去探个明白,说不定老天爷保佑,竟能查悉其中真相。 虽不敢说为武林中除去这个大害,但只要将其中秘奥漏了出来,天下武人群策群力,难道 当真便敌不过那边这一干人?" 天虚缓缓摇头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小觑了贤弟,像武当派乙木道长、青城派玉真道人 这等的高手,也是一去不返。唉,贤弟武功虽高,终究……终究尚非乙木道长、玉真道长这 前辈高人之可比。" 石清道:"这一节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半靠本事,一半靠运气。要诛灭大 害固是有所不能,设法查探一些隐秘,想来也不见得全然无望。" 天虚仍是摇头,道:"上清观的掌门,百年来总是由道流执掌,愚兄死后,已定下由冲虚师 弟接任。此后贤弟伉俪尽力匡助,令本派不致衰败湮没,愚兄已是感激不尽了。" 石清说之再三、天虚终是不允。各人停杯不饮,也忘了吃菜。石破天将一块块鸡肉轻轻撕 下,塞入口中,生怕咀嚼出声,就此生吞入肚,但一双眼睛,仍是从隙缝中向下凝神窥看 。 只见石夫人闵柔听着丈夫和天虚道人分说,并不插嘴,却缓缓伸出手去,拿起了两块铜牌 ,看了一会,顺手便往怀中揣去。 天虚叫道:"师妹,放下!"闵柔微微一笑,道:"我代师哥收着,也是一样。"眼见她便要 将两块铜牌放入怀中。 石夫人正要将两块铜牌放入怀中,天虚道人见话声阻她不得,一伸手便欲来夺。恰在此时 ,石清伸出筷去,向一碗红烧鳝段挟菜,一只手臂正好阻住了天虚的手掌。坐在石夫人下 首的冲虚手臂一缩,伸手去抓铜牌,口中说道:"还是由我收着吧!" 石夫人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像弹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去。冲虚左手也即出指,点向石夫 人右腕。石夫人右腕向上一指,左手中指弹出,一股极轻微的劲风,射向冲虚胸口。 冲虚已受天虚道人之命,接任为上清观观主,也即是他们这一派道俗众弟子的掌门,在上 清观中实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知石清夫妇急难赴义,原是一番好意,但这两块铜牌关及 全观道侣的性命,天虚道人既已接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观道侣俱有性命之忧,是以 不顾一切的来和石夫人争夺。 两人身不离座,霎时间已交手了七八招,两人一师所授,所使的俱是本门擒拿手法,虽无 伤害对方之意,但出手明快俐落,在尺许方圆的范围之中,全力以搏。 两人当年同窗时曾切磋武功,分手二十余年来,其间虽曾数度相晤,一直未见对方出手。 此刻突然交手,心下都是暗暗喝采。其余围坐在三张饭桌旁的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转睛的 瞧着二人较艺。 这些人都是本门高手,均知石清夫妇近十多年来江湖上闯下了极响亮的名头,眼见她和冲 虚不动声色的抢夺铜牌,将本门武功的精华所在,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无不赞叹。只是谁 也不知就在各人头顶,另外又有一对眼睛瞧着二人夺牌。 起初十余招中,二人斗得势均力敌,但石夫人右手之中抓着两块铜牌,右手只能使拳,无 法勾、拿、弹、抓,本门的擒法绝技便打了个大大的折扣。又拆数招,冲虚左手运力将石 夫人左臂一压,右手五指已碰到了铜牌之上。石夫人闵柔心知这一下非给他抓到不可,两 人各运内力抢夺,一来观之不雅,二来自己究是女流,内力恐不及冲虚浑厚,当下一松手 ,任由两块铜牌落下,那自是交给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两股劲风扑面而至,正是天虚道人向他双掌推出。这两股劲风虽 无霸道之气,但蓄势甚厚,若不抵挡,必受重伤,那时纵然将铜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 只得伸掌一抵。就这么缓得一缓,坐在天虚下首,照虚道人已伸手将铜牌取过。 铜牌一入照虚之手,石清夫妇和天虚、冲虚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罢手。冲虚和照虚躬 身稽首,说道:"师弟、师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妇忙也站起还礼,石清说道:"两位师兄何出此言,却是小弟夫妇鲁莽了。掌门师兄 内功如此深厚,胜于小弟十倍,此行虽然凶险,若求全身而退,也未始无望。"适才和天虚 对了一掌,石清已知这位掌门师兄的内功实比自己深厚得多,一番雄心,不由得消了大半 。 天虚苦笑道:"但愿得如师弟金口,请请!"上清观虽是道院,却不戒酒,天虚端起酒杯, 一饮而尽。 石破天见闵柔夺牌不成,他不知这两块铜牌有何重大干系,只是念着石夫人对自己的好处 ,寻思:"这位道士把铜牌抢了去,待会我去抢了过来,送给石夫人。" 只见石清站起身来,说道:"但愿师哥此行,平安而归。小弟的一个犬子为人所掳,急于要 去搭救,无法多待和众位师兄师弟叙旧。这就告辞。" 群道听了石清之言,都是心中一凛。天虚道:"听说贤弟的令郎是在雪山派门下学艺,以贤 夫妇的威名,雪山派的声势,竟有大胆妄为之徒,将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半也是小弟无德,失于管教,犬子不肖之所行,须 怪不得旁人。"须知石清是非分明,虽然玄素庄偌大的家宅被白万剑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仍知祸由己起,对雪山派并不怨恨。 冲虚道人最是热心,朗声说道:"师弟师妹,对头掳你爱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观了。不管他 是多大的来头,愚兄纵然不济,也要助你一臂之力。"他顿了一顿,又道:"你爱子落于人 手,却赶着来赴师门之难,足见师兄情深。难道咱们这些牛鼻子老道,都是毫无心肝之人 吗?"他想对头不怕石清夫妇,不怕人多势众的雪山派师徒,定是十分厉害的人物,那想得 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然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一来不愿自扬家丑,二来更不愿上清观大难临头之际,又去另树强敌,和雪山派结怨 成仇,说道:"各位一片盛情,小弟夫妇感激不尽。这件事现下尚未查得明白,待有头绪之 后,倘若小弟夫妇人孤势单,自会回观求救,请师兄弟们援手。" 冲虚道:"这就是了。贤弟那时也不须亲至,只教送一个讯号来,上清观自当倾巢而出。" 石清夫妇拱手道谢,心下却不免黯自神伤:"雪山派纵然是将我们孩儿千刀万剐的凌迟处死 ,我夫妇也只有认命,决不能来向上清观讨一名救兵。"当下两人辞了出去,天虚、冲虚等 一干道人,都送出厅去。 石破天见众人走远,当即从厅中跃了出来,翻身上屋,跳到墙外,寻思:"石庄主、石夫人 说他们的儿子被人掳了去,却不知是谁下的手。 那铜牌只是个玩意儿,抢不抢到无关紧要,石夫人待我甚好,我倒要助她找寻儿子。若能 将她儿子救了回来,她必定十分喜欢。我先去问她,她儿子多大年纪,怎生模样,是给谁 掳了去。"跃到一株树上,眼见东北方十余盏灯笼排成两列,上清观群道在送石清夫妇出观 。 石破天心想:"石庄主夫妇胯下坐骑奔行甚快,我还是尽速赶上前去的为是。"看明了石清 夫妇的去路,一跃下树,便从山坡旁追将上去。 还没奔过上清观的观门,只听得有人喝道:"是谁?给我站住了!"原来石破天躲在匾中之 时,屏气凝息,没发出半点声息,厅堂中众人均未知觉,这一发足奔跑,上清观群道是何 等样人,立时便察知来了外人,初时不动声色,待石清夫妇上马行远,当即分头兜截过来 。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觉剑气森森,两名道人挺剑挡在面前,星月微光在剑刃上反映出来, 朦朦胧胧,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虚。他心中一喜,问道:"是照虚道人吗?"照虚一怔,心 想原来来人认得自己,道:"正是,阁下是谁?" 石破天右手一伸道:"把铜牌给我。" 照虚大怒,喝道:"给你这个。"一剑便向他腿上刺去。 上清观戒律精严,不得滥杀无辜,这时未明对方来历,虽然石破天出口便要铜牌,犯了大 忌,但他这一剑仍是未向他要害刺去。 石破天斜身避开,右手去抓他肩头,照虚见他身手敏捷,长剑圈转,指向他的右肩。 石破天低头从剑下钻过,生怕他剑锋削到自己脑袋,右手自然而然运气向上一托。照虚只 觉一股腥气刺鼻,头脑一阵眩晕,登时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际,第二名道人的长剑已是一剑从后心刺到。石破天知道自己手掌上大有古 怪,一出手便即杀人,再也不敢出掌还击,急忙向前一纵,嗤的一声响,背后长袍上已被 剑尖划破了一道口子,连皮肉也被划破了少许。 那道人武功虽不及照虚,但见照虚被敌人不知用什么邪法迷倒,急于救人,长剑刷刷刷的 向石破天刺来。 石破天斜身逃开,百忙中拾起照虚抛下的长剑,眼见对方每一招都是刺向自己的要害,当 下以剑作刀,使动金乌刀法,当的一声,将来剑架开。他手上内力奇劲,这道人手中长剑 把捏不住,脱手飞出。 但他上清观武功不单以剑法取胜,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的一绝,这道人兵刃脱手,竟是丝 毫不惧,猱身而上,直扑进石破天的怀中,双手成爪,抓向他胸口和小腹的要穴。要知他 手中无剑而敌人有剑,那就利于近身肉搏,令敌人的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一掠,将那道人推开,但这时他内力已生,剧毒已至掌心, 一推之下,那道人应手倒地,缩成一团。 石破天连连顿足,叫道:"唉!我实是不想害你!"耳听得四下里都是呼啸之声,群道渐渐 逼近,忙到照虚身上一摸,果然那两块铜牌尚在怀中。他伸手取过,放入衣袋里,拔步向 石清夫妇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气直追出十余里,始终没听见马蹄之声,寻思:"这两匹马跑得如此之快,难道再也 追他们不上?又莫非我走错了方向,石庄主和石夫人不是顺着这条大道走?"又奔行数里, 猛听得一声马嘶,石破天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株柳树下系着两匹马,一黑一白,正是 石清夫妇的坐骑。 石破天大喜,从袋中取出铜牌,拿在手里,正待张口叫唤,忽听得石清的声音在远处说道 :"柔妹,这小贼鬼鬼祟祟的跟着咱们,不怀好意,便将他打发了吧。" 石破天吃了一惊:"他们不喜欢我跟来?"虽听到石清说话之声,但不见二人,生怕石夫人 向自己动手,若是被迫还招,一个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忙缩身在长草中一 伏,想定若见闵柔赶来,将铜牌向她一掷,转身便逃。 只听得呼的一声,一条人影疾从左侧大槐树后飞出,手挺长剑,剑尖指着草丛,喝道:"少 年,你跟着咱们干什么?快给我出来。" 正是闵柔。石破天一个"我"字刚到口边,忽听得草丛中嗤嗤嗤三声连响,有人向闵柔发射 暗器。闵柔长剑颤处,刚将暗器拍落,草丛中便跃出一条青衣汉子,手持单刀,向闵柔砍 了过去。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万万想不到这草丛中居然伏得有人。 但见这汉子身手甚是捷矫,将一柄单刀舞得呼呼风响。闵柔随手招架,一时并不还击。石 清也从槐树后走了出来,长剑悬在腰间,负手旁观,看了几招,说道:"兀那汉子,你是泰 山卢十八的门下,是不是?" 那人喝道:"是便怎样?"手中单刀,丝毫不缓。 石清笑道:"卢十八跟咱们虽无交情,也没梁子,你跟了咱们夫妇六七里路,是何用意?" 那汉子道:"没空跟你说……"原来闵柔虽是轻描淡写的出招,但已迫得那汉子手忙脚乱。 石清笑道:"卢十八的刀法比咱们高明,你却还没学到师父的三成,这就撤刀站住吧!"石 清此言一出,闵柔长剑应声刺中他的手腕,一飘身转到他的背后,倒转剑柄一撞,已封住 了他的穴道。 当的一声响,那汉子手中单刀跟着落下,只是他后心大穴被封,却是动弹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贵姓?"那汉子甚是倔强,跃然受制于人,却是毫不畏怯,恶狠狠 的道:"你要杀便杀,多问作甚?" 石清笑道:"朋友不说,那也不要紧。你加盟了那一家帮会,你师父只怕不知道吧?" 那汉子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心想:"你怎么知道?" 石清又道:"在下和尊师卢十八师傅素无嫌隙,他就是真要派人跟踪我夫妇,嘿嘿,不瞒老 兄说,尊师总算还瞧得起我们,决不会派你老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你武功差得太远, 着实不配,你师父不会不知。那汉子一张脸涨成了紫酱色,幸好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 石清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说道:"在下夫妇二人行事光明磊落,什么事都不怕人知,你 若要知我二人行踪,不妨明白奉告。我们适才是从上清观来,探访了观主天虚道长。你回 去问你师父,便知石清、闵柔少年时曾在上清观学艺,天虚道长是我们师哥。现下我们是 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拜访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没什么再要问的,这就请吧 !"那汉子只觉四肢麻痹已失,显是石清随手这么两拍,已解了他的穴道,心下好生佩服, 便拱了拱手,道:"石庄主仁义待人,名不虚传,晚辈冒犯了。" 石清道:"好说!"那汉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单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说道:"得罪!"转 身便走。石夫人裣衽还礼。 那汉子走出数步,石清忽道:"朋友,贵帮主可曾找到了吗?"那汉子大吃一惊,转身道:" 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轻轻一叹,道:"我不知道。没有讯息,是不是?"那汉子摇 了摇头道:"没有讯息。"石清道:"我们夫妇,也想找他。"三个人相对半晌,那汉子这才 转身又行。 待那汉子走远,闵柔道:"师哥,他是长乐帮的?"石破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又是一 震。石清道:"他刚才转身走去时,扬起袍襟,依稀见到袍角上绣有一朵黄花,黑暗中看不 清楚,随口一问,居然不错。他……他跟踪我们,原来是为了……为了玉儿,早知如此,那也 不用难为他了。"闵柔道:"他们……他们帮中对玉儿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儿为白万剑擒 去,长乐帮定然四出派人兜截。他们人多势大,耳目众多,想不到仍是音讯全无。" 闵柔凄然道:"你怎知仍是……仍是音讯全无?" 石清挽着妻子的手,拉着她并肩坐在柳树之下,温言说道:"柔妹,他们若是得知了玉儿的 讯息,不会这等派人到处跟踪江湖人物。刚才这个卢十八的弟子无缘无故的钉着咱们,除 了打探他们帮主下落,不会更有别情。" 石清夫妇所坐之处,和石破天藏身的草丛相距不过两丈。石清说话虽轻,石破天却是听得 清清楚楚。本来以石清夫妇的武功修为,石破天从远处奔来之时,便当发觉,只是当时二 人全神注意了一直跟踪在后的那个使刀汉子,石破天又是内功极高,脚步着地无声,是以 二人打发了那汉子之后,没想到草丛中竟是另行有人。石破天听着二人的言语,什么长乐 帮的帮主,什么被白万剑擒去,说的似乎是自己,但"玉儿"什么的,却又不是自己。他本 来对自己的身世存着满腹疑团,这时躲在草中,倘若突然现身又是十分尴尬,索性便听个 明白。 二五舐犊之情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但四野虫声唧唧,清风动树,石清夫妇却不再说话。石破天生怕自己踪迹给二人发见,连 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过了良久,才听得石夫人叹了口气,跟着又是轻轻啜泣。 只听石清说道:"柔妹,你我二人行侠江湖,生平没做过什么亏心之事。这几年来为了要保 玉儿平安,更是多行善举,倘若老天爷真要我二人无后,那是人力不可胜天。何况像中玉 这种不肖孩儿,无子胜于有子。咱们算是没生这个孩儿,也就是了。" 闵柔低声道:"玉儿虽然从小顽皮淘气,他……他还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总是为了坚儿惨死人 手,咱们对玉儿特别宠爱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始终不怨。那日在那小庙 之中,我瞧他也决不是坏到了透顶。若不是我失手刺了他一剑,也不会……也不会……"说到这 里,语音呜咽,自伤自艾,痛不自胜。 石清道:"我一直劝你不必为此自己难受,就算那日咱们将他救了出来,也未必不再给他们 抢去。这件事也真奇怪,雪山派这些人,怎么突然间个个不知去向,中原武林之中,再也 没半点讯息。柔妹,明日咱们就动程往凌霄城去,到了那边,好歹也有个水落石出。" 闵柔道:"咱们不找几个得力帮手,怎能到凌霄城这龙潭虎穴之中,将玉儿救了出来?" 石清叹道:"救人之事,谈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儿一到凌霄城,那是羊入虎口了 。" 闵柔道:"我看此事也全非玉儿的过错。你看玉儿的雪山剑法如此生疏,雪山派定是没好好 传他武功,玉儿又是个心高气傲、要强好胜之人,定是和许多人结下了怨。这些年中,可 将他折磨得苦了。" 石清道:"都是我打算错了,对你实是好生抱憾。当日我一力主张送他赴雪山派学艺,你口 中虽不说什么,我知你心中却是万分的舍不得。想不到风火神龙封万里如此响当当的男儿 ,跟咱们夫妇又是这般交情,竟会亏待了玉儿。" 闵柔道:"清哥,这事又怎能怪得你?你送玉儿上凌霄城,一番心思全是为了我,你虽不言 ,我岂有不知?要报坚儿之仇,我独力难成,到得紧要关头,你又不便如何出手,再加对 头于本门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儿学成了雪山剑法,我娘儿俩联手,便可 制敌死命,那知道……那知道……唉!" 石破天听着二人说话,倒有一大半难以索解,心中只是想:"石夫人甚是苦命,如此牵肚挂 肠的思念她孩儿。似乎她儿子被雪山派中人擒到了凌霄城去啦,我不如便跟他们同上凌霄 城去,助他们救人。她不是说想找几个帮手么?" 正寻思间,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十余匹马疾驰而来。 石清夫妇跟着也听到了,两人不再谈论儿子,默然而坐。过了不多时,马蹄声渐近,有人 叫道:"在这里了!"跟着有人叫道:"石师弟、闵师妹,我们有几句话说。" 石清、闵柔听得是冲虚的呼声,略感诧异,双双纵了出去。 石清说道:"冲虚师兄,观中有什么事么?"只见天虚、冲虚以及其他十余位师兄都骑在马 上,其中两个道人怀中又都抱着一人。这时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谁。 冲虚气急败坏的大声说道:"石……石师弟、闵师妹,你们在观中抢不到那赏善罚恶两块铜牌 ,怎地另使诡计,又抢了去?要抢铜牌,那也罢了,怎地竟下毒手打死了照虚、通虚两个 师弟,那……那……实在太不成话了!" 石清和闵柔听他这么说,都吃了一惊,石清道:"照虚、通虚两位师兄遭了人家毒手,这…… 这……这是从何说起?两位师兄性命有碍否?" 他关切两位师兄的安危,一时之间,也不及为自己分辩洗刷。 冲虚怒气冲冲的说道:"也不知你去勾结了什么下三滥的匪类,竟敢使用最为人所不齿的剧 毒。两个师弟虽然尚未断气,这时恐怕也差不多了。" 石清道:"师兄且勿动怒,先让我瞧瞧。"说着走近身去,要去瞧照虚、通虚二人。 刷刷几声,几名道人拔出剑来,挡住了石清的去路。天虚叹道:"让路!石师弟岂是那样的 人。"那几名道人哼的一声,撤剑让道。 石清从怀中取出火折打亮了,照向照虚、通虚脸上,只见二道脸上一片紫黑,确是中了剧 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十分微弱,性命已在顷刻之间。 要知上清观的武功自成一家,原有过人之长。照虚、通虚二道都是内力深厚,而石破天的 毒掌均非直接击到二道身上,二道只是中了他掌上逼出来的毒气,因而晕眩栽倒,但饶是 如此,显然也是挨不了一时三刻。 石清一见二道中毒深重,回头问道:"师妹,你瞧这是那一派人物下的毒手?" 这一回头,只见七八名师兄弟各挺长剑,已将夫妇二人围在垓心。闵柔对群道的敌意只作 视而不见,接过石清手中的火折,挨近去瞧二人脸色,微一闻到二道口鼻中呼出来的毒气 ,便觉头晕,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没见过这般毒药。请问冲虚师兄,这两位 师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误服了毒药呢?还是中了敌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伤痕?" 冲虚怒道:"我怎知道?咱们正是来问你呢?你这婆娘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多半是适才吃 饭之时,你争铜牌不得,便在酒中下了毒药。否则为什么旁人不中毒,偏偏铜牌在照虚师 弟身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怀中的铜牌,又给你们偷了去?" 闵柔只气得花容失色,但她天性温柔,自幼对诸师兄谦和有礼,不愿和他们作口舌之争, 眼眶中泪水却已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石清知道这中间必有重大误会,自己夫妇 二人刚在上清观中抢夺铜牌未得,照虚便身中剧毒而失了铜牌,自己夫妇确是身处于极重 大的嫌疑地位,他伸出左手,握住了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时却也徬徨无计。 闵柔道:"我……我……"只说得两个"我"字,已哭了出来,别瞧她是剑术通神、威震江湖的女 杰,在受了这般重大委屈之时,却也和寻常女子一般的柔弱。 冲虚道:"你再哭多几声,能把两个师弟哭活来吗,猫哭耗子……"一句话没说完,忽听身后 有人大声道:"你们怎地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冤枉人?"众人听那人说话声音中气充沛,都 是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只见数丈外站着一个衣衫破碎的汉子,其时东方渐明,瞧他脸容 ,似乎年纪甚轻。 石清、闵柔一见到那少年,都是心中大喜。闵柔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你……你 ……"总算她江湖阅历甚富,那"玉儿"两字,才没叫出口来。 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丛之中,听到群道责问石清夫妇,心想自己若是出头,不免 和群道动手,自己一双毒掌,杀人必多,实在十分的不愿。但听冲虚越说越凶,石夫人更 被他骂得哭起来,再也忍耐不住当即挺身而出。 冲虚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知我们是冤枉人了?" 石破天道:"石庄主和石夫人没有拿你们的铜牌,你们硬说他们拿了,那不是瞎冤枉了?" 冲虚挺剑踏上一步,道:"你这小孩子又知道什么了,却在这里胡说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实说是自己拿了,但想只要一说出来,对方定要抢夺, 自己若是不还,势必动手,那又要杀人,是以隐瞒不说。冲虚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少年真 的得悉其中情由。"便问:"那么是谁拿的?" 石破天道:"总而言之,不是石庄主、石夫人拿的。你们得罪了他们,又惹得石夫人哭了, 大是不该,快快向石夫人赔礼吧。" 闵柔陡然间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牵肚挂肠的孩儿安然无恙,心下已是不胜之喜,这时听得 他叫冲虚向自己赔礼,全是维护母亲之意。她生了两个儿子,化了无数心血,流了无数眼 泪,直到此刻,才听到儿子说一句回护母亲的言语,登时情怀大慰,只觉过去二十年种种 为了儿子而生的辛劳、伤心、焦虑,全都不枉了。 石清见妻子喜动颜色,眼泪却又涔涔而下,明白她的心意,一直捏着她手掌的手又紧了一 紧,心中也想:"玉儿虽有种种不肖,对母亲总是极有孝心。" 冲虚听他出言顶撞,心下大怒,高声道:"阁下是谁?凭什么来叫我向石夫人赔礼?"闵柔 心中一欢喜,对冲虚的冤责已毫不为意,生怕儿子和他冲突起来,伤了师门的和气,忙道 :"冲虚师兄是一时误会,大家自己人,说明白了就是,又赔什么礼了。"她转头向石破天 ,柔声道:"这里都是师伯、师叔,你磕头行礼吧。" 石破天对闵柔本就大有好感,这时见她脸色温和,泪眼盈盈的瞧着自己,充满了爱怜之情 ,只觉一生之中,从未有那一个人对自己如此的真心怜爱,不由得热血上涌,但觉不论她 叫自己去做什么,都是万死不辞,磕几个头又算得什么? 当下不加思索,双膝跪地,向冲虚磕头,说道:"石夫人叫我向你们磕头就磕了!" 天虚、冲虚等都是一呆,眼见石破天对闵柔如此顺服,心想石清有两个儿子,一个给仇家 杀了,一个给人掳去,这少年多半是他夫妇的弟子。 冲虚脾气虽然暴躁,究竟是玄门练气有道之士,见石破天行此大礼,胸中怒气登平,当即 翻身下马,伸手扶起,道:"不须如此客气!" 那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叫自己磕头,总须磕完头才行,冲虚伸手来扶,却不即行起身。 冲虚一扶之下,只觉对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是纹风不动,不禁又是怒气上冲:"你当我长 辈,却自恃内功了得,在我面前显本事来了!"当下吸一口气,将内力运到双臂之上,用力 向上一抬,要将石破天掀一个筋斗。 石清夫妇一见冲虚的姿式,他们同门学艺,练的是一般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已使了真力 ?石清哼的一声,心中微感气恼,但想是师兄教训儿子,只好让儿子吃一点亏。 闵柔却叫道:"师哥手下留情!"却听得呼的一声,冲虚的身子腾空而起,向后飞出,正好 在他的的坐骑上重重一撞。冲虚脚下踉跄,连使"千斤坠"功夫,这才定住,那匹马给他这 么一撞,却长嘶一声,摔倒在地。原来石破天内力充沛,冲虚大力掀他,没能将石破天掀 动,反而自己险险摔一个筋斗。 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自是谁都大吃了一惊。石清夫妇在扬州城外土地庙中曾和石 破天交剑,知他内力浑厚,但实没想到他内力的修为竟到了这等地步,单籍反击之力,便 能将上清观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凭空摔了出去。 冲虚一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间一搭,已将长剑拔在手中,气极反笑,说道:"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才调匀了气息,说道:"师弟、师妹调教出来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响, 我这可领教领教。"说着长剑一挺,指向石破天的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连连摇手,道:"不,不,我不和你打架。" 天虚已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为大是非同小可,心想冲虚师弟和他相斗,以师伯的身分,胜 了没什么光采,若是不胜,更成了大大的笑柄,眼见石破天退让,正中下怀,便道:"都是 自己人较量什么?便要切磋武艺,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们是石庄主、石夫人的师兄弟,我一出手又打死了你们,那就大大的 不好了。" 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只怕自己毒掌一出手,又杀死了对方,随口便说了出来,上清观群 道素以武功自负,那想到他实是一番好意,当下无不勃然大怒。石清也喝道:"你说什么? 不得胡言乱语。" 冲虚先前遵从掌门师兄的嘱咐,已然收剑退开,一听石破天这句将群道视若无物的凌辱藐 视之言,那里还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将我们都打死了 ,出招吧!" 石破天不住摇手,道:"我不和你动手。"冲虚愈益恼怒,道:"哼,你连和我动手也不屑! "刷的一剑,刺向他的肩头。他见石破天手中并无兵刃,这一剑剑尖所指之处,并非要害, 他是上清观中的剑术高手,临敌的经历虽比不上石清夫妇,出招之快,却犹有过之。 石破天一闪身没能避开,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肩头已然中剑,鲜血立时冒了出来。闵柔 惊叫:"哎哟!"冲虚喝道:"快取剑出来!" 石破天寻思:"你是石夫人的师兄,适才我已误杀了她两个师兄,若再杀你,一来对不起石 夫人,二来我也成为大坏人了。" 当冲虚一剑刺来之时,他若出掌一格,便能挡开,但他怕极了自己掌上的剧毒,双手负在 背后,用力互握,说什么也不肯出手。 上清观群道见了他这般模样,都道他有心藐视,即连修养再好的道人,也都大为生气。有 人便道:"冲虚师兄,这小子狂妄得紧,不妨教训教训他!" 冲虚道:"你真是不屑和我动手?"刷刷又是两剑。他出招实在太快,石破天对剑法又无多 大造诣,身子虽然闪动,仍是没能避开,左臂右胸,又各中了一剑。幸好冲虚剑下留情, 只是逼他出手,并非意欲取他性命,这两剑一刺中他皮肉,立时缩回,所伤甚轻。 闵柔见爱子连中三处剑伤,心疼无比,眼见冲虚又是一剑刺出,当的一声,立时挥剑架开 ,只听得当当当当,便如爆豆般接连响了一十三响,瞬息间已拆了一十三招。 冲虚连攻一十三剑,闵柔挡了一十三剑,两人都是本派中的好手,这"上清快剑"施展出来 ,直如星丸跳掷,火光飞溅,迅捷无伦。这一十三剑一过,群道和石清都忍不住大叫一声 :"好!" 场上这些人,除了石破天外,个个都是上清观一派的剑术好手,眼见冲虚这一十三剑攻得 凌厉剽悍,锋锐之极,而闵柔连挡一十三剑,却也是绵绵密密,严谨稳实,两个人在弹指 之间,发挥了本门剑术的绝诣,自是人人瞧得心旷神怡。 天虚知道再斗下去,两人也不易分出胜败,说道:"闵师妹,你是护定这少年了?" 闵柔不答,眼望丈夫,要他拿一个主意。石清道:"这孩子目无尊长,大胆妄为,原该好好 教训才是。他连中冲虚师兄三剑,幸蒙师兄剑下留情,这才没送了他的小命。这孩子的粗 浅功夫,那里配和冲虚师兄过招?孩子,你向位师伯磕头赔罪吧。" 冲虚大声道:"他明明瞧不起咱们上清观,不屑动手。否则怎么说一出手便将咱们都打死了 ?" 石破天摊开手掌,见掌心中隐隐又现红云蓝线,叹了口气道:"我这双手真是祸根,动不动 便打死人。" 上清观群道又是人人变色,石清听他兀自狂气逼人,讨那嘴头上的便宜,心下也自生气, 喝道:"你这小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适才冲虚师伯手下留情,才没将你杀死,你难道不知 么?" 石破天道:"我……我……" 冲虚刚才向石破天连刺三剑,见他闪避之际,似乎并未明白本门剑法的精要所在,而内力 却又如此强劲,以武功而论,颇不像是石清夫妇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而当石破天举掌 察看之时,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是疑窦丛生,喝问:"小子,你是谁的徒弟,居然 学得这般贫嘴贫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 冲虚一怔,心想:"什么金乌派,银乌派?武林中可没这个门派,这小子多半又在胡说八道 。" 便道:"我还道阁下是石师弟的高足呢。原来不是自己人,那便无碍了。"向站在身旁的两 名师弟使个眼色。 两名道人会意,倒转长剑,各使一招"朝拜金顶",一个对着石清,一个对着闵柔。 那"朝拜金顶"乃是上清观剑法中礼敬对方的一招,通常是和尊长或是武林名宿动手时所用 ,这一招剑尖向地,左手剑诀搭在剑柄之上,纯是守势,看似行礼,却已将身前五尺之地 守御得十分严密,敌未动,己不动,敌如抢攻,立遇反击。 石清夫妇如何不明两道的用意,那是监视住了自己,若再出剑回护儿子,这二道手中的长 剑立时便弹起应战,但只要自己不出招,这二道却永远不会有敌对的举动,那是不伤同门 义气之意。 闵柔向身前的师兄灵虚瞧了一眼,心想:"当年在上清观学艺之时,灵虚师兄笨手笨脚,剑 术远不如自己,但瞧他这一招'朝拜金顶'似拙实稳,已非吴下阿蒙,真要动手,只怕非三 四十招间能将他打败。" 心念略转之间,只见冲虚手中长剑连续抖动,已将儿子圈住,听他喝道:"你再不还手,我 将你这金乌派的恶徒立毙于当场。"他叫明"金乌派",显是要石清夫妇事后无法为此翻脸。 石清当机立断,知道儿子再不还手,冲虚真的会将他刺得重伤,但若还手相斗,冲虚既知 自己夫妇有回护之意,下手决不会过分,只是点到为止,杀杀他的狂气,于少年人反有益 处,当即叫道:"孩子,师伯要点拨你功夫,于你大有好处。师伯决计不会伤你,不用害怕 ,快取兵刃招架吧!" 石破天只见前后左右都是冲虚长剑的剑光,脸上寒气森森,不由得大是害怕。 石破天被冲虚连刺中三剑,知他剑法十分厉害,听石清命他取兵刃还手,心头一喜:"是了 ,我用兵刃招架,手上的毒药便不会害死了他。"一瞥眼,见到地下一柄单刀,正是那个卢 十八的弟子所遗,忙叫道:"好,好!我还手就是,你……你可别用剑刺我。等我拾起地下这 柄刀再说。你如乘机在我背上刺上一剑,那可不成,你不许赖皮。" 冲虚见他说得气急败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呸"的一声,退开了两步,跟着噗的一响 ,将长剑插在地上,说道:"你当我冲虚是什么人,难道还会偷袭你这小子?" 双手插在腰间,等他拾刀,心想:"这小子原来使刀,那么绝非石师弟夫妇的弟子了。只不 知石师弟如何又叫他称我师伯?" 石破天俯身正要去拾单刀,突然心念一动:"酣斗之际,说不定我一个不小心,又出掌打他 ,岂不是又打死人,还是把左手绑在身上,那就太平无事。"当下又站直身子,向冲虚道: "对不起,请你等一等。" 随即解开腰带,左手垂在身旁,右手用腰带连袖带臂,都缚在身上,各人眼睁睁的瞧着他 ,均不知他古古怪怪的玩什么花样。 石破天收紧腰带,牢牢打了个结,这才俯身抓起单刀,说道:"好了,咱们比吧,那就不会 打死你了。" 这一下冲虚险些给他气得当场晕去,眼见他缚住了左手和自己比武,对自己的藐视实已达 于极点。上清观群道固是齐声喝骂。 石清和闵柔也都斥道:"孩子无礼,快解开腰带!" 石破天微一迟疑,冲虚刷的一剑已疾刺而至。石破天举刀一挡,冲虚知他内力强劲,不愿 他的单刀和自己长剑相交,立即变招,刷刷刷六七剑,只刺得石破天手忙脚乱,别说招架 连对方剑势来路也瞧不清楚,他心中暗叫:"我命休矣!"提起单刀乱劈乱砍,丝毫不成章 法。 幸好冲虚领略过他厉害的内力,虽见他刀法中破绽百出,但当他一刀砍来之时,却也不得 不回剑以避,生怕长剑给他砸飞,那就颜面扫地了。 石破天乱劈了一阵,见冲虚反而退后,定一定神,记起了那日在紫烟岛上用破柴刀所创的 刀,心想:"我便用这刀法试试看,有何不可?" 只是当日所使,乃是左手使剑,右手使刀,此刻已将左手缚住了,只余右手使刀,自无双 手并用的锋锐,但仍是怪招百出。 本来石破天自创这套功夫,法度不严,破绽甚多,然而一运以当世无可比并的强劲内力, 三分刀法加上十分内力,竟有了七八分的威力。 只使上余招后,群道和石清夫妇都是暗暗讶异,冲虚更是又惊又怒,又加上三分胆怯。 他虽临敌的经历不富,但武林中各大门派的刀法大一致均了然于胸,眼见石破天的刀法既 稚拙,又杂乱,大违武学的根本道理,本当一击即溃,偏偏自己连遇险着,实在是不通情 达理之至。 又拆得十余招,冲虚焦躁起来,呼的一剑,进中宫抢攻,恰在此时,石破天一刀回转,两 人出手均快,当的一声,刀剑相交。 冲虚早有预防,将长剑抓得甚紧,但石破天内力实在太强,众人惊呼声中,冲虚只见手中 长剑已弯成一把曲尺,剑上鲜血淋漓,却原来虎口已被震裂。冲虚心中一凉,暗想一世英 名付于流水,还练什么剑?做什么上清观一派掌门?一挥手将弯剑向石破天飞掷而出,双 手成爪,和身扑了过去。 石破天一刀将弯剑砸飞,胸口门户大开。冲虚双手已抓住了他前心的两处要穴。 冲虚这一招势同拚命,上清观一派的擒拿法原也是武学一绝,那知他双手刚碰到石破天的 穴道,便被他内力一弹,反冲出去,身子仰后便倒。 这一次他使的力道更强,反弹之力也就愈大,眼见站立不住,若是一屁股坐倒,这个丑可 就丢得大了。 天虚道人飞身上前,伸掌在他左肩向旁一推,卸去那反弹的劲力。冲虚纵身跃起,这才轻 轻的站定,脸上已是没半点血色。 天虚拔将冲虚推开,随即拔出长剑,说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服!待贫道来领 教几招,只怕年老力衰,也不是阁下的对手了。"说着一剑缓缓刺出,石破天举刀一格,突 然觉刀上的劲力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天虚知他内力厉害,这一剑使的是个"卸"字诀,却已震得右臂酸麻,胸口隐隐生疼。 他暗吃一惊,生怕已受内伤,待第二剑刺出,石破天又举单刀挡架时,便不敢再卸他内劲 ,立时斜剑击刺。 别瞧天虚望六之年,身手之矫捷却是不减少年,而出招更是稳健狠辣,兼而有之。两人这 一搭上手,顷刻间也已拆了二十余招,刀风剑气不住向外伸展,旁观众人所围的圈子也是 愈来愈大。 灵虚等二人本来监视着石清夫妇,防他们出手相助石破天,但眼见天虚和他斗得激烈,四 只眼睛不由自主的都转到圈中相斗的二人身上。 石破天将一套自创的刀法越使越顺,内力也随之增长,天虚初时尽还抵敌得住,但每拆一 招,对方的劲力便强了一分,真似无穷无尽、永无枯竭一般。 他剑招上虽占上风,但双腿渐酸,手臂渐痛,多拆一招,便多一分艰难,这时石清夫妇都 已瞧出再斗下去,天虚必吃大亏,但若出声喝止儿子,等于是要他全然相让,于天虚的脸 面实在不大好看,真不知如何才好,不由得十分焦急。 石破天斗得兴起,刀刀进逼,蓦地里只见天虚右膝一软,险些跪倒,强自撑住,脸色却已 大变。 石破天心念一动,记起阿绣在紫烟岛上给他说过的话来:"你和人家动手之时,要处处手下 留情,记着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是了。"一想到她那款款叮嘱的言语,眼前便现出她温雅 腼腆的容颜,立时横刀一推。 天虚见他这一刀推来,劲风逼得自己呼吸为艰,急忙退了两步,这两步脚下蹒跚,身子摇 晃,心下暗暗叫苦:"他再逼前两步,我要再退也没力气了。"却见他向左虚掠一刀,拖过 刀来,又向右空刺,然后回刀在自己脸前砍落。这三刀都是空招,但内力惊人,只激得地 下尘土飞扬。 天虚气喘吁吁,正惊异间,只见他单刀一收,退后两步,抱刀而立,又听他说道:"阁下剑 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天虚几乎不相信 自己的耳朵,怔怔而立,说不出话来。 众人见石破天这一退步抱刀,姿式美妙,端凝如山,劲气贯于全身,都喝了声采。石清微 微一笑,如释重负。 闵柔更是乐得眉花眼笑。他夫妇见儿子武功高强,那还罢了,最喜欢的是他在胜定之后反 能退让,正合他夫妇处处为人留有余地的性情。 闵柔笑喝:"傻孩子瞎说八道,什么阁下,在下的,怎不称师伯、小侄?"这一句笑喝,其 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慈母情怀,欣慰不可言喻。 二六往事全忘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天虚吁了口气,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咱们老了,不中用啦。" 闵柔笑道:"孩子,你得罪了师伯,快上前谢过。" 石破天应道:"是!"抛下单刀,恭恭敬敬的上前一揖。 闵柔甚是得意,道:"掌门师哥,这是你师弟师妹的顽皮孩子,从小少了家教,得罪莫怪。 " 天虚微微一惊,道:"原来是令郎,怪不得,怪不得!师弟先前说令郎为人掳去,原来那是 假的。" 石清道:"小弟岂敢欺骗师兄?小儿原是为人掳去,不知如何脱险,匆忙间还没问过他呢。 " 天虚点头道:"这就是了,以他本事,脱身原亦不难。只是贤郎的武功既非师弟、师妹亲传 ,刀法中也没多少雪山派的招数,内力却又如此强劲,实令人莫测高深。最后这一招,更 是少见。" 石破天道:"是啊,这招是阿绣教我的,她说人家打不过你,你要处处手下留情,得饶人处 且饶人,这一招叫'旁敲侧击',既让了对方,又不致为对方所伤。"他毫无机心,滔滔说来 ,天虚脸上却是红一阵,白一阵,羞愧得无地自容。 石清道:"住嘴,瞎说什么?" 石破天道:"是,我不说啦。要是我早想到将这两只掌心有毒的手绑了起来,只用单刀和人 动手,也不会……也不会……"说到这里,心想若是自承打死了照虚、通虚,定要大起纠纷,当 即住口。 但天虚等早已心中一凛,纷纷喝问:"你手掌上有毒?" "照虚、通虚两位道长是你害死的?" "那两块铜牌是不是你偷去的?" 群道手中长剑本已入鞘,只听得刷刷声响,又都拔将出来。 石破天叹了口气,道:"我本无害死他们之意,不料我手掌只是这么一扬,他们就倒在地上 不动了。" 冲虚怒极,向着石清大声道:"石师弟,这事怎么办,你放一句话下来吧!" 石清心中乱极,一转头,只见妻子泪眼盈盈,神情十分惶恐,当下硬着心肠说道:"师门义 气为重。这小畜生到处闯祸,我夫妇也回护他不得,但凭掌门师哥处治便是。" 冲虚道:"很好!"长剑一挺,便欲上前夹攻。 闵柔道:"且慢!"冲虚冷眼相睨,道:"师妹更有什么话说?"闵柔颤声道:"照虚、通虚两 位师兄此刻未死,说不定尚可有救。" 冲虚仰天嘿嘿一声冷笑,说道:"两个师弟中了这等剧毒,那里还有生望?师妹这么说,可 不是消遣人么?" 闵柔也知无望,向石破天道:"孩儿,你手掌上到底是什么毒药?可有解药没有?"一面问 ,一面走到他身边,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药。"假装伸手去搜他衣袋,却在他耳边 低声道:"快逃,快逃!爹爹妈妈都救你不得!" 石破天大吃一惊,叫道:"爹爹,妈妈?谁是爹爹妈妈?"原来适才天虚满口"令郎"什么, 石破天尚不知"令郎"就是"儿子",石清夫妇称他为"孩儿",他也只道是对少年人的通称, 万万料不到他夫妇竟是将自己错认为他们的儿子。 便在这时,只觉背心上微有所感,却是石清将剑尖抵住了他后心,说道:"师妹,咱们不能 为这畜生坏了师门义气,他不能逃!"语音之中,却是充满了苦涩之意。 闵柔心中一痛,险些晕倒,颤声道:"孩儿,这两位师伯的性命,你当真无药可救么?"灵 虚站在他的身旁,见她神情大变,心想女娘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既怕她动手阻挡,更怕她 横剑自尽,伸五指搭上她的手腕,便将她手中长剑夺了下来。 这时闵柔全副心神都贯注在石破天身上,于身周事物全不理会,是以灵虚道人轻轻易易的 便将她手中长剑夺了下来。 石破天见他欺侮闵柔,叫道:"你干什么?"右手探出,要去夺还闵柔的长剑。 灵虚挥剑一削,剑锋将及他的手掌,石破天手掌一沉,反手勾他手腕,那是丁珰教他的十 八擒拿手的一招"九连环",式中套式,共有九变。这招擒拿手虽然精妙,但怎能奈何得了 灵虚这种上清观中的高手。他喝一声:"好!"回剑以挡,突然间身子一晃,咕咚摔倒。 原来石破天手掌上剧毒已随他使用擒拿手而散发出来,灵虚喝了一声"好"之后,自然要吸 一口气,当即中毒。 群道大骇之下,情不由已的各向后退开几步,那是出于人性的天然本能,人人脸色大变, 如见鬼魅。 石破天知道这个祸闯得更加大了,眼见群道虽然退开,各人仍是手持长剑,团团将自己围 住,若要冲出,非多伤人命不可,一瞥眼只见灵虚双手抱住小腹,不住揉擦,显是肚痛难 当。 原来上清观群道内力修为深厚,不似铁叉会会众那么一遇他掌上剧毒便即毙命,尚有几个 时辰好挨。石破天猛地想起张三、李四两个义兄在地下大厅中毒之后,也是这般剧烈肚痛 的情状,后来张三教他救治的方法,将二人身上的剧毒解了,当即将灵虚扶起坐好。 四周群道剑光闪闪,作势要往他身上刺去。他急于救人,一时也无暇理会,左手按住灵虚 后心灵台穴,右手按住他胸口膻中穴,依照张三所授的法门,左手送气,右手吸气。果然 不到一盏茶时分,灵虚便长长吁了口气,骂道:"他妈的,他这贼小子!" 众人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灵虚破口大骂人,未免和他玄门清修的出家人风度不符, 但只这一句话,人人都知他的性命是捡回来了。 闵柔喜极流泪,道:"孩子,照虚、通虚两位师伯中毒在先,快替他们救治。"早有两名道 人将气息奄奄的照虚、通虚抱了过来,放在石破天身前。 石破天依法施为。这两道中毒时间较长,每个人都化了一炷香功夫,体内毒性方得吸出。 照虚醒转后大骂:"你奶奶个熊!"通虚则骂:"狗娘养的王八蛋,胆敢使毒害你道爷。" 石清夫妇喜之不尽,这三个师兄的骂人言语虽然都牵累到自己,却也不以为意,只是暗暗 好笑:"三位师哥枉自修为多年,平时一脸正气,似是有道高士,情急之时,出言却也这般 粗俗。" 闵柔又道:"孩子,照虚师伯身上的铜牌倘若是你取的,你还了师伯,娘不要啦!" 石破天心下骇然,喃喃道:"娘?娘?"取出怀中铜牌,交还给照虚,自言自语的道:"你…… 你是我娘?" 天虚道人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道:"师弟、师妹,咱们就此别过。"他知道此后更无相 见之日,连"后会有期"也不说,率领群道,告辞而去。 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着闵柔,满腹都是疑团。闵柔双目含泪,微笑道:"傻孩子,你……你不 认得爹爹妈妈了吗?" 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石破天自识人事以来,从未有人如此怜惜过他,他心中也 是激情充溢,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才道:"他……石庄主……是我爹爹吗?我可不知道。 不过……不过……你不是我妈妈,我正在找自己的妈妈。" 闵柔听他不认自己,心头一酸,险险又要掉下泪来,说道:"可怜的孩子,这也难怪得你…… 隔了这许多年,你连爹爹妈妈也不认得了。你离开玄素庄时,只及你妈心口,现在可比你 爹爹还高了。你相貌模样,果然也变了不少,那晚在土地庙中,若不是你爹娘先已得知你 被白万剑白师傅擒了去,乍见之下,说什么也不会认得你。" 石破天愈听愈奇,自己被白万剑擒到土地庙中,此事确是有的,但自己的母亲脸孔黄肿, 又比闵柔矮小得多,怎会认错?嗫嚅道:"石夫人,你认错了人,我……我……我不是你们的儿 子!" 闵柔转头向着石清,道:"师哥,你瞧这孩子……" 石清一听石破天不认父母,心下便自盘算:"这孩子甚工心计,他不认我等,定有深意。莫 非他在凌霄城中闯下了大祸,在长乐帮中为非作歹,声名狼藉,没面目和父母相认?还是 怕我们责罚?怕牵累了父母?"便问:"那么你是不是长乐帮的石帮主?" 石破天搔了搔头皮,道:"大家都说我是石帮主,其实我不是的,大家都将我认错了。" 石清道:"那你叫什么名字?"石破天脸色迷惘,道:"我无名无姓。我娘便叫我'狗杂种'。 " 石清夫妇对望一眼,见石破天说得诚挚,实不像是故意欺瞒。石清向妻子使个眼色,两人 走出了十余步。 石清低声道:"柔妹,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中玉?咱们只打听到中玉做了长乐帮帮主,但一帮 之主,那能如此痴痴呆呆?" 闵柔哽咽道:"玉儿离开爹娘身边,已有十多年,孩子年纪一大,身材相貌千变万化,可是 ……可是……我认定他是我的儿子。" 石清沉吟道:"你心中毫无疑窦?"闵柔道:"疑窦是有的,但不知怎么,我相信他……他是我 们的孩儿。什么道理,我却说不上来。"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道:"啊,有了,柔妹,你可记得当日那小贱人动手害你……" 这是闵柔毕生的恨事,夫妇俩都是时刻不忘,却是谁也不愿多提,石清只说了个头,便不 再往下说。闵柔立时醒悟,道:"不错,我跟他说去。"走到一块大石之旁,坐了下来,向 石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我有话说。" 石破天走到她的跟前,闵柔指指那块大石,叫他坐在身侧,说道:"孩子,在你两岁那一年 ,有个女贼来害你妈妈,你爹爹不在家,你妈刚生你弟弟还没满月,没力气跟那女贼对打 。那女贼恶得很,不但要杀你妈妈,还要杀你,杀你弟弟。" 石破天惊道:"杀死了我没有?"随即失笑,道:"我真糊涂,当然没杀死我了。" 闵柔却没笑,继续道:"你妈左手抱着你,右手使剑拚命支持。那女贼武功很是了得,正在 危急的关头,你爹爹恰好赶回来了。那女贼发出三枚金钱标,两枚给你妈砸飞了,第三枚 却打在你的小屁股上,你号淘大哭,你妈又急又疲,晕了过去。那女贼见你爹爹,也就逃 走,不料她良心真狠,逃走之时却顺手将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着救我,又怕她暗中伏 下帮手,乘机害我,不敢远追,再想那女贼……那女贼也不会真的害他儿子,不过将婴儿抱 去,吓他一吓。那知道得第三天上,那女贼竟将你弟弟的尸首送了回来,身上……心窝中插 了两柄短剑。一柄是黑剑,一柄白剑,剑上还刻着你爹爹妈妈的名字……"说到此处,已是泪 如雨下。 石破天听得也是义愤填膺,道:"这女贼当真可恶,小小孩子懂得什么,却也下毒手将他害 死。否则我有一个弟弟,岂不是好?石夫人,这件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闵柔垂泪道:"孩子,难道你真将你亲生的娘忘记了?我……我……我就是你的妈啊。" 石破天凝视她的脸缓缓摇头,道:"不是的,你可认错了人。" 闵柔道:"那日这女贼用金钱镖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镖,你年纪虽然长大,这镖痕决不会褪去 ,你解下小衣来瞧瞧吧。" 石破天道:"我……我……"他想起自己肩头有丁珰所咬的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师叔"所刺的 六朵雪花剑印,都是自己早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的,一旦解衣检视,却是清清楚楚的留在 肌肤之上,此中情由,实是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既说自己屁股上有金钱镖的伤痕,只怕 真的有这镖印,也未可知。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乎摸不到什么伤痕,只是有过两次 先例在,不免大有惊弓之意,脸上神色不定。 闵柔微笑道:"我是你亲生的娘,不知给你换过多少屎布尿片,还怕什么丑?好吧,你给你 爹爹瞧瞧。"说着转过身子,走开几步。石清心中也充满了疑团,道:"孩子,你解下裤子 来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觉得确是没有什么伤疤,这才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回头瞧 了一下,只见左臀之上,果有一条七八分的伤痕,只是为时已久,淡淡的极不明显。 一时之间,石破天惊骇无限,只觉天地都在旋转,似乎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自 己却又一点也不知道,极度害怕之余,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闵柔急忙转身。石清向她点了点头,意思说:"他确是中玉。" 闵柔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抢到他的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流泪道:"玉儿,玉儿,不用害 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妈妈给你作主。" 石破天哭道:"从前的事,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我妈妈,不知道他是我爹爹 ,不知道我屁股上有这么一条伤疤。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这深厚的内力,是那里学来的?"石破天摇头道:"我不知道。" 石清又问:"那么你这毒掌功夫,是这几天中学到的,又是谁教你的?" 石破天骇道:"没有人教我……我怎么啦?什么都糊涂了。难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帮主? 石……石……我姓石,是你们的儿子?"他吓得脸无人色,双手抓着裤头,只是防裤子掉下去, 却忘了系上裤带。 石清夫妇眼见他吓成这个模样,闵柔固是充满了怜惜之情,不住轻抚他的头顶,柔声道:" 玉儿,别怕,别怕!" 石清也将这几年的恼恨之心抛在一边,寻思:"我曾见有人脑袋上受了狠击,或是身染重病 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听说叫做什么'离魂症',极难治愈复原。难道……难道玉儿也 是患了这等病症?" 他心中的盘算一时不敢对妻子提起,不料闵柔却也是在这般思量。夫妻俩你瞧我,我瞧瞧 你,不约而同的冲口而出:"离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这种病症之人,越是逼问,越发加深他的疾患,只有旁敲侧击,慢慢助他 回复记心,当下和颜悦色的道:"今日咱们骨肉重逢,实是不胜之喜,孩子,你肚子想必饿 了,咱们到前面去买些酒饭吃。"石破天却仍是魂不守舍的道:"我到底是谁?" 闵柔伸手去替他将裤腰折好,系上了裤带,柔声道:"孩儿,你有没有重重摔过一交,撞痛 了脑袋?有没有和人动手,头上给人打伤了?"石破天摇头道:"没有,没有!" 闵柔又问:"那么这些年中,有无生过重病?发过高烧?" 石破天道:"有啊!早几个月前,我全身发烧,好似一口大火炉中烧炙一般,后来又全身发 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晕了过去,从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闵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头一喜,同时舒了口气。闵柔缓缓的道:"孩儿,你不用害 怕,你发烧发得厉害,把从前的事都忘记啦,慢慢的就会记起来。" 石破天将信将疑,道:"那么你真是我娘,石……石庄主是我爹爹?"闵柔道:"是啊,孩儿, 你爹爹和我到处找你,天可怜见,让我们一家三口,骨肉团圆。你……你怎不叫爹爹?" 石破天深信闵柔不会骗他,自己本来又无父亲,略一迟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 微笑答应,道:"你叫妈妈。" 要他叫闵柔作娘,那可难得多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妈相貌和闵柔完全不同,数年 间妈妈一去不返之时,她头发已经灰白,绝非闵柔这般一头乌丝,他妈妈性情暴戾,动不 动张口便骂,伸手便打,那有闵柔这么温文慈祥?但见闵柔满脸企盼之色,等了一会,不 听他叫出声来,眼眶已自红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声叫道:"妈妈!"闵柔大喜,一把将 他搂在怀里,叫道:"好孩儿,乖儿子!"珠泪滚滚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心想:凭这孩子在凌霄城和长乐帮中的作为,实是死有余辜,怎 说得上是"好孩儿,乖儿子"?但念着他身上有病,一时也不便发作,又想"浪子回头金不换 ",日后好好教训,说不定有悔改之机,又想从小便让他远离父母,自己有疏教诲,未始不 是没有过失,只是玄素双剑一世英名,却生下这样的儿子来贻羞江湖。霎时间思如潮涌, 又是欢喜,又是懊恨。 闵柔一看丈夫的脸色,便知他的心事,生怕他追问儿子的过失,说道:"清哥,玉儿,我饿 得很,咱们快些去找些东西来吃。"口中一声唿哨,黑白双驹奔了过来。 闵柔道:"孩儿,你跟妈一起骑这白马。"石清见妻子十余年来极少有今日这般欢喜,微微 一笑,纵身上了黑马。石破天和闵柔共乘白马,沿大路向前驰去。 石破天心中,却是疑团不解:"她当真是我妈妈?如果她是我妈妈,那么从小养大我的妈妈 ,难道便不是我妈妈?" 三人二骑,行了数里,只见道旁有所小庙。闵柔道:"咱们到庙里去拜拜菩萨。"下马走进 庙。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进庙。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鬼神,却见她走进殿后,跪在一尊 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他回头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 然不肖,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若有人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在,也是护他周全 。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当即双膝一曲,也磕下头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听得闵柔低声祝告:"菩萨保佑,但愿我儿疾病早愈,他小时无知,干 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一身抵当,一切责罚,都由为娘所承受。千刀万剐,甘受不辞,只 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死灾无难,平安喜乐。" 闵柔的祝祷声音极低,只是口唇微动,但石破天内功一强,目明耳聪,自然而然的大胜常 人,闵柔这些祝告之辞,每一个字都听入了耳里,胸中登时热血上涌,心想:"她若不是亲 生我的妈妈,怎会对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妈妈',当真是糊涂透顶了。"激动下, 扑上前去,搂住了她的双肩,叫道:"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妈妈。" 他先前的称呼出于勉强,闵柔如何听不出来?这时才听到他发出内心的叫唤,回手也抱住 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儿!" 石破天天性淳厚,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处十多年的那个"妈妈",虽然待自己不好,但母 子俩相依为命了这许多年,心中总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问:"那么我从前那个妈妈呢?难 道……难道她是骗我的么?"闵柔轻抚他的头发,道:"从前那个妈妈是怎样的,你说给娘听 。" 石破天道:"她……她头发有些白了,比你矮了半个头,她也不会武功,常常自己生气,有时 候向我干瞪眼生气。" 闵柔道:"她说是你妈妈,也叫你'儿子'?" 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杂种'!" 石清和闵柔心中都是一动:"这女人叫玉儿狗杂种,自是心中恨极了咱夫妇,莫非……莫非是 那个女人?" 闵柔忙道:"那女子瓜子脸儿,皮肤很白,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儿,是不是?" 石破天摇头道:"不是,我那个妈妈脸蛋胖胖的,有些黄,有些黑,很少笑的,也没有什么 酒窝儿?" 闵柔吁了口气,道:"原来不是她。孩儿,那晚在土地庙中,妈的剑尖不小心刺中了你,伤 得怎样?"石破天道:"伤势很轻,过了几天就好了。" 闵柔又问:"你又怎样逃脱白万剑的手掌?咱们孩儿当真了不起,连'气寒西北'也拿他不住 。"最后这两句话是向石清说的,言下颇有得意之情。 石清和白万剑在土地庙中酣斗千余招,对他剑法之精,心下好生钦佩,听妻子这么说,内 心也自赞同,只道:"别太夸奖孩子,小心宠坏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救我的。"石清夫妇听到了丁不 三名字,都是一凛,忙问究竟。 这件事说来话长,石破天当下源源本本将丁不三和丁珰怎么相救,丁不三怎么要杀他,丁 珰又怎么教他擒拿手、怎么将他抛出船去等情说了。 闵柔反问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说如何和丁珰拜天地,如何在长乐帮总舵中为白万剑所擒 ,跳转来再说怎么在长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绣,怎么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么在紫烟岛 上收他为金乌派的大弟子,怎么见到飞鱼帮的死尸船,怎么和张三李四结拜,直说到大闹 铁叉会、误入上清观为止。 他当时遇到这些江湖奇士之时,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由,此时说来,自不免颠三 倒四,但石清、闵柔逐项盘问,终于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妇俩越来越是讶异,心头也是越 来越是沉重。 石清问到他如何来到长乐帮,石破天便吐露怎生在摩天崖上练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当年 怎生在烧饼铺外蒙闵柔赠银,怎生见谢烟客抢他夫妇的黑白双剑,怎生被谢烟客带上高山 。夫妇俩万料不到当年侯监集上所见那个污秽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儿子,闵柔回想当年这 小丐的沦落之状,又是一阵心酸。 石清寻思:"按时日推算,咱们在侯监集相遇之时,正是这孩子从凌霄城中逃出不久。耿万 钟他们怎见面不识?" 石清想到此处,细细又看石中玉的面貌,当年侯监集上所见小丐形貌如何,记忆中已是甚 为模糊,只记得他其时衣衫褴褛,满脸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来之后,一路乞食 ,面目污秽,说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以致耿万钟他们对面不识。我夫妇和他分别多年 ,小孩儿变得好快,自是更加不相识了。"问道:"那日在烧饼铺外,你见到耿万钟叔叔他 们,心里怕不怕?" 闵柔本不愿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来,只是秀眉微蹙,生恐石清 严辞盘诘爱儿,却听石破天道:"耿万钟?他们当真是我师叔么?那时我不知他们要捉我, 我自是不怕。" 石清道:"那时你不知他们要捉你?你……你不知耿万钟是你师叔?"石破天摇头道:"不知! " 闵柔见丈夫脸上掠过一层暗云,知他甚为恼怒,只是强自克制,不令发作出来,便道:"孩 儿,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从前的事既已做下来,只有设法补过,爹爹妈妈爱 你胜于性命,你不须隐瞒,将各种情由,都对爹妈说好了。封师父待你怎么样?" 石破天问道:"封师父,那个封师父?"他记得在那土地庙中,曾听父母和白万剑提过封万 里的名字,便道:"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么?我听你们说起过,但我不识得他。" 石清夫妇对瞧了一眼,石清又问:"白爷爷呢?他老人家脾气很暴躁是不是?" 石破天又摇头道:"我不识得什么白爷爷,没见过。"石清、闵柔跟着问起凌霄城雪山派中 的事物,石破天竟是全然不知。闵柔道:"清哥,这病是那时起的。" 石清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二人已是了然于胸:"玉儿从凌霄城中逃出来之时,心灵受了重 大激荡,若不是在雪山下撞伤了头脑,便是害怕过度,将旧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他说在摩 天崖和长乐帮中发冷发热,病根之种,却在早几年前便种下了。" 闵柔再问他年幼时的事情,石破天说来说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猎捕雀,如何独自漫游, 再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似乎从他出生到十几岁之间,生命便是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儿,有一件事很是要紧,和你生死有重大干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学了多 少?" 石破天呆了一呆,道:"我便是在土地庙中,见到他们练剑,心中记了一些。他们很生气么 ?是不是因此要杀我?爹爹,那个白师父硬要说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但我 腿上却当真又有雪山剑法留下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柔妹,我再试试他的剑法。"拔出长剑,道:"你用学到的雪山剑法和爹爹 过招,不可隐瞒。" 闵柔将自己长剑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励。石清缓缓一剑刺去,石破天 举剑一挡,使的是雪山剑法中一招"朔风忽起",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 石清眉头微皱,不与他长剑相交,随即变招,说道:"你还招好了!"石破天道:"是!"斜 劈一剑,却是以剑作刀,更似金乌刀法,而不是剑法。石清长剑疾刺,渐渐紧迫,心想:" 这孩子再机灵,也休想在武功上瞒得过我,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之际,决不能以剑法作伪 。" 当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使出他自创的那套刀不像刀、剑 不像剑的功夫来。石清出剑如风,越使越快。 二七重大阴谋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若是石清的对手不是自己儿子,真要制他死命的话,在第十一招时已可一剑贯胸而入,到 第二十三招时更可横剑将他脑袋削去半边。在第二十八招上,石破天更是门户洞开,前胸 、小腹、左肩、右腿,四处露出破绽。 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摇了摇头,一剑中宫直进,要指在他的小腹之上。 石破天手忙脚乱之下,随手一挡,当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震飞,同时胸口塞闷, 登时向后连退四五步,在石破天强大的内力的震荡之下,险些站立不定。 石破天惊呼:"爹爹!你……你怎么?"抛下长剑,抢上前去搀扶。 石清脑中一阵晕眩,急忙闭气,挥手命他不可走近,原来石破天一和人动手过招,体内剧 毒自然而然受内力之逼而散发出来。幸好石清事前得知内情,才未中毒昏倒,但少量毒质 已然侵入体中。 闵柔关心丈夫,上前扶住,转头向石破天道:"爹爹试你武功,怎地出手如此没轻没重?" 石破天甚是惶恐,道:"爹爹,是……是我不好!你……你没受伤么?" 石清见他关切之情甚是真切,心下大是喜慰,微微一笑,调匀了一下气息,道:"没有什么 ,师妹,你不须怪玉儿,他确是没学到雪山派的剑法,倘若他真的能发能收,自然不会对 我无礼。这孩子内力真强,武林中能及上他的还真的没几个。" 闵柔知道丈夫素来对一般武学之士,少所许可,听得他如此称赞爱儿,不由得满脸春风, 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请做爹爹的调教一番。" 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庙中,早就教过他了,看来教诲顽皮儿子,严父不如慈母。" 闵柔嫣然一笑,道:"爷儿两个想都饿啦,咱们吃饭去吧。" 三人到了一处镇甸,吃饱了面饭,闵柔欢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一碗,然后来到荒僻的山 坳之中。石清一招一式,将剑法的精义所在,说给儿子听。 石破天本来聪敏,连日亲炙高手,于武学之道本已领悟了不少,此刻经石清这大行家一加 指点,登时豁然贯通。 本来要懂得武功的道理并不为难,难是难在将这许多道理融会在身手和招数之中,一个人 所以穷年累月的练武习功,乃是在增长内力,熟悉招数。 石破天内力之强,已胜过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所欠缺的只不过是临敌经验。 石清夫妇轮流和他过招,遇到有破绽之处,随时指点,比之当日闵柔在土地庙中默不作声 的教招,那是方便不知道多少倍了。 石破天内力悠长,自午迄晚,专心致志的学剑,竟是丝毫不见疲累,斗了半天,面不红, 气不喘。石清夫妇轮流给他喂招,各人反而都累出了一身大汗。 语休絮烦,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天进步神速,对父母所授的剑法,已学到了六七成。 玄素双剑,本是非同小可的武功,这六七成剑法再辅以强靱无比的内力,再遇上白万剑、 丁不三等人,纵或不胜,也已足可自保。 这六七天中,石清夫妇每当饮食或是休息之际,总是逗他述说往事,盼能助他恢复记忆, 但石破天只对在长乐帮总舵大病醒转之后的事迹,记得清清楚楚,虽是小事细节,亦能叙 述明白,一说到幼时在玄素庄的往事,在凌霄城中学艺的经过,便瞠目不知所对。 这一日午后,三人吃过饭后,又来到每日练剑的柳树之下,坐着闲谈。闵柔拾起一根小树 枝在地下写了"黑白分明"四字,道:"玉儿,你记得这四个字么?" 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字。"石清夫妇都是吃了一惊,当这孩子离家之时,闵柔已教他 识字近千,《三字经》、唐诗等都已朗朗上口。 雪山派威德先生文武全才,门下弟子都是知书识礼之辈,当年石清将儿子交托给封万里之 时,也曾说好请他聘请宿儒,教授诗书,当时封万里微微一笑,说道:"白弟妹是凌霄城中 的女才子,由她教导令郎,保管连秀才也考取了。"怎会此刻说出"我不识字"这句话来? 那"黑白分明"四字,乃是玄素庄大厅正中大匾上所书,出于一位武林名宿的手,既合黑白 双剑的身份,又誉他夫妇主持公道、扶弱锄强之意。 闵柔所以写此四字,心想儿子从小见惯了这面大匾,或能由此而记起往事,那知他竟连学 识的字也都忘了。 闵柔又用树枝在地下划了个"一"字,笑道:"这个字你还记得么?" 石破天道:"我什么字都不识,没人教过我。"闵柔心下凄楚,泪水已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石清向石破天道:"玉儿,你到那边歇歇去。"石破天答应了,却提起长剑,自去练习。 石清劝妻子道:"柔妹,玉儿染疾不轻,非朝夕间所能痊可。"他顿了一顿,又道:"再说, 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未始不是美事。这孩子从前轻浮跳脱,此刻虽然有点……有点神不 守舍,却是稳重厚实得多。他是大大的长进了。" 闵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错,登时转悲为喜,心想:"不识字有什么打紧?最多我再从头教起, 也就是了。" 闵柔想起当年调儿教字之乐,不由得心下柔情荡漾,虽然此刻孩儿已然长大,但在她心中 ,儿子就算到了二十岁、三十岁,总还是一般的天真可爱,越是糊涂不懂事,反而越能惹 她爱怜。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这孩子的离魂病,显是在离开凌霄城之时就得下了, 后来一场热病,只不过令他疾患加深而已。可是……可是……" 闵柔听丈夫言语之中,含有极深的隐忧,不禁也紧张起来,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石清道:"玉儿论文才是一字不识,论武功也不怎么高明,只是徒然内力深厚而已,说到阅 历资望、计谋手腕,更是不足一哂。长乐帮是近年来江湖上崛起的一个大帮,八九年间名 重武林,怎能……怎能……"闵柔点头道:"是啊,怎能奉玉儿这样一个孩子做帮主?" 石清沉吟道:"那日咱们在徐州听鲁东三雄说起,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贪花好色,行事诡诈 ,武功又十分高强。本来谁也不知他的来历,后来却给雪山派的女弟子花万紫认了出来, 竟然是该派弃徒石中玉,说雪山派正在上门去和他理论。此刻看来,什么'行事诡诈、武功 高强',这八个字评语实在安不到他身上呢。" 闵柔双眉紧锁,道:"当时咱们想玉儿年纪虽轻,心计却是厉害,倘若武功真强,做个什么 帮主也非奇事,是以当时毫不怀疑,只是计议如何救他,免遭雪山派的毒手。可是他这个 模样……" 她突然提高嗓子,道:"师哥,其中定有重大阴谋。你想'着手成春'贝大夫是何等精明能干 的脚色……"她说到这里,心中害怕起来,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 石清双手负在背后,在柳树下踱步转圈,口里不住叨念:"叫他做帮主,那是为了什么?那 是为了什么?"他转到第五个圈子时,心下已自雪亮,种种情事,全合符节,只是此事太过 可怖,却不敢说出口来。 再转到第七个圈子上,向妻子瞥了一眼,只见闵柔的目光也向自己射来,两人四目交投, 目光中都露出惊怖之极的神色。夫妇俩怔怔的对望片刻,突然间同声说道:"赏善罚恶!" 这四个字说得甚响,石破天离得虽远,却也听到了,走近身来,道:"爹,妈,那赏善罚恶 到底是什么名堂?我听铁叉会的人提到过,上清观那些道长们也说起过几次。" 石清不即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张三、李四二人和你结拜之时,知不知道你是长乐帮的帮 主?" 石破天道:"他们没说,大概不知吧。" 石清又道:"他们和你赌喝毒酒之时,情状如何?你再详细说给我听。" 石破天奇道:"那是毒酒么?怎么我却没中毒?"当下将如何遇见张三、李四,如何吃肉喝 酒等情,从头详述了一遍。 石清默不作声的听着,待他说完后,沉吟半晌,才道:"玉儿,有一件事,我须得跟你说, 好在此刻尚可挽回,你也不用惊慌。"顿了一顿,续道:"三十年前,武林中许多大门派、 大帮会的首脑,忽然先后接到请柬,邀他们于十二月初八之前,来到南海的龙木岛去喝腊 八粥。" 石破天点头道:"是了,大家一听得'喝腊八粥'就非常害怕,不知是什么道理?" 石清道:"这些大门派,大帮会的首脑都是十分自负之人,接到铜牌请柬……" 石破天插嘴问道:"铜牌请柬?就是那两块铜牌么?" 石清道:"不错,就是你曾从照虚师伯身上夺来的那两块铜牌。一块牌上刻着一张笑脸,是 '赏善'之意;另一块牌上刻有发怒的面容,那是'罚恶'。投送铜牌请柬的是一胖一瘦两个 少年。"石破天道:"少年?"他已猜到那是张三、李四,但说少年,却又不是。 石清道:"那是三十年前之事,他们那时尚是少年。各门派帮会的首脑接到铜牌请柬,问起 请客主人是谁,那两个使者说嘉宾到得岛上,自然知晓。这些首脑有的置之一笑,有的便 立时发怒。两个使者言道,倘若接到请柬之人依约前往,自是无事,否则他这门派或是帮 会不免大祸临头,当时便问:到底去是不去?最先接到铜牌请柬的,是川西青城派掌门人 旭山道长。他长笑之下,将两块铜牌抓在手中,运用内力,将两块铜牌熔成了两团废铜。 这原是震烁当时的独步内功,原盼这两个狂妄的少年便可知难而退,岂知他刚捏毁铜牌, 这两个少年突然四掌齐出,击在旭山道长前胸,登时将这位川西武林的领袖生生击死!" 石破天"啊"的一声,道:"下手如此狠毒!"石清道:"青城派群道自然群起而攻,当时这两 少年的武功,还未到后来这般登峰造极的地步,当下抢过两柄长剑,杀了三名道人,便即 逃走。但青城派是何等声势,旭山道长又是何等名望,竟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上门杀 死,全身而退,这件事半月之内便已轰传武林。二十天后,渝州西蜀镖局的刁老镖头正在 大张筵席,庆祝六十大寿,到贺的宾客甚众,这两个少年不速而至,递上铜牌。一众贺客 本就在纷纷谈论此事,一见之下,动了公愤,大家上前围攻,不料竟给这两个少年从容逸 去。三天之后,西蜀镖局自刁老镖头之下,一门三十余口,个个半夜死于非命。镖局大门 上,赫然便钉着这两块铜牌。" 石破天叹口气,道:"我最先看到两块铜牌,是在飞鱼帮死尸船的舱门上,想不到……想不到 这竟是阎罗皇送来的请客帖子。" 石清道:"这件事一传开之后,当下便由少林派掌门长老出面,邀请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掌门 人,商议对付之策,同时侦骑四出,探查这两个使者的下落。但这个使者神出鬼没,时时 变易相貌,对方有备之时,到处找不到他二人的人影,一旦戒备稍疏,便不知从那里钻了 出来,传递这两块拘魂牌。这二人不但行迹飘忽,武功高强,又是善于用毒,像少林的善 本长老,武当的苦柏道人,在接到铜牌后立即毁去,当时也没什么,隔了月余,却先后染 上恶疾而死。众人事后思量,都知善本长老和苦柏道人武功太高,赏善罚恶二使自知单凭 武功斗他不过,更动摇不了少林武当这两大派,便在铜牌上下了剧毒,一沾手后剧毒上身 ,终于毒发身死。奇在毒发之前毫无朕兆,毒性一发,一个时辰便即毙命,实是厉害不过 。" 石破天只听得毛骨悚然,道:"我那张三、李四两位义兄,难道竟是……竟是这等狠毒之人? 他们和许多门派帮会为难,到底是为了什么?" 石清摇头道:"三十余年来,这件大事始终无人索解得透。当青城旭山道人,西蜀刁老镖头 ,少林派善本大师,武当派苦柏道人四位武林领袖先后遭了毒手之后,其余武林人物不免 慄慄自危,待得再接到那铜牌请柬,便有人答应去喝腊八粥。这两个使者说道:'阁下惠光 临龙木岛,实是不胜荣幸,某月某日请在何处相候,届时便有人来迎接上船。'这一年中, 被他二人明打暗袭、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门人、帮会帮主,共有一十四人,此外有一十九 人应邀赴宴。可是一十九人一去无踪,三十二年来更无半点消息。" 石破天道:"龙木岛在南海中什么地方?何不邀集人手,去救那一十九人出来?"石清道:" 这龙木岛三字,问遍了老于航海的舵工海师,竟没一人听见过,看来多半并无此岛,只是 那两个少年信口胡诌。如此一年又一年的过去,除了那三十三家身受其祸的子弟亲人,大 家也就渐渐淡忘了。不料过得十一年,这两块铜牌请柬,又再现身江湖。" "这一次那两名使者武功已然大进,只在二十余天之内,便将不肯赴宴的三个门派、两个大 帮,上上下下数百人丁,杀得干干净净。这一来江湖上自是群相耸动,当时由峨嵋派的三 长老出面,邀集二十余名高手,不动声色的埋伏在河南红枪会总舵之中,静候这两名凶手 到来。那知这两名使者竟便避开了红枪会,甚至不踏进河南省境,铜牌请柬,却仍是到处 分送。只要接到铜牌的首脑答应赴会,他这门派帮会中上下人等便都太平无事,否则不论 如何防备周密,总是先后遭了他二人的毒手。" "那一年黑龙帮的沙帮主也接到了铜牌,他当时一口答应,暗中却将上船的时间地点通知了 红枪会。这二十余名高手届时赶往,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到时候竟然无人迎接。众人守 候数日,却一个接一个的中毒而死。余人害怕起来,一哄而散,还没回到家中,道上便已 听得讯息,不是全家遭害,便是全帮莫名其妙的被人诛灭。这一来,谁也不敢抗拒,接到 铜牌,便即依命前往。这一年只有八个人乘了另一艘船前赴龙木岛,却也一去无踪,十之 八九,都是死在茫茫大海之中了。那真是武林浩劫,思之可怖可叹!" 石破天欲待不信,在飞鱼帮帮众死尸盈船,铁叉会会众尽数就歼,却是亲眼目睹之事,而 诛灭铁叉会会众之时,自己无意中还作了张三、李四二人的帮凶,思之当真是不寒而栗。 只听石清又道:"又过了十一年,江西无极门首先接到铜牌请柬。早一年之前,各大门派帮 会的首脑已经商议,大伙儿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打算,决意到龙木岛上去瞧个究 竟,人人齐心合力,好歹也要除去这武林中的公敌。是以这一年中,铜牌所到之处,竟未 伤到一条人命,一共有三十三人接到请柬,便有三十三人赴会。可是这三十三位英雄好汉 ,有的武功卓绝,有的智谋过人,一去之后,却又是无影无踪,从此没有音讯。龙木岛如 此骚动江湖,武林中的精英为之一空。我上清观深自隐晦,从来不在江湖招摇,你爹爹妈 妈武功出自上清观,在外行道,却只用玄素庄的名头。你众位师伯、师叔武功虽高,但极 少与人动手,旁人看来,都道上清观中只是一批修真养性、不会武功的道人罢了……" 石破天插口道:"那是怕了龙木岛吗?"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略一迟疑,道:"众位 师伯师叔都是与世无争,出家清修的道士,原本也不慕这武林的虚名。但若说是怕了龙木 岛,那也不错。武林之中,任你是多么人多势众,武艺高强的大派大帮,一提起'龙木岛' 三字,又有谁不眉头深皱?想不到上清观如此韬光养晦,还是难逃这一劫。"说着长叹一声 。 石破天又问:"爹爹要做上清观的掌门,说是想去探查龙木岛的虚实。过去三批大本领之人 没一个能够回来,这件事恐怕难办得很吧?" 石清道:"难当然是很难,但咱们素以扶危解困为己任,何况事情临到自己师门,岂有袖手 之理? 石破天点了点头,忽道:"你说张三、李四我那两位义兄,就是龙木岛派出来分送铜牌的使 者?" 石清道:"确然无疑。"石破天道:"他们既是恶人为什么肯和我结拜为兄弟?" 石清哑然失笑,道:"当时你呆头呆脑的一番言语,缠得他们无可推托。何况他们发的都是 假誓,当不得真的。"石破天奇道:"怎么是假誓?" 石清道:"张三、李四本是假名,他们说我张三如何如何,我李四怎样怎样,名字都是假的 ,自然不论说什么都是假的了。" 石破天道:"噢,原来如此!下次见到他们,倒要问上一问。" 闵柔一直默不作声,至此忙插嘴道:"玉儿,下次再见到这二人可千万要小心了。这二人手 上沾满了鲜血,杀人不眨眼,明斗不胜,就行暗算,偷袭不得,便用毒药。" 石清道:"别说你如此忠厚老实,就是比你机灵百倍之人,遇上了这两使者也是难逃毒手。 我说玉儿,说到防范,那是防不胜防的,下次一见到他二人,立刻便使杀招,先下手为强 ,纵使只杀得一人,也是替武林中除去一个大害,造无穷之福。" 石破天迟疑道:"我们是拜把子兄弟,总不能杀了他们呢?" 石清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心想坚持要儿子杀害他的结义兄弟,这种话也不大说得出口 。 闵柔笑道:"师哥,连你也说玉儿忠厚老实,咱们的孩儿当真是变乖了,是不是?" 石清点了点头,道:"他是变乖了,正因如此,便有人利用他来挡灾解难。玉儿,你可知长 乐帮群雄奉你为帮主,到底有何用意?" 石破天原非蠢笨,只是幼时和母亲僻处荒山,少年时又和谢烟客共居于摩天崖,两人均极 少和他说话。是以世务人情,一窍不通,此刻听石清一番讲述,登时省悟,失声道:"他们 奉我为帮主,莫非……莫非是要我做替死鬼?" 石清叹了口气,道:"本来嘛,真相尚未大白之前,不该以小人之心,度测江湖上的英雄好 汉,但若非如此,长乐帮中英才济济,怎能奉你这不通世务的少年为帮主?长乐帮是最近 数年才崛起的一个大帮,当我和你在候监集相会之时,江湖上还没'长乐帮'三字。" "据我推测,长乐帮近年兴旺很快,帮中的首脑们算来龙木岛的铜牌请柬又届重现之期,这 一次长乐帮定会接到请柬,他们事先便物色好一个和他们无甚渊源之人来做帮主,事到临 头之际,便由这个人来挡过这一劫。" 石破目光茫然,实难相信人心竟是如此险恶,但石清的推想合情合理,实不由得不信。 闵柔也道:"孩子,长乐帮在江湖上名声甚坏,虽非无恶不作,但行凶伤人,恃强抢劫之事 ,着实做了不少,尤其不禁淫戒,更为武林中所不齿。帮中的舵主香主大都不是端人,他 们安排了一个圈套给你钻,那是半点也不希奇的。" 石清哼了一声,道:"要找一个人来做帮主,玉儿原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忘了往事,于江湖 上的风波险恶,又是浑浑噩噩,漫不在意,只是他们万万没料想到,这个小帮主竟是玄素 庄石清、闵柔的儿子。这如意算盘,打起来也未必如意得很呢。"说到这里,手按剑柄,遥 望东方,那正是长乐帮总舵的所在。 闵柔道:"咱们既识穿了他们的奸谋,那就不用担心,好在玉儿尚未接到铜牌请柬。师哥, 眼下该当怎么办?" 石清微一沉吟,道:"咱三人自须到长乐帮去,将这件事叫穿了。只是一来这些人老羞成怒 ,难免动武,咱三人寡不敌众;二来也得有几位武林中知名之士在旁作个见证,以免他们 日后再对玉儿纠缠不清。" 闵柔道:"浙江嘉兴府玄戟杨光杨大哥交游广阔,又是咱们至交,不妨由他出面,广邀同道 ,同到长乐帮去拜山。" 石清喜道:"此计大佳。江南一带武林朋友,总还得买我夫妇这个小小面子。" 要知石清夫妇在武林中人缘极好,二十年来仗义疏财,扶难解困,只有他夫妇去帮人家的 忙,从来不求人做过什么事,一旦要人相助,自是登高一呼,从者云集。 当下一家三口取道向东南嘉兴府行去,在道上走上了三日,这一晚在龙驹镇住宿。那龙驹 镇并不甚大,倒也市肆血繁盛,三个人在一家安商客店中借宿。石清夫妇住了间上房,石 破天在院子的另一端住了间小房。 闵柔爱惜儿子,本想在隔房找了一间宽大上房给他住宿,但上房都住满了,只索罢了。 当晚石破天在床上盘膝而坐,用了会功,只觉神清气畅,全身真气流动,灯下看双掌时, 掌心中的红云青筋已若有若无,褪得极淡。他不知那两葫芦毒酒都已作极强的内力,还道 连日运用内功,已将毒药驱出了十之八九,心下甚喜,便即就枕。睡到中夜,忽听得窗上 剥啄有声,有人在轻轻敲窗。 石破天翻身而起,低问:"是谁?"只听得窗上又是得得得轻击三下,这敲窗之声,甚是熟 习,石破天心中怦的一跳,问道:"是叮叮当当么?"窗外丁珰的声音低声道:"自然是我, 你盼望是谁?" 石破天听到丁珰说话之声,又是欢喜,又是着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嗤的一声,窗 纸穿破,一只手从窗格中伸了进来,扭住他的耳朵,重重一拧,听得丁珰说道:"还不开窗 ?" 石破天吃痛,却生怕惊动了父母,不敢出声,忙轻轻将窗格推开。丁珰跳了进来,格的一 笑,道:"天哥,你想人不想?" 石破天道:"我……我……我……"连说了三个"我"字,却说不下去了。 丁珰嗔道:"好啊,你不想我,是不是?你只想那个新和她拜天地的新娘子。" 石破天道:"我几时又和人拜天地了?" 丁珰道:"我亲眼瞧见的,还想赖?好吧,我也不怪你,这原是你风流成性,我反而喜欢。 那个小姑娘呢?" 石破天道:"不见啦,我回到山洞去,再也找不到她了。" 丁珰嘻嘻一笑,道:"菩萨保佑,但愿你永生永世也找不着她。" 石破天道:"你爷爷呢?他老人家好不好?" 丁珰伸手到他手臂上一扭,道:"你也不问我好不好?啊!" 原来石破天体内的真气发动,将她两根手指猛力向外一弹。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好不好?我给你抛到江中,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没有死。" 丁珰道:"什么幸好掉在一艘船?是我故意抛上去的,难道你不知道?" 石破天忸怩道:"我心中自然知道你待我好,只不过……只不过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丁珰噗哧一笑,道:"我和你是夫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两个人并肩坐在床沿之上,身侧相接,石破天鼻端闻到丁珰身上微微的兰馨之气,不禁有 些心猿意马,但想父母就在隔房,这件事不知父母有何主张,伸出右臂本想去搂她肩头, 但轻轻碰了一碰,又缩回了手。 丁珰道:"天哥,你老实跟我说,是我好看呢,还是你那个新的老婆好看?" 石破天叹道:"我那里有什么新的老婆?就只你……只你一个老婆。" 丁珰大喜,伸臂抱住他的头颈,便在他嘴上亲了一吻。 石破天只羞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推拒,又不舍得这温柔滋味,想伸臂反抱, 却又不敢。 丁珰虽然行事大胆任性,究竟是个黄花闺女,情不自禁的吻了石破天一下,心下好生后悔 ,一缩身,便躲到床角中去,抓过被来,裹住了身子。 石破天犹豫半晌,低声唤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丁珰却不睬他。 石破天叹了口气,坐到椅上,伏案竟自睡了。 丁珰见他将床让给自己,心想:"我终于找着他啦!"连日奔波,这时心中甜甜地,只觉娇 慵无限,过不多时竟自沉沉睡去。 睡到天明,只听得有人打门,闵柔的声音叫道:"玉儿,起来了吗?" 石破天应了声,道:"妈!"站起身来,向丁珰望了一眼,不由得手足无措。 闵柔道:"你开门,我有话说!"石破天道:"是!"略一犹豫。便要去拔门闩。 丁珰大羞,心想自己和石破天深宵同处一室,虽是以礼自持,旁人见了这等情景却焉能相 信?何况进来的乃是婆婆,被她轻贱,日后又怎有面目见人?一回头推开窗格,纵身便要 跃出,但斜眼见到石破天,心想好容易才找到石郎,这番分手,不知何日又再会面,连打 手势,要他别去开门。 石破天低声道:"是我妈妈,不要紧的。"双手已碰到了门闩。 丁珰大急,心想:"是旁人还不要紧,是你妈妈却最是要紧。"再要跃窗而逃,其势已是不 及。 二八九节软鞭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丁珰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一想到要和婆婆见面,而且是在如此尴尬的情景下给 她撞见,不由得全身发热,眼见石破天便要拔闩开门,情急之下,左手使出"虎爪手",一 把抓住了石破天背心的"灵台穴",右手使出"玉女拈针",捏住了他的"悬枢穴"。 石破天只觉两处要穴上微微一阵酸麻,丁珰已将他身子抱起,钻入了床底。 闵柔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只听得儿子噫一声,料知已出了事,她护子心切,肩头一撞, 门闩早断,一进门便见窗户大开,房中却已不见了爱子所在。她提声叫道:"清哥快来!" 石清提剑赶到。 闵柔颤声道:"玉儿……玉儿给人劫走啦!"说着向窗口一指。两人同时右足一登,双双从窗 口穿了出去,一黑一白,犹如两头大鸟一般,姿式极是美妙。丁珰躲在床底见了,不由得 暗暗喝一声采。 以石清夫妇这阅历之富,原不易如此轻易上当,只是关心则乱,闵柔一见爱子失了踪影, 心神便即大乱,心中先入为主,料想不是雪山派,便是长乐帮派人来掳了去。她破门而入 之时,距石破天那声惊噫只是顷刻间事,算来定可赶上,是以没在室中多瞧上一眼。 石破天被丁珰拿住了要穴,他内力了得,立时便即冲开,但他身子被丁珰抱着,却也不愿 出声呼唤父母,微一迟疑之际,石清夫妇已双双越窗而出。床底下都是灰土,微尘入鼻, 石破天连打了三个喷嚏,拉着丁珰的手腕,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只见丁珰兀自满脸通红, 娇羞无限。 石破天道:"那是我爹爹妈妈。" 丁珰道:"我早知道啦!昨日下午我听到你叫他们的。" 石破天道:"等我爹爹妈妈回来,你见见他们好不好?" 丁珰将头一侧,道:"我不见。你爹爹妈妈瞧不起我爷爷,自然也瞧不起我。" 石破天这几日中和父母在一起,多听了二人谈吐,觉得父母侠义为怀,光明正大,和丁不 三的行径确是大不相同,沉吟道:"那怎么办?" 丁珰心想石清夫妇不久定然复回,便道:"你到我房里去,我跟你说一件事。" 石破天奇道:"你也宿在这客店里?" 丁珰道:"是啊,不宿这里,却宿那里?"向石破天一招手,穿窗而出,经过院子,一看四 下无人,一看四下无人,推门进另外一间小房。 石破天跟了进去,道:"你爷爷呢?" 丁珰道:"我一个儿溜啦,没跟爷爷在一起。"石破天问道:"为什么?" 丁珰"哼"的一声道:"为什么?我来找你啦,爷爷不许,我只好独自溜走。" 石破天心下感动,道:"叮叮当当,你待我真好。" 丁珰甚喜,笑道:"昨儿晚上你不好意思说,怎么今天好意思了?" 石破天笑道:"你说咱们是夫妻,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丁珰脸上又是一红。只听得院子中人声响动,石清大声说道:"这是房饭钱!"跟着马啼声 响,夫妇俩牵马快步出店。石破天道:"你知不知道嘉兴府在那里?" 丁珰笑道:"嘉兴府偌大地方,岂有不知。" 石破天道:"爹爹妈妈是去嘉兴府找一个叫做玄戟杨光的人,待会咱们赶上去便是。"他乍 与丁珰相遇,却也不舍得就此分手。丁珰心念一动:"这呆郎不识得路,此去嘉兴府是向东 南,我引他往东北走,他和爹妈越离越远,道上便不怕碰面了。"心下得意,不由得花靥如 桃,明艳不可方物。 石破天目不转睛的瞧着她。丁珰笑道:"你没见过么?这般瞧我干么?"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你真是好看,比我妈妈还要好看。" 丁珰嘻嘻而笑,道:"天哥,你也很好看,比我爷爷还要好看。"说着哈哈大笑。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石破天终是记挂父母,道:"我爹娘找我不见,一定好生记挂,咱们这 就追上去吧。" 丁珰道:"好,真是孝顺儿子。"当下算了房饭钱,出店而去。 客店中掌柜和店小二见石破天和石清夫妇同来投店,却和这个单身美貌姑娘在房中相偕而 出,无不啧啧称奇,自此一直口沫横飞的谈论了十余日,言论中猥亵者有之,香艳者有之 ,此是闲话,按下不表。 石破天和丁珰出得龙驹镇来,即向东行,走了三里,便到了一处三岔路口。丁珰想也不想 ,径向东北方走去。 石破天料想她识得道路,便和她并肩而行,说道:"我爹爹妈妈骑着快马,他们若不在打尖 处等我,那是追不上了。" 丁珰抿嘴笑道:"到了嘉兴府杨家,自然遇上。你爹爹妈妈这么大的人,还怕不认得路么? " 石破天道:"我爹爹妈妈走遍天下,那有不认得路之理?"两人一路谈笑,甚见欢爱。 石破天自和父母相聚数日,颇得指点教导,于世务已懂了许多。丁珰见他呆气大减,芳心 窃喜,寻思:"石郎大病一场之后许多事情都忘记了,只须提他一次,他便不再忘。"一路 上将江湖规矩、人情好恶,说了许多给他听。 眼见日中,两人来到一处小镇打尖,丁珰寻着了一家饭店,走进大堂,只见三张白木桌旁 都坐满了人。 两人只得在屋角寻了一张小桌坐下。那饭店本不甚大,店小二忙着给三张大桌上的客人张 罗饭菜,没空来理会石丁二人。 丁珰见大桌旁坐着十八九人,内有三个女子,年纪均已不轻,姿色也自平庸,一干人身上 各带兵刃,说的都是辽东口音,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神情甚是豪迈,心想:"这些江湖朋 友,不是镖局子的,便是绿林豪客。"看了几眼,也没再理会,心想:"我和天哥这般并肩 行路,同桌吃饭,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快活得紧了。"店小二不过来招呼,她也不着恼。 忽听得门口有人说道:"好啊,有酒有肉,老子正饿得很了!"石破天一听声音好熟,只见 一个老者大踏步走了进来,却是丁不四。 石破天吃了一惊,暗叫:"糟糕!"回过头来,不敢和他相对。 丁珰低声道:"是我叔公,你别瞧他,我去打扮打扮。"也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向后堂溜了进 去。 丁不四见四张桌旁都坐满了人,石破天的桌旁虽有空位,桌上却是空空,当即向中间白木 桌旁的一张长凳上一坐,左肩一挨,将身旁一条大汉挤了开去。 那大汉大怒,用力也是一挤,心想这糟老头儿自有多大气力,这一挤之下,非将他摔出门 外不可。 那知刚撞到丁不四身上,立时便有一股刚猛无俦的力道反逼出来,登时无法坐稳,臀部离 凳,上身跌出。 丁不四左手一拉,道:"别客气,大家一块儿坐!"他这么一拉,那大汉才不摔跌,登时紫 涨了脸皮,不知如何是好。 丁不四道:"请,请!大家别客气。"端起酒碗,仰颈子便即喝干,提起别人用过的筷子, 挟了一大块牛肉,吃得津津有味。 三张桌上的人都不识得他是谁。但那大汉内外功俱臻上乘,给他这么一挤之下,险险摔倒 ,则这老儿自是来历非小。 丁不四一个人饮酒吃肉,吃得十分高兴,三桌上的十八九个人,却个个停箸不食,眼睁睁 的瞧着他。 丁不四道:"你怎么不喝酒?"抢过一名矮瘦老者面前的一碗酒,骨嘟骨嘟的喝了一大半碗 ,一抹胡子,道:"这酒有些酸。" 那瘦老者强忍怒气,道:"尊驾尊姓大名?" 丁不四哈哈笑道:"你不知我的姓名,本事也好不到那里去了。"那老者道:"我们向在关东 营生,少识关内英雄好汉的名号。在下辽东鹤范一飞。" 丁不四笑道:"瞧你这么黑不溜秋的,不像白鹤像乌鸦,倒是改称为辽东鸦的为妙。" 范一飞大怒,拍案而起,大声道:"咱们素不相识,我敬你一把白胡子,不来跟你计较,却 恁地消遣爷爷!" 另一桌上一名高身材的中年汉子道:"这老儿莫非是长乐帮的?" 石破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一凛,只见丁珰头戴毡帽,身穿灰布直缀,打扮成个饭店 中店小二的模样,回到桌旁。石破天好生奇怪,不知仓卒之间,从何处寻来这一身衣服。 丁珰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点倒了店小二,跟他借了衣裳,别让四爷爷认了我出 来。天哥,我跟你抹抹脸儿。" 说着伸出一双手掌心涂满了煤灰的双手,在石破天脸上涂抹一遍,登时将他脸蛋抹得污黑 不堪,跟着又在自己脸上抹了一阵。饭店中虽然人众,但每个人的目光都瞧着丁不四,谁 也没去留意他二人捣鬼。 丁不四向那高身材的汉子侧目斜视,微微冷笑,道:"你是锦州青龙门门下是不是?好小子 ,缠了一条九节软鞭,大模大样的来到中原,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这汉子正是锦州青龙门的掌门人风良,九节软鞭乃是他家祖传的武功。他听得丁不四报出 自己门户来历,倒是微微一喜:"这老儿单凭我腰中一条九节软鞭,便知我的门派。不料我 青龙门的名头,在中原倒也着实有人知道。"当下说道:"在下锦州风良,忝掌青龙门的门 户。老爷子尊姓?" 丁不四将桌子拍得震天价响,大声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连说三句"气 死我了",举碗又自喝酒,脸上却是笑嘻嘻地,殊无生气之状,旁人谁也不知这"气死我了" 四字意何所指,只听他自言自语的道:"九节鞭矫矢灵动,向称'兵中之龙',最是难学难使 、难用难精,什么长枪大戟,双刀单剑,当之无不披靡。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风良心中又是一喜:"这老儿说出九节鞭的道理来,看来对本门功夫,倒是个知音。"只听 他接下去又连说"气死我了",便道:"不知老爷子因何生气?" 丁不四那去睬他,仰头瞧着屋梁,自言自的道:"你爷爷见到人家舞刀弄棍,都不生气,单 是一见人提一根九节鞭,便是怒不可遏。你奶奶的,长沙彭氏兄弟使九节鞭,去年爷爷将 他两兄弟双双宰了。四川有个姓章的武官使九节鞭,爷爷把他的脑袋打得粉碎。安徽凤阳 有个女子使九节鞭,爷爷不喜欢杀女人,只是斩去了她的双手,叫她从此再不能去碰这兵 中之龙。" 众人越听越是心下骇然,看来这老儿乃是冲着风良而来,听他说话疯疯癫癫,却又不似假 话。长沙彭氏兄弟昆仲彭镇江、彭锁湖都使九节鞭,去年为人所害,这些人在辽东也略有 所闻。 风良面色铁青,手按九节鞭的柄子,说道:"尊驾何以对使九节鞭之人如此仇恨?" 丁不四呵呵大笑,道:"爷爷怎会仇恨使九节软鞭之人?" 只见他探手入怀,豁喇一声响,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条软鞭金光闪闪,共分九节,显 是黄金打成,鞭首是个龙头,鞭身闪闪发出灿烂彩色,还镶嵌了白金宝玉之属,一展动间 ,既威猛,又华丽,端的好看。 众人心中一凛:"原来他自己也是使九节鞭。" 丁不四道:"小娃娃武功没学到两三成,居然身上也缠一条九节软鞭,一和人家动手,输多 赢少,岂不教人家把使九节鞭之人小觑了?爷爷早就听得关东锦州有你这么一个青龙门, 他妈的祖传七八代都用九节鞭。我早就想来把你全家杀得干干净净。只是关东太冷,爷爷 懒得千里迢迢的赶来杀人,碰巧你这小子腰缠九节鞭来到中原,好极,还不快快自裁,更 等什么?" 风良这才明白,原来这老儿自使九节鞭,便不许别人使同样的兵刃,当真是横蛮之至。他 尚未答话,却听西首桌上一个响亮的声音说道:"哼!幸好你这小子不使单刀。" 丁不四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一张西字脸,腮上一部虬髯,将大半脸都遮没了,脸上直 是毛多肉少,便问:"我使单刀便怎样?" 那虬髯汉子道:"你爷爷也使单刀,照你老小子这般横法,岂不是要将爷爷杀了?你就算杀 得了爷爷,天下使单刀的成千成万,你又怎杀得尽?"说着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单刀,插 在桌上。 只见这口刀作紫金之色,厚背薄刃,刀柄上挂着一块紫绸。 这口刀一插到桌上,全桌震动,碗碟撞击作响,良久不绝,足见刀既沉重,这一插之力也 是极大。 原来这汉子是长白山边快刀门掌门人紫金刀吕正平。 只听得豁啦一响,丁不四收回九节鞭,揣入怀中,左手一弯,已将身旁那汉子腰间的单刀 拔在手中,说道:"就算爷爷使单刀,却又怎地?啊哟,不对!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单刀乃是武林中最寻常的兵器,这一十九人中,倒有一十一人身上带刀,一见丁不四抢刀 之快,心头都是一惊,不由自主的人人都是手按刀把。 只听他又道:"爷爷外号叫做'一日不过四',这里倒有一十一个贼小子使单刀,再加上这个 使九节鞭的,爷爷倒要分开三日来杀……" 众人听他自称"一日不过四",便有几个人脱口而出:"他……他是丁不四!"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爷爷今儿还没杀过人,还有四个小贼好杀。是那四个?自己报上名 来!要不然,除了这个使九节鞭的小子,只要乖乖的向我磕十个响头,叫我三声好爷爷, 我也可饶了不杀。" 但听得嘿嘿冷笑,四个人霍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店门,在门外一字排开,除了风良、范一 飞、吕正平三人外,第四人却是个中年女子。 这女子手中竟然不持兵刃,一到门外后将两幅罗裙往上一翻,系在腰带之上,腰间便明晃 晃地露出两排短刀,每把刀半尺来长,少说也有三十几把,整整齐齐的插在腰间一条绣花 鸾带之上。 范一飞左手倒持判官双笔,朗声说道:"在下辽东鹤范一飞,忝居鹤笔门掌门,会同青龙门 掌门人风良风兄弟、快刀门掌门人吕正平吕兄弟、寒梅庄女庄主飞蝗刀高三娘子,率领本 派门人,与人有约,自关东来到中原。我关东四门和丁老爷子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如此 一再戏侮,到底所为何来?" 丁不四侧头向高三娘子瞧了半晌,说道:"不美,不好看!" 丁不四说着这几个字,眼光对着高三娘子,连连摇头,似是鉴赏字画,看得大大不合意一 般,人人一看他神情,都知他是在说高三娘子生得不美。 那高三娘子性如烈火,一来她本人确有惊人艺业,二来她父亲、公公、师父三人在关东武 林中都极有权势,三来寒梅庄良田万顷,马场、参场、山林不计其数,是以她虽是个寡妇 ,在关东却是大大的有名,不论白道黑道,官府百姓,人人都让她三分。 丁不四如此放肆胡言,实是她生平从未受过的羞辱,何况高三娘子年轻之时,在关东武林 中也颇有艳名,此时年近四旬,虽然风华老去,却也决计容不得有人当面诋毁她的容貌, 关东风俗淳厚,女子大都稳重,旁人当面赞美尚且不可,何况大肆讥弹?她气得脸都白了 ,叫道:"丁不四,你出来!" 丁不四慢慢踱步出店,道:"就是你这四人,是不是?"突然间白光耀眼,五柄飞刀分从上 下左右激射而至。 这五柄飞刀来得好快,飞刀虽短,金刃劈风之声却浑似长剑大刀发出来一般。 丁不四喝道:"人不美,刀美!"右手在怀中一探,抽出九节软鞭,黄光抖动,将四柄飞刀 击落,眼见第五柄飞刀已向他面门射到,他索性卖弄本领,口一张,咬住了刀头。 风良、范一飞、吕正平一怔之下,各展兵刃,左右攻上。 丁不四斜身闪开吕正平砍来的一刀,飞足踢向范一飞手腕,教他判官笔不得不缩回去,手 中黄金软鞭却缠向风良的软鞭。 风良一出店门,便已打点了十二分精神,知道这老儿其实只是为自己一人而来,余人都是 陪衬,眼见丁不四软鞭卷到,手腕一抖,鞭身挺直,便如一条长枪般向对方胸口刺了过去 。 这一招"四夷宾服"本来是长枪的枪法,他以真力贯到软鞭之上,再加上一股巧劲,竟然运 鞭如枪,要知锦州青龙门的鞭法原也非同小可,他知对方乃是劲敌,一上来便施展平生绝 技。 丁不四赞道:"贼小子倒有几下子!"伸出右手,便去硬抓他的鞭头。风良吃了一惊,急忙 收臂回鞭,丁不四的手臂却跟着长了过来,幸好吕正平恰好一刀往他臂弯中砍去,丁不四 这才缩回手掌。嗤的一声急响,高三娘子又射出一柄飞刀。 四个人这一交上手,丁不四登时收起了嬉皮笑脸,凝神接战,九节软鞭舞成一团黄光,护 住了全身,心下暗自嘀咕:"原来辽东武功竟是如此了得,爷爷倒小觑他们了。这四个人倘 若一个对一个,爷爷杀来毫不费力,一起打群架,倒有点扎手。" 原来这次关东四大门派齐赴中原,四个掌门人事先曾在寒梅庄切磋了一月有余,研讨四派 武功的得失,临敌之时如何互相救援。 这番预备功夫果然有用,一到江南,便是四人并肩御敌。 这时吕正平和范一飞贴身肉搏,风良的软鞭寻暇抵隙,只盼和丁不四的软鞭相缠,高三娘 子则站在远处,每发出一把飞刀,都教丁不四不得不分心闪避。 这四人中招数上以范一飞最为老辣,吕正平则膂力沉雄,每砍一刀,都有八九十斤的力量 。 石破天和丁珰站在众人身后观战,看到三四十招后,只见吕正平和范一飞同时抢攻,丁不 四挥鞭将二人挡开,风良一鞭正好往他头上扫去。丁不四头一低,嗤的一声,两柄飞刀从 他咽喉边掠过,相去不过数寸。 丁不四虽然避过,但颏下的花白胡子,却被飞刀削下了数十根,条条银丝,在他脸前飞舞 。 站在饭店门边观战的十多人齐声喝采:"高三娘子好飞刀!" 丁不四暗暗心惊:"这婆娘好生了得,若不再下杀手,只怕丁老四今日要吃大亏!" 陡然间一声长啸,九节鞭展了开来,鞭影之中,左手施展擒拿手法,软鞭远打,左手近攻 ,单是一只左手,竟将吕正平和范一飞二人逼得兀自遮拦多,进击少。 关东四大派的门人喝采之声甫毕,立即便担上了一层心事。 丁不四一使擒拿手,石破天便瞧得眉飞色舞。 这些手法当日丁不四在长江船上都曾传授过他,只是当日他于武学的道理所知不多,囫囵 吞枣的记在心里,不会运用。 这些日子中跟着父母学剑,剑术固是大进,但一法通,万法通,拳脚上的道理也已领会于 心,眼见丁不四一抓一拿,一勾一打,无不巧妙狠辣,不由得暗暗惊喜。 五个人斗到酣处,丁不四突然间左臂一探,手掌已搭向吕正平肩头。吕正平反刀便削他手 臂。 石破天大吃一惊,知道这一刀削出,丁不四乘势一掌,必然击中他的脸面,手掌掠了下来 ,再夺去他手中的紫金刀,这一击之下,吕正平自必脑浆迸裂。 石破天不忍见这样一条生龙活虎的大汉被他生生击死,忍不住脱口叫道:"他要打你的脸! " 他内力充沛,一声叫了出来,虽在诸般兵刃呼呼风响之中,各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吕正平也是武艺高强之人,听得石破天这一声呼喝,立时省悟,百忙中脱手掷刀,着地一 滚,饶是变招迅速,脸面上已着了丁不四的掌风,登时气也喘不过来,脸上犹如刀削,甚 是疼痛。 他滚出数丈后一跃而起,满身尘土,心中怦怦乱跳,知道适才生死只是相去一线,若非旁 边有人提醒,这一掌非打实不可。 吕正平一滚出战圈,范一飞更是连遇险着。吕正平吸了口气,叫道:"刀来!"他的大弟子 立时抛刀过去,吕正平一抄接住,又攻了上去,却见丁不四的金鞭已和风良的软鞭缠住, 运力一扣,将风良的身子提过,迳向吕正平的刀锋上撞去。 吕正平回刀急让,石破天叫道:"姓范的小心,抓你咽喉!" 范一飞一怔之下,不及细想,判官双笔先护住咽喉,果然丁不四五根手指同时抓到,擦的 一声,在他咽喉边掠过,抓出了五条血痕,当真只有一瞬之差。 石破天连叫两声,接续救了二人性命。关东群豪无不心存感激,回头瞧他,见他脸上搽了 煤黑,显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丁不四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是那一个狗杂种在多嘴多舌?有本事便出来和爷爷斗上一斗 !"石破天伸了伸舌头,向丁珰道:"他……他认出来啦!" 丁珰道:"谁叫你多口?不过他说那一个狗杂种,未必便知是你。" 这时吕正平和范一飞连续急攻数招,高三娘子发飞刀相助,风良也已解脱了鞭上的纠缠, 五个人又斗在一起,丁不四急于要知出言和他为难的人是谁,出手越来越快,石破天一来 仁善,二来少年好事,每逢吕正平等遇到危难,总是事先及时叫破。 不到一顿饭之间,救了吕正平三次、范一飞四次、风良三次。有一次丁不四忽使险着,金 鞭脱手,身子跃起,扑向高三娘子,也是幸得石破天叫破他这一招"天马行空"的落手之处 ,高三娘子才得躲过,但右肩还是被丁不四手指扫中,右臂再也提不起来。 那高三娘子也真了得,右手乏劲,立时左手拔刀,嗤嗤两声,又是两柄飞刀向丁不四射了 过去。丁不四软鞭一卷,裹住飞刀,随即抖鞭,将两柄飞刀分射风良与吕正平,同时身子 纵起,软鞭从半空中掠将下来。高三娘子一弯腰,避开了软鞭,只听得众人大声惊呼,跟 着便是头顶一紧,身不由主的向上空飞去,却原来丁不四软鞭的鞭梢已卷住了她的发髻, 将她身子提向半空。风良等三人大惊,关东四门休戚相关,四人联手,已被敌人逼得惊险 万状,高三娘子若是遭难,余下三人也是绝难幸免,当下三人奋不顾身的向丁不四扑去。 丁不四运一口真气,噗的一声,将口中衔的那柄飞刀喷向高三娘子肚腹,左手拿、打、勾 、掠,瞬时间连使杀着,将扑来的三人挡了开去。高三娘子身在半空,这一刀之厄万难躲 过,她双目一闪,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死在我飞刀之下的胡匪马贼,少说也已有七八十 人。今日报应不爽,竟还是毕命于自己刀下。" 说来也是真巧,丁不四软鞭上甩出的两柄飞刀,分别被风良与吕正平砸开,正好激射而过 石破天身旁。他眼见情势危急,便出声提醒,也已不及,当即右手一抄,抓住了两柄飞刀 ,甩了出去。当的一声响,一刀撞开了射向高三娘子肚腹的飞刀,另一刀却割断了她的头 发。高三娘子从数丈高处落下,足尖一点地,倒纵数丈,已吓得脸无人色。旁观众人无不 惊得呆了,连喝采也喝不出口来。 这一下连丁不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有这样一个高手在旁作梗,若不先将他料理了, 万难杀得风良,当即转过身来,喝道:"是那一位朋友在这里碍我的事?有种的便出来斗三 百回合,藏头露尾的不是好汉。"双目瞪着石破天,只因他脸上涂满了煤灰,一时没认他出 来。但他听石破天接连叫破自己杀着,似乎自己每一招、每一式功夫,全在对方意料之中 ,而适才这两柄飞刀拿捏之准,倒还不算希奇,将自己这把飞刀撞开之时,劲道却大得异 常,飞刀竟尔飞出数十丈之外,无影无踪。 丁不四虽然自负,却也知这股内劲远非自己所及,说出话来,毕竟是干净了些,什么"爷爷 "、"小子"的,居然收起。 石破天当救人之际,什么都不及细想,双刀一掷,居然奏功,自己也是又惊又喜,眼见丁 不四如此声势汹汹的向自己说话,早忘了丁珰已将自己脸蛋涂黑,战战兢兢的道:"四爷爷 ,是……是我……是大粽子!" 丁不四怔了一怔,当即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我道是谁,却原来是大……大粽子!" 心想:"这小子学过我的武功,难怪他能出言点破,那是半点也不希奇了。"怯意一去,怒 气陡生,喝道:"贼小子却来多管爷爷的闲事!"呼的一鞭,向他当头击了过去。石破天顺 着软鞭的劲风,轻飘飘纵开。 丁不四一击不中,怒气更盛,呼呼呼连环三鞭,都给石破天轻描淡写的避了开去。他不知 石破天有了如此高强的内功修为之后,诸般武功招式,在他眼中瞧来都是稀松平常,万法 俱通,无所不可,但在丁不四积威之下,余悸尚在,只是闪避,却不还手。 丁不四暗暗奇怪:"这软鞭功夫我又没教过,他怎么仍是知道招数?"将一条软鞭越使越急 ,霎时间幻成一团金光闪闪的黄云,将石破天裹在其中。 二九千里赴难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旁人见石破天在软鞭的鞭影之内东闪西避,迭遭奇险,往往间不容发,石破天心中却想:" 丁不四爷爷为什么不真的打我?难道他在跟我闹着玩,故意将软鞭在我身旁掠过?"他那知 丁不四已是施出了十成功夫,却始是棋差一着,扫不到他身上。 丁珰素知这位叔祖父的厉害,眼见他大展神威,似乎每一鞭都能将自己丈夫打得筋折骨断 ,越看越是担心,叫道:"天哥,快还手啊!你不还手,那就糟了!" 众人听得这几句清脆的女子呼声,发自一个店小二口中,都是大为惊异。 石破天却想:"为什么要糟?是了,那日我缚起一臂和上清观的道长们动手,他们十分生气 ,说我瞧他们不起。我娘说倘若和别人动过招,最忌的就是轻视对手。你打胜了他,倒也 罢了,但若言语举止之间稍露轻视之意,对方势必引为奇耻大辱,从此结为死仇。我只闪 避而不还手,那是轻视四爷爷了。"当即双手齐伸,抓向丁不四胸膛,所用的正是丁珰所授 的一十八路擒拿手法。 这是丁家的祖传武功,丁不四如何不识?可是在石破天雄浑无比的内力运使之下,不论一 勾一带,一锁一拿,全是挟着嗤嗤劲风,威猛无俦。 丁不四大骇,叫道:"见了鬼啦,见了鬼啦!"拆到第十二招,石破天反手一抓,使出"凤尾 手"的第五变招,已将金软鞭的鞭梢抓在手中。丁不四运力一夺,竟是纹丝不动。他大喝一 声,运起平生之力,全力向后拉去,心想自己不许人家使九节鞭,但若自己的九节鞭却教 一个后生小子夺了去,此后怎有面目做人?是以这一夺之时,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将功力 发挥到了极致。 石破天见他运力回夺,心想:"你要拉回兵刃,我放手便是了。"手指一松,只听得砰嘭、 喀喇几声大响,丁不四身子向后撞去,将那饭店的土墙撞坍了半堵,跌进店中,桌子板凳 、碗碟傢生也不知压坏了多少。 跟着听得四声惨呼,一名关东子弟、三名闲人俯身扑倒,背心涌出鲜血。 石破天抢过看时,只见四个人背上或中破碗,或中筷子,丁不四却已不知去向。 原来他自知不敌,急怒而去,一口恶气无处发泄,随手抓起破碗竹筷,打中了四人。 范一飞等忙将四人扶起,只见每个人都被打中了要害,已然气绝,眼见丁不四如此凶横, 无不骇然,又想若不是石破天仗义出手,此刻尸横就地的不是这四人,而是四个掌门人了 ,当即向石破天拜了下去,说道:"少侠高义,恩德难忘,请问少侠高姓大名。" 石破天已得母亲指点江湖上的仪节,当下也拜倒还礼,道:"不敢,不敢!小事微劳,何足 挂齿?在下姓石,贱名中玉。"跟着又请教了四人的姓名门派。 范一飞等说了,又问起丁珰姓名。石破天道:"她叫叮叮当当,是我的……我的……我的……"他 连说了三个"我的"涨红了脸,却说不下去了。 范一飞等阅历广博,心想一对青年男女化了装结伴同行,自不免有些尴尴尬尬的难言之隐 ,见石破天神色忸怩,当下便不再问。 丁珰道:"咱们走吧!"石破天道:"是,是!"拱手和众人作别。 范一飞等不住道谢,直送出镇外。各人想再请教石破天的师承门派,但见丁珰不住向石破 天使眼色,显是不愿旁人多所打扰,只得说道:"石少侠大恩大德,此生难报,日后但有所 命,我关东众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石破天记起母亲教过他的对答,便道:"大家是武林一脉,义当互助。各位再是这般客气, 倒令小可汗颜了。今日结成了朋友,小可实是不胜之喜。" 范一飞等承他救了性命,本已十分感激,见他年纪轻轻,武功高强,偏生又如此谦和,更 是钦佩,雅不愿就此和他分手。 丁珰听他谈吐得体,芳心窃喜:"谁说我那石郎是白痴?他脑子是越来越清楚了。"心中高 兴,脸上登时露出笑靥。只是一个明艳的少女脸上煤灰涂得一塌糊涂,又穿了一件胸前油 腻如镜的市侩直缀,人人不免肚中暗暗好笑。 高三娘子伸手挽住了她手臂,笑道:"这样一个美貌的店小二,耳上又戴了一副明珠耳环。 江南的店小二,毕竟和咱们关东的不同。"众人一听,无不哈哈大笑。 丁珰也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适才一见四爷爷,便慌了手脚,忙着改装,却忘了 除下耳环。" 高三娘子见数百名镇上百姓远远站着观看,却不敢过来,知道刚才这一场恶战斗得甚凶, 丁不四又杀了三名镇人,当地百姓定当自己这干人是打家劫舍的绿林豪客了,便道:"此地 不可久留,咱们也都走罢。"向丁珰道:"小妹子,你这一改装,只怕将里衣也弄脏了,我 带的替换衣服甚多,你若不嫌弃,就找家客店,洗个澡,换上几件。小妹子,像你这样的 江南小美人儿,老姊姊可没见过,真想瞧瞧你改了女装之后,这副像画儿上画出来的相貌 ,日后回到关东,也好向没见过世面的亲戚朋友们夸夸口。" 丁珰虽是个刁钻古怪的少女,但从小跟着爷爷山居野处,浪荡江湖,像高三娘子这般甜嘴 蜜舌的称赞,听在耳中,实是说不出的受用,抿了嘴笑了笑,道:"我不会打扮,姊姊你可 别笑话我。" 石破天道:"那天在你家,那天晚上……你就打扮得很好看。"他意思是赞她做新娘子之时扮 相极美,话到口边,却又说不出来。丁珰向他横了一眼,伸伸舌头。 高三娘子听她这么说,知已允诺,左手一挥,道:"大伙儿走吧!"众人轰然答应,牵过马 来,先请石破天和丁珰上马,然后各人纷纷上马,带了那具关东弟子的尸体,驰骤出镇。 原来这一行人论年纪和武功,均以范一飞居首,但此次来到中原,一应使费都由寒梅庄出 资,高三娘子一生豪阔,使钱如流水一般,反成了这行人的首领。 各人所乘的都是辽东健马,顷刻间便驰出数十里。石破天悄悄问丁珰道:"这是去嘉兴府的 道路么?"丁珰笑着点了点头。其实嘉兴府是在东南,各人却是驰向东北,和石清夫妇越离 越远了。 傍晚时分,到得一处大镇,叫做平阳寨,众人径投当地最大的客店。那死了的汉子是快刀 门的,吕正平自和群弟子去料理丧事,拜祭后火化了,收了骨灰。 高三娘子却在房中助丁珰改换女装。她见丁珰虽作少妇装束,神情举止,却显是个黄花闺 女,不由暗暗纳罕。 当晚关东群豪在客店中杀猪屠牛,大张筵席,推石破天坐了首席。丁珰不愿述说丁不四和 自己的关连,每当高三娘子和范一飞兜圈子探询石破天和她的师承门派之时,总是支吾以 应。 群豪见他们不肯说,也就不敢多问。高三娘子见石破天和丁珰神情亲密,丁珰向他凝睇之 时,更是含情脉脉,心想:"恩公和这小妹子,多半是私奔离家的一对小情人,咱们可不能 不识趣,阻了他俩的好事。" 范一飞等在关东素来气焰不可一世,这次来到中原,除了在山东杀了十几名剧盗之外,与 丁不四一战,险些儿闹了个全军覆没,心中均感老大不是味儿,吕正平死了个得力门人更 是郁郁,但在石破天、丁珰面前,只得强打精神,吃了个酒醉饭饱。 筵席散后,高三娘子向范一飞使个眼色,二人分别挽着丁珰和石破天的手臂,送入一间店 房。范一飞一笑退开,高三娘子笑道:"恩公,你说咱们这个新娘子美不美?" 石破天红着脸向丁珰瞧了一眼,只见她满脸红晕,眼波欲流,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两人 同时转开了头,各自退后两步,倚墙而立。 高三娘子格格笑道:"两位今晚洞房花烛,却怕丑么?"左手去关房门,右手一挥,嗤的一 声响,一柄飞刀飞出,将一支点得明晃晃的蜡烛斩去了半截。那飞刀余势不衰,破窗而出 ,房中已是黑漆一团。 高三娘子笑道:"恭祝两位百年好合,白首偕老!"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石破天和丁珰脸上发烧,心中情意荡漾。忽听得院子中一个男子声音喝道:"是英雄好汉, 咱们就明刀明枪的来打上一架,偷偷的放一柄飞刀,算是什么狗熊?" 丁珰"嘤"的一声,奔到石破天身前,两人四手相握,忍不住暗暗好笑:"高三娘子这一刀是 给咱们灭烛,却教人给误会了。"石破天开口待欲分说,只觉一只软而嫩滑的手掌按上了自 己嘴巴,不许自己说话。他双臂伸开,便将丁珰搂在怀里。 却听院子中那人继续骂道:"这种飞刀险狠毒辣,多半还是关东那种不要脸的贱人所使。听 说辽东有个什么寒梅庄,姓高的寡妇学不好武功,就用这种飞刀暗算人。咱们中原的江湖 同道,还真少有这么差劲的暗器。" 高三娘子这一刀给人误会了,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得他骂几句算了,那知他竟然骂 到自己头上来,心想:"不知他是认得我的飞刀呢,还是只不过随口说说?"只听那人越骂 越起劲:"关东地方穷,胡匪马贼到处都是,他妈的有个叫做什么慢刀门的,刀子使得不快 ,专用蒙汗药害人。还有个什么青蛇门的,拿几条毒蛇儿沿门讨饭,又有个姓范的叫什么' 一飞落水'的,却会使两橛掏粪短棍儿,真是叫人笑歪了嘴。" 这人在院子中这么大声一嚷,关东群豪无不变色,知道此人是有意冲着自己这伙人而来。 吕正平手提紫金刀,冲进院子,只见一个矮小的汉子在指手划脚的骂得十分高兴。 吕正平喝道:"朋友,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是何用意?" 那人道:"有什么用意?老子一见到关东的扁脑壳,心中就生气,就想一个个都砍将下来, 挂在梁上。" 吕正平道:"很好,扁脑壳在这里,你来砍吧!"身形一晃,已欺到他的身侧,横过紫金刀 ,一刀已将他拦腰斩为两截,上半截飞出丈余,满院子都是鲜血。 这时范一飞、风良、高三娘子等都已站在院子中观看,不论这矮小汉子使出如何神奇的武 功,甚至将吕正平斩为两截,各人的惊讶都没如此之甚,吕正平更是惊得呆了。大言炎炎 ,将关东四大门派的武功说得一钱不值,身上就算没有惊人艺业,至少也能和吕正平拆上 几招,那想得此人竟是丝毫不会武功。 群豪正在面面相觑之际,忽听得屋顶有人冷冷的道:"好功夫啊好功夫,关东快刀门吕大侠 ,一刀将一个端茶送饭的店小二斩为两截!" 群豪仰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人身穿灰袍,双手叉腰,站在屋顶。群豪一见之下,立 时省悟,吕正平所杀的乃是这家客店中的店小二,受了此人指使,来寻关东四大门派的晦 气。 高三娘子右手挥处,嗤嗤声响,三柄飞刀势挟劲风,向他射去。 那人左手抄处,抓住了一柄飞刀的刀柄,跟着向左一跃,避开了余下两柄,长笑说道:"关 东四大门派大驾光临,咱们在镇北十二里的松林中相会,倘若不愿来,也就罢了!"不等范 一飞等回答,一跃落屋,飞奔而去,显是忌惮关东群豪人多势众,生怕落了单吃亏。 高三娘子问道:"咱们是去不去?"范一飞道:"不管对方是谁?既是来叫了阵,非得赴约不 可。" 高三娘子道:"不错,总不能教咱们把关东武林的脸丢得干干净净。" 她走到石破天窗下,朗声道:"石恩公,小妹子,我们和人家订了约会,须得先行一步,明 日在前面镇上再一同喝酒吧。" 她顿了一顿,不听石破天回答,又道:"此处闹出了人命,不免有些麻烦,两位也是及早动 身为是,免受无谓牵累。" 她并不出口邀石丁二人同去赴约,须知日间恶战丁不四,石破天救了他四人性命,倘再邀 他同去,变成求他保护一般,显得关东四派太也脓包了。 院子中这些言语,石丁二人隔窗都是听得清清楚楚。石破天低声道:"那怎么办?" 丁珰叹了口气,道:"反正这里是不能住了,咱二人跟在他后面去瞧瞧热闹吧。" 石破天道:"却不知对方是谁?会不会是你四爷爷?" 丁珰道:"我也不知。咱二人别露面,说不定是我爷爷。" 石破天"啊"的一声,道:"那可糟糕,我……我还是不去了。" 丁珰道:"傻子,倘若是我爷爷,咱们不会溜吗?你现下武功这么强,爷爷也杀不了你啦。 我不担心,你倒害怕起来。" 说话之间,只听得马蹄声响,关东群豪陆续出店,只听高三娘子大声道:"这里二百十两银 子,十两是房饭钱,二百两是那店小二的丧葬和安家费用,杀人的是山东响马王大虎,可 别连累了旁人。" 石破天低声问道:"怎么出了个山东响马王大虎?" 丁珰道:"那是假的,明日报官,有个推搪就是了。"两人出了店来,只见两匹坐骑系在门 前马桩上等候,当即上马,投北而去。客店中人明知出了人命,却又有谁敢出来多问一句 ? 石破天和丁珰远远跟在关东群豪后面,驰出十余里后,果见前面黑压压地好大一片松林。 远远听得范一飞朗声说道:"是那一路好朋友相邀?关东寒梅庄、快刀门、青龙门、卧虎沟 拜山来啦。" 江湖有言道:"逢林莫入",兼之黑夜之中,这松林内焉知没有埋伏,因此群豪一到林边, 便即止步叫阵。 丁珰道:"咱们躲在草丛里瞧瞧,且看是不是爷爷。"两人纵身下马,矮身走近,伏在一块 大石之后。 范一飞等听马蹄之声,早知二人跟着来,也不过去招呼,只是凝目瞧着松林。四个掌门人 站在前面,十余名弟子隔着丈许,排成一列,站在四人之后。四下里静悄悄地,竟无半点 声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着满野松林,照得人面皆青。 过了良久,忽听得林中一声唿哨,左侧和右侧各有一行黑衣汉子奔出,却是奔向关东群豪 的左右。 每一行都有五六人之众,百余人绕到关东群豪,兜了转来,将群豪石丁二人都围住了。这 百余人站定身子,俱是手按兵刃,一声不出。跟着松林中又出来十名黑衣汉子,一字排开 。 石破天目光锐利,轻轻"噫"的一声,原来这十人竟是长乐帮内五堂的正副香主,米横野、 陈冲之、展飞等一齐到了。 这十人一站定,林中又出来一人,正是"着手成春"贝海石。他咳嗽了几声,说道:"关东四 大门派掌门人枉顾,敝帮兄弟……咳咳……不敢在总舵静候,特来远迎。咳咳……只是……只是各 位来得迟了,教敝帮合帮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范一飞一他话语之中咳嗽连声,便知他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贝海石,心想原来对方正是自 己此番前来找寻的正主儿,虽见长乐帮声势浩大,反而放下了心事,寻思:"既是长乐帮, 那么生死荣辱,在此一战,胜于和毫不相干的丁不四等人纠缠不清。"便抱拳道:"原来是 贝先生远道来迎,何以克当?在下是卧虎沟范一飞。"跟着替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等三 人引见了。 石破天见他们客客气气的厮见,心道:"原来不是打架来的。"低声道:"都是自己人,咱们 出去相见吧。" 丁珰一把拉住了他,在他耳边道:"且慢,等一等再说。"只听范一飞道:"咱们约定来贵帮 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搁,是以来得迟了,还请贝先生和众位香主恕罪。" 贝海石道:"好说,好说。只是敝帮石帮主恭候多日,不见大驾光临,另有要事,只怕各位 已将约会之事作罢,便没再等下去了。" 范一飞怔了一怔,道:"不知石英雄到了何处?不瞒贝先生说,我们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原, 便是盼和贵帮的石英雄会上一会。若是会不到石英雄,那……未免令我们好生失望了。" 丁珰在石破天耳边低声道:"这胡涂蛋,他和你在一起饮酒吃饭,却说会不到你,令他们好 生失望。" 范一飞顿了一顿,又道:"我们携得一些关东土产,几张貂皮,几斤人参,来给石英雄、贝 先生、和众位舵主。微礼不成敬意,只是千里送鹅毛之意,请各位笑纳。"左右手摆一摆, 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马旁,从马背上解下三个包裹,躬身送到贝海石面前。 贝海石笑道:"这……这个实在太客气了。承各位赐以厚贶,当真……咳咳……当真是却之不恭, 受之有愧了,多谢,多谢!" 范一飞还礼后,从自己背上解下一个小小包袱,双手托了,走上三步,朗声道:"贵帮东方 帮主昔年在关东之时,和在下以及这几位十分交好,蒙东方帮主不弃,跟我们可说是有过 命的交情。这里是一只成形的千年人参,服之延年益寿,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给东 方大哥的。"他双手托着包袱,眼光却是望定了贝海石。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么另外还有一个东方帮主?" 只听贝海石咳了几声,又叹了口长气,道:"敝帮前帮主东方大哥,咳咳……前几年遇上了一 件不快意事,心灰意懒,不愿再理帮务,因此上将帮中大事,交给石帮主。他…他…入山隐 居,久已不闻消息,帮中老兄弟们都牵记得紧。各位这份厚礼,可不知如何交到他手上才 是。" 范一飞道:"不知东方大哥在何处隐居?又不知为了何事退隐?"语气之中,已隐隐有严峻 质对之意。 贝海石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只是东方帮主的部属,于他老人家的私事,所知实在不多, 范兄等几位既是东方帮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请教,何以正当长乐帮蓬蓬勃勃、好生兴旺之 际,东方帮主突然将这副重担交托了给石帮主?" 这一来反客为主,不但将范一飞的咄咄言辞顶了回去,反而令他好生难答。 范一飞道:"这个……" 贝海石又道:"当东方帮主交卸帮主之任的当时,众兄弟对石帮主的人品武功,可说一无所 知,只是见他年纪甚轻,武林中又无名望,要来率领群雄,大伙儿心中不服。但石帮主接 任之后,便替本帮立了几件大功,足证东方帮主巨眼识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一等 ,见识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和众位论交?哈哈,哈哈!"言下之意,竟 是说若你们认为东方帮主眼光不对,那么你们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脚色了。 吕正平突然插口道:"贝大夫,咱们在关东得到讯息,却非如此,因此上千里迢迢的来到中 原,要查个明白。" 贝海石淡淡的道:"万里外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却不知列位听了什么谣言?" 吕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这到底是否谣言,也还难说。咱们听一位好朋友说道,东 方大哥是……是……" 他眼中精光突然大盛,朗声道:"……是被长乐帮中的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这帮主之位 ,却落在一个贪淫好色、凶横残暴的少年浪子手里。这位朋友言之凿凿,听来不是虚语, 我们记着东方大哥昔年的好处,虽然自知武功名望,实在不配来过问贵帮的大事,但为友 心热,未免……未免冒昧了。" 贝海石嘿嘿一声冷笑,道:"吕兄言之有理,这未免冒昧了。"吕正平脸上一热,心道:"人 道'着手成春'贝海石精干了得,果是名不虚传。"大声说道:"贵帮愿奉何人为主,局外人 何得过问?我们这些关东武林道,只想请问贵帮,东方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贵帮主 ,到底是心所甘愿,还是为人所迫?" 贝海石道:"姓贝的虽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说过了的话,岂有改口的?阁下就 算咬定贝某说谎,贝某也只有说谎到底了。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来历之人,热 心为朋友,本来令人好生钦佩。这一件事,却是欠通啊欠通!" 高三娘子向来只受人戴高帽,拍马屁,叫贝海石如此公然奚落,不禁大怒,厉声说道:"害 死东方大哥的,只怕你姓贝的便是主谋。我们来到中原,是给东方大哥报仇来着,早就没 想活着回去。你男子汉大丈夫,既有胆子作下事,就有胆子承担。你给我爽爽快说一句, 东方大哥到底是死是活?" 贝海石懒洋洋的道:"姓贝的生了这许多年病,闹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早就觉得活着也没 多大味道。高三娘子要杀,不妨便请动手。" 高三娘子怒道:"这亏你是个武林名宿,却来给老娘耍这惫懒劲儿。你不肯说,好,你去将 那姓石的小杂种叫出来,老娘当面问他。" 她想贝海石老奸巨滑,斗嘴斗他不过,动武也怕寡不敌众,那石帮主是个后生小子,纵然 不肯吐实,从他神色之间,多半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贝海石身旁的陈冲之忽然笑道:"不瞒高三娘子说,我们石帮主喜欢女娘们,那是不错 ,但他只喜欢年轻貌美、温柔斯文的小妞儿。要他来见高三娘子,这个……嘿嘿……只怕他…… 嘿嘿……" 陈冲之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轻薄,言下之意,自是讥嘲高三娘子老丑泼辣,石帮主无意和她 相见。 丁珰在暗中偷笑,低声道:"其实高姊姊相貌也很好看啊,你又看上了她,是不是?" 石破天道:"胡说八道!小心她放飞刀射你!" 丁珰笑道:"她放飞刀射我,你帮那一个?" 石破天笑道:"自然是帮她不帮你。" 丁珰伸手要扭他耳朵,石破天早已有备,一把抓住了她手掌。 他二人在暗中调笑,高三娘子大怒之下,却已向陈冲之发射了三柄飞刀。 陈冲之一一躲开,笑道:"你看中我有什么用?"口上还在不干不净的大肆轻薄。 范一飞叫道:"且慢动手!"但高三娘子怒气一发,便是不可收拾,飞刀连连发出,越去越 是迅捷。 陈冲之避开了六把,那第七把竟尔没有避过,噗的一声,正中右腿,登时屈腿跪倒。 高三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饶么?"陈冲之大怒,拔刀扑了上来。风良抽出软鞭,一鞭将他 挡开。 眼见便是一场群殴之局,石破天突然大声说道:"不可打架,不可打架!你们要见我,不是 已经见到了么?"说着携了丁珰之手,从大石后窜了出来,身形几个起落,已站在人丛之中 。 陈冲之和风良各自向后跃开。只听得长乐帮中群豪欢声雷动,一齐躬身说道:"帮主驾到! " 范一飞等都是大吃一惊,眼见长乐帮众人的神气,绝非作伪,转念又想:"恩公自称姓石, 年纪甚轻,武功极高,他是长乐帮的帮主,本来毫不希奇,只怪我们事先没有想而已。" 高三娘子道:"石……石恩公,原来你……你便是长乐帮的帮主,咱们可当真卤莽得紧。早知如 此,那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石破天微微一笑,向贝海石道:"贝先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大家,这几位是我朋友,大家 别伤和气。" 贝海石见到石破天,心下已是不胜之喜,他和关东群豪原无嫌隙,略略躬身,道:"帮主亲 来主持大局,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一切仗帮主作主。" 高三娘子道:"我们误听人言,只道东方大哥为人所害,因此上和贵帮订下约会,那里知道 新帮主竟然便是恩公。石恩公义薄云天,自不会对东方大哥作下什么亏心事来,定是东方 大哥见恩公武功比他高强,年少有为,因此上退位让贤,却不知东方大哥可好?"石破天不 知如何回答,转头向贝海石道:"这位东方……东方大哥……" 贝海石道:"东方前帮主在隐居深山,什么客人都不见,否则各位关心万里的赶来的,本该 是和他会会的。" 范一飞道:"在下适才出言无状,得罪了贝先生,真是该死之极,这里谢过。"说着深深一 揖,又道:"只是东方大哥和我们交情非寻常,这番来到中原,终须见上他一面,万望恩公 和贝先生代为求恳。东方大哥虽然不见外人,我们可不是外人。"说着双目注视石破天。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这位东方前辈,不知住得远不远?范大哥他们走了这许多路来探访他 ,若是见不到面,岂非好生失望?" 贝海石甚感为难,帮主的说话就是命令,但这中间的关窍,他却似乎忘得干干净净了,当 着这许多人,又不便提醒,只得道:"其中的种种干系,一时也说不明白。各位远道来访, 长乐帮岂可不稍尽地主之谊?敝帮总舵离此不远,请各位远客驾临敝帮,喝一杯水酒,慢 慢再说不迟。" 三十帮主之谜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石破天奇道:"总舵离此不远?"贝海石向他望了一眼,心想:"帮主这胡涂病又发了?"说 道:"此处向东北,抄近路到扬州总舵,只是五十几里路。" 石破天转头向丁珰望去,丁珰格的一笑,伸小手抿住了嘴。 范一飞等正要追问东方帮主东方横的下落,不约而同的都道:"来到江南,自须到贵帮总舵 拜山。" 当下一行人径自向东北进发,天明后已到了长乐帮的总舵。帮中管事人员殷勤招待范一飞 等人,不在至下。 石破天和丁珰并肩走进内室。侍剑见帮主回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见他和一个美貌少女携 手而行,那是见得多了,心想:"身子刚好了些,老毛病又发作了。先前我还道他一场大病 之后变了性子,哼,他若变性,当真日头从西方出来呢。" 石破天洗了个脸,刚喝得一杯茶,只听得贝海石在门外说道:"侍剑姐姐,请你禀告帮主, 贝海石求见。" 石破天不等侍剑来禀,擎帷走了出去,道:"贝先生,我正要向你请教,东方帮主的事,到 底如何?" 贝海石道:"请帮主移步。"领着他穿过花园,来到菊畔的一座八角亭中,待石破天坐下, 这才就坐,道:"帮主生了这场病后,莫非仍是没将前事记起来么?" 石破天曾听父母仔细剖析,说道长乐帮群豪要他出任帮主,并非安着好心,乃是要他为长 乐帮挡灾解难,牺牲他一条性命,以解除全帮人众。只是贝海石一直对他恭谨有礼,自己 在寒热大作之时,他又曾用心诊治,虽说出于自私,究是免除了自己不少痛苦,此刻若是 直言质询,未免令他脸上难堪,再说从前之事确是全都忘了,也须问个明白,便道:"正是 ,请贝先生从头至尾,详述一遍。" 贝海石道:"东方前帮主名叫东方横,外号八爪金龙,是帮主的师叔,帮主可记得么?"石 破天奇道:"是我师叔,我……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那是什么门派?" 贝海石道:"东方帮主向来不说他的师承来历,我们属下也不便多问。三年以前,帮主奉了 师父之命……" 石破天道:"奉了师父之命,我师父是谁?" 贝海石摇了摇头,道:"帮主这场病真不轻,连师父也忘记了,帮主的师承,属下却也不知 ,上次雪山派那白万剑,硬说帮主是凌霄城雪山派的弟子,属下也是好生疑惑。"说到这里 ,便住口不说了,似盼石破天接口吐露自己的师承。 石破天道:"我师父?我只拜过金乌派的史婆婆为师,不过那是最近的事。"他伸指敲了敲 自己的脑袋,只觉自己所记得的事,与旁人所说,总是全不符合,心下好生烦恼,说道:" 我奉师父之命,那便如何?" 贝海石道:"帮主奉师父之命,前来投靠东方帮主,要他提携,在江湖上创名立万。过不多 时,本帮便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因商议赏善罚恶、铜牌邀宴之事而起。这一会事,帮主 可记得么?" 石破天道:"赏善罚恶的铜牌,我倒知道。当时怎么商议,我心中却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了。 " 贝海石道:"本帮每年一度,例于三月初三全帮大聚,总舵各香主、各地分舵舵主,都来扬 州聚会,商讨帮中要务。三年前的大聚之中,有人忽然提到,本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再过 两三年,邀宴铜牌便将重现江湖,那时本帮势难幸免,如何应付,须得先行有个打算才好 。免得事到临头,慌了手脚。" 石破天点头道:"是啊,赏善罚恶的铜牌一到,帮主若不接牌答允去喝腊八粥,全帮上下, 都有尽遭杀戮之祸。那是我亲眼见到过的。" 贝海石奇道:"帮主亲眼见到过了?" 石破天道:"其实我不是你的帮主。不过这种事我却是见到了的,那是飞鱼帮和铁叉会的人 众都给杀得干干净净。" 那飞鱼帮和铁叉会因不接铜牌而惨遭全帮屠歼之事,早已传到了长乐帮总舵,贝海石叹了 口气,道:"我们早料到有今日的一天,所以那位何香主当年提出这件事来,实在也不能说 是杞人之忧,是不是?可是东方帮主一听,立时便勃然大怒,说何香主煽动人心,图谋不 轨,当即下令将他扣了起来。大伙儿纷纷求情,东方帮主嘴上答应,半夜里却悄悄将他杀 了,第二日说何香主畏罪自杀。" 石破天道:"那为了什么?想必东方帮主和这位何香主有仇,找个因头将他害死了。" 贝海石摇头道:"那倒不是,真正原因是东方帮主不愿旁人提及这回事。" 石破天点了点头,心下已然明白。须知他资质本极聪明,只是从来少见人面,于人情世故 才一窍不通,近来与石清夫妇及丁珰相处多日,已颇能揣摩旁人心思,寻思:"东方帮主情 知一接铜牌赴宴,那便是葬身海岛,有去无回,但若不接铜牌,却又是要全帮上下弟兄, 陪着自己一块送命。这件事他自己恐怕早就日思夜想,盘算了好几年,却不愿别人将这个 难题在他面前提起。。" 贝海石续道:"前来聚会的众兄弟,自然均知香主是他杀的。他杀何香主不打紧,但由此可 想而知,当邀宴铜牌到来之时,他一定不接,决不肯牺牲一己,以换得全帮上下的平安。 众兄弟当时各怀心事,一言不发,便在那时,帮主你挺身而出,质问师叔。" 石破天大为奇怪,道:"是我挺身而出,质问……质问于他?" 贝海石道:"是啊!当时帮主你侃侃陈辞,说道:'师叔,你既为本帮之主,便当深谋远虑 ,为本帮图个长久打算。善恶二使复出江湖之期,已在不远。何香主提出这件事来,也是 为全帮兄弟着想,师叔你逼他自杀,只恐众人不服。' 东方帮主当即变脸喝骂,说道:'大胆小子,这长乐帮总舵之中,岂是你说话的地方?长乐 帮自我手中而创,便自我手中而毁,也挨不上别人来多嘴多舌。'东方帮主这几句话,更教 众兄弟心寒。帮主你却说道:'师叔,你接牌也是死,不接牌也是死,又有什么分别?若不 接牌,只不过教这许多忠肝义胆的好兄弟们都赔上一条性命而已,于你有何好处?倒不如 爽爽快快的慷慨接牌,教全帮上下,永远记着你的恩德。'" 石破天点头道:"这番话倒也不错,可是……可是……贝先生,我却没这般好口才,没本事说得 如此动听。" 贝海石微笑道:"帮主何必过谦?帮主只不过大病之后,脑力未曾全复。日后痊愈,自又辩 才无碍,别说本帮无人能及,便是江湖之上,又有谁及得你上?" 石破天将信将疑,道:"是么?我……我说了这番话后,那又如何?" 贝海石道:"东方帮主登时脸色发青,拍桌大骂,叫道:'快……快给我将这没上没下的小子 绑了起来!'可是他连喝数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谁也不动。东方帮主更加气 恼,大叫:'反了,反了!你们都和这小子勾结了起来,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们不动 手,我自来宰了这小子!'" 石破天道:"众兄弟可劝住了他没有?"贝海石道:"众兄弟心中不服,仍是谁也没有作声。 东方帮主拔出八爪飞抓,纵身离座,便向帮主你抓了过来。你身子一晃,登时避开。东方 帮主连使杀着,却都给你一一避开,也始终没有还手。只是你双手空空,东方帮主的飞抓 在武林中也是一绝,你能避得七八招,已是十分的难能可贵。当时米香主便叫了起来:'帮 主,你师侄让了你八招不还手,一来尊你是帮主,二来敬你是师叔,你再下杀手,天下人 都要派你的不是了。'东方帮主怒喝:'谁叫他不还手?反正你们都已偏向了他,大伙儿齐 心合力将我杀了,奉这小子为帮主,岂不遂了众人的心愿?' "他口中怒骂,手上丝毫不停,霎时之间,你连遇凶险,眼见要命丧于他飞抓之下。展香主 叫道:'石兄弟,接剑!'将一柄长剑抛过来给你。你伸手抄去,又让了三招,说道:'师叔 ,我已让了二十招,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东方帮主目露凶光,呼的一 抓向你面门扑来,当时议事厅上二十余人齐声大呼:'还手,还手,莫给他害了!'你说道 :'得罪!'这才举剑挡开他的飞抓。" "你二人这一动手,那就斗得十分激烈。东方帮主和帮主你的武功门派,众兄弟本来都不清 楚,但见你二人兵刃虽然不同,步法身法,以及用劲使力,却是共出一派。斗了一顿饭时 分,人人都已瞧出帮主你未出全力,是在让他,但他还是狠命相扑,终于你使了一招犹似' 顺水推舟'那样的招式,剑尖刺中了他的右腕,呛啷一声,飞抓掉在地下,你立即收剑,跃 开三步。东方帮主怔怔而立。脸上已是毫无血色,眼光从众兄弟的脸上一个个横扫过去。 这时议事厅上半点声息也无,只有他手腕伤口中落下的鲜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下,发出 极轻微的嗒嗒之声。过了好半晌,他惨然说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厅上二 十余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谁也没有出声。" "东方帮主这么一走,谁都知道他是再也没面目回来了,帮中不可无主,大家就推你继承。 当时你慨然说道:'小子无德无能,本来决计不敢当此重任,只是再过三年,善恶铜牌便将 重现江湖。小子暂居此位,那邀宴铜牌若是送到本帮,小子便照接不误,替各位挡去一场 灾难便是。'众兄弟一听,齐声欢呼,当即拜倒。不瞒帮主说,你力战东方帮主,武功之强 ,众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实即使你武功平平,只要答应为本帮挡灾解难,大家出于 私心,也都会拥你为主。" 石破天点头道:"所以我几番出外,你们都急得什么似的,唯恐我一去不回。" 贝海石脸上微微一红,道:"帮主就任之后,诸多措施,大家也无异言,虽说待众兄弟严峻 了些,但大家想到帮主大仁大义,锐身以救众人之命,什么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贝先生,过去之事,我都不复记忆,请你不必隐瞒,我到底做过什么大错 事了?"贝海石微笑道:"说是大错,却也未必。帮主方当年少,风流倜傥了些,也不足为 病。好在这些女子大都自愿,强迫之事,并不算多。长乐帮的声名本就不如何高明,众兄 弟听到消息,也不过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只听得额头涔涔冒汗,贝海石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显然这几年来自己的风流罪过 定是作下了不少。 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珰一人之外,又和那些女子有过不清不白的私情勾当,实是一个 也想不起来。 贝海石道:"帮主,属下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不知是否该说?" 石破天忙道:"正要请贝先生指教,还望直言无隐。" 贝海石道:"咱们长乐帮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原是势所难免,否则全帮二万多弟兄吃饭穿 衣,又从何处生发得来?咱们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汉,也用不着守他们那些仁义道德的臭 规矩,只不过帮中自己兄弟们的妻子女儿,依属下之见,帮主还是……还是少理睬她们为妙 ,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石破天登时满脸通红,羞愧无地,想起那晚展香主来行刺,说自己勾引他的妻子,只怕此 事确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 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为古怪,武功又是极高,帮主和他孙女儿来往,将来遗弃了 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干休,那就多一强敌……" 石破天插口道:"我怎会遗弃她?" 贝海石微笑道:"帮主喜欢一个姑娘之时,自是当她心肝宝贝一般,只是帮主对这些姑娘都 没长性。这位丁姑娘嘛,帮主真要跟她相好,也没什么,但拜堂成亲的,却别上了丁老儿 的当。" 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经和她拜堂成亲了。" 贝海石道:"其时帮主重病未愈,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中了丁老儿的圈套,那也未必作得 准。"石破天皱起眉头,一时难以回答。 贝海石心想谈到这一步,该应适可而止了,不可过份,以致自讨没趣,便即扯开话题,说 道:"关东四门派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一见帮主,登时便软了下来,恩公长、恩公短的, 足见帮主威德。" 原来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途中关东群豪早已加油添酱的 说与长乐帮众人知晓。 贝海石又道:"这些人的武功虽与帮主相差甚远,但在武林中也算是颇有名望的人物。帮主 于他们有大恩,便可乘机笼络,以为本帮之用。他们若是问起东方前帮主的事,帮主只须 说东方前帮主已经退隐,属下适才所说的经过,却不必告知他们,以免另生枝节,于大家 都无好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贝先生言之有理。"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贝海石从怀中摸出一张清单 ,禀告这几个月来各处分舵调换了那些管事人员,什么山寨送来多少银米,在什么码头收 了多少月规。石破天不明所以,只是唯唯而应,但长乐帮干的不少是伤天害理的勾当,许 多地方的绿林大盗都向长乐帮送金银珠玉,简直是坐地分赃。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却不 知如何向贝海石说才是。 当晚总舵大张筵席,宴请关东群豪,请范一飞、高三娘子等四人上座,石破天、贝海石、 丁珰在下首相陪。 酒过三巡,各人说了些客气话。范一飞道:"恩公大才,整理得长乐帮这般兴旺,东方大哥 想来也是十分喜欢。" 贝海石道:"东方前辈此刻钓鱼种花,不问世事,好生清闲舒适。敝帮的俗务,我们也不敢 去禀报他老人家知道。" 范一飞正想再设辞探问,忽见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贝海石身旁,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 贝海石笑着点头,道:"很好,很好。"转头向石破天笑道:"好教帮主得知,雪山派群弟子 给咱们擒获之后,这几天凌霄城又派来后援,意图救人。那知偷鸡不着蚀把米,刚才又给 咱们抓了两个。" 石破天微微一惊,道:"将雪山派之弟子都拿住了?"贝海石笑道:"上次帮主和白万剑那厮 一起离开总舵,众兄弟好生记挂,只怕帮主忠厚待人,着了那厮的道儿……" 他当着关东群豪之面,不便直说石破天是为白万剑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辞,又道:"咱 们全帮出动,探问帮主的下落,在当涂附近撞到一干雪山弟子,略使小计,便将他们都擒 了来,禁在总舵,只可惜白万剑那厮机警了得,单单走了他一人。" 丁珰突然插口道:"那位花万紫姑娘呢?" 贝海石笑道:"那是第一批在总舵擒住的,丁姑娘当时也在场,是不是?那次一共拿住了七 个。" 范一飞等心下骇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长乐帮中遭此大败。" 贝海石又道:"我们向雪山派群弟子盘问帮主的下落,大家都说当晚帮主在土地庙自行离去 ,从此没再见过。大家得知帮主无恙,当时便放了心,现下这些雪山派弟子是杀是关,但 凭帮主发落。" 石破天寻思:"我听爹妈言道,从前我确曾拜在雪山派门下学艺,这些雪山派弟子,算来都 是我的师叔,如何可以关着不放?当然更加不可杀害。"便道:"我们和雪山派间有些误会 ,还是……化……"他想说一句成语,但新学不久,一时想不起来。贝海石接口道:"化敌为友 。" 石破天道:"是啊,还是化敌为友吧!贝先生,我想把他们放了,请他们一起来喝酒,好不 好?"他不知武林是否有这规矩,因此问上一声,又想贝海石他们化了很多力气,才将雪山 群弟子拿到,自己轻易一句话便将他们放了,未免擅专。须知旁人虽尊他为帮主,他自己 仍不觉帮中上下人人都须遵从他的号令。 贝海石笑道:"帮主如此宽宏大量,正是武林中的一件美事。"便吩咐道:"将雪山派那些人 都带上来。"那副香主答应了下去,便有四名帮众押着两个白衣汉子上来。那二人都是双手 给反绑,白衣上染了不少血迹,显是经过一番争斗,两人都受了伤。那副香主喝道:"上前 参见帮主。" 那年纪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汉破口大骂:"爽爽快快的,将老爷 一刀杀了!你们这些作恶多端的贼强盗,总有一日恶贯满盈,等我师父威德先生到来,将 你们一个个碎尸万段,为我报仇。" 忽听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声喝道:"时师弟骂得好痛快,狗强盗,下三滥的王八蛋。" 但听得铁链叮当之声,自远而近,二十余名雪山派弟子都戴了足镣手铐,昂然而入大厅, 耿万钟、呼延万善、闻万夫、柯万钧、王万仞、花万紫等都在其内,连那轻功十分了得的 汪万翼这次也给拿住了。王万仞一进门来,便"狗强盗、王八蛋"的骂不绝口,有的则道:" 有本事便真刀真枪的动手,使闷香蒙药,那是下三滥的小贼所为。"范一飞与风良等对望了 一眼,均想:"倘若是使闷香蒙汗药将他们擒住的,那便没什么光采。" 贝海石一瞥之间,已知关东群豪的心意,当即离座而起,笑吟吟的道:"当涂一役,我们确 是使了蒙汗药,倒不是怕了各位武功了得,只是顾念石帮主和各位的师长昔年有一些渊源 ,不愿动刀动枪,伤了各位,有失和气。各位这么说,显是心中不服,这样吧,各位一个 个上来和在下过过招,只要有那一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咱们长乐帮就算是下三滥的狗强 盗如何?" 当日长乐帮总舵一战,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柯万钧等都是走不了两三招便即被他点倒 ,若说要接他十招,确是大大不易。 新被擒的雪山弟子时万年却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眼见他面黄肌瘦,一派病夫模样,对他 有何忌惮?当即大声叫道:"你们长乐帮只不过倚多为胜,有什么了不起?别说十招,你一 百招老子也接了。" 贝海石笑道:"很好,很好!这位老弟台果然胆气过人,咱们便这么打个赌,你接得下我十 招,长乐帮是下三滥的狗强盗。倘若老弟在十招之内输了,雪山派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 如何?"说着走近身去,右手一拂,绑在时万年身上几根手指粗细的麻绳应手而断,笑道: "请吧!" 这么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拂,这些麻绳如经刀割,时万年被绑之后,不知已挣扎了几次,知 道这些麻绳十分坚韧,那知在这病夫手下,竟如粉丝面条一般。 霎时之间,他脸色大变,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那里还敢和贝海石动手。 忽然间厅外有人朗声道:"很好,很好!这个赌咱们打了!"众人一听到这声音,雪山弟子 登时脸现喜容,长乐帮帮众俱都一愕,连贝海石也是微微变色。 只听得厅门砰的一声推开,有人大踏步走了进来,这人气宇轩昂,英姿飒爽,正是"气寒西 北"白万剑。他抱拳拱手,说道:"在下不才,就试接贝先生十招。"贝海石微微一笑,神色 虽仍镇定,心下却已十分尴尬,以白万剑的武功而论,自己虽能胜得过他,但势非在百招 以外不可,要在十招之内取胜,那是万万不能。他处事老辣,心念一转之际,便即笑道:" 十招之赌,只能欺欺白大侠的师弟,白大侠亲身驾到,咱们这个打赌便须改一改了,白大 侠倘若有兴与在下过过招,咱们点到为止,二三百招内决胜败吧!"白万剑森然道:"原来 贝先生说过的话,是不算数的。" 贝海石哈哈一笑,道:"十招之赌,只是对付一般武艺低微,狂妄无知的少年,难道白大侠 是这种人么?" 白万剑道:"倘若长乐帮自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那么在下就算是武艺低微,狂妄无知,又 有何妨?" 原来白万剑进厅之后,见石破天神采奕奕的坐在席上,而众师弟却个个全身铐镣,容色憔 悴,不由得十分有气,因此抓住了贝海石一句话,非要逼得他自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不可 。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人朗声道:"嘉兴府杨光、玄素庄石清、闵柔前来拜访。"正是石清 的声音。 石破天大喜,一跃而起,叫道:"爹爹、妈妈!"奔了出去。他掠过白万剑身旁之时,白万 剑一伸手便扣他手腕。 这一下出手极快,石破天猝不及防,已被扣住脉门,但他急于和父母相见,不暇多想,随 手一甩,真力到处,白万剑只觉半身酸麻,急忙松指,只觉一股大力冲来,急忙向旁跨出 两步,这才站定。 一变色间,只见贝海石笑吟吟的道:"果然是武艺高强!"这句话明里似是称赞石破天,骨 子里正是讥刺白万剑"武艺低微、狂妄无知"。 只见石破天眉花眼笑的陪着石清夫妇走进厅来,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白须老者,走在中间。 扬州与嘉兴相去不远,长乐帮群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玄戟杨光,更听帮主叫石清夫妇为" 爹爹妈妈",自是人人都站起身来。但见石破天携着闵柔之手,神情极是亲密。 闵柔微微仰头,瞧着儿子,笑着说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见了你,我急得什么似的,你 爹爹却说,倘若有人暗算于你,你或者难以防备,要说将你掳去,那是再也不能了。他说 到长乐帮来打听,定能得知你的讯息,果然是在这里。" 丁珰一见石清夫妇进来,脸上红得犹如火炭一般,转过了头不敢去瞧他二人,却竖起耳朵 ,倾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得石清夫妇、杨光和贝海石、范一飞、吕正平等一一见礼。 各人都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什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客套话,好一会才说 得完。 范一飞等既知他们是石破天的父母,执礼更是恭谨。石清夫妇不知就里,见对方礼貌逾恒 ,自不免加倍的客气。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贝先生,这些雪山派的英雄们,咱们都放了吧。" 贝海石笑道:"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们'都给放了。"他将"英雄们"三字说得加倍响 亮,显是大有讥嘲之意。 长乐帮中十余名帮众轰然答应:"是!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们'都给放了。"当下便 有人拿出钥匙,去开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镣手铐。白万剑手按剑柄,大声说道:"且慢!石…… 哼,石帮主,贝先生,当着嘉兴府玄戟杨老英雄和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在此,咱们有句话须 得说个明白。" 他顿了一顿,说道:"咱们武林中人,若是学艺不精,刀枪拳脚上败于人手,对方要杀要辱 ,那是咎由自取,死而无怨。可是我这些师弟却是中了长乐帮的蒙汗药而失手被擒,长乐 帮使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到底是害了雪山派的声誉,还是坏了长乐帮名头?这位贝先生 适才又说什么来,不妨再说给三位新来的朋友听听。" 贝海石干咳两声,笑道:"这位白兄弟……" 白万剑厉声道:"谁跟下三滥的强盗称兄道弟了!好不要脸!" 贝海石道:"我们石帮主……" 石清插口道:"贝先生,我这孩儿年轻识浅,那有什么资格当贵帮的帮主?不久之前他又生 了一场重病,将旧事都忘记了。这中间定有重大的误会,'帮主'两字,再也休得提起。在 下邀得杨老英雄来此,便欲分解此事。白师傅,贵派和长乐帮有过节,我不肖的孩儿又曾 得罪了你。这两件事可分开来谈。我姓石的虽是江湖上泛泛之辈,对人可从不说一句假话 。我这孩儿确是将旧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顿了一顿,朗声又道:"可是只要是他做过的事,不管记不记得,决不敢推卸罪责。至于 旁人假借他名头来干的事,却和我孩儿一概无涉。" 厅上群雄愕然相对,谁也没料到突然竟会有这意外变故发生。 贝海石干笑道:"嘿嘿,嘿嘿,这是从那里说起?石帮主……" 石破天摇头道:"我爹爹说得不错。我不是你们的帮主,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是你们一 定不信。" 范一飞道:"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隐秘,兄弟颇想洗耳恭听。我们只知长乐帮的帮主是东方横 东方大哥,怎么变成是石恩公了?" 杨光一直不作声,这时捻须说道:"白师傅,你不用性急,谁是谁非,武林中自有公论。" 他年纪虽老,那知说起话来竟然声若洪钟,中气十足,随随便便几句话,却是威势十足, 教人不由得不服。 只听他又道:"一切事情,咱们慢慢分说,这几位师傅身上的铐镣,先行开了。"长乐帮的 几名帮众见贝海石点了点头,便用钥匙将雪山弟子身上的镣铐一一打开。 三一奋接铜牌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白万剑一听石清和杨光二人的言语,竟是大有向贝海石问罪之意,反而对自己并无什么敌 意,倒是大非始料之所及。 本来他众位师弟为长乐帮所擒,人孤势单,所以向贝海石斥骂叫阵,那也是硬着头皮,无 可奈何,为了雪山派的面子,纵然身遭乱刀分尸之祸,也不肯吞声忍辱,说到取胜的把握 ,自是半分也无, 石清夫妇与杨光突然来到,却忽尔生出了转机,当下并不多言,静观贝海石如何应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镣铐脱去、分别就坐之后,又道:"贝先生,小儿年纪这么小,见识 浅陋之极,要说能为贵帮一帮之主,岂不令天下英雄齿冷?今日当着杨老英雄,白师傅和 雪山派众位师兄,关东四大门派众位朋友之前,将这事说个明白,我这孩儿石中玉与长乐 帮自今而后,再无半分干系。他这些年来,自当一一清理,至于旁人借他名义做下的勾当 ,是好事是不敢掠美,是坏事却也不能空担这个恶名。" 贝海石笑道:"石庄主说出这番话来,可真令人大大的摸不着头脑。石帮主出任敝帮帮主, 已历三年,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咱们可从来没听帮主说过,名动江湖的玄素双剑,竟然是 帮主的父母。帮主,你怎么先前一直不说?否则玄素庄离此又没多远,当你出任帮主之时 ,咱们就该请令尊令堂大人前来观礼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来也不知道啊。"此语一出,众人都是一愕:"怎么你本来也不知 道?" 石清道:"你先前说过,我这孩儿生了一场重病,将过往之事一概忘了,连父母也记不起来 ,须怪他不得。" 贝海石本来给石清说得狼狈之极,极难措辞,倘然公然言明所以立石破天为帮主,只不过 为了要他去挡赏善罚恶的铜牌之难,这种话连在长乐帮之内,大家也只是心照,实不便宣 之于口,如何能对外人说起? 忽听石破天说连他自己也不知石清夫妇是他父母,登时抓住了话头,说道:"帮主不久之前 确是患了一场重病,寒热大作,但那只是两个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长乐帮帮主之时,却 是身子好好的,神智十分清明,否则怎能以一柄长剑与东方前帮主的飞抓拆上近百招,凭 武功将东方前帮主打败,因而登上帮主之位?" 石清和闵柔大是怀疑,怎么没听儿子说过此事?闵柔道:"孩儿,此事到底如何?" 石破天摇头道:"我又一点也记不得了。" 贝海石道:"咱们只知帮主姓石,双名上破下天,石中玉,却只从白师傅和石庄主口中听到 。是不是石庄主认错了人呢?" 闵柔怒道:"我亲生的孩儿,那有认错之理?"她对人虽是素来温文有礼,但贝海石说这个 宝贝儿子不是她的孩儿,却忍不住发怒。 石清见贝海石纠缠不清,心想此事终须叫穿,当下说道:"贝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贵 帮所以如此瞧得起我孩儿这无知少年,决非为了他有什么雄才伟略,也不是为他有什么神 机妙算,只不过想借了他这条小命,来挡过铜牌邀宴这一劫,你说是也不是?" 这一句话直说到了贝海石心中,他虽是老辣,脸上也不禁微微变色,干咳了几下,拖延时 间,脑中却在飞快的转动念头,该当如何对答才是。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各位在 等铜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铜牌便在这里!" 只见大厅之中,忽然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衣饰均甚华贵,但这两个人何时来到,竟是 谁也没有留意。 石破天一见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见,别来可好?" 石清夫妇曾听他说起和张三、李四结拜之事,一听他口称"大哥、二哥",这一惊当真是非 同小可,说道:"二位来得正好。我们正为长乐帮帮主身份之事,计议难决,二位正可也来 作个见证。"这时石破天已走到张三、李四身边,带着二人的手,神态十分亲热。 张三笑嘻嘻的道:"原来三弟竟是长乐帮的帮主,怪不得武功如此了得。" 闵柔心想孩儿的生死,便悬于这顷刻之间,顾不得什么温文娴淑,当即插口说道:"长乐帮 的帮主本是东方先生,他们骗了我孩儿来挡灾,那是当不得真的。" 张三向李四瞧了一眼,道:"老二,你说如何?"李四阴恻恻的道:"该找正主儿。" 张三笑嘻嘻的道:"是啊,咱义结金兰,说过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们要咱们三弟来挡灾 ,那不是要我哥儿们的好看吗?" 群雄一见张三、李四突然现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见他二人的形态,宛 然便是三十年来武林中闻之色变的善恶二使,无不凛然,便是贝海石、白万剑这等高手, 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 只听得张三又笑嘻嘻的道:"我哥儿俩请人家去喝腊八粥,原是一番好意。不知如何,大家 总是不肯赏脸,推三阻四的,教人好生扫兴。再说,我们请的,不是大门派的掌门人,便 是大帮的帮主、大教的教主,等闲之人,那两块铜牌也真还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 很好!" 他连说三个"很好",眼光向范一飞、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四人脸上扫过,只瞧得四人 心中发毛。他最后瞧到高三娘子时,目光多停了一会,笑嘻嘻地又道:"很好!" 范一飞等已隐约猜到,自己是关东四大门派的掌门人,这次也是在被邀之列,张三所以连 说"很好",意思当是说四个人都在这里遇到,省了自己一番跋涉。 高三娘子大声道:"你瞧着老娘,连说'很好'那是什么意思?" 张三笑嘻嘻的道:"很好就是很好,那还有什么意思?总之不是很不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杀便杀,老娘可不接你的铜牌!"右手一挥,呼呼风响,两柄飞刀便 向张三激射过去。众人都是一惊,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动手,对善恶二使竟是毫不忌 惮。 其实高三娘子性子虽然暴躁,却非全无心机的草包,她料想善恶二使既有意送铜牌来,这 场灾难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眼下这长乐帮总舵之中高手如云,敌忾同仇,一动上手,谁 都不会置身事外,与其让他二人来逐一歼灭,不如乘着人多势众之际,合关东四派、长乐 帮、雪山派、玄素庄诸路人马之力,打他一个以多胜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张三笑道:"不碍事!"衣袖一挥,两块黄澄澄的东西从袖中 飞了出来,分别与两柄飞刀一碰,当的一声,那两块黄色之物由竖变横,托着飞刀,向高 三娘子撞过去。 听那风声,这飞撞之力甚是凌厉,高三娘子若是低头缩身,那非撞中他身后的朋友不可。 她双手一探,抓住了两块黄色之物,只觉双臂震得发痛,上半身尽皆酸麻,低头一看,不 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托着飞刀的黄色之物,正是那两块追魂夺命的赏善罚恶铜牌。 她早就听人说过善恶二使的规矩,只要一接他二人交来的铜牌,就算是答允赴腊八之宴, 再也不能推托,霎时之间,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发抖。她 干笑道:"哈哈,要我……我……我……我去喝……喝……腊八粥……粥……"声音苦涩不堪,旁人听着都 不禁代她感到难受。 张三仍是笑嘻嘻的道:"贝先生,你们安排下机关,骗我三弟来冒充帮主,他是个忠厚老实 之人,不免上当,我张三、李四却不忠厚老实了。咱们来邀客人,岂有不查个明白的?倘 然邀错了人,闹下天大的笑话,张三、李四颜面何存?兄弟,咱们请正主儿下来,好不好 ?"李四道:"不错,该当请他下来。"双手一伸,抓住两张圆凳,呼的一声,向屋顶掷了上 去。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亮,屋顶登时撞出了一个大洞,泥沙纷落之中,挟着一团物事掉了下来 ,砰的一声,摔在筵席之前。 群豪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两步,只见从屋顶摔下来的竟然是一个人。这人缩成一团,蜷伏 于地。 李四左手食指点出,嗤嗤声响,解开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便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揉眼,茫 然四顾。 众人齐声惊呼,有的说:"他,他!"有的说:"怎……怎么……"有的说:"怪……怪了!"众人见 到李四凌虚解穴,以指风撞击数尺外旁人的穴道,那是武林中至高无上的功夫,向来只是 耳闻,从未目睹,人人已是惊骇,只见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是又一个石破天,只是全身 绫罗,帽子上缀点一颗指头大的明珠,服饰极是华丽。 张三笑道:"石帮主,我们来请你去喝腊八粥,你去是不去?"说着从袖中取出两块铜牌, 托在手中。石破天奇道:"大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三笑道:"三弟,你瞧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他们将他藏了起来,骗了你来顶替他作帮主 ,可是,哈哈,你大哥、二哥还是将他找了出来,叫你作不成长乐帮的帮主,你怪不怪我 ?" 石破天摇摇头,目不转睛的瞧着那人,过了半晌,说道:"妈妈,爹爹,叮叮当当,贝先生 ,我……我早说你们认错了人,我不是他,他……他才是真的。" 闵柔抢上一步,颤声道:"你……你是玉儿?"那人点了点头,道:"妈,爹,你们都在这里。 " 白万剑踏上一步,森然道:"你还认得我么?" 那人低下了头,道:"白师叔,众……众位师叔,也都来了。" 白万剑哈哈一笑,道:"我们都来了。" 贝海石皱眉道:"这两位相貌一般无二,身材年岁又是一样,到底那一位是本帮的帮主,我 可认不出来,这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你才是石帮主,是不是?"那人点了点头 。 贝海石道:"这些日子中,帮主却又到了何处?" 那人道:"一言难尽,慢慢再说。"厅上突然间寂静无声,只听得闵柔抽抽噎噎的哭了出来 。 白万剑说道:"相貌可以相同,难道腿上的剑疤也是一般无异,此中大有情弊。" 丁珰忍不住也道:"这人是假的。真的天哥,左肩上有……有一个疤痕。" 石清也是怀疑满腹,说道:"我那孩儿幼时曾为人暗器所伤。"指着石破天道:"这人身上有 此暗器伤痕,到底谁真谁假,一验便知。"众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那华服少年,心下无不 骇异。 张三哈哈笑道:"既要伪造石帮主,自然是一笔一划,都要造得真像才行。真的身上有疤, 假的当然也有。"右手一伸,刷一声,已从一名长乐帮副香主腰间拔出一柄长剑,手腕抖处 ,寒光闪动,在那华服少年的肩头、左腿、左臀三处各自划了个圈子,张口一吹,登时从 他身上飘下三块腕口大小的圆形布片。 这三块布片散了开来,又化成九块,原来他长剑这么一抖,已将那少年外衣里衣、面裤衬 裤都割下了一个圆圈,登时露出肌肤。只见他肩头有疤、腿上有伤、臀部有痕,与丁珰、 白万剑、石清三人所说尽皆相符。 众人都是"啊"的一声惊呼,既讶异张三剑法之精,这一划不伤皮肉,而切割衣衫,利逾并 剪,复见那少年身上的疤痕,果与石破天身上一模一样。 丁珰抢上前去,颤声道:"你……你……果真是天哥?" 那少年苦笑道:"叮叮当当,多日不见,我想得你好苦,你却早将我抛在九霄云外了。你认 不得我,可是你啊,我便再隔一千年、一万年,也永远认得你。" 丁珰听他这么说,喜极而泣,道:"你……你才是真的天哥。他……他这个可恶的骗子,怎么说 得出这些真心情意的话来?我险些儿给他骗了!"说着向石破天怒目而视,同时情不自禁的 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 那少年将手掌紧了一紧,向她微微一笑。丁珰登觉如坐春风,喜悦无限。 石破天走上两步,说道:"叮叮当当,我早说不是你的天哥,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突然间拍的一声,石破天脸上热辣辣的着了个耳光。 丁珰怒道:"你这骗子,啊唷,啊唷!"她这一掌打得甚是着力,却被石破天的内力反激出 来,震得她手掌犹如碰到了烧红的钢铁一般。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吗?"丁珰怒道:"滚开,滚开,我再也不要见你这无耻的骗子 !" 石破天黯然神伤,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丁珰怒道:"还说不是故意?在你肩头伪造了个伤疤,为什么不早说?" 石破天摇摇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珰顿足道:"骗子,骗子,你走开!"一张俏脸涨 得通红。 石破天眼眶中泪珠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强自忍着,退了开去。 石清转头问贝海石道:"贝先生,这……这位少年,你们从何处觅来?我这孩儿,又如何给你 们硬栽为贵帮的帮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少,还得请你分说明白,以释众人之疑。" 贝海石道:"这位少年相貌与石帮主一样,连你们玄素双剑是亲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 我们外人认错了,怕也难怪吧?" 石清点了点头,心想这言倒也不错。 贝海石又道:"至于石帮主接任敝帮帮主,那是凭武功打败了东方前帮主,才由众兄弟群相 推戴的。石帮主,此事可是有的?'硬栽'二字,从何说起?" 那少年石中玉嗫嚅道:"当时也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免得帮中大乱而已。贝先生,这长 乐帮的帮主,还是你来当吧,我可不干了啦。" 贝海石脸色铁青,道:"那时候帮主说什么话来?事到临头,却又翻悔推托。" 石中玉道:"我实在是干不了。帮中诸务,事事都由你贝先生一人决定,我只挂名做个傀儡 ,因此上次我决意一走了之,退位以避贤路。我既不告而别,这帮主自然不当的了。我留 给你的书信之中,不是已说得明明白白的吗?" 贝海石奇道:"信?什么信?我可从来没见过。" 石中玉笑道:"贝先生本事当真不小,我隐居不出,免惹麻烦,亏得你不知从何处去找了这 个小子出来。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像。阳货貌似孔子,古时候原是有的。他既爱冒充, 就冒充到底好了,又来问我什么?爹,妈,这是非之地,咱们及早离去为是。"他口齿伶俐 ,原无理的事,却说得似乎大有道理,比之石破天,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张三哈哈笑道:"石帮主,贝先生,你们想必知道我龙木岛的规矩。这邀宴铜牌是帮主亲自 接了最好,帮主若是不接,便是贵帮不给龙木岛的面子,朋友算是变成敌人。龙木岛对于 敌人,向来是不大客气的。" 贝海石与长乐帮群豪都是心中一震,知道若再无人出来接他手中铜牌,这胖瘦二人便要大 开杀戒。他二人适才露的几手功夫,全帮上下,委实是无人能敌。 石破天道:"贝先生,他……他可不是说玩的,说杀人便杀人,飞鱼帮、铁叉会那些人,都给 他二人杀得干干净净。我看不论是谁做帮主都好,先将这两块铜牌接了下来,免得多伤人 命。双方都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来,我不知帮谁才好。" 贝海石道:"此是帮主之事,咱们做属下的可作不了主。"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帮主,你就接了铜牌吧。你接牌也是死,不接也是死。只不过若是 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帮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这……这于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道:"你慷他人之慨,话倒说得容易,你既如此大仁大义,何不为长乐帮 挡灾解难,自己接了这两块铜牌?嘿嘿,当真好笑!" 石破天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瞧了一眼,向丁珰瞧了一眼,说道:"贝先生,众位一直待 我不错,原本盼我能为长乐帮消此大难,真的石帮主既不肯接,就由我来接吧!"说着走向 张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铜牌。 张三将手一缩,说道:"且慢!"向贝海石道:"龙木岛邀宴铜牌,只交正主。贵帮到底奉那 一位作帮主?" 贝海石等万料不到石破天竟在识破各人图谋之后,仍能为本帮卖命,这些人虽然个个凶狡 剽悍,但此时感激之情,无不油然而生,不约而同的齐向石破天躬身行礼,说道:"愿奉大 侠为本帮帮主,遵从帮主号令,不敢有违。" 石破天还礼道:"不敢,不敢!我什么事都不懂,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们不要怪我才好 。" 张三哈哈一笑,道:"长乐帮石帮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请到龙木岛来喝腊八粥。" 石破天道:"自当前来拜访两位哥哥。" 张三、李四对望了一眼,都眉头一皱。张三右手扬处,两块铜牌缓缓向石破天飞去。须知 这两块铜牌甚是沉重,掷出之后,若是势挟劲风的飞出,那是并不希奇,但如此缓缓凌空 推前,便如空中有两根瞧不见的细线吊住一般,内力之奇,实是匪夷所思。 众人睁大了眼睛,瞧着石破天。闵柔突然叫道:"孩儿别接!"石破天道:"妈,我已经答应 了的。"双手一伸,一手抓住了一块铜牌,向闵柔道:"石……石……石庄主明知危险,仍是要 代上清观主赴龙木岛去,叫人心下佩服,孩……我也要学上一学。" 李四道:"好英雄侠义,不愧和你结拜一场。兄弟,咱们把话说在前头,到得龙木岛上,大 哥、二哥对你一视同仁,可不能给你什么特别照顾。" 石破天道:"这个自然。" 李四道:"这里还有几块铜牌,是邀请关东范、风、吕三位到龙木岛来喝腊八粥的。三位接 是不接?" 范一飞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经接了,咱们关东四大门派同进同退,也只有 硬着头皮,将这条老命去送在龙木岛了。" 当即说道:"承蒙龙木岛瞧得起,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之理?"走上前去,从李四手 中接过两块铜牌。 风良哈哈一笑,道:"到十二月初八还有两个月,就算到那时非死不可,可也是多活了两个 月。"当下与吕正平都接了铜牌。 张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礼,道:"多谢,多谢。"向石破天道:"兄弟,咱们尚有远行,今日 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这就告辞。" 石破天道:"喝三碗酒儿,那也无妨。两位哥哥的酒葫芦呢?" 张三笑道:"扔了,扔了!这种酒非一朝一夕能配,带着两个空葫芦有何趣味?好吧,二弟 ,咱哥儿三个这就喝三碗酒。"早有长乐帮中的帮众斟上酒来,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各干了 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声道:"在下石清,忝为玄素庄庄主,意欲与内子同上龙木岛来讨一碗腊 八粥喝。" 张三陡地转过身来,心想:"三十多年来,武林中一闻到龙木岛三字,无人不是惊心胆战, 今日居然有人自愿前往,那倒是第一次听见的事。"说道:"石庄主,这可对不起了。你两 位是上清观门下,未曾另行开门立派,此番难以奉请。杨老英雄,白大英雄,也是这般。" 白万剑忽道:"两位尚有远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城?" 张三笑道:"白大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访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 白万剑踏上一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很好,很好。" 张三笑道:"白大英雄若是回去很快,咱们还可在凌霄城再见。请了,请了!"和李四一举 手,二人一齐转身,缓步出门。 高三娘子骂道:"王八羔,什么东西!"左手挥处,四柄飞刀向二人背心掷去。她明知这一 下万难伤到二人,只是心中愤懑难宣,放几口飞刀发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见四柄飞刀转瞬间便到了二人背后,二人似是丝毫不觉,石破天宅心忠厚,又无见识, 忍不住叫道:"两位哥哥小心了!"猛听得呼的一声,二人向前飞跃而出,迅捷难言,众人 眼前只是一花,四柄飞刀拍拍拍拍的四声都钉在门外的照壁之上,张三李四却不知去向。 飞刀是手中掷出的暗器,但二人使轻功纵跃,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实是闻所未闻,见 所未见,群豪相顾失色,如见鬼魅。高三娘子兀自骂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惊,只骂 得三个字,下面就没有声音了。 石中玉携着丁珰的手,正在慢慢溜到门口,想乘众人不觉,就此溜出门去,不料高三娘子 这四柄飞刀,却将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门边。白万剑厉声喝道:"站住了!"转头向石清道 :"石庄主,你交代一句话下来吧!" 石清叹道:"姓石的生了这样……这样的儿子,更有什么话说?白师兄,我夫妇携带犬子,同 你一齐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领罪便是。"他此言一出,白万剑和雪山群弟子无不大出意外,先 前为了个假儿子,他夫妇奋力拒战,拼死不屈,此刻真儿子现身,他反而答允同去凌霄城 领罪,莫非其中有诈? 闵柔向丈夫望了一眼,这时石清也正向妻子瞧来。二人目光相接,见到对方神色凄然,都 是不忍再看,各将眼光转了开去,心下均想:"原来咱们的儿子终究是如此不成材的东西, 既是答应了做长乐帮的帮主,大难临头之际,却又推委避祸,这样人品,任他武功如何高 强,终究为江湖上好汉所不齿。" 他夫妇二人这几日来和石破天相处,虽觉他大病之后,记忆未复,种种说话举动,甚是幼 稚可笑,但觉他天性淳厚,而天真烂漫之中,往往流露出一股英侠之气,心下甚是喜欢。 闵柔更是心花怒放,石破天愈是不通世务,她愈觉这孩子就像是从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岁 孩童,勾引起当年许多甜蜜的往事。 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现,容貌虽是一般无异,行为却大相迳庭,一个猥琐懦怯,一个锐 身任难,偏偏那个懦夫是自己的儿子,那少年英雄却不是自己儿子。 闵柔心下对石中玉好生失望,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声道:"孩子,你 过来!" 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妈,好几年不见,孩儿真是想念你得紧。妈,你越来越年青俊 俏啦,不论是谁,都会说你是我姊姊,决不相信你是我亲生的娘。" 闵柔微微一笑,心头甚是气苦:"这孩子只学得一副油腔滑调。"笑容之中,不免充满了苦 涩之意。 石中玉又道:"妈,孩儿早几年曾觅得一对碧玉镯儿,一直带在身边,只盼那一日见到你, 亲手给你戴在手上。"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摸出一黄缎包儿,打了开来,取出一对玉镯,一 朵镶宝石的珠花,拉过母亲的手来,将那对玉镯替她戴在腕上。 闵柔原本喜爱首饰打扮,见这副玉镯子温润晶莹,十分好看,想到儿子的孝心,不由得愠 意渐减。 石中玉转过身来,将那朵珠花簪在丁珰秀发之上,低声笑道:"这朵花该当再美十倍,才配 得上叮叮当当的花容月貌,眼下没有法子,只好将就着戴上一戴吧。" 丁珰大喜,低声道:"天哥,你总是这般会说话。"伸手轻轻抚弄鬓上的珠花,斜视石中玉 ,脸上喜气盎然。 贝海石咳嗽了几声,说道:"难得杨老英雄、石庄主夫妇、关东四大门派众位英雄大驾光临 ,种种误会,亦已解释明白。让敝帮重整杯盘,共谋一醉。" 但石清夫妇、白万剑、范一飞等各具心事,均想:"你长乐帮的大难是有人出头挡过了,我 们却那有心情来喝你的酒?" 白万剑首先说道:"龙木岛的两个使者说过要上凌霄城去,此事与家父一世威名攸关,在下 非得立时赶回不可。贝先生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石清道:"我们三人须和白师兄同去。" 范一飞等也即告辞,说道腊八粥之约为期不远,须得赶回关东。他们虽然含糊其辞,但人 人心下明白,他们赶回关东,是去料理自己身后的遗事。 当下群豪都告辞出来。石破天神色木然,随着贝海石送客,心中十分凄凉:"我早知他们是 弄错了,偏偏叮叮当当说我是她的天哥,石庄主夫妇又说我是他们的儿子。" 突然之间,只觉世上孤另另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谁也和自己无关。 范一飞等又再三道谢解围之德,白万剑也道:"石帮主,当日得罪,大是不该。石帮主英雄 豪迈,在下十分心感。此番回去,若是侥幸留得性命,日后很愿和石帮主交个朋友。"石破 天唯唯以应,只想放声大哭。 三二真假善恶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石清夫妇和石破天告别之时,见他容色凄苦,心头也大感辛酸。 闵柔本想说收他做自己义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帮长乐帮的帮主,武功又如此了得,身份已 远高于自己夫妇,认他为子的言语自是不便出口,只得柔声说道:"石帮主,先前数日,我 夫妇误认了你,对你甚是不敬,只盼……只盼咱们此后尚有再见之日。" 石破天道:"是,是!"目送众人离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见,他兀自怔怔的站在大门外 出神。 一干帮众只道他接了铜牌后自知死期不远,心头不快,谁也没敢来撩他说话,万一帮主将 脾气发在自己头上,岂不倒霉? 这日晚间,石破天一早就睡了,只是在床上思如潮涌,翻来覆去的直到中宵才迷迷糊糊的 入睡。 睡梦之中,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轻敲三下,石破天翻身坐起,记得丁珰以前两次半夜里 来寻自己,都是这般击窗为号,他冲口而出:"是叮叮……"只说得三个字,立即住口,不由 得叹了口气,心想:"我这可不是发痴?叮叮当当早随她那心爱的天哥去了,那还会再来看 我?" 却见窗子被人缓缓推开,一个苗条的身影一跃而入,格的一笑,却不是丁珰是谁?她走到 床前,低声笑道:"怎么将我截去一半?叮叮当当变成了叮叮?" 石破天又惊又喜,"啊"的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道:"你……你怎么又来了?" 丁珰抿嘴笑道:"我记挂着你,再瞧你啊。怎么啦,我来不得么?" 石破天摇头道:"你找到了你的真天哥了,又来瞧我这个假的作甚?" 丁珰笑道:"啊唷,你生气了,是不是?天哥,日里我打了你一记,你恼不恼?"说着伸手 轻抚摸石破天的面颊。 石破天鼻中闻到甜甜的香气,脸上感到她滑腻手掌温柔的抚摸,不由得心烦意乱,嗫嚅道 :"我不恼。叮叮当当,你不用再来看我,那是你认错了人,只要你不叫我骗子,那就好了 。" 丁珰柔声道:"小骗子,小骗子!唉,你倘若真是个骗子,说不定我反而喜欢。天哥,你是 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你跟我拜堂成亲,始终……始终没把我当成是你的妻子。" 石破天全身发烧,不由得羞惭无地,道:"我……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是不想,只是我不…… 不敢!幸亏……幸亏咱们没有什么,否则可不知如何是好!" 丁珰退开一步,坐在床沿之上,双手按着脸,突然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石破天慌了手脚 ,忙问:"怎……怎么啦?" 丁珰哭道:"我……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可是人家……人家却不这么想啊。我当真是跳在黄河 里也洗不清了。那个石中玉,他……他说我跟你拜过了天地,同过了房,他不肯要我了。" 石破天顿足道:"这……这便如何是好?叮叮当当,你不用着急,我去跟他说去。我亲口对他 说,我和你清清白白,那个相敬如……如什么的。" 丁珰忍不住噗哧一声,破涕为笑,道:"'相敬如宾'是不能说的,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宾 。"石破天道:"啊,对不起,我又说错了,我听高三娘子说过,却不明白这四个字的的真 正意义。" 丁珰忽又哭了起来,道:"他恨死你了,你就是跟他说,他也不信你的。" 石破天内心隐隐感到欢喜:"他不要你,我可要你。"但知道这句话不对,就是想想也不该 ,口中只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唉,都是我不好,这可累了你啦!" 丁珰哭道:"他跟你无亲无故,你又无恩于他,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成亲,洞房花烛,他不 恨你恨谁?倘若他……他不是他,而是范一飞、吕正平他们,你是救过他性命的大恩公,当 然不论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了。" 石破天点头道:"是,是,叮叮当当,我好生过意不去,咱们总得想个法子才是。啊,有了 ,你请爷爷去跟他说个明白,好不好?" 丁珰顿足哭道:"没用的,没用的。他……他石中玉命在旦夕之间,咱们一时三刻到那里找爷 爷去?" 石破天大惊道:"为什么他过命在旦夕之间?" 丁珰道:"雪山派那白万剑先前误认你是石中玉,将你捉拿了去,幸亏爷爷和我将你救得性 命,否则的话,他将你押到凌霄城中,早将你千万刀削的杀了,你记不记得?" 石破天道:"当然记得。啊哟不好,这一次石庄主和白师傅又将他送上凌霄城去了。" 丁珰哭道:"雪山派中对他恨之切骨。他一入凌霄城,那里还有性命在?" 石破天道:"不错,雪山派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来捉我,事情的确是非同小可。不过他们冲着 石庄主夫妇的面子,说不定只将你天哥责骂几句,也就算了。" 丁珰咬牙道:"你倒说得容易?他们要责骂,不会在这里开口吗?何必万里迢迢的押他回去 ?他们雪山派为了拿他,已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石破天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雪山派此次东来江南,确是死伤不少,别说石中玉在凌霄 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严重,单是江南这笔帐,那就决非几句责骂可了。 丁珰又道:"天哥他确有过犯,自己送了命也就罢啦,最可惜石庄主夫妇这等侠义仁厚之人 ,却也要陪上两条性命。" 石破天跳将起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石庄主夫妇也要陪上性命?" 石清、闵柔二人这数日来待他亲情深厚,虽然说是认错了人,但他心中,却仍是世上待他 最好之人,一听到二人生命有危,自是关切无比。 丁珰道:"石庄主夫妇是天哥的父母,他们送天哥上凌霄城去,难道是叫他去送死?那自然 是向白老先生求情了。然而白先生一定不答应,非杀了天哥不可。石庄主夫妇爱护儿子之 心何等深切,到得紧要关头,势须动武。你倒想想看,凌霄城高手如云,又占了地利之便 ,石庄主夫妇再加上天哥,只不过三个人,那里是他们对手?唉,我瞧石夫人这几天待你 真好,你自己的妈妈恐怕也没她这般爱惜你。她……她……竟要去死在凌霄城中。"说着双手掩 面,又嘤嘤啜泣起来。 石破天胸中热血如沸,说道:"石庄主夫妇有难,不论凌霄城有多大凶险,我都非赶去救援 不可。就算救他们不得,我也宁可将性命陪在那里,决不独生。叮叮当当,我去了!" 丁珰拉住他衣袖,道:"你到那里去?" 石破天道:"我连夜追赶他们,和石庄主夫妇同上凌霄城去。" 丁珰道:"听说那位威德先生白老爷子武功厉害得紧,还有什么风火神龙封万里啦等等高手 ,就说你武功上胜过他们,但凌霄城中步步都是机关,铜网毒箭,不计其数。你一个不小 心踏入了陷阱,便有天大的本事,饿也饿死了你。" 石破天道:"那也顾不得啦。" 丁珰道:"你逞一时血气之勇,去死在凌霄城中,可是能救得了石庄主夫妇么?你若是死了 ,我可不知有多伤心,我……我也不能活了。" 石破天突然听到丁珰如此情致缠绵的言语,一颗心不由得急速跳动,颤声道:"你…你为什 么对我这样好?我又不是你的……你的真天哥。" 丁珰叹道:"你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在我心里,实在也没有什么分别,何况我和你相聚多 日,你又一直待我如此亲厚。"她抓住了石破天双手,说道:"天哥,你答应我,你无论如 何,不能去死。" 石破天道:"可是石庄主夫妇不能不救。" 丁珰道:"我倒有个计划在此,就怕你疑心我不怀好意,却是不便说。" 石破天急道:"快说,快说!你的心意,我怎会不明白?" 丁珰凝思半晌,迟疑道:"天哥,这事太委屈你了你,又太便宜了他,任谁知道,都会说我 安排了个圈套,要你去钻。不行,这件事不能这么办。虽然说万无一失,毕竟是太不公平 。" 石破天道:"到底是什么法子?只须救得石庄主夫妇,委曲了我,又有何妨?" 丁珰道:"天哥,你既非要我说不可,我便顺你的意思,说了出来。不过你倘若真要照这法 子去干,我又不愿。我先问你,他们雪山派为什么对石中玉如此痛恨,非杀了他不可?" 石破天道:"似乎石中玉本来是雪山派的弟子,犯了重大门规,在凌霄城中害死了白师傅的 小姐,又累得他师父封万里被白老先生斩了一条臂,说不定他还做了一些其他坏事。" 丁珰道:"不错,正因为石中玉害死了人,他们要杀他抵命。天哥,你有没害死过白师傅的 小姐?" 石破天一怔,道:"我?我当然没有,白师傅的小姐我从来就没见过。" 丁珰道:"这就是了。我想的法子,说来也很简单,就是由你去扮作石中玉,陪着石庄主夫 妇到凌霄城去,等得他们要杀你之时,你再吐露真相,说道你是狗杂种,不是石中玉。他 们要杀的是石中玉,并不是你,最多骂你一顿,说你不该扮了他来骗人,终究会将你放了 。他们不杀你,石庄主夫妇也不会出手,当然也就没有危险。" 石破天沉吟道:"这法子是好。只是凌霄城远在西域,几千里路和白师傅他们一路同行,只 怕……只怕我说不了三句话,就露了破绽出来。叮叮当当,你知道,我笨嘴笨舌,那里及得 上这个……这个石中玉的聪明伶俐。" 丁珰道:"那我就想好了。你可以在喉头涂上一种……一种有些毒质的药,让咽喉处肿了起来 ,装作生了个大疮,从此不再说话,肿消之后仍是不说话,假装变了哑巴,就什么破绽也 没有了。" 她忽然叹了口气,坐在床沿之上,幽幽的道:"天哥,法子虽妙,但总是教你吃亏,我实在 过意不去。" 石破天听她语意之中,对自己爱怜横溢,这时候别说要他假装哑巴,就是要自己为她死了 ,那也是勇往直前,绝无异言,当即大声道:"很好,这主意真妙!只是我怎么去换了石中 玉出来?" 丁珰道:"他们一行人都在西边横石镇上住宿,咱们这就赶去。我知道石中玉睡的房间,咱 们悄悄进去,让他跟你换了衣饰。明日早晨你就大声呻吟,说是喉头生了恶疮,不到白老 先生要杀你,你总是不开口说话。" 石破天喜道:"叮叮当当,这样好的法子,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丁珰道:"一路上,你跟谁也不可说话,对石庄主夫妇也不能稍作暗示。白师傅他们十分精 明厉害,你只要露出半点马脚,他们一起疑心,可就救不得石庄主夫妇了。" 石破天点头道:"这个我自理会得,便是杀我头也不开口。咱们这就走吧。"突然间房门呀 的一声推开,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少爷,你别上她当!" 朦胧夜色之中,只见一个少女站在门口,正是侍剑。石破天道:"侍剑,什……什么别上她当 ?" 侍剑道:"我在房门外都听见啦。这丁姑娘不安好心,她……她只是想救她那个什么天哥,骗 了你去替死。 石破天道:"不是的!丁姑娘是帮我想法子去救石庄主、石夫人。" 侍剑急道:"你再好好想一想,少爷,他们决不会对你安什么好心。" 丁珰冷笑道:"好啊,你本来是真帮主的人,这当儿吃里扒外,却来挑拨是非。"转头向石 破天道:"天哥,别理这小贱人,你快去问陈香主他们要一把闷香,可千万别说起咱们计较 之事。要到闷香后,在大门外等我。" 石破天问道:"要闷香来何用?"丁珰道:"待会你自然知道,快去。快去!" 石破天道:"是!"推窗而出。丁珰微微冷笑,道:"小丫头,你良心倒好!" 侍剑惊呼一声,转身便逃。丁珰那容她逃走?抢将上去,双掌齐发,击中在她后心,可怜 侍剑一个如花少女,登时毙命。 丁珰正要越窗而出,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将侍剑身上衣衫扯得稀烂,将她尸身放在石破天 的床上,拉过锦被盖上,次日长乐帮帮众发觉,定当她是力拒强暴,而被石破天一怒击毙 。这么一来,石破天数日不归,贝海石等只道他暂离避羞,一时也不会出外找寻。 她布置已毕,悄悄绕到大门外。等了一盏茶时分,石破天这才出来,说道:"拿到了。" 丁珰道:"很好!"两人快步而行,来到河边,乘上小船。丁珰执桨划了数里,弃船上岸, 只见柳树下系着两匹马。 丁珰道:"上马吧!"石破天赞道:"你真想得周到,连坐骑都早备下了。" 丁珰脸上一红,道:"什么周到不周到?这是爷爷的马,我又不知道你急着想去搭救石庄主 夫妇。" 石破天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生气,不敢多说,便即上马。两人驰到四更天时,到了横石镇 外,下马入镇。 丁珰引着他来到镇上的四海客栈门外,低声道:"石庄主夫妇和儿子睡在东厢第二间大房之 中。" 石破天道:"他们三个睡在一房吗?别给石庄主、石夫人惊觉了。" 丁珰道:"哼,做父母的怕儿子逃走,对雪山派没法交代啊,睡在一房,以便日夜监视。他 们只管顾着自己侠义英雄的面子,却不理会亲生儿子是死是活。这样的父母,天下倒是少 有。"言语之中,大有愤愤不平之意。 石破天听她突然发起牢骚来,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低声问道:"那怎么办?" 丁珰道:"你把闷香点着了,塞在他们窗中,待闷香点完,石庄主夫妇都已昏迷,就可推窗 进内,悄悄将石中玉抱出来便是。你轻功好,翻墙而入,白师傅他们不会知觉,我可不成 ,就在那边屋檐下等你。" 石破天点头道:"原来如此。陈香主他们将雪山派弟子迷倒擒获,用的便是这种闷香吗?" 丁珰点了点头,道:"这是贵帮的下三滥法宝,想必十分灵验,否则雪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 辈,怎能如此轻易的手到擒来。不过你务须小心,不可发出半点声息。石庄主夫妇却又非 雪山派弟子可比。"石破天答应了,打火点燃了闷香,虽在空旷之处,只闻到点烟气,便已 觉头昏脑胀。 石破天微微一惊,问道:"这会熏死人吗?" 丁珰道:"他们便用这闷香去捉拿雪山弟子,不知有无熏死了人。" 石破天道:"那倒没有。好,你在这里等我。"他走到墙边,轻轻一跃,逾垣而入,当真如 一叶落地,了无声息,找到东厢第二间房的窗子,侧耳听得房中三人呼吸匀净,好梦正酣 ,便伸舌头舐湿纸窗,轻轻挖了一孔,将点燃了的香头塞入孔中。 那闷香燃得好快,过不多时便已燃尽。他倾听四下里并无人声,当下潜运内力,一推之下 ,窗扣应手而断,随即推开窗子,跃进房中,藉着院子中射来的星月微光,见房中并列两 炕,石清夫妇睡于北炕,石中玉睡于南炕。 他正要去抱石中玉,忽觉一阵晕眩,知道已吸进了闷香,忙屏住呼吸,将石中玉抱了起来 ,跃出窗外,翻墙而出。丁珰守在墙外,低声道:"咱们走得远些,别惊动了白师傅他们。 " 石破天抱着石中玉,跟着她走出数十丈外。丁珰道:"你把自己里里外外的衣衫都脱了下来 ,和他换了。袋里的东西也都换过。" 石破天探手入怀,摸到大悲老人所赠的一盒木偶,又有两块铜牌,掏了出来,道:"这……这 个也交给他么?" 丁珰道:"都交给他!你留在身上,万一给人见到,岂非露出了马脚?我在那边给你望风。 " 石破天见丁珰走远,便混身上下脱精光,换上石中玉的内衣内裤,再将自己的衣服给石中 玉穿上,说道:"行啦,换好了!" 丁珰回过身来,说道:"石庄主、石夫人的两条性命,此后全在乎你装得像不像了。" 石破天道:"自当尽力而为。"丁珰从怀中取出一只铁盒,揭开盖子,用手指挖了半盒油膏 ,道:"仰起头来!"将油膏涂在他的颈中,道:"天亮之前,便将药膏抹去,免得被人瞧破 。明天会有些痛,这可委曲你啦。" 石破天道:"不打紧!"只见石中玉身子略略一动,似将醒转,忙道:"叮叮当当,我……我去 啦。" 丁珰道:"快去,快去!"石破天举步向客栈走去,走出数丈,一回头,只见石中玉已坐起 身来,似乎在和丁珰低声说话,忽听得丁珰格的一笑,声音虽轻,却是充满了欢畅之意。 石破天心中突然之间感到一阵剧烈的难过,隐隐觉得:从今而后,再也不能和丁珰在一起 了。 他略一踟蹰,随即跃入客栈,推窗进房。房中闷香气息尚浓,他开了窗子,让冷风吹入, 只听从远处马蹄声响起,知是丁珰和石中玉并骑而去,心想:"他们到那里去了?叮叮当当 这可真的高兴了吧?我这般笨嘴笨舌,她跟我在一起,原是常常惹她生气。"他在窗前悄立 良久,喉头渐渐痛了起来,当即钻入被窝。 丁珰所敷的药膏果然灵验,过不到小半个时辰,喉头已是十分疼痛,伸手一摸,触手犹似 火烧,肿得便如生了一个大瘤。他挨到天色微明,缩头入被,将喉头药膏都擦在被上,低 声呻吟了起来,那是丁珰教他的计策,好令石清夫妇关注他的喉痛,纵然嗅到闷香余气, 也已无瑕分心查究。 果然呻吟了片刻,石清便已听到,问道:"怎么啦?"语意之中,颇有恼意。闵柔翻身坐起 ,道:"玉儿,身子不舒服么?"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即披衣过来探看,一眼见到他双颊如 火,颈中更肿起了一大块,不由得慌了手脚,叫道:"清哥,清哥,你……你来看!" 石清听得妻子叫声之中充满了惊惶之意,当即一跃而起,纵到儿子炕前,见到他颈中红肿 得厉害,心下也有些发慌,道:"这多半是初起的痈疽,及早医治当无大害。"问石破天道 :"孩儿,痛得怎样?" 石破天呻吟了几声,不敢开口说话,心中却道:"我为了救你们二人,这才假装这大疮骗你 们。我生这假疮,你们已如此关心,可见石中玉虽然做了许多坏事,你们还是十分爱他。 我就偏没一人如此的爱我。"心中一酸,不由得目中含泪。 石清、闵柔见他几乎要哭了出来,只道他痛得厉害,心下更是忙乱。石清道:"我去找个医 生来瞧瞧。" 闵柔道:"这小镇上怕没好医生,咱们回扬州去请贝大夫瞧瞧,好不好?" 石清摇头道:"不!没的既让白万剑他们起疑,又让贝海石更多一番轻贱。"他知道贝海石 等一干人对儿子十分不满,长乐帮众人多非正人君子,说不定会乘机用药,加害儿子,当 即快步走了出去。 闵柔斟了碗热汤来给石破天喝,那知道这毒药药性甚是厉害,咽喉内外齐肿,连汤水都不 易下咽,闵柔更是惊慌。 不久石清陪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医生进来。那医生看看石破天的喉头,又搭了他双手腕脉, 连连摇头,说道:"医书云:痈发有六不可治,咽喉之处,药食难进,此不可治之一也。这 位世兄脉洪弦数,乃阳盛而阴滞之象。气,阳也,血,阴也,血行脉内,气行脉外,气得 邪而郁,津液稠粘,为痰为饮,积久渗入脉中,血为之浊……"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石清插口道:"先生,小儿之痈,尚属初起,以药散之,谅无不可。" 那医生摇头摆脑的道:"总算这位世兄命大,这大痈在横石镇上发作出来,遇上了我,性命 是无碍的,只不过想要在数日之内消肿复原,却也不易。" 石清、闵柔听得性命无碍,都放了心,忙请大夫开方。那医生沉吟良久,开了张药方,用 的是芍药、大黄、当归、桔梗、防风、薄荷、芒硝、金银花、黄耆、赤茯苓几味药物。 石清粗通药性,见这些药物都是消肿、化脓、下毒之物,倒是对症的,便道:"高明,高明 !"送了五两银子诊金,将医生送了出去,亲去药铺赎药。 待得将药赎来,雪山派诸人都已得知。白万剑生怕石清夫妇闹什么玄虚,想法子搭救儿子 ,假意到房中探病,实则是察看真相,待见石破天咽喉处的确肿得厉害,闵柔惊惶之态绝 非虚假,心下不禁暗暗得意:"你这奸猾小子好事多为,到得凌霄城后一刀将你杀了,倒是 便宜了你,原是要你多受些折磨,这叫做冥冥之中,自有报应。" 但他是武林中成名人物,当着石清夫妇的面,也不便现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反而向闵柔安 慰了几句。 石清瞧着妻子煎好了药,服侍儿子一口一口的喝了后,说道:"我已在外面套好了大车。中 玉,是男子汉,便硬朗些,一点儿小病,可别耽误了人家大事。咱们走吧。" 闵柔踌躇道:"孩子病得这么厉害,要他挺着上路,只怕……只怕病势转剧。" 石清道:"善恶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客铜牌,白师兄非及时赶到不可。倘若威德先生和他们 动手,咱们不能出手相助,那是更加对不起人家了。" 闵柔点头道:"是!"向石破天道:"孩子,我帮你穿衣。"当下帮着石破天穿好了衣衫,走 出客栈。 白万剑见石清不顾儿子身染恶疾,竟是逼着他赶路,心下也不禁有钦佩之意。闵柔懂丈夫 的打算,知道事已如此,以石清的为人决不肯带同儿子,偷偷溜走。眼前龙木岛的善恶二 使正要赴凌霄城送牌,白自在性情暴躁无比,一向自大惯了,决不致轻轻易易的便接下铜 牌,势必会和张三、李四恶斗一场。 石清是要及时赶到,全力相助雪山派,倘若不幸战死,那是武林中人的常事,石家三人就 算全都送命在凌霄城中,那么儿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干净了。但若竟尔取胜,合雪山派和玄 素庄之力将张三、李四打败,此事必传扬江湖,儿子将功赎罪,白自在总不能再下手杀他 。 闵柔在长乐帮总舵中亲眼见到张三、李四二人武功,料想当真和他二人动手,终究是胜少 败多,然而血肉之躯,武功再高,总也难免有疏忽失手之时,这一线的机会,总是有的, 与其每日里提心吊胆,郁郁不乐,不如去死战一场,图个侥幸。 他夫妇二人心意相通,石清一说要将儿子送上凌霄城去,闵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的用意。她 虽爱怜儿子,终究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女,思前想后,毕竟还是丈夫的主意最高,是以一直 没加反对。 横石镇上那医生毫不高明,将石破天颈中的红肿作了痈疽,但这么一来,却使石清夫妇丝 毫不起疑心。石破天与石中玉相貌本像,一穿上石中玉那华丽的衣饰,宛然便是个红尘浊 世中的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车之中,一言不发,竟是半点马脚不露。丁珰中宵离去,石清 夫妇正是求之不得,也没多加查问。要知石清夫妇与儿子分别已久,他的举止习惯到底如 何,二人毫不知情,石破天便偶而露出破绽,他二人也瞧不出来。 一行人加紧赶路,唯恐给张三、李四走在头里,凌霄城中众人遇到凶险,是以路上毫不敢 耽搁。到得湖南境内,石破天喉肿已消,却仍是哑哑的说不出来。石清陪了他去瞧了几次 医生,诊不出半点端倪,不免让石清平添了一分烦恼,教闵柔多滴无数眼泪。 不一日到得西域境内。雪山弟子熟悉路径,尽抄小路行走,料想张三、李四脚程更快,不 知这些小路,势必难以赶在前头。众人离凌宵城越近,越是放心。只是石清夫妇想着见到 威德先生之时,情势一定十分尴尬,倘若他大发雷霆之怒,立时将石中玉杀了,而张三、 李四无如此凑巧的赶到,那可十分难处,真当是早到也不好,迟到也不好。夫妻二人暗中 商量了几次,苦无善法,只有一来听天由命,二来相机行事了。 又行了数日,众人向一条山岭上行去,走了两日,地势越来越高。这日午间,众人到了一 排木大屋中。白万剑一问屋中看守之人,得知近日来并无生面人到凌霄城来,不由得大为 宽心,当晚众人在木屋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弃马步行。原来自这排木屋再向西行,山 势甚为陡峭,已无法乘马。几名雪山弟子在前领路,一路攀山越岭而上。只行得一个时辰 ,已是满地皆雪,幸好这群人个个武功不弱,展开轻功,在雪径中攀援而上。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后,既不超前,亦不落后。石清和闵柔见他脚程甚健,气息悠长,均想 :"这孩子内力修为,大是不弱,倒不在我夫妇之下。"但想到不久便要见到白自在,却又 担起心来。 三三雪山之变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行到傍晚,只见前面一座山峰冲天而起,峰顶建着数百间府屋,白万剑道:"石庄主,这就 是凌霄城了,僻处穷乡,一切俱甚粗简。" 石清赞道:"雄踞绝顶,俯视群山,'凌霄'两字,的确是名副其实。"眼见山腰里云雾霭霭 上升,渐渐将凌霄城笼罩在白茫茫的一片云气之中。 众人行到山脚下时,天已全黑,即在山脚上的两座大石屋中住宿。这两座石屋也是雪山派 所建,专供上峰之人先行留宿一宵,然后养足精神,次晨上峰。 第二日天刚微明,众人便即启程上峰,这山峰远看已甚陡峭,待得亲身攀援而上,更是险 峻。众人虽身具武功,沿途却也休息两次,才在半山亭中打尖。申牌时分,到了凌霄城外 ,只见数百间房屋之外,围了一道雪白的城墙,墙高三丈有余,瞧上去都是冰雪。 石清道:"白师兄,这城墙上凝结了冰雪,那可是坚如精铁了,外人实难攻入。" 白万剑笑道:"敝派在这里建城开派,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倒不曾有外敌来攻过。只是隆冬 之际,常有饿狼侵袭,却也走不进城去。"说到这里,见护城冰沟上的吊桥仍是高高曳起, 并不放下,不由得心中有气,大声喝道:"今日是谁轮值?不见我们回来了?" 只见城头上探出一个头来,说道:"白师伯和众位师伯回来了。我这就禀报去。" 白万剑喝道:"有远客光临,快放下吊桥。" 那人道:"是,是!"将头缩了进去,但隔了良久,仍是不见放下吊桥。 石清看城外那道冰沟有三丈来阔,倒是不易一跃而过。寻常城墙外都有护城河,此处因气 候特寒,护城河中的水都结成了冰,但这沟挖得极深,沟边滑溜溜地也都结成一片冰壁, 不论是人是兽,掉将下去都是极难上来。 只听得耿万钟、柯万钧等连声呼喝,命守城弟子赶快开门。白万剑见情形颇不寻常,担心 城中出了什么变故,低声道:"众位师弟小心,说不定龙木岛那二人已先到了。"众人一听 ,都是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按剑柄。 便在此时,只听得轧轧声响,吊桥缓缓放了下来,只见城中奔出一人,身穿白色长袍,一 只右袖却缚在腰带之中,衣袖内空荡荡地,显是断了一臂。 这人大声叫道:"原来是石兄石嫂到了,稀客,稀客!" 石清见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亲自出迎,想到他断了一臂,全是受了儿子牵累,心下十分抱憾 ,抢步上前,说道:"封二弟,愚兄夫妇带同逆子,向白师伯和你领罪来啦。"说着上前拜 倒,双膝跪地。他自成名以来,除了见到尊长,从未向同辈朋友行过如此大礼,实是封万 里受害太甚,情不自禁的拜了下去。 要知封万里剑术之精,实不在白万剑之下,此刻他断了右臂,二十多年的勤学苦练,化于 流水,"剑术"二字那是再也休提了。 闵柔见丈夫跪倒,儿子却怔怔的站在一旁,忙在他衣襟上一拉,自己在丈夫身旁跪倒。石 破天心道:"他是石中玉的师父。见了师父,自当磕头。"他生怕扮得不像,被封万里看破 ,双膝跪倒后,立即磕头,咚咚有声。 雪山群弟子心中有气,一路上谁也不去睬他,此刻见他大磕响头,均想:"你这小子知道命 在顷刻,便来磕头求饶,那可没这般容易。"封万里却道:"石兄、石嫂,这可折杀小弟了 !"忙也跪倒还礼。 石清夫妇与封万里站起后,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封万里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向石清道:" 石兄、石嫂,当年泰山聚会,屈指已一十二年,二位丰采如昔。小弟虽然僻处边陲,却也 得知贤伉俪在武林中行侠仗义,威名越来越大,实乃可喜可贺。" 石清道:"愚兄教子无方,些许虚名,又何足道?今日见贤弟如此,当真是羞愧难当,无地 自容。" 封万里哈哈大笑,道:"我辈是道义之交,承蒙两位不弃,说得上'肝胆相照'四字。是你得 罪了我也好,是我得罪了你也好,难道咱们还能挂在心上吗?两位远来辛苦,快进城休息 去。" 石破天虽然跪在地下,他只当眼前便没这个人一般。 当下石清和封万里并肩进城。闵柔将儿子拉了起来,眉头双蹙,眼见封万里这般神情,嘴 里虽说得漂亮,语音中显是恨意甚深,并没原宥了儿子的过犯。 白万剑向侍立在城门边的一名弟子招招手,低声问道:"老爷子可好?我去后城里出了什么 事?" 那弟子道:"老爷子……就是……就是近来脾气大些。师伯去后,城里也没出什么事。只是……只 是……" 白万剑脸一沉,道:"只是什么?"那弟子吓得打了个突,道:"五天之前,老爷子脾气大发 ,将陆师伯和苏师叔杀了。" 白万剑吃了一惊,忙问:"那为什么?" 那弟子道:"弟子也不知情。前天,老爷子又将燕师叔杀了,还斩去了杜师伯的一条大腿。 " 白万剑只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暗道:"陆、苏、燕、杜四位师兄弟,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父亲平时对他们都为爱惜,为什么突然陡下毒手?"忙将那弟子拉在一边,待闵柔、石破 天走远,才问:"到底为了什么事?"那弟子道:"弟子确不知情。凌霄城中死了这三位师伯 、师叔后,大家人心惶惶。前天晚上,张师叔、马师叔不别而行,说是下山来寻白师伯。 天幸白师伯今日归来,正好劝劝老爷子。" 白万剑又问了几句,不得要领,当即快步走进大厅,见封万里已陪着石清夫妇在用茶,便 道:"两位宽坐。小弟少陪,进内拜见家严,请他老人家出来见客。" 封万里皱眉道:"师父忽然自前天起身染恶疾,只怕还须休息几天,才能见客。否则他老人 家对石兄向来十分尊重,早就出来会见了。"白万剑心乱如麻,道:"我这就瞧瞧去。" 他急步走进内堂,来到父亲的卧室门外,咳嗽一声,说道:"爹爹,孩儿回来啦。" 只见门帘掀起,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正是白自在的妾侍窈娘,她脸色憔悴,说道 :"谢天谢地,大少爷这可回来啦,咱们正没脚蟹似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老爷子打大前 天上忽然神智糊涂了,我……我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验,大少爷,你……你……"说到这里,竟是抽 抽噎噎的哭了起来。白万剑道:"什么事惹得爹爹生了气?" 窈娘哭道:"也不知道是弟子们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老爷子大发雷霆,连杀了几个弟子。老 爷子气得全身发抖,一回进房中,脸上抽筋,口角流涎,话也不会说了,有人说是中风, 也不知是也不是……"一面说,一面呜咽不止。 白万剑听到"中风"二字,全身犹如浸入了冰水一般,更不打话,大叫:"爹爹!"冲进卧室 之中,只见父亲炕前锦帐低垂,房中一瓦罐药,正煮得扑扑扑地冒着热气。白万剑又叫:" 爹爹!"伸手揭开了帐子。 白万剑一揭开帐子,只见父亲朝里而卧,身子一动也不动。白万剑耳音甚灵,只觉父亲竟 似停了呼吸,大惊之下,忙伸手去探他鼻息。一只手刚伸到他口边,被窝中突然探出一物 ,喀喇一响,将他右手牢牢箝住,竟是一只生满了尖刺的钢夹。白万剑惊叫:"爹爹是我, 孩儿回来了。"突然胸腹间同时中了两指,正中要穴,再也不能动弹了。 且说石清夫妇坐在大厅上喝茶,由封万里下首相陪。石破天垂手站在父亲身旁,封万里尽 问些中原武林中的近事,言谈始终不涉正题。 石清鉴貌辨色,觉得凌霄城中上上下下,各人均抱着极大隐忧,心想:"他们得知龙木岛使 者即将到来,这是雪山派存亡荣辱的大关头,凌霄城中各人名份虽是师徒,实则便如家人 父子一般,人人休戚相关,自不免忧心忡忡,那也怪他们不得。" 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白万剑出来。封万里道:"家师这场疾病,起得委实好凶,白师哥想是 在侍候汤药。师父内功深厚,身子向来清健,这十几年来,连伤风咳嗽也没一次,想不到 平时不生病,突然染疾,竟是如此厉害,但愿他老人家早日痊愈才好。" 石清道:"白师伯内功造诣,天下罕有,年纪又不甚高,调养几日,定占勿药,贤弟也不须 太过担忧。"心中却不由得暗喜:"白师伯一生病,便不能立时处置我孩儿,天可怜见,好 歹拖得几日,待那张三、李四到来,大伙儿拚力一战,咱们玄素庄和雪山派共存亡便是。" 说话之间,天色渐黑,封万里命人摆下筵席,这一次却给石破天设了座头。除封万里外, 雪山派中又有四名弟子坐了主位相陪,耿万钟、柯万钧等新归的弟子却俱不露面。 陪客的弟子中有一人年岁甚轻,名叫陆万通,口舌便给不住的劝酒,连石破天喝干一杯酒 后,也随即给他斟上。 闵柔喝了三杯,便道:"酒力不胜,请赐饭吧。" 陆万通道:"石夫人有所不知,敝处地势高峻,气候寒冷,兼之终年云雾缭绕,湿气甚重, 两位虽然内功深厚,寒气湿气俱不能侵,但这参阳玉酒饮之于身子大有补益,通体融和, 是凌霄城中一日不可或缺之物。两位还是多饮几杯。"说着又给石清夫妇及石破天斟上了酒 。 闵柔早觉这酒微辛而甘,参气甚重,听得叫做"参阳玉酒",心想:"他言语说得客气,说什 么我们内功深厚,不畏寒气湿气侵袭,看来不饮这种烈性药酒,于身子还真有害。"于是又 饮了两杯。突然之间,只觉小腹间热气上冲,跟着胸口间便如火烧般热了起来,忙运气按 捺,笑道:"封贤弟,这……这酒好生厉害!" 石清却霍地站起,喝道:"这是什么酒?" 封万里笑道:"这参阳玉酒,酒性确是凶些,却还难不到名闻天下的黑白双剑,玄素双侠吧 ?" 石清厉声道:"你……你……"身子一晃,向桌面上俯跌下去。闵柔和石破天忙伸手去扶,不料 二人同时头晕眼花,天旋地转,都摔在石清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醒来,初时还如身在睡梦之中,缓缓伸手,想要 撑身坐起,突觉双手的手腕上都扣着一圈冰冷坚硬之物,心中一惊,脑子便清醒了,登时 惊觉手上脚上都已戴上了铐镣,睁开眼来,却是黑漆一团,不知身在何处。他一跃而起, 只跨出两步,砰的一声,额头便撞在坚硬的石壁之上。 石破天定了定神,慢慢移动脚步,伸手触摸四壁,发觉处身在一间丈许见方的石室之中, 地下高低不平,都是巨石。他睁大眼睛,四下察看,只见左角落里略有微光透入,再一细 看,原来是个不到一尺见方的洞穴,猫儿或可出入,却连小狗也钻不过去。他举起手臂, 用手铐敲打石壁,四周发出重浊之声,显然石壁坚厚异常,难以攻破。 石破天倚墙而坐,寻思:"我怎么会到了这里?那些人给我们喝的参阳玉酒,定是大有古怪 ,想是其中有蒙汗药之类,所以石庄主也会晕倒,摔跌在酒席之上。看来雪山派的人执意 要杀石中玉,生怕石庄主夫妇抗拒,因此上将咱们迷倒了。然而他们怎么又不杀我?多半 是因威德先生有病,先将我们监禁几日,待他病愈之后,亲自处置。" 又想:"威德先生问起之时,我只须说明我是狗杂种,不是石中玉,他和我无怨无仇,非放 了我不可。但石庄主夫妇,他却未必肯放,说不定要将他二人关在石牢之中,待石中玉自 行投到再放。可就不知要关到何年何月了。石夫人这么斯文干净的人,给关在瞧不见天光 的石牢之中,气也气死她啦。怎么想个法子将她和石庄主救了出去,然后我留着慢慢再和 白老爷子理论?" 他一想到救人,登时发起愁来:"我自己给上了脚镣手铐,行动不得自由,尚要等人来救, 怎么还能去救人?这凌霄城中,个个都是雪山派中的人,又有谁能来救我?" 他双臂一分,运力挣动铁铐,但听得呛啷啷铁链声响个不绝,铁铐却是纹丝不动,原来手 铐和脚镣之间,还串连着几条铁链。便在此时,那小洞中突然射进灯光,有人提灯走到了 石室之外,跟着洞中塞进一只瓦钵,盛着半钵米饭,饭上铺着几根咸菜,一双毛竹筷插在 饭中。 石破天顾不得再装哑巴,叫道:"喂,喂,我有话跟白老爷子说!"外面那人嘿的冷笑一声 ,洞中射进来的灯光渐渐隐去,竟是一句话也不说,自行去了。 石破天闻到饭香,这才想起肚子已是十分饥饿,心想:"我在酒筵中吃了不少菜,怎么这时 候又饿得厉害?只怕我晕去的时候着实不短。"捧起瓦钵,拔筷便吃,他虽是手上戴着铁铐 ,行动不便,还是边扒边倒,将半钵子饭吃得干干净净。 他吃完饭后,将瓦钵放回原处,数次用力挣扎,发觉手足上铐镣竟是精钢所铸,虽是运起 内力,亦无法将之拉得扭曲,反而手腕和足踝上都擦破了皮;再去摸索门户,不久便摸到 石门的缝隙,但以肩头一推,那石门竟是晃也不晃,也不知道有多重实。 石破天叹了口气,心想:"除了等人带我出去,那是再无别法了。只不知他们可难为了石庄 主夫妇没有?" 既然无法可想,索性也不去多想,靠着石壁,闭眼入睡。石牢之中,不知时刻,多半是等 了整整一天,才又有人前来送饭,只见一只手从洞中伸了进来,把瓦钵拿出洞去。 石破天脑海之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待那人又将盛了饭菜的瓦钵从洞中塞进来时,他一 扑而上,呛啷啷铁链乱响声中,已抓住了那人的右腕。他的擒拿功夫加上深厚内力,一抓 之下,纵是武林中的好手也是禁受不起,何况一个端饭送菜的常人? 只听那人痛得杀猪也似大叫,石破天跟着一扯,已将他整条手臂从洞中扯了进来,喝道:" 你再喊,我便把你的手臂扭断了!" 那人哀求道:"我不叫,你……你快放了我。" 石破天道:"你把石屋的门开门,放我出来。" 那人道:"好,你放开手,我来开门。" 石破天道:"我一放手,你便逃走了,不能放。" 那人道:"你不放手,我怎能去开门?"石破天心想此话倒也不错,老是抓住他的手不放, 实无用处,但好容易抓住了他,总不能轻易放手。灵机一动,道:"快将我手铐的钥匙丢进 来。" 那人道:"钥匙?那……那不在我身边。小人只是个送饭的伙夫。" 石破天听他语气有点不尽不实,反而此刻无法可想。便将手指紧了一紧,道:"好,那我将 你的手腕先扭断了再说。" 那人痛得连叫:"哎哟,哎哟。" 只听得当的一声,一条锁匙丢了进来。这人甚是狡猾,竟将钥匙丢得远远地,石破天要伸 手去拾,那便非放了他的手不可。 石破天一时倒是没了主意,拉着他手从洞中力扯,想伸脚去勾那钥匙,虽将那人的手臂尽 数拉了进来,还是和那锁匙差着数尺,倒将那人扯得疼痛异常,叫道:"你再扯,可要将我 的手臂扯断了。" 石破天尽力伸腿,但手足之间有铁链相系,终是无法够到。他瞧着自己伸出去的那只脚, 突然想起,屈起左腿,将脚上鞋子脱了下来,对准墙壁,着地掷出。鞋子在壁上一撞,弹 了转来,正好带着那条锁匙一齐回转。 石破天一声欢呼,拾起钥匙,插入左手手铐的匙孔之中,轻轻一转,喀的一声,手铐便即 开了。 他将右手的手铐也即打开,反手便将手铐扣在那人的手上。那人惊道:"你……你干什么?" 石破天笑道:"你可以去打开我的房门了。"将铁链从洞中送出。那人兀自迟疑,石破天抓 住铁链一扯,又将那人手臂从洞中扯了进来,力气使得大了,竟将那人的脸孔扯得掩在石 壁之上,只撞得鼻血长流,满脸青肿。 那人情知无可抗拒,只得拖着那条呛啷啷直响的铁链,将石室门打开。可是铁链的另一端 系在石破天的足镣之上,室门虽开,这铁链通过一个小洞,缚住了二人,石破天仍是无法 出来。 他将铁链扯了一扯,道:"把脚镣的锁匙给我。" 那人愁眉苦脸的道:"我真的没有。小人只是扫地煮饭的伙夫,那有什么锁匙?"石破天道 :"好,等我出来了再说。"将那人的手臂又扯进洞中,替他打开了手铐。 那人手臂一得自由,急忙冲过去想将门顶上,但石破天身子一晃,早已从门中闪了出来。 只见这人一身白袍,形貌精悍,竟是雪山派的正式弟子,哪里是什么扫地煮饭的伙夫。 石破天抓住他后领,一把提起,喝道:"你不开我的脚镣,我把你脑袋在这石墙上撞它一百 下再说。"那人武功本也不弱,但落在石破天手中,宛如鸡雏入了老鹰爪底,竟是半分也动 弹不得,只得又取出锁匙,替他打开脚镣。 石破天喝道:"石庄主和石夫人给你们关在那里?快领我去。" 那人道:"雪山派跟玄素庄无怨无仇,早放了石庄主夫妇走啦,没关住他们。" 石破天将信将疑,一瞥眼间,见那人的目光不住向甬道彼端的一道石门张望,心想:"此人 定是说谎,多半将石庄主夫妇关在那边。"提着他的后领,大踏步走到那石门之前,喝道: "快将门打开。" 那人脸色大变,道:"我……我没有锁匙。这里面关的不是人,是一头狮子,两头老虎,一开 门可不得了。" 石破天听说里面关的是狮子老虎,不由得大是奇怪,将耳朵贴到石门上去一听,却听不到 半点狮吼虎啸之声。 那人道:"你既然出来了,这就快快逃走吧,在这里多耽搁,别给人发觉了,又得抓了起来 。" 石破天心想:"你又不是我朋友,为什么对我这般关怀?初时我要你打开手铐和石门,你定 是不肯,此刻却劝我快逃。是了,石庄主夫妇定是给关在这间石室之中。" 当即提起他身子,将他脑袋在石壁上轻轻撞了一撞,道:"你到底开是不开?我就是要瞧瞧 狮子老虎。" 那人道:"这些狮子老虎可凶得很,有好几天没吃饭了,一见到人,立刻扑了出来……" 石破天急于救人,不耐烦听他东拉西扯,提起他身子,头下脚上的用力摇晃,却听得当当 两声,从他身上掉了两枚锁匙出来。石破天大喜,将那人放在一边,拾起锁匙便去插到石 门上的铁锁孔中,喀喀转了几下,铁锁便即打开。那人一声"啊哟",转身便逃。 石破天心想:"给他逃了出去通风报信,多有未便。"抢上去一把抓过,丢入了先前监禁自 己的那间石室之中,连那副带着长链的足镣手铐,也一起投了进去,然后关上石门,上了 锁,再回到甬道彼端的石门处,探头进内,叫道:"石庄主、石夫人,你们在这里吗?" 他叫了两声,室中没半点声息。石破天将门拉得大开,却见里面隔着丈许之处,又另有一 道石门,他心道:"是了,怪不得有两枚锁匙。" 于是取过另一枚钥匙,打开第二道石门,刚将石门拉开数寸,叫得一声"石"字,便听得室 中有人在破口大骂:"龟儿子,龟孙子,乌龟王八蛋,我一个个把你们千刀割、万刀剐的, 叫你们不得好死……"又听得铁链之声,呛啷啷的直响。这人的骂声语音重浊,噪子嘶哑,与 石清清亮的江南口音截然不同。 石破天心道:"石庄主夫妇虽不在这里,但此人既给雪山派关着,也不妨一併将他救了出来 。"便道:"你不用骂了,我来救你出去。" 却听那人继续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胡说八道欺骗老子?我……我把你的狗头颈扭得断 断地……" 石破天微微一笑,心道:"这人脾气好大。可是给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牢之中,也真难怪他 生气。" 当即闪身进内,说道:"你也给戴上了足镣手铐么?"刚问得这句话,黑暗中便听得呼的一 声,一件沉重的物事向自己头上击到。 石破天身子向左一闪,避开了这一击,立足未定,后心已被人一把抓住要穴,跟着一条粗 大的手臂扼在自己咽喉之中,用力收紧。这人力道凌厉之极,石破天登时便觉得呼吸为难 ,耳朵中嗡嗡嗡直响,却又隐隐听得那人在"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 石破天万料不到在这黑囚牢中,居然会陡逢如此厉害的高手,一着先机既失,立时便为他 所制,心中暗叫:"这一下可死了!"无可奈何之中,只有运气于颈,与对方的手臂硬挺。 虽然喉头肌肉柔软,决无手臂上的劲力,但石破天内力浑厚之极,愈斗愈强,内力到处, 竟将那人的手臂推开了几分。 他急速吸了口气,待那人手臂再度收紧,他右手已反了上来,一把格开,身子向外一窜, 说道:"我好意前来相救,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便即动粗?" 那人"咦"的一声,十分惊异,道:"你……你究竟是谁?怎地功夫如此了得?" 那人"咦"的一声之后,向石破天呆呆瞪视,过了半晌,又是"咦"的一声,喝道:"臭小子, 你是谁?" 石破天道:"我……我……"一时不知该当自承是"狗杂种",还是继续冒充石中玉。 那人怒道:"你自然是你,难道没个名字么?" 石破天道:"老爷子,我把你先救了出去,慢慢再说。" 那人嘿嘿冷笑,道:"你救我?嘿嘿,那岂不是笑掉了天下人的下巴。我是何人也?你是什 么东西?凭你这一点点三脚猫的本领,也能救我?" 这时两道石门都打开了一半,日光从门中透将进来,只见那人一部花白胡子,身材魁梧, 背脊微弓,倒似这间小小石室装不下他这个大身体似的,双目深陷,眼光耀如闪电,威猛 无俦。 石破天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心下不禁发毛,心想:"适才那雪山弟子说这里关 着狮子老虎,这人的模样,倒真像是头猛兽,这双眼睛,更宛然便是狮虎。"他不敢和这人 多说什么,只道:"我去找钥匙来,给你打开足镣手铐。" 那人怒道:"谁要你来讨好?我是自愿留在这里静修,否则的话,天下焉有人关得我住?你 这小子没带眼睛,还道我是被人关在这里的,是不是?嘿嘿,爷爷今天若不是脾气好,单 凭这一句话,我将你斩成十七八段。" 他双手摇晃,将铁链摇得当当直响,道:"爷爷只要性起,一下子就将这铁链崩断了。这些 足镣手铐,在我眼中只不过是豆腐一般。" 石破天不大相信,心想:"这人神情说话,倒似是个疯子。他既不愿我救他,倘若我硬要给 他打开铐镣,他反会打我。他武功甚高,我未必胜得过他,还是去救石庄主、石夫人要紧 。"便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去了。" 那人怒道:"滚你妈的蛋,爷爷纵横天下,从未遇过敌手,要你这小子来救我,当真是滑天 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唐……" 石破天道:"得罪,得罪,对不住。"轻轻将两道石室门带上,沿着甬道走了出去。 那甬道甚长,转了一个弯,又行了十余丈,才到尽头,只见左右各有一门。他推了推左边 那门,牢牢关着,再推右边那门时,却是应手而开,进门后是一间小厅,走进厅中没行得 几步,便听得左首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乒乒乓乓,斗得甚是激烈。 石破天心道:"原来石庄主兀自在和人相斗。"急忙循声而前。斗声从左首传来,一时却找 不到门户,他系念石清、闵柔的安危,眼见左首的板壁并不甚厚,用肩头一撞,板壁立破 ,兵刃声登时大盛,只见那里也是一间小小的厅堂,四个白衣汉子各使长剑,正在围攻两 个女子。 石破天一见这两个女子,情不自禁的大声叫道:"师父,阿绣!" 原来那二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绣。 史婆婆手持单刀,阿绣则挥舞一柄长剑,但见她二人头发散乱,每人身上都已带了好几处 伤,血溅衣襟,情势已十分危殆。 二人听得石破天的叫声,但四名汉子攻得甚紧,剑法凌厉,竟是无暇转头来看,但听得阿 绣一声惊呼,肩头又是中了一剑。 石破天手中并无兵刃,但不及多想,扑了上去,一把便向那急攻阿绣的中年人背心抓去。 那人斜身闪开,回了一剑。石破天左掌拍出,劲风到处,将那人长剑激开,右手一掌攻向 另一个老者。 那老者后发先至,一剑已刺向他的小腹,剑招迅捷无伦。 三四掌门之争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这一剑来得好快,幸石破天当日曾由史婆婆,指点过雪山派剑法的精要,知道这一招"岭上 双梅"虽是一招,却是两刺,一剑刺出后,跟着又再刺一剑,当即将小腹一缩,避开了第一 剑,立即左手掠下,伸中指一弹。 那老者的第二剑恰好于此时刺到,便如将长剑伸过去凑他手指一般,只听得铮的一声响, 那剑已断为两截。那老者只震得半身酸麻,连半截剑也拿捏不住,撒手丢下,立时纵身跃 开,已吓得脸色大变。 石破天左手探出,抓住攻向阿绣的一人后腰,将他提了起来,挥向另一人的长剑。那人吃 了一惊,急忙缩剑,石破天乘势拍出一掌,击中他的胸膛。 那人登登登连退三步,身子晃了几晃,终于坐倒。 石破天将手中那人用力向第四人掷出,去势奇急。余下那人正在与史婆婆拚斗,待要闪避 ,却已不及,被飞来那人猛力一撞,两人都是口喷鲜血,晕了过去。 四名白衣汉子被石破天于顷刻之间打得一败涂地,只有那老者并未受伤,眼见石破天这等 神威,已惊得心胆俱裂,说道:"你……你"突然纵身急奔,意欲夺门而出。史婆婆叫道:"别 放他走了!" 石破天横扫一腿,正中那老者的双腿。那老者两腿膝盖关节一齐震脱,摔在地下。史婆婆 笑道:"好徒儿,我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果然了得。" 阿绣脸色苍白,按住了肩头创口,一双妙目凝视着石破天,目光中掩不住喜悦无限。 石破天道:"师父,阿绣,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们。"史婆婆匆匆替阿绣包扎创口,跟着阿 绣撕下绣裙边,替婆婆包扎剑伤。幸好二人剑伤均不甚重,并无大碍。 石破天又道:"在紫烟岛上找不到你们,我日夜想念,今日重会!最好……最好以后再也不分 开了。" 阿绣苍白的脸上突然堆起满脸红晕,慢慢低下头去。他知石破天性子淳朴,不善言词,这 几句话却是发自肺腑,虽然当着婆婆之面吐露真情,未免令人腼腆,但心中实是欢喜不胜 。 史婆婆嘿嘿一笑,道:"你若能立下大功,这件事也未始不能办到,就算是婆婆亲口许诺你 好了。"阿绣的头垂得更低,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 石破天却尚未知道这便是史婆婆许婚,问道:"师父许我什么?"史婆婆笑道:"我把这孙女 儿给了你做老婆,你要不要?想不想?喜不喜欢?" 石破天又惊又喜,道:"我……我……我自然是喜欢……" 史婆婆道:"不过你先得出力立一件大功劳。雪山派中发生了重大内变,咱们先得去救一个 人。" 石破天道:"是啊,我正要去救石庄主和石夫人,咱们快去找寻。"他一想到石清、闵柔身 处险地,登时便心急如焚,将阿绣之事搁在一边。 史婆婆道:"石清夫妇也到了凌霄城中吗?咱们平了内乱,石清夫妇的事稀松平常。阿绣, 先将这四人宰了吧?" 阿绣提起长剑,只见那老者和倚在墙壁上那人的目光之中,都露出乞怜之色,不由得起了 恻隐之心,说道:"婆婆,这几个人不是主谋,不如暂且饶下,待审问明白,再杀不迟。" 史婆婆哼了一声,道:"快走,快走,别耽误了大事。"当即拔步而出。阿绣和石破天跟在 后面。 史婆婆穿堂过户,走得极快,每遇有人,她缩在门后或屋角中避过,似乎对各处房舍门户 十分熟悉。 石破天和阿绣并肩而行,低声问道:"师父要我立什么大功劳?去救谁?"阿绣正要回答, 只听得脚步声响,迎面走来五六个人。 史婆婆忙向柱子后面一缩,阿绣拉着石破天的衣袖,躲入了门后。 只听得那几人边行边谈,一个人道:"大伙儿齐心合力,将那个老疯子关了起来,这才松了 口气。这几天哪,我当真是一口饭也吃不下,睡得片刻,就吓得从梦中醒了过来。" 另一人道:"不将那老疯子杀了,终究是老大的后患。齐师伯却一直犹豫不决,我看这件事 说不定要糟。" 又一人粗声粗气的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索性连齐师伯一起干了。" 一人低声喝道:"噤声!这种话也大声嚷嚷的?若是给老齐门下那些家伙听见了,咱们还没 干了他,你的脑袋只怕先搬了家。" 那粗声之人似是心下不服,屈强地道:"咱们和老齐门下那些人斗一斗,未必便输。"但嗓 门却已放低了许多。 这伙人渐行渐远,石破天和阿绣挤在门后,身子相贴,只觉阿绣在微微发抖,便在她耳边 道:"阿绣,你害怕么?" 阿绣道:"我……我确是害怕。他们人多,咱们只怕斗不过。" 史婆婆从柱后闪身出来,低声道:"快走。"弓着身子,向前疾趋。石破天和阿绣跟随在后 ,穿过一个院子,又走过一道长廊,来到一座大花园中。园中满地是雪,只是一条卵石铺 成的小路通向园中一座暖厅。 史婆婆一纵身,窜到一株树后,在地下抓起一把雪,向暖厅外投了过去,拍的一声,雪团 落地,只见厅侧各有一人挺着长剑奔过来查看。 史婆婆僵立不动,待那二人行近时,手中单刀刷刷两刀砍出,去势奇急,两人哼也没哼一 声,都是颈口中刀,割断了咽喉。 石破天初次见到史婆婆杀人,见她出手如此狠辣,这一招刀法史婆婆曾经教过他的,叫作" 截喉刀",自己早已会使,只是从没想到用这一招杀起人来,竟然如此干净爽脆。 待他心神宁定,史婆婆已将两具尸身拖入假山之中,悄没声的走到暖厅之外,附耳在长窗 的窗纸上,倾听厅内动静。石破天耳音极好,不待走近,已听得厅内有两人在激烈争辩。 声音虽不甚响,但显然二人口气之中,都是含着极大怒气。 只听得一人说道:"缚虎容易纵虎难,这句老话,你总是听见过的。这件事大伙豁出性命不 要,做下来了。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这般婆婆妈妈的,若是给这老 疯子逃了出来,咱们个个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石破天寻思:"他们说那个'老疯子'什么的,莫非便是石牢中那个老人?那人古古怪怪的, 要救他出来,他偏偏不肯,只怕真是个疯子。这老人武功果然十分厉害,难怪大家都这等 怕他。" 只听得另一人道:"老疯子身入兽牢,便有通天本事,也决计逃不出来。咱们此刻要杀他, 自不过举手之劳,可是江湖上人言可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种犯上逆行的罪名 ,你廖师弟固然不在乎,我却担当不起。日后武林中朋友们问起此事,咱们的脸往那里搁 去?" 那姓廖的冷笑道:"你既怕担当犯上逆行的罪名,当初就不该主谋干这件事?既然做过了, 后悔起来,又相假撇清,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事。齐师哥,你的心事,小弟岂有不知?大家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装那伪君子,假道学,又骗得过谁了?" 那姓齐的道:"我有什么心事?廖师弟说话,当真是言中有刺,骨头太多。" 那姓廖的道:"什么是言中有刺,骨头太多?齐师哥,你只不过假装好人,想将这逆谋大罪 推在我的头上,一箭双雕,自己好安安稳稳的坐上大位。"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提高。 那姓齐的道:"笑话,笑话!我有什么资格坐上大位,照次序挨下来,上面还有成师哥呢, 却也轮不到我。"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插口道:"你们争你们的,可别将我牵扯在内。" 那姓廖的道:"成师哥,你是老实人,齐师哥只不过拿你当作挡箭牌,炮架子。你得想清楚 些,当了傀儡,自己还是睡在鼓里。" 石破天用手指醮了唾沫,湿了窗纸,轻轻刺破一孔,张目往厅里瞧时,不由得吃了一惊, 在厅外听说话声,只不过三人,那知厅中坐的站的,竟是不下二三百人,有男有女,有老 有少,个个身穿白袍,一色雪山派弟子的打扮。大厅上朝外摆着五张太师椅,中间一张空 着,两旁四张坐着四人。听得那三人兀自争辩不休,从语音之中,得知左首坐的是成、廖 二人,右首一人姓齐,另一人面容清癯,愁眉苦脸的,神色十分难看。这时那姓廖的说道 :"梁师弟,你始终不发一言,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梁姓的汉子叹了口气,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仍是没说话。 那姓齐的道:"梁师弟不说话,自是对这件事不以为然了。" 那姓廖的怒道:"你不是梁师弟肚里蛔虫,怎知他不以为然?这件事,是咱四个人齐心合力 干的。大丈夫既然干了,又再畏首畏尾,又是什么英雄好汉?" 那姓齐的冷冷的道:"大伙儿贪生怕死,这才干下了这件事来,又怎说得上英雄好汉?这叫 做事出无奈,铤而走险。"那姓廖的大声道:"万里,你倒说说看,此事怎么办?"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那断了一臂的风火神龙封万里。他躬身说道:"弟子无力周旋此 事,致生大祸,已是罪该万死,如何还敢再起弑逆之心?弟子赞同齐师叔的主意,万万不 能对他再下毒手。" 那姓廖的双眉一竖,喝道:"我救过你的性命,你难道忘了。" 封万里道:"弟子不敢忘了师叔的恩德。但若师叔要下令杀人,弟子决计不敢奉命。" 那姓廖的厉声道:"那么中原回来的,这些长门弟子,又是如何处置?" 封万里道:"师叔若准弟子多口,那么依弟子之见,须当都监禁起来,大家慢慢再想主意。 " 那姓廖的道:"嘿嘿,那又何必慢慢再想主意,你们的主意早就想好了,我岂有不知?"封 万里道:"师叔此言,是何用意?" 那姓廖的道:"你们长门弟子人多势众,武功又高,这掌门之位,自不肯落在别支手上。你 是想将弑逆的罪名往我头上一推,将我四支的弟子杀得干干净净,自然是天下太平了。"他 突然提高嗓子,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凡是长门的弟子,个个都是祸胎,咱们今日斩草 除根,大家一齐动手,将长门一支都给我宰了!"说着右手往腰间一探,刷的一声,拔出了 长剑。 只见大厅四周跃出二三十人,各拔长剑,并肩站在封万里身周,却另有六七十人也是手执 长剑,围在这些人之外。 石破天寻思:"看来封师傅他们寡不敌众,不知我该不该出手相助?" 封万里大叫:"成师叔、齐师叔、梁师叔,你们由得廖师叔横行么?他四支杀尽了长门弟子 ,就轮到你们二支、三支、五支了。" 那姓廖的喝道:"动手!"身子扑出,一剑便往封万里胸口刺去。 封万里左手拔剑,将来剑挡开。只听得当的一声响,跟着嗤的一下,封万里右手衣袖已被 削去了一大截。 要知封万里与白万剑齐名,本是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数一数二人物,剑术之精,实不亚于 成、齐、廖、梁四个师叔,可是他右臂已失,左手使剑究属不便。 那姓廖的一剑刺来,他挡是挡开了,但姓廖的跟着变招横削,封万里明知对方剑招来路, 手中长剑却是不听使唤,幸好右臂早去,只给削去了一截衣袖,否则又将断送一条胳臂。 那姓廖的一招得手,二招继出。封万里身旁两柄剑递上,双双将他来剑格开。 那姓廖的喝道:"还不动手?"四支中的六七十名弟子一齐呐喊,只见白光闪耀,叮当、乒 乓之声大作,长门弟子都是以一敌二或是敌三,大厅中登时变成了战场。 那姓廖的跃出战团,只见二支、三支、五支的众弟子都是倚墙而立,按剑旁观。他心念一 动之际,已明其理,叫道:"老二、老三、老五,你们心肠好毒,再来捡这现成便宜,哼哼 ,莫发清秋大梦!"他红了双眼,一剑向那姓齐的刺了过去。两人长剑挥舞,登时剧斗起来 。 那姓廖的剑术显然比那姓齐的为佳,拆到十余招后,姓齐的连连后退。 姓成的二师兄仗剑而出,说道:"老四,有话好说,自己师兄弟这般动蛮,成什么样子?" 刷的一剑刺出,将那姓廖的长剑挡开。齐老三见到便宜,中宫直进,疾刺姓廖的小腹,这 一剑竟欲制他死命,下手丝毫不留余地。 那姓廖的长剑给二师兄粘住了,成为比拚内力的局面,三师兄这一剑刺到,如何再能挡架 ?那姓梁的师弟突然一剑向姓齐的背心刺去,口中却长长叹口气道:"唉,罪过,罪过!" 那姓齐的急图自救,忙回剑挡架。二支、三支、五支的众门人见师父们已打成一团,都纷 纷上前助阵。石破天看得眼也花了,只不过得片刻,大厅中便鲜血四溅,断肢折足,惨呼 之声四起。 阿绣拉着他手,颤声道:"大哥,我……我怕!" 石破天道:"到底是怎样回事?大家为什么打架?"这时大厅中人人自顾不暇,他二人在窗 外说话再响,也无人再加理会了。 史婆婆冷笑道:"好,好,打得好,一个个都死得干干净净,才快我心意。" 这二三百人群相斗殴,大家都是穿一色衣服,使一般兵刃,谁友谁敌,实在不易分辨。本 来四支和长门斗,三支和四支斗,二支和五支斗,到得后来,本支师兄弟间素有嫌隙的, 乘着这机会或明攻,或暗袭,也都厮杀起来,局面更是混乱。 阿绣掩面道:"咱们别瞧了,这就走吧!" 正在此时,忽听得砰嘭一声响,两扇厅门脱钮飞出,一人朗声说道:"龙木岛赏善罚恶使者 ,前来拜见雪山派掌门人!"语音清朗,竟将数百人大呼酣战之声都压了下去。 众人一听到"龙木岛赏善罚恶使者"几个字,都是大吃一惊,有人便即罢手停斗,跃在一旁 。渐渐罢斗之人越来越多,过不片时,人人都退向墙边,目光齐望厅门,大厅中除了伤者 的呻吟之外,更无别般声息。又过片刻,连身受重伤之人,也都住口止唤,瞧向厅门。只 见厅门口处并肩站着二人,一胖一瘦,衣饰均甚华贵。石破天认得是张三、李四到了,险 些儿失声叫了出来,但随即想起自己假扮石中玉,不能在此刻表露身份。 只见张三笑嘻嘻的说道:"难怪雪山派武功驰誉天下,为别派的所不及。原来贵派同门习练 武功之时,竟然是真砍真杀。如此认真,嘿嘿,难得难得,佩服佩服。" 那姓廖的踏上一步,厉声道:"尊驾二位便是龙木岛,赏善罚恶使者么?" 张三道:"正是。不知那一位是雪山派的掌门人?我们奉龙木岛岛主之命,手持铜牌前来, 邀请贵派掌门赴敝岛相叙,喝一碗腊八粥。"说着探手入怀,取了两块铜牌出来,又转头向 李四道:"喂,听说雪山派掌门人是威德先生白老爷子,这里的人,似乎都不像啊。" 李四摇摇头道:"我瞧着也不像。" 那姓廖的道:"姓白的早已死了,新的掌门人……"他一言未毕,封万里接口骂道:"放屁!威 德先生并没有死,不过……" 那姓廖的怒道:"你对师叔说话,是这等模样么?" 封万里道:"你这种人,也配做师叔!" 那姓廖的名叫廖自砺,性子最是暴躁,听得封万里言语无礼,刷的一剑便向他刺了过去。 封万里举剑挡开,向后退了一步。 廖自砺杀得红了双眼,仗剑直上。当下便有一名长门弟子上前招架,跟着成自学、齐自勉 、梁自进纷纷挥剑,又杀成了一团。 要知雪山派目前这场大变,关涉十分重大,成、齐、廖、梁四个师兄弟互相牵制,互相嫉 忌,只要有一人丧命,形势便会急转,因此虽有赏善罚恶使者在场,本派面临存亡荣辱的 大关头,各人在内争之中丝毫不放松了半步,各人均盼先在内争中占了上风,再来处置铜 牌邀宴之事。 张三哈哈笑道:"各位专心研习武功,却也不忙在这片刻。"说着缓步上前,双手伸出,乱 抓乱拿了一阵,只听得呛啷啷响声不绝,七八柄长剑都已投在地下。成、齐、廖、梁四人 以及封万里与几名二代弟子手中的兵刃,不知如何,竟都给他夺下,抛掷在地。各人只感 到胳臂一震,长剑便已离手。 这一来无不骇然失色,才知来人武功之高,实是匪夷所思。各人一惊之下,不由得忘却了 内争,记起武林中盛传赏善罚恶使者所到之处,整个门派尽遭屠灭的种种故事。 此刻各人亲见亲受,确知这二人若要大开杀戒,只怕合雪山派全派之力,亦是难以抗拒, 何况本派之中,正在大举自相残杀。各人不自禁的都觉全身毛管竖立,好些人更是牙齿相 击,身子发抖。 成自学等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各人均知过去数十年中,凡是到得龙木岛去的掌门人, 没一人能活着回来,只要谁做了雪山派掌门人,那等于是自杀一般。 先前各人均想凌霄城偏处西域,极少与中土武林人士往还,这宴会铜牌未见得会送到凌霄 城来,再则善恶二使的武功只是得诸传闻,多半是言过其实,未必真有这等厉害,但突然 之间,只道不会发生之事,终究到了眼前。 还在片刻之前,雪山派五支弟子互争雄长,均盼由自己一支中的首脑出任本派掌门。五支 由勾心斗角的暗斗,进而为挥剑砍杀的斗争,但此刻情势急转直下,各人反而盼望由对头 来做掌门,好到龙木岛上去送死,去了自己的心腹大患,忽然间成、齐、廖、梁、封五人 一齐伸手而指,说道:"是他!他是掌门人!" 原来雪山派,由威德先生白自在出任掌门已历多年。白自在共有师弟四人,他们师父早逝 ,这四个师弟的武功,大半系由白自在所授,因此白掌门和四个师弟之间,名虽同门,实 系师徒。 雪山派武功以招数变幻见长,内力修为却无独到之秘。 白自在早年以机缘巧合,服食灵果,得以内力大长,雄浑内力再加上精微招数,数十年来 独步西域,无可抗手。他传授师弟和弟子之时,并未藏私,但他这内功却由天授,非关人 力,因此众师弟的功夫,始终和他差着一大截。 白自在逞强好胜,对于巧服异果、大增内力之事,一直秘而不宣,以示自己功夫之强,并 非得自运气。 四个师弟心中,却不免存了怨怼之意,以为师父临终之时,命大师兄传授,大师兄却有私 心,将本门祖艺藏起一大半。再加白万剑武功极强,浸浸乎有凌驾四位师叔之势,成、齐 、廖、梁四人更感不满。 只是白威德积威之下,谁都不敢有什么表示,直至此刻长门弟子大部下山,而白自在又心 智失常,师弟这才突然发难。 然而成、齐、廖、梁四人武功相若,谁也不服谁,既然干下了逆谋大事,四个人便想出任 本派掌门。 但四人均知唯有将另外三人设法除去,才有可能坐上这掌门人的位子,殊不料龙木岛的两 名使者突然会在这时候现身。廖自砺抢先说道:"三师兄年纪最大,顺理成章,自当接任本 派掌门。" 齐自勉道:"年纪大有什么用?廖师弟武功既高,门下又是人才济济,这次行事,以你出力 最多,廖师弟若不做掌门,倘若是旁人做了,这位子也决计坐不稳。" 梁自进冷冷的道:"本门掌门人本来是大师兄,大师兄不做,当然是二师兄做,那有什么可 争的?" 成自学道:"咱四人中论到足智多谋,还推五师弟,我赞成由五师弟来担当大任。须知今日 之事,乃是斗智不斗力。" 廖自砺道:"掌门人本来是长门一支,齐师哥既不肯做,那么由长门中的封师侄接任,大伙 儿也无异言,至少我姓廖的大表赞成。" 封万里道:"刚才有人大声叱喝,要将长门一支的弟子尽数杀了,不知是谁放的狗屁?" 廖自砺双眉陡竖,待要怒骂,但转念一想,强自忍耐,说道:"事到临头,推阵退缩,不是 英雄好汉的行径。" 五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推举别人出任掌门。张三笑口吟吟的听着,不发一言。 李四听了半晌,却耐不住了,喝道:"到底那一位是掌门人?你们这般的吵下去,吵它十天 半月也不会有结果,难道我们便等十天半月不成?" 梁自进道:"成师哥,你快快答应吧,别要惹出祸事来,都是你一个人牵累了大家。" 成自学怒道:"为什么是我一个人牵累了大家?"五人又是纷纷吵嚷。 张三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你们五个人以武功决胜败,谁的功夫最强,谁便是雪山派 掌门。"五个人面面相觑,各自盘算。 张三又道:"适才我二人进来之时,你们五位正在动手厮杀,想必一来是研讨武功,二来是 凭强弱定掌门。我二人进来得快了,打断了列位的雅兴。这样吧,你们继续打下去,不到 一个时辰,胜败必分。否则的话,我这位兄弟性子最急,一个时辰中办不完这件事,他恐 怕要将雪山派尽数诛灭了。那时谁也做不成掌门,事情反而不美。一、二、三!这就动手 吧!" 刷的一声,廖自砺第一个拔出剑来。张三忽道:"站在窗外偷看的,想必也都是雪山派的人 了,一起都请进来吧!既然是凭武功强弱以定掌门之位,那就不论辈份大小,人人都可出 手。"他袍袖向后一拂,砰的一声响,两扇长窗为他袖风所激直飞了出去。 史婆婆道:"进去吧!"一手拉着阿绣,一手拉着石破天,走进厅去。 厅上众人一见,无不骇然变色。成、齐、廖、梁四人各执兵刃,将史婆婆等三人围住了。 史婆婆只是嘿嘿冷笑,并不作声。封万里却上前躬身行礼,说道:"参……参……参见师……师…… 娘!" 石破天心中一惊:"怎么我师父是他的师娘?"史婆婆双眼向天,毫不理睬。 张三笑道:"很好,很好!这位冒充长乐帮主的小朋友,却回到雪山派来啦!二弟,你瞧这 家伙跟咱们三弟可真有多像!" 李四点头道:"就是有点儿油腔滑调,狗头狗脑!那里有漂亮妞儿,他就往那里钻了过去。 " 石破天心道:"他们当我是石中玉,那倒得好,我只要不说话,他们便不会发现破绽!" 张三说道:"原来这位婆婆是白老夫人,多有失敬。你的师弟们看上了白老爷子的掌门之位 ,大家在较量武功,争夺大位,好吧!大伙儿这便开始!" 史婆婆双手携着二人,昂首而前,成自学等四人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她往太师椅中一坐 ,满脸鄙夷之色。李四喝道:"你们还不动手,更待何时?"成自学道:"不错!"一剑向梁 自进刺去。梁自进举剑挡开,脚下踉跄,却是站立不定,说道:"成师哥剑底留情,小弟不 是你对手!"这边廖自砺和齐自勉也作对儿斗了起来。 这四人只是斗得十余招,旁观众人无不暗暗摇头,但见四人剑招中漏洞百出,一剑之出, 不是全无准头,便是有气没力,那里有半点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风范?便是只学过一两年 剑法的少年,只怕也比他们强几分。显而易见,这四人此刻不是"争胜",而是在"争败", 人人不肯做雪山掌门,只是事出无奈,勉强出手,只盼输在对方的剑下。 可是既然人同此心,那就谁也不易落败。眼见梁自进身子一斜,向成自学的剑尖撞了过去 。成自学叫声:"啊哟!"左膝突然软倒,剑尖拄向地下。廖自砺挺剑刺向齐自勉,但见对 方不闪不避,呆若木鸡,这一剑将要刺中他的肩头,忙回剑转身,将背心要害卖给了对方 。 张三又看了片刻,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老二,咱二人足迹遍天下,这般精采的比武, 却是破题儿第一遭看见。难怪雪山派武功独步当世,果然是与众不同。" 史婆婆厉声说道:"万里,你把掌门人和长门弟子都关在那里?快去放出来!" 封万里颤声道:"是……是廖师叔关的,弟子确实不知。"史婆婆道:"你知道也好,不知也好 ,不快去放了出来,我立时便将你毙了!"封万里道:"是,是,弟子去找找看。"说着转身 便欲出厅。 张三笑道:"且慢!阁下也是雪山掌门的继承人,岂可贸然出去?你!你!你!你!"他连 指四名雪山弟子,道:"你们四人,去把凌霄城中监禁着的众人都带到这里来,少了一个, 你们的脑袋像这样。"右手一探,向厅中木柱上抓了一把,柱子上登时便被他抓出一个大洞 ,只见他手指缝中,木屑纷纷而落。 三五波澜另起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在这顷刻之间,他连显两种神功,均是非同小可。那四名雪山弟子不由自主的都打了个寒 战,只见张三的目光射向自己脑袋,右手五指抖动,像是要在自己头上抓上一把似的,当 即喏喏连声,走出厅去。 这时成、齐、廖、梁四人,兀自在你一剑、我一剑的假斗不休。这四人自知张三、李四武 功既是如此高强,见识自亦过人,这般假斗,只怕难以瞒过他二人的眼睛,因此剑法上虽 然拼命退让,却又尽力装出恶狠狠地性命相扑的模样。 史婆婆越看越恼,喝道:"这些鬼把式,也算是雪山派的武功吗?凌霄城的脸,可给你们丢 得干干净净了。"她转头向石破天道:"徒儿,拿了这把刀去,将他们每个人的手臂都砍一 条下来。" 石破天在张三、李四的面,不敢开口出声,只得接过单刀,向成自学一指,一刀砍了过去 。 成自学听得史婆婆叫他砍自己的臂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见他一刀砍到,忙挥剑挡开, 这一剑守中含攻,凝重狠辣,不知不觉中显出了雪山剑法的真功夫来。张三喝采道:"这一 剑才像个样子。" 石破天心念一动:"这两位义兄知道我内力不错,倘若我凭内力取胜,他们便认出我是狗杂 种了。我冒充石中玉,那便只有使雪山剑法。"当下挥刀斜刺,使的是雪山剑法中的一招" 暗香疏影"。成自学见他招数平平,心下不再忌惮,运剑封住了要害,数招之后,引得他一 刀刺向自己左腿,假装封挡不及,"啊哟"一声,刀尖已在他腿上划了一道口子。成自学投 剑于地,说道:"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子是不中用了。" 梁自进瞧出了便宜,一剑向石破天肩头削下,喝道:"你这小子无法无天,连师叔祖也敢伤 害!"他对石破天所使剑法了然于胸,数招之间,便引得他以一招"黄沙莽莽"在自己左臂轻 轻掠过,大叫:"不得了,不得了,我这条手臂险险给这小子砍了。"跟着齐自勉和廖自砺 双战石破天,各使巧招,让他刀锋在自己身上划破一些皮肉,双双认输退下。 要知一来石破天无意砍断他们手臂,二来他并未使出真实功夫,所用的只是一些习练未熟 的雪山剑法,三来成、齐、廖、梁四人的武功本来甚是了得,要在本门剑法下略输而退, 原非难事,只有在对方坚决不肯取胜之时,那才不易认输了。 这场比武,直似儿戏。史婆婆厉声道:"你们输了给这孩儿,那是甘心奉他为掌门了?" 成、齐、廖、梁四人均想:"奉他为掌门,只不过是送他上龙木岛去做替死鬼,那有何不可 ?"便道:"这两位使者先生已定下规矩,各凭武功,争夺掌门,我们艺不如人,以大事小 ,那也是无法可想。" 史婆婆道:"你们服是不服?" 四人说道:"口服心服,更无异言。"心中却想:"待这两个恶人走后。凌霄城中还不是我们 的天下?谅一个老婆子,一个小鬼有何作为?" 史婆婆道:"那么你们还不参拜新任雪山派掌门,更待何时?" 忽然厅外有人厉声喝道:"谁是新任雪山派掌门?"正是"气寒西北"白万剑的声音,跟着铁 链呛啷,走进数十人来。这些人手足上都絏在镣铐之中,白万剑当先,其后便是耿万钟、 柯万钧、王万仞、呼延万善、闻万夫、汪万翼、花万紫等一干新自中原归来的长门弟子。 白万剑一见史婆婆,叫道:"妈,你回来了!"声音中充满了惊喜之情。 石破天先前听得封万里叫史婆婆为师娘,已隐约料到她是白自在的夫人,此刻听白万剑呼 她为娘,自是更无疑惑,只是心下好生奇怪:"我师父既是雪山掌门的夫人,为什么自称是 金乌派的掌门,还口口声声说:金乌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 却见阿绣奔到白万剑身前,叫道:"爹爹!" 白万剑大喜,颤声道:"阿绣你……你……没有死?" 史婆婆冷冷的道:"她自然没有死!难道都像你这般脓包鼻涕虫?亏你还有脸来叫我一声妈 !我生了你这混蛋,恨不得一头撞死了干净!老子给人家关了起来,自己身上叮叮当当的 戴上这一大堆废铜烂铁,臭美啦,是不是?你是'气死西北'!他妈的什么雪山派,戴上手 铐脚镣,是雪山派什么高明武功啊?老的是混蛋,小的也是混蛋,一古脑儿都是混蛋,乘 早给我改名作混蛋派是正经!" 白万剑等她骂了一阵,才道:"妈,孩儿和众师弟并非武功不敌,为人所擒,乃是这些反贼 暗使奸计。他!他扮作爹爹,在被窝中暗藏机关,孩儿这才失手……" 史婆婆怒斥:"你这小混蛋更加不成话了,认错了旁人,倒也罢了,连自己爹爹也都认错, 还算是人么?" 白万剑自幼给母亲打骂惯了,此刻给她当众大骂,虽感羞愧,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是记 挂着父亲的安危,问道:"妈,爹爹可平安么?" 史婆婆怒道:"老混蛋是活是死,你小混蛋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老混蛋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教师弟和徒弟们给关了起来,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好!" 白万剑听了,知道父亲只是被本门叛徒监禁,性命却是无碍,为之大慰,道:"谢天谢地, 爹爹平安!" 史婆婆骂道:"平安个屁!"她口中怒骂,心中却也着实关心,向成自学等道:"你们把大师 兄关在那里?怎么还不放出来?" 成自学道:"大师兄脾气大得紧,谁也不敢走近一步,一近身他便要杀人。" 史婆婆脸上掠过一丝喜色,道:"好,好,好!这老混蛋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骄傲得不可 一世,让他多受些折磨,那也是应得之报。" 李四一直听她怒骂不休,于是插口道:"到底那一个是混蛋派的掌门人?" 史婆婆霍地踏上两步,戟指喝道:"'混蛋派'"三字,岂是你这混蛋说得的?我自骂我老公 、儿子,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出言辱我雪山派?你武功高强,不妨一掌把老身打死了,要 在我面前骂人,却是休想!" 旁人听到她如此对李四疾言厉色的喝骂,无不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均想李四若是一怒出 手,史婆婆万无幸理。 石破天身形一晃,挡在史婆婆的身前,倘若李四出手伤她,便欲代为挡架。白万剑苦于手 足失却自由,只是暗暗叫苦。 那知李四只是笑了笑,道:"好吧!算我说错了,白夫人恕罪!那么雪山派的掌门人到底是 那一位?" 史婆婆向石破天一指,道:"这少年已打败了成、齐、廖、梁四个叛徒,他们奉他为雪山派 掌门,有那一个不服?" 白万剑大声道:"孩儿不服,要和他比划!" 史婆婆道:"好,把各人的铐镣开了!" 成自砺向成自学瞧瞧,又向梁自进瞧瞧,各人均想:"若将长门弟子放了出来,这群大虫再 也不可复制,咱们犯上作乱的四支,那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但迫于眼前情势,若不放了各 人,却又不成。" 廖自砺道:"你是我手下败将,我都服了,你有什么资格不服?" 白万剑怒道:"你这犯上作乱的逆贼,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还说什么是你手下败将?你 暗使卑鄙行迳,今日居然有脸来见我。" 原来躲在白自在房中假装生病,因而将白万剑右手铐住的,便是廖自砺。自中原归来的一 众长门弟子,以白万剑最是厉害,首脑就逮,余人或遭计擒,或被力服,无不陷入了牢笼 之中。此刻白万剑见到廖自砺,当真是恨得牙痒痒地。 廖自砺笑道:"你若不是我手下败将,怎地手铐会戴上你的双腕?我可既没用暗器,又没使 迷药!" 李四喝道:"这半天争执不清,快将他手上铐镣开了,两个人好好斗一场。" 廖自砺兀自犹豫,李四左手一探,夹手将他手中的长剑夺了过去,当当当当四声,白万剑 的手铐足镣,一齐断绝,却是被他在霎时之间,挥剑斩断。这副铐镣以精钢铸成,廖自砺 的长剑虽是利器,却非削铁如泥的宝剑,被他运以浑厚内力,削这铐镣竟如摧枯拉朽一般 。 这铐镣贴肉而戴,长剑削将下去,只须差以厘毫,便伤到白万剑的肌肤,但众目眧彰,一 副铐镣连着铁链委弃于地,白万剑手足上却是连血痕也没多上一条,众人情不自禁,都是 大声喝采。有些谄佞之徒为了讨好李四,这个"好"字还叫得加倍的漫长响亮。 白万剑向来自负,极少服人,这时也忍不住说道:"佩服,佩服!"长门弟子之中,早有人 送过剑来。 白万剑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跟着提足踢了他一个筋斗,骂道:"叛徒!"要 知身为长门弟子,留在凌霄城中而安然无恙,自然是参与叛师逆谋了。 阿绣叫了声:"爹!"倒持佩剑,送了过去。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乖女儿!"连日平他迭遭横逆,只有见到母亲和女儿健在,才是 令他十分喜慰之事。他一转过头来,脸上慈和之色立时换作了憎恨,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 ,向廖自砺喝道:"你这本门叛徒,再也非我长辈,接招吧!"刷的一剑,刺了过去。 便在此时,李四倒转长剑,轻轻将白万剑一剑挡开,将剑柄塞入廖自砺手中。 二人这一展开剑招,那是性命相扑的真斗,各展平生绝诣,与适才成、齐、廖、梁的儿戏 大不相同。在雪山派第一代人物中,除了白自在外,以廖自砺武功最高,他想我已自认输 给了石中玉这小子,只须将白万剑打败,石中玉便注定是赴龙木岛去喝腊八粥的替死鬼了 。 白万剑的武功本来不在我之下,但眼下形格势禁,非打醒十二分精神不可,否则便有性命 之忧,他右腕为钢夹利齿所伤,使剑不便,今日一剑将他劈死,凌霄城中便是唯我独尊。 石中玉这小子做个空头掌门,只等张三、李四一去,我便可说此去离龙木岛万里迢迢,必 须立即上道,以免误了腊八粥之期,逼得他当日离开凌霄城。他心中打定了如意算盘,精 神一振,一柄长剑使开来如蛟龙矫矢,招招十分狠辣。 白万剑急于复仇雪耻,有些沉不住气,贪于进攻,未免有些行险,拆了三十余招后,一剑 直刺,力道用得老了,被廖自砺斜身闪过,还了一剑,嗤的一声,削下他一片衣袖。阿绣" 啊"的一声惊呼。史婆婆骂道:"小混蛋,和老子一模一样,老混蛋教出来的儿子,原来就 没多大用处。" 白万剑心中一急,剑招上更有些散乱,廖自砺暗暗喜欢,说道:"我早说你是我手下败将, 难道还有假的?" 廖自砺这句话,本想扰乱白万剑的心神,由此取胜,不料弄巧反拙,白万剑最近这次中原 之行,连经挫折,令他增加了三分狠劲,一听对方出语讥嘲,并不发怒,反而深自收敛, 连取了七招守势。这七招一守,登时将战局拉平,白万剑剑招走上了绵密狠辣的路子。 廖自砺绕着他身子急转,口中嘲骂不停,剑光闪烁中,白万剑一声长啸,刷刷刷连展三剑 ,第四剑青光闪处,擦的一声响,廖自砺左腿齐膝而断,大声惨呼,倒在血泊之中。白万 剑长剑斜竖,指着成自学道:"你过来!"剑锋上的血水,一滴滴的掉在地下。 成自学脸色惨白,手按剑柄,并不拔剑,过了一会才道:"你要做掌门人,自己……自己做好 了,我不来跟你们争。" 白万剑目光向齐自勉、梁自进二人脸上扫去,齐梁二人都摇了摇头。 史婆婆忽道:"打败几名叛徒,又有什么了不起?"向石破天道:"徒儿,你去跟他比比,瞧 是老混蛋的徒儿厉害,还是我的徒儿厉害。" 众人听了这句话,都深自诧异,均想:"石中玉这小子明明是封万里的徒儿,怎么是你的徒 儿了?" 史婆婆喝道:"快上前!用刀不用剑,老混蛋教的剑法稀松平常,咱们的刀法可厉害得多。 " 石破天实不愿与白万剑比武,想到他是阿绣的父亲,更不想得罪了他,只是若一开口推却 ,立时便给张三、李四认了出来,当下倒提着单刀,站在史婆婆眼前,神色十分尴尬。 史婆婆喝道:"刚才我答应过你的事,你不想了吗?我要你立下一件大功,这事才算数。这 件大功劳,就是去把这个老混蛋的徒儿给打败了,倘若输了,你立即给我滚得远远的,永 远别想再见我一面,更别想再见阿绣。" 石破天心中一动:"原来师父叫我立件大功,乃是去打败她的亲生儿子。此事当真奇怪之极 。" 这时厅上各人却都渐渐明白:"史婆婆是要这小子做上雪山掌门,好到龙木岛去送死,以免 他的亲儿死于非命。"但只有白万剑和阿绣二人,才真正懂得她的用意。 原来白自在和史婆婆这对夫妻都是性如烈火之人,平时史婆婆对丈夫总还容让三分,心中 却是积忿已久,这次为了石中玉强奸阿绣不遂之事,白自在不但斩断了封万里的手臂,与 史婆婆争吵之下,盛怒中更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史婆婆一怒下山,此刻虽然回到凌霄城中 ,对这个耳光却始终耿耿于心,开口"老混蛋",闭口"老混蛋"的骂个不休。白自在自恃武 功独步西域,没将史婆婆瞧在眼里,史婆婆一口气无处可出,所以要教一个徒弟出来,打 败自己的儿子,那便是打败白自在的徒弟,终于占到丈夫的上风之意。不过白万剑不知石 破天乃是母亲的徒儿,其中的过节,又不及阿绣的全部了然于胸。 白万剑向石破天瞪目而视,脸上不由自主的流露鄙夷之色。 史婆婆道:"怎么?你瞧他不起么?这少年拜了我为师,经我一番调教,已跟往日大不相同 。现下你和他比比武功,倘若你胜得了他,算你的师父老混蛋厉害;若是你败在他的刀下 ,阿绣就是他的老婆了。" 白万剑吃了一惊,道:"妈,此事万万不可,咱们阿绣岂能嫁这小子?" 史婆婆哈哈一笑,道:"你若打败了这小子,阿绣自然嫁他不成。否则的话,你又怎能作得 主?" 白万剑心中不禁暗暗有气:"妈跟爹爹生气,却来迁怒于我,你儿子若连这小子也斗不过, 当真枉在世上为人了。" 史婆婆喝道:"你心中不服,那就提剑上啊。空发狠劲有什么用?" 白万剑道:"是!"向石破天道:"你进招吧。"石破天向阿绣望了一眼,见她娇羞之中又带 着几分关切,心想:"师父说倘若我输了,永远不能再见阿绣之面。这场比武,那是非胜不 可的。"于是竖起单刀,晃了一晃。 白万剑嗤的一剑,势挟劲风,直刺过来。石破天单刀挡开,跟着还了一刀。他曾在紫烟岛 上用单刀和白万剑交过手,但那时使的纯粹是金乌刀法,待得白万剑使出雪山派中最粗浅 的入门功夫时,石破天反而无法招架,被他用剑尖在胸口衣服上割了个圆孔。 经此一役之后,石破天融会贯通,便会到了武学中的"变"字诀,知道比武较量之际,实在 随机而施,不能拘泥于招式。 后来石清夫妇详加指点,他武功更是大进。此番和白万剑再度交手,所用刀法便不限于史 婆婆所教的那一套,纵横飘忽,许多招数都是别出心裁之作。 七八招一过,白万剑便已暗暗心惊:"这小子从那里学了这么高深的刀法来?"想起当日在 紫烟岛上,曾和那个今日做了长乐帮帮主的少年比武,那人自称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 两人刀法依稀有些相似,但变幻之奇,却是远远不及眼前这个石中玉了,寻思:"这二人相 貌相似,莫非出于一师所授。我娘说经过她一番调教,难道当真是我娘所教的?" 又拆数招之后,白万剑横剑削来,石破天举刀一格,当的一声,火光四溅,白万剑只觉一 股大力,震得他右臂酸麻,胸口剧痛,心下更是吃惊,不由得退了三步。 石破天并不追击,转头向史婆婆瞧去,意思是说:"我这算是胜了吧?" 不料白万剑越是遇劲敌,勇气越增,何况石中玉是本门后辈,自己输在他手下,这口气如 何咽得下去?喝道:"小子,看剑!"又是一剑刺去。 待得石破天举刀再格时,白万剑不再和他兵刃相碰,立时变招,将剑锋带了转来,斜削他 的咽喉。这一剑部位使得极巧,发挥了雪山派剑法的绝艺。 张三赞道:"好剑法!"石破天一刀挥出,斫他手臂,用上了金乌刀法,正好是这一招雪山 剑法的克星。 张三又赞道:"好刀法!"只见二人越斗越快,白万剑胜在剑法纯熟,石破天则在内力上占 了便宜。 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石破天一刀中宫直进,白万剑退无可退,只得横剑一挡,只听到喀 的一声,手中长剑竟被震断。 石破天立时收刀,向后退开。白万剑脸色铁青,从身旁一名雪山弟子手中抢过一柄长剑, 又向石破天刺来。 石破天经过这番剧斗,体内积蓄着的内力渐渐生发出来,每一刀之出,都令白万剑抵挡为 艰,刀刃之上,更是含了强劲无比的力道,拆不数招,喀的一声又将白万剑手中长剑震断 。白万剑再战,第二招上又跟着断了。 白万剑提着断剑,大声道:"你内力远胜于我,招数上我却未输给你。"掷下断剑,反手抓 过一柄长剑,欺身又上。 石破天斜身闪开了这一剑,一眼见到阿绣的眼光之中,大有关切担忧之意,心中蓦地一动 ,想起在紫烟岛上,她曾向自己谆谆叮嘱,和人比武时不可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 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个成名人物给你打得重伤倒没什么,但如败在你的手下 ,往往比死还要难过。" 眼见白万剑脸色凝重之极,心想:"他是雪山派中大有名望之人,当着这许多人之前,我若 将他打败,岂非令他脸上无光?但若我输给了他,师父又不许我再见阿绣。那如何是好? 是了,我便使出阿绣教我的那招'旁敲侧击',打一个不胜不败便是。"想及此处,脑中突然 转过一个念头,登时恍然大悟:"在那紫烟岛上,我答应了阿绣,与人比武之时决不赶尽杀 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感激不尽,竟致向我下拜。当日那一拜,自是为着今日之战了。 若不是为了她亲生之父,她何必向我下拜?当时她见到史婆婆教我练刀,已知她父亲的剑 法斗不过这套刀法,因此上谆谆向我告诫。"当下向左砍出一刀,又向右砍出一刀,胸口立 时门户大开。 白万剑斗得兴起,一见对方露出破绽,想也不想,便是一剑中宫直进。 正在此时,石破天向后急退三步,一刀在自己身前而下。白万剑长剑刺出,剑尖离他胸口 尚有尺许,已触到了他向下砍这一刀的内劲,只觉全身一震,如触雷电,长剑只震得嗡嗡 直响,颤动不已。 石破天又退了两步,心想:"我震断他三柄长剑,要是打个平手,他也非震断我的单刀不可 。"手上暗运内劲,喀喇一声,单刀的刀刃已凭空断为两截,倒似是被白万剑剑上的劲力震 断一般。 阿绣吁了一口长气,如释重负,高声叫道:"爹爹,大哥,你们两人斗了个平手,谁也没胜 谁!"她转头向石破天望去,嫣然一笑,心想:"你总算记得我从前的说话,体会到了我的 用心。" 白万剑脸上却已全无血色,将手中长剑直插入地下,没入了大半,向石破天道:"你手下容 让,姓白的岂有不知?你没叫我当众出丑,足感盛情。" 史婆婆十分得意,说道:"孩儿,你不用难过。这路刀法,是娘教他的,回头我也一般的传 你便是。你输了给他,便是输了给娘,咱们娘儿还分什么彼此?"先前她一肚子怒火,是以 "老混蛋"、"小混蛋"的骂个不休,待见石破天以金乌刀法打败了儿子,自己终于占到了丈 夫上风,大喜之下,便安慰起儿子来。 白万剑母亲说得啼笑皆非,只得道:"娘的刀法果然厉害,只怕孩儿太蠢,学不会。" 史婆婆走到他身边,抚摸他的头发,竟是一脸爱怜横溢的神气,说道:"你比这傻小子聪明 得多了,他学得会,你怎么学不会?傻小子,快向你岳父磕头陪罪。" 石破天一怔之下,这才会意,又惊又喜,忙向白万剑磕下头去。白万剑身子一闪,厉声道 :"且慢,此事容缓再议。"向史婆婆道:"娘,这个子武功虽高,为人却是轻薄无行,莫要 误了阿绣的终身。"只听得李四朗声道:"好了,好了!你招他做女婿也好,不招也好,咱 们这杯喜酒,终究是不喝的了。我看雪山派之中,武功没人能胜得了这小兄弟的。是不是 便由他做掌门人?大家服是不服?" 白万剑、成自学以及雪山群弟子谁都没有出声,有的自忖武功不及,有的更盼他做了掌门 人后,即刻便到龙木岛去送死。是以大厅上寂静一片,更无异议。 张三从怀中取出两块铜牌,笑道:"恭喜小兄弟又做了雪山派的掌门人,这两块铜牌一并接 过去吧!"说着左眼向着石破天眨了几眨。石破天一怔:"难道他认了我出来?我一句话也 没说,却从何处露出了破绽?" 他那知张三、李四武功既高,见识也是过人一等,他虽然不作一声,言语举止中绝未露出 破绽,但适才与白万剑动手过招,刀法也还罢了,内力之强,却是江湖上罕见罕闻。张三 、李四曾和他赌饮毒酒,对他的内力极为心折,自是一见便认出来了。 石破天见张三将铜牌递到自己身前,心想:"反正我在长乐帮中已接过铜牌,一次是死,两 次也不过是死,再接一次,更是何妨?"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史婆婆喝道:"且慢!" 石破天一双手伸到半途,又缩了回来,瞧着史婆婆,只听她说道:"这雪山掌门之位,言明 凭武功而决,算是你夺到了。不过我见老混蛋当了掌门人,狂妄自大,威风不可一世,我 倒也想当当掌门人,过一过瘾。孩子,你将这掌门之位让给我吧!" 石破天道:"我……我让给你?" 史婆婆怒道:"怎么?你不肯吗?那么咱们就比划比划,凭武功而定掌门。" 石破天见她发怒,不敢再说,又想起无意之中,竟然开了口,忙道:"是,是!"躬身退开 。史婆婆哈哈一笑,道:"我当雪山派的掌门,有谁不服?" 众人面面相觑,均想这变故来得奇怪之极,但仍是谁也不发一言。 史婆婆踏步上前,从张三手中接过两块铜牌,说道:"雪山派新任掌门人白门史氏,多谢贵 岛奉邀,定当于期前赶到便是。"张三、李四相视一笑,一转身便出了大门,倏忽之间,只 听得两人大笑之声,已在十余丈之外。 史婆婆居中往太师椅上一坐,冷冷的道:"将这些人身上的铐镣,都给打开了。" 梁自进道:"你凭什么发施号令?雪山派掌门大位,岂能当真如此儿戏的私相授受?" 成自学、齐自勉一齐附和,说道:"你使刀不使剑,原非雪山家数,怎能为本门掌门?" 当张三、李四站在厅中之时,各人想的均是如何送走这两个煞星,只盼有人出头答应赴龙 木岛送死,免了众人的大劫。 但当二人一去,各人噩运已过,便即想到自己犯了叛逆重罪,真由史婆婆来做掌门人,她 岂有不加追究报复之理,那可是性命攸关、非同小可之事。登时大厅之上,许多人都鼓噪 起来。 史婆婆道:"好吧,你们不服我做掌门,那也无妨。"右手拿那两块铜牌,在手掌中叮叮当 当的敲得直响,说道:"那一个想做掌门,想去龙木岛喝这碗腊八粥,尽管挺身而出好了。 " 她目光向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各人脸上扫去。各人却都转过了头,不敢和她目光相触 。 封万里道:"启禀师娘:大伙儿犯上作乱忤逆了师父,实在罪该万死,但其中却实有不得已 的苦衷。"说着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师娘来做本派掌门,那是再好不过。师娘要 杀弟子,弟子不敢逃罪,但请师娘赦了旁人之罪,以安各人之心,免得本派之中,再生自 相残杀的大祸。" 史婆婆道:"你师父脾气不好,我岂有不知?到底此事如何而起,你倒说来听听。" 封万里又磕了两个头道:"自从师娘和白师哥、众师弟下山之后,师父每日里都大发脾气。 本门弟子受他老人家打骂,那是小事,大家受师门重恩,又怎敢生什么怨言?只是半个月 前,有三个老人前来拜访师父,他们自称姓丁,乃是兄弟。一个叫什么不二,一个叫不三 ,一个叫不四。" 史婆婆吃了一惊,道:"丁不四……丁不四这家伙到凌霄城来干什么?" 三六狂妄自大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封万里道:"这三个姓丁的老儿来到凌霄城后,便和师父在书房中密谈,说的是什么话,我 们都不得知,只知道这三个老家伙得罪了师父,四个人大声争吵起来。徒儿们生怕师父寡 不敌众,因此守在书房之外,只待师父有命,便冲进去对付这三个老家伙。但听得师父十 分生气,和那丁不四对骂,说什么'碧螺山''紫烟岛',又提到一个女人名字,叫什么'小翠 '的。" 史婆婆哼的一声,脸色一沉,但想众徒儿不知自己的闺名叫做小翠,说穿了反而不美,只 问:"后来怎样?" 封万里道:"后来也不知是如何动上了手,只听得书房中掌风呼呼大作,大伙儿没奉到师父 的号令,却也不敢进去。过了一会,墙壁一块一块的震了下来,我们这才见到,师父是在 和丁不四动手,丁不二和丁不三却是袖手旁观。两人掌风激荡,将书房的四堵墙壁都震坍 了。斗了一会,丁不四这老儿终究不敌师父的神勇,输了一招,给师父一拳打在胸口,吐 了几口鲜血。" 史婆婆"啊"的一声,脸上颇有关切之意。封万里续道:"师父气得很是厉害,第二掌又拍了 过去。那丁不二却出手拦住,道:'胜败既分,还打什么?又不是不共戴天的大仇?'扶着 丁不四,三个人就此出了凌霄城。" 史婆婆点头道:"他们走了?以后没再来过?" 封万里道:"这三个老儿没再来过,但师父却从此神智有些失常,整日只是哈哈大笑,自言 自语的道:'丁不四这老贼本来就是我手下败将,这一次总输得服了吧?他说小翠随他到了 碧螺山上……'" 史婆婆怒道:"胡说,那有此事?" 封万里道:"是,是,师父也说:'胡说,那有此事?这老贼明明骗人,小翠凭什么到他的 碧螺山去?不过,不过……别要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一时拿不定主意……'" 史婆婆脸色铁青,喝道:"老混蛋胡说八道,那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 封万里不明她言下之意,只得顺口道:"是,是!" 史婆婆又问:"老混蛋又说了些什么?" 封万里道:"你老人家问的是师父?" 史婆婆道:"自然是了。" 封万里道:"师父从此心事重重,老是说:'她去了碧螺山没有?一定没有去。可是她一个 人浪荡江湖,寂寞无聊之际,过去聊聊天,那也难说得很,难说得很。'" 史婆婆又哼一声骂道:"放屁!" 封万里跪在地下,神色甚是尴尬,这一个"是"字也不敢说,倘若应一声"是",便承认师父 的话是"放屁"了。 史婆婆道:"你站起来再说,后来又怎样?" 封万里磕了个头,道:"多谢师娘。"站起身来,说道:"又过了两天,师父忽然不住的高声 大笑,见了人便问:'你说普天之下,谁的武功最高?'大伙儿总答:'自然是咱们雪山派掌 门人最高。'瞧了师父的神情,和往日实在大不相同。他有时又问:'我的武功怎样高法?' 大伙儿总是说:'掌门人继往开来,内力既是独步天下,剑法更是当世无敌,其实掌门人根 本不必用剑,便已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他听我们这样回答。便笑笑不作声,显然很是高兴 。不料这天他在院子中撞到陆师弟,问他:'我的武功和少林派掌门人普法大师相比,到底 谁高?'陆师弟如何回答,我们都没听见,只是后来见到他脑袋被师父一掌打得稀烂,死在 当地。" 史婆婆道:"阿陆这孩子,平日本来就是憨头憨脑的,却又怎知是你师父下的手?" 封万里道:"我们见到陆师弟死得很惨,急忙去禀告师父,那知师父却哈哈大笑,说道:' 该死,死得好!我问他,我和少林派掌门普法大师二人,到底武功谁高?这小子居然胡说 八道,说什么本派功夫长于剑招变幻,少林武功却是博大精深,各门俱有绝顶的造诣。以 剑法言,本派胜于少林,以总的武功来说,少林开派千余年,或许会较本派所得为多。" 史婆婆道:"这么回答很不错啊。阿陆这孩子,几时学得口齿这般伶俐了?就算以剑法而言 ,雪山剑法也不见得便在人家达摩剑法之上。嗯,那老混蛋又怎样说?" 封万里道:"师娘斥骂师父,弟子不敢接口。" 史婆婆怒道:"这会儿你倒又尊敬起师父来啦!哼,我没上凌霄城之时,怎么又敢勾结叛徒 ,忤逆师父?" 封万里双膝跪地,磕头道:"弟子罪该万死。" 史婆婆道:"哼,老混蛋门下,个个都是万字排行,人人都有个挺会臭美的好字眼,依我说 啊,个个都该叫作万死才是,封万死、白万死、耿万死、王万死、柯万死、花万死……"她每 说一个名字,眼光便逐一射向众弟子脸上,耿万钟、王万仞等内心有愧,都低下头去。史 婆婆喝道:"起来,后来你师父又怎样说?" 封万里道:"是!"站起身来,续道:"师父说道:'这小子说本派和少林派武功各有千秋, 便是说我和普法这秃驴难分上下了,该死,该死!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不但武功天下无双, 而且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古往今来,没一个人及得上我。'" 史婆婆骂道:"呸,大言不惭。" 封万里道:"我们看师父说这几句话时,神智已有些失常,作不得真的。好在这里都是自己 人,否则传了出去,只怕别派中的武师们传为笑柄。当时大伙儿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什 么。师父怒道:'你们都是哑巴么?为什么不说话?我的话不对,是不是?'他指着苏师弟 问道:'万虹,你说师父的话对不对?'苏师弟只得答道:'师父之言,当然是对的。'师父 怒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什么当然不当然的。我问你,师父的武功高到怎样?'苏 师弟战战兢兢的道:'师父的武功深不可测,古往今来,唯有师父一人而已。本派的武功, 全在师父一人手中发扬光大。'师父又大发脾气,喝道:'依你这么说,我的功夫,都是从 前人手中学来的了?你错了,压根儿错了,雪山派功夫,是我自己创的。什么祖师爷爷开 创雪山派,都是骗人的鬼话,祖师爷传下来的剑谱、拳谱,大家都见过了,有没有我的高 明?'苏师弟只得道:'恐怕不及师父高明。'" 史婆婆叹道:"你师父狂妄自大的性子,由来已久,他三十岁当上了本派掌门,此后一直没 遇上胜过他的对手,便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说到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之时,他总是 不以为然,说是浪得虚名,何足道哉。想不到这狂妄自大的性子越来越厉害,竟连本派的 祖师爷也不瞧在眼里了。苏万虹这孩子怎么如此没骨气,为了附和师父,连祖师爷也敢诽 谤?" 封万里道:"师娘,你再也想不到,师父一听此言,手起一掌,便将苏师弟击出数丈之外, 登时便取他的性命,口中说道:'不及便是不及,有什么恐怕不恐怕的。'" 史婆婆喝道:"胡说八道,老混蛋就算再糊涂十倍,也不至于为了'恐怕'二字,便杀了他心 爱的弟子!" 封万里道:"师娘明鉴,师父他老人家平日待大伙儿恩重如山,弟子再奸再恶,也不敢捏造 谣言。这件事有二十余人亲眼目睹,师娘一问便知。" 史婆婆目光射到其余留在凌霄城的长门弟子脸上,这些人齐声说道:(修订本:"当时情形 确是这样,封师哥并无虚言。"史婆婆连连摇头叹气,"说道:)"这样的事怎能教人相信? 那不是发疯么?" 封万里道:"师父他老人家确是有了病,神智不大明白。" 史婆婆道:"那你们就该延医给他诊治才是啊。" 封万里道:"弟子等当时也就这么想,只是不敢自专,和几位师叔商议了,请了城里最高明 的南大夫和戴大夫两位给师父看脉。师父一见到他们,就问他们来干什么。两位大夫不敢 直言,只说听说师父饮食有些违和,他们在城中久蒙师父照顾,心中一来感激,二来关切 ,特来探望。师父即说自己没有病,反问他们:'可知道古往今来,武功最高强的是谁?' 南大夫道:'小人于武学一道,一窍不通,在威德先生面前谈论,岂不是孔夫子门前读孝经 ,鲁班门前弄大斧?'师父哈哈一笑,道:'班门弄斧,那也不妨,你倒说来听听。'南大夫 道:'向来只听说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开创少林一派,想必是 古往今来,武功最高之人了。'" 史婆婆点头道:"这南大夫说得很得体啊。" 封万里道:"可是师父一听之下,却大大的不快,怒道:'那达摩是西域天竺之人,乃是戎 狄蛮夷之类,你把一个胡人说得如此厉害,岂不是灭了我堂堂中华的威风?'南大夫甚是惶 恐,道:'是,是,小人知罪了。'我师父又问那戴大夫,要他来说。戴大夫见得南大夫碰 了这样一个大钉子,如何敢提少林派,只得说道:'听说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武术通神, 所创的内家拳掌,尤在少林派之上,依小人之见,达摩祖师乃是胡人,殊不足道,张三丰 祖师才算得是古往今来武林中的第一人。'" 史婆婆道:"少林、武当两大门派,武功各有千秋,不能说武当便胜过了少林,但张三丰祖 师是数百年来武林中震烁古今的大宗师,那原是绝无可置疑之事。" 封万里道:"师父本是坐在椅上,听了这番话后,霍地站起,说道:'你说张三丰所创的内 家拳掌了不起?在我眼中瞧来,那也是稀松平常。以他武当长拳而论,这一招虚中有实, 我只须这么拆,这么打,便即破了。又如太极拳的"野马分鬃",我只须这里一勾,那里一 脚踢去,立刻便叫他倒在地下。他武当派的太极拳,更那里是我雪山派剑法的对手?'师父 一面说,一面比划,掌风呼呼,只吓得两名大夫面无人色。我们众弟子在门外瞧着,谁也 不敢进去劝解。师父连比了数十招,问道:'我这些武功,比之秃驴达摩、牛鼻子张三丰, 却又如何?'南大夫只道:'这个……这个……'戴大夫却道:'咱二人只会医病,不会武功,威 德先生如此说,说不定你老先生的武功,比达摩和张三丰还厉害些。'" 史婆婆骂道:"不要脸!"也不知这三个字是骂戴大夫,还是骂白自在。 封万里道:"师父当即怒骂:'我比了这几十招,你还是信不过我的话,"说不定"三字,当 真是欺人太甚!'提起手掌,登时将两位大夫都击毙在房中。" 史婆婆听了这番言语,不由得冷了半截,但见雪山派门下,个个有不以为然之色,儿子白 万剑含羞带愧,垂下了头,心想:"本派门规第三条,不得伤害不会武功之人;第四条,不 得伤害无辜。老混蛋滥杀本门弟子,已令众人大为不满,再杀了这两个医生,那是大犯门 规之事,如何能再做本派的掌门?" 只听封万里又道:"师父当时见咱们神色有异,便道:'你们古古怪怪的瞧着我干么?哼, 心里在骂我坏了门规,是不是?雪山派的门规是谁定的?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凡人定出 来的?既是由人所定,为什么便修改不得?制订这十条门规的祖师爷,倘若今日还不死, 一样斗我不过,给我将掌门人抢了过来,照样要他听我的号令!'他指着燕师弟鼻子说道: '老七,你倒说说看,古往今来,谁的武功最高?'" "燕师弟性子十分倔强,说道:'弟子不知道!'师父大怒,提高了声音又问:'为什么不知 道?'燕师弟道:'师父没有教过,所以不知道。'师父道:'好,我现在教你:雪山派掌门 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古往今来剑法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 大宗师!你念一遍我听。'燕师弟道:'弟子笨得很,记不住这么一通串的话!'师父提起手 掌,喝:'你念是不念?'燕师弟悻悻的道:'我念便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老爷子自 己说,他是古今来剑法第一……'师父不等他念完,便已一掌击在他的脑门,喝道:'你加上" 自己说"三字,那是什么用意?你当我没听见吗?'燕师弟给他这么一掌,自是脑浆迸裂而 死。余下众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只好顺着师父之意,一个个念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 生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 大侠士,大宗师!'要念得一字不错,师父这才放我们走。 "这样一来,人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第二日,我们替三位师弟和两位大夫大殓出殡,师父 却又来大闹灵堂,把五个死者的灵位都踢翻了。杜师弟大着胆子上前相劝,被师父顺手抄 起一块灵牌,将他的一条腿生生削了下来。这天晚上,便有七名师兄弟不别而行。大伙儿 眼见雪山派已成瓦解冰消的局面,人人自危,都觉师父的手掌,随时都会拍到自己的天灵 盖上,迫不得已,这才商议定当,偷偷在师父的饮食中下了迷药,将他老人家迷倒,在手 足加上铐镣。我们此举犯上作乱,原是罪孽重大之极,今后如何处置,任凭师娘作主。"他 说完后,向史婆婆一躬身,退入人丛之中。 史婆婆呆了半晌,想起丈夫一世英雄,临到老竟是如此昏庸糊涂,不由得眼圈儿红了,泪 水便欲夺眶而出,颤声说道:"万里的言语之中,可有什么夸张过火、不尽不实之处?" 众人都不说话,隔了良久,成自学才道:"师嫂,实情确是如此。我们若再骗你,岂不是罪 上加罪?" 史婆婆道:"就算你掌门师兄神智昏迷,滥杀无辜,你们联手将他废了,那如何连万剑等一 干人从中原归来,你们竟也加以暗算?为何要将长门弟子尽皆除灭,下这斩草除根的毒手 ?" 齐自勉道:"小弟并不赞成加害掌门师哥和长门弟子,以此与廖师哥激烈争辩,师嫂想必亲 耳听到。" 史婆婆出了会神,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叫做一不作,二不休,事已如此,须怪大家不得 。" 廖自砺自被白万剑砍断一腿后,伤口血流如注,这人也真硬气,竟是一声不哼,自点穴道 止血,勉力撕下衣襟来包扎伤处。他的亲传弟子畏祸,却无一人过来相救。 史婆婆先前听他力主杀害白自在与长门弟子,心中对他好生痛恨,但自听得封万里陈述情 由之后,才觉祸变之起,实是发端于自己丈夫,不由得心肠顿软,向四支的众弟子喝道:" 你们这些畜生,眼见自己师父身受重伤,竟会袖手旁观,还算得是人么?" 四支的群弟子这才抢将过去,争着替廖自砺包扎断腿。其余众人,心头也都落下了一块大 石,均想:"她连廖自砺也都饶了,我们的罪名更轻,当无大碍。"当下有人取过钥匙,将 耿万钟、王万仞、汪万翼、花万紫等人的铐镣都打开了。 史婆婆道:"掌门人一时神智失常,行为不当,你们须当设法劝谏才是,这等犯上作乱,终 究是大违门规。此事如何了结,我也拿不出主意。咱们第一步,务须将掌门人放了出来, 和他商议商议。" 众人一听,无不脸色大变,均想:"再将这凶神恶煞放了出来,大伙儿那里还有命在?"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作声。 史婆婆怒道:"怎么?你们要将他关一辈子吗?你们作的恶还嫌不够?" 成自学道:"师嫂,这里人人亲耳听见,眼下我雪山派的掌门人是你,须不是白师哥。白师 哥当然是要放的,但总得先行设法将他的疾病治好,否则……否则……" 史婆婆厉声道:"否则怎样?" 成自学道:"小弟无颜再见白师哥之面,这就告辞。"说着深深一揖。 齐自勉、梁自进也道:"师嫂若是宽宏大量,饶了大伙儿性命,我们这就下山,终身不敢再 踏进凌霄城一步。" 史婆婆心想:"这些人怕老混蛋出来后和他们算帐,那也是人情之常。大伙儿倘若一哄而散 ,凌霄城只剩下一座空城,那还成什么雪山派?"便道:"好!那不必忙在一时,我先瞧瞧 他去,若无妥善的法子,决不轻易放他便是。" 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相互瞧了一眼,心中均想:"你夫妻情深,自是偏向着他。好在两 条腿生在咱们身上,你真要放了这老疯子出来,咱们难道不会逃吗?" 史婆婆道:"剑儿,阿绣!" 再向着石破天道:"亿刀,你们三个人都跟我来。" 又向成自学等三人道:"请三位师弟带路,也好在牢外听我和他说话,免得放心不下。说不 定我和他定下什么阴谋,将你们一网打尽呢。" 成自学道:"小弟岂敢如此多心?"他话是这么说,毕竟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还是和齐自 勉、梁自进一齐走出厅去。廖自励向本支的一名精灵弟子努了努嘴。那人会意,也远远的 跟在后面。 一行人穿厅过廊,行了好一会,到了石破天先前被禁之所。成自学走到那老者囚禁的所在 ,说道:"在这里!一切请掌门人多多担代。" 石破天先前在大厅上听众人说话,已猜想石牢中的老者便是白自在,果然所料不错。 成自学从身边取出钥匙,去开石牢之门,那知一转之下,铁锁早已被人打开。他"咦"的一 声,只吓得面无人色,心想:"铁锁已开,那老疯子已脱出牢笼了。"双手发抖,竟是不敢 去推石门。 史婆婆用力一推,石门应手而开。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不约而同的退出数步。 只见石室中空无一人,成自学叫道:"糟啦,糟啦!给他逃了!"但一言出口,立即想起, 这只是石牢的外间,要再开了一道门,才是牢房的所在。他右手发抖,提着的一串钥匙叮 当作响,便是不敢去开第二道石门。石破天本想告知他:"这扇门也早给我开了锁。" 但想自己在装哑巴,总是少说话为妙,便不作声。史婆婆接过钥匙,插入匙孔中一转,发 觉这道石门早已打开,只道丈夫确已脱身而出,不由得反增了几分忧虑:"他脑子有病,若 是逃出凌霄城去,不知在江湖上闯出多大的祸来。"推门之时,一双手也不禁颤抖了。 那门只推开数寸,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哈哈大笑。 众人都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只听得白自在狂笑了一阵,大声说道:"什么少林派、武当 派,这些门派的功夫又有屁用?从今儿起,武林之中,人人都须改学雪山派的武功,其他 任何门派,一概都要取消。听见了没有?普天之下,做官是皇帝为尊,读书是孔夫子为尊 ,说到刀剑拳脚,那便是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为尊。那一个不服,我便把他的脑袋揪了下来 。" 史婆婆又将门推开数寸,在黯淡的光线之中,只见丈夫手足被铐,全身绕了铁链,被缚在 两根巨大的石柱之间,不禁心中一酸。 白自在乍见妻子,呆了一呆,随即笑道:"很好,很好!你回来啦。现下武林中人人奉我为 尊,雪山派君临天下,其他各家各派,一概取消。婆婆,你瞧好是不好?" 史婆婆冷冷的道:"好得很啊!但不知为何各家各派都要一概取消。" 白自在笑道:"你的脑筋又转不过来了。雪山派武功最高,各家各派谁也比不上,自然是非 取消不可了。" 史婆婆将阿绣拉到身前,道:"你瞧,是谁回来了?" 她知白自在最疼爱这个小孙女儿,此次神智失常,便因阿绣堕崖自尽而起,盼他见到孙女 儿后,心中一喜欢,这失心疯的毛病便会痊愈了。 阿绣叫道:"爷爷,我回来啦,我没有死,我掉在谷底大雪里,幸得婆婆救了上来。" 白自在向她瞧了一眼,说道:"很好,你是阿绣。阿绣,乖宝,你可知当今之世,以谁的武 功最高?谁是武林至尊?" 阿绣低声道:"爷爷!" 白万剑抢上两步,道:"爹爹,孩儿来得迟了,害爹爹为小人所欺。孩儿替你开锁。" 白自在喝道:"走开!谁要你来开锁?这些足镣手铐,在你爹爹眼中,便如朽木烂泥一般, 我只须轻轻一挣,便挣脱了。我只是不喜欢挣,自愿在这里闭目养神而已。我白自在纵横 天下,便数千数万人一起过来,也伤不了你爹爹的一根毫毛,又那有人能锁得住我?" 白万剑道:"是,是,爹爹天下无敌,当然没人能奈何得了爹爹。此刻母亲和阿绣归来,大 家很是喜欢,便请爹爹同到堂上去喝几杯团圆酒。"说着拿起钥匙,便要去开他手铐。 白自在怒道:"我叫你走开,你便走开!我手脚上戴了这些玩意儿,很是有趣,你难道以为 我自己弄不掉么?快走!" 这"快走"二字,喝得甚响,白万剑吃了一惊,当的一声,将一串钥匙掉在地下,退了两步 。 原来白万剑为人甚是机警,知道父亲以颜面攸关,决不容许旁人助他脱难,是以假作失惊 ,掉了钥匙。 成自学等四人本在外间窃听,听得白自在这么一声大喝,忍不住都在门缝中探头探脑的窥 看。 白自在喝道:"你们见了我,为什么不请安?那一个是大英雄?大豪杰?" 成自学寻思:"他此刻被缚在石柱之上,自亦不必惧怕,但师嫂终究必设法释放,不如及早 甜言蜜语,讨好于他,免惹日后杀身之祸。"便躬身说道:"雪山派掌门人白老爷子,是古 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 梁自进忙接着说道:"白老爷子既为雪山派掌门,什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任何门派 均应取消,普天之下,唯白老爷子一人独尊。" 齐自勉和四支的那名二代弟子,跟着也说了不少谄谀之言。白自在洋洋自得,点头微笑。 史婆婆却是大感羞愧,心想:"这老儿说他发疯,却又未必,他见到我和剑儿、阿绣,一个 个认得清清楚楚,只是狂妄自大,到了难以救药的地步,这便如何是好?" 白自在突然抬起头来,问史婆婆道:"丁家老四前几日来看我,说你到了碧螺山去看他,跟 他在一起盘桓了数日,可有此事?" 史婆婆怒道:"你又没有真的发了疯,怎地也相信这种人的胡说八道?" 阿绣道:"爷爷,那丁不四确是想逼奶奶到他的什么碧螺山去,他……他乘人之危,奶奶宁可 投江自尽,也不肯去。" 白自在微笑说道:"很好,很好,我白自在的夫人,怎能受人之辱?后来又是怎样?" 阿绣道:"后来,后来……幸亏这位大哥出手相助,才将丁不四赶跑了。" 白自在向石破天斜睨半晌,道:"这小子的功夫还算可以,虽然和我相比,还差这么一大截 儿,但要赶跑丁不四,只怕倒也够了。" 史婆婆忍无可忍,大声道:"你吹什么大气?什么雪山派天下第一,当真是胡说八道。这孩 儿是我的徒儿,是我一手亲传的弟子,我的徒儿比你的徒儿功夫就强得多。" 白自在哈哈大笑,说道:"荒唐,荒唐!你有什么本领能胜得过我的?" 史婆婆道:"剑儿是你调教的徒儿,是不是?剑儿,你亲口向你师父说,是我的徒儿强,还 是他的徒儿强?" 白万剑道:"这个……这个……"他在父亲积威之下,不敢直说拂逆他心意的言语。 白自在笑道:"你的徒儿,岂是我徒儿的对手?" 白万剑是个直性汉子,赢便是赢,输便是输,既曾败在石破天手底,岂能不认,说道:"孩 儿无能,适才和他动手过招,确是敌他不过。" 白自在陡然间跳起身来,将全身铁链扯得呛啷直响,叫道:"反了,反了!那有此事?" 史婆婆和他做了几十年夫妻,对他心思,倒也知道个十之八九,寻思:"此人自以为武功天 下无敌,在凌霄城中自大称王,给丁不四一激之后,就此半疯不疯。常言道:心病还须心 药医。教他遇上一个强过他的对手,挫折一下他的狂气,说不定这疯病倒可治好了。只可 惜张三、李四飘然而去,否则请他二人来治治这疯病,倒是一剂对症良药。不得已求其次 ,我这徒儿武功虽然不高,内力却远在这老儿之上,何不激他一激?" 便道:"什么古往今来武功第一、内功第一,当真不怕羞,单以内力而论,我这徒儿便远在 你之上了。" 三七上门复仇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白自在仰天狂笑,说道:"便是达摩和张三丰复生,也不是白老爷子的对手。这个名不见经 传的少年,倘若能够有我天授内力的三分之一。也足以睥睨当世,在武林中扬眉吐气了。" 史婆婆冷笑道:"大言不惭,当真令天下人齿冷,你倒和他比拚一下内力看。" 白自在笑道:"这小子那里配跟我动手?好吧,我只用一只手,便翻他三个筋斗。" 史婆婆知道丈夫内力了得,当真比试,只怕他伤了石破天性命,得他这一句话,那是求之 不得,便道:"这少年既是我的徒儿,又是阿绣未过门的女婿,那便是你的孙女婿了。你们 比只管比,却是谁也不许真的伤了谁。" 白自在笑道:"他是我孙女婿么?那也瞧他配不配。好,我不伤他性命便是。" 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匆匆来到石牢之外,高声说道:"启禀掌门人,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 ,会同摩天居士谢烟客,将石清夫妇救了出去,现正大厅上索战。"却是耿万钟的声音。 白自在和史婆婆同时惊噫了一声,不约而同的道:"摩天居士谢烟客?" 石破天又惊又喜,得悉石清夫妇无恙,已脱险境,但那石中玉既然来到凌霄城,自己这个 假冒石中玉却要拆穿了,再者和谢烟客多时不见,想到和他见面,欢喜之中又有些惧怕。 史婆婆道:"咱们和长乐帮、谢烟客素无瓜葛,他们来生什么事?是石清夫妇约来的帮手么 ?" 耿万钟道:"那石破天好生无礼,说道他看中了咱们的凌霄城,要咱们都……都搬出去让给他 。" 白自在怒道:"放他的狗屁!他长乐帮来了多少人?" 耿万钟道:"他们一起只有五个人,除了石清夫妇俩、谢烟客和石破天之外,还有一个年轻 姑娘,说是丁不三的孙女儿。" 石破天一听是丁珰到了,不禁眉头一皱,侧眼向阿绣瞧去,只见她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 ,不由得脸上一红,将头转了开去,心想:"她叫我冒充石中玉,好救石庄主夫妇的性命, 怎么她自己又和石中玉来了?是了,想必她和石中玉放心不下,深怕我吃亏,说不定在凌 霄城中送了性命,是以冒险前来相救。谢先生当然是为救我而来的了。"他生性淳朴忠厚, 只道世上个个都是仁义良善之人,因此忖度人心之时,总是往好处设想。 白自在道:"区区五个人,何足道哉?你有没跟他们说: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白老爷 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 大宗师?" 耿万钟道:"这个……这个……他们既是武林中人,必久闻师父的威名。" 白自在道:"是啊,这可奇了!既知我的威名,怎么又敢到凌霄城来惹事生非?是了,是了 !我在这石室中小隐之事,想必传遍了天下,大家都以为白老爷子金盆洗手,不再言武, 是以欺上门来啦。嘿嘿,嘿嘿!你瞧,你师父这棵大树一不遮荫,你们便抵挡不住。" 史婆婆怒道:"你自个儿在这里臭美吧!大伙儿跟我出去瞧瞧。"说着首先快步而出。白万 剑,成自学等都跟了出去。 石破天正要跟着出去,忽听得白自在叫道:"你这小子留着,我来教训教训你。" 石破天停步,转过身来。阿绣本已走到门边,关心着石破天的安危,也退了回来。她知道 爷爷半疯不疯,倘若真和石破天比试内力,说不定一下手便杀了他,自己功力不济,危急 之际却无法出手解救,叫道:"奶奶,爷爷真的要跟……跟他比试呢!" 史婆婆回过头来,对白自在道:"你若是伤了我的徒儿的性命,我这就上碧螺山去,一辈子 也不回来了。" 白自在大怒,叫道:"你……你说的是什么话?" 史婆婆更不理睬,扬长出了石牢,反手将石门带上,牢中登时黑漆一团。 阿绣俯身拾起白自在脚边的钥匙,替爷爷打开了足镣手铐,说道:"爷爷,你就教他几招武 功吧。他没练过多少功夫,本领是很差的。" 白自在大乐,笑道:"好,我就教他几招,他便终身受用不尽。" 石破天一听,正合心意,他听白自在不住口自称什么"古往今来武功第一",料想自己决计 斗他不过,由"比划"改为"教招",自是求之不得之事,忙道:"多谢老爷子指点。" 阿绣退到门边,推开牢门,石牢中又明亮了起来。石破天陡见白自在站直了身子,几乎比 自己高出了一个头,神威凛凛,直如天神一般,对他更增了几分敬畏之意,不由自主的向 后退了两步。 白自在笑道:"不用怕,不用怕,爷爷不会伤你。你瞧着,我这么一出手,揪住你的后颈, 便摔你一个筋……"他口中言语说出,右手一探,果然已揪住了石破天的后颈。 这一下来得又快又奇,石破天那里避得开了,只觉得他手上力道大得出奇,给他一抓之下 ,身子便欲腾空而起,急忙稳住,右臂一挡,格开了他的手臂。 白自在这一下明明已抓住他后颈要穴,岂知运力一提之下,石破天的身子起而复堕,竟然 没能将他提起,同时右臂被他一格,只觉臂上一酸,只得放开了手。 他"噫"的一声,心想:"这小子的内力果然了得。"左手一探,又已抓住他的胸口,顺势一 甩,却仍是没能拖得动他的身子。 这第二下石破天本已提防,存心闪避,可是终究还是被他一出手便即抓住,心下好生佩服 ,赞道:"老爷子的功夫果然了得,这两下便比丁不四爷爷厉害得多。" 白自在本已暗自惭愧,听他说自己比丁不四厉害得多,却又高兴起来,道:"丁不四如何是 我对手。"左脚随着绊去,石破天身子一晃,却没被他绊倒。 白自在一揪、一抓、一绊,连环三招,当年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曾栽在这三招之下, 那知此刻这三招每一招虽都得手,但碰上石破天浑厚无比的内力,竟是一招也不能奏效。 那日他和丁氏三兄弟会面,听丁不四言道史婆婆曾到碧螺山盘桓数日,又妒又怒,竟至神 智失常,今日亲眼见到爱妻回来,得知碧螺山之行,全属虚妄,心中一喜,疯病已然好了 大半,但"武功天下第一"的念头,自己一直是深信不疑的,此刻连环三招摔不到石破天这 少年,怒火上升,脑筋又糊涂起来,呼的一掌,当胸便向他拍了过去,竟然使出了十成力 道。 石破天见他这一掌来势凶猛,左手一提,格了开去。白自在左拳随即击出,石破天闪身欲 避,但白自在这一拳来势神妙无方,砰的一声,击在他的右肩。阿绣"啊"的一声惊呼。 石破天安慰她道:"不用担心,我也不痛。" 白自在怒道:"好小子,你不痛?再吃我一拳。"这一拳石破天伸手格开了。 阿绣见他二人越斗越快,白自在发出的拳脚,石破天只能挡架得七八成,其余的都打在他 身上,初时十分担忧,只叫:"爷爷手下留情!"但见石破天脸色平和,并无痛楚之状,又 略略宽怀。 白自在在石破天身上连打二十余下,初时还记得妻子之言,只用了三四成力道,生怕打伤 了他,但不论是拳是掌,打在他的身上,石破天只不过身子一晃,若无其事的承受了去。 白自在又惊又怒,出手渐重,可是说也奇怪,自己尽管加力,始终无法将他击倒。 白自在吼叫连连,将生平之力都使了出来。霎时之间,石牢中全是拳风掌风,只激得石柱 上的铁链、铜镣,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阿绣但觉呼吸为艰,虽已贴身于门背,仍是难以忍受,只得推开牢门,走到外间。她眼见 爷爷一拳一拳打向石破天身上,不忍多看,反手便带上了门,双手合什,暗暗祷告:"老天 爷保祐,别让他二人这场打斗生出事来,最好是不分胜败,两家罢手。" 只觉背脊所靠的石门不住摇晃,铁链撞击之声愈来愈响,她脑子有些晕眩,倒像足底下的 地面也有些摇动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石门不再摇晃,铁链声也已止歇。 阿绣在门上一听,石牢中竟是半点声息也无,这一片静寂,令到她比之听到天翻地覆的打 斗之声,更是惊恐:"是爷爷胜了呢,还是石郎胜了?是爷爷打伤了石郎,还是石郎打伤了 爷爷?倘若是爷爷胜了,他一定会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但如是石郎得胜,他……他定然会 推门出来叫我,怎么……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难道……难道有人身受重伤么?莫非两个人都 力竭而死?" 她全身发抖,伸手缓缓推开石门,双目却是紧紧闭住,不敢去看牢中情形,唯恐一睁开眼 来,见到有一人尸横就地,又隔了好一会,这才眼睁一线,只见白自在和石破天二人都坐 在地下,白自在双目紧闭,石破天却是满脸微笑的向着自己。 阿绣"哦"的一声,长吁了口气,睁大眼睛,看清楚石破天伸出右掌,按在白自在的后心, 原来是在助他运气疗伤。阿绣道:"爷爷……受了伤?" 石破天道:"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一会儿就好了!"突然之间,白自在一跃而起,喝道:"什 么一口气转不过来,我……我这不是转过来了么?"伸掌又要向石破天头顶击落,猛觉一双手 掌肿欲裂,提掌一看,但见双掌已肿成两个圆球相似,红得几乎成了紫色,这一掌若是打 在石破天身上,只怕自己的手掌非先破裂不可。 他一怔之下,已明其理,原来石破天这小子内力之强,确是世所罕见,自己数十招拳掌招 呼在他身上,都给他的内力反弹了出来,这些拳掌便如都击在石墙之上一般,对方未曾受 伤,自己的手掌却抵受不住了,跟着觉得双脚隐隐作痛,便如有数千万根细针在钻刺一般 ,知道自己踢了他几脚,脚上也已受到反震。 他呆了半晌,说道:"罢了,罢了!"登觉万念俱灰,什么"古往今来武功第一"之话,全是 大言不惭的欺人之谈,拿起足镣手铐,套在自己手足之上,喀喇数声,都上了锁,随即用 力将那钥匙往石墙上掷去,但见火花迸现,叮的一声响,几枚钥匙扭曲不堪,再也不能开 那足镣手铐了。 阿绣惊道:"爷爷,你怎么啦?"白自在转过身子,朝着石壁,道:"我……我白自在罪孽深重 ,在这里面壁思过。你们快出去,我从此是谁也不见。你叫你奶奶到碧螺山去吧,永远再 别回到凌霄城来。" 阿绣和石破天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阿绣埋怨道:"都是你不好,为什么 这般逞强好胜?" 石破天愕然道:"我……我没有啊,我一拳也没打到你爷爷。" 阿绣白了他一眼,道:"他单是'我的'爷爷吗?你叫声'爷爷'也不怕辱没了你。" 石破天心中一甜,低声叫道:"爷爷!" 白自在挥手道:"快去,快去!你强过我,我是你孙子,你是我爷爷!" 阿绣伸了伸舌头,道:"爷爷生气啦,咱们快跟奶奶说去。" 两人出了石牢,走向大厅。石破天道:"阿绣,人人见了我,都道我便是那个石中玉。连石 庄主、石夫人也分辨不出,怎地你却没有认错?" 阿绣脸上一阵飞红,霎时间脸色苍白,停住了脚步。 这时二人正走在花园中的一条小径之上,阿绣身子微晃,伸手扶住了一株白梅,脸色又白 又嫩,便似白梅的花瓣一般,她定了定神,道:"这石中玉曾经想欺侮过我,我气得投崖自 尽。大哥,你肯不肯替我出一口气,把他杀了?" 石破天踌躇道:"他是石庄主夫妇的独生爱子,石庄主、石夫人待我极好,我……我……阿绣, 我可不能去杀他们的儿子。" 阿绣头一低,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了下来,呜咽道:"我第一件事求你,你就不答应,以后 ……以后,你一定老是欺侮我,就像爷爷对奶奶一般。我……我告诉奶奶和妈去。"说着右足一 顿,直奔了出去。 石破天道:"阿绣,阿绣,你听我说。" 阿绣掩着面道:"你不杀了他,我永远不睬你。"足下不停,片刻间便到了大厅之上。 石破天和她并肩齐入,只见厅中剑光闪闪,四个人斗得正紧,却是白万剑、成自学、齐自 勉三人各挺长剑,正在围攻一个青袍短须的老者。 石破天一见之下,脱口叫道:"老伯伯,你好啊,咱们好久没见了。"原来这老者正是摩天 崖的谢烟客。 谢烟客在雪山派三大高手围攻之下,仍是挥洒自如,以一双肉掌对付三柄长剑,非但丝毫 不见吃力,反而大占上风,陡然间听得石破天这一声叫,举目向他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叫道:"怎么又有一个?" 高手过招,岂能心神稍有失常?他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白、成、齐三柄长剑同时乘虚而 入,刺向他的小腹。 三人一师所授,使的同是一招"明驼骏足",剑势又迅又狠,眼见剑尖已碰到他的青袍,三 剑同时要透腹而入。 石破天大叫:"小心!"纵身跃起,一把抓住白万剑的后心,硬生生将他身子提了起来。 跟着只听得喀喀两声,谢烟客在危急中使出生平绝技"碧针清掌",左掌震断了齐自勉的长 剑,右掌震断了成自学的长剑。 这两掌击得虽快,他青袍的下摆还是被双剑划破了两道长长的口子,跟着双掌一翻,内力 一吐,成齐二人直飞出去,砰砰两声,背脊撞在厅壁之上,只震得梁柱间泥灰簌簌而落, 犹似下了一阵急雨。又听得拍了一声,却是白万剑打了石破天一个耳光。 谢烟客向石破天看了一眼,目光转向坐在角落里的另一个少年石中玉,心下兀自惊疑不定 ,道:"你……你二人怎地一模一样?" 石破天放下白万剑,满脸堆欢,道:"老伯伯,你是来救我的吗?我很好,他们没杀我。多 谢你啦。叮叮当当,石大哥,你们也一块来了。石庄主、石夫人,谢天谢地,他们没伤你 。师父,爷爷自己又戴上了足镣手铐,不肯出来,说要你上碧螺山去。"顷刻之间,他向谢 烟客、丁珰、石中玉、石清夫妇、史婆婆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 石破天这几句话说得兴高采烈,听他说话之人却是个个都大吃了一惊。 谢烟客当日在摩天崖上,独自修习"碧针清掌",只因逞一时之快,测试自己的修为,将全 身内力都尽数使了出来。恰在此时,"着手回春"贝海石率领长乐帮的八名高手,来到摩天 崖上,说是迎接他们的什么帮主,一口咬定这帮主是在崖上。 谢烟客一招之间,便将米横野擒住,但其后与贝海石动手,一来这位贝大夫确有过人的武 功造诣,二来正当自己内力耗竭之余,以一招"文丞武尉"与贝海石对了一掌,即知久战下 去,必难讨好。相这摩天居士谢烟客是何等人物,乘着败象未露,立即飘然引退。 但他名动江湖,确是身怀惊人绝艺,他所颁的玄铁令人从争求,岂是等闲之辈?这一掌而 退,虽然不能说败,终究是被人欺上门来,逼下崖去,实是毕生的奇耻大辱。 他仔细思量,此番所以受逼,主因全系自己在练功时过耗内力所致,倘若自己在精力旺盛 之际,与贝海石单打独斗,至少可占上七八成赢面。 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但谋定而动,寻了个隐僻所在,化了好几个月功夫,将一套"碧针清 掌"直练得出神入化,无懈可击,这才单身寻上扬州长乐帮总舵,一进门便掌伤六名香主, 登时长乐帮全帮为之震动。 其时石破天已受丁珰之骗,将石中玉掉包掉了出来,随着雪山派众人赴凌霄城送死。 石中玉正想和丁珰远走高飞,不料长乐帮到处布满了人,不到半天便遇上了,将他迎回帮 中。 石中玉无奈,只得暂且冒充石破天,徐图后计。他是个千伶百俐之人,帮中上下人等又个 个熟识,各人性格摸得清清楚楚,他要假装石破天而不令人起疑,那比石破天冒充他是易 上百倍了。 只是他毕竟心中有鬼,不敢大模大样如从前那么做他的帮主,每日里总有大半天躲在房中 不出,有人问起帮中大事,他也唯唯否否的不出什么主意。 长乐帮这干人,只求他准期去龙木岛赴约,乐得他诸事不理,逍遥自在。 这一日谢烟客来到长乐帮总舵,掌伤六名香主,这六个人,均是昔日曾去摩天崖而给他记 住了面貌的。 米横野当日曾给他制住,此时就手下留情,只叫他去请贝海石出来,至于余下一名香主, 则是奉命外出办事,未在总舵,得以逃过一劫。 贝海石那日前赴摩天崖接得石破天归来,一掌逼走谢烟客,虽知从此伏下了一个隐忧,但 觉他掌法虽精,内力却是平平,未免与他在武林中所享的大名不副,也不如何放在心上。 其后发觉石破天原来并非石中玉,这样一来,变成无缘无故的得罪了一位武林高手,心下 更微有内疚之意,但铜牌邀宴之事迫在眉睫,帮中不可无主出头承担此事,乘着石破天阴 阳内力激荡而昏迷不醒之时便在他身上做下了手脚。 原来石中玉那日在贝海石诸人怂恿之下,做了帮主,不数日便即逃脱,给贝海石擒了回来 ,将他脱得赤条条地监禁数日,教他难以再逃,其后石中玉虽然终于又再逃脱,他身上的 各处创伤疤痕,却已让贝海石尽数瞧在眼里。 贝大夫并非真的大夫,然久病成医,医道着实高明,他对石中玉身上各处疤痕记得清楚, 而在石破天肩头、腿上、臀部仿制这些疤痕,竟也做得一模一样,毫无破绽,以致情人丁 珰、仇人白万剑,甚至父母石清夫妇都给他瞒过。 贝海石只道石中玉既然再次逃走,以他的狡狯伶俐,在腊八日之前必不会现身,是以放胆 而为,不但骗过了旁人,连石破天自己到后来也是深信不疑,要知石破天和石中玉二人相 貌虽然相似,究竟不能一般无异,但有了身上这几处疤痕之后,人人先入为主,纵有再多 不似之处,也一概略而不计了。 石破天本来丝毫不通人情世故,种种奇事难以索解,也只有相信旁人之言,只道自己一场 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 那知龙木岛的善恶二使实有过人之能,竟将石中玉找了出来,贝海石的把戏全被拆穿。虽 然石破天应承接任帮主,替长乐帮免了一劫,贝海石却是面目无光,深自匿居,不敢和石 破天见面。以致石中玉将石破天掉换之事,本来唯独难以瞒过他的眼睛,却也以此没有败 露。 这日谢烟客上来打门,指名索战,贝海石一听他连伤六名香主,自忖并无胜他把握,一面 出厅周旋,一面遣人务必请帮主出来应付。 石中玉推三阻四,前来相请的香主舵主站得满房都是,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的传来:"贝先生 和那姓谢的已在厅上激斗,快请帮主出去掠阵!" "贝先生肩头给谢烟客拍了一掌,左臂已有些不灵。" "贝先生扯下了谢烟客半幅衣袖,谢烟客却乘机在贝先生胸口印了一掌。" "贝先生咳嗽连连,口喷鲜血,帮主再不出去,贝先生难免丧生。" "那姓谢的口出大言,说道一双肉掌,便将长乐帮挑了,帮主再不出去,他要放火焚烧咱们 总舵!" 石中玉硬着头皮,只得来到大厅,决意向那谢烟客低声下气的赔罪。 那知谢烟客一见了他,登时大吃一惊,叫道:"狗杂种,原来是你。"这时贝海石已是气息 奄奄,委顿在地,衣襟上都是鲜血。 石中玉知道自已功夫和贝海石差得太远,贝大夫尚且如此,自己若是上阵,一来定然不敌 ,二来冒充之事立即败露,若给雪山派中人得悉,转眼便有性命之忧,听谢烟客这么一叫 ,只得忍气吞声的道:"原来是谢先生。" 他那知"狗杂种"乃是石破天的名字,而谢烟客更是一见面便将他误认为石破天。 谢烟客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居然是长乐帮的帮主!"一想到种种情事,心下不 由得凉了半截,他心中日夜牵挂的,乃是自己从狗杂种这小叫化手中接了这枚玄铁之令, 自己当年立下重誓,但教授令之人有何号令,不论是如何难危之事,也务必为他办到,他 登时心念电转:"糟了,糟了!贝大夫此人原来竟是这等工于心计,知道我从这狗杂种手中 接了玄铁令,竟千方百计的来到摩天崖上,将他接去做个傀儡帮主,其用意无非是要我听 他长乐帮的号令。谢烟客啊谢烟客,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今日里竟然会自投罗网,从 此人为刀砧,我为鱼肉,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 要知一个人系念于一事之后,不论遇上何等情景,总是不由自主的将之与心中之事连了起 来。 逃犯越狱,只道普天下的公差都在捉拿自己;凶手犯案,只道人人都在思疑自己;青年男 女钟情,只道对方一言一动都为自己而发。 谢烟客其时心情,亦复如此。他越想越怕,料想贝海石事先早已伏下厉害机关,双目凝视 石中玉静候他说出要自己去办的难事,"倘若他竟要我自断双手,从此成为一个不死不活的 废人,这便如何是好?" 他倘若一转身奔出长乐帮的总舵,从此不再见这狗杂种之面,自也可以避过这个难题,但 这么一来,江湖上从此再没他这号人物,那倒事小,想起昔时所立的毒誓,他日应誓,那 比自残双手等等更是惨酷十倍了。 他目不转睛的瞧着石中玉,只等他发出号令,那料得到石中玉心中,也是十分害怕,但见 谢烟客神色古怪,不知他要向自己施展什么杀手。两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在半晌之 间,两个人都如过了好几天一般。 又过良久,谢烟客终于厉声说道:"好吧,是你从我手中接过玄铁令去,姓谢的言出如山, 你要我为你办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谢某一生纵横江湖,便遇上天大的难事,也不曾皱 一皱眉来。" 石中玉一听,登时呆了,但谢烟客颁下玄铁令之事,他却也曾听过,他是个十分聪明机智 之人,心念一转之际,已然明白,定是谢烟客也将自己认作石破天了(其实"石破天"三字 ,本是石中玉加盟长乐帮后所用的假名,只是狗杂种无名无姓,作书人姑且将石破天三字 ,移作狗杂种的姓名。)听他说不论自己出什么难题,都是尽力办到,那真是天外飞来的 大横财,心想此人武功之高,可说无事不可为,却教他去办什么事好?不由得沉吟不决。 谢烟客已瞧出了他又惊又喜、又是害怕的神情,又道:"谢某曾在江湖扬言,凡是得我玄铁 令之人,谢某决不伸一指加于其身,你又怕些什么?狗杂种,你在摩天崖上装得好像啊。 你那'炎炎功'练得怎样了?" 石中玉不知"炎炎功"是什么东西,只是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我当 前的大患,是在雪山派留下的这个大祸胎。那个傻子到得凌霄城中,吐露真相,白自在、 白万剑、封万里这干人岂肯罢休?定会又来找我的晦气。这件事羊肉没吃到,惹得一身骚 ,若不了结,我一生终是难在江湖上立足。天幸眼前有这个良机,我何不要他去了结此事 ?雪山派的实力,和长乐帮也只是半斤八两之间,这谢烟客孤身一人能将长乐帮挑了,多 半也能凭一双肉掌,令凌霄城中上上下下群相慑服。"当即说道:"谢先生言而有信,令人 可敬可佩。在下要谢先生去办的这件事,传入俗人耳中,或许有点儿骇人听闻,但以谢先 生无双无对的武功,那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谢烟客听得他话中之意,似乎不是要作践自己,心中为之一喜,忙问:"要我去办什么事? " 石中玉道:"在下斗胆,请谢先生到西域凌霄城去,将雪山派中上上下下,一古脑儿的都诛 灭了。" 谢烟客微微一惊,心想雪山派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威德先生白自在声名甚著,是个极不 易惹的大高手,竟要将之尽数诛灭,那是谈何容易?但对方既然出下了题目,反令他放下 心事。他本是个任性而为的魔头,坏人要杀,好人也杀,什么都没有顾忌,当即点头:"好 ,我这就去。"说着转身便行。 石中玉叫道:"谢先生且慢!" 谢烟客转过身来,道:"怎么?"他猜想狗杂种所以要叫自己去诛灭雪山派,纯是长乐帮中 贝海石等人的主意,不知长乐帮和雪山派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才假手于己去诛灭对方,他 只盼早一刻离去好一刻,深恐贝海石他们又使什么诡计。 只听石中玉道:"谢先生,我和你同去,要亲眼见你办成此事!" 三八玄铁之令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原来石中玉被长乐帮群豪迎回总舵之后,对他监视甚紧,唯恐他口头上说得豪气干云,事 到临头,却是脚底抹油,一走了之。 石中玉这几日来暗中好生发愁,和丁珰商议了几次,两人已是打定了主意,龙木岛当然是 无论如何不去了的,在总舵之中溜走,也是大不容易,只有在前赴龙木岛途中,设法脱身 。 长乐帮中诸人对石中玉只是暗中监视,面子上对他自是奉命唯谨,半点也不敢得罪了,至 于丁珰在总舵中出出入入,更是来去无阻。 石中玉脑筋动得好快,一听谢烟客答应前赴凌霄城,去将雪山派上下人等尽数诛灭,便即 想到,此事一举两得,正是脱离长乐帮的良机。 谢烟客当年立誓,虽说接到玄铁之令,只为人办一件事,但石中玉要和他同行,却与这一 件事有关,原是不便拒绝,便道:"好,你和我一齐上道就是。"长乐帮众人大急,眼望贝 海石,听他示下。 石中玉朗声道:"本座既已答应龙木岛应约,天大的担子也由我一人挑起,届时自不会令众 位兄弟皱一皱眉头。" 贝海石重伤之余,万料不到谢烟客竟会听石帮主号令,反正无力拦阻,只得叹一口气,有 气无力的说道:"帮……帮主,一……一……路保重,恕……恕……属下……咳咳……不送了!"石中玉一 拱手,随着谢烟客出了总舵。 谢烟客冷笑道:"狗杂种,你几年来装得真像,谢某人双眼当真瞎了,还道你是丁不四派来 暗算于我,万料不到你竟是长乐帮的帮主,嘿嘿,嘿嘿!" 此时石中玉既下了号令,谢烟客对他便毫不畏惧,除了不能动手打他杀他之外,言语之中 尽可放肆侮辱,石中玉若是再想要他办第二件事,谢烟客尽可不必理会了。 石中玉不敢多言,只是陪笑道:"这可多多得罪了。" 丁珰长日在长乐帮左右守候,过不多时,便和二人会合,一同上凌霄城来。 石中玉虽有谢烟客这高手作为护符,但白自在积威之下,他一上凌霄城后,毕竟十分害怕 ,便向谢烟客献议施行暗袭而非明攻。 谢烟客一听之下,正合心意。当下三人偷入凌霄城来。好在石中玉居住多年,各处道路门 户十分熟悉。 谢烟客出手杀了四名雪山派的第三代弟子后,进入中门,便即听到雪山派中人窃窃私议, 得悉凌霄城祸起萧墙,正有巨大内争,又得悉石清夫妇被擒。 石中玉虽然凉薄无行,父子之情毕竟尚在,当下也不向谢烟客恳求,径自引着他来到城中 囚人之所,由谢烟客出手杀了数人,救出了石清、闵柔,这才来到大厅之上。 其时史婆婆、白万剑、石破天等正在和白自在说话,依着谢烟客之意,见一个,杀一个, 当时便要将雪山派中人杀得干干净净,但石清、闵柔极力劝阻。 石清更以言语激他:"是英雄好汉,便当先和雪山掌门威德先生决个雌雄,此刻正主儿不在 ,杀他后辈弟子,江湖上议论起来,未免说摩天居士以大压小,欺软怕硬。" 谢烟客冷笑道:"反正是尽数诛灭,先杀老的,再杀小的,也是一样。" 不久史婆婆和白万剑等出来,一言不合,便即动手。白万剑武功虽高,如何是这玄铁令主 人的敌手? 数招之下,便已险象环生。成自学、齐自勉等听得谢烟客口口声声说是要将雪山派尽数诛 灭,再也顾不得和白万剑心有嫌隙,当即提剑上前夹击,但纵然以三敌一,仍然挡不住谢 烟客"碧针清掌"的凌厉掌力。 当石破天走进大厅之时,史婆婆与梁自进正欲加入战团,不料谢烟客大惊之下,局面起了 重大变化。 石中玉和丁珰本料石破天一到凌霄城中,以白自在犹似烈火一般的性子,立时便会将他处 死,决不容其有分辨余裕,忽然见他生龙活虎般的现身,自是十分骇异。 不过石中玉是失望之中又带了几分惊恐,生怕雪山派重算旧帐,石破天帮着跟自己为难, 但见阿绣安然无恙,又稍觉宽心。 丁珰虽是倾心于风流倜傥的石中玉,憎厌这不解风情的石破天,究竟和他相处多日,不无 情谊,见他尚在人世,却也暗暗喜欢。 石清夫妇直到此时,方才明白一路跟着上山的原来不是儿子,又是那个少年石破天,惭愧 之中也不自禁的好笑,第一次认错了儿子,那也罢了,想不到第二次又会认错。 夫妻俩相对摇头,均想:"玄素庄石清夫妇认错儿子,从此在武林中成为笑柄,只怕遇到老 友之时,人人都会揶揄一番。" 史婆婆听得石破天言道丈夫不肯从牢中出来,却要自己上碧螺山去,忙问:"你们比武到底 是谁胜了?怎么叫我上碧螺山去?" 谢烟客问道:"你们这两个少年,到底那一个是真正的狗杂种?" 石清和闵柔问道:"破天,你为什么要假装喉痛,将玉儿换了出去?" 白万剑道:"好大胆的石中玉,你居然有胆子上凌霄城来?" 丁珰道:"你没照我吩咐,早就泄露了秘密,是不是?" 大厅中你一句,我一句,齐声发问,石破天便有十张口,一时也答不全这许多问话。 只见后堂转出一个中年妇人,问阿绣道:"阿绣,这两个少年,那一个是好的,那一个是坏 的?" 原来这妇人是白万剑之妻,阿绣之母。她自阿绣堕崖后,忆女成狂,神智迷糊。 成自学、齐自勉等谋叛之时,也没对她多加理会。此番阿绣随祖母暗中入城,第一个就去 看娘。她母亲一见爱女,登时清醒了大半,此刻也加上了一张嘴来发问。 史婆婆大声叫道:"谁也别吵,一个个来问,这般乱哄哄的,谁还听得到说话?"众人一听 ,都静了下来,只谢烟客在鼻孔中冷笑一声,却也不再说话。 史婆婆道:"你先回答我的,你和爷爷比武,到底是谁赢了?" 雪山派群弟子一齐眼望着他,不由得心下担忧,要知白自在一干师弟、师侄,和众弟子虽 对他的狂妄横暴十分不满,但若他当真输了给这个少年,雪山派威名扫地,却也令人面目 无光。 只听得石破天道:"自然是爷爷赢了,我怎配和爷爷比武?他打了我七八十拳,踢了我二三 十脚,我可一拳一脚也碰不到他身上。" 白万剑等都长长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史婆婆斜眼瞧他,又问:"你为什么身上一处也没伤 ?" 石破天道:"定是爷爷手下留情。后来他打得倦了,坐倒在地,我见他一口气转不过来,闭 了呼吸,便助他畅通气息,此刻已然大好了。" 谢烟客冷笑道:"原来如此!" 史婆婆道:"你爷爷说些什么?" 石破天道:"他说,我白自在罪什么重,在这里面……面什么过,你们快出去,我从此谁也不 见,你叫奶奶到碧螺山去吧,永远别再回到凌霄城来。" 石破天从没读过书,白自在说的成语"罪孽深重"、"面壁思过",他不知其义,便无法照学 ,可是旁人却都猜到了。 史婆婆怒道:"这老儿当我是什么人了?我为什么要到碧螺山去?" 原来史婆婆娘家姓史,闺名叫做小翠,貌美如花,武林中青年子弟对之倾心者大有人在, 白自在、丁不四尤为其中的杰出人物。 白自在一向傲慢自大,史小翠本来对他不喜,但她父母看中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终于将 她许配了这个雪山派掌门人。 成婚之初,史小翠常和丈夫拌嘴,一拌嘴便埋怨自己父母,说道当年若是嫁了丁不四,也 不致受这无穷的苦恼。 其实丁不四行事怪僻,为人只有比白自在更差,但隔河景色,看来总比眼前的为美,何况 史小翠为了激得丈夫生气,故意将自己爱慕丁不四之情,加油添酱,本来只有一分,却将 之说到了十分。 白自在空自暴跳,却也无可奈何。好在两人成婚之后,不久便生了白万剑,史小翠养育爱 子,一步不出凌霄城,数十年来从不和丁不四见上一面。白自在纵然心中喝醋,却也不疑 有他。 不料到得晚年,却出了石中玉和阿绣这一桩事,史小翠给丈夫打了个耳光,一怒出城,在 崖下救活了阿绣,怒火不熄,携着孙女前赴中原散心,好教丈夫着急一番。 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却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两人红颜分手,白头重逢,一说起来, 那丁不四倒也痴心,竟是始终未娶,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盘桓数日。 二人其时都已年过六旬,原已说不上什么男女之情,丁不四所以邀她前往,也不过一偿少 年时立下的心愿,只要意中人双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点绿泥,那就死也甘心。 史婆婆一口拒却。丁不四求之不已,到得后来,竟是变成了苦苦相缠。 史婆婆怒气上冲,说僵了便即动手,数番相斗,史婆婆武功是不及他,幸好丁不四绝无伤 害之意,到得生死关头,总是手下留情。 史婆婆又气又急,在长江船中赶练内功,竟致走火,眼见要被丁不四逼到碧螺山上,巧逢 石破天解围。后来在紫烟岛上,又见到了丁氏兄弟,史婆婆不愿和他相会,携了阿绣避去 。 那知丁不四性子倔强无比,数十年来不见史小翠,倒也罢了,此番重逢,勾发了他的牛性 ,说什么也要叫她的脚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绿泥,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敌,于是低声下气 ,向两个素来和他不睦的兄长丁不二、丁不三求援,同上凌霄城来,准备强抢暗劫,将史 婆婆架到碧螺山去,只要她两只脚踏上碧螺山,立即原船放她回归西域。 丁氏三兄弟到达凌霄城之时,史婆婆尚未归来,丁不四便捏造谎言,说道史婆婆曾到碧螺 山上,和他论剑说拳,畅叙离情。 白自在初时不信,丁不四一五一十,将史婆婆武功造诣,说得清清楚楚,这些功夫都是史 婆婆四五十岁之后的修为,却不由得白自在不信。 两人三言两语,登时在书房中动起手来。丁不四在第三十二招上中了白自在一掌,身受重 伤,当下在两位兄长相护下离城。 这一来不打紧,白自在又担心,又气恼,一肚皮怨气无处可出,竟至疯疯癫癫,乱杀无辜 ,酿成了凌霄城中偌大的风波。 史婆婆回城后见到丈夫这情景,心下也是好生后悔,听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己到碧螺山 去,永远别再回来,又听说丈夫自知罪孽深重,在石牢中面壁思过,登时便打定了主意:" 咱二人同卧同起,过了一世,临到老来,岂可再行分手?他要在石牢中自惩己过,我便在 牢中陪他到死便了,免得他到死也双眼不闭。" 史婆婆转念又想:"我要孙女婿将掌门之位让我,原是要代他去龙木岛赴约,免得阿绣成了 个独守空闺的小寡妇。此事难以两全,那便是如何是好?唉,且不管他,这件事慢慢再说 ,先去瞧瞧那老疯子要紧。"当即转身入内。白万剑挂念父亲,也想跟去,但想大敌当前, 本派面临存亡绝续的大关头,毕竟是以应付谢烟客为先。 谢烟客瞧瞧石中玉,又瞧瞧石破天,好生难以委决,以言语举止而论,那是石破天较像狗 杂种,但他适才一把提起白万剑的高深武功,却非当日摩天崖这个乡下少年之所能,分手 只是数月,焉能精进如是?突然间他青气满脸,绽舌大喝:"你们这两个小子,到底那一个 是狗杂种?" 这一声断喝,只惊得人人心中怦怦乱跳,屋顶灰泥簌簌而落,眼见他一举手间便要杀人。 石中玉不知"狗杂种"三字乃是石破天的真名,只道谢烟客大怒之下,破口骂人,心想计谋 既给他识破,只有硬着头皮混赖,挨得一时是一时,然后俟机脱逃,当即说道:"我不是, 他,他是狗杂种!" 谢烟客向他瞪目而视,嘿嘿冷笑,道:"你真的不是狗杂种?" 石中玉给他瞧得全身发毛,忙道:"我不是。" 谢烟客转头向石破天道:"那么你才是狗杂种?" 石破天点头道:"是啊,谢先生,我那日在山上练你教我的功夫,忽然全身发冷发热,痛苦 难当,便昏了过去,这一醒转,古怪事情却一件接着一件而来。" 谢烟客更无怀疑,转头向石中玉道:"你冒充此人,却来消遣于我,嘿嘿,胆子不小,胆子 不小!" 石清、闵柔见他脸上青气一显而隐,双目精光大盛,知道儿子欺骗了他,令他愤怒达于极 点,只要一伸手,儿子立时便尸横就地,忙不迭双双跃出,拦在儿子身前。 闵柔颤声说道:"谢先生,你大人大量,原谅这小儿无知,我……我教他向你磕头赔罪!" 谢烟客冷笑道:"谢某为竖子所欺,岂是磕头几个便能了事,退开!" 他"退开"两字一出口,双袖拂出,两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推去。 石清、闵柔的内力虽非泛泛,竟也是立足不稳,分向左右跌出数步。石破天见闵柔惊惶无 比,眼泪已夺眶而出,忙叫:"谢先生,不可杀他!" 谢烟客右掌蓄势,正待击出,其时便是大厅上数十人一齐阻挡,也未必救得了石中玉的性 命,但石破天这一呼喝,对谢烟客而言却是无可违抗的严令。 他怔了一怔,回头说道:"你要我不可杀他?"心想饶了这卑鄙少年的一命,便算完偿了当 年誓愿,那倒是轻易之极的事,不由得脸上露出喜色。 石破天道:"是啊,这人是石庄主、石夫人的爱子,叮叮当当也很喜欢他。不过……不过……这 人行为不好,他欺侮过阿绣,又喜欢骗人,做长乐帮帮主之时,做了许多坏事。" 谢烟客道:"你已说过了,要我不可杀他。"他虽是武功绝顶的一代枭杰,此刻说这句话时 ,声音却也有些发颤,只怕石破天变卦。 石破天道:"不错,我求你不可杀他。不过这人老是害人,最好你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学好 ,等他真的变了好人,你才离开他。谢先生,我知道你心地最好,你带了我好几年,又教 我练功夫。自从我找不到妈妈后,全靠你养育我长大成人。这位石大哥跟随着你,你一定 会好好照料他,他就会变成个好人了。" "心地最好"四字,用之于谢烟客身上,他初一入耳,不由得大为愤怒,只道石破天出言讥 刺,脸上青气又现,但转念一想,却不由得啼笑皆非,眼见石破天说这番话时一片至诚, 回想数年来和他在摩天崖共处,自己处处机心对他,他却犹如浑金璞玉,始终是天真烂漫 ,料想他失母之后,对己依恋,因之事事皆往好处着想,自己授他"炎炎功",原是意在取 他性命,他却深自感恩,此刻又来要自己去管教石中玉,心道:"谢某是个独往独来、矫矫 不群的奇男子,焉能为这卑贱少年所累?"说道:"我本该答应为你做一件事,你要我不杀 此人,我依你便是,咱们就此别过,从此永不相见。" 石破天道:"不,不,谢先生,你若不好好教他,他又去骗人害人,终于会给旁人杀了,又 惹得石夫人和叮叮当当伤心。我求你教他、看着他,他不变好人,你就不放他离开你。" 谢烟客皱起眉头,心想这件事婆婆妈妈,说难是不难,说易却也着实不易,自己本就不是 好人,如何能教人学好?何况石中玉这少年奸诈浮滑,只怕由孔夫子来教,也未必能教得 他成为好人,倘若答应了此事,岂不是身后永远拖着一个大累赘? 他连连摇头,道:"不成,这件事我干不了。你另出题目吧,再难的事,我也去给你办。" 石清突然哈哈一笑,道:"人道摩天居士言出如山,玄铁之令这才名动江湖,早知这玄铁令 主会拒人所求,那么侯监集上这些人死得也太冤了。" 谢烟客双眉突然竖起,厉声道:"石庄主此言何来?" 石清道:"这位小兄弟求你管教犬子,原是强人所难。只是当日那枚玄铁令,确是由这小兄 弟交在谢先生手中,其时在下夫妇亲眼目睹,这里耿兄、王兄、柯兄、花姑娘等等,也是 见证。久闻摩天居士言诺重于千金,怎地那小兄弟出言相求之时,谢先生却推三阻四起来 ?" 谢烟客怒道:"你会生儿子,怎地不会管教?这等败坏门风的不肖之子,不如一掌毙了干净 !" 石清道:"犬子顽劣无比,不得严师善加琢磨,决难成器!" 谢烟客怒道:"琢你的鬼!我带了这小子去,不到三日,便琢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闵柔向石清连使眼色,叫道:"师哥!"心想儿子给谢烟客带去,定是凶多吉少,要石清别 再以言相激。 岂知石清只作不闻,笑道:"背信违誓之行,岂是大名鼎鼎的摩天居士之所为?" 谢烟客给他以言语僵住了,知道推搪不通世务的石破天易,推搪这阅历丰富的石庄主却难 ,这圈子既已套到了头上,只有认命,说道:"好,谢某这下半生只有给你这狗杂种累了。 " 他似是说石破天,其实是指石中玉而言,绕了弯子骂人,石清如何不懂,却只微笑不语。 闵柔脸上一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谢烟客向石中玉道:"小子,跟着我来,你不变成好人,老子每天剥掉你三层皮。" 石中玉甚是害怕,瞧瞧父亲,瞧瞧母亲,又瞧瞧石破天,只盼他改口。 石破天却道:"石大哥,你不用害怕,谢先生假装很凶,其实他人是最好的。你只要每天煮 饭烧菜给他吃,给他洗衣、种菜、养鸡,他连手指也不会碰你一碰。我跟了他好几年,他 待我就像是我妈妈一样,还教我练功夫呢。" 谢烟客听他将自己比作他的母亲,更是哭笑不得,心道:"你母亲是个疯婆子,把自己儿子 取名为狗杂种。你这小子越来越不成话,竟把江湖上闻名丧胆的摩天居士比作个疯子!" 石中玉肚中更是连珠价叫起苦来:"你叫我洗衣、种菜、砍柴、养鸡,那不是要了我命么? 还要我每天煮饭烧菜给这魔头吃,我又怎么会煮饭烧菜?" 石破天又道:"石大哥,谢先生的衣服若是破了,你得赶紧给他缝补。还有,谢先生吃菜爱 掉花样,最好十天之内,别煮同样的菜肴。" 谢烟客斜眼瞧着石中玉,嘿嘿冷笑,说道:"石庄主,贤夫妇在侯监集上,也曾看中了我这 枚玄铁令,难道当时你心目之中,便想聘谢某为西宾,替你管教这位贤公子么?" 他口中说话,一双目光,却是直上直下的在石中玉身上扫射,只瞧得石中玉手足无措。他 本来机警伶俐,但在谢烟客这双闪电般的眼光之下,便如老鼠见猫,周身俱软,只吓得魂 不附体。 石清道:"不敢。不瞒谢先生说,在下夫妇有一大仇,杀了我们另一个孩子。此人从此隐匿 不见,十余年来在下夫妇遍寻不得。" 谢烟客道:"当时你们若得玄铁令,便欲要我去代你们报却此仇?" 石清道:"报仇不敢劳动大驾,但谢先生神通广大,当能查到那人的下落。" 谢烟客道:"这玄铁令当日若是落在你们夫妇手中,谢某可真要谢天谢地了。" 石清深深一揖,道:"犬子得蒙栽培成人,石清感恩无极。" 谢烟客"呸"的一声,突然伸手取下背上一个长长的包袱,当的一声响,抛在地下,左手一 探,抓住石中玉的右腕,纵身出了大厅。但听得石中玉尖叫之声,倏忽远去,顷刻间已在 数十丈外。 各人骇然相顾之际,丁珰伸出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石破天一个耳光,大叫:"天哥, 天哥!"飞身追了出去。石破天抚着被打的面颊,愕然道:"叮叮当当,你为什么打我?" 石清俯身拾起包袱,在手中一掂,已知就里,打开包袱,赫然是自己夫妇这对黑白双剑。 闵柔丝毫不以得剑为喜,含着满泡眼泪,道:"清……清哥,你为什么让玉儿……玉儿跟了他去 ?" 石清叹了口气,道:"柔妹,玉儿为什么会这等模样,你可知道么?" 闵柔道:"你……你又怪我太宠了他。"说了这句话,眼泪扑簌簌的流下。 石清道:"你对玉儿本已太好,自从坚儿给人害死,你对玉儿更是千依百顺。我见他小小年 纪,已是无恶不作,这才硬着心肠送他到凌霄城来,岂知他本性太坏,反而累得我无面目 见雪山派的诸君。谢先生的心计胜过玉儿,手段胜过玉儿,以毒攻毒,多半有救,你放心 好啦。摩天居士行事虽然任性,却是天下第一信人,这位小兄弟要他管教玉儿,他定会设 法办到。" 闵柔道:"可是……可是,玉儿从小娇生惯养,又怎会煮菜烧饭……"话声哽咽,又流下泪来。 石清道:"他诸般毛病,正是从娇生惯养而起。"见白万剑等人纷纷奔向内堂,知是去报知 白自在和史婆婆,便俯身在妻子耳畔低声道:"玉儿若不随谢先生而去,此间之事未必轻易 便了。雪山派的内祸由玉儿而起,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闵柔一想不错,这才慢慢收泪,向石破天道:"全仗你容貌相似,偏生你这般好,他又这般 坏。我若有你……有你这样……" 她本想说:"我若有像你这样的儿子,那可有多好。"但话到口边,又忍住了。 石破天见石中玉如此得她爱怜,心下好生羡慕,想起她两度错认自己为子,也曾对自己爱 惜得无微不至,只可惜自己母亲不知到了何处,而母亲待己之情,却又和闵柔对待儿子大 大不同,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闵柔道:"小兄弟,你怎会乔装玉儿,一路上瞒住了我们?"石破天脸上一红,说道:"那是 叮叮当当……"刚说到"当当"二字,突然间王万仞气急败坏的奔将进来,叫道:"不……不好了 ,师父不见啦。"厅上众人都吃了一惊,齐问:"怎么不见了?" 王万仞道:"师娘给人点倒了,师父不见了。" 阿绣一拉石破天的袖子,道:"咱们快去!"两人急步奔向石牢。这条路走得熟了,片刻即 到。 到得石牢外,只见甬道中挤满了雪山弟子。各人见到阿绣,都让出路来。 阿绣和石破天走进牢中,但见白万剑夫妇二人扶住史婆婆,坐在地下。 阿绣忙道:"爹、妈、奶奶怎……怎么了?受了伤么?" 白万剑满脸杀气,道:"有内奸,妈是给本门手法点了穴道。爹给人劫了去,你瞧着奶奶, 我去救爹。" 说着纵身便出。迎面却好有一名三支的弟子,白万剑气急之下,重重一推,将他直甩出去 ,大踏步走出。 阿绣道:"大哥,你帮奶奶运气解穴。" 石破天道:"是!"这推宫过血的解穴之法,史婆婆曾教过他,当即依法施为,过不多时, 便解了她被封的三处大穴。 史婆婆叫道:"大伙儿别乱,是掌门人点了我穴道,他自己走的!" 众人一听,尽皆愕然,都道:"原来是威德先生亲手点的穴,难怪连白师哥一时也解不开。 " 本来谁都疑心本派又生内变,只怕难免有一场喋血厮杀,一听是夫妻吵闹,众人心情都松 了下来,当下迅速传话出去。 白万剑得到讯息,又赶了回来,道:"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语音之中,颇含不悦,要知这几日中种种事情,弄得这精明练达的"气寒西北"犹如没头苍 蝇相似,眼前之事偏又是自父母身上而起,空有满腔闷气,却又如何发泄? 史婆婆怒道:"你又没弄明白,怎地怪起爹娘来?" 白万剑道:"孩儿不敢。" 史婆婆道:"你爹全是为大家好,他……他……他亲自上龙木岛去了。" 白万剑惊道:"爹上龙木岛去?为什么?" 史婆婆道:"为什么?你爹才是雪山派真正的掌门人啊。他不去,谁去?我来到牢中,跟你 爹说,他在牢中自囚一辈子,我便陪他坐一辈子牢,只是龙木岛之约,不知由谁去才好。 他问起情由,我一五一十的都说了。他说道:'我是掌门人,自然是我去。'我劝他从长计 议,图个万全之策。他道:'我对不起雪山派,只有去为雪山派而死,我夫人、儿子、媳妇 、孙女、孙女婿、众弟子才有脸做人。'他一伸手点了我几处穴道,将两块邀宴铜牌取了去 ,这会儿早就去得远了。" 白万剑道:"妈,爹爹年迈,身子又未曾复元,如何去得?由儿子去才是。" 史婆婆森然道:"你到今日,还是不明白自己的老子。"说着迈步走出石牢。 白万剑道:"妈,你……你到那里去?"史婆婆道:"我是金乌派掌门人,也有资格去龙木岛。 " 白万剑心乱如麻,寻思:"大伙儿都去一拚便是了。" 三九腊八之宴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领白万剑、石清、闵柔、石破天、阿绣、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 等一行人来到南海之滨的一个小渔村中。 在龙木岛送出的两块铜牌反面,刻有到达该渔村的日期、时辰和路径。想来每个人所得之 铜牌,镌刻的聚会时日与地点均有不同,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达之后,发觉渔村中空无 一人,固不见其他江湖豪士,白自在更无踪迹可寻,甚至海边连渔船也无一艘。 史婆婆离开凌霄城时,命耿万钟代行掌门和城主之职,由汪万翼、呼延万善为辅。史婆婆 带了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同行,那是防备各支子弟再行谋叛生变。廖自砺身受重 伤,武功全失,已不足为患。 各人暂在一间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时份,忽有一名黄衣汉子,手持木桨,来到渔村之中 ,朗声说道:"龙木岛迎宾使节,奉岛主之命,恭请长乐帮石帮主启程。" 史婆婆等众人闻声从屋中走出,那汉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礼,说道:"这位想必是石 帮主了。" 石破天道:"正是,阁下贵姓?" 那人道:"小人姓龙,便请石帮主登程。" 石破天道:"在下有几位师长朋友,意欲同到贵岛观光。" 那人道:"这就为难了。小舟不堪重载。岛主颁下严令,只迎接石帮主一人前往,若是多载 一人,小舟固须倾覆,小人也是首级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说着欺身而上,掩到了他的身后,防他 逃遁。 那人微微一笑,对史婆婆竟是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领路,石帮主请。"转身便行 。石破天和史婆婆、石清等众人都跟随其后。只见他沿着海边而行,转过两处山坳,沙滩 泊着一艘小舟。 这艘小舟宽不过三尺,长不过六尺,当真是小得无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两人都有疑问, 要想多载一人,委实十分为难。 那人说道:"各位要杀了小人,原只一举手之劳。那一位若是识得前往龙木岛的海程,尽可 和石帮主偕行。"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觑,没想到龙木岛布置得如此周密,连多去一人也无可能。各人只听 过龙木岛之名,茫茫大海之中,却又往何处找去?极目四望,海中不见有一艘船只,亦无 法驾舟相随。 史婆婆甚是恼怒,伸出一掌,便要向那汉子头上拍去,掌到半途,却又收住,向石破天道 :"徒儿,你把铜牌给我,我代你去,老婆子无论如何要去和那老疯子死在一起。" 那黄衣汉子道:"岛主有令,若是接错了人,小人处斩并不足惜,却累得小人父母妻儿尽皆 斩首。" 史婆婆怒道:"斩就斩好了,有什么希罕?"话一出口,心中却想:"我自是不希罕,这家伙 却是希罕的。"当下另生一计,又道:"徒儿,那么你把长乐帮帮主的位子让给我做,我是 帮主,他就不算是接错了人。" 石破天踌躇道:"这个……恐怕……" 那汉子道:"赏善罚恶二使交待得清清楚楚,长乐帮帮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不是年 高德劭的婆婆。" 史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 那人微微一笑,迳自走到海边,解了船缆。 史婆婆叹了口气,道:"好,徒儿,你去吧,你听师父一句话。" 石破天道:"自当遵从师父吩咐。" 史婆婆道:"若是有一线生机,千万你要自行脱逃,决不为了相救爷爷而自陷绝地。此是为 师的严令,决不可违。" 石破天愕然不解:"为什么师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难道她心里还在恨他么?" 只听得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疯子说,我在这里等他一个月,到得明年正月初八,他若不 到这里会我,我便跳在海里死了。他若再说什么去碧螺山的鬼话,我就做厉鬼也不饶他。" 石破天点头道:"是!" 阿绣道:"大哥,我……我也是一样,也在这里等你一个月。 石破天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苦,道:"你不用这样。" 阿绣道:"我要这样。"这四个字说得声音甚低,却是充满了一往无悔的坚决之意。 闵柔道:"孩子,但愿你平安归来,大家都在这里为你祝祷。" 石破天道:"我这个长乐帮帮主是假的,说不定他们会放我回来。张三、李四又是我的结义 兄长,真有危难,他们也不能坐视。" 闵柔道:"但愿如此。"心中却想:"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险恶,这种金兰结义,岂能当真 ?" 白万剑拉着他的手,道:"贤婿,咱们此后是一家人了。我父年迈,你务必多照看他些。" 石破天听他叫自己为"贤婿",不禁脸上一红,道:"这个我理会得。" 只有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心,均想:"三十年来,已有三批武 林高手前赴龙木岛,从没听见有一人活着回来,你这小子又不是三头六臂,焉能例外?" 当下石破天和众人分手,走向海滩。众人送到岸边,阿绣和闵柔两人早已眼圈儿红了。 史婆婆突然抢到那黄衣汉子身前,拍了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你对尊长无礼 ,教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还手,抚着被打的面颊,跃入小舟之中。石破天向众人团团一揖,跟着跃入。那 小舟载了二人,船边离海水已不过数寸,当真多载一人也不能,幸好时当寒冬,南海中风 平浪静,否则稍有波涛,那小舟难免倾覆。龙木岛所以选定腊月为聚会之期,只怕也是如 此。 那汉子划了几桨,将小舟划离海滩,掉转船头,扯起一张黄色三角帆,吃上了缓缓拂来的 北风,向南进发。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见史婆婆,阿绣等人的身形渐小,直到每个人都变成了微小的黑点, 却兀自站在海滩边凝望。 入夜之后,那小舟转而向东南行驶。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到了第四日午间,屈指正是腊月 初八,那汉子指着前面一条黑线,说道:"那便是龙木岛了。" 石破天极目瞧去,也不见有何异状,一颗心却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岛上有一座高耸的石山,山上郁郁苍苍,生满树木。申牌时分 ,小舟驶向岛南背风处靠岸。那汉子道:"石帮主请!" 只见岛南是好大一片沙滩,东首石壁之下,停泊着三十多艘大大小小的船只。石破天心中 一动:"这里船只不少,若能在岛上保得性命,逃到此处抢得一艘小船,脱险当亦不难。" 当下一跃上岸。 那汉子提了船缆,跃上岸来,将缆索系在一块大石之上,从怀中取出一只海螺,呜呜呜的 吹了几声,过不多时,山后奔出四名汉子来,一色的黄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 身说道:"岛主在迎宾馆恭候大驾,石帮主这边请。" 石破天关心白自在的下落,问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已到了么?" 为首的黄衣汉子说道:"小人专职侍候石帮主,余事未便奉闻。石帮主到得迎宾馆中自知。 "说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 石破天跟随其后,余下四名黄衣汉子离开了七八步,跟在石破天身后。 一转入山中后,两旁都是森林,一条山径穿林而过。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以备脱身逃命 时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数里后,转入一条岩石嶙峋的山道,左首临着一道深涧,涧水急湍 ,激石有声。一路沿着这道山涧渐行渐高,转了两个弯后,只见一道瀑布从十余丈高处直 挂下来,看来这瀑布便是山涧的源头。 那领路的汉子伸手到路旁一株大树之后,取下一件挂着的油布雨衣,递给石破天道:"迎宾 馆建于水乐洞内,那是本岛最清凉的所在,请石帮主披上雨衣,以免溅湿了衣服。" 石破天接过穿上,只见那汉子走近瀑布,一纵身便跃了进去。石破天跟着跃进,里面是一 条长长的甬道,两旁点着油灯,光线虽暗,却也可辨道路,当下跟在他身后向前行去。这 甬道依着山腹中天然洞穴修改而成,人工开凿处甚是狭窄,有时却豁然开阔,只觉渐行渐 低,洞中出现了流水之声,淙淙琤琤,清脆悦耳,如击玉磬。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用 心记忆。 在洞中行了两里有多,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门,门额上雕有三个大字,石破 天问道:"这便是迎宾馆么?" 那汉子道:"正是。"心下微觉奇怪:"这里写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多问?不成你不识字?" 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识。 走进这道玉石洞门后,地下铺得十分整齐。那汉子将石破天引进左首一个石洞,道:"石帮 主请在此稍歇,待会筵席之上,岛主要和石帮主相见。" 那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红烛,照耀得满洞明亮。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点心。 石破天一见到饮食,便想起南来之时,石清数番谆谆叮嘱:"小兄弟,三十年来,无数身怀 奇技的英雄好汉去到龙木岛,竟无一个活着回来,想那龙木岛上人物虽然了得,总不能将 这许多武林中顶尖儿的豪杰之士一网打尽。依我猜想,岛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设了 机关陷阱,便是在饮食中下了剧毒。他们公然声言请人去喝腊八粥,这碗腊八粥既是众目 所注,或许反而无甚古怪,倒是寻常的清茶点心,或是青菜白饭,却不可不防。只是此理 甚浅,我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门大派的首脑人物焉能想不到?他们去龙木岛之时,自是 备有诸种解毒的药物,何以终于人人俱遭毒手,实是令人难以索解。你心地仁厚,或者吉 人天相,不致遭受恶报,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石破天心中想到石清的叮嘱,但闻到点心香气,心想:"肚子饿得狠了,终不成来到岛上, 水米俱不沾唇,他们若要下毒,何处不可暗算于我?张三、李四两位哥哥和我金兰结义, 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们若要害我,岂不是等于害了自己?"当下拿起点心 便吃,将四碟烧买、春卷、煎饼、蒸糕,吃了个风卷残云,一件也不剩,一壶清茶也喝了 大半壶。 在洞中坐了一个多时辰,忽听得丝竹之声大作,那引路的汉子走到洞口,躬身说道:"岛主 有请石帮主赴宴。" 石破天站起身来,跟着他出去,只听得丝竹之声更加响了,还杂着钟鼓之音,穿过几处石 洞后,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座大山洞中点满了牛油蜡烛,洞中摆着一百来张桌子。这山 洞好大,虽是摆了这许多桌子,仍是绰绰有余。数百名黄衣汉子穿梭般来去,引导宾客入 座。 所有宾客都是各人独占一席,亦无主方人士相陪。石破天四下顾望,一眼便见到白自在巍 巍踞坐,白发萧然,却是神态威猛,杂坐在众英雄间,只因他身材特高,颇有鹤立鸡群之 意。 那日在石牢之中,昏暗朦胧,石破天没瞧清楚他的相貌,此刻烛光照映之下,但见这位威 德先生当真便似庙中神像一般形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 石破天走到他的身前,说道:"爷爷,我来啦!" 大厅上人数虽多,但是主方接待人士固是尽量压低嗓子说话,所有来宾均想到命在顷刻, 人人心头沉重,又震于龙木岛之威,更是谁都不发一言,石破天这么突然一叫,每个人的 目光都向他瞧去。 白自在哼了一声,道:"不识好歹的小鬼,你累我外家的曾孙也没有了。" 石破天一怔,过了半晌,才渐渐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说他也到龙木岛来送死,就不能和阿 绣成亲生子。他又道:"爷爷,奶奶在海边的渔村中等你,她说等你一个月,要是到正月初 八还不见你的面,她……她就投海自尽。" 白自在长眉一竖,道:"她不到碧螺山去?" 石破天道:"奶奶听你这么说,很生气,她骂你……骂你……" 白自在道:"骂我什么?" 石破天道:"她骂你是老疯子呢。她说丁不四这轻薄鬼嚼嘴弄舌,几时见到他,非用刀子在 他身上戳上七八个透明的窟窿不可。" 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突然间大厅角落中一人呜呜咽咽的说道:"她为什么这般骂我?我几时轻薄过她?我对她一 片至诚,到老不娶,她……她却心如铁石,连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话声来处瞧去,只见丁不四双臂撑在桌上全身发颤,眼泪簌簌而下。石破天心道 :"他也来了。年纪这般大,还当众号哭,却不怕羞?" 殊不知丁不四为人本来放诞落拓,无所顾忌,此刻自忖来到龙木岛后,毕生心愿终于无法 得偿,势在抱恨而终,听到石破天转述史婆婆的言语,终于情不自禁的哭了出来。 若在平时,众英雄自不免群相讪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运将临,心下俱有自伤之意,恨不 得同声一哭,是以竟无一人发出笑声。要知来到龙木岛的这一干英雄豪杰,不是名门大派 的掌门,便是一帮一会之主,一生在刀剑头上打滚过来,"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们身上 ,然而一刀一枪的性命相搏,生死原是等闲,这一回的情形却大不相同,明知来到岛上非 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这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惧之意,比之往日面临大敌,明枪交锋 的情景,那是难堪得多了。 忽然西边角落中一个嘶哑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一片至诚,到老不娶,丁不四好不 要脸!你对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诚,为什么又要和我姊姊生下个女儿?" 霎时之间,丁不四满脸通红,神情狼狈之极,站起身来,问道:"你……你……你怎么也知道了 ?" 那女子道:"她是我亲姊姊,我怎么不知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 腾的一声,丁不四颓然而坐,跟着喀的一响,竟将一张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断。 那女子厉声问道:"这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快说。" 丁不四喃喃的道:"我……我怎么知道?" 那女子道:"姊姊临死之时,命我务必找到你,问那女孩儿的下落,求我照顾这个女孩。你 ……你这狼心狗肺的臭贼,害了我姊姊一生,却还在记挂别人的老婆!" 丁不四双膝微软,他坐着的椅子椅脚早断,全仗他双腿支撑,这么一来,身子登时向下坐 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轻轻一弹,已自站直,倘若换作常人,当堂不摔个仰八叉才怪 。 那女子厉声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 丁不四道:"二十年前,她是活的,后来可不知道了。" 那女子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丁不四无言可答,只是道:"这个……这个……可不容易找。" 石破天见那说话的女子身材矮小,穿着紫酱绸衫,脸上蒙着薄薄的黑纱,烛光下瞧去,容 貌似无特异之处,但不知如何,丁不四见了她竟是十分害怕。 突然间钟鼓之声大作,一名黄衫汉子朗声说道:"龙木岛龙岛主、木岛主两位岛主肃见嘉宾 。" 众来宾心头一震,人人直到此时,才知道龙木岛原来有两位岛主,一个姓龙,一个姓木, 龙木之名,自是由此而来了。 只见中门打开,走出两列高高矮矮的男女来,左首的一色穿青,右首的一色穿黄。 那赞礼人叫道:"龙岛主、木岛主座下众弟子,谒见贵宾。" 众人只见那两个分送铜牌,赏善罚恶使者也杂在众弟子之中,张三穿黄,排在右首第十一 ,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后,又各有二十余人。 众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亲眼见到过的,原来他二人尚有这许多同门兄弟,想来各 同门的功夫,和他们也必在伯仲之间,均想:"难怪三十年来所有来到龙木岛的英雄好汉, 个个有来无回。且不说旁人,单只须赏善罚恶二使出手,我们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 又有那几个能在他们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这两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齐躬身,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礼。群雄忙即还礼。 莫看张三、李四在中原分送铜牌之时,谈笑杀人,一举手间往往便将整个门派帮会尽数屠 戮,此刻回到岛上,竟是目不斜视,恭谨之极,细乐声中,两个老者并肩缓步而出,一个 穿黄,一个穿青。 那赞礼的喝道:"敝岛岛主欢迎列位贵客光降。"龙岛主与木岛主长揖到地,群雄纷纷还礼 。 那身穿黄袍的龙岛主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处荒岛,今日得见众位高贤, 大感荣宠。只是荒岛之上,诸物简陋,款持未周,各位见谅。"他说来声音十分平和,这龙 木岛孤悬南海之中,他说的却是中州口音。 木岛主道:"各位请坐。"他语音甚尖,似是闽广一带人氏。 待群雄就座后,龙木岛主才在西侧下首主位的一张桌旁坐下,众弟子却无坐位,各自垂手 侍立。 群雄均想:"龙木岛请客的方法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来,便杀他满门满帮,但到得岛上, 礼仪却又甚是周到,全无恃强欺人之意,且看他们下一步走的又是什么棋子。" 有的则想:"监犯拉出去杀头之时,也要给他吃喝一顿,好言安慰几句,这一个宴会,便是 咱们的杀头羹饭了。" 众人看那两位岛主时,见龙岛主须眉全白,脸色红润,有如孩童;那木岛主的长须稀稀落 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张脸却满是皱纹。 二人到底多大年纪,委实看不出来,总是在六十岁到九十岁之间,如说两人均已年过百岁 ,那也并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岛上执事人等便上来斟酒,跟着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肴, 鸡肉、鱼、虾,煮得香气扑鼻,似也无甚异状。 石破天静下心来,四顾与宴来宾,见上清观观主到了。关东四大门派的范一飞、风良、吕 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这些人心神紧张,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时只是点了点头,却不过来 招呼。 龙木二岛主举起酒杯,说道:"请!"二人一饮而尽。 豪雄见那酒碧油油地,虽然酒香甚洌,心中却各自嘀咕:"这酒中不知下了多厉害的毒药。 "大都举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并不喝酒,只有少数几人心想:"对方要加害于我,不过一 举手之劳,酒中有毒也好,无毒也好,反正是个死,不如落得大方。"当即举杯喝干,在旁 侍候的仆从便又给各人斟满。 龙木二岛主敬了三杯酒后,龙岛主左手一举。群仆从内堂鱼贯而出,以漆盘托出一大碗一 大碗粥来,放在各人面前。 群雄均想:"这便是江湖上闻名色变的腊八粥了。" 只见碗中热粥蒸气上冒,兀自有一个个气泡从粥底钻将上来,一碗粥尽作深绿之色,瞧上 去说不出的诡异。 本来腊八粥内所和的是些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但眼前这碗粥,和的东 西却都所未见,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了细粒的树根,有些又似是压成扁片 的木薯,药气极浓。 群雄均知,凡是毒物,大都俱青绿之色,这一碗粥深绿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有一股刺 鼻的药气,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闻到这药味,心中便是发毛,心想在煮这腊八粥时,锅中不知放了多少毒蛇、 蜈蚣、蜘蛛、蝎子,忍不住便要呕吐,忙将这碗粥推到了桌边,伸手掩住了鼻子。 龙岛主道:"各位远道光临,敝岛无以为敬,这碗腊八粥,外边倒还不易喝到,其中最主要 的一味'断肠蚀骨腐心草了',要开花之后,效力方著,但这草有时隔入年开花,有时隔十 一年开花。咱们总要等其开花之后,这才邀请中原的江湖同道,来此共享,屈指算来,这 是第四回邀请了。请,请,不用客气。"说着和木岛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举箸相邀。 众人一听这"断肠蚀骨腐心草"之名,心中无不打了个突。虽然来到岛上之后,人人都没打 算能活着离岛,但这龙岛主竟尔公然揭示腊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称,如此惊心动魄,不由 得人人色为之变。 只见龙木二岛主各举筷子向众人划了个圆圈,示意遍请,便即将粥碗放在口边,吃了起来 。群雄心想:"你们这两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参燕窝之类的大补品了。" 忽见东首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戟指向龙木二人喝道:"姓龙的、姓木的听着:我关西解文豹 来到龙木岛之前,早已料理了后事。我解文豹是个顶天立地、铁铮铮的汉子,你们要杀要 剐,姓解的岂能皱一皱眉头?要我吃喝这种肮脏的毒物,却是万万不能!" 龙岛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爱喝,咱们岂敢相强?却又何必动怒?请坐,请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迟死,还不是个死?偏要得罪一下你们这些 恃强横行、为祸人间的狗男女!"说着端起一碗热粥,劈面便向龙岛主掷了过去。 隔着两只桌子的一名老者霍地站起,喝道:"解贤弟不可动粗!"袍袖一拂,发出一股劲风 ,半空中将这碗粥挡了一挡。 那碗粥给那老者的袖风在半空一挡,不再朝前飞出,略一停顿,便向下摔落,眼见一只青 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溅得满地;却见一名站在宾席上斟酒的侍仆斜身纵出,弓腰 一抄,伸手将那海碗抄起,其时碗底离地已不过数寸,真是险到了极处。 群雄忍不住高声喝采:"好俊功夫!"采声甫毕,群雄脸上忧色更深,均想:"一个侍酒的厮 仆已具如此身手,咱们焉能再活着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儿孙家产;有 的想着尚有大仇未报;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帮偌大的基业不免就此风流云散;更有深自 懊悔,明知龙木岛邀宴之期将届,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来?一直总是存着一片侥幸之 心,企盼邀宴铜牌不会递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祸临头,又盼龙木岛并非真如传闻中的厉害 ,待得此刻那仆飞身一接粥碗,这最后一分的侥幸之心,这才消夫得无影无踪了。 只见一名身材高瘦的中年书生站了起来,朗声说道:"龙木岛主属下厮养,到得中原,亦足 以成名立万。两位岛主若欲武林为尊,原是易如反掌之事,却又何必花下这等心机,这等 功夫,将咱们召到岛上?在下一死,原不足惜,只是心中存着老大一个疑团,死不瞑目, 还请二位岛主开导,以启茅塞,在下这便引颈就戮。"这一番问话,原是人人想要宣之于口 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绉绉的说得十分得体,他这么一说,人人均觉深得我心,数百道目 光又射到龙木二岛主脸上。 龙岛主笑道:"西门先生请坐,不必太谦。"群雄一听,不约而同的都向那书生望去,均想 :"这人难道便是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门秀才西门不群?瞧他年纪不过是四十来岁,但三 十年前他以一双肉掌击毙陕北七霸,三日之间以一枝镔铁判官笔连挑了河北八座绿林山寨 ,听说那时便已三十开外,自此之后,便即销声匿迹,不知存亡。瞧他年岁是不像,然复 姓西门的本已不多,当今武林中更无那一位作书生打扮的高手,只怕便是他了。" 只听龙岛主接着说道:"西门先生当年一掌毙七霸,一笔挑八寨……"(群雄均想:果然是他 !)"……在下和木兄弟仰慕了三十年,今日得接尊范,岂敢对先生无礼?" 西门不群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于一时,但在二位岛主眼中瞧来 ,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龙岛主道:"西门先生太谦了。尊驾适才所问,我二人正欲向各位英雄分说明白。只是这腊 八粥中的'断肠蚀骨腐心草'乘热而喝,效力较高,各位请先喝粥,再由在下详言如何?" 石破天听着这二人客客气气的说话,倒有一半不懂,饥肠辘辘,早已饿得狠了,一听龙岛 主如此说,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噜的喝了大半碗,只觉药气虽然刺鼻,这碗粥甜甜的却不 难喝,顷刻间便喝了个碗底朝天。群雄有的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时之豪, 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抢着去鬼门关啊。"有的心想:"左右是个死,像这位少年英雄那样 ,倒也干净爽快。" 白自在喝采道:"妙极!我雪山派的孙女婿,果然与众不同。"时至此刻,他兀自觉得天下 各门各派之中,毕竟还是雪山派高出旁人一筹,石破天很替他挣了面子。 四十邀聚群雄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场搏斗之后,白自在锐气大挫,自忖那"古往今来天下剑法第一、拳脚 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这个头衔之中,"内功第 一"四字势须删除;待得见到那斟酒侍仆接起粥碗的身手,隐隐觉得"拳脚第一"四字恐怕也 已有点靠不住,但心中又想:"龙木岛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这侍仆说不定便是龙木岛 上的第一高手,只不过装作了侍仆模样来吓唬人而已。" 他见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颇以他是"雪山派掌门的孙女婿"而得意,胸中豪气陡生 ,当即端起粥碗,呼呼有声的喝了几口,顾盼群雄:"这大厅之上,只有我和这小子敢喝粥 ,旁人那有这等英雄豪杰?"但随即想到:"我是第二个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杰,却也 是天下第二了。我那头衔中'大英雄、大豪杰'六字,又非删除不可。"不由得大是沮丧,寻 思:"既然是喝毒粥,反正是个死,又何不第一个喝?现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没趣。" 他在那里自怨自艾,龙岛主以后的话就没怎么听进耳中,那龙岛主说的是:"四十年前,我 和木兄弟订交,意气十分相投,讲武论剑,于对方武功也甚是钦佩,本想联手江湖,在武 林中赏善罚恶,好好做一番事业,不意甫出江湖,便发见了一张地图。从那图旁所注的小 字中细加参详,得悉图中所绘的无名荒岛之上,藏有一份惊天动地的武功秘决……" 解文豹插口道:"这明明便是龙木岛了,怎地是无名荒岛?" 那拂袖挡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断了龙岛主的话头。" 解文豹悻悻的道:"你就是拚命讨好,他也未必饶了你的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腊八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说道:"你我相交半生,你当我郑光芝是什 么人?" 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错了,小弟向你赔罪。"当即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顺 手拿起旁边席上的一碗粥来,也是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郑光芝抢过去抱住了他,说道:"兄弟,你我当年结义,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 年同月同日死,这番誓愿,今日果然得偿,不枉了兄弟结义一场。" 两人相拥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泪来。 石破天听到他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言,情不自禁的向张三、 李四二人瞧去。 张三、李四相视一笑,目光却投向龙木岛主。木岛主略一点首,张三、李四便即越众而出 ,各自端起一碗腊八粥,走到石破天席边,说道:"兄弟,请!" 石破天忙道:"不,不!两位哥哥,你们不必陪我同死。我只求你们将来去照看一下阿绣 ……" 张三笑道:"兄弟,咱们结拜之日,曾经说道,他日有难共当,有福共享。你既已喝了腊八 粥,我们做哥哥的岂能不喝?"说着和李四二人各将一碗腊八粥喝得干干净净,转过身来, 躬身向龙木岛主道:"谢师父赐粥!"这才回入原来的行列。 群雄见张三、李四为了顾念与石破天结义的交情,竟然陪他同死,比之本就难逃大限的郑 光芝和解文豹,那更是难得万倍,心下无不钦佩。 白自在寻思:"像这二人,那才说得上一个'侠'字。倘若我的结义兄弟服了剧毒,我白自在 能不能顾念金兰之义,陪他同死?"想到这一节,不由得大为踌躇。 只听得张三说道:"兄弟,这里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欢这腊八粥的味儿,你若爱喝,不妨多喝 几碗。" 石破天饿了半天,一碗稀粥原是不足驱饥,心想反正已经喝了,多一碗少一碗也无多大分 别,斜眼向身边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的数人见到他目光射来,忙端起粥碗,纷纷说道:"这粥气味太浓,我喝不惯。小 英雄随便请用,不必客气。" 眼见石破天一双手接不了这许多碗粥,生怕张三反悔,失去良机,忙不迭的将粥碗放到石 破天桌上。 石破天道:"多谢!"一口气喝了两碗。 龙岛主微笑点头,说道:"这位解英雄说得不错,地图上这座无名荒岛,便是眼前各位处身 所在的龙木岛了。不过龙木岛之名,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岛上之后,这才给安上的,狂妄僭 越,不胜惶恐。咱们依着图中所示,在岛上寻找了十八天,终于找到了武功秘诀的所在。 原来那是一首古诗的图,含义极深奥繁复。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图解修习。 "唉!岂不知福兮祸所倚,我二人修习数年之后,忽对这图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见,我说 该当如此练,而木兄弟却说我想法错了,须得那样练。二人争辩数日,始终难以说服对方 ,当下约定,各练各的,练成之后,再来印证,且看到底谁错。练了大半年后,我二人动 手拆解,只拆得数招,二人都不禁骇然失色,原来……原来……" 他说到这里,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岛主也大有郁郁之意,过了好一会,龙岛主才又道 :"原来我二人都练错了!" 群雄听了,心头都是一震,须知以龙木岛主的武功造诣,修习的自不是寻常拳脚,必是最 高深的内功,这内功一练错,小则走火入魔,重伤残废,大则立时毙命,最是要紧不过。 只听龙岛主道:"我二人一发觉不对,立时停手,相互辩难剖析,钻研其中道理。也是我二 人资质太差,而图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奥,以致再钻研了几个月,仍是疑难不解。恰在 此时,有一艘海盗船飘流到岛上,我兄弟二人杀了几名盗魁,对余众分别审讯,作恶多端 的一一处死,其余裹胁之徒便留在岛上。我二人商议,这份古诗图解所以钻研不通,或许 由于我二人以前练过多年武功,先入为主,把练功的路子都走错了,不如收几名弟子,论 他们来想想。于是我二人从盗伙之中,选了六名识字较多,秉性聪颖之人,分别收为徒弟 ,也不传他们内功,只是指点了一些拳术剑法,便要他们去参研图解。" "那知我的三名徒儿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参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儿之间, 三个人的想法也是大相迳庭,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亦复如此,咱二人再一商量,这份图解 是从李太白的一首古诗而来,我们粗鲁武人,虽然略通文墨,终不及儒生文士之能精通诗 理,看来若非文武双全之士,难以解得明白这份图解。于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以一年 为期,各收四名弟子,收的不是满腹诗书儒生,便是诗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穿黄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道:"不瞒诸位说,这几名弟子一若去应考, 中进士、点翰林那是易如反掌。他们初时来到龙木岛,未必是甘心情愿,但一学武功,又 去一研习图解,却个个死心塌地的留了下来,都觉得学武练功,胜于读书做官。" 群雄听他说:"学武练功,胜于读书做官。"均觉大获我心,许多人都是情不自禁的点头称 是。 龙岛主又道:"可是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去参研图解,各人的见地却又各自不同,非 但不能对我与木兄弟有所启发,反而让咱二人越来越糊涂了。" "咱们无法可施,大是烦恼,若说弃之而去,却又无论如何狠不起心。有一日木兄弟道:" 当今之世,说到武学之精博,无过于少林寺的高僧妙谛大师,咱们何不请他老人家前来, 指教一番?'我道:'妙谛大师隐居二十余年,早已不问世事,只怕请他不到。'木兄弟道: '咱们何不抄录一两张图解,送到少林寺去请他老人家过目?倘若妙谛大师置之不理,只怕 这图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们兄弟也就不去理会这劳什子图解了。'我拍手说道 :'此计大妙,咱们不妨再录一份,送到武当愚茶道长那里。少林、武当两派的武功各擅胜 场,这两位高人,定有卓见。'" "当下我二人将这图解中的第一图细细绘了,图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亲自送到少 林寺去。不瞒各位说,我二人初时发见这份古诗图解,略加参研后便大喜若狂,只道但须 按图修习,我二人的武功当世再无第三人可以及得上。但越是修习,越是疑难不解,到得 少林寺之时,秘籍自珍、坚不示人的心情,早已消得干干净净,只要有人能将我二人心中 的疑团死结代为解开,纵使将这份图解公诸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后,我和木兄弟将这份图解封在信封之中,请知客僧递交妙谛大师。知客僧初 时不肯,说道妙谛大师闭关多年,早与外人不通音问,我二人便各取一个蒲团坐了,堵住 了少林寺的大门,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那知客僧无奈,才将那信递了进 去。" 群雄均想:"他口里说得轻描淡写,但要将少林寺的大门堵住七日七夜,那当真是谈何容易 之事?其间不知经过了多少场龙争虎斗,少林群僧定是无法将他二人逐走,这才被迫传信 。" 龙岛主续道:"那知客僧一将信封接过,咱们便即站起身来,出了少林寺大门,到少室山山 脚等候。等不到半个时辰,妙谛大师便即赶到,只问:'在何处?'木兄弟道:'还得去请一 个人。'妙谛大师道:'不错,要请愚茶!'" "三人来到武当山上,妙谛大师说道:'我是少林寺的妙谛,要见愚茶。'不等通报,直闯进 内。想少林寺妙谛大师是何等名声,武当派弟子谁也不敢拦阻。我二人跟随其后。妙谛大 师走到愚茶道长清修的苦茶斋中,拉开架式,将图解第一式中的姿式演了一遍,一言不发 ,转身便走。愚茶道长又惊又喜,也不多问,便一齐来到龙木岛上。" "妙谛大师娴熟少林诸般绝艺,愚茶道长剑法通神,那是众所公认的顶尖儿人物。他二位一 到龙木岛,便去揣摩图解,第一个月中,他两位老人的想法尚是大同小异。第二个月时便 已歧见丛生。到了第三个月,连他那两位早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也因对图解所见不合, 大起争执,甚至……甚至,唉!竟尔动起手来。" 群雄大是诧异,有的便问:"这两位高人比武较量,却是谁胜谁败?" 龙岛主道:"妙谛大师和愚茶道长各以从图解上参悟出来的功夫较量,拆到第五招上,两人 所悟相同,登时会心一笑,罢手不斗,但到第六招却又生歧见。如此时斗时休,转瞬数月 ,两人参悟所得始终是相同者少而相异者多,然而到底谁高谁低,却又甚是难言。我和木 兄弟一商量,均觉这份图解博大精深,以妙谛大师与愚茶道长如此修为的高人,尚且只能 领悟其中一脔,看来若要通解全图,非集思广益不可。常言道得好:三个臭皮匠,抵个诸 葛亮。咱们何不广邀天下奇材异能之士,同来岛上,各竭心思,一齐参研?" "恰好其时岛上的'断肠蚀骨腐心草'开花,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之药,熬成热粥,服后于 我辈练武之士大有补益,于是咱二人派出使者,邀请当世名门大派的掌门,各教教主,到 敝岛来喝腊八粥,喝过粥后,再请他们去参研图解。" 他这番话,各人只听得将信将疑。丁不四大声道:"如此说来,你们邀人来喝腊八粥,纯是 一番好意了。" 龙岛主道:"全是好意,也不见得。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只盼天下的武学好手群 集此岛,能助我兄弟解开心中疑团,将武学之道发扬光大,推高一层。但若说对众位嘉宾 意存加害,各位可是想得左了。" 丁不四冷笑道:"你这话岂非当面欺人?倘若只是邀人前来共同钻研武学,何以人家不来, 你们就杀人家满门?天下那有如此强凶霸道的请客法子?" 龙岛主点了点头,双掌一拍,道:"取赏善罚恶簿来!" 便有八名弟子转入内堂,捧了八叠簿籍出来,每一叠都有两尺来高。 龙岛主道:"将各簿分给各位来宾观看。" 众弟子分取簿籍,送到诸人席上。每本簿册上都有黄笺注明某门某派某会。 丁不四拿过来一看,只见笺上写着"六合丁氏"四字,心中不由得一惊:"我兄弟是六合人氏 ,此事天下少有人知,龙木岛孤悬海外,消息可灵得很啊。"翻将开来只见注明某年某月某 日,丁不三在何处干了何事;某年某月某日,丁不四在何处又干了何事。虽然未能齐备, 但自己二十年来的所作所为,凡是荦荦大者,簿中都有书明。 丁不四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偷眼看旁人时,大都均是脸现狼狈尴尬之色,只有石破天自顾 自喝粥,不去理会那本注有"长乐帮"三字的簿册。他一字不识,全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东 西。 龙岛主道:"收了赏善罚恶簿。" 群弟子分别将簿籍收回。 龙岛主微笑道:"我兄弟分遣下属,在江湖上打听新闻,非敢刺探朋友们的隐私,只是得悉 有这么一会子事,便记了下来。凡是被龙木岛剿灭了的门派帮会,都是罪大恶极,不容饶 赦之徒。各位请仔细想一想,有那一个名门正派或是行侠仗义的帮会,是因为不接邀请铜 牌,而给龙木岛诛灭了的?"隔了半晌,无人置答。 龙岛主道:"所以呢,我们所杀的其实无一不是罪有应得……" 白自在忽道:"河北通州聂家拳聂老拳师并无什么过恶,何以你们将他满门杀了?" 龙岛主抽出一本簿子,轻轻向前一送,道:"威德先生请看。"那簿册缓缓向白自在飞了过 去。 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眼见那簿册便要飞到身前,突然间在空中微微一顿,猛地笔直坠落 ,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处,跌向席上。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才将那簿籍接住,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当场出丑。簿籍入手, 大有重甸之感,不由得心中暗惊:"此人将一本厚只数分的帐簿随手掷出,来势甚缓而力道 极劲,远近如意,变幻莫测,实有传说中所谓'飞花攻敌、摘叶伤人'之能。以这种手劲发 射暗器,又有谁能闪避挡架得了?我自称'暗器第一',这四个字是非摘下不可了。" 只见簿面上写着"河北通州聂家拳"七字,打开簿子,第一行触目惊心,便是"甲申五月初二 ,聂宗台在沧州郝家庄奸杀二命,留书嫁祸于黑虎寨盗贼",第二行书道:"庚申十月十七 ,聂宗侠在济南府以小故击伤刘文质之长子,当夜杀刘家满门一十三人灭口。" 这聂宗台、聂宗侠,都是聂老拳师的儿子,在江湖上颇有英侠之名,想不到暗中竟是无恶 不作。 白自在沉吟道:"这些事死无对证,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下不敢说二位岛主故意滥杀无辜, 但龙木岛派出去的弟子们误听人言,恐怕也是有的。" 张三突然说道:"威德先生既是不信,不妨瞧瞧这件东西。" 说着转身入内,随即回出,右手一扬,一本簿籍缓缓向白自在飞了过来,也是飞到他身前 二尺之处,突然向下一沉,手法与龙岛主一模一样。白自在已然有备,一伸手抄起,打了 开来,却原来是聂家的一本帐簿。 白自在少年时便和聂老拳师相稔,识得他的笔迹,见那帐簿确是聂老拳师亲笔所书,一笔 一笔都是银钱来往。其中一笔之上注以"可杀"两个朱字,这一笔帐是:"初八,买周家村田 八十三亩二分,价银七十两。" 白自在心想:"七十两银子买了八十多亩田,这田买得忒也便宜,其中必定有威逼强买之情 。" 又看下去,见另一笔帐上又写了"可杀"两个朱字,这一笔帐是:"十五,收通州张县尊来银 二千五百两。" 心想:"聂立人好好一个侠义道,为什么要收官府的钱财,那多半是勾结贪官污吏,欺压良 善,做那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一路翻将下去,出现"可杀"二字的不下六七十处,情知这朱笔二字是张三或李四所批,不 由得掩卷长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聂立人当真可杀。姓白的今日见了这本帐簿,龙 木岛就是对他手下留情,姓白的也要杀他全家满门。" 说着站起身来,去到张三身前,将帐簿还了给他,说道:"佩服,佩服!" 转头向龙木二岛主瞧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寻思:"龙木岛门下高弟,不但武功卓绝, 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如何赏善我虽不知,但罚恶这等公正,赏善自也妥当。'赏善罚 恶'四字,当真是名不虚传。我雪山派门下弟子人数虽多,却焉有张三、李四这等人才?唉 ,'大宗师'三字,倘再加在白自在头上,宁不令人汗颜?" 龙岛主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头,微笑道:"威德先生请坐,先生久居西域,对中原那批衣 冠禽兽的所做所为,多有未知,原也怪先生不得。"白自在摇了摇头,回归己座。 丁不四大声道:"如此说来,龙木岛过去数十年中杀人,是那些人罪有应得;邀请武林同道 前来,用意只在共同参研武功?" 龙木二岛主同时点头,道:"不错!" 丁不四又道:"那么为什么将一众同道个个都害死了,尸骨不得还乡?" 龙岛主摇头道:"丁先生此言差矣!道路传言,焉能尽信?" 丁不四道:"依龙岛主所说,那么这些武林高手,一个都没有死?哈哈,可笑啊可笑。" 龙岛主仰天大笑,也道:"哈哈,可笑啊可笑?" 丁不四愕然问道:"有什么可笑?" 龙岛主笑道:"丁先生是敝岛贵客,丁先生既说可笑,在下只有随声附和,也说可笑了。" 丁不四道:"三十年中,来到龙木岛喝腊八粥的武林高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龙岛主居 然说他们尚都健在,岂非可笑?" 龙岛主道:"凡人皆有寿数天年,大限既届,若非大罗金仙,焉得不死?只要不是龙木岛下 手害死,也就是了。" 丁不四侧过头,想了一会,道:"那么在下向龙木岛打听一个人。有一个女子,名叫……名叫 这个芳姑,听说十九年前来到了龙木岛上,此人可曾健在?" 龙岛主道:"这位女侠姓什么?多大年纪?是那一个门派帮会的首脑?" 丁不四道:"姓什么……这可不知道了,本来是应该姓丁的……" 突然之间,那蒙面女子尖声说道:"就是他的私生女儿。这姑娘可不跟爷姓,她跟娘姓,叫 作梅芳姑。" 丁不四脸上一红,道:"嘿嘿,姓梅就姓梅,用不着这般大惊小怪。她……她今年约莫四十岁 ……" 那女子尖声道:"什么约莫四十岁?是三十九岁。" 丁不四道:"好啦,好啦,是三十九岁。她也不是什么门派的掌门,更不是什么帮主教主, 只不过她学的梅花拳,天下只有她一家,多半是请上龙木岛来了。" 木岛主摇头道:"梅花拳?没资格。" 那蒙面女子尖声道:"梅花拳为什么没资格?我……我这不是收到了你们的邀宴铜牌?" 木岛主摇头道:"不是梅花拳。" 龙岛主道:"梅女侠,我木兄弟说话简洁,不似我这等罗唆。他意思说,咱们邀请你来龙木 岛,不是为了梅女侠的家传梅花拳,而是在于你两年来新创的那套剑法。" 那姓梅女子奇道:"我的新创剑法,从来无人见过,你们又怎地知道?"她说话声音十分的 尖锐刺耳,令人听了甚不舒服,话中含了惊奇之意,更是难听。龙岛主微微一笑,向两名 弟子各指一指。便有一名黄衫弟子,一名青衫弟子越众而出,躬身听令。 龙岛主道:"你们将梅女侠新创的这套新奇剑法,试演一遍,有何不到之处,请梅女侠指正 。" 两名弟子应道:"是。"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张几旁,各取一柄木剑,向那姓梅女子躬身道:" 请梅女侠指教。"随即展开架式,纵横击刺,斗了起来。厅上群豪都是见闻广博之人,这套 剑法果然从所未见。 那女子不住口道:"这可奇了,这可奇了!你们几时偷看到的?" 石破天看了数招,心念一动:"这青衫人使的,可不是雪山剑法么?"又看了数招,白自在 忍不住大声说道:"喂,梅女侠,我雪山派和你无冤无仇,何以你创了这套剑法出来,针对 我雪山剑法而施?" 原来那青衫弟子使的果是雪山剑法,但一招一式,都被黄衫弟子新奇剑法所克制。那蒙面 女子冷笑数声,并不回答。 白自在越看越怒,喝道:"想凭这剑法抵挡我雪山剑,只怕还差着一点。" 一句话刚出口,便见那黄衫弟子剑法一变,招招十分刁钻古怪,阴毒狠辣,简直有点下三 滥味道,绝无名家风范。 白自在道:"胡闹,胡闹!那是什么剑法?"心中却不由得暗暗吃惊:"倘若真和她对敌,陡 然间遇上这种下作打法,只怕便着了她的道儿。" 然而这等阴毒招数究竟只宜于偷袭,不宜于正大光明的相斗,白自在心下虽是惊讶不止, 但一面却也暗自欣喜:"这种下流招数倘若骤然向我施为,固然不易挡架,但既给我看过了 一次,那就毫不足畏了。旁门左道之术,毕竟是可一而不可再。" 那青衫弟子一套雪山剑法尚未使完,突然木剑一竖,那黄衫弟子便即收招,待那青衫弟子 将木剑去换过一柄木刀,又斗将起来。 看得十余招后,白自在更是恼怒,大声说道:"姓梅的,你冲着我夫妇而来,到底是什么用 意?这……这……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么?" 原来那青衫弟子所使的刀法,竟是史婆婆史小翠家传的招式,而那黄衫弟子仍是用出各种 各样阴狠的手段,令那青衫弟子迭遇凶险。只是每到要紧关头,那黄衫弟子总是收招不发 ,不将招式使尽。 两人拆了三十余招后,龙岛主击掌三下,两名弟子便即收招,躬身向白自在及那蒙面女子 道:"请白老前辈、梅女侠指正。"再向龙木二岛主行礼,拾起木刀木剑,退入了行列。 姓梅的女子尖声说道:"你暗中居然将我手创的剑法学去了七成,倒也不容易得很的了。" 白自在怒道:"这种功夫不登大雅之堂,不成体统,有什么难学?" 丁不四插口道:"什么不成体统?你姓白的倘若乍然相遇,手忙脚乱之下,身上十七八个窟 窿也给人家刺了。" 白自在怒道:"你倒来试试。" 丁不四道:"总而言之,你不是梅女侠的敌手。" 姓梅的女子尖声道:"谁要你讨好了?我和史小翠比,却又如何?" 丁不四道:"这个……这个……" 白自在道:"我夫人不在此处,我夫人的徒儿却到了龙木岛上,喂,孙女婿,你去跟她比比 。" 石破天道:"我看不必比了。" 那姓梅的女子道:"你是史小翠的徒儿?" 石破天道:"是。" 那女子道:"怎么你又是他的孙女婿?没上没下,乱七八糟,一窝子的狗杂种,是不是?" 石破天道:"是,我是狗杂种。" 那女子一怔之下,忍不住大笑起来,声音尖锐之极。 木岛主道:"够了!"虽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却是十分威严,那姓梅女子一呆,登时止声。 龙岛主道:"梅女侠这套剑法,平心而论,自不及雪山剑法的博大精奥,不过梅女侠能自创 新招,天资颖悟,这些招术中又有不少异想天开之处,因此我们邀请来到敝岛,盼能对那 古诗的图解有所发现,提出新见。至于梅花拳么,那是祖传之学,也还罢了。" 梅女侠道:"如此说来,梅芳姑是没来到龙木岛?" 龙岛主摇头道:"没有。" 梅女侠颓然坐倒,喃喃的道:"我姊姊……我姊姊临死之时,就是挂念她这个女儿……" 龙岛主向站在右侧第一名的黄衫弟子道:"你给她查查。" 那弟子道:"是。"转身入内,捧了几本簿子出来,翻了几页,伸手指着一行字道:"梅花拳 掌门梅芳姑,生父姓丁,即丁……(他读到这里,含糊其词,人人均知他是免得丁不四难堪 。)自幼随母学艺,十八岁上……其后隐居于豫西卢氏县东熊耳山之枯草岭。" 丁不四和那梅女侠同时站起,齐声说道:"她是在熊耳山中?你怎么知道?" 那弟子笑道:"我本来不知,是簿上这么写。" 丁不四道:"连我也不知,这簿子上又怎知道?" 四一侠客行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龙岛主朗声道:"龙木岛不才,以维护武林正义为己任,赏善罚恶,秉公施行。武林朋友的 所作所为,一动一静,咱们自当详加记录,以凭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来如此。那么芳姑她……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岭中……" 龙岛主道:"众位心中尚有什么疑窦,便请一一说明。" 白自在道:"龙岛主说来说去,是邀咱们来看古诗图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便请赐观如何 ?" 龙岛主和木岛主一齐起身来。说道:"正要就教于各位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来,抓住两块大屏风的边缘,向旁缓缓拉开,大厅后突然露出一条长长的 甬道。龙木二岛主道:"请!"当先领路。群雄跟着向甬道中走去。 行出十余丈,来到一道石门之前,只见门上刻着三个古隶:"侠客行"。一名黄衫弟子上前 将石门推开,说道:"洞内二十四石室,各位可请随意来去观看,看得厌了,可到洞外散心 。一应饮食,各石室中均有置备,各位随意取用,不必客气。"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随意,那可客气得很啊。就是不能'随意离岛',是不是?" 龙岛主哈哈大笑,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来到龙木岛乃是出于自愿,若要离去,又有 谁敢强留?海滩边大船小船一应俱全,各位何时意欲归去,尽可自便。" 群雄一怔,没想到龙木岛竟是如此大方,去留任意,当下好几个人齐声问道:"我们现下就 要走了,可不可以?" 龙岛主道:"自然可以啊,各位当我和木兄弟是什么人了?我们待客不周,已感惭愧,岂敢 强留嘉宾?" 群雄心下一宽,均想:"既是如此,且看看那古诗图解是什么东西,便即离去。他说过不强 留宾客,总不能说过了话不算数。" 当下各人络绎走进石室,只见东面一块大石壁,磨得精光,壁上刻得有图有字,石室前已 有十七八人,有的在注目凝思,有的在打坐练功,有的闭着双目,喃喃自语,更有三四人 在大声争辩。 白自在陡然见到一人,向他瞧了片刻,惊道:"温三兄,你……你……你在这里?" 原来这个不住在石室前打圈的黑衫老者温仁厚,是山东八仙剑的掌门,和白自在交情着实 不浅。温仁厚淡淡一笑,道:"你怎么到今日才来?"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听说你被龙木岛邀来喝腊八粥,只道你……只道你早就仙去了,那知道 ……" 温仁厚道:"我好端端在这里研习上乘武功,怎么就会死了?可惜,可惜你来得迟了。你瞧 ,这第一句'赵客缦胡缨',其中对这个'胡'字的注解说:'胡者,西域之人也。新唐书承干 传云:数百人习音声学胡人,椎髻剪彩为舞衣……'"他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的小字注解 ,读给白自在听。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急欲询问别来一切,又要打听岛上情状,问道:"温三兄,这 十年来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带个信到山东家中?" 温仁厚瞪目道:"你说什么?这'侠客行'的古诗图解,包蕴古往今来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学秘 奥,咱们竭尽心智,尚自不能参悟其中十之一二,那里还能分心去理会世上俗事?你看图 中此人,绝非燕赵悲歌慷慨的豪杰之士,为什么称之为'赵客'?要解通这一句,自非先明 白这个重要关键不可。" 白自在看石壁所绘之人,的果是个青年书生,左手执扇,右手飞掌,神态甚是优雅潇洒。 温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图中人儒雅风流,那是阴柔之象,注解中却说:'须 从威猛刚硬处着手',那自然是阴柔为体、阳刚为用了。但如何为'体',如何为'用',中间 实有极大的学问。" 白自在点头道:"不错。温兄,这是我的孙女婿,你瞧他人品还过得去吧?小子,过来见过 温三爷爷。" 石破天走近,向温仁厚跪倒磕头,叫了声:"温三爷爷。"温仁厚道:"好,好!"但正眼也 没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学着图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发掌,呼的一声,直击出去,说道:" 左阴右阳,多半是这个道理了。"他竟是全神贯注于钻研石壁上的武学。 白自在凝思片刻,诵读壁上所刻的注解:"庄子说剑篇云:'太子曰:吾王所见剑士,皆蓬 头突鬓,垂冠,缦胡之缨,短后之衣。'司马注云:'缦胡之缨,谓粗缨无文理也。'温兄, 以小弟之见,'缦胡'二字,应当连在一起解释,'缦胡'就是粗糙简陋,'缦胡缨'是说他所 戴之缨并不精致,并非说他戴了胡人之缨。这个'胡'字,是胡里胡涂之胡,而非西域胡人 之胡。" 温仁厚摇头道:"不然,你看下一句注解:'左思魏都赋云:缦胡之缨。注:铣曰,缦胡, 武士缨名。'这是一种武士所戴之缨,可以粗陋,也可精致。前几年我曾向凉州果毅门的掌 门人康昆仑请教过,他是西域胡人,于胡人之事是无所不知的了。他说胡人武士冠上有缨 ,那形状是这样的……"说着蹲了下来,以手指在地下画了起来。 石破天听他二人议论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识,听了半天,全无趣 味,当下信步来到第二间石室中。一进门,便见剑气纵横,有七对人各使长剑,正在较量 ,剑刃撞击之声,铮铮然不绝于耳。使剑之人个个面目甚生,均非适才在大厅上一同赴宴 的,料想都是早就来到龙木岛上的武林高手,看这些人所使剑法,各不相同,变幻奇巧, 的确是精奥的剑术。 只见两人拆了数招,便即罢斗,一个白须老者说道:"老弟,你刚才这一剑设想虽奇,但你 要记得,这一路剑法的总纲,乃是'吴钩霜雪明'五字。吴钩者,弯刀也,出剑之时,总须 念念不忘'弯刀'二字,否则便失了本意。以刀法运剑,那并不难,但当使直剑如弯刀,直 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吴钩霜雪明'这五个字的宗旨。" 另一个黑须老者摇头道:"大哥,你只着重了一面,却忘了另一个要点。你瞧壁上的注解说 :鲍照乐府:'锦带佩吴钩',又李贺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这个'佩'字,这个'带'字 ,那是诗中最要紧的关键,吴钩虽是弯刀,却是佩带在身上,并非真的拿出来使用。以小 弟之见,那是剑法之中,隐含吴钩之势,圆转如意,却不是真的弯曲。" 石破天不再听二人争执,走到另外二人身边,只见那二人斗得极快,一个剑招凌厉,着着 进攻,另一个却是拿长剑不住划着圆圈,将对方剑招尽数挡开。骤然间叮的一声响,双剑 齐断,两人一齐跃开。 那身材魁梧的黑汉子道:"许道友,这壁上的注解说道:白居易诗云:'勿轻直折剑,犹胜 曲全钩'。可见我这直折之剑,方合石壁注文原意。" 另一个是个老道,手中拿着半截断剑,只是摇头,说道:"'吴钩霜雪明'是主,'犹胜曲全 钩'是宾。喧宾夺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听他二人又宾又主的争了半天,越吵越是大声,自己一点不懂,举目又去瞧西首一 男一女比剑。 这男女两人出招十分缓慢,每出一招,总是比来比去。有时男的侧头凝思半晌,有时女的 将一招剑招使了八九遍犹自不休,显然二人不是夫妇,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门,相互情谊 极深,正在齐心合力的钻研,绝无半句争执。 石破天心想:"跟这二人学学,多半可以学到些精妙剑法。"慢慢的走将过去。 只见男子一剑斜刺,刺到半途,又收了回来,摇了摇头,神情甚是沮丧,叹了口气,道:" 总是不对。" 那女子安慰他道:"远哥,比之五个月前,这一招可大有进境了。咱们再想想这一条注解: '吴钩者,吴王阖庐之宝刀也。'为什么吴王阖庐的宝刀,与别人的宝刀就有不同?" 那男子收起长剑,诵读壁上注解道:"'吴越春秋云:阖庐既宝莫邪,复命于国中作金钩, 令曰:能为善吴钩者赏之百金。吴作钩者甚众。而有人贪王之重赏也,杀其二子,以血衅 金,遂成二钩,献于阖庐。'倩妹,这故事甚是残忍,为了吴王百金之赏,竟然杀死了自己 的两个儿子。" 那女子道:"我猜想这'残忍'二字,多半是这一招的要诀,须当下手不留余地,纵然是亲生 儿子,也要杀了。否则壁上的注释文字,何以特地注明这一节。" 石破天见这女子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容貌甚是清秀,但说到杀害亲子之时,竟是全无凄恻 之心,不愿再听下去,举目向石壁瞧去,只见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反正自己一字不 识,也不去理会,但见千百文字之中,刻着二三十把剑。 这些剑有长有短,有的剑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飞,有的横掠欲堕,石破天一把 剑一把剑的瞧将下来,瞧到第十二柄剑时,突然间右肩"巨骨穴"中一热,有一股热气蠢蠢 欲动,再看第十三柄剑时,那热气顺着经脉,到了"五里穴"中,再看第十四柄剑时,热气 又到了"曲池穴"中。那热气越来越盛,从丹田中不断涌将上来。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从练了木偶身上的经脉图之后,内力大盛,但从无今日这般劲急, 不知是祸是福?肚腹之中,火烧欲滚,只怕是那腊八粥的毒性发作了。" 他一想到腊八粥中的剧毒,不由得有些害怕,但再看石壁上所绘剑形,内力便自行按着经 脉运行,腹中热气缓缓散之于周身穴道,当下他自第一柄剑从头看起来,顺着剑形而观, 心内存想,内力流动,如川之行。从第一柄剑看到第二十四柄剑时,内力也自"迎香穴"而 至"商阳穴"运行了一周。 他暗自寻思:"原来这些剑形与内力的修习有关,只可惜我不识得壁上文字,否则依法修习 ,倒可学到一套剑法。是了,白爷爷尚在第一室中,我去请他解给我听。" 于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见白自在和温仁厚二人手中各执一柄木剑,拆几招,辩一阵,又指 着石壁上文字,各持己见,互指对方的谬误。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问道:"爷爷,那些字说些什么?" 白自在解了几句,温仁厚立时插口道:"错了!错了!白兄,你武功虽高,但我在此间已十 年有余,难道这十年功夫都是白费的?总有些你没领会的心得吧?" 白自在道:"武学之道,犹如禅宗,十年苦修,说不定还不及一夕顿悟。我以为这一句的意 思是这样……" 温仁厚连连摇头,道:"大谬不然。" 石破天听得二人争辩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难法,刚才龙岛主说,他们邀请了 无数高手、许多极有学问的人来商量,几十年来,仍是弄不明白。我是个只字不识的傻小 子,何必去跟他们一同伤透脑筋?" 在石室中信步来去,只听得东一簇、西一堆的人,个个在议论纷纭,各抒己见,要找个人 来闲谈几句也不可得,个人甚是无聊,又去观看石壁上的图形。 他在第二室中观看二十四柄剑形,发觉长剑的方位形状,与体内经脉暗合,这第一图中却 只一个青年书生,并无其他图形,看了片刻,觉得图中人右手衣袖一挥之势甚是飘逸好看 ,不禁多看了几遍,突然之间,觉得右胁下"渊腋穴"上一动,一道热线沿着"足少阳胆经" ,向着"日月"、"京门"二穴行去。 石破天心中一喜,再细看图形,见构成图中人身上衣褶、面容、扇子的线条,一笔一笔, 均有贯串之意,当下顺着气势,一路观将下来,果然自己体内的内力也依照线路运行。 他心下寻思:"图画的笔法与体内经脉相合,想来这是最粗浅的道理,这里人人皆知。只是 那些高深武学我无法领会,左右无事,便如当年照着木偶身上线路练功一般,在这里练些 粗浅功夫玩玩,等白爷爷领会了上乘武学,咱们便可一起回去啦。" 当下寻到了图中笔法的源头,一笔一笔的练了起来,原来图形笔法极是古怪,有时自下而 上,有时又自右而左,和画画笔意往往截然相反。 好在石破天从来没学过写字,须知不论写字画图,每一笔都该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因此 逢到笔法拗拙之处,他丝毫不以为怪,照样习练。若是换作一个曾经学写过几十天字的蒙 童,便决计不会顺着如此的笔路存想了。 图中的笔画上下倒顺,共有九九八十一笔。石破天练了三十余笔后,觉得腹中饥饿,见石 室四角的几上摆满了糕点茶水,当即过去吃喝一阵,到外边厕所中去小解了。回来又依着 笔路照练。 石室中烛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饿了伸手便取糕饼而食,不知时日之过,也不知过 了多少时候,已将第一图中的八十一笔内功记得纯熟,去寻白自在时,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惊慌,叫道:"爷爷,爷爷!"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见白自在手持木剑,在和 一位童颜鹤发的老道斗剑。 两人剑法似乎都甚稚拙,但双剑上都发出嗤嗤声响,乃是各以上乘内力,注入了剑招之中 ,只听得呼一声大响,白自在手中木剑掉在地下。那老道笑道:"如何?" 白自在不服,说道:"愚茶道长,你剑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这是你武当派世传的武 学,却不是石壁上剑法的本意。" 愚茶道人笑道:"依你说却是如何?" 白自在道:"这一句'吴钩霜雪明'这个'明'字,大有道理……" 石破天寻到了爷爷,心下已宽,说道:"爷爷,咱们回去了,好不好?" 白自在奇道:"你说什么?" 石破天道:"这里龙岛主说,咱们何时想要回去,随时可以离去。海滩边有许多船只,咱们 可以走了。" 白自在怒道:"胡说八道!为什么这样心急?" 石破天见他发怒,心下有些害怕,道:"婆婆在那边等你呢,说只等到正月初八。倘若正月 初八还不见你回去,她便要投海自尽。" 白自在一怔,道:"正月初八?咱们是腊月初八到的,还只过了两三天,怕什么?慢慢再回 去好了。" 石破天挂念着阿绣,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滩之上,忧愁无限的瞧着自己离去,那副情深意 重的情景,恨不得插翅便飞了回去,但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在这石壁的武学之中,如何肯 身入宝山,空手而回?石破天不敢再说,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 一踏进石室,便觉风声劲急,却是三个劲装老者,展开轻功,还在迅速异常的奔行。这三 人奔得快极,在这一间石室之中,带得满室生风。三人一面追逐奔跑,口中却在不停说话 ,脚步奇急,说话却是平心静气,足见内功修为都是甚高,竟不因发足疾驰而丝毫带动了 呼吸。 只听第一个老者道:"这一首'侠客行',乃是大诗人李白所作,但李白是诗仙,却不是剑仙 ,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诗中,却含有武学至理?" 第二人道:"创制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烁今,不可企及的武学大宗师。他老人家只是 借用了李白这一首诗,替他的神奇武功本身设想,不可太钻牛角尖,拘泥于李白这首'侠客 行'的诗意。" 第三名老者道:"纪兄之言,虽是极有道理。但这句'银鞍照白马',若是离开了李白的诗意 ,便不可索解。" 第一个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为还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飒沓如流星'连在一起,才 是正解。解释诗文固不可断章取义,咱们研讨武学,也不能断章取义才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讨武功,为何不坐下来慢慢谈论,却如此足不停步的你追我赶 ?但片刻之间便即明白了,只听那第二名老者道:"你既自负于这两句诗所悟比我为多,却 为何用到轻功之上,却也不过尔尔,始终追我不上?" 第一名老者笑道:"难道说你又追得我上了?"只见三人越奔越急,衣襟带风,连成了一个 圆圈,但三人的相互间的距离,始终不变,显是三人功力相若,谁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会,转头去看壁上所刻图形,见画的是一匹骏马,昂首奔行,脚下云气瀰漫 ,便如是在天空飞行一般。他照着先前的法子,依着那马的去势存想,体内热气竟是滞窒 不行。他心想:"这幅图中的功夫,和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 再细看马足下的云气,只见一团团云雾似乎在不断向前推涌,直如意欲破壁飞出。 石破天看得片刻,内息翻涌,不由自主的拔足便奔。他绕了一个圈子,向石壁上的云气瞧 了一眼,内息推动,又绕了一个圈,只是他足步踉跄,歪歪斜斜的有如中酒,奔行又远不 如那三个老者迅速。三老者每绕七八个圈子,他才绕了一圈。 耳边厢隐隐那三个老者出言讥嘲:"那里来的少年,竟在学咱们一般奔跑?哈哈,哈哈,这 算什么样子?" "这种轻功,居然也想来钻研石壁上的武功,那不是差得太远么?" "人家醉八仙的醉步,那也是自有规范的高明武功,这个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滑稽了。 " 石破天的面红过耳,停下步来,但向石壁转了八九个圈子之后,他又全神贯注的记忆壁上 云气,那三个老者还在拿他取笑,他却已一句也没听进耳中。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将一团团云气的形状记在心里,停下步来,那三个老者已不知 去向,身边却另有四人,手持兵刃,模仿着天马行空的姿式,正在互相击刺。 当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绘的是"飒沓如流星"那一句的图谱,石破天自去参悟修习,不必 细表。 这"侠客行"二十四句诗,共有二十四间石室图解。石破天游行诸室,不识壁上文字,只从 图画中去修习内功武术。那第五句"十步杀一人",第十句"脱剑膝前横",第十七句"救赵挥 金锤",每一句都是一套剑法。第六句"千里不留行",第八句"深藏身与名",第十四名"五 岳倒为轻",每一句都是一套轻身功夫;第七句"事了拂衣去",第九句"闲过信陵饮",第十 六句"纵死侠骨香",则各是一套拳掌之法。第十三句"三杯吐言诺",第十八句"意气素霓生 ",第二十句"喧赫大梁城",则是吐纳呼吸的内功。 石破天有时学得极速,一日内学了两三套,有时却连续七八天都未学全一套。不知不觉, 已修习了二十三室壁上图谱。 他每过得数天,便去催白自在回去,但白自在在对壁上武学所知渐多,越来越是沉迷,一 见石破天过来催请,便即破口大骂,说他扰乱心神耽误了钻研功夫,到后来更是挥拳便打 ,不许他近身说话。 石破天无奈,去和范一飞、高三娘子等商量,不料这些人也一般的如痴如狂,全心都已沉 浸在石壁武学之中,拉着他相告,这一句的诀窍在何处,那一句的注释又怎么。 石破天惕然心惊,寻思:"龙木二岛主邀请武林高人前来参研武学,本是任由他们自归,但 三十年来,竟没一人离岛,足见这石壁上的武学,迷人极深。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识字 ,决不会像他们那样留恋不去。"因此范一飞他们一番好意,要将石壁上的文字解给他听, 他却只听得几句,便藉故走开,再也不敢回头,而对听在耳中的说话,赶快忘记,想也不 敢去想。 他屈指计算日期,到龙木岛后已有二十余日,再过数天,非动身回去不可,心想二十四座 石室,我已看过了二十三座,再到最后一座去看上一两日,如果白自在一定不肯走,自己 只有先回去,将岛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众人,免得他们放心不下。当下走到第二十四座石 室之中。 一进室门,便见龙岛主和木岛主盘膝坐在锦垫之上,面对石壁,凝神苦思。 石破天对这二人心存尊敬,不敢走近,远远站着,举目向石壁瞧去,一看之下,好生失望 ,原来二十三座石室之中,每一室壁上均有图形,偏偏这最后一室,却仅刻文字,并无图 画。 石破天心想:"这里既无图画,就没有什么看头,我去跟白爷爷说,我今天便回去了。" 想到数日后便可和阿绣、石清、闵柔等人见面,心中说不出的喜欢,当下躬身向龙木二岛 主拜了几拜,说道:"多承二位岛主款待,又让我见识了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谢。小人今 日告辞。" 龙木二岛主兀自凝望着石壁出神,似未听见他的说话。 石破天顺着二人的目光,又向石壁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只觉壁上那些文字,一个个似在 盘旋飞舞,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 石破天定了定神,又再看这些字迹时,脑中又是一阵晕眩。他转开目光,心想:"这些字怎 地如此古怪,看上一眼,便会头晕?" 好奇心起,举目又看,只见一笔一划,似乎都变成了一条条蝌蚪,在壁上蠕蠕欲动,但若 凝神只看一笔,这蝌蚪却又不动了。 石破天幼时独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许多蝌蚪,养在自已用石块筑成的池塘 之中,看它们脱尾生脚,变成青蛙,跳出池塘,阁阁之声,吵得满山皆响,解除了不少寂 寞。 此时便如重逢儿时的游伴,欣喜之下,注目细看一条条蝌蚪的动态。 他看了良久陡觉背心"至阳穴"上内息一跳,心想:"原来这些蝌蚪看似乱钻乱游,其实还是 和内息有关。" 再看第二条蝌蚪时,背心"悬枢穴"上又是一跳,然而从"至阳穴"至"悬枢穴"的一条内息却 是串连不起来。 他转目去看第三条蝌蚪,内息却又全无动静。 忽听得身旁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石帮主注目'太玄经',原来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 " 石破天转头一看,见木岛主一双照耀如电的目光,正冷冷的瞧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热, 道:"小人一个字也不识,只是瞧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看了一会。" 木岛主点头道:"这就是了,这部'太玄经'以古蝌蚪文写成,我本来正自奇怪,石帮主年纪 轻轻,居然有此奇才,识得这种古奥的文字。" 石破天讪讪的道:"那我不看了,不敢打扰两位岛主。" 木岛主道:"你不用去,尽管在这里看便是,也打扰不了咱们。"说着闭上了双目。 石破天待要走开,却想如此便即离去,只怕木岛主不高兴,再瞧上片刻,然后出去。 那知再看壁上的蝌蚪时,小腹上的"中注穴"剧烈一跳,全身为之震动,寻思:"这些小蝌蚪 当真奇怪,还没变成青蛙,就能这么大跳而特跳。"不由得童心大盛,一条条蝌蚪的瞧去, 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跃动,便觉十分好玩。 壁上所绘小蝌蚪成千成万,有时碰巧,两处穴道的内息连在一起,登时便觉全身舒畅。他 看得兴发,早忘了木岛主的言语,自行找寻合适的蝌蚪,将各处穴道中的内息串连起来。 但壁上蝌蚪不计其数,要将全身数百处穴道串成一条内息,那是谈何容易?石室之中,不 见天日,自是不知日夜,只是腹饥便去吃面,一共吃了十八九餐后,串连的穴道渐多。 但这些小蝌蚪似乎一条条的都移到了体内经脉穴道之中,又像变成了一只只小青蛙般,在 他体内跳跃。 石破天又觉有趣,又是害怕,只有将几处穴道连了起来,其中内息的跳跃才稍为平息,然 而一穴方平,一穴又动,他犹似着迷中魔一般,只是凝视石壁上的文字,直到倦累不堪, 这才倚墙而睡,一醒转后,目光又被壁上千千万万小蝌蚪吸过了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突然之间,只觉体中内息汹涌澎湃,冲破了七八个窒滞之处,竟如 一条大川般急速流动起来,自丹田而至头顶,自头顶又至丹田,越流越快。他又惊又喜, 一时之间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四肢百骸之中,都是无可发泄的力气,顺手便将" 事了拂衣去"这套掌法使将出来。 掌法使完,精力愈盛,右手虚执空剑,便使"十步杀一人"的剑法,手中虽然无剑,却是满 室生寒。 四二参透图谱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侠客行》 作者:金庸 这"十步杀一人"的剑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肤如欲胀裂,不由自主,内息依着"赵客缦胡缨" 那套经脉运行图谱转了起来,同时手舞足蹈,似是大欢喜,又似大苦恼。"赵客缦胡缨"既 毕,接下去便是"吴钩霜雪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图谱,一幅幅地在脑海中自然涌出 ,自"银鞍照白马"直到第二十三句"谁能书阁下",一气呵成的演了出来,其时剑法、掌法 、内功、轻功,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 待得"谁能书阁下"这一套功夫演完,只觉气息逆转,便自第二十二句"不惭世上英"倒使上 去,直练至第一句"赵客缦胡缨"。他情不自禁的一声长啸,霎时之间,从前所学的种种功 夫,不论是母亲所传的阴掌,谢烟客所传的炎炎功,自木偶体上所学的内功,丁珰所授的 擒拿法,从雪山派群弟子练剑时所见到的雪山剑法,石清夫妇所授的上清观剑法,丁不四 所授的诸般拳法掌法,史婆婆所授的金乌刀法,以及自己所创的刀剑合一功夫,都纷至沓 来,涌向心头。他随手挥舞,已是不按次序,但觉不论是"将炙啖朱亥"也好,是"脱剑膝前 横"也好,皆能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内息,亦不须记忆招数,石壁上的千百种招式,自然 而然的从心底源源不绝的发出。 石破天越演越是心欢,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极!" 忽听得两人齐声喝采:"果然妙极!" 石破天一惊,停手收招,只见龙岛主和木岛主各站在室角之中,满脸惊喜的望着自己。 石破天忙道:"小人胡闹,两位莫怪。" 只见二岛主满头大汗淋漓,全身衣衫尽湿,站身之处的屋角落中,也尽是水渍。 龙岛主道:"石帮主天纵奇才,可喜可贺,受我一拜。"说着便拜将下去。木岛主跟着拜倒 。 石破天大惊,急忙跪倒,连连叩首,只叩得咚咚有声,说道:"两位如此……这个……客气,这 ……这可折杀小人了。" 龙岛主道:"石帮主请……请起……" 石破天站起身来,只见龙岛主欲待站直身子,忽然晃了两晃,坐倒在地。木岛主双手据地 ,也是站不起来。 石破天惊道:"两位怎么了?"忙过去扶着龙岛主坐好,又将木岛主扶起。 龙岛主摇了摇头,脸露微笑,闭目运气,木岛主则双手合什,也自行功。 石破天不敢打扰,过了良久良久,只听得木岛主呼了一口长气,一跃而起,过去抱住了龙 岛主。 龙岛主睁开眼来,两人搂抱在一起,纵声大笑,显是欢喜无限。 石破天不知他二人为什么这般开心,只有陪着傻笑。 龙岛主扶着石壁,慢慢站了起来,说道:"石帮主,我兄弟闷在心中数十年的大疑团,得你 今日解破,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石破天道:"我怎地……怎地解破了?" 龙岛主微笑道:"石帮主何必如此谦光?你参透了这首'侠客行'的石壁图谱,不但是当世武 林中的第一人,除了当年在石壁上雕写图谱的那位前辈高人之外,只怕古往今来,也极少 有人及得你。" 石破天甚是惶恐,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龙岛主这句话,若是给我白爷爷听见,他可 要大大的生气了。" 龙岛主笑问:"却是为何?" 石破天道:"白爷爷要大家称他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暗器第一、内功第一的 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小人什么也不懂,怎能和白爷爷相比?" 龙岛主笑道:"'武林中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暗器第一、内功第一的大英雄、大 豪杰、大侠士、大宗师'嘿嘿,原来雪山派的白自在嘿嘿。" 和木岛主相视一笑,又问石破天道:"石帮主自己以为如何?" 石破天沉吟半晌,道:"白爷爷的武功,当然是高的,但说是古往今来什么都第一,恐怕…… 恐怕也不一定。" 龙岛主道:"正是!以剑法、掌法、内功而论,石帮主就比你的白爷爷高出十倍。这石壁上 的蝌蚪古文,在下与木兄弟所识得的,还不到一成,不知石帮主肯赐予指教么?" 石破天瞧瞧龙岛主,又瞧瞧木岛主,见二人脸色十分诚恳,却又带着几分患得患失的惶恐 之情,深怕自己不肯吐露所参透的秘奥,忙道:"我一一和两位说知便是。我先看这条蝌蚪 ,'中注穴'中便有跳动;再看这条蝌蚪,'太赫穴'便大跳一下……"他指着一条条蝌蚪,解释 给二人听。 龙木二人茫然不解。石破天见二人神色有异,问道:"我说错了么?" 龙岛主道:"原来……原来……石帮主看的是一条条……一条条那个蝌蚪,不是看一个个字,那么 石帮主如何能通解全篇'太玄经'?" 石破天脸上一红,道:"小人自幼没读过书,当真是一字不识,惭愧得紧。" 龙木二岛主一齐跳了起来,同声道:"你不识字?" 石破天摇头道:"不识字。我……我回去之后,一定要阿绣教我识字,否则人人都识字,我却 不识得,给人笑话,多不好意思。" 龙木二岛主见他脸上一片淳朴真诚,绝无狡黠之意,实是不由得不信。龙岛主只觉脑海中 一团混乱,扶住了石壁,说道:"你既不识字,那么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中壁上这许许多 多注释,却是谁解给你听的?" 石破天道:"没有人解给我听。白爷爷解了几句,关东那位范大爷解了几句,我也不懂,没 听下去。我……我只是瞧着图形。胡思乱想,忽然之间,图上的云头或是小剑什么的,就和 身体内的热气连在一起了。" 木岛主道:"你不识字,却能解通图谱,这……这如何能够?" 龙岛主道:"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还是这位石帮主真有天纵奇才?" 木岛主突然一顿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大哥,原来如此!" 龙岛主一呆,登时也明白了。要知他二人共处数十年,修为相若,功力亦复相若,只是木 岛主沉默寡言,比龙岛主少了一分外务,因此悟到其中关窍之时,比他早了片刻。两人四 手相握,脸上神色又是凄楚,又是苦涩,又带了三分欢喜。 龙岛主转头向石破天道:"石帮主,幸亏你不识字,才得解破了这个大疑团,令我兄弟死得 瞑目,不致抱恨而终。" 石破天道:"什么……什么死得瞑目?" 龙岛主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这许许多多注释文字,每一句都在故意导人误入岐途。可 是参研图谱之人,那一个肯不去钻研这许多注文?" 石破天奇道:"你说那许多文字,都是没用的?" 龙岛主道:"非但无用,而且大大的有害。倘若没有这些注解,我二人的无数心血,何至耗 竭,总该会有一些得益吧。" 木岛主喟然道:"原来这篇'太玄经',其实也不是真的蝌蚪文,只不过……只不过是一些经脉 穴道的线路方位而已。唉,四十年的光阴,四十年的光阴!" 龙岛主道:"白首太玄经!兄弟,你的头发也真是雪白了!" 木岛主向龙岛主头上瞧了一眼,"嘿"的一声。他虽不说话,三人心中无不明白,他意思是 说:"你的头发何尝不白?" 龙木二岛主相对长叹,突然之间,显得苍老异常,更无半分当日腊八宴中的神采威严。 石破天仍是满腹疑团,又问:"他在石壁上故意写上这许多字,教人走上错路,那是为了什 么?" 龙岛主摇头道:"到底是什么居心,那就难说得很了。这位武林前辈或许不愿后人得之太易 ,又或者这些注释是另外一人加上去的。年深月久,谁也不知道的了。" 木岛主道:"或许这位武林前辈不喜读书人,故意布下圈套,好令像石帮主这样不识字的忠 厚老实之人得益。" 龙岛主叹道:"这位前辈用心深刻,又有谁推想得出?" 石破天见他二人神情倦怠,意兴箫索,心下好大的过意不去,道:"二位岛主,倘若我学到 的功夫确实有用,自当尽数向两位说知。咱们这回到第一座石室之中,我……我……我决不敢 有丝毫隐瞒。" 龙岛主苦笑摇头,道:"小兄弟一片诚心,我二人心领了。小兄弟宅心仁厚,该受此益,日 后领袖武林群伦,造福苍生,自非鲜浅。我二人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费了。" 木岛主道:"正是,图谱之谜既已解破,我二人心愿已了。是小兄弟练成,还是我二人练成 ,那也都是一样。" 石破天求恳道:"那么我把这些小蝌蚪详详细细说给他们听,好不好?" 龙岛主凄然一笑,道:"神功既传,这壁上图谱也该功成身退了。小兄弟,你再瞧瞧。" 石破天转过身来,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骇然失色。 只见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在慢慢跌落,满壁的蝌蚪文字,早已七零八落,只剩下七八成 。他大惊之下,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龙岛主道:"小兄弟适才……" 木岛主道:"此事慢慢再说,咱们且去聚会众人,宣布此事如何?" 龙岛主登时会意,道:"甚好,甚好。石帮主,请。"三个人并肩从石室中出来。龙岛主传 讯邀请众宾,召集弟子,同赴大厅聚会。 原来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后,情不自禁的试演。龙木二岛主一见之下大为惊异,龙岛 主当即上前出掌相邀。其时石破天犹似着魔中邪,一觉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还掌相应, 数招之后,龙岛主便觉难以抵挡,木岛主当即上前夹击。以他二人的武功,当世已找不出 第三个人来,可是二人联手,仍是敌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本来二人若是立即收招 ,石破天自然而然的也会住手,但二人均要试一试这壁上武功到底有多大威力,四掌翻飞 ,越打越紧。他二人掌势越盛,石破天的反击也是越强,三个人的掌风掌力撞向石壁,竟 将石壁的浮面都震得酥了。单是龙木二岛主的掌力,便能销毁石壁,何况再加上石破天新 得的功力,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学中的巅峰功夫,锋芒不显,是以石壁虽毁,却并非立时破 碎而是慢慢的酥解跌落。 木岛主知道石破天试功之时,便如在睡梦中一般,于外界事物全不知晓,因此阻止龙岛主 再说下去,免得石破天为了无意中损坏石壁而心中难过,再说石壁之损,本是因他二人向 石破天邀掌而起,其过在己而不在彼。 三人来到厅中坐定,众宾客和诸弟子陆续到来。龙岛主传令灭去各处石室中的灯火,以免 有人贪于钻研功夫,不肯前来聚会。 这时大厅之上,挤满了过去三十年中来到龙木岛上的武林首领,其中少数因年高逝世之外 ,此外都来到大厅之上。 三十年来,这些人朝夕在二十四间石室中来来去去,除了今年到来的新客,众人都是相互 甚为熟悉,只是从未如此这般相聚一堂。 龙岛主命首席弟子查点人数,众宾俱已来到,便低声向那弟子吩咐了几句。那弟子神色愕 然,大有惊异之态。 木岛主也向本门的首座弟子低声吩咐几句。两名弟子听得本门师父都这么说,又再请示好 一会,这才奉命,率领十余名师弟出厅办事。 龙岛主走到石破天身旁,低声道:"小兄弟,适才石室中之事,你千万不可向旁人说起,不 能让人得知你已解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奥,否则你一生之中,将有无穷祸患,无穷烦恼。" 石破天应道:"是,谨遵岛主吩咐。" 龙岛主又道:"常言道:'漫藏诲盗'。你身负绝世神功,武林中着实有人因羡生妒,因妒生 恨,或者是求你传授指点,或者是迫你吐露秘密,倘若所求不遂,就会千方百计的来加害 于你。你武功虽高,但忠厚老实,实是防不胜防。所以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能泄露了。" 石破天应道:"是,多谢岛主指明,晚辈感激不尽。" 龙岛主握着他手,低声道:"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见你大展奇才,扬威江湖了。" 木岛主似是知道他两人说些什么,转头瞧着石破天,神色也是充满着关注与惋惜之意。石 破天心想:"这两位岛主待我这样好,我回去见了阿绣之后,一定要同她再来岛上,拜会他 二位老人家。" 龙岛主向他嘱咐已毕,这才归座,向群雄说道:"众位好朋友,咱们在这岛上相聚,总算是 一番缘法。时至今日,大伙儿缘份已尽,咱们这可要分手了。" 群雄一听之下,大为惊骇,纷纷相询:"为什么?""岛上出了什么事?""两位岛主有何见教 ?" 众人喧杂相问声中,突然后面传来轰隆隆,轰隆隆一阵阵有如雷响的爆炸之声。群雄立时 住口,不知岛上出了什么奇变。 龙岛主道:"各位,你我在此相聚,只盼能解破这首'侠客行'武学图解的秘奥,可惜时不我 予,这座龙木岛,转眼便要陆沉了。"群雄大惊,都问:"为什么?""是地震么?""火山爆 发?""岛主如何得知?" 龙岛主道:"适才我和木兄弟发见本岛中心,即将有火山喷发,这一发作,全岛立时化为火 海,雷声隐隐,大害将作,各位急速离去吧。" 群雄将信将疑,都是拿不定主意,大多数人贪恋石壁上的武功,宁可冒丧生之险,也不肯 就此离去。龙岛主道:"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石室一观,各室俱已震坍,石壁已毁,便是 地震不起,火山不喷,留在此间也无事可为了。" 群雄一听石壁已毁,无不大惊,纷纷抢出大厅,向厅后石室中奔去,石破天也随着众人同 去,只见各间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塌,壁上图谱,尽皆损毁。 石破天知道是龙木二岛主命弟子故意毁去,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寻思:"都是我不好,闯出 这等的大祸来。" 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对,石室之毁,显出人为,并非地震使然,振臂一呼,又群相奔回大厅 ,要向龙木二人质问。刚到厅口,便听得哀声大作,群雄惊异更甚,只见龙木二岛主闭目 而坐,群弟子围绕在二人身周,俯伏在地,放声痛哭。 石破天吓得一颗心似欲从腔中跳了出来,排众而前,叫道:"龙岛主、木岛主,你……你们怎 么了?"只见二人容色僵滞,原来已然逝世。石破天回头向张三、李四问道:"两位岛主本 来好端端地,怎么便死了?" 张三呜咽道:"两位师父仙去之时,说道他二人大愿得偿,虽离人世,心中仍是……仍是平安 。" 石破天心中难过,不禁也哭出声来。他不知龙木二岛主所以突然死去,一来由于年寿本高 ,得知图谱的秘奥所在之后,于世上更无萦怀之事;二来更因石室中一番试掌,石破天内 力源源不绝,龙木二岛主竭力抵御,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修订本:他若知二位岛主 之死与自己实有莫大干系,更要深自咎责、)伤心无已了。 那身穿黄衫的首座弟子拭了眼泪,朗声说道:"众位嘉宾,我等恩师仙去,遗命请各位急速 离岛。各位以前所得的'赏善罚恶'铜牌,日后或仍有用,请勿随意丢弃。他日各位若有为 难之事,持牌到南海之滨的小渔村中相洽,我等兄弟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群雄失望之中,不禁又是一喜,均想:"龙木岛群弟子武功何等厉害,有他们出手相助,纵 有天大的祸患,也担当得起。" 又听那身穿青衫的首座弟子说道:"海边船只已备,各位便请动程。" 当下群雄纷纷向龙木二岛主的遗体下拜作别。 张三、李四拉着石破天的手。张三说道:"兄弟,你这就去吧,他日有暇,我们当来探你。 " 石破天和二人洒泪而别,随着白自在、范一飞、高三娘子等一干人,来到海边,上了海船 。此番回去,所乘的均是大海船,每艘船载得一百余人,只五六艘船,便将群雄都载走了 ,拔锚解缆,扬帆离岛。 在岛上住过一二十年的,对那图谱大都沉迷已深,于石壁之毁,无不痛惜。 但这一年新来的诸人,想到居然能生还故土,却是欣慰之情远胜于惋惜了。 眼见龙木岛渐渐远去,石破天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汗流浃背,顿足叫道:"糟糕,糟糕! 爷爷,今……今天是初……初几啊?" 白自在一惊,大叫:"啊哟!"根根胡子,不绝颤动,道:"我……我不……不知道,今……今天是 初……初几?" 丁不四坐在船舱的另一角中,冷笑道:"什么初几?十几?" 石破天道:"丁四爷爷,你记不记得,咱们到龙木岛来,已有几天了?" 丁不四道:"七十天也好,八十天也好,谁记得了?" 石破天大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向高三娘子道:"咱们是腊月初八到的,今天是正月里了 吧?" 高三娘子屈指计算,道:"咱们在岛上过了五十七天。今天不是二月初六,便是二月初七。 " 石破天和白自在齐声惊呼:"是二月?" 高三娘子道:"自然是二月了!" 白自在捶胸大叫:"苦也,苦也!"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甜也,甜也!" 石破天怒道:"丁四爷爷,婆婆说过,倘若正月初八不见白爷爷回去,她便投海而死,你…… 你又有什么好笑?阿绣……阿绣也说要投海……" 丁不四一呆,道:"她说在正月初八投海?今……今日已是二月……" 石破天哭道:"是啊,那……那怎么办?" 丁不四怒道:"小翠在正月初八投海,此刻已死了二十几天啦,还有什么法子?她脾气多硬 ,说过是正月初八跳海,早一日不行,迟一日也不行,正月初八便是正月初八!白自在, 他妈的你这老畜生,你……你为什么不早早回去?你这狗娘养的老贼!" 白自在不住捶胸,叫道:"不错,我是老混蛋,我是老贼。" 丁不四又骂道:"你这狗杂种,该死的狗杂种,为什么不早些回去?" 石破天哭道:"不错,你骂得是,我当真该死。" 突然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说道:"史小翠死也好,活也好,又关你什么事了?凭什么要你来 骂人?" 说话的正是那姓梅的蒙脸女子。丁不四一听,这才不敢再骂下去,但兀自唠叨不绝。 白自在却怪起石破天来:"你既知婆婆正月初八要投海,怎地不早跟我说?" 石破天伤心欲绝,不愿置辩,且由他抱怨。 其时南风大作,海船起了三张帆,航行甚速。白自在疯疯癫癫,只是责骂石破天,丁不四 却不住和他们斗口,两人几次要动手相打,都被船中旁人劝开。 到第三天傍晚,众人瞧见了南海之滨的陆地,都欢呼起来。 白自在却双眼发直,尽瞧着海中碧波,似要寻找史婆婆和阿绣的尸首。 那船越驶越近,石破天极目望去,依稀见到岸上情景,宛然便和自己离开时一模一样,海 滩上是一排排棕榈,右首凸出的悬崖,崖边三棵椰树,便如三个瘦长的人影。 石破天想起两个月前离此之时,史婆婆和阿绣站在海边相送。今日自己无恙归来,师父和 阿绣却早已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泪水澘澘而下,望出来时已是一片 模糊。 海船不住向岸边驶去,忽然间一声呼叫,从悬崖上传了过来,众人一齐转头,向崖上望去 ,只见两个人影,一灰一白,从崖上双双跃向海中。 石破天眼光锐利,见跃海之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绣,这一下惊喜交集,实是非同小可。其时 千钧一发,那里还顾到去想何以她二人居然未死?随手提起一块船板,用力向二人落海之 处掷将过去,跟着双膝一弯,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拚命一撑,身子便如箭离弦,激射 而出。 他在龙木岛石壁上所学到的高深内功,登时在一撑一跃中使了出来。眼见那船板落海着水 ,自己落足处和那船板还差着几尺,左足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已踏到船板之上。当真是 说时迟,那时快,他左足踏上船板,阿绣的身子便从他的身旁急堕。石破天左臂伸出,将 她拦腰抱过,两人的体重再加上这一堕之势,石破天的身子向海中直沉下去,眼见史婆婆 又在左侧跌落,其势无法再去抱她,当下右掌一起,在她背上一托一带,借力转力,使出 石壁上"银鞍照白马"中的功夫,史婆婆的身子便稳稳向海船中飞去。 船上众人齐声大呼。白自在和丁不四早已抢到船头,眼见史婆婆飞到,两人同时伸手去接 。 白自在喝道:"让开!"一掌向他拍出,丁不四欲待回手,不料那蒙面女子伸掌一推,噗咚 一声,丁不四登时跌入了水中。 便在此时,白自在已将史婆婆接住,没想到她身子虽是缓缓飞来,其中包含着石破天雄浑 之极的内力,白自在站立不定,退了一步,喀喇一声,双足将甲板踏破了一个大洞,跟着 坐倒,却仍是将史婆婆抱在怀中,牢牢不放。 这时石破天抱着阿绣,借着船板的浮力,淌到船边,一跃而上。 丁不四幸好识得水性,一面划水一面骂人。船上水手抛下绳索,将他吊了上来。众人七嘴 八舌,乱成一团。丁不四全身湿淋淋地,呆呆的瞧着那蒙面女子,突然叫道:"你……你不是 她妹子,你就是她,就是她自己!" 那蒙面女子只是冷笑,阴森森的道:"你胆子这样大,当着我面,竟敢去抱史小翠!"丁不 四嚷道:"你……你自己就是!你推我落海这一招……这一招"飞来奇峰',天下就只你一人会使 。" 那女子道:"你知就好。"一伸手,揭去面幕,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来,只是肤色极白, 想是面幕遮得太久了,不见日光之故。丁不四道:"文馨,文馨,果然是你!你……你怎么骗 我说已经死了?" 这蒙面女子姓梅,名叫梅文馨,是丁不四昔年的情人,但丁不四苦恋史小翠,中途将她弃 了,不意事隔数十年,竟又重逢。梅文馨左手一探,扭住了丁不四的耳朵,尖声道:"你只 盼我死了,这才快活,是不是?"丁不四内心有愧,不敢挣扎,苦笑道:"快放手!众英雄 在此,有什么好看?"梅文馨道:"我偏要你不好看!我的芳姑呢?还我来!" 丁不四道:"快放手!龙岛主查到她在熊耳山枯草岭,咱们这就找她去。"梅文馨道:"找到 孩子,我才放你,若是找不到,便把你两只耳朵都撕了下来!" 吵闹声中,海船已然靠岸。石清夫妇、白万剑与雪山派的成自学等一干人都迎了上来,眼 见白自在、石破天无恙归来,史婆婆和阿绣投海得救,都是欢喜不尽。只有成自学、齐自 勉、梁自进三人心下失望,却也只得强装笑脸,趋前道贺。 白万剑道:"爹,妈早在说,等到你三月初八再不见你回来,便要投海自尽。今日正是三月 初八,我加意防范,那里知道妈竟突然出手,点了我的穴道。谢天谢地,你若迟得半天回 来,那就见不到妈妈了。"白自在奇道:"什么?你说今日是正月初八?" 白万剑道:"是啊,今日是初八。"白自在又问一句:"正月初八?"白万剑点头道:"是正月 初八。"白自在伸手不住搔头,道:"咱腊月初八到龙木岛,在岛上耽了五十多天,怎地今 日仍是正月初八?"白万剑道:"你老人家忘了,去年闰十二月,有两个十二月。" 此言一出,白自在恍然大悟,抱住了石破天,道:"好小子,你怎么不早说?哈哈,哈哈! 这闰十二月,当真是闰得好!" 石破天问道:"什么叫闰十二月?为什么有两个月?"白自在笑道:"你管他两个十二月也好 ,有三个十二月也好,只要老婆没死,便有一百个十二月也不相干!"众人都是放声大笑。 白自在一转头,说道:"咦,丁不四那老贼呢,怎地溜得不知去向了?"史婆婆笑道:"你管 他干什么?梅文馨扭了他耳朵,去找他们的女儿梅芳姑啦!" "梅芳姑"三字一出口,石清、闵柔二人脸色陡变,齐声问道:"你说是梅芳姑?到什么地方 去找?" 史婆婆道:"刚才我在船中听那姓梅的女子说,他们要到熊耳山枯草岭,去找他们的私生女 儿梅芳姑。" 闵柔颤声道:"谢天谢地,终于打听到了这人的下落,师哥!咱们……咱们赶着便去。"石清 点头道:"是。"二人当即向白自在等人作别。 白自在嚷道:"大伙儿热热闹闹的,最少也得聚上十天半月,谁也不许走。" 石清道:"白老伯有所不知,这个梅芳姑,便是侄儿夫妇的杀子大仇人。我们东打听,西寻 访,在江湖上找了她十八年,得不到半点音讯,今日既然得知,便须急速赶去,迟得一步 ,只怕又给她躲了起来。" 白自在拍腿叹道:"这女子杀死了你们的儿子?岂有此理,那是非去将她碎尸万段不可。你 的事就是我的事,去去去,大家一起去。石老弟,有丁不四那老儿护着那个女贼,梅文馨 这老太婆家传的'梅花拳'也颇为厉害,你也得带些帮手去,才能报得此仇。" 他与史婆婆、阿绣劫后重逢,心情奇佳,此时任何人求他什么事,他都会一口答允。 石清、闵柔心想梅芳姑有丁不四撑腰,此仇确是难报,难得白自在仗义相助,当真是求之 不得,夫妻俩当即双双下拜相谢。 上清观的掌门人坐在另一艘海船之中,尚未抵达,石清夫妇报仇心切,不及等他,便即启 程。 石破天自是随着众人一同前往。 一路无话,不一日已到了熊耳山。那熊耳山方圆数百里,不知枯草岭是在何处。 众人找了数日,白自在老大的不耐烦,怪石清道:"石老弟,你玄素双剑是江南剑术名家, 武功虽然及不上我老人家,也已不是泛泛之辈,怎地会一个儿子也保不住,让那女贼杀了 ?那女贼又跟你有什么仇怨,却要杀你儿子?"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也是前世的冤孽,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闵柔忽道:"清哥,你……你会不会故意引大伙儿走错路?你若是真的不想去杀她为坚儿报仇 ……"说到这里,泪珠早已点点洒向胸襟。 白自在奇道:"为什么又不想去杀她了?啊哟,不好!石老弟,这个女贼相貌很美从前跟你 有些不清不白,是不是?" 石清脸上一红,道:"白老伯说笑了。" 白自在向他瞪视半晌,道:"一定如此!这女贼吃醋,所以下毒手杀了闵女侠跟你生的儿子 !" 白自在逢到自己的事,脑筋不清楚,推测别人的事倒是一夹便中。 石清无言可答。闵柔道:"白老伯,倒不是清哥跟她有什么暧昧,那……那姓梅的女子单相思 ,由妒生恨,迁怒到孩子身上,我……我那苦命的孩儿……" 突然之间,石破天大叫一声:"咦!"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又道:"怎么……怎么在这里?"拔 足向左首一座山岭飞奔而上。 原来蓦地里他发觉这山岭的一草一木,十分熟悉,竟是他自幼长大之地,只是当年他从山 岭的另一边下来,因此一直未曾看出。 他此刻的轻功何等了得,转瞬之间便上了山岭,绕过一片林子,便到了几间草屋之前,只 听得狗吠声响,一条黄狗从屋中奔将出来,扑向他的肩头。 石破天一把搂住,喜叫:"阿黄,阿黄!你回来了。我妈妈呢?妈妈,妈妈!" 只见草屋中走出三个人来,中间一个面容奇丑的女子,正是石破天的母亲,两旁一个是丁 不四,一个是梅文馨。 石破天喜叫:"妈!"抱着阿黄,走到她的身前。 那女子冷冷的道:"你到那里去啦?" 石破天道:"我……"忽听得闵柔的声音在背后说道:"梅芳姑,你化装易容,难道便瞒得过我 了?你便是逃到天涯……天……涯……我……我……" 石破天大惊,跃身闪开,道:"石夫人,你……你弄错了,她是我妈妈,不是杀你孩子的仇人 。" 石清、闵柔听石破天叫这女子妈妈,也是惊诧不已。 石清奇道:"这女人是你的妈妈?" 石破天道:"是啊。我自小和妈妈在一起,就是……就是那一天,我妈妈不见了,我等了几天 不见她回来,到处去找她,越找越远,迷了路不能回来。阿黄也不见了。你瞧,这不是阿 黄吗?"他抱着黄狗,十分欢喜。 石清转向那丑脸女子,说道:"芳姑,既然你自己也有了儿子,当年又何必来杀害我的孩儿 ?"他语声虽是平静,但人人均听得出,话中实是充满了苦涩之意。 那丑脸女子正是梅芳姑,她冷冷一笑,道:"我爱杀谁便杀谁,你……你又管得着么?" 石破天道:"妈,石庄主、石夫人的孩子,当真是你杀死的么?那……那为什么?" 梅芳姑冷笑道:"我爱杀谁,便杀了谁,又有什么道理?" 闵柔缓缓抽出长剑,向石清道:"师哥,我也不用你为难,你站在一旁吧。我若是杀不了她 ,也不用你出手相帮。" 石清皱起了眉头,神情甚是苦恼。 白自在道:"丁老儿,咱们话说在先,你夫妻若是乖乖的站在一旁,大家都乖乖的站在一旁 。你二个倘若要动手助你们的宝贝女儿,石老弟请我白自在夫妻到熊耳山来,也不是叫我 们来瞧热闹的。" 丁不四见对方人多,突然灵机一动,道:"好,一言为定,咱们大家都不出手。你们这边是 石庄主夫妇,他们这边是母子二人。双方各是一男一女,大家见个胜败便是。" 他和石破天动过几次手,知道这少年武功远在石清夫妇之上,有他相助,梅芳姑决计不会 落败。 闵柔向石破天瞧了一眼,道:"小兄弟,你是不许我报仇了,是不是?" 石破天道:"我……我……石夫人……我……" 突然双膝跪倒,道:"我向你磕头,你别害我妈妈。"说着连连磕头,咚咚有声。 梅芳姑厉声喝道:"狗杂种,站起来,谁要你为我向这贱人求情?" 闵柔突然心念一动,道:"你为什么这样叫他?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莫非……莫非……" 她转头向石清道:"清哥,这位小兄弟的相貌和玉儿十分相像,莫非是你和梅小姐生的?" 她性格柔和,虽然当此大变,话说仍是斯斯文文。 石清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那有此事?" 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你也不用赖了,当然是你和她生的儿子,否则那有一个女子把自己 儿子叫作'狗杂种'之理?这位梅姑娘心中好恨你啊。" 闵柔弯下腰去,将手中长剑放在地下,道:"你们三人团圆相聚,我……我要去了。"说着转 过身去,缓缓走开。 石清大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厉声道:"柔妹,你若有疑我之意,我先将这贱人杀了,明 我心迹。" 闵柔苦笑道:"这孩子不但和玉儿一模一样,跟你也像得很啊。" 石清长剑一挺,左手一剑便向梅芳姑刺了过去。那知梅芳姑并不闪避,挺胸就戮。 眼见这一剑便要刺入她胸中,石破天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将石清的长剑震成两截。 梅芳姑惨然笑道:"好,石清,你存心杀我,是不是?" 石清道:"不错!芳姑,我明明白白的再跟你说一遍,在这世上,我石清心中便是闵柔一人 。我石清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第二个女人。你心中若是对我好,那也只是害了我。这话在 二十二年前我曾跟你说过,今日仍是这样几句话。" 他说到这里,声转柔和,道:"芳姑,你儿子已这般大了。这位小兄弟为人正直,武功卓绝 ,数年之内,便当名动江湖,为武林中的首领人物。他爹爹到底是谁,你怎地不跟他明言 ?" 石破天道:"是啊,妈,我爹爹到底是谁?我……我姓什么?你跟我说。为什么你一直叫我' 狗杂种'?" 梅芳姑惨然笑道:"你的爹爹到底是谁,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 她转头向石清道:"石清,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闵柔一人,当年我自毁容貌,便是为此。" 石清喃喃的道:"你……你自毁容貌,却又何苦?" 梅芳姑道:"却又何苦?却又何苦?当年我的容貌,和闵柔到底谁美?" 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踌躇半晌,道:"二十年前,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内子容 貌虽然不恶,却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声。 丁不四却道:"是啊,石清你这小子可不识好歹了,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丽,无人能比,何 以你又不爱她?" 石清不答,只是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着恼,又再离去。 梅芳姑又问:"当年我的武功和闵柔相比,是谁高强?" 石清道:"你梅家拳家传的武学,又兼学了许多希奇的武功……" 丁不四插口道:"什么希奇古怪?那是你丁四爷得意的功夫,你自己不识,便少见多怪!" 石清道:"不错,你武功兼得丁梅二家之所长,当时内子未得上清观剑学的真谛,自是逊你 一筹。" 梅芳姑又问:"然则文学一途,又是谁高?" 石清道:"你会做诗填词,咱夫妇如何比得上你?" 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如此说来,妈妈文才武功,什么都强,怎么一点也不教我。" 梅芳姑冷笑道:"想来针线之巧,烹饪之精,我是不及这位闵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摇头,道:"内子一不会补衣,二不会裁衫,连炒鸡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你千 伶百俐的手段?" 梅芳姑厉声道:"那么为什么你一见我面,始终冷冰冰的没半分好颜色,和你那闵师妹在一 起,却是有说有笑?为什么……为什么……"说到这里,声音发颤,十分的激动。 石清缓缓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样样比闵师妹强,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我和你在 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 梅芳姑出神半晌,大叫一声奔入了草房之中。梅文馨和丁不四跟着奔进。 闵柔将头靠在石清胸口,柔声道:"大哥,梅姑娘是个苦命人,她虽杀了我的孩儿,我……我 还是比她快活得多,我知道你心中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咱们走吧,这仇不用报了。" 石清道:"这仇不用报了?" 闵柔道:"便是杀了她,咱们的坚儿也活不转来啦。" 忽听得丁不四大叫:"芳儿,你怎么寻了短见?我去和这姓石的拚命!" 石清等都是大吃一惊,只见梅文馨抱着芳姑的身子,走将出来。 芳姑左臂上袖子捋得高高地,露出她雪白娇嫩的皮肤,臂上一点猩红,却是处子的守宫砂 。 梅文馨尖声道:"芳姑守身如玉,至今仍是处子。这狗杂种自然不是她生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都向石破天射去,人人心中充满了疑窦:"梅芳姑是处女之身,自然不会是 他母亲,那么他母亲是谁?父亲是谁?梅芳姑为什么要自认是他母亲?" 石清和闵柔均想:"难道梅芳姑当年将坚儿掳去,并未杀他?后来她送来的那具童尸脸上血 肉模糊,虽然穿着坚儿的衣服,其实不是坚儿?这小兄弟如果不是坚儿,她何以叫他狗杂 种?何以他和玉儿这般相像?" 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谁?我妈妈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梅芳姑既然自尽,这许许多多疑问,那是谁也无法回答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