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旧版 本书作者:金庸 小说简介: 《鹿鼎记》是香港作家金庸的最后一部长篇武侠小说。该小说于1969年-1972年间创作, 背景设置在明末清初(1644年-1689年)。1969年10月24日开始在《明报》连载,到1972年 9月23日刊完,一共连载了2年11个月。本书收录于《金庸作品集》中。 小说讲的是一个从小在扬州妓院长大的小孩韦小宝,他以不会任何武功之姿态闯江湖各大 帮会、周旋皇帝朝臣之间并奉旨远征云南、俄罗斯之故事,书中充满精彩的对白及逆思考 的事件。 韦小宝笑称自己“不学无术却处处有术”,他靠着这不学之术在太监、钦命大臣、帮会堂主 、和尚、甚至七个美女的共同老公这些角色上游刃有余。这个人物挑战了真实的人性,说 明武功和权力不是这世上唯一的可取之道。 旧版《鹿鼎记》章回目录 第一回人为刀俎 第二回小人毒计 第三回精忠英勇 第四回有福同享 第五回人小胆大 第六回摔跤勇士 第七回诡计杀人 第八回冒名顶替 第九回赌钱使诈 第十回潜入禁宫 第一一回权臣欺主 第一二回计智救驾 第一三回抄家得宝 第一四回瓜分赃银 第一五回宫闱之中 第一六回奉有密谕 第十七回肉中下药 第十八回刀劈鳌拜 第十九回阶下之囚 第二十回因祸得福 第廿一回出任香主 第廿二回兴师问罪 第廿三回拥桂拥唐 第廿四回猪腹藏人 第廿五回虚声恐吓 第廿六回亲王宴客 第廿七回筵前比武 第廿八回两小无猜 第廿九回宫中刺客 第三○回诡计杀人 第三一回虚声恐吓 第三二回大卖人情 第三三回赴沐王宴 第三四回顺水人情 第三五回要做英雄 第三六回计释刺客 第三七回击掌立誓 第三八回威胁不成 第三九回太后寝宫 第四○回获悉内情 第四一回依依惜别 第四二回八部经书 第四三回恩将仇报 第四四回妒火中烧 第四五回鬼屋惊魂 第四六回人去无踪 第四七回一门孤孀 第四八回斋僧礼佛 第四九回夜闯禅院 第五○回有恃无恐 第五一回十八对一 第五二回软玉温香 第五三回伪造碑文 第五四回自相残杀 第五五回解危言和 第五六回亲传武功 第五七回疑真疑假 第五八回五龙令现 第五九回带兵赌钱 第六○回反败为胜 第六一回逼供诬陷 第六二回少林为僧 第六三回武功博杂 第六四回乔装下山 第六五回简易招式 第六六回佛法无边 第六七回贵宾寻仇 第六八回住持清凉 第六九回妙计脱困 第七○回刺客行凶 第七一回图穷匕现 第七二回真假太后 第七三回解围杀人 第七四回计退强敌 第七五回妙计杀敌 第七六回杀龟大会 第七七回无中生有 第七八回被迫成亲 第七九回千方百计 第八○回阿谄挑拨 第八一回施计解危 第八二回偷天换日 第八三回毒打火烧 第八四回太监驸马 第八五回迫问真象 第八六回计盗经书 第八七回深宵火警 第八八回寻死觅活 第八九回提审刺客 第九○回哀宛动人 第九一回往事如烟 第九二回互换人质 第九三回赌场出术 第九四回艳婢救主 第九五回同病相怜 第九六回当年往事 第九七回皇帝英明 第九八回奉旨祭天 第九九回率领水师 第一○○回坐等捷报 第一○一回阿谀有术 笫一○二回义婢救主 第一○三回罗刹公主 笫一○四回献计造反 第一○五回安排定计 第一○六回大臣聚议 第一○七回不拍马屁 第一○八回赛马作弊 第一○九回擒吴应熊 第一一○回收买人心 第一一一回妙语解厄 第一一二回母子重逢 第一一三回失手成擒 第一一四回巧语解危 第一一五回春色满床 第一一六回群雌混战 第一一七回有心回护 第一一八回移花按木 第一一九回病汉奇能 第一二○回施毒制人 第一二一回为虎作伥 第一二二回共商大计 第一二三回密摺通风 第一二四回巧杀钦犯 第一二五回尽知底蕴 第一二六回监视严密 第一二七回巧计脱险 第一二八回甫脱樊笼 第一二九回众叛亲离 第一三○回恩将仇报 第一三一回薄情寡义 第一三二回被困荒岛 第一三三回荒岛生涯 第一三四回讽言讽语 第一三五回为民请命 第一三六回出征罗刹 第一三七回诈败诱敌 第一三八回献俘报捷 第一三九回水炮破城 第一四○回奉旨议和 第一四一回议和划界 第一四二回威武不屈 第一四三回升官晋爵 第一四四回奉旨监斩 第一四五回奉旨查案 第一四六回左右为难 第一回人为刀俎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北风如刀,满地皆是冻结了的冰霜。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前 面三辆囚车中坐着的是三个男子,均是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另外两个都是中年。 後面四辆中坐的则是女子,最後一辆囚车中是一个少妇,怀中抱着个女婴。那女婴啼哭不 休。她母亲温言相呵,那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名清兵恼了,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 :「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一座大屋,屋檐下并肩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 那文士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那小孩问道 :「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昨日和今朝,巳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江有名的读书人 ,个个都是无辜株连。」他说到「无辜株连」四字,声音压得甚低,生伯给押送囚车的官 兵听见了。那小孩道:「那个小女孩还在吃奶,难道也犯了罪?真是没有道理。」那文士道 :「你懂得官兵没有道理,真是好孩子。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镬,我为麋鹿 !」 那小孩道:「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又斩又割的意 思。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镬,我为麋鹿这两句话,意思也差 不多么?」那文士道:「正是!」眼见官兵和囚车已经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大 ,我们走进屋裏,慢慢跟你解释。」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之内坐下。 那文士提起笔来。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 物,性子却极为和平,只吃青草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害它,它只 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了。」他又在纸上写了「逐鹿」两个字,说道:「 所以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世上的百姓,都是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 有一部古书叫做「六韬」,记的都是争城夺地、行军打仗的方策,其中有一段姜太公对周 文王说的话。」那小孩听到姜太公的名字,登时眉飞色舞。说道:「姜太公我知道,太公 八十遇文王,他骑的是四不像,『封神榜』上有的。」那文士微笑道:「『封神榜』上是 故事,并不是真的。」那小孩问道:「爹,姜太公对周文王说甚麽话?」 那文士道:「姜太公说:『取天下若逐野鹿,而天下共分其肉。』那野鹿逃来逃去,最後 终於会给人捉住,或者给人分来吃了,或者给一个人独吞。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 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堆并起,大家争夺,最後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 就得了道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敝皇帝的意思。」那 文士甚是喜欢,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锅子,就 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裏煮来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心里 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 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镬。』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吧!』」 那小孩逍:「爹,小说书上常说『逐鹿中原』,又说『问鼎中原』,这两句话好像意思差 不多。」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口大鼎,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 名字和山川图形,後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说:『楚子观兵於周疆。定王 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只有天下之主,方能保有九鼎。楚子只是楚 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规,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那小孩道:「所 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那一个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是,到得後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於别处,但原来 的出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你想,咱们做老百姓的, 总是死路一条。『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 的。」他说到这裏,走到窗边,向窗外一看,只见天色阴沉沉地,似是要下大雪,叹逍: 「老天爷何其不仁,数百名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 番折磨了。」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戴着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 士大喜,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啦!」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 那一阵好风,吹得你二位光临?」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颔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氏。左首一人却是 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氏。黄顾二人乃是当世大儒,明 亡之後,心伤国变,隐居不仕,此刻却连袂来到崇德。 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你商议。」原来这文士姓吕名 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有名的隐逸。他眼见黄顾 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既说是要紧事,自然是非同小可, 忙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 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须臾间那小孩吕葆中和兄弟吕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的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 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 黄宗羲神色惨然,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乾了六杯。吕留良道:「二位 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提起酒杯,高声吟道: 「『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绝唱,绝唱!我每逢 饮酒,必诵此诗,必浮大白。」原来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 的声名,保荐他为「山林隐逸」,应徵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再逼。後来 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侮朝廷,便有杀身之 祸,於是雉发为僧,做了个假和尚。地方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 月」两句诗,讥刺清朝,怀念明朝,虽然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之间,却是传诵 巳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黄宗羲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 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 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采,只见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 ,曰:「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吕留良道:「正是 ,亭林兄好眼法!」原来那「二瞻」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 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叹了口气,道:「二瞻先生 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既不落款,亦无题跋。他这幅画是上个月在此盘 桓,一时兴到,画了送我,两他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前,走到画前细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峯峦无数,点缀着奇树 怪石,只是画中云气弥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郁积之意,登生胸臆。顾炎武道 :「如此江山,沦於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题 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於桌。黄 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单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顷刻即诗成,诗云: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後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 ,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 眦。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 璧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於地,不禁泪下。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 殊无含蓄,算不得好,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 :「何日故国重光,那时「山川关霁故璧完」,纵然是穷山恶水,也令人观之大畅胸怀, 真所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 大汉山河,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气壮。」黄宗羲慢慢将画卷了起来,说道:「这画是 挂不得了,晚村兄须得妥为收藏。若是给奸人如吴之荣辈见到,查究起来,晚村兄固是麻 烦,还牵累了二瞻先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道 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黄宗羲道:「我 二人此来,是为了二瞻先生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 史』大案,竞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吃了一惊,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黄 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赶到海宁袁花镇,伊璜先生并不在家,说是出外 访友去了。炎武兄眼见事势紧急,忙嘱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 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有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 府上,这会儿自然出来相见。我已在他府上书房的墙壁之上,题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 明白,知所趋避。怕的是不知讯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住,那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西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 头太大,亭林兄与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还是暂且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吕留良气愤愤的道:「在鞑子治下过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其实是生不如死。鞑子皇帝若 是将我捉到北京,拼着千刀万剐,好歹要痛骂他一塲,也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死。」顾炎 武道:「晚村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钦佩。怕的是见不到鞑子皇帚,却死於一般下贱的奴 才手裏。再说,鞑子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朝政大权,尽操於权臣鳌拜,兄弟 和梨洲兄推想,这次『明史』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欲挫折我江 南士人之气。」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 ,却处处遇到反抗,尤其读书人知道华夷之防,不断跟他们捣蛋。鳌拜乘此机会,要对我 江南士子大加镇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乾乾净 净,才无人反抗。」 黄宗羲道:「是啊,所以咱们要留得有用之身,和鞑子周旋到底,若是逞一时血气之勇, 反是堕入鞑子的算中了。」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 二是劝自己出避,生怕自己一时按耐不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的苦心,实深感激,说道 :「二位金石良言,兄弟那敢不遵?明日一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黄顾二人大喜 ,齐声道:「自该如此。」吕留良沉吟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只觉天涯茫茫,到处 是鞑子的天下,真无一片乾净土地,沉吟道:「桃源何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 秦?」 顾炎武道:「当今之世,便是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是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来……」吕 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得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咱 们若去躲茌桃花源裏,逍遥自在,忍令亿百万百姓在鞑子铁蹄下受苦,於心何安?兄弟是失 言了。」顾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来浪迹江湖,着实结交了不少朋友,大江南北,见闻 所及,不但读书的士人反对鞑子,而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到一处都是热血满腔的豪 杰。晚村兄若是有意,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何?」吕留良大 喜,道:「妙极,妙极!咱们明日便同去扬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荆,让她收拾收 拾。」 不多时吕留良重又回到书房,说道:「请二位去厅上用饭,家常小菜,可简慢得很。」顾 炎武笑道:「嫂嫂烹饪妙术,不输於晓村兄的诗文,兄弟两年前尝过後。思及往往馋涎欲 滴。今日不速造访,原是想吃吕家小菜来的。」三人哈哈大笑。那吕夫人的烹饪之术,果 然极精,仓卒间整治了八色小菜,醋溜鱼、火腿黄芽菜、醉虾、白切羊肉、虾爆鳝、鷄血 豆腐羹、炒冬笋、走油肘子,无一不是极佳美之作。黄顾二人吃得赞不绝口。 三人饭罢,回入书房。吕留良道:「那『明史』一案,外间虽是传说纷纷,但一来传闻未 必的确,二来说话之人又是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到底是何起 因?」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明史,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其中对鞑子不大恭敬, 那也是有的。此书本是出於我大明朱国桢相国之手?说到关外建州卫之事,如何会对鞑子客 气。吕留良点头道:「听说湖州庄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从朱相国後人手中,将明史原稿买 来,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酿此大祸。」 原来浙江省西三府,杭、嘉、湖,称为下三府,浙东八府,宁、绍、台、金、卫、严、温 、处,称为上八府。那杭州、嘉兴,湖州三府,地处太湖之滨,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盛 产稻米蚕丝。湖州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两县,历代才士辈出, 粱时将中国字分为平上去入四声的沈约,元代书画皆臻极品的赵孟颖,都是湖州时人氏。 当地又以产笔著名,湖州之笔,徽州之墨,宣城之纸,肇庆端溪之砚,这文房四宝,天下 驰名。鳄州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县还大,镇上富户极多,其中庄家也 是南浔著名的富室大族。 那庄家的富户名叫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廷鑨。庄廷鑨自幼爱好诗书,和江南名士才 子多所结交,到得顺治年间,因读书过勤。忽然眼盲,自是郁郁不欢。忽有一日,邻里有 一姓朱的少年,携了一部手稿,说是祖父朱国桢相国的遗稿,向庄家抵押,求借数百而银 子。庄家素来慷慨,对朱相国的後人一直照顾,既来求借,当即允诺,也不要他用甚么遗 稿抵押。但那姓朱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要出门远游,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恐有 遗失,存在家裏又不放心,要寄存在庄家。庄允城也答应下。那姓朱少年去後,庄允城为 替儿子解闷,便叫养在家中的清客读给儿子听。 朱国桢这部明史稿,大部份已经刊行,流传於世,这次他孙子携来向庄家抵押的,乃是最 後的许多篇列传。庄廷鑨听清客读了数日,很感兴味。忽然想起:「昔时左丘明也是盲眼 之人,却因一部史书『左薄』,很享大名於千载之後。我今日眼盲,闲居无聊,何不也撰 述一部史书出来,流传後世?」大富之家,办事容易,他既兴了此念,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 人,将那部明史稿从头至尾的读给他听。他认为何处应当增删,便口选出来,由宾客笔录 。 但想自己眼盲,无法博览群籍,这部明史修撰出来,若是内容缪误甚多,不但大名难享, 反而被人讥笑,於是又花了大批银而,延请许多通士鸿儒,将原稿增的增,删的删,务求 尽善尽美。有些大有学问之人非钱财听能请到,庄廷鑨便辗转托人。卑辞相邀。太湖之滨 向来文风极盛,宿儒甚多,受到庄家邀请的,一来怜其眼盲,感其意诚;二来又觉修撰明 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庄家来作客十天半月,对稿本或加润饰,或执笔写一两篇文字。 听以这部明史,倒是集合了不少大手笔。书成不久,庄廷鑨便即逝世。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便即刊书。清代刊印一部书,务实不易,要招请工匠,雕成一块块 木版。这才印刷成书。这部明史卷页浩繁,雕工印工,费用甚巨。好在庄家有的是钱,拔 屋作为工场。多请工匠,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书名叫作「明书辑略」,撰书人列名为庄 廷鑨,请名士李令皙作序。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铭、吴之铭、 吴之镕、李礽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徵、韦金佑、韦一园、张隽、董 二酉、吴炎、潘柽章、陆圻、查继佐、范骧等,一共一十八人。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 氏的原稿增删而成,只是朱国桢是明朝相国,名头太大,不便直书其名,所以含含糊糊的 只说是「朱氏原稿」。 当时明亡末久,读书人心怀故国,书一刊行。立刻就大大的畅销。这部「明书辑略」经过 这许多文人学士增删润饰,体例精备,叙述详明,文字又是华瞻雅美。书出后当真是一纸 风行。庄家又是志在扬名,书价取得极廉。庄廷鑨之名。果然是噪於江北江南。庄允城虽 有丧子之痛。但见儿子成名於身後,也是老怀弥慰了。 明史原稿中,涉及满洲之时,本身有许多攻计指搞的言语,修史诸人早巳一一删去,但赞 扬明朝的文字,却是在所不免。也是乱世之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那湖州归安县 的知县姓吴名之荣,在任内贪赃枉法。百姓恨之切齿,终於为人告发,朝廷下令革职。吴 之荣失意之余,临行还想打打秋风,向各家富室一处处去告辞,说道为官清苦,此番丢宫 ,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无法成行。有些富人为免麻烦,便送他十两八两银子。待他来到富 室李家去要索,主人李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直君子,非但不送仪程,反而狠狠讥刺了 他一场,说道阁下在湖州做官,发的财着实不小,湖州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李某人就算 有钱,也宁可去周济给阁下害苦了的贫民。 吴之荣碰上了一个钉子,心下恼怒已极,又再到南浔镇上,一家家的去告贷。那庄允城平 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个赃官也是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借,冷笑一声,封了一两银子给 他,说道:「依阁下的为人,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州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好 一刻,多一两银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 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这姓庄的爱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好 ,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皱眉头。」便笑道:「庄翁厚赐,却之不恭。 兄弟今日离别湖州,最遗憾的便是无法将『湖州之宝』带一部回家,好让乡下孤陋寡闻之 人,大开眼界。」 庄允城道:「什么叫做『湖州之宝』?」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中,纷纷 都说,令郎廷鑨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旷古罕 有,左马班庄,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州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史了 。」 吴之荣前一句「令郎亲笔所撰」,後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得心花怒放。他 明知此书并非儿子亲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是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 说此人贪赃,是个龌龊小人,但他终是读书人,眼光倒是有的。原来外间说鑨儿此书是『 湖州之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由得笑容满脸,说道:「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 古今四在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还请指教。」吴之荣见他脸色改变,知道马屁已经拍上 ,心下暗暗喜欢,说道:「庄翁未免太谦。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 作『汉书』,那是传诵千载的名作,自班固而後,大史家就没有了。欧阳修作『五代史』 ,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就差了些。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 部煌煌巨作『明书辑略』出来,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马迁辈并驾齐驱,四大良吏,『 左马班庄』,这句话便是由此而生。」庄允城哈哈大笑,道:「谬赞,谬赞!不过『湖州之 宝』这句话,毕竟当不起。」吴之荣正色道:「怎麽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州之宝史 丝笔,还是庄史居第一!』」 蚕丝和笔,是湖州两大名产,天下驰名,另一名产粽子,只在江南有名,稍远之处便不大 知道了。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将「庄史」和湖丝、湖笔并称。庄 允城听得更是喜欢。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贵处做官,两袖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 脸皮,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吴家的传家之宝。日後我吴家子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 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翁之厚赐了。」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吴之荣又谈了几句 ,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其实,这部书他一页也未读 过,只是空泛的瞎说。庄允城道:「荣翁且请宽坐。」回进内堂,不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 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忙将包裹掂了一掂,那包裹虽大,却是 轻飘飘地,内中显然并无金银,心下好生失望。过得片刻,庄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 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谨以相赠。」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客店,便 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书,一束丝,几十管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 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几百两银手相赠,可是赠送的竟是他信口胡诌的「湖州三宝 」,心下暗骂一他妈的,这吝啬财主,如此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 是金子银子和明史,岂不是大有所获?」 气愤愤的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饭的 时侯巳过,他又舍不得另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觉,当下解开包裹, 翻开那部「明书辑略」阅看。看得几页,突然眼前一闪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荣一颗心 怦怦乱跳,揉了揉眼睛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当下一阵乱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 ,每一张少说也有五钱,十张金叶便是五两黄金,其时金贵,五两黄金抵得五百面银子。 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括了上万両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他东贿西赂, 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万两赃款,却已荡然无存。此刻得了五两黄金,当真是心花 怒放,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狯,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抛弃,翻也不翻,所以将 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这部书,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是了,我便多赞几篇, 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再将书中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他心中 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後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国号金,建元 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於丙辰建元,从这一年起,就不该再用明朝万历年号, 该当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後金太宗即位,书上仍书「明天 启七年」,不作「大金天聪元年」。丙子年後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上仍作「 崇祯九年」,不书「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大清顺冶元年 」。又看清兵入关之後,书上於乙酉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元年」,那 隆武、永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的正朔,不将清朝 放在眼裏。他看到这裏,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 他一拍之下,桌子震动,油灯登时跌翻,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黑暗之中,突然间灵 机一动,不由得大喜若狂:「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财?升宫发财,皆由於此。」想 到开心处,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忽听得店伴拍门叫道:「客官,客官,甚麽事?」吴之荣 笑道:「没甚麽!」点燃油灯,重新翻阅。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叫,这才和衣上床,却又 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处讳忌犯禁的文字出来,便在睡梦之中,也是不住的嘻笑。 第二回小人毒计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须知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於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今日大陆之上,若是有人著书作文 ,不经意写上「中华民国某年」字样,势必身遭横祸,纵然是叙述民国年间历史,亦所不 许,反而於述及清史时写上「清顺冶某年,康熙某年」,反而无碍。盖最犯当政者之忌者 ,莫过於文字言语之中,引人思念前朝。(评:金庸在后来的修改中删除了此段文字,并 声明并不影射任何事情,通过此段文字,可以知道并非这样。)这「明书辑略」记叙的是 明代之事,以明朝年号纪年,原无不合,但当文字禁网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 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只助修一朝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撰最後数卷之人,偏是对清 朝痛恨入骨,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鑨双眼既盲,未能察觉,终致授小人以可乘 之隙。 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这部明史,送 入将军松魁府中。他只道松魁收到禀帖後,便会召见,其时满清於检举叛逆之事,赏赐极 厚,料想中事,说不定皇上还会将自己连升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连等上大半 年,日日到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後来那门房竟是不许自己再行上门。 吴之荣心焦已极,眼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这场告发却是没半点结果, 又是烦恼,又是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去想看看白书, 以消永日,只见书架之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还 不足以告倒庄允城?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 」要知浙江巡抚乃是汉人,将军则是满州人,他生怕巡抚不肯兴此文字大狱,所以定要向 满州将军告发。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窖,一时宛如丈二和尚,摸 不着头脑,只见书中各处犯忌的文字,竟然无影无踪,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後,也都改用了 大金大清的年号纪年,至於攻讦建州街都督(满清皇帝祖宗的亲戚),以及大书隆武、永 历等年号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见。但文字前後贯串,书页上乾乾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 ,这戏法如何变来,实是奇哉怪也。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呆呆出神,过得半晌,大叫一 声:「是了!」眼见此书书页封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之下,果然是湖州贩书客人新近 送来,到货还不过七八天。他心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神,他收回旧书, 重行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大逆不道之处,尽行削删乾净。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那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中师爷不愿将此事弄大,只将原书和 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有吹求之嫌,请抚台大 人详查。 将军松魁这个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 ,所以「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 辈学到一套秘诀,此後办理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均由师爷手拟 ,大家既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覆。所以大小新 官上任,最要紧的便是重金礼聘一位绍兴师爷。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并不甚多,却 操纵了中国庶政达数百年之久,也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那程维藩倒是一个宅心忠 厚之入,信奉「公门之中好修行」这句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 际,几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开脱,即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 ,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见这明史一案若是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 丧身破家,当即向将军告了几天假,星夜坐船,到湖州南浔镇上,将此事告知了庄允城。 陡然间大祸临头,庄允城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又向他问计。程维藩从杭州坐 船到南浔之时,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久,隐瞒是瞒不了 的。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一 面赶开夜工,另镌新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於外。官府追究之时,将 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弭一场横祸了。当下便将比计说了出来 ,庄允城惊喜交集,连连叩头道谢。程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何官应送礼若干,何官应 如何疏通。庄尤城一一受教。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月,才将公文移送浙江巡抚朱昌祚 。 朱昌祚接到公事,这种刊书之事,属学政该管,当即移牒学政胡尚衡。其时庄允城的重赂 ,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 一个月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湖州府的学宦又躭搁了二十 几天,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覆。这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 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两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禀说道:「该书平庸粗疏, 无裨世道人心,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覆,就此不了了之。吴之荣在 杭州客店中苦侯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使将出去。 吴之荣直到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 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岂知仍是一 部也觅不到。他穷愁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 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 是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 。买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 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家如何贿 赂官员,改镌新版。不料在京中等不来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後驳覆下来,都称细查庄廷鑨 所著「明书辑略」一书,内容并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 嫌诬告,至於贿赂官员云云,更系捕风捉影之辞。那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道:「 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原来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早 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已送礼打点。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 为严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 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重重。既无退路,心想拼着坐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 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 便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若是上官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 人心,不免获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帝 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辅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尽 操於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各种动静, 这日得到密报,说到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 江官员受赂,置之不理等情。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察,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在 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幕 客细阅吴之荣所缴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初掌大权,意欲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 不敢有什么异动,当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都逮入京中,连杭 州将军松魁,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士 ,无一不是琅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留良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 。次日一早,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产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须 知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至於船夫则有的长年雇在 家中,有的临时雇用,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後,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处决了不少官 员百姓,庄廷鑨已死,开棺戮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数十口,十五岁以 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潘阳,给满州旗兵为奴。前礼部侍郎李令皙为该书作序,凌迟处 死,四子处斩。李令皙的幼子刚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因 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但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忍独生 。」终於不肯易供,一并处斩。松魁、朱昌祚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 程的两名学官处斩。 因此案牵连,寃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计其数。湖州府知府谭帝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 情不报,受赂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 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 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这样一来,朱佑明和他五个 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千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惨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刷工、装钉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 店员、买书的卖者,查明後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关 吏)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吏,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 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侯,等 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 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 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捉到杭州斩首,连那隔壁姓朱的老者也受牵累,说他既知那工役来 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 ?本应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可以免死,和妻 子一同充军到边远之处。(李尚白购买事,见萧一山所著「清代通史」) 至於江南名士,因庄廷鑨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鍚(其 时在陕西朝邑县做知县)等十四人,其中吴之铭,吴之镕二人,还是吴之荣的兄弟。所谓 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至犯人受尽痛苦,方才处 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是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无不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会也是难 逃此刦了。」他三人和查伊瓒向来交好,均是十分挂念。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 买到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佐、 范骧、陆圻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究。」(事见邓之诚著「中华二 千年史」) 顾炎武将邱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无不啧啧称奇。黄宗羲道:「此事 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 ?倒要请教。」黄宗羲道:「两年之前 ,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园宽大,陈设豪富,与先前大不相同 。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也不讳忌,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 中的奇遇。」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觚剩」一书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开首说:「浙江海宁查 孝廉,字伊璜,才华丰艳,而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愁对,海内奇杰,非从尘埃 中物色,未可得也。」)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酶,不久天下起雪来,越下越大。查继 佐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一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 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但在寒风之中,丝毫不以为意,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 非一时能止,进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进去,命书僮取出杯 筷,亲自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乾,赞道:「好酒!」 查伊瓒给他连斟三杯,那乞丐酒到杯乾,饮得极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 欢,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 句多。」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瓒心下暗暗称异,当即 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陪兄畅钦 。老兄喝一大碗,我陪小杯如何?」那乞丐道:「这也使得。」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 碗中怀内。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三十余碗时,脸上仍无半分 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性却是厉害。绍兴寻常 人家生下儿子女儿,却酿酒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将酒取出宴 客,那酒其时作琥珀色,所以称为「女儿红」。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 醇原之极。至於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後中状元时取出宴客 。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 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丐 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龙,那乞丐却是 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於单薄。」当即解下身上的一件羊皮 袍子,披在他的身上,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棒上,说道:「些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 何时有兴,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榻留宾,简慢勿怪。」那乞丐接通银子, 说道:「好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有 千斤之重,查伊璜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 住钟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钵酒来, 放在一旁,这才将古钟置於原处。查伊瓒见那乞丐如此大力,不禁骇然,凝神一看,竟然 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名乞丐,笑道:「兄台还认得我吗? 」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 :「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痛快,来来来,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 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不错啊。」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 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虽觉十分肮脏,但想:「我既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 未免是瞧他不起。」当下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嘴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 中席地面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 酒肉俱尽,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查伊璜道:「兄台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 湖边的楼外楼酒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只在家中闲 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省吴军门之命 ,有些薄礼奉赠。」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军官取出拜盒 ,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 顿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这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於我?」当下沉吟 不语。那军官道:「敝上说道,些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 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伊瓒打开礼盒,赫然是三千两黄金,另一盒中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辍以明珠翡翠,华 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步快,早巳去得远了。查伊磺 心下纳闷,寻恩:「飞来横财,非祸是福,莫非是另有人陷害於我?」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 条封起,藏於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瓶品 尝,未免心痒。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眼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 不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伊璜,便即跪下磕头,口称 :「查世伯,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当,不知尊 大人是谁?」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 侄造府,恭请世伯到广东盘桓数月。」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 说来惭愧,兄弟生性疏阔,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 。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 受此厚礼。」他心想这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虽 是大官,但为满洲人作鹰犬,欺压汉人,若是受他金银,倒污了自己清白,当下脸色之间 ,颇为不豫。 吴宝宇道:「小侄临行之际,家严吩咐,务必请到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严,有一件信 物在此,世伯请看。」当下自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 皮袍子。查伊瓒见到旧袍,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位吴六奇将军 ,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鞑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 方响应,说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那雪中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旧日的一饭一袍之惠,不 是没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 杀了,却又如何?」 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那吴六奇将军迎出数里之外,接入府中,神态极是恭谨,说道 :「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 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是真正的肝胆相照。六奇其时穷途潦倒,只道 人人都瞧不起我,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令六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於查先生 之赐。」 查伊璜淡淡的道:「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也不见得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明多少。 」吴六奇一怔,道;「是,是!」当晚大开筵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 坐了首席,自在下首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心下无不暗暗称异。那巡 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眼察访的钦差,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这个 江南书生却是这等必恭必敬 ?酒散之後,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 员。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 讥刺,说他这第十次却是猜错了。那巡抚深信不疑,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 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若是钦差大人同京 之後,奏本中对我不利,即可糟糕。当即回到府中,备了一份重礼,次日清晨,便送到提 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抚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一切可以放心, 不必多所挂怀。那巡抚一听大喜,连连称谢而去。这消息不久传了出去,人人都知巡抚大 人送份厚礼给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既连巡抚都送厚礼,自己岂可不 送?数日之间,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 日除了赴军府办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酒过数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扰多 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北归了。」吴六奇道:「先生说那裏话来?先生南来不易,若不 住上一年半载,决计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广州名胜甚众,几个月 内,游览不尽。」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巳沦夷狄之手,观之徒增伤 心。」吴六奇脸色微变,道:「先生醉了,早些休息吧。」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 你是个风尘豪杰,足堪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吴六奇道:「如何失眼 ?」查伊璜道: 「你具大好身手,不为国为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鞑子的鹰犬,欺压我大汉良民,此刻 兀自洋洋得意,不以为耻,查某未免羞与为友。」说着霍地站起身来。吴六奇道:「先生 禁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祸。」查伊璜道:「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有一番 良言相劝。你若是不听,不妨便将我杀了。查某手无缚鷄之力,反正难以相抗。」吴六奇 道:「在下洗耳恭听。」查伊瓒道:「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正是反正起义的良机。登 高一呼,四方响应,纵然大事不成,也教鞑子破胆,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才不负了你天 生神勇,大好头颅。」吴六奇斟酒於碗,一口乾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 」双手一 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膛,拨开胸毛,却见肌层上刺 着八个小字:「天父地母,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道:「这………这是什么 ?」吴六奇掩好衣襟,说道:「适才听得先生一番 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顾殒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敢向先生隐 瞒,在下本是丐帮中的左护法,此刻则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以满腔热血,反清 复明。」查伊璜见了他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道:「原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 语冒犯,多有得罪。」吴六奇大喜,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此作关云长 了,道:「这等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瓒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地会,倒要请教 。」 吴六奇道:「先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吴六奇道:「 那丐帮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就算是 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是四大长老 ,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护法。在下位居左护法,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 後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伤。不敬尊长 已是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後,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 上相遇,先生邀我饮酒,是在下初遭斥革。心中好生郁闷,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是个朋 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 第三回精忠英勇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查伊璜道:「原来如此。」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下交 ,誊我是海内奇杰。在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於丐帮,江湖上朋友人人瞧我不起,每日 里烂醉如泥,自暴自弃,眼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教吴 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过不多时,清兵南下,我心下愤激,不明是非,竟 去投効清军,立了不少军功,残杀同胞,思之实为汗颜。」查伊璜正色道:「这就是你的 不是了。兄台不容於丐帮,独往独来也好,自树门户也好,何必出此下策,去投効清军?」 吴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诲,干了不少错事,当真该死之极。」查伊璜点 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还不迟。」吴六六奇道:「後来满清统一全国,我 也官封提督。两年之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手,给我 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长老孙长老。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 耻,甘为异族鹰犬。他越駡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明 知自己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抚心自问,好生惭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骂得那么 痛快透彻。我叹了口气,解了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你这 就去吧!』他颇为诧异,便郎越窗而去。」查伊璜道:「这件事是做得对了!」吴六奇道 :「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满的好汉子。第二天清早,我寻些借口,一 个个将他们放了,有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从轻发落。过了一个多月,那位 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已有悔悟之心,愿意反清立功。我拔出刀来 ,一刀斩去自己左手的两根手指,说道:「吴六奇决心痛改前非,听由孙长老驱策。」说 着伸出左手,果然姆指和食指已然不见,只剩下三根手指。他继续说道:「孙长老见我意 诚,又知我虽然生性鲁莽,说过的话倒是从未食言,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帮主,请帮 主的示下」。 「十天之後,孙长老又来见我,说帮主和四长老会商,决定收我回帮,重新由一袋弟子做 起。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同心协力,反清复明。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 谋主陈先生陈永华所创,近年来在福建,浙江,广东一带。好生兴旺,孙长老替我引见了 陈先生,加入天地会。陈先生查了我一年,交我办了几件要事,见我确是忠心不贰,最近 已封我为洪顺堂红旗香主之职。」 查伊璜虽不明天地会的来历,但台湾国姓爷郑大帅郑成功孤军抗清,精忠英勇,当世无人 不是钦仰之极。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自然是同道中人。吴六奇又道:「 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围攻金陵,可惜众寡不敌,退回台湾,但留在江浙福建三省不及退 回的旧部官兵们着实不少。陈先生暗中和老兄弟们互通声气,组成了这个天地会,会裏的 口号第一句是『天父地母』,第二句是『反清复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个字。」 查伊璜心下甚喜,连喝了两杯酒,说道:「兄台如此行为,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子之称 了。」吴六奇道:「『海内奇男子」五字,愧不敢当。只要查先生肯认我是朋友,姓吴的 便已快活不尽。」查伊璜道:「查某一介书生,於国於民,全无裨益。只须将军那一日乘 机而动,奋起抗清,查某必当投効军前,稍尽微劳。」 自这日起,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与他日夜密谈。商讨抗清的策略。吴六奇说道天地会正 在与云南吴三桂联络,以便云南、广东,同时并起,先行席卷西南,再谋北伐。查伊璜在 吴六奇幕中直躭了六七月之久,这才回乡。他知黄宗羲和顾炎武都是志切兴复,奔走四方 ,聚合天下英雄豪杰,共图反清,因此将这件事毫不隐瞒的跟他说了。 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吕留良,说道:「此事若有泄漏,给鞑子们先下 手为强,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而反清的大业更是折了一条栋梁。」吕留良道 :「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纵然见到伊璜先生,也决不能提到广 东吴将军的名字。」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朝中大臣目前对吴 将军倚畀正殷,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吕留良道 :「黄兄所见甚是,只不知陆圻、范襄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说是未见其书,免 罪不究?难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黄宗羲道:「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 若是单提一人,只怕惹起疑心,拉上两个人来陪衬一下,也未可知。」吕留良笑道:「这 等说来,陆范二人只怕直到此刻,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捡来的。」顾炎武点头道:「江南 名土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气。」(金庸按:「聊斋志异」中有「大力将军」 一则,叙查伊璜遇吴六奇事,结语说:「後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皆将军力 也。」评语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慷慨豪爽,尤千古所 仅见。如此胸襟,自不应老於沟渎。以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觚剩」一书中叙 此事云:「先是苕中有富人庄廷鑨者,购得朱相国史稿,博求三吴名士,增益修饰,刊行 於世,前列参阅姓氏十余人,以孝廉夙负重名,亦借列焉。未几私史祸发,凡有事於是书 者,论置极典。吴力为孝廉奏辩得免。」) 他三人所谈,乃是当世最隐秘之事,其时身在运河舟中,後舱中只有吕氏母子三人,黄宗 羲又是压低了嗓子而说,自是不虞为旁人窃听,舟既无墙,也不怕隔墙有耳了。不料顾炎 武一句话刚说完,忽听得头顶桀桀一声怪笑。三人大吃一惊,齐喝:「什么人?」却更无半 点声息。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难道真有鬼怪不成?」 这一声怪笑,三个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确是从头顶发出。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也学 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一凝神间,伸手入怀,模出一柄匕首,推开舱门,走上船头,凝 目向船篷顶瞧去,突然间船篷窜起一条黑影,扑将下来。顾炎武喝道:「是谁?」举匕首向 那黑影刺去。但觉手腕一痛,似是一把铁箍套上了手腕,跟着後心一麻,已给人点中了穴 道,匕首脱手,人也给推进了船舱之中。黄宗羲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来,後面站 着一个黑衣汉子。那人身材十分魁梧,满面狞笑,虽是双手空空,但是手粗脚长,显是一 身武功。吕留良道:「阁下黑夜之中,擅自闯入,是何用意?」那人冷笑道:「是何用意? 你们三个挑着老子升大官、发大财啦。吴六奇要造反,查伊璜要造反鳌少保得知密报,还 不重重有赏?哈哈,多谢三位,这就眼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均想 :「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还是给他听见了,我们行事粗疏,死不足惜,累了吴将军可坏 了大事。」 吕留良道:「阁下说什么话,我们可半点不懂。你要诬陷好人,尽管自己去干事,要想拉 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已打定了主意,乘着那大汉不备,跟他以死相拚,最多是给他 杀了,叫他死无对证。那大汉冷笑一声,突然欺身向前,出指如风,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 口各点一点,吕黄登时也动弹不得。那大汉甚是得意,哈哈一笑,说道:「众位侍卫,都 进舱来吧,这一次咱们立的功劳可大着啦。」後梢几个人一声答应,进来了四人,都是船 家打扮,一齐哈哈大笑。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万料不到这些人竟是皇室的侍卫,早就撮 上了自己,扮作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窃听。黄宗羲和吕留良也还罢了,顾炎武这十几年来 足迹遍神州,到处结识英雄豪杰,眼光可谓不弱,对这几名船夫却竟是走了眼。 只听一名侍卫叫道:「船家掉过船头,驾回杭州,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后梢上 一个老者应道:「是!」顾炎武记得掌舵的梢公个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雇船时曾跟他说过 话,记得这一梢公满脸皱纹,弯腰如弓,确是长年拉纤的模样,当时见了这等情景,自己 毫不起疑。没想到这老梢公虽是货真价实,他手下的其余船夫却都掉了包,自是在众侍卫 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只怪自己但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澜论,早巳陷身危局而不自知。那 黑衣大汉显是一夥人的首领,他在舱板上一坐,那四人垂手而立,神色颇为恭谨。那黑衣 大汉道:「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谋反的真凭实据,就这赶紧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来。这 三个反贼倔强得紧,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你们一个人钉住一个,有什么 岔子,干系可是不小。」那三人应道:「是,谨遵瓜管带吩咐。」原来这管带名叫瓜佳, 是满州人。瓜佳又道:「回京後见了鳌少保,人人不愁升官发财。」一名侍卫笑道:「那 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单凭咱三人,那有这等福份?」 瓜佳嘿嘿一笑,还未说话,船头忽然有人也是嘿嘿一笑,说道:「凭你们这四人,原也没 这等福份。」瓜佳心下暗惊:「这点子好厉害功夫,悄没声模上船来!」刷刷数声,四个人 都从腰间拔出单刀,身子向旁一闪,提防敌人从舱门中射进暗器。瓜佳自负武功了得,平 素身上不带兵刃,这时反手抓住一块舱板,以备抵御。突然间两扇船舱门呼的一声,飞将 出来,向他迎面击到。瓜佳心念电闪:「这两块舱门并非被人以手掌击出,否则事先必有 手掌拍门之声,乃是以凌空掌力震飞。敌人内力,当真是非同小可。」他忙运劲力提起舱 板,将两扇舱门击落。另见一个书生出现舱口,负手背後,脸露微笑。 瓜佳虽将舱门击落,右臂巳震得一阵酸麻,喝道:「官老爷们在这裏办案,识相的给我走 得远远地。」那书生笑道:「若是不识相呢?」一步踏进船舱,但见刀光闪处,两柄单刀分 从左右劈下。这两名侍卫武功也自不弱,这两刀砍得甚是劲急。那书生身子一闪,欺向瓜 佳,一掌向他头顶拍落。瓜佳伸左臂一格,右手成拳,猛力击出。那书生左脚反踢,踹中 了一名侍卫胸口。那侍卫大叫一声,登是鲜血狂喷。便在此时,另外三名侍卫各举刀或削 或剁。船舱中地形本狭,又有顾炎武等三人碍手碍脚,那书生施展擒拿功夫,但听得喀的 一声响,一名侍卫给他扭断了头颈。瓜佳右掌拍出,击向那书生的後脑。那书生听风辨招 ,反过左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瓜佳只觉眼前一黑,背心重重撞在船舱之上,船舱登 时给他撞塌了一片。那书生只怕顾炎武等受伤,急出两掌,拍在余下两名侍卫的胸口,喀 喀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那书生转过身来,只见瓜佳左手一扬,将一块舱板丢入运河,跟着身子一跃,从船舱的缺 口中跳将出去。那书生见他要逃,喝道:「那裏走 ?」一掌拍了出去,眼见便将击到瓜佳 背心,不料瓜佳正在此时一脚反踢,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着他向前 飞出。瓜佳一跃数丈,左足在舱板上一借力,身子向前窜出。这一窜本来仍是跃不到岸上 ,说也凑巧,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瓜佳抓住柳枝,一个倒翻斛斗,飞过了柳树。 那书生眼见已然追赶不及,暗叫:「不好!」急从船舱中拾起一柄单刀,对准了他的背心 掷去。但其时瓜佳离岸已远,他轻功又甚了得,那单刀刀刃弯曲,一边轻,一边重,投掷 不远,飞到离他背心丈余之处,便即落下地来。那书生大叫:「船家,快靠岸,快靠岸!」 心想:「便是追到天边,也要将这狗贼追上,杀了灭口!」。 月光之下,忽见一条长蛇也似的黑影笔直飞出,如风似电,对准了瓜佳後心,直射过去。 但听得瓜佳「啊」的一声长叫,那长长的黑影已插入他的後心,将他钉在地下,那黑影兀 自不往晃动。那书生又惊又喜,凝目看时,才看清楚这黑影乃是一根撑船用的竹篙。 那书生心念一动,跃到後梢,只见後梢上除了那梢公外,更无旁人,当即深深一揖,说道 :「多谢老英雄出手,否则当真坏了大事。」那梢公眯着一双眼,说道:「客官,你说什 么?撑船的不懂。」那书生又道:「多谢老英雄仗义相助。」那梢公道:「老鹰?黑夜裏老 鹰不出来的,除非是猫头鹰。」 那书生心想:「难道不是此人?那么出手相助的大英雄另有其人,他不愿露面,早巳隐身避 开了。」走进船舱,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将四名侍卫的死尸抛入运河,重点灯烛。黄 宗羲问起姓名,那书生笑道:「贱名适才承蒙先生齿及,在下姓陈,名永华。」 且说扬州城自古为繁荣胜地,唐时诗人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古人云人生得意时,莫过於「腰缠十万贯,跨鹤上扬州。」自隋炀帝开凿运河,扬州 地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居,殷富甲天下。 有清康熙年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聚之所。这日正是暮春天气,华灯初 上,那鸣玉坊的巷子之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 当真是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突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齐声吆喝:「乌龟、老鸨、窰姐儿、嫖客大夥儿都听着 :咱们来查一个人,跟旁人并不相干,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听号令的小心了脑袋。」这 一阵吆喝过去,鸣玉坊中立时静了一片刻,但跟着便是女子惊呼声,男子叫嚷声,乱成一 图。鸣玉坊内的丽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 女,一听到这呼声,人人脸色大变。大家齐问:「什麽事?」「是谁?」「是官府查案吗?」 突然间大门上擂鼓也似的响了起来,那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去—开门,跟着砰的 一声,大门被人撞开,涌进了十七八名大汉。这些大汉都是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 腰,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众盐商一见这些大汉的打扮,便认出他 们都是贩私盐的盐枭。要知当时盐税甚重,若是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扬州一 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便有一般亡命徒成群结队,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到大队官兵 时一哄而散,若是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与对垒。是以官府往往眼开眼 闭,不加干预。众盐商知道这些盐商枭只是贩卖私盐,并不抢刦行商或做其他歹事,今日 忽然闯进鸣玉坊来,无不又是惊惶。又是诧异。 只见一名五十几岁的老者喝道:「这裏所有的人,个个都给我滚出来,站着不许动。」众 盐商、妓女见到这批人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早巳吓得呆了,一个个站起来。那老者喝道 :「各处房中的嫖客、妓女,通统给老子滚出来!」这一声暴喝,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 他手下的盐枭分别奔向各房,嫖客妓女出来稍迟的,不是屁股上一脚,便是老大耳括子打 将过去。有些嫖客妓女衣衫都未穿好,神情十分的狼狈可笑。 那老者喝道:「个个都出来了吗?」那老鸨道:「是,是,都出来了…………」忽然间边厢房中 有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是谁在这裏大呼小叫,打扰老子寻快活?」众盐枭纷纷怒喝:「他 妈的,这狗贼好大胆子!」登时有三名大汉手执钢刀,向东厢房扑了进去。却听得「哎唷 」、「啊哟」连声,三个人倒飞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下。一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 ,鲜血长流,登时晕了过去。 众盐枭都是悍不畏死之辈,跟着又有六人扑进房去,但听得连连呼叫,那六人一个个都拾 踢出来,倒在地下,站不起身。这些人口中兀自喝骂不休,却已无人敢扑进房子去。那老 者很能沉得住气,双手叉腰,朗声道:「阁下果然好身手,请问尊姓大名?」 房内那人骂道:「你爹爹姓什么叫什么,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麽。好小子,连你爷的姓名 也忘记了。」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中,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格格」一声笑了出来 。一名私盐贩子抢上一步,拍拍两记耳光,打得那妓女登时眼泪鼻涕齐流。那盐枭骂道: 「他吗的臭婊子,有什么好笑?」那妓女吓得不敢再说,突然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 孩,大声道:「你打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马 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这孩手年纪虽小, 骂起人来却是十分恶毒,一口气将一连串骂人的话喷了出来。 那大汉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身形极是灵便,一闪到了一名盐商身後。那大汉左 手将那盐商一推,登时将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往那孩子背心上重重一拳捶了下去。那中 年妓女大惊,叫道:「大爷饶命!」眼见这一拳便要将那孩子打得重伤,不料那孩子甚是滑 溜,一矮身,便从那大汉胯下钻了过去,伸手一抓,正奸抓住那大汉的阴囊,使劲揑,只 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那大汉气无可泄,伸出醋钵大的拳头,砰的 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这一拳打得好不厉害,那妓女口喷鲜血,晕了过去。那孩子 扑到她的身上,吗道:「妈,妈!」那大漠抓住孩子的後领,将他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 去,那老者暍道:「别胡吵!放下他。」那大汉不敢违拗,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 脚,将他踢得几个筋斗翻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那老者同那大汉横了一眼,对着 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弟兄,追拿帮中一名叛徒,得知此人藏在这鸣玉坊中,因此上来 搜拿。敝帮跟阁下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言无礼?请阁下留下姓名,帮主他们查问起来, 也好有个交代。」房裏那人笑道:「你们追拿叛徒,跟我有什麽相干?我自在这裏风流快活 ,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别来打扰老子的兴头。」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没 见过你如此不通理性之人。」房裏那人冷冷的道:「我通不通理性,跟你有什麽相干?莫非 你想招郎进舍,要叫我姐夫?」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踅进三个人来,也都是盐贩子的打扮。一个身材十分魁梧,其余两个 则是瘦子,三人均是一脸的英悍之气。手中拿着一柄链子枪的瘦子低声道:「点子是什麽 来历?」那老者摇头道:「他不肯说,说不定那姓时的便躲在他房裏。」那瘦子一摆链子枪 ,头一撇,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突然之间,四个人一齐冲进了房中。 只听得房中乒乒乓乓,兵刀相交之声大作。那身材魁梧的盐枭所用兵刃乃是一条竹节钢鞭 ,每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便是一件家私打得粉碎。那丽春院乃鸣玉坊中四大院子之一,每 一间房中都是摆设得极为考究,梨花木的桌子,红木的床。乒乒喀喇之声不绝,老鸨脸上 肥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不绝。 那四名盐枭不断吆喝呼叫,房中那客人却是默不作声。厅堂上众人都是站得远远地,唯恐 遭上池鱼之殃,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忽然有人长声惨呼。 那自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兵刃格斗声中,却又夹杂着一人咳嗽之声,显然房中那人气 喘吁吁,有些支持不住。厅中众盐枭听着这咳嗽声,料知己方已占上风,那是欣然色喜。 那大汉虽将那中年妓女打晕,但阴囊给那孩子重重一捏,兀自痛得厉害,眼见那女子从墙 边爬起身来,恼怒之下,一拳又向那孩子打去。 那孩子侧身一闪,一拳没有打中。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子。一般 龟奴、盐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再打下去势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谁也不敢出言 相劝。那大汉右拳举起,又往孩子头顶击落。那孩子向前一冲,无地可避,便即推开厢房 房门,奔了进去。厅上众人都是「啊」的一声。那大汉一怔,也可不敢冲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一进厢房,一时黑漆漆的瞧不清楚,突然间兵刃相交,当的一声响,满头缠着白布 綳带,形状甚是可怖。他吓得「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火星闪过,房中又黑,厅上灯 烛之光从房门缝中照映进来,渐渐看清,那头缠绷带之人手中握着一柄单刀,出招甚慢。 四名盐枭头目已剩下两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那魁梧汉子, 仍在和那人相斗。只见那人左手按胸,咳嗽了几声,那孩子心想:「这人既受重伤,又在 生病,如何是这许多人的对手 ?我可得赶快逃走才是。但不知妈妈怎样了?」他想起母亲被 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厢房门大骂:「贼王八,你奶奶的雄,我X你老母………」骂到後来 ,全是广东的市井粗口。原来这孩子是广东人,在扬州妓院中住了几年,原已学了不少扬 州粗话,这时心中一急,冲口而出的却全是广东话。厅上那盐枭虽然听不懂他的广东话, 却也知道决不是什么好言语,想要冲进去抓来痛打一顿,却又不敢进房。 床上那人出刀甚慢,招数却是十分狠辣,突然间单刀一侧,刷的一声响,将那魁梧大汉的 左膀整条卸了下来。那大汉惊天动地大声一叫,摇摇欲倒,拼死命的勉力支持。那老者双 剑齐出,剌向那人胸口。那人转动不灵,举刀格开,便在此时,拍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 鞭击中他的右肩,单刀当啷落地。那老者大喜,一声吆喝,双剑疾刺。那人眼前一黑,左 掌翻出,喀喇喇几声响,那老者直飞出房,立时毙命。那大汉左膀离身,却仍是勇悍无比 ,举起钢鞭,慢慢向那人头顶击落。那人已然筋疲力尽,别说抵御,连闪动一寸身子相避 也是有所不能。那大汉的力气也所余无几,吸一口气,说什麽也要先将那人击毙,自己方 才倒下。 那孩子眼见危急,一冲而前抱住那大汉的双腿,猛力向後拉扯。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五六 十斤重,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时休想动他分毫,此刻他重伤之下,全仗一口气支持,突然 给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了。床上那人喘了几口气,大声笑道:「 有种的进来打!」那孩子连连摇手,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战。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 得厢房门忽开忽合,此刻房门兀自来晃动,厅上烛光射进来了,照在那人满脸染血污的脸 上,说不出的狰狞可畏。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只知四位头目,俱已丧命。 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龟儿们不敢进来,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众盐枭发一声喊, 一齐夺门而出。坐在床上那人哈哈一笑,低声道:「孩子,你………你去将门闩上了。」那孩 子心中对他极是佩服,忙应道:「是!」将房中门闩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沉沉中只闻到一 阵阵血腥之气。那人道:「你拾起地下的短剑。在那三个死人身上都戳几剑,若是死人又 活了转来,那可不大对头。」那孩子在朦胧微光之下,拾起了短剑,心中有些害怕,一时 不敢动手。那人笑道:「胆小鬼,死人也不敢杀吗?」那孩子生性极是倔强,给他一激,豪 气顿生,提起短剑,分别在两名瘦子的尸身戳了几下,待得一剑刺入那魁梧大汉的背心时 ,那大汉突然「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那孩子这才记起此人只是断臂晕去,其实未死 。他吓了一跳,短剑当的一声落地。床上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杀的原来是活人,不 是死人!」那大汉全身一阵颤抖,这才真的死了。那人低声道:「你怕不怕?」那孩子道: 「我………我不怕!」可是声音颤抖,显然十分害怕,那人道:「第一次杀人,总不免有些害 怕,多杀得几次,慢慢就不怕了。」那孩子道:「是!」那人道:「你……你………」一句话未 说完,忽然身子一侧,似是晕了过去,便欲掉下床来。那孩子忙抢上扶住,这人身子极重 ,奋力将他扶正,将他脑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气,隔了好一会,道:「茶,茶……快拿 茶给我。」 第四回有福同享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房中桌翻櫈倒,茶壶早已打得粉碎。那孩子拔开门闩,奔了出去。他母亲已然醒转,一见 他奔出,一把搂住,喜极而泣,道:「孩子,你…没死。」那孩子笑道:「妈,你也没死。 」大厅上众盐商早已散尽,龟奴、鸨奴,兀自乱成一团。那孩子挣脱母亲,从桌上拿了茶 壶、茶杯,回入房中,顺手要斟茶,那人道:「茶壶!」那孩子将茶壶凑到他口边,扶着 他头微微抬起。那人骨嘟骨嘟的喝了大半壶,吁了一口长气,倒在枕上,低声道:「那些 贩盐的给我杀了几人,转眼又来,我力气末复,可得避……避他妈的一避。」伸手撑起身子 ,似是碰到了痛处,大哼了一声。 那孩子过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递给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递入他右手,那 人缓缓从床上下来,身子不住摇晃。那孩子走将过去,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 「我要出去了,你别扶我。否则给那些贩盐的见到,连你也杀了。」那孩子道:「他妈的 ,杀就杀,我可不怕,咱们好朋友讲义气,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连 连咳嗽,心想:「这小娃娃学大人腔,倒有些味儿。」笑了一会,说道:「你跟我讲义气? 」那小孩道:「干麽不讲?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原来扬州市上颇多说书之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等等英雄故事。那小孩日夜在歌台书场 中钻进钻出,替人跑腿买物,讨几个赏钱,一有空闲,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他口齿侩俐 ,人又精乖,对茶馆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後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们也就不将他赶走,他听 书听得多了,对故事中英雄好汉极是心醉,眼见此人重伤之余,仍是连杀四名盐枭头目, 心下仰慕,书中英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两句话说得好。老子行走江湖二十余年,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这两句话,听人说过了几千百逼,却少有见到当真言行如一之人。咱们走吧!」那小孩子 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打开房门,走到厅上。众人一见,登时骇然失色,四散避开。那小 孩的母亲叫道:「阿宝,阿宝,你到那裏去?」那小孩道:「我送这位朋友出门去,就回来 的。」那人笑道:「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亲叫道:「不要去, 你快躲起来。」那孩子笑了笑,迈着大步走出厅口。 两人走出丽春院,只见巷中静悄悄的竟无一人,想必众盐枭知道遇上了劲敌,回头搬救兵 去了。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之上,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们向西走!」走出数丈 ,迎面赶来一辆驴车,那人喝道:「雇车!」赶车的停了下来眼见二人满身血污,脸有讶 异疑忌之色。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重,道:「银子先拿去!」那赶车的见 银锭子不小,心想:「管他干什么的,先赚了银子再说。」当即停车,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将身子移到车上,从怀中摸出一只极大的银元宝来,交给那小孩说道:「小朋友 ,我走了,这只银元送给你。」那小孩听过不少侠义故事,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不爱 金钱,大声道:「咱们只讲义气,不要钱财。你送元宝给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受伤 未好,我送你一程。」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说道:「好极,好极,有点意思!」将元宝收 入怀中。那小孩一跃上车,坐在他的身旁。车夫问道:「客官,到那裏?」 那人道:「到城西得胜山去!」车夫一怔,道:「得胜山?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那人道 :「不错!」将手中单刀在车辕上轻轻拍了一拍。车夫心中害怕,忙道:「是,是!」放下 车帷,赶驴出城。那入门目养神,呼吸急促。有时咳嗽几声。 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南宋绍兴年间,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金兵,因此山 名得胜。车夫赶驴甚急,只一个时辰,便到了山下,说道:「客官,得胜山到啦!」那人嗯 的一声,见那山只七八丈高,不过是个小丘,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山,呸的一声,道:「这 是他妈的得胜山吗?」车夫道:「正是!」那小孩道:「这确是得胜山,我妈和姊妹们去英 烈夫人庙烧香,我跟着来。曾在这裏玩过。」那人道:「你说的便不会错。下去吧!」 那小孩跳下车来,眼见四周黑沉沉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野,躲在这裏,那些贩 盐的一定找不到。」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拉转驴头,扬鞭欲行。 那人道:「且慢,你将这个小朋友带回城去。」车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 一会。明儿一早,我好给你去买馒头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没人 服侍你,可不大对头。」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对车夫道:「那你回去吧!」车夫口中得儿 一声,赶车便行。 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眼见驴车走远,四下裏更无声息,突然喝道:「柳树後面的两 个乌龟王八蛋,给老子滚了出来。」 那小孩吓了一跳,心道:「这裏有人?」果见大柳後面有两人慢慢走了出来,黑暗中瞧不 清楚面容,但见两人白布缠头,自是盐枭一夥了。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一闪,走了两步 ,便即站住,显是心惧此人之威,不敢走近。那人喝道:「乌龟儿子王八蛋,从妓院中一 直缀着老子到这裏,却不上来送死,干什么了?」那小孩心道:「是了,他们要查明这人到 了何处,好搬救兵来杀他。」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转身便奔,脚程极快。那人一跃而 起,待要追赶,「嗳」的一声,复又坐倒。他重伤之余,已无行动之力。那小孩心想:「 驴车已去,我们两人无法走远,这两人去通风报讯,大队人马杀来,那可糟糕。」突然间 放声大哭,叫道:「啊哟,你怎么死了?死不得啊,敌人杀来,教我怎么办?」二名盐枭正 在狂奔,忽听得小孩的哭声,一怔之下,立时转身,只听得他大声哭叫,不由得又惊又喜 。一人道:「这恶贼死了?」另一人道:「他受伤已重,挨不住了。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 是死了。」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蜷成一团,卧在地下。先一人道:「就算没死,也不用怕 他。咱们割了他的脑袋,将这小鬼一并杀了,回去岂不是大功一件 ?」另一人道:「妙极! 」两人挺着单刀,慢慢走近。只听那小孩兀自在槌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一面放声号咷 ,一面叫道:「老兄,你怎麽忽然死了?待那些贩私盐的追来,教我怎生抵挡 ?」 那二人大喜,一跃而前。一人喝道:「恶贼,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人 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突然间刀光一闪,一人脑袋飞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开了 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撑起身来。那小孩哭道:「啊哟,这位贩私盐的朋友怎 么没了脑袋?你两位老人家去见了阎王,又有谁回去通风报讯?」他说到最後,忍不住哈哈 大笑。 那人笑道:「你这小鬼当真聪明得紧,哭得也真像。若不是这么一哭,这两个王八蛋还真 不会过来。」那小孩笑道:「要装假哭,还不容易?我妈妈要打我时,鞭子还没上身,我 已哭得死去活来,他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 那人道:「你母亲为何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定,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有时为了我 作弄院中的闵婆、尤叔。」那人心想:「院子中的闵婆、尤叔,多半是老鸨、龟奴之流。 这小孩如此精灵古怪,连两名老於江湖的青帮盐枭也着了他的道儿,旁人还不给他作弄得 不乐亦乐乎?他叹了一口气,道:「这两个探子若是不杀,可当真有些儿不妙。喂,刚才称 假哭时,怎地你不叫我老爷、大叔,却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 兄。你是他妈的什麽老爷?你若是要我叫你老爷,鬼来睬你?」 那人又是哈哈大笑,说道:「很你!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道:「你问我尊姓大名 吗?我叫小宝。」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宝,那么尊姓呢?」那小孩眉头一皱,道:「我… 我尊姓韦。」原来这小孩生於妓院之中,母亲叫做韦春花,父亲是谁,连他母亲也不知道 ,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宝,也从来无人问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间问起,他就将母亲的姓搬 了出来。 这韦小宝生於妓院,长於妓院,从没读过书,虽也胡乱识得几个字,却是全仗聪明机警, 东听西问得来。他自称「尊姓大名」,倒不是说笑,只是听说书的常常提到「尊姓大名」 四字,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时的尊敬称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式。他跟着问道:「那 你尊姓大名叫作什麽?」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既当我是朋友,我便不能瞒你。在下姓 茅,是茅草之茅,不是毛虫之虫,名字叫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说道:「我听人说过的,官………官府不是捉拿你吗?说你是什 么江洋大盗。」茅十八嘿的一声,道:「不错,你怕不怕我?」韦小宝笑道;「怕什麽?我 又没金银财宝,你要抢钱,也下会抢我的。江洋大盗又打什么紧?水浒传上林冲、武松那些 英雄好汉,也都是大强盗。」茅十八甚是高兴,说道:「你拿我和林冲、武松那些大英雄 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要捉拿我,你是听谁说的?」韦小宝道:「扬城州裏贴满了榜文, 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又是甚麽格杀不论,只要有人杀了你,赏银五千两。若是有人 通风报信,因而捉到你的,赏银三千两。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说道你这样大的本 事,要捉住你,杀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风报信,领这三 千両银子的重赏,倒是一注横财。」茅十八侧头看着他,嘿的一声。 韦小宝心中闪电般转过一个念头:「我若得了这三千两赏银子,就可替妈赎身,不用再躭 在丽春院裏。倘若妈不愿出来,三千两银子娘儿俩可也有得花了,鷄鸭鱼肉,赌钱玩乐, 几年也花不光。」茅十八仍是侧头向着他。韦小宝怒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你猜我会去通 风报信,领这赏银?」茅十八道:「是啊,白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韦小宝怒骂:「X你 老母!出卖朋友,还讲什么江湖义气?」茅十八道:「那也只好由你。」韦小宝道:「你既 然信我不过,为什么说了你的真名字出来?你头上脸上缠了这许多布条,和榜文上的图形全 然不同了。你不论你是茅十八,谁又认得你?」茅十八道:「你说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共当 。我若是连自己姓名身份也瞒了你,那还算甚麽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韦小宝大喜,道: 「对极!就算有三万两、三十万两银子的赏金,我也决不会去报信。」心中却想:「倘若真 有三万两、三十万面银子的赏格,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颇有点打不定主意。茅十八道 :「好,咱们便睡一会,明日午时,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我们约好在扬州城西得胜山相 会,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乱了一日,早巳神困眼倦,听他这么一说,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次日醒来,只 见茅十八双手按胸,正向着朝阳闭目呼吸,过了长久,这才睁开眼来,笑道:「你也醒了 ,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树後面去,将三把刀磨一磨。」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其时朝阳初 升,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摸四十来岁年纪,脸上手上,肌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极是威 严,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块石头上磨了起来。三刀磨毕,道:「 我去买些油条馒头来吃。」 茅十八道:「那裏有油条馒头卖?」韦小宝道:「过去那边没多远,有个小市镇。茅大哥, 你身边银子,借几两来使使?」茅十八一笑,取出一锭大银子,说道:「哥儿俩你的就是我 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说什么借不借的?」韦小宝大喜,心想:「这好汉真拿我 当朋友看待,便是有三百万两银子的赏格。我也不能去告发他。」接过银子,问道:「要 不要给你买什么伤药?」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伤药。」韦小宝道:「好,我去了 。茅大哥,你放心,若是捉住了我,就算杀了我脑袋,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茅十 八见他说得真诚,点了点头。 韦小宝自言自语:「你还有两个朋友来,最好能买到一壶酒,有几斤牛肉。」茅十八喜道 :「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饱了好厮杀。」韦小宝奇道:「厮杀?还要打架麽?」茅十 八道:「自然打架!我约了人家,到得胜山来打架,否则巴巴的赶来干什麽?」韦小宝「啊 哟」一声,道:「你身上有伤,怎能打架?这场架吗,等伤好了再打不迟,只不过……只不过 就怕人家不肯。」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 三月廿九,是不是 ?半年之前。这场架便约好了的。後来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裏,牵记着 这场约会,非来不可,只好越狱赶来,越狱时杀了几人,扬州城裏才这么闹得乱糟糟,悬 下他妈的赏格捉拿老子。他奶奶的,偏生前天又遇上功夫很硬的鹰爪子,杀了他们八个人 ,居然自己还受了点伤,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韦小宝道:「好,我赶去买些吃的,等你吃饱了好打架。」当即拔足快奔,转过山坡,奔 了七八里路,便是一个小市镇,心下盘算:「茅大哥伤得走路也走不动,怎能和人家打架? 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奸汉,武功定然了得,我怎地帮他个忙才好?」买了十来个馒头,八 根油条,只用了廿几文,争裏捧着银子,心痒难搔,一生之中,手裏从未拿过这许多银子 ,须得怎生大花一塲,这才痛快,走到熟肉铺中,买了一斤熟牛肉,一只酱鸭,再去买了 一瓶黄酒,剩下的银子仍是不少,忽想:「我去买些绳索、在地下结成绊马索。打架之时 ,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了。」 他想起说书先生所说的故事之中,大将上阵交锋,马足被绊,摔将下来,敌将手起刀落, 将之砍为两段,当下兴匁匁的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只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 ,一缸白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石灰。韦小宝立时想起:「去年仙女桥边私盐 帮和人打架,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裏,登时反胜为败。我怎么不想到这个主意?」当下绳索 也不买了,买了两袋石灰,负在背上,回到茅十八身边。 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听他脚步声,便即醒了,打开酒瓶,暍了两口,大声赞好,说道: 「你喝不暍?」韦小宝从来不喝酒,这时要充英雄好汉,拨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觉一股 热气通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还没学会 。」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十八兄,别来好啊?」 茅十八道:「吴兄、王兄,你两位也很清健啊!」韦小实心中突突乱跳,口中正塞着半个馒 头,登时忘了咀嚼,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大路上两个人快步走来。两人并不奔跑, 但行来时比常人飞步急奔还快得多,顷刻间便到了面前。一人是老头子,一部白胡须直垂 至胸,但满面皮光肉滑,没半点皱纹,红润泛光,便如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娃一般。另 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个秃子,後脑拖着条小辫子,前脑光滑如剥壳鷄 蛋。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礼了。」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那老 者笑道:「何必客气?」 韦小宝心想:「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自己腿上有伤,怎能说给人家听?」茅十八道:「这 裏有酒有肉、两位吃一点吗?」那老人道:「叨扰了!」坐在茅十八身侧,接过酒瓶。韦小 宝大喜:「原来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来打架,那可妙得紧。他多了两个帮手,待 会敌人到来,也可拔刀相助。只是这二人不带兵刃,不知会不会武功?」 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待要喝酒,那秃头说道:「吴大哥,这酒不喝也罢!」他说话声 音极响,吓得韦小宝退开了一步,那老者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十八兄是铁铮铮 的好汉子,难道酒中还会有毒吗?」说着骨嘟、骨嘟喝了两口,将酒瓶递给秃头,道:「你 不喝酒,那可是瞧不起奸朋友。」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对老者之言似是不敢违拗,接 过酒瓶,刚放到口裏,茅十八夹手夺过,说道:「酒不够啦!王兄又不爱喝酒,省几口给 我。」当下骨嘟、骨嘟喝了两大口,那秃头脸上一红,坐上来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指着老者道:「这位吴老爷子大号叫作大鹏, 江湖上人称「摩云手」,拳脚功夫,世上少有敌手。」那老者笑道:「茅兄给我脸上贴金 了。」一面说,一面左右顾视,不见另有旁人,不禁颇为诧异。茅十八指着秃头道:「这 王师傅单名一个潭字,外号『双笔开山』,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当真是出神入化。」那 秃头道:「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惭愧得紧。」茅十八道:「不敢当。」 揩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说到这裏,吴王二人愕然相顾,眼 着一齐凝视着韦小宝,实看不出这个又乾又瘦的十二三岁小孩子是什么来头,只听茅十八 续道:「这位小朋友姓韦,名小宝,江湖上人称………人称,嗯,他的外号,叫作………叫作……… 」顿了一顿、续道:「叫作『小白龙』,水上功夫,最是了得,伏在水底三日三夜,生食 鱼虾,面不改色。」 他知韦小宝并无武功,吴王二人都是大行家,一伸手便知端的,难以瞒骗,一凝思间,便 说他水上功夫十分厉害,吴王二人乃是北京豪杰,不会水性,那无法得知真假。他接着说 道:「你们三位都是好朋友,多亲近亲近。」吴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韦小宝 依样学样,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只见他嘴裏的馒头还未吞入肚中,说来未免含糊 不清,心中却又惊又喜:「茅大哥给我吹牛,其实我是什么江湖好汉了 ?这西洋镜却拆穿 不得。」 四个人过不多时,便将韦小宝买来的酒肉馒头吃得乾乾净净。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初食 时有些顾忌,到後来放量大嚼,他一个人所吃的牛肉,馒头和油条,比三个人加起来还多 。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说道:「吴老爷子,这位小朋友水姓固是好极,陆上功夫却还没 学,在下只好一对二。这可不是瞧不起两位。」吴大鹏道:「咱们这个约会,我看还是推 迟半年。茅十八道:「那为什麽?」吴大鹏道:「茅兄身上有伤,显不出真功夫。老朽打赢 了脸上固然没有光采,打输了更是没脸见人。」茅十八哈哈一笑,道:「有伤没伤,没多 大分别,再等半年,岂不是牵肚挂肠?」左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身来,右手已握单刀。说道 :「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吧!」王潭道:「好!」伸手入怀,呛啷一声轻 响,摸出一对判官笔来。 吴大鹏道:「既是如此,王贤弟你替愚兄掠阵。愚兄若是不成,你再上不迟。」他是武林 中成名的英雄,与受伤之人动手已是大大不愿,更不愿以二敌一。王潭应道:「是!」退开 三步。吴大鹏左掌上翻,右手兜了个圈子,轻飘飘一掌向茅十八拍了过来。茅十八单刀斜 劈,迳砍他左臂。吴太鹏一低头,自他刀锋下抢进,左手成抓,向他右臂下抓去。茅十八 一侧身,转在树干之侧拍的一声响,吴大鹏一掌击在树干之上。这棵大树高五六丈,树身 粗壮,给吴大鹏这么轻轻一拍,树叶便似雨点般撒下来。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单刀 拦腰挥去,吴大鹏突然纵起身子,从半空中扑将下来,白须飘扬,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 「西风倒卷」,单刀自下拖上。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筋斗,跃了出去。莫看此人年近 七旬,身手之矫捷实逾少年,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势去得固是劲急, 吴大鹏的闪避却也迅速灵动无比。 韦小宝一生之中,那裏见过如此凶险的高手比武?但见吴大鹏忽进忽退,双掌翻飞,有时一 掌拍在树上,满树枝叶便簌簌作响,心想:「这一记若是拍在茅大哥身上,那可糟了!」 眼见茅十八将一柄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挡在自己身前。吴大鹏几次抢上,都被刀光逼 了出来。 正斗到酣处,忽听得蹄声响动,十余人骑马奔近,都是满清军官的打扮。十余骑奔到近处 ,散将开来,将四人围在核心,为首的军官喝道:「且住。咱们奉命捉拿越狱杀官的江洋 大盗茅十八,与余人并不相干,都退开了!」吴大鹏一听,住手跃开。茅十八道:「吴老 爷子,鹰爪子又找上来啦!他们冲着我来,你不用理会。再上啊!」吴大鹏向众军官道:「 茅十八是安份良民,怎地是江洋大盗了?你们莫非认错了人?」为首的军官冷笑道:「他也 是安份良民,天下安份的良民未免太多。茅朋友,扬州城裏做了案子,好汉子一身做事一 身当,乖乖的跟我们回去吧!」茅十八道:「你们等一等,且瞧我跟这位吴老爷分了胜败 再说。」转头向吴大鹏道:「吴老爷子,咱们今日非分胜败不可,再等半年,也不知咱姓 茅的还有没有性命。」 那军官喝道:「你们三个若不是和茅十八一夥,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别要惹事上身。 」茅十八骂道:「你奶奶的,大呼小叫干甚麽?」 那军官道:「你们二人正在和这个剧贼相斗,谅必和他并非一黟。这位老爷子白须红颜, 凌空搏击,身手矫捷之极,可是摩云手吴六鹏老爷子么?」吴大鹏道:「不敢,正是区区。 」那军官向着王潭道:「这位手持制官双笔,头上那个………想必是双笔开山王兄了?」王潭 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吴大鹏见这军官四十五六年纪,声音虽不如何洪亮,但随口说来, 在这空旷之地传音十余丈外,内力充沛之极,想不到官府之中,竟有这等高手,再看他所 带来的伴当。有的目光如电,有的太阳穴高高鼓起,个个都是一身武功,决非寻常军官, 又见这为首的军官腰间缠着一条黑越越的软鞭,左腰间一排倒剌,心中一动,说道:「听 说黑龙鞭史松是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好汉,几时投靠官府了?」 这为首的军官正是黑龙鞭史松,听吴大鹏这等说,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北京鳌少保礼 贤下士,聘请在下为皇上効力。这裏许多朋友,都是鳌少保礼聘的豪杰。我们从京中南下 ,原是奉命来找茅朋友上北京去的,那知茅朋友在扬州越狱,却在这裏相遇。」吴大鹏「 哦」的一声。茅十八道:「那鳌拜自称是满洲第一勇士,武功到底如何?」史松道:「鳌 少保天生神勇,武功盖世,曾在北京东安街上,一举打死一头疯牛,你这汪洋大盗也知道 吗?」茅十八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我正要上北京去斗他一斗。」 史松冷笑道:「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就将你按死了。」他侧头 说:「吴老爷子,王师傅,请两位站开些。」王潭突然大声道:「你刚才说我头上怎样, 你笑我秃头是不是?」原来王潭十八九岁时就开始秃头,最恨人家笑他这个缺陷。史松笑道 :「不敢。」王潭更加恼怒,大声道:「倘若不是,你为何要笑?」史松笑道:「我笑我的 ,你秃你的,有什麽相干?」王潭大怒,左笔一探,右手判官笔一招「腾蛟起凤」,向他腿 上点了过去。史松哈哈大笑,突然间黑影一闪,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鞭梢反击他的後心 。这一招去得好快,王潭左手笔竖起一挡,当的一声响,软鞭和判官笔相交,鞭枪弯将过 来,鞭梢数十根明晃晃的倒剌戳向他後脑。王潭右手判官笔反划,才将鞭梢格开。史松一 缩手,那软鞭缩了转去,在王潭面前划了个圈子,太阳光下,便如凌空多了几个大墨圈, 刹那间几个墨圈无影无踪,这条软鞭在他身上一围,又已束在腰间,端的是乾净利落之极 。众军官暴雷似的齐声喝采。史松微微而笑,神情十分得意。 吴大鹏道:「史兄这一招『神龙三摆尾』当真已臻化境。」史松道:「不敢,班门弄斧, 可见笑了。」王潭呆在当地,适才这一招相交,又见他一条软鞭使得如此圆转如意,自忖 武功和他相交,有所不及,不知是否该当再上前邀斗。 史松微笑道:「姓茅的,起来跟我们走吧!」茅十八道:「那有这般容易?你们这裏一共一 十三人,我以一敌十三,明知打不过,也得打一打。」吴大鹏微笑道:「茅兄怎能如此见 外?咱们是以三敌十三,一个打四个,未必便输。」茅十八向王潭道:「你帮那一边?」王 潭道:「自然帮你。」史松道:「两位别转错了念头,造反即逆,可不是好玩的。」 吴大鹏笑道:「助逆那也罢了,造反却是不敢。」史松道:「造反即是助逆!姓吴的,你是 不是帮定了这越狱大盗?」吴大鹏道:「半年之前,茅兄和王潭约定了,今日在这裏以武会 友,并将在下牵扯在内。想不到官府不识趣,将茅兄关在狱裏。他是言而有信的奸汉子, 今日若不践约,此後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狱杀人,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这叫做官逼民 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若是卖老汉的面子,那就收队回去,待老汉和茅兄较量一下手 底下真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汉和王兄就管不了啦!」史松道:「不成!」军官队中忽 一人喝道:「老家伙,那有这么多说的?」这人拔刀出鞘,双腿一夹,纵马冲将过来,高举 单刀,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吴大鹏斜身一闪,避过了他这一刀,右臂探出,身子纵起, 已抓住了他的背心,顺手一甩,将他摔了出去。众军官大叫:「反了,反了!」纷纷跃下马 来,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这些军官本来都是江湖上的武人,不善骑马,步下打斗要 方便得多。霎时之间,与吴大鹏、王潭、茅十八三人斗在一起。茅十八下盘不灵,倚树而 立,出刀锐利之极,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军官,钢刀横削,又一名军官拦腰而断,给 他斩为两截。余人见他悍勇,一时倒也不敢逼近。史松双手叉腰,仍是骑在马上掠阵。 韦小宝本给众军官围在核心,当史松和吴王二人说话之际,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众军 官见这个乾瘦小孩,也不知他在这裏干什么,谁也不加理会。待得众人一动上手,他已躲 在数丈之外的一株树後,心想:「我快快逃走呢,还是在这裏瞧着?茅大哥他们只有三个人 ,一定会给这些军官杀了。这些军爷们会不会又来杀我?」转念又想:「茅大哥当我是好朋 友,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共享。我若悄悄逃走,可太对不起他。」 吴大鹏一掌劈倒了一名军官。王潭使开双笔,以一敌三,正和三名军官相斗。这时茅十八 又已将一名军官右腿砍断。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大声呼叫喝骂,声音凄厉之极。史松见 手下死了二人,倒了三人,余下七人虽然仍占上风,只怕再有损伤,当下一声长啸,黑龙 鞭出手,跟着纵身下马。他双足尚未落地,鞭枪已将茅十八卷将进去。茅十八使开「五虎 断门刀」刀法,见招拆招,刀法极见精严,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厉害招数,却都给他单 刀挡了间来。但听得吴大鹏一声吆喝,一人飞了出去,拍哒一响,掉在地下,自是军官中 又少了一人。 这边王潭以一敌三,却渐渐落了下风,左腿上被锯齿刀拉了一条极长的口子,鲜血急喷。 他一跛一拐,浴血苦斗。和吴大鹏所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双手一剑,在他身边转来转 去,吴大鹏的摩云掌力一时倒也击不到他们身上。史松的软鞭越使越快,心中暗惊:「这 茅十八果然了得,幸亏他腿上有伤,难以移动,否则他展刀反攻,只怕我已然败了。」突 然间灵机一动,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肩点去。茅十八举刀一竖,不料他这 一招乃是虚招,手腕抖动,先变「声东击西」,再变「玉带围腰」,一条黑龙鞭倏地飞出 ,指向左方,随即圈转,自左至右,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 茅十八双腿难以行走、全仗身後一株大树支撑。史松这一招「玉带围腰」卷将过来,本来 只须向前窜出,或是轻轻往後一纵,立即避过,但此刻却是非硬接硬架不可,当下单刀对 准了黑龙鞭的鞭梢一按,那软鞭向下一沉,忽而兜转,迅疾无伦的卷将过来,连人带树, 将茅十八绕在树上,一共绕了三匝,噗的一声响,鞭梢击中他的右胸,鞭梢上数十根倒刺 登时钉入肉裏。史松奉了鳌拜之命,要将茅十八生擒,不想伤他性命,眼见吴大鹏和王潭 尚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龙鞭转身去对付吴王二人,一俯身,拾起地下丢弃的一柄单刀,手 腕一翻,便往茅十八右肩砍落,准拟卸下他一条手臂,先让他成了废人,再也不能使刀。 他刚抬起身子,单刀尚未砍落,蓦地裏白影一晃,无数粉末冲进眼裏、鼻裏、口裏,一时 气为之窒,跟着双眼剧痛,犹似万枚钢针同时札剌一般,想欲张口大叫,却又叫不出声来 。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饶是他老於江湖,久临战阵,登时心慌意乱,手一松,单刀跌落 ,双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这才恍然:「啊哟,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要知生 石灰遇水郎沸,立郎将他双眼烧烂,便在此时,肚腹上一阵冰凉,一柄单刀插入了肚中。 第五回人小胆大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茅十八为软鞭绕身,眼见无幸,陡然间白粉飞扬,史松单刀脱手,双手去揉擦眼睛,正诧 异间,只见韦小宝拾起单刀,一刀插入了他的肚中,随即转身又躲在树後。史松摇摇晃晃 ,转了几转,一交摔倒。他手下几名军官大惊,叫道:「史侍卫,史侍卫!」吴大鹏左掌 一招「铁树开花」,掌力吐处,一名军官身子飞出数丈,口中鲜血狂喷,余下五人眼见不 敌,再也无心恋战,转身便奔,连坐骑也不要了。吴大鹏本就无意与官府相敌,也不追赶 ,回身说道:「茅兄当真了得,黑龙鞭今日命丧你手!」他眼见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来自 然是茅十八所杀。 茅十八道:「惭愧!这是韦小兄弟所杀。」吴王二人大为诧异,齐声道:「是这小孩昕杀? 」他二人适才忙於对付敌人,没见到韦小宝撒石灰。地下都是死尸鲜血,伤者身上滚得满 身是泥,虽有石灰粉末撤在地下,他二人也没留意。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龙鞭的鞭梢,「嘿 」的一声,拔将出来,带出了无数碎肉,半边衣服都染得红了。 原来这黑龙鞭极是霸道,鞭梢击中敌人身体,倒剌入肉,一拉之下,便将敌人身上肌肉扯 下「大片来。茅十八极是硬朗,口中哼也不哼,左手提起软鞭,呼的一声响,抽在史松头 上。史松肚腹中刀,一时未死,给这一鞭击正在天灵盖上,这才立时毙命。茅十八叫道: 「韦兄弟,你好功夫啊!」 韦小宝从树後转出,不知如何答话才好。吴王二人将信将疑,只是向他周身打量。吴大鹏 道:「小兄弟」你使什么招式杀了此人?」韦小宝道:「我便是这么一刀,也不是什么招式 。」茅十八笑道:「吴老爷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性命。咱们还打不打? 」吴大鹏笑道:「救命之话,休得提起。王兄,我看这塲架是不必打了?」王潭道:「不 打了!我和茅兄原无什么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岂不是好?」吴大鹏道:「既是如此 ,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山长水远,後会有期。」 要知吴大鹏是河北大豪,家财富厚,这次迫於江湖道义,相助茅十八而与官府为敌,实已 惹了顷家之祸,先前没将五名军官赶尽杀绝,心下好生後悔,决意要追去杀之灭口。茅十 八道:「两位高义,茅十八不敢忘记。」吴大鹏一拱手,转身便行,但见他双掌连扬,拍 拍之声不绝,在每一个躺在地下的军官身上补一掌,不论那军官本来是死是活,再中了他 的摩云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着的也即气绝。 茅十八低声喝采:「好掌力!」韦小宝从未牵过马,心存畏怯,从马匹身後慢慢走近。茅 十八喝道:「向着马头走过去。你这样过去,马儿非飞腿踢你不可。」韦小宝绕到马前, 伸手拉缰绳,那马匹倒是甚为驯良,跟着他便走。茅十八撕衣襟,裹住了右臂的伤口,左 手在马鞍上一按,身子腾空而起,上了马背,说道:「你回家去吧!」 韦小实道:「你到那裏去?」茅十八道:「你问来干什么?」韦小宝道:「咱们既是朋友, 我自然要问问。」茅十八脸一沉,骂道:「你奶奶的,谁是你朋友?」韦小宝退了一步,小 脸儿胀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险些哭了出来,不明白他为什么好端端突然大发脾 气。茅十八道:「刚才你为什么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裏?」声音严厉,神态更是十分凶恶 。 韦小宝十分害怕,退了一步,颤声道:「我………………我见他要杀你。」茅十八道:「石灰那 裏来的?」韦小宝道:「我………我买的。」茅十八道:「买石灰来干什麽?」韦小宝道:「你 说要跟人打架,我见你身上有伤,所以……所以买了石灰粉帮你。」茅十八大怒,骂道:「 小杂种,你奶奶的,这法子那裏学来的?」韦小宝母为娼妓,不知生父是谁,最恨的就是人 家骂他小杂种,不由得怒火上冲,也骂道:「你奶奶的老杂种,我X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 ,乌龟王八蛋,你管我从那裏学来的?你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鱼………」他一面骂,一面 躲到树後。茅十八双腿一挟,纵马过来,猿臂伸处,便将他後颈抓住。提了起来,喝道: 「小鬼,你还骂不骂?」韦小宝双足乱踢,叫道:「你这贼王八,臭乌龟,凹家铲,绝子绝 孙的猪罗………」他生於妓院之中,南腔北调的骂人言语,学了不计其数,做书人笔下,也写 不尽他满口的污言秽语。 茅十八更是恼怒,伸手拍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放声大哭,骂得更是响了,突 然之间,张口在他手背上重重咬了一口。茅十八道一痛,脱手将他摔在地下。韦小宝发足 便奔,口中兀自骂声不绝。茅十八纵马自後缓缓跟来。韦小宝虽然跑得不慢,但他人小步 短,那裏撇得下马匹的跟踪?奔得数十丈,便已气喘力竭,回头一看,茅十八的坐骑和他相 距不过丈许,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上大滚,大哭大叫。他平日在妓院之中, 街巷之间,时时和人争闹,打不过时便耍这无赖手段,对手都是大人,总不成继续追打, 将他打死?一见如此,生怕被人说以大欺小,只好摇头退开。 茅十八道:「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韦小宝哭叫:「我不起来,死在这裏也不起来!」 茅十八道:「好!我放马过来,踹死了你!」 韦小宝最不受人恐吓,人家说:「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脚踢死你」这种言语,他几乎每天 都会听到一两次!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当即大声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侮小孩哪!乌龟 王八蛋骑了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马缰,前足腾空,人立起来。韦小宝一个打滚, 滚了开去。茅十八笑骂:「小鬼,你毕竟害怕。」韦小宝叫道:「我怕了你这狗贼的不是 英雄奸汉!」 茅十八见他如此惫懒,倒也无法可施,笑道:「凭你也算英雄奸汉?好啦,你起来,我不打 你了,我走啦!」韦小宝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眼泪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紧,可不能骂 我小杂种。」茅十八道:「你骂我的话,多了十倍,也难听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了。 」韦小宝伸衣袖抹了抹,当即破涕为笑,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直, 就此算了。你到那裏去?」茅十八道:「我上北京去。」韦小宝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 你,怎么自己送上门去?」茅十八道:「我老是听人说,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他妈的, 还有人说他是天下第一勇士。我可不服气,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划比划。」 韦小宝听说他要去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这样的热闹不可不看,说道:「茅大哥,我求你 一件事,成不成?这件事不大易办,只怕你不敢答应。」茅十八最恨人说他胆小,登时气往 上冲,骂道:「你奶奶的,小……」他本想骂「小杂种」,总算及时收口,道:「什麽敢不 敢的?你说出来,我一定答应。」心想自己的性命是他所救,天大的难事,也得帮他。韦小 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马难追,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茅十八道:「自然 不反悔。」韦小宝道:「好!请你带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去干什 么?」韦小宝道:「我要看你跟那个鳌拜比武。」 茅十八连连摇头,道:「从扬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悬赏捉我,一路之上,甚是 凶险,我怎能带你?」韦小宝道:「我早知你答应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带着我,官府容易捉 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道:「我有什麽不敢?」韦小宝道:「那么你就带我去 。」茅十八道:「带着你累赘得紧。你又没跟你妈说过,她岂不挂念?」韦小宝道:「我常 常几天不回家,妈从来也不挂念。」茅十八一提马缰,纵马便行,说道:「你这小鬼头花 样真多。」 韦小宝大声叫道:「你不敢带我去,因为你打不过鳌拜,怕我见到了丢脸!」茅十八怒火 冲天,兜转马头,喝道:「谁说我打不过鳌拜?」韦小宝道:「你不敢带我去,自然怕我见 到你打输了的丑样。你给人家打得爬在地下,大叫「鳌拜老爷饶命,鳌拜大人饶了小的狗 命』,给我听到,羞也羞死了!」茅十八气得哇哇大叫,纵马冲将过来,一伸手,将韦小 宝提将起来,横放鞍头,怒道:「我就带你去,且看是谁大叫饶命。」韦小宝大喜,道: 「我若不是亲眼目覩,猜想起来,大叫饶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鳌拜。」茅十八提起左掌, 拍的一声,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记,喝道:「我先要你大叫饶命!」韦小宝痛得「啊」 的一声大叫起来,笑道:「狗爪打人,倒是不轻!」 茅十八哈哈大笑,道:「小鬼头,当真拿你没法子。」韦小宝半点也不肯吃亏,道:「老 鬼头,我也当真拿你没法子。」茅十八笑道:「我带便带你上北京去,可是一路之上,你 须得听我言语,不可胡闹。」韦小宝道:「谁胡闹了?你入监牢,出监牢,杀盐贩子,杀军 官,还不算是胡闹?」茅十八笑道:「我说不过你,认输便是。」将韦小宝放在身前的鞍子 之上,纵马过去,又牵了一匹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韦小窦从末骑过马,初时有些害 怕,但靠在茅十八身上,准定不会摔下来,骑了五六里,胆子大了,道:「我骑那匹马, 行不行?」茅十八道:「你会骑便骑,不会骑乘早别试,小心摔断了你腿。」 韦小宝极是要强好胜,道:「我骑过好几十次马,怎麽不会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走到 另一匹马左侧,一抬右足,踏入了马镫,脚上使劲,翻身上了马背。不料上马须得先以左 足踏镫,他以右足上镫,上马背时竟是脸孔朝着马屁股。茅十八哈哈大笑,将手中缰绳一 松,马鞭一鞭往韦小实坐骑的大腿上打去,那马放蹄便奔。韦小实吓得魂不附体,险险掉 下马来,双手牢牢抓住马尾,两只脚挟住了马鞍,身子伏在马背之上,但觉耳旁风生,身 子不住倒退,他既是倒骑,马匹疾奔之际,身子自是向後了。幸好他人小体轻,抓住马尾 後竟然没掉下马来。 这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里有余,势道丝毫未缓,转了个弯,迎面一辆驴车缓缓行来,驴车 之後跟着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韦小宝的坐骑无人指挥,受惊之下,向 那驴车直冲过去,相距越来越近。赶车的车夫大叫:「是匹疯马!」忙要对驴车拉住,那马 已冲到跟前。陡然间呼的一声响,青影闪处,那少年跃过驴车,一伸手,扣住了马头。那 马奔得正急,别瞧这少年年纪轻轻,却是天生神力,一扣之下,那马立时站住,鼻中大喷 白气,却是动也不动了。 车中一个娇嫩的女子声音说道:「清弟,甚麽事?」那少年道:「一匹马溜了缰,马上有个 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韦小宝翻身坐起,转头说道:「自然是活的,怎么会死?」只见 这少年一张长脸,双眼炯炯有神,肤色甚白,两道眉毛又细又长,微向上斜,穿一袭青绸 长袍,神情甚是潇洒,又见他帽子上镶了一块白玉,衣饰打扮显是富家弟子,韦小宝出身 微贱,最憎有钱人家的少年,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说道:「他妈的臭味,老子倒骑千 里马,骑得正快活,却碰到拦路尸,阻住了老子的去路。」 那少年双眉一竖,便欲发作,但见韦小宝衣衫污秽,人又瘦小,实在不值得与之计较,微 微一笑,便放开缰绳,让在一旁。韦小宝转过身来坐好了,拉着缰绳,骂道:「他奶奶的 ,天下便有这许多爱管闲事的臭小子……」只听得身後马蹄声响,一转头,见茅十八骑马赶 将上来,大叫:「小鬼头,你没摔死麽? 」韦小宝道:「摔倒没摔死,老子倒骑马儿玩, 却给个臭小子拦住路头,气得半死。」茅十八大笑声中,纵马行近,忽见那驴车的青布帘 头插着一面镶着蓝边的小白旗,旗上绣着一个小小时红色「方」字,不由得一怔,随即将 马一拉,让在一旁。韦小宝兀自在骂:「这臭小子不知好歹,老子……」 韦小宝还待再骂下去,茅十八大声喝道:「住嘴!」马鞭一扬,刷的一声,便往他头顶抽了 下去。韦小宝头一侧,这一鞭抽在他的肩头上。茅十八运鞭如飞,左一鞭,右一鞭,顷刻 间连抽了十二三鞭。韦小宝脸上、颈上、手上都是血痕斑斑的鞭印,身上衣衫也给鞭子击 得片片飞舞。这十余下抽击,韦小宝全然大出意料之外,自是无法闪避,其实他身无半分 武功,就算早有预防,在茅十八这等高手的鞭子,又如何闪避得了?茅十八又是重重数鞭, 韦小宝侧身躺在马鞍之上,已是动弹不得。 忽听得车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这位是沧州茅爷吧?不用打啦!」茅十八一跃离了马背 ,左手在地上一按,坐在地下,说道:「茅十八腿上受伤,诸多不敬,向方姑娘、方少侠 请安!车中女子说道:「不敢当!」那少年微一点头,在驴子臀上轻轻一鞭,一车一马,迳 自去了。 茅十八待车马去远,这才以手按地,借力跃上马背,引马走近韦小宝的马旁,伸手将他抱 了起来。韦小实骂道:「你奶奶的,为……为什么打我?」声音微弱,几乎难以听闻。茅十八 道:…「好险,好险!」只觉背上一阵冰凉,原来适才之间,已是出了一身冷汗。他伸袖抹 了抹汗水,道:「你一条小命,已从鬼门关里转了几转。我这几鞭下手若是稍为容情,你 我二人那里还有命在?」一面说,一面用衣袖替韦小宝抹去脸上的鲜血。韦小宝道:「我…… 我……死就死,怕他妈的……」一句话没说完,头脑中一阵晕眩,巳然昏了过去。 待得醒转,尚未睁眼,已感全身到处剧烈疼痛,忍不住出声呻吟。茅十八道:「小鬼头, 总算醒转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意。韦小宝睁开眼来,只见他双眼凝望自己,神色颇 为关切。韦小宝道:「你要杀我,一刀杀了便是,他妈的,干麽用鞭抽我,让我多受苦楚? 」自觉说话声音已然响了不少。茅十八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昨天我用鞭子打你,是救 你性命。」韦小宝道:「他妈的,打得我痛得要死,还说救我。」茅十八道:「你不知天 高地厚,胆敢出言辱骂云南沐府的人物,你活得不耐烦了!」韦小宝从未听说过「云南沐府 」是什么来头,道:「云南沐府便怎样?我一样当他是乌龟王八蛋!」茅十八厉声喝道:「 住嘴,你还嫌惹的祸不够?」韦小宝见他声色俱厉,便不敢再骂,道:「你皇帝老儿也不怕 ,鳌拜也不怕,却去怕什么云南沐府的两个年轻娃娃,当真令人笑掉了牙齿。」 茅十八道:「我也是不怕他们,可是咱武林中的豪杰,倘若得罪了云南沐府,丢了性命不 打紧,却惹得万人唾骂,人人都瞧咱们不起。」韦小宝道:「云南沐府是什麽脚色,又有 这等厉害 ?」茅十八道:「你不是武林中人,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韦小宝道:「他妈 的,好神气吗?我根本就不希罕。」可也不敢再骂云南沐府,过了一会,问道:「你说用鞭 子打我,反是救我性命,那是什麽道理?」茅十八道:「你胡说八道,骂了那穿青衣袍的少 侠。他是云南沐府中四大家将方家的人。我若不先鞭打你,平息了他怒气,他一伸手立时 便捏死了你,就如捏死了一只苍蝇。」 韦小宝道:「哼,我不信他就有这等能耐?」但在他心中,其实早巳信了,又道:「他要捏 死我,难道你就任由他动手?那还说什么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茅十八叹了一口气,道: 「江湖上稍有见识之人,一见到云南沐府的人物,早就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让路,那有如 你这般出口伤人,不知死活的?他真要动手,我便要阻拦,也没这个本事。」韦小宝道:「 这个後生的武功厉害得不得了?」茅十八摇头道:「我不知道。或许我打得他过,或许打不 过,但总之不会跟他动手就是了。」韦小宝道:「那又怕什么?你将那个後生,还有车中那 个女人一起杀死,连车夫也杀了,谁都不知道,那便半点也不打要紧了。」茅十八道:「 你倒说得稀松平常,云南沐府之中,便是一个车夫,也往往身怀绝技。」韦小宝道:「原 来你心中怕得要死,你拚命用鞭子抽我,好让那後生出了气,免得他杀我之後,又杀了你 。」 茅十八大声道:「我怕谁了?他妈的,我怕谁了?」但说到後来,声音渐低,显得颇有犹豫 之意,他自知昨天鞭打韦小宝之时,自己心中实是说不出的恐惧,此刻口中虽然不认,内 心却是余怖尚存,忽然之间,对这事说不出的烦恼,又恨自己软弱无用,不由得迁怒於韦 小宝,怒道:「我叫你不要跟着我,你偏要跟来,第一日上就闯了祸。你用石灰撒人眼睛 ,这种下三滥的行径,江湖上最是为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药,落闷香,品格还低三等。我 宁可给那黑龙鞭史松杀了,也不愿让你用这种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来救了性命,他妈的, 你这小鬼,我越瞧越生气。」 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极其下流之事,自己竟是犯了武林中 的大忌。他生性强硬,不肯认错,辩道:「用刀杀人是杀,用石灰杀人也是杀,又有什么 上流下流了?若不是我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这老鬼早就真正做了上流鬼啦。你不愿我 跟你上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後大家各不相识便是。」茅十八见他身上有伤,此 地离扬州又已甚远,将这样一个小孩撤在荒野之中,毕竟是太也说不过去,何况这小孩於 自己已有两番救命之德,岂能忘恩负义?」便道:「好,我带你上北京是可以的,不过你须 得依我三件事。」 韦小宝大喜,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么打紧?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他曾听 说书先生说过「驷」字,但这个「驷」字,总是想不起来。茅十八道:「第一件事不许惹 事生非,污言骂人,口中得放乾净些。」韦小宝道:「那还不容易?不骂就不骂,可是倘若 人家惹到我头上来呢?」茅十八道:「好端端地,人家为什麽会来惹你?第二件,若是和人 家打架,不许张口咬人,更不许撮石灰坏人眼睛,至於在地上打滚,钻人裤裆,揑人阴囊 ,打输了大哭大叫,躺着装死这种种勾当。一件也不许做。这都是给人家瞧不起的行径, 非英雄好汉之所为。」 韦小宝道:「我打不过人家,难道我挨揍不还手?」茅十八道:「还手要凭真武功,如你这 种无赖流氓手段,可让别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还不要紧,跟着我行走江湖 ,乘早别干这一套。」 韦小宝心想:「你说打架要凭真实武功,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真实武功?这样也不许,那 样也不许,还不是挨揍不还手?」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学的,谁又从娘肚子裏把武功带 出来了?你年纪还小,这时候起始练武,正来得及。你磕头拜我为师,我就收了你这个徒弟 。我一生浪荡江湖,从没几天安静下来,好好收个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听话,勤学苦 练,将来未始不能练成一身好武艺。」说着凝视韦小宝,颇有期许之意。 韦小宝却摇头道:「不成,我和你是平辈朋友,倘若拜你为师,岂不是矮了一辈?你奶奶的 ,你不怀好意,想讨我便宜。」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为师,学 他扬威大江南北的「五虎断门刀法」,只是这些人不是心术不正,便是资质不佳,又或是 机缘不巧,自己身有要事,无暇收徒传艺,今日感念韦小宝救过目己性命,想授他武功, 那知他竟一口拒绝,大怒之下,便欲一掌打将过去,手已提起,眼见他满头满脸都是伤痕 ,心有不忍,这一掌便没击将下去,说道:「我跟你说,此刻我心血来潮,才肯收你为徒 ,日後你便磕一百个响头求我,我也不收啦。」韦小宝道:「那有什么希罕?日後你便是磕 一百二十个响头求我,哀求我拜你为师,我也决计不肯。做了你徒弟,什么事都得听你指 点,那有什么味道?我不要学你的武功。」茅十八气愤愤的道:「好,不学便不学,将来你 给敌人拿住了,死不成,活不成,那就可别後悔。」 韦小宝道:「那又有什麽後悔了?就算学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麽好?你给黑龙鞭缠住 了,动也动不得,见到云南沐家一个後生,又吓成这副样子。我武功虽不及你,却也不用 这般害怕……」茅十八越听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韦小宝 料知他要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你给我说中了心事,这才老羞成怒,倘 若那时你不害怕,我这么说,你也不会大发脾气。」茅十八拿这小孩真没办法,打也不是 ,骂也不是,撒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这时只好强自忍耐,哼了一声 ,坐在一旁,鼓起了腮帮子生气。 韦小宝见他气成这个样子,心下微有内疚,但随即自行慰宽:「他妈的,我娘在妓院中赚 钱,又关你什麽屁事了?要你妓院长、妓院短的提个不休。你以後再提一句妓院,我定有法 子气到你跳得三丈高。」韦小宝在扬州之时,日夜与鸨儿龟奴为伍、人人都是干这营生, 谁也不以为耻,自与茅十八相识後,一心想做英雄豪杰,忽然想到他提及妓院,心下说不 出的蹩扭。他明知茅十八武功甚高,自已若是拜他为师,习练武艺,长大後便成英雄豪杰 ,偏生茅十八在提及传艺之前,先说到了「妓院」二字,令得韦小宝无名火发,自知错过 了良机,以後再也没脸提拜师学艺之事,却也不以为悔。 他伸手摸摸脸,觉得伤血都已凝结,忽想:「我跟着你行走江湖,总会时时见你和人家动 手打架。你不教我,难道我没生眼珠,不会瞧么?我不但会学你的武功,连你敌人的武功 也一起学了。几个人的武功都加在一起,那就比你还强,呸,他妈的,奸希罕吗?」 茅十八生了一会气,忽然间腹中咕咕作响,实是饿得很了,当下抱起韦小宝,骑马来到前 面镇上,到饭店中吃一个饱,心想自己腿上有伤,官府又正在悬赏捉拿自己,这一路上去 到北京,定会遇上公差,於是雇了一辆大车,舆韦小宝坐了,迳向北行,抢来的那两匹马 也不要了。 这一日来到山东境内,申牌时分,大车正在官道上行去,只听得蹄听响处,迎面有三辆驴 车缓缓行来。茅十八正在车中打盹,韦小宝一眼见到第一辆车上插了一面小旗,白底镶蓝 ,旗上写着小小一个「苏」字,那小旗的形状,便和数日前所见的旗子一模一样,忙推了 茅十八,轻声道:「你看!」茅十八睁眼见到,两眼登时大大的,神色有异,片刻之间, 那三辆车从左首驰过,向南而去。隔了好一会,茅十八才吁了口长气。 韦小宝道:「这也是云南沐府的吗?」茅十八道:「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我瞧你吓得 魂不附体的模样,猜想起来,这定是沐家的车子了。」茅十八怒道:「我几时吓得魂不附 体?胡说八道!」可是连他自己也听出来,说话声音,实是颤得厉害。韦小宝道:「你没有 害怕,是我害怕。」茅十八道:「你又怕什么?」韦小宝道:「怕你吓出一场大病来,又或 者竟然给吓死了,可不知如何是好。」茅十八喃喃的道:「他妈的,他妈的!」他虽在骂人 ,语气中并无恼怒之意,显是心中在想什么,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苏家也向南去,定 是有什么大事。」 韦小宝问道:「那个『苏』字,又是什么意思?」茅十八道:「刘、白、方、苏,是云南黔 国公沐府的四大家将。」韦小宝道:「黔国公又是什么鬼东西?」茅十八道:「你口裏乾净 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黔国公沐府,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鬼不鬼的?」韦小宝嗯 了一声。茅十八道:「当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爷沐英立有大功,平服云南,太祖封他 沐家永镇云南,死後封为黔宁王,子孙代代,世袭黔国公。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云南, 黔国公沐天波忠心耿耿,保驾护主。吴三桂这奸贼打到云南,黔国公保护桂王,逃到缅甸 。缅甸的坏人要杀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这等忠义双全的英雄豪杰,实是古来罕有。」 第六回摔跤勇士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老爷,原来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孙。沐王爷勇不可当, 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是知道的。」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徐达、常遇春、 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字,他听得极熟,又道:「你何不早说?我若是早知云南沐府便 是沐英沐王爷家中,对那後生便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又是什么人?」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一直是沐府的家将,祖先随着黔宁王平服云南。天波公护驾 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後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来。天地会陈香主送了 他们四面蓝边小白旗,号令天下,凡是见到这四大家将的後人,都须一体保护。所以我见 了这两批人,这等……这等客气,难道是怕了他们?要知忠良之後,人人尊敬。若是得罪了云 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韦小实道:「原来如此,见到忠良之後卜自然是要客 气些。」 茅十八道:「跟你相识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韦小宝道:「我可不知 要等到几时,才听得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角渡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 大豪杰,谁不敬仰。」茅十八问道:「什么叫铜角渡江,火箭射象?」韦小宝哈哈一笑,道 :「你只知道敬仰云南沐府,原来不短道沐王爷是多大的英姓。你可知沐王爷是太祖皇帝 的什么人?」茅十八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谁不知道?」韦小宝道:「呸,大 将?大将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共有六王,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 遇春,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 茅十八是草莽豪杰,於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字固然听见过,却 不知他们是什么王,也不知中山、开平的王爵。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 传」听得滚瓜烂熟。须知其时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却又下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 坊中证书先生讲述各朝故事,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铺演明朝开国、驱逐鞑子的「英烈传 」。明太租开国,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却是如何 将蒙古鞑子赶出塞外,如何打得众鞑子落荒而逃。大家听的虽是明太祖打鞑子,心中听想 这鞑子却变成了满清,汉人大胜而鞑子大败,自然志得意满。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 以徐达、常遇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鞑子之时,加油添 酱,如火如荼,听众也便听得眉飞色舞,如醉如痴。 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歧阳王李文忠,宁河王邓 愈,东瓯王汤和,黔宁王沐英。汤和是明太祖皇帝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 早就结识了太祖,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则是太祖的义子,本 来姓朱,叫做朱英,後来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来如 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後,只有云南、贵州的梁王未曾 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乃是元朝末代皇帝元顺帝的侄儿,守住了云南、贵州,不肯投 降。」那梁王本名把匝剌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随口胡谗,称之为叽哩咕噜花 ,反正茅十八也不知道,虽觉奇怪,也不敢反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祖皇帝龙心大怒 ,便点三十万军马,命沐王爷和傅友德、郭英带头前去攻打,来到云南曲靖,遇到元兵。 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人身高子丈,头如巴斗……」 茅十八道:「那有身高十丈之人?」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鞑子自然生得比咱们汉 人高大些,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曲靖白石江边哇啦啦一声大叫,便如半空中 连打三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响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麽事?」茅十八 道:「不知道,是什么事?」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声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 名明兵给他吓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沫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得几声,我 军纷纷堕江,不战自溃,於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他妈的」三字片刻不离口,但讲到沐英平云南的故事 来,学的是说书先生口吻,粗话固是一句也没有,偶然还来几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语。他继 续说道:「沐王爷眼见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於是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 达里麻口中射去。沐王爷的箭法百步穿杨,千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白石江, 直向达里麻的大嘴射到。那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一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头,避 了开去。只听得後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同头一看,只见十名将军胸口都穿了个 洞,鲜血狂喷,却原来沐王爷这一箭连穿十名将军胸口射出,背後出来,又射入了第二名 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摇头道:「那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也穿不了十人。」韦小宝道:「沐 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岂同凡人?这一箭一穿十,有个名 堂叫做『穿云箭』。」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後来怎样?」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 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沐王爷射将过来。沐王爷叫声: 『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伸出,轻轻将箭挟住。正在此时,天空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 亮,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穿第三只雁儿的左眼!」飕的一箭,向那雁儿射去。达里 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是不易,怎地还分左眼右眼?」抬头看去。便在此时沐王 爷连珠箭发,三箭一齐向达里麻射到。」 茅十八拍腿叫道:「妙极!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 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後便倒,第二箭、第三箭又接连射死了元兵八名大将。那些鞑子身 上多毛,当时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沐王爷连接三箭,射死了毛军一十八员大将,这叫做 『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麽?」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说到这裏—忍不住格格 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绕着弯儿在骂自己,骂道:「他妈的,胡说八道! 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生,沐王爷又怎射得死 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 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挥军渡江,忽然听得隔江响号,元兵已有援兵开 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得天都黑了。沐王爷又生一计,派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 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後,大吹铜角。」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想必便是刘白方苏四 人了?」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却不愿被茅十八猜中,说道:「不对,那四员大将,乃是 周吴陈王。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身边。」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兵士,齐声呐喊,同时将小舟木筏推 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假作渡江之状。元兵眼见明兵要渡过江来,更是没命的放箭。沐 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派兵渡江,元兵又再放箭。白石江中,也不知石射死 了多少鱼龟虾蟹。」 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极细,螃蟹甲鱼,身上有甲, 又怎射得它死?」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镇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买 一只虾儿,用绳穿了,挂将起来,再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茅十八心 想:「咱们赶路要紧,那有这等闲功夫去胡闹。」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 道:「好,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後来怎样?」韦小宝道:「後来沐王爷手下的兵士,从白 石江中拾起十八只身上有毛射死了的老甲鱼,煮来吃了,便没事了。」 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绕着弯儿骂人。我说沐王怎生渡江信。」韦小宝道:「沐王 爷一见鞑子兵放箭,便命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如此多次,却并不真的渡江。只听得鞑子 兵阵後铜角之声大作,知道周吴陈王四将已从下游渡江,绕到千子兵阵後,这才下令杀将 过去。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鞑子兵放了大半天箭,弩 箭已放了十之八九,听得阵後敌人杀来,主将又中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沐王爷一马 当先,冲将过去,鞑子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沐王爷眼见鞑子兵阵中有一人横卧马上, 许多鞑子兵前後保护,知道必是达里麻,当即拍马追去,喝道:「鞑子达里麻,还不下马 投降?」达里麻道:「我………我不是达里麻!」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挥着一根羽箭,箭梢有 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却不是自己的羽箭是什麽?那裏还肯客气,轻伸猿臂,一把抓 将过来,往地下一掷,喝道:「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揪住达里麻,绑得结结 实实。这一仗鞑子兵大败,溺死在白石江中的不计其数。白石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 鞑子的尸首,从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的。茅十八觉得他又在 骂自己了,□了一声,却也不敢确定,或许白石江中真有毛王八亦未可知。韦小宝道:「沐 王爷在曲靖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来到城外,只见城中无声无息。 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中见城头挑起一块木牌,中写着『免战』二字。」茅十八道:「原 来梁王知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韦小宝道:「沐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 牌,多半是要投降,我若下令攻城,城破之後,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 ,免得杀伤百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 始同终,便由於沐王爷爱护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在军营之中,挑灯夜看春秋。」茅十八道:「关王爷才看春秋, 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道还 要看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转世;和关王爷 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麽东西,点首称是。韦小 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帝所赐的金夜壶,正要小 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是虎啸,亦不是马嘶。沐王爷一听,暗叫 不好………」 茅十八道:「那是什么叫声?」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道:「定是又有几个鞑 子,好像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吼叫。」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沐王爷一听之下,登 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地将便壶放在桌上? 」韦小宝道:「这是太祖皇帝御赐的便壶,你道是寻常便壶吗?所以沐王爷放的时候,定要 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郎击鼓升帐,召集众将宫,取过一枝金批令箭,说道:『刘将 官听着,命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刘将 官道:「『得令!』接了令箭,便去捉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如神,军机岂可泄漏 ?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的将军若是多问一句,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刻推出帐外斩首。 你若是做沐王爷手下的将官,老是这样问长问短,便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他妈的也都给沐 王爷教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不 得吗?」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令前,叫白将官听令,说道 :『命你带领二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一里,宽二丈,深三丈,漏夜赶掘 ,不得有误。」白将宫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拔营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 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得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茅十八变成沐王爷了。次日清晨,刘白二将 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余只,长坑也已掘成。沐王爷说道:「很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 静,午时时分,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报:「启禀元帅,大事不好! 」沐王爷一拍桌子,喝道:『他妈的,何事惊慌?』探子说道:『启禀元帅,鞑子大开北门 ,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王爷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探子 太混蛋,大象不识,叫什麽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 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只大象头上缚了尖刀,狂奔而来,象尾上都是火光。却原来云 南地近缅甸,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只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松枝缚在大象尾上, 点着了火。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大象皮坚肉厚,弩箭难伤,明军若是一乱,鞑子兵 便可跟在象後,掩杀过来。明军都是北人,从未见过大象,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 」茅十八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冷笑,待得大象冲到十丈外,喝道:『放田鼠! 』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东奔西窜。大象不怕狮熊虎豹, 最怕的却是老鼠。要知道那老鼠若是钻入了大象的耳朵之中,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 得。众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天外,掉头便逃,冲入鞑子兵阵中,只踏得鞑子将官兵卒 头破手断。有些大象继续冲将过来,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爷叫道:『放火箭!』他老 人家一声号令,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道:「怎么箭上会发火?」韦小宝笑道:「你道火箭是有火的箭麽?错了!火箭便是烟 花炮仗,那时明军之中,有放炮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下令,命军士用火药 做成烟火炮仗,射出去时,火花满天,砰砰嘭嘭的响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 的奔跑,鞑子的阵势被大象冲得个稀巴烂,希里呼卢,一塌胡涂。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 众兵将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城去。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 ,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过来。梁王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奇道:「他呜里呜的,叫些什麽?」韦小宝道:「他是鞑子,叫的自然是鞑子话了, 他是说:『啊哟,不好,大象起义了!』拖了妃子。走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 想要目杀。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肚子极大,跳下了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 下,大叫:『啊哟不好了!孤王半天吊!』」茅十八道:「怎么他这次不叫鞑子话了?」韦小 宝道:「他叫的还是鞑子话,反正你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沐王爷一马当先,冲进 城来,看见一个老鞑子身穿龙袍,头戴皇冠,知道必是梁王,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井口, 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了起来,只闻得其臭扑鼻,却原来梁王慌得很了, 屎尿直流!」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原来沐王爷平云 南,全仗智勇双全。」韦小宝道:「那还用说麽?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灰,那是 半斤八两,有可不何?」茅十八摇头道:「不对,常言道兵不厌诈,用计策是可以的。咱们 一刀一枪,行走江湖,却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韦小宝道:「我看也差 不多。」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上的种种规矩禁忌,一件件说给韦小 宝听,最後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是会家子,就不会辣手对付,千万不可冒 充,反而吃亏。」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虾 ,这陆上功夫嘛,却不怎麽考究。」茅十八又是哈哈大笑。此後迎面每有车马过来,他便 细心察看,却不见沐家的人南下,一路行来,茅十八的腿也渐渐好了。 不一日到了北京,茅十八叫韦小宝一齐小心,这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不可露出了破 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两个人来,一 老一小。那老的约六十余岁,小的只有十一二岁,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 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往咳 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的道:「拿酒 来!」店中酒保对宫中人物十分害怕,诺诺连声,忙取过酒来。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 包,打了开来,嗅了一嗅,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在酒裏,慢慢喝下。过得片 刻,突然全身痉挛,抖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怎么?怎么?」 那小太监喝道:「走开些。在这裏罗裏罗唆的干什么?」那酒保哈腰陪笑,连声诺诺,走了 开去,却不住的打量二人。老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是厉害,再过得片刻 ,连桌子也不住摇晃起来,—桌上杯筷一件件掉在地下。小太监心中慌了,道:「公公,再 服一剂,好不好?」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正要打开。太监尖声叫道:「别………别………… 别动!」脸上神色甚是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只听得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 来。 这些大汉都是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预,全身油腻不堪,晶光发亮,显是 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个人个个肌肉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 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嚷:「快拿酒来,牛肉肥鷄,越快越好!」酒保应道: 「是!是!」摆上杯筷,问道:「客官,吃什么菜?」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另 一名大汉突然一伸手,抓住了酒保後腰,转臂一挺,将酒保举了起来。酒保手足乱舞,吓 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声,掉在地 下。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是齐声大笑。茅十八低声道:「这是学摔跤 的。他们抓起了人,一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落在身边,立即反攻。」韦小宝道:「你 会不会摔跤?」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当真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 」韦小宝道:「那么你打得过他们了?」茅十八微笑道:「眼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韦小 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你们七个。」茅十八 忙喝:「别惹事生非。」那知道韦小宝最爱的就是惹事生非,眼见郡七名大汉无缘无故的 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中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 十八教训教训他们。 七名大汉一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道:「小娃娃,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这位朋友 说,你们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奸汉,有种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 八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都是学摔跤的满洲人,本来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又 听他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了出去、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 使上了内劲,酒壶上的力道奇劲,喀喇一声,酒壶撞在他手臂之上,那大汉手臂险险打断 ,「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起一脚,向他踢去。满洲人 摔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将他一个庞大的身子踢得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混帐王八蛋」的乱骂,一齐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拿手法,肘撞 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一伸手抓住他的後腰,举 将起来,随即将他的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捣得他脑浆进裂。茅十八双腿 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踹在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下去, 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右臂,喀喇一声响,那大汉右手折断,爬在桌上。茅十八一 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人发足便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要想把 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得全身一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 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坍,这一退之势,连韦小宝也摔了出去,咕咯一声,恰 好跌入一只大水缸中。韦小宝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得全身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 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於适才之事,浑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邪术,否则武功纵比自己为高,也决不致高到 这个地步,竟会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偌大力道。武功中原有「借力反打」之术,「 四面拨千斤」之法,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决无将小力化 为大力之理!他是个粗中有细之人,既摸不清对方来头,一转身,从水缸中将一个湿淋淋 的韦小宝提将起来,便向後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太监又站在面前。茅十八大骇,足底使劲,上身向前一 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後翻出。这一下功夫实是武功中的上乘手段,似前实後 ,手中又提着一个小孩,翻得如此轻巧迅捷,大是不易。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 般轻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手一掌击出,却已迟了,身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的 身上。这一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 名大汉都是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跤中的手法,将他牢牢擒住 。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原来背心穴道已被人封住。 他背脊朝天,看不见身後情景,但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的在责备小太监:「 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 …唉,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後不敢了。」老太监道: 「还有以後?唉,也不知道活得几天,咳…咳…咳…」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 只怕是个反贼。」老太监道:「你们这些人,是那裏的布库?」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 ,小人是郑王爷府裏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咱们的脸可丢得大了。」 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机缘凑巧。」原来满洲人喜爱摔跤,亲王贝勒府中多 养摔跤的勇士,称为布库」,这些大汉便是郑王府中的布库。老太监道:「你们也不必惊 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忙 应道:「是,是!」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太监 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第七回诡计杀人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说书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须得脚底抹油 ,免被一网打尽。他沿着墙壁,悄悄溜向後堂,眼见谁也没注意到他,那知只跨出三步, 那老太监在桌上一弹,一根筷子飞将出来,戮在他右腿的腿弯之中。韦小宝大腿一软,摔 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喃喃骂道:「真是邪门,这老鬼定是会使妖法,多半是个痨病乌 龟精!」 老太监也不理他,过不多时,门外抬来了一乘轿子。小太监走了进来,说道:「公公。轿 子到啦!」老太监咳嗽连声,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进轿子,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太监跟 随在後。 七名大汉中有二人只折断了胳臂,一双腿行走如常;当即去招呼同伴,将茅十八和韦小宝 用绳索牢牢绑住。韦小宝  初时口中还在不乾净,但两个重重耳括子一打,也只好乖乖 的不敢作声。众大汉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块,再用黑布蒙住了眼,放入轿子之中抬走。韦 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母亲去烧香时坐过轿子,此刻心下只好自己安慰:「他妈的,老子好 久没坐轿子了,今日孝顺儿子服待老子坐轿,总是乖儿子、乖孙子!」 他在轿中昏天黑地,但觉老是走不完。有时轿子停了下来,有人盘问,总是同答:「尚膳 监海老公公叫给送去的。」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颇有权势,一 提他的名头,轿子便通行无阻。有一次盘问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是个小娃娃! 」韦小宝想说:「是你祖宗!」苦於口中被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几乎要睡着了,忽然轿子停住,有人说道:「海公公要的人已送到 啦。」一个小孩的声音说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将人放在这裏便是。」韦小宝听他 声音,便是那个小太监。只听先前那人又道:「咱们回去禀告郑王爷,王爷必将派人来谢 海老公。」小太监道:「是了,你说海老公和王爷磕头请安。」那人道:「不敢当。」他 二人在对答,便有人将韦小宝从轿子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耳听得众人渐渐远去,却 听得老太监海老公的几下咳嗽之声。韦小宝鼻中间到一股极浓的药味,心想:「这老鬼病 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几日。我和茅大哥撞在他的手裏,也真叫倒足了大霉。」 这时四周静悄悄地,除了海老公的几下咳嗽之外,更无别般声息。韦小宝手足被绑,手指 脚趾都已发麻,说不出的难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会。过了良久良久 ,才听得海老公轻声叫了一声:「小桂子!」那小太监应道:「是!」韦小宝心想原来你这 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爷爷的名字中有一个『小』字相同。」只听海老公道:「将他二 人松了绑,我有话问他们。」小桂子应道:「是!」 韦小宝但听得喀喀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脚上的绳索,过了一会,自己手 脚上的绳子也被割断,跟着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一睁眼,见置身之所是在一间大房之中 ,房中物事稀少,唯有一桌一椅,桌上放了几本书。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深 陷,眼睛也是半开半闭。 小桂子将茅十八口中所塞的布块取出後,又去取韦小宝口中的布块。海老公道:「这小孩 子嘴裏不乾不净,让他多塞一会。」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却不敢自行挖出口中布块 ,心中所骂的污言秽语,其难听可想而知。 海老公道:「拿张椅子来,给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裏搬了张椅子来,放在茅十八身 边,茅十八便即坐下。韦小宝见自己没有座位,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海老公向茅十 八道:「阁下是五虎断门刀姓茅的吧?」茅十八心中一惊:「原来你早认得了我。」说道: 「正是!」海老公道:「听说阁下在扬州一带,打家刦舍,杀官越狱,着实做了不少大事。 」茅十八道:「不错。」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挺撞 。海老公道:「阁下来到京师,有何图谋,能跟我说吗?」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杀要剐,悉由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汉子,不会皱一皱眉头。你 想逼供,那可是看错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 ,逼供可是不敢。听说阁下是平西王的心腹亲信………」一句话没说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 道:「谁跟吴三桂这大汉奸有什么干系了了?你这么说,没的污了我茅十八豪杰的名头。」 海老公咳嗽几声,微微一笑,道:「平西王有大功於大清,主子对他甚是倚重,阁下若是 平西王亲信,咱们瞧着王爷的面子,小小过犯,也不必计较了。」茅十八大声道:「不是 ,不是!茅十八眼吴三桂这臭贼黏不上半点边儿,姓茅的决不沾这汉奸的光,你要杀便杀, 若说我是吴贼的什么心腹亲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 吴三桂带清兵入关,以致明室沦亡之事,韦小实在市井之间也常听人说,人人提起吴三桂 来,都是加上几个「汉奸」,「臭贼」、「直娘贼」的字眼,心想:「听这老乌龟的口气 ,只要茅大哥冒认是吴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他。偏偏茅大哥骨头硬,不肯承认。但骨头 硬,皮肉受苦了,不妨胡说八道一番,出去之後,再骂吴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迟。」他手 脚上血脉渐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将嘴裏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海老公正注视着茅十八的 脸色,没看见韦小宝在暗中捣鬼。他见茅十八说得声色俱厉,微笑道:「我还道阁下是平 西王派来京师的,原来猜错了。」 茅十八道:「老实跟你说,我在南方听得江湖上说道,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什么拳毙 疯牛,手搏虎豹,说得天花乱坠,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跟他比划比划。」海老公叹了 口气道:「你想跟鳌少保比武?鳌少保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如果会和阁下动 手?」 茅十八自在酒店中一战,锐气已挫,他初时还当海老公使的邪术,後来背心穴道被点,直 到此刻才缓缓解开,已信这是极上乘的内功武术。这种功夫先前只是听人说过,自己只道 是武林中故神其说,世上决不可能真有如此神异武功,那知今日却亲身遇上了。瞧这老太 监的神情口音,自是满人,如果鳌拜真是满洲第一勇士,自己连一个满洲老病夫都打不过 ,还说什麽去向满洲第一勇士挑战? 茅十八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众侍卫之时,虽是情势危急,毫不气馁,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 太监,竟然不由得豪气尽消,忽然叹了口长气。海老公问道:「阁下还想眼鳌少保比武吗? 」茅十八道:「请问那鳌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驾几成?」海老公微微一笑,道:「鳌少保是 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富贵极品,荣华无比。我只在宫中执奔走之役的下贱人。与鳌少保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如何能够相比?」他说的是二人身份地位,於武功一节竟是避而不提 。茅十八道:「那鳌拜的武功若有你一半,我就不是对手。」海老公微笑道:「阁下说得 太谦了。以阁下看来,在下的粗浅功夫若和陈永华相比,却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说道:「你………你………你说什么?」海老公道:「我问的是贵会大香主。听说 陈大香主练有『龙卷罡气』,内功之高,,人所难测,只可惜缘悭一面,我这下贱人,没 福拜见陈大香主。」茅十八心下好生讶异,只觉得眼前这老太监越来越是高深莫测,不但 武功惊人,而且对自己的底细似乎摸得明明白白。他张大了口,一时答不出来。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像你这等好身子,却为何不跟皇家 效力?将来做提督、将军,也不是难事。跟着大香主谋乱造反,唉……」说着摇了摇头,又道 :「那总是没有好下塲。我良言相劝,你不如临崖勒马,退出了天地会吧。」茅十八道: 「我……我………什麽天地会,我………我可一概不知。」他这人不善说谎,这句话声音极低,明 知是谁也骗不了,突然间放大喉咙,说道:「不错,我是天地会的兄弟,咱们同心协力, 反清复明,那有反投满清去做汉奸的道理?你既已知,那就一掌把我杀了吧!」海老公道: 「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原也没什么不对。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子,今日便不杀你, 请你带一句话去给陈大香主,便说海老公很想见见他,要领教领教他的『龙卷罡气』功夫 ,到底是怎样厉害。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唉,老头儿没几天命了,陈大香主再不到北京 来,我是见他不到了。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没能见上一见,当真是死有余恨。」茅十 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了起来,却不 就走。海老公道:「你还等什么?还不走吗?」茅十八道:「是!」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 ,想要说几句话交代,却不知说什麽话才好。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人,这一点规矩也不懂。你不 留点什麽东西,就想一走了之?」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错,是我姓茅的大意了。小兄弟 ,借这刀子一用,我断了左手给你。」说着向小桂子身旁那柄匕首指了指。这匕首长约八寸 ,是小桂子这才用来割他手脚上绳索的。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却还不够。」茅十八铁青着脸道:「你要我割上右手?」海老公 摇了摇头,道:「两只手,两只招子!」茅十八退了一步,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左掌上 扬,右掌斜按,已摆了个「犀牛望月」的招式,收想:「你要我剜了双眼,再断双手,这 样一个残废人活着干么?不如跟你一拼,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望他,不住的咳嗽,越咳越是历害,到后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一张本 来蜡黄的脸忽然胀和通红。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剂药好么?」海老公不住摇头,但 咳嗽却仍是不止,咳到后来,忍不住站起身来,以左手叉住自己头颈,神情痛苦已极,茅 十八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纵身,拉住了韦小宝的手,便往门外窜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那木桌在他手劲之下便于工作如是粘土面团 一般,登陆艇时给他挖了一小块下来,嗤的一声响,弹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将出 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突穴」中,不由得脚一软,跪倒在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又是 一小块木片弹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击中,在海老公咳嗽声中,和韦小宝一齐滚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剂,恐怕不打紧。」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点儿,多了危 ………危险得很。」小桂子应道:「是!」伸手到他怀中,取出药包,转身回入内室,取了一 杯酒出来,打开药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点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桂 子道:「是!」将指甲中粉末放回一半在药包之中,眼望海老公,意思是问他份量合否。 海老公点了点头,弯腰又大声咳嗽起来,突然之间,身子向前一扑,爬在地下,不住的扭 动。 小桂子大惊,抢过去扶,叫道:「公公,公公,怎么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热, 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了他起来。两人踉 踉跄跄的抢入内室,接着便听见扑通一响的溅水之声。 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当即悄悄站起,蹑脚走到桌边,伸出小指,用指甲连挑了三指 甲药粉,倾入酒中,生怕不够,又挑了两指甲,再将药包摺拢,重新找开,泯去药粉中指 甲挑动过的痕迹。只听得小桂子中内室道:「公公,好些了吗?别浸得太久了。」海老公 道:「好……好……热,火热一般。」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当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 八身边,仍是伏在地下。 过不多时,水声响动,海老公从水中缸中爬起,全身湿淋淋地,由桂子扶着,仍是不住的 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的口边,海老公咳嗽不止,产不便喝。韦小宝一颗心几乎 要从心窝中跳将出来。海老公道:「能够不吃……最好不……不吃这药……」小桂子道:「是! 」将酒杯放在桌上,将药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怀中。可是海老公跟着又大咳起来,向酒杯 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边,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乾。 茅十八沉不住气,不禁「啊」的一声,海老公道:「你………你是不是想活……活着出去……」刚 说到这「去」字,突然间喀喇一声响,椅子倒坍。他身子向桌上一伏,这一伏之劲,力道 奇大,喀喇、喀喇两声,桌子又坍,连人带桌,向前倒了下来。小桂子大惊,大叫:「公 公,公公!」抢上去扶,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韦小实一跃而起,提起匕首, 向他背心猛插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声,便即毙命。海老公却兀自在地下扭动。 韦小宝提起匕首,对准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插下。 便在此时,海老公抬起头来,说道:「小……小桂子,这药不对啊。」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 外,这一匕首那还敢插下去?海老公转过身来,一伸手,抓住了韦小宝左腕,道:「小桂子 ,刚才的药没弄错?」韦小宝含含糊糊的道:「没……没弄错……」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 住一股,奇痛入骨,但知道只要叫出一点声音,给海老公警觉自己不是小桂子,便有十条 性命也不在了。 海老公又是不断的咳嗽,道:「快……快把蜡烛点起来,黑漆漆一团,什麽也瞧不见。」韦 小宝大奇,心想蜡烛明明点着,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突然之间想起:「莫非他眼睛瞎了 ,瞧不见东西?」便道:「蜡烛没熄,公公,你……你没瞧见吗?」他和小桂子口音虽然都是 孩子声音,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宫腔,他是扬州口音,相差甚远,一面说得含含糊糊,只 盼海老公不致发觉。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见,谁说点了蜡烛?快去点起来!」说着便 放开了韦小宝的手腕。韦小宝道:「是,是!」急忙走开,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 ,伸手动了动烛台的铜圈,发了些叮当之声,说道:「点着了!」海老公道:「什么?胡说 八道!为什麽不点蜡……」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阵扭动,仰天摔倒。 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韦小实心想:「两个 人一起走,不易脱出险境,还是分开走的好!」连打手势,叫他先走。茅十八兀自犹豫,却 听海老公呻吟道:「小……小桂子,小……桂子……」韦小宝应道:「是,我在这儿!」左手连挥 。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双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间和腿上穴道,劲力使将去 ,便如泥牛入海,没半点影踪,心想:「我双腿无法动弹,只好爬了出去,确是难以带同 韦小宝同行。这人鬼精灵,一个小孩儿家,旁人也不会留神,他自己脱身不难,若是跟我 在一起,遇上敌人,反而连累了他。」当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双手据地,悄悄爬了出去 。 海老公的呻吟一阵轻,一阵响。韦小宝不敢便走,生怕海老公发觉小桂子已死,声张起来 ,他手下出动围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难以逃脱罗网。心想:「茅大哥这次祸事,都是我 给惹出来的。他双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我在这裏多挨一刻好一刻。只 要海老乌龟不发觉我是冒牌货,那便没事。这老乌龟病得神智不清,等他昏过去时,我一 刀杀了他,就可以逃走了。」 过得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铛,的笃的笃铛的打更之声,却是已交初更。韦小宝 见烛光闪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蜡烛点到尽头,跟着便熄了。他见到小桂子的尸首直挺挺 的躺着,心裏很是害怕:「这人是我杀的,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找我索命?」又想:「等到 天一亮,那就难以脱身了,须得半夜裏乘黑逃走才是。」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声不绝,始终不再昏迷,他仰天而卧,韦小宝胆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 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将下去,知道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只要刀尖碰到他的肌肤,他一 掌打将过来,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又过了一会,另外两枝蜡烛也都熄了。 海老公双眼不能见物,但在黑暗之中,韦小宝就跟他没有什么分别了,又想到小桂子的尸 首便在身旁触手可及之处,心中害怕之极,只盼尽早逃出房子,但只要他身子一动,海老 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这裏麽?」韦小宝只好答应:「我在这裏!」过了大半时 辰,他悄悄走到门边。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你到那裏去?」韦小宝道:「我……我去 小便。」海老公道:「为什么不在房裏小便?」韦小宝道:「是,是。」 他走到内室,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刚进门,只走得两步,便砰的一声,一头撞在一只 柜子上。海老公在外边问道:「小……桂子,你……在干什麽?」韦小宝道:「没……没什麽!」 伸出手去摸索,先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点燃纸媒,见桌上放着十几根蜡烛,当 即点燃一根,插在烛台之中。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的 住处了。房中有几只箱子,一桌一柜,此外并无什么物件,看来海老公的日子,过得甚是 简朴。只是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十分突兀,地下溅得湿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 可从窗子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你干麽还不小便?」 韦小宝一惊:「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从我的声音之中已听出了破绽,心中已然起 疑?否则我小便不小便,管他什么事?」当即应道:「是!」从小床底下摸便壶,一面小便 ,一面打量窗子,见窗子关得甚实,每一道窗缝都是用棉纸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厉害, 生怕受寒,连一丝冷风也不让进来。若是用力打开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半自己还没 逃出窗外,便给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处打量,想要找寻一个可资逃脱之所,但房中连狗洞、老鼠洞也没一个,若是 从外房逃走,又定然给海老公发觉,一瞥眼间,见到小桂子床上脚边,放着一袭新衣,突 然心念一动,已有了主意,急忙脱下身上农眼,将那袭小太监的新衣披在身上。海老公又 在外面叫道:「小桂子,你……你在干什么?」韦小宝道:「来啦!来啦!」一面结扣子,一面 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头上,说道:「蜡烛熄了,我去点一枝。」回到内室 ,取了两根蜡烛点着了出来,顺手拿起自己脱下来的衣服。 第八回冒名顶替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燃了蜡烛?」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 ?」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实在……实在……太 苦,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但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於……终於眼睛出了毛病。 」韦小宝心中一宽。寻思:「他不知我在他酒中下了重剂,还道是服药多日,积了下来, 这才发作。」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 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 上只有你……你一个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 ?」这几句话中说得颇有 凄凉之意。 韦小宝道:「我……自然不会。」海老公道:「这话真不真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是真的。」这人说谎原有天才,惯会无中生有,颠倒是非,凭空会捏 造一番言语,教人听得深信不疑。海老公如此相问,他回答得毫不犹疑,而且语气诚恳, 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 瞧你的眼病过几天会好的,那也不用躭心。」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 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 那个小孩给你杀了?」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麽办?」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罗唆得很。你……你去 将我的药箱拿来。」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的 找寻。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叫你开抽斗?」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原来这几只 抽斗是开不得的。」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那裏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 ,药箱放在那裏都不知道。」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裏害怕得紧。你……你公 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胡涂了。」说到後来,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药箱 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了马脚,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 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打什麽紧了?你又不是没杀过人。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 裏。」韦小宝道:「是了……,我……我怕得很。」却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 在什麽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却原来并末锁上,暗叫:「运气真好。 这锁中的古怪我倘然仍不知道,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锁,打开箱子,只见箱中 放看许多说不出名目的杂物,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出来。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韦小宝道:「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 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瓶上并无标签,也不知那一包是化尸粉 ,说道:「是那一只瓶子?」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胡涂了,当真是吓昏了 头吗?」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晴……会……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 关切之情,实热切无比。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的,说道:「那个三 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极是珍贵,只要挑一点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 ,倒了少许药末出来,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 :「怎么了?」 韦小宝道:「没见什么。」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裏的?」韦小宝道:「啊,我忘了 !」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裏古怪,连说话声音 也大大不同了。」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有一些烟雾升了起来 ,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是越流越多,眼见那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 。 但见尸身的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而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韦小宝 只看得桥舌不下,提起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之上,又见自已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 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水之中。约摸一个多时辰, 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韦小实心想:「老乌龟倘若这 时昏倒,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间也教他化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 宝心想:「我巳换上了这身衣服,便是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 」忽然海老公说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海老公道:「 你舀水把地下冲冲乾净,这气味不大好闻。」韦小宝应了,回入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舀 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和他们睹钱去。」韦小宝 大是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 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了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 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麽?」韦小宝不明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的答道:「不……不是不 听你吩咐,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老公道: 「你给我办妥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那一 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还是 没长进。」 韦小实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便在与人掷骰 子,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早巳算是一流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道 :「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海老公骂道:「不中用 的东西,听见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中吗?」 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 有只小瓷碗,碗裏放着六粒骰子。他便如遇见了老朋友,忍不住欢呼一声,拿起六粒骰子 ,又是一声欢呼,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 老朋友,六粒骰手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一个人在这裏不怕寂寞 么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罗唆,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北京与扬州掷骰子睹钱的法子倒无分别,均用六粒骰子,掷成四粒相同之後,余下两 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 「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天』,那太也小觑老子了。」提起一掷,叮玲 玲一声响,四粒正是六点,说道:「运气倒好,一掷便掷了出来。」海老公道:「莫非我 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两点,两粒六点 。 海老公道:「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韦小宝提骰子,正要掷下去时, 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若是掷什么有什么,不免 引起老乌龟的疑心。」於是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後叹了口气。 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 是四粒三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麽一点儿, 梅花变成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 韦小宝假意试了十来次,终於掷成了「梅花」。海老公摸清楚後,颇为高兴,道:「有些 长进啦,去试试手气吧。今天带五十两银子去。」韦小宝适才在箱中翻寻骰子之时,已见 到十来只元宝。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只是他赌钱本事太精,扬州市井之间 ,人人知他是个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当。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 ,当真是甫出地狱,便上天堂,只是不知对手是谁,上何处去赌,若是一一询问,立时便 露出出出了马脚,那可是个难题。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 ,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嗄声叫道:「小桂子,小 桂子!」 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吧。」韦小宝欣然正 要出门,猛然间肚子裏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 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韦小 宝道:「来啦!」他原有应变之捷才,当即回到内室,取了一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 露出了一只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卅来岁的 太监,低声道:「你怎么啦 ?」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脸肿。」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道:「敢 不敢再去翻本?」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 。」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 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後,那人道:「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到了。今日你手 气得好些才行。」韦小宝道:「今天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廻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他妈的,这财主真有钱,起 这麽大的屋子。」眼目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那裏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走 了好一会,来来小花园的一间偏屋之中,穿过了两间房,那人伸手敲门,笃笃笃三下,笃 笃两下,又是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叮玲玲,叮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 不说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会神的掷骰子。只有 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干么啦?」带他进来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 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的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後,见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 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他拿出一只元宝来,买了五十枚银子的筹码。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韦小宝道:「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 听得紧!」他本想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起,只是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和他们太也不像, 骂人更易露出马脚。他打定了主意,一面少说话,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只见各人正在下注,带着他进来的那汉子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霉庄, 多押些。」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韦小宝心想:「 最好别让人家注意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於是押了五钱银子。 旁人谁人不来理他。 那做庄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之中有一人叫作 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乎掌中一阵抖动,喝道:「通杀!」将骰 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会 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一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 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韦小宝每见 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声「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登时大为放心。要知共赌的七 人之中,若有一个「行家」在内,那麽他掷骰子的手势就须大变,免得给他知觉。这样手 势一变,赢钱的把握便少了许多,而且如果这个「行家」眼光当真厉害,还是能够发觉。 轮到韦小宝掷骰之时,他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忍不住要笑将出来,原来这些人掷的本来 便是一副灌铅的骰子。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中途,便换了进去,赢了 一笔钱後,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将出来。掷假骰子的手法果然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出换 入,也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之人一般,先得引开旁人的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只凳子 、倒翻一碗茶之类,众人眼光都去瞧櫈瞧茶时,真假骰子便掉了包。当然,若是真正第一 流的高手,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韦小实在妓院之中,市井之间,遇到的往往是 极厉害的对手,他早将换骰子的手法练到出神入化,能在手腕间藏六粒骰子,手指中抓六 粒骰子,一把掷下去时,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一合手便转入左掌, 揣入怀中。水银和铅均极沉重,落入碗中之时,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 铅乃硬物,水银却是不住流动,所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须知骰子灌铅後 易於为人发觉,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对方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要什么点子 ,势须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常人所能。至於真正的好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要出几 点便是几点,丝毫不爽,这种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却也未曾遇上过。 他骰子入手,知是灌铅,料想那是小桂子,以前拿来掉了包的,既然对手都是羊牯,赌来 赌去都是这几个人,那也不必每次掉出掉入,以免掉包时出毛病而给人捉住,心中暗骂: 「小桂子这小贼真是没用,掷铅骰子也要输钱。」忽然又想:「他既常常输钱,我也得先 输後赢,免得引人疑心。」掷了几把,掷出一只么六来,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 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个性最是 好胜,当即添了一根筹码。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心道:「 我若是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地」牌,刚 好比「人」牌大了一级。平威骂道:「他妈的,小鬼今天手气倒好。」 韦小宝心中一惊,暗道:「不对,我若是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 」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四两,他便下注二两 ,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赌到中午时分,已赢了二十几両,只是每一注进出甚小, 谁也没加留神。老吴却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 :「今儿手气不好,不赌啦!」 韦小宝赌钱时定然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无人瞧他得起 ,但若有人输光,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生平有机 会充好汉,也只在借赌本於人之时。旁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 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跟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二三十両,塞在 他的手裏,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只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手 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高兴,连连拍他肩头 ,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庄家平威气正旺,最怕人输乾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 」也是十分赞许,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麽小气啦!」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十几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听 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忽忽将筹码换成了银子。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 不知到那裏吃饭去?」老吴将借来了二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 明天还你。」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呢, 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韦小宝道:「是。」心想:「原来是回去和老乌龟一起 吃饭,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时?」 眼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裏又是大厅,又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大门在什么 地方。」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他越走越远 ,心下渐渐慌了:「我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裏去再说。」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 ,也巳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从来没到过的,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三四 个字之中也难得认识一字,所识的多半只是「一」、「三」、「水」之类。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是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儿洞门,见左侧有间 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闻到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涎欲滴,轻轻推门, 探头一张。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有些点心还在直冒热气,韦小宝饥火难熬,顺手牵羊偷些 东西,更是家常便饭,眼见屋内无人,便即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 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 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本来天下闻名,妓院中欵待嫖客,点心也是做得十分考究,韦小 宝往往是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龟奴打駡,他还是偷吃不误。但此刻所吃的这块糕, 显是此妓院小的细点精致得多。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 卖放入口中。要知他偷食的经验极丰,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这才不易为人发觉。吃 了一只烧卖後,又去吃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正吃得兴起, 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见屋中空空洞洞,除了一张桌子 外别无他物,只是桌子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思,便郎钻入了桌底。只听得靴声响到 门口,那人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人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 纪的男孩,当即放心,将烧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沬去浸湿烧饼,浸软了 便可吞咽。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韦小实心想:「也是个偷食的,我大叫 一声,冲将出去,这小鬼定是吓得逃定,我便可大嚼一顿了。」转念又想:「刚才我真笨 ,该当取过几碟点心,到花园中去大吃。这裏又不是丽春院,难道不见了东西,总是把帐 算在我头上吗? 」 忽听得砰砰声响,那男孩在敲击什么东西,韦小宝好奇心起,探头一张,只见那男孩约摸 十五六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在击打一个皮人。这皮人却是成人大小,通身牛皮所制。 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了皮人之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 便似昨日在酒舘中所见到那些摔跤的满人一般。韦小宝哈哈一笑,从桌底钻了出来,说道 :「皮人是死的,有什麽好玩?我来跟你玩。」 那男孩见他突然现身,脸上又缠了白布,微微一惊,听他说来陪自己,登时脸现喜色,道 :「好,你上来!」韦小宝猱身而上,扑将过去,便去扭男孩的双臂。那男孩一侧身、右足 一勾,韦小宝站立不住,立时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会摔跤。」韦小宝道:「谁说 不会?」一跃而起,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韦小宝身子甚是灵活,一闪之下, 那男孩便抓了个空。韦小宝记得,酒舘中几名大汉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击那男孩下颚 ,砰的一声,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韦小宝笑道:「呸,你不会摔跤!」那男孩一言不发,左手虚 晃,韦小宝斜身一让,那男孩手肘撞在他的腰裏。韦小宝痛得蹲了下来。那男孩双手从他 背後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後颈,将他上身越压越低。韦小宝右足反踢,那男孩 双手一推,将韦小宝身子送出,拍的一声,教他跌了个狗吃矢。 韦小宝大怒,一个打滚,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使劲一拖,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来 。 这一倒下来,正好压在韦小宝的身上。这男孩的身材比韦小宝高木得多,他一压在上面。 立即以手肘逼住韦小宝的後颈。韦小宝呼吸一窒,伸足力撑,翻了几下,终於翻到上面, 反压在那男孩身上。只是他人小身轻,压不住对方,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韦小宝极是滑 溜,放开男孩的双腿,钻到他身後,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了一脚。那男孩一反手,抓住他的 右腿,使劲一扯,韦小窦仰面便倒。那男孩扑上去叉住他的头颈,喝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左足鈎转,在那男孩腰间擦了几擦,.那男孩怕痒,嘻的一笑,手上劲力便即松了 ,韦小宝乘机跃起,抱住他的头颈。那男孩使出摔跤手法,抓住韦小宝後领,把他重重往 地下一摔。韦小宝一阵晕眩,动弹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说道:「服了么?」韦小宝猛地 跃起,一个头锤,正中对方小腹。那男孩哼了一声,倒退几步。韦小宝冲将上去,那男孩 身子一斜,伸手一钩,韦小宝倒将下来,却狠命抱住了他大腿。两人同时跌倒。一时那男 孩翻在上面,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个滚,终於两人互相扭住,均感筋疲力尽 ,突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都觉这塲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开了手。 那男孩一伸手,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麽?」韦小宝吃了一惊,便 欲伸手去夺,但想对方既已看到了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也是无用,笑道:「包住了脸, 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那男孩站起身来,笑道:「好啊,原来你时时到这裏偷 食。」韦小宝道:「时时倒也不见得。」说着也站了起来,见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轩昂 ,对他颇有好感。那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你呢?」那 男孩略一迟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那一个公公手下的。」韦小宝道:「我跟海 老公公。」小玄子点了点头,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拿起一块点心,大嚼 起来。韦小宝不肯服输,心想你大胆偷食,我的胆子也不小於你,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 肆无忌惮的放入口中。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没学过摔跤,可是手脚很灵,我居然压你 不住,再打几个回合,你便输了。」韦小宝道:「那也不见得,咱们再打一会试试。」小 玄子笑道:「很好!」两人又扭打起来。 小玄子会一些摔跤之技,力气又此韦小宝大得多,这一次扭打几回合,韦小宝终於给他骑 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韦小宝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 一笑,跳了起来。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摇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来。 但你不是我对手,再打也没用。」韦小宝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上下,说道:「明天再 打,不过要赌钱,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小玄子一怔,道:「好,咱们打一个彩头。明 天我带银子来,中午时分,在这裏再打过。」 第九回赌钱使诈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不 错,一言既出,……马难追。」说着出屋而去。韦小宝抓了一大把点心,放在怀裏,走出屋 去,想起茅十八与人订约比武,虽在狱中,也要越狱赴约,自己这约会可不能不到,否则 还称什么英雄奸汉? 他想起茅十八虽然身受重伤,仍是誓守信约,在得胜山下等侯两位高手,这等气概,当真 令人神往,他听说书先生说英雄故事。听得多了,时时幻想自己也是个大英雄、大豪杰, 今日与人订下比武之约,岂可不到?心想明日要来,今晚须得回到海老公处,於是顺着原路 ,慢慢觅到适才赌钱之处。先前向着右首走,以致越走越远,这次折而向左,走过两道回 廊,依稀记得庭园中的花木曾经见过,一路寻将过去,终於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他走到门口,便听到海老公的咳嗽之声,说道:「公公,你好些了吗?」海老公沉声道:「 好你个屁!快进来!」韦小宝走进屋去,只见海老公坐在椅上,一张倒塌了的桌子已扶在 一旁。海老公问道:「赢了多少?」韦小宝道:「赢了三十两银子,不过………不过………」海老 公道:「不过怎么?」韦小宝道:「不过都借给了老吴。」海老公脸一沉,道:「借给老吴 这小子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御书房的。怎么不借给温家哥儿俩?」韦小宝不明缘由,道:「 温家哥儿没向我借。」海老公道:「没向你借,你不会想法子借给他吗?我吩咐你的话,难 道都忘了?」韦小宝道:「我………我作晚杀了这小孩子,吓得什么都忘了。要借给温家哥儿 ,不错,不错,你老人家确是吩咐过的。」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杀一个人,有什么了 不起啦?不过你年纪小,没杀过人,那也难怪。那部书,你有没有忘记?」韦小宝道:「那 部书………书………我……我………」海老公又哼了一声道:「当真什么都忘记了?」韦小宝道:「公 公,我………我头痛得很,怕………怕得厉害。什………什么都胡涂了。」海老公道:「好,你过来 !」韦小宝道:「是 !」走近了几步。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若是再不记得,我杀 了你。」韦小宝道:「是,是。」心想:「你只要再说一遍,我便过一百年也不会忘记。 」海老公道:「你去赢温家哥儿俩的银子,他们输了,便借给他们,借得越多越好。过得 几日。你便要他们带你到御书房去。他们欠了你的钱,不敢不依,若是推三推四,你就说 要去告诉御书房的总管乌老公。温家兄弟还不出钱来,自会乘皇上不在……」韦小宝道:「 皇上 ?」海老公道:「怎么?」韦小宝道:「没……没什麽。」海老公道:「他们一定问你, 到御书房干什么。你就说人望高处,盼望见到皇上,能够在御书房当差,温家兄弟不会让 你见到皇上的,带你过去时,皇上一定不会在书房中,你就得设法偷一部书出来。」 韦小宝听他又说皇上,又说御书房。突然间心念一动:「难道这裏便是皇宫?啊,是了,若 不是皇宫,那有这等富丽堂皇?唔,这些人定是服待皇帝的太监了。」太监的形貌声音,与 常人大不同,本来一眼便分辨得出。韦小宝无甚知识,虽然听人说过皇帝皇后、太子公主 ,以及宫女太监,但宫女太监到底是什麽样子,却是半点不知。他和海老公相处一日,又 和老吴、温氏兄弟赌了半天钱,可不知他们便是太监,此刻听海老公这麽说,这才渐渐省 悟。心道:「啊哟,这麽一来,我岂不是变了小太监?」海老公厉声道:「你听明白了没 有?」韦小宝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皇帝的书房去。」 海老公道:「到皇上书房去干什么?去玩吗 ?」韦小宝道:「是去偷一部书出来。」海老公 道:「偷什麽书?」韦小宝道:「这个……这个……什么书……我……我记不起了。」海老公道:「 我再说一遍,你好好记住了。那是一部佛经,叫做『四十二章经』,这部经书极是陈旧, 一共有好几本,你要一起拿来给我。记住了吗?叫什么?」韦小宝喜道:「叫做四十二章经 。」海老公听出他言语中的喜悦之意,问道:「有什么开心?」韦小宝道:「你一提,我便 记起了,所以高兴。」原来他听海老公说要他到御书房「偷书」,「偷」是绝不困难,「 书」却难倒了人。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两担,要分辨什麽什麽书,可真杀了头也办不到 ,待得听说书名叫做「四十二章经」,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经」是什么东西不得而知, 「四十二」三字却是识得的,五个字之中居然识得三个,自己也不禁得意。 海老公又道:「在御书房巾偷这部书,手脚可得乾净利落,若是教人瞧见了,你便有一百 条性命也不在了。」韦小宝道:「这个我理会得,偷东西袷人抓住了,还有好戏唱吗?」海 老公道:「拿到书後,你就邀温氏兄弟到这裏来,说我有两件值钱的玩意儿送给他们。」 韦小宝道:「那是什么?」海老公道:「到那时你自然知道。你骰子掉回来没有?」韦小宝 道:「掉回来了。」海老公道:「别躲懒,左右闲着没事,便多练练。」韦小宝应了,走 进房中,只见桌上放着碗筷,四菜一汤,没人动过,忙道:「公公,你不吃饭?我装饭给你 。」海老公道:「不饿,不吃,你自己吃好了。」 韦小宝大喜,来不及装饭,挟起一块红烧肉便吃,虽然菜肴早已冷了,吞入饥肠,却是说 不出的美味,心想:「这些饭菜不知是谁送来的。这种小事还是别问,自己睁大了眼睛瞧 着,慢慢的自会知道。」又想:「倘若这裏真是皇宫,那么老吴,温家哥儿,还有那个小 玄子都是太监了。却不知皇帝老儿和皇后娘娘是怎么一副模样,见上一见倒是不坏。茅大 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宫去?赌钱时没听到他们说起拿住了人,想必是逃出去啦。」 吃完饭後,只怕海老公起疑,便拿着这六颗骰子,在碗裏叮玲玲,叮玲玲的掷个不休,其 实骰子中既灌水银,要出什么点子便是什么点子,两年前早巳练得熟极,何用再练?他掷了 一会,只觉眼皮渐重,昨晚一夜没睡,这时实在疲倦得很了,不多时便即睡着。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才醒,跟着便有一名粗工太监送饭菜来。这人呆头呆脑,一言不发 ,放下饭菜,收起午间的碗碟便走。韦小宝服侍海老公吃了半碗饭,又服侍他上床睡觉, 自己睡在床上,心想:「明日最要紧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赢他才好。」闭上眼睛, 回想酒店中满洲武士和茅十八打架时所用手法,却模模糊糊的记不明白,不禁有些懊悔: 「茅大哥要教我武艺,我偏不肯学,这一路上若是学了来,小玄子力气虽此我大,又那裏 是我对手?明天若再给他骑住了翻不过来,岂不是大失面子?我这『小白龙』韦小宝在江湖 上可也不用混啦。」突然心想:「满洲武士打不过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乌龟的对手, 何不骗得老乌龟教我些本事?」 他想到此节,便道:「公公,你要去御书房拿部书来看看,这中间却有一桩难处。」海老 公道:「什么难处?」韦小宝道:「今儿我赌了钱回来,遇到一个小……小太监,拦住了路, 要我分钱给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说道我胜得过他,才放我走。我跟他斗了半天, 所以……所以连饭也赶不及回来吃。」海老公道:「你输了,是不是?」韦小宝道:「他又高 又壮,力气也比我大得多,他说天天要跟我比武,那一日我赢了他,他就不来缠我。」海 老公道:「这小娃娃叫什么名字?那一房的。」韦小宝道:「他叫小玄子,可不知他是那一 房的。」 海老公道:「一定是你赢了钱,神气活现的惹人讨厌,否则别人也不会找上你来。」韦小 宝道:「我不服气,明儿再跟他斗过,就不知能不能赢。」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又 在想求我教武功了。我说过不教,便是不教,你再绕弯儿也没用。」韦小宝心中暗骂:「 老乌龟倒聪明,不上这当。」说道:「这小玄子又不会武功,我要赢他,也不用学什么武 艺,谁要你教了?今儿我明明已骑在他身上,只不过他力气大,翻了过来。明天我出力掀住 他,这家伙未必就能乌龟翻身。」他这一天中已然小心收敛,不说粗俗的言语,但终於忍 住说了一句。 海老公道:「你想他翻不过来,那也容易。」韦小宝道:「我想也没什麽难处,我明天一 定牢牢掀住他肩头。」海老公道:「哼,掀住肩头有什麽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间之力, 你须用膝盖抵住他後腰的穴道,你过来,我指给你看。」韦小宝一骨碌从床上跃下,走到 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後腰一处所在,轻轻一按,韦小宝便觉全身酸软无力。海老公道: 「记住了吗?」韦小宝道:「是,明儿我便去试试,也不知成不成?」海老公怒道:「什么 成不成?那是百发百中,万试万灵。」又伸手在他头颈两侧轻轻一按,韦小宝「啊」的一声 叫了出来,只觉胸口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海老公道:「你若是出力拿他这两处穴道 。他也就无力和你相斗。」韦小宝大喜,道:「成了,明日我定能赢他。」回到床上,心 下十分得意。 次日老吴又来叫他赌钱。那温家兄弟一个叫温有道,一个叫温有方,轮到两兄弟做庄时, 韦小宝使出手段,赢了他们四十几而银子。他兄弟俩手气又坏,不到半个时辰,一百多両 本钱已输乾了。韦小宝借了五十而给他们,到停赌时温家兄弟又将这五十而银输了。韦小 宝心中记着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赌局一散,便奔到那间屋去。 只见桌上仍是放着许多碟点心,他取了几块,吃了,听得靴子声响,只怕来的不是小玄子 ,先钻入桌底再说,却听得小玄子在门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韦小宝一跃而出,笑 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小玄子也笑道:「死约会,不见不散。」韦小宝见他穿的是 一身新衣,甚是华丽,心想:「看来小玄子是皇帝得宠的小太监。」心下不禁颇有妒意, 寻恩:「待会我扯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气不得!」一声大叫,便向他扑了过去。 小玄子喝道:「来得好。」扭住他双臂,左足横扫过去。韦小宝站立不定,一交跌倒,拉 着小玄子也倒了下来。 韦小宝一个打滚,翻身压在小玄子背上,记着海老公所教,便欲伸手去拿他後腰的穴道, 可是他没练过打穴拿穴的功夫,这穴道岂能一拿便着?拿的部位稍偏,小玄乎已然翻了过来 ,抓住他的左臂,用力向後拗转。韦小宝叫道:「啊哟,你不要脸,拗人手臂麽?」小玄子 笑道:「学摔交就是学拗手臂,什么不要脸了?」韦小宝乘他说话之时一口气浮了,用力向 后一撞,将背心撞在他的头上,右手从他臂腋裏穿了过来,用劲向上一甩,小玄子一个身 子从他头顶飞过,拍的一声,掉在地下。 小玄乎翻身跳起,道:「原来你也学这一招『飞云手』。」韦小宝实在不知「飞云手」是 什么手法,刚才只是误打误撞,胜了一招,不禁暗自得意,道:「这『飞云手』算得什么 ,我还有许许多多厉害手法没使出来呢。」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就来比 划此划。」韦小宝心道:「原来你是学过躜交的,怪不得我打你不过。可是你使一招,我 学一招,最多我给你多摔几交,你的法子我总能学了来。」眼见小玄子又扑将过来,便也 猛力扑去。不料小玄子这一扑却是假的,待韦小宝扑到,他早巳收势,顺着韦小宝这一扑 的劲道,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扑了个空,本巳收脚不住。再给他顺力一推,登时砰的一 声,重重摔倒。小玄子一声大叫,跳过来骑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起,突觉腰间一阵酸麻,後腰两处穴道已被小玄子屈指抵 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虽然学会了,却给对方抢先用出,制了机先。韦 小宝挣了几下,始终难以挣脱,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 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韦小宝突然伸足一绊,小玄子斜身欲跌,韦小宝伸手在他 腰裏一拳。小玄子痛哼一声,弯下腰来,韦小宝自後扑上,双手拿住他头颈两侧的穴道。 小玄子一阵晕眩,伏倒在地。韦小宝牢牢不放,问道:「投不投降?」小玄子哼了一声,突 然间双肘向後力撞,韦小宝只感胸口肘骨痛得便欲折断,大叫一声,仰天倒下。小玄子翻 身坐在他胸口,这一回合又是胜了,只是气喘吁吁,也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服 了没有?」韦小宝道:「不服,一百个不服。」小玄子道:「你不服便起来打过。」韦小宝 双手撑地,只想使劲弹将起来,但胸口要害处给他伸手按住了,什麽力气都使不出来,僵 持良久,只得又投降一次。 小玄子站起身来,只觉双臂酸软。韦小宝勉力站起,身子已是摇摇摆摆,说道:「明儿再 来打过,非叫你投降不可。」小玄子笑道:「再打一百次,你也是输,你有胆子,明天就 再来打。」韦小宝道:「只怕你没胆子呢,我为什么没胆 ?死约会,不见不散。」小玄子 道:「好,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你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松平常。」海老公道: 「没出息,又打输了。」韦小宝道:「若是用我自己的法子,虽然不一定能赢,也不见得 准输,可是你的法子太也脓包,人家也是会的,又有什么希奇?」海老公奇道:「他也知道 这法子?你试给我瞧瞧。」 韦小宝心想:「你眼睛瞎了,试给你看看,难道你看得见么?」突然心念一动,寻思:「也 不知他是真瞎还是假瞎,可得试他一试。」当即双肘向後一撞,道:「他这么一撞,只撞 得我七窍生烟。」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么一撞,我又怎瞧得见?」颤巍巍的站起 身来,道:「你试着学他的样。」韦小宝心下暗喜:「这老乌龟是真的瞎了。」背心向他 ,双肘缓缓向後撞去,道:「他用手肘这样撞我。」待得手肘撞到了海老公胸口,便不再 使力。 海老公嗯了一声,道:「这是『腋底锤』,那也算不了什么。」韦小宝道:「还有这样。 」拉住了海老公左手,放到自己右肩,道:「他用力一甩,你身子便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海老公道:「这是『飞云手』。」韦小宝道:「原来你早知道了。」跟着拉住他手臂向 後拗转,只是拗得极慢,不会拗痛了他,海老公道:「嗯,这是『倒折梅』中的第三手。 还有什麽?」韦小宝心道:「原来小玄子这些手法都有个名字,我跟他乱打乱滚,那些手段 可也得有几个好听的名字才成。」说道:「我向他扑过去时,这小子身旁一让,却在我背 上顺势一推,我就………」海老公不等他说完,便问:「他推在你那一处所在?」韦小宝道: 「他一推我便摔得七荤八素,那裏还记得推在什麽所在。」海老公道:「你记记看。是推 在这裏麽?」说着伸右手按在他左肩背後。韦小宝道:「不是。」海老公道:「是这裏麽? 」按在他右肩背後。韦小宝仍道:「不是。」海老公连按了六七个部位,章小宝都说不是 。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问道:「是这裏麽?」说着轻轻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 ,立时记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这个所在,大声道:「是了,一点不错,正是这裏。公公 ,你怎么知道?」海老公不答,凝思半晌,道:「我教你的两个法子,你说他居然也会,这 话不假吧?」韦小宝道:「自然不假。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小子不但会按我後腰,还揪 住了我胸口这个地方,我登时气也透不过来,只好暂且投降一次。这叫做……」海老公不理 他叫做什麽,伸出手来,说道:「他按在你胸口什么地方?」韦小宝拉过他手来,按住自己 胸口,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道;「这里。」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这是『紫 宫穴』,这孩子的师父,可真是位高人哪。」韦小宝:「那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我韦……我小桂子今日输了一仗,明日去赢他回来,也非难 事。」 海老公回坐椅中,右手五指屈了又伸,伸了义屈,不断的沉思,过了好一会,说道:「他 会『小擒拿手』,那倒没什么,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意舍穴』上,这是武当派的『 绵掌』手法。後来他按你『筋缩穴』,再按你『紫宫穴』,更是武当派嫡传的打穴手法了 。原来咱们宫中暗藏着一位武当高手,此人是何居心,这可大费疑猜。你说那小……小玄子 有多大年纪?」韦小宝道:「比我大着一两岁,想是十五六岁吧,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 他打架输了,不能不认,好在对手年纪大,身材高,这一架输了也不算太过丢脸,若不是 要海老公传授武艺,比武败阵之争那是决计不说的,回来势必天花乱坠,说得自已是大胜 而归。 海老公沉吟道:「这小子十五六岁年纪,嗯,你跟他打了多少时候才输?」韦小宝道:「少 说也有一个多时辰。」海老公脸一沉,道:「别吹牛,到底多少时候?」韦小宝道:「就算 没一个时辰,也有大半个时辰。」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我问你,你便好好的说。这人 学过武功,你没学过,打输了又不丢脸。跟人打架,输十次八次不要紧,就是输一百次, 二百次,你年纪还小,又怕什麽了?只要最後一次赢了,赢到对手再也不敢跟你打,那才是 英雄奸汉。」韦小宝道:「对,当年汉高祖百战百败,最後一次却把楚霸王打得乌江上吊 ………」海老公道:「什麽乌江上吊,是乌江自刎。」韦小宝道:「上吊也罢,自刎也罢,都 是输得自杀。」海老公道:「你总是不肯认输。我问你,今儿跟小玄子打,一共输了几次? 」韦小宝道:「也不过一两次,两三次。」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韦小宝道:「 真正输的,也不过两次,另外两次他赖皮,我不算输。」 海老公道:「每一次打多少时候?」韦小宝道:「我算不准时候,有时像大便,有时像小便 。」海老公道:「胡说八道,什么有时像大便,有时像小便?」韦小宝道:「拉矢便慢些, 撤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时候。」 海老公微微一笑,心想这小子比喻虽然粗俗,说得倒是明白,寻思半晌,道:「你没学过 武功,这小玄子须得跟你缠上一会,才将你打倒,那么他这功夫便是新学的。不用怕,我 教你一路『大擒拿手』,你好好记住了,明天去跟他打过。」韦小宝大喜,道:「他使的 是小擒拿手,咱们使大擒拿手,以大压小,自然是必胜无疑。」海老公道:「那也不一定 。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长,要瞧谁练得好。要是他练得好过你,小擒拿便胜过大擒拿。这大 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每一手各有七八种变化,一日之间你也记不全,先学一两手再说。 」 当下站起身来,摆开架式,演了一遍,道:「你先练熟了,跟我拆解。」韦小宝聪明过人 ,看了一遍便已记得,练了七八次,自以为十分纯熟,说道:「练熟啦!」 海老公坐在椅上,左臂一探,便往他肩头抓去,韦小宝伸手一格,却是慢了一步,已被他 抓住肩头。海老公道:「熟什麽?再练。」韦小宝又练了几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时,海老公 左臂一探,姿式招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韦小宝早就有备,只见他手一动便伸手去格,岂 知仍是慢了少许,还是给他抓住了肩头。海老公哼了一声,道:「小笨蛋!」韦小宝心中駡 道:「老乌龟!」不住练那格架的姿式,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给他抓住,不禁心下迷惘 ,不知是什麽缘故。 海老公道:「我这一抓,你便是再练三年,也避不开的。我跟你说,你不能避,我来抓你 肩头,你就须得用手掌劈我手腕,这叫做以攻为守。」韦小宝大喜道:「原来如此。」待 得海老公一手抓来,韦小宝右掌发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并不缩手,手掌一偏,拍 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大怒,也是一记耳光打了过去。海老公左掌一翻, 抓住他的手腕,顺势一甩,便将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蛋,记住了吗?」韦小宝这 一下摔倒,额头撞中墙脚,几乎晕了过去。 韦小宝大怒之下,一句「老乌龟」刚到口边,总算及时收住,随即心想:「这两下好得很 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很可学来用一下。」当即爬起身来,将海老公这两下手法想了 一下,记在心裏,跟着又再去试演。试到十余次後,海老公本来神秘莫测的手法,瞧在眼 裏已不觉太过奇怪,终於练到肩头已不会给他抓中,但那一记耳光,却始终避不开,只不 过海老公打他耳光时已不如第一次时出力。轻轻用手指在脸上一拂,便代替了一记耳光, 这一拂虽然不痛。但每一次总是给拂中了。 韦小宝道:「公公,你这一记怎样才避得开 ?」海老公微微一笑,道:「我若是要打你, 你再练十年也躲不开,那小玄子却也打你不到。咱们练第二招吧。」当下站起身来,将第 二手「大擒拿手」试演了一逼,又照式拆解。 韦小宝一心要胜过小玄子,学得极是用心,海老公居然也并不厌烦。这天午後直到晚上, 两人不停的拆解手法。海老公坐在椅上,手臂便如能够任意伸缩一般,只要随意一动,韦 小宝身上使中了一记,总算他下手极轻,每一招都末使力,但饶是如此,当晚韦小宝睡在 床上,自头至腿,周身无处不痛,这大半天中,少说也挨了七八百下。 次日上午韦小宝赌完钱後,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见他又换了件新衣,妒意大盛,一上手 便撕他衣服,嗤的一声响,将他衣襟撕了一条大缝,这一来忘了新学的手法,给小玄子一 拳打在腰裏,痛得哇哇大叫。小玄子伸指一戳,戳中在他左腿的穴道之中。韦小宝左腿登 时动弹不得。一膝跪地,给小玄子在後一推,立时伏倒。小玄子骑在他的背上,又制住了 他的「意舍穴」,韦小宝只得投降。 他站起来时,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扑将过来,便即使出「大擒拿手」,去拗对方手腕。 小玄子一缩手,伸拳欲打,这一招已给韦小宝料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扭了过来,跟着 以左肘在他背心一撞,小玄子大叫一声,难以反抗,这一回合却是韦小宝胜了。 两人比武以来,韦小宝首次得胜,心中的喜悦不可言喻。他虽在杨州得胜山下杀过一名侍 卫,在宫中又杀过小桂子,但两次均是使诈。他生平和人打架,除了欺侮八九岁的小孩子 战无不胜之外,和大人打架,那是必输无疑,偶然占一两次上风,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撤 泥沙等等卑鄙手段。以真本事获胜,这一役可说是生平第一次。他心中一喜,不免心浮气 粗,第三回合却又输了。 第四回合上韦小宝留了神,使出「大擒拿手」」,和对方扭打良久,竟是僵持不下,到後 来两人都没了力气,搂住了一团不停喘气,只得罢斗。小玄子笑道:「你今天时本事长进 了,跟你比武有些味道,是谁教你了?」韦小宝道:「这本事我早就有的,前两天没使出来 而已,明天我还有更厉害的手段,你要不要领教?」小玄子哈哈大笑,道:「自然要领教的 ,可不要是大叫投降的手段。」韦小宝道:「呸,明天非要你大叫投降不可。」 韦小宝回到屋中得意洋洋的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我扭拄了那小公子的手 腕,再用手肘在他背上这么一撞,这小子只好服输。」 海老公问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几个回合?」韦小宝道::「打了四塲,各赢两塲。」海老 公道:「你说话七拆八扣,若是打了四场,你最多只赢一场。」 第十回潜入禁宫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笑了笑,道:「第一塲我没赢。第二场却的的确确是我赢了,若有虚言,天诛地灭 。第三塲他不算输。第四塲打得大家没了气力,约定明天再打过。」海老公道:「你老老 实实说给我听,一招一式,细细比来。」 韦小宝记心虽好,但毕竟对於武术所知太少,这四塲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却说不完全,他 只记得第三塲取胜的那几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细问他如何落败。韦小宝只是含糊 其辞的想混过去,最後总是给他逼问到了真相。小玄子用以取胜的招式,海老公一一举出 ,便如亲见一般,比之韦小宝还说得详尽十倍。他这麽一提,韦小宝便记得果是如此,说 道:「公公,你一定有大,教他不防,我就翻上来压住你。那知你不上!」 海老公低头沉思,喃喃的道:「果真是武当高手,果真是武当高手。」韦小宝又惊又喜, 道:「你说小玄子这小子是武当派高手?我能跟这高手斗得不分上下,哈哈……」海老公呸的 一声,道:「别臭美啦!谁说是他了?我是说教他拳术的师父。」韦小宝道:「你是什么派 的,咱们这一派武功天下无敌,自然要比武当派厉害得多,那是不用说的了。」他还不知 海老公是何门派,已在大肆吹嘘。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韦小宝大喜,道:「那好极了,武当派的武功一遇上少林派 ,那是落花流水,夹着尾巴便逃。」海老公哼的一声,道:「他使的既是武当嫡传正宗擒 拿手,咱们只须以少林嫡傅正宗擒拿手法对付,否则非其之敌。」韦小宝道:「是啊,我 打输了事小,连累了咱们少林派的威名,却是大大的不值得了。」他并未拜师入门,居然 自称起「咱们少林派」起来。 海老公道:「昨天我传你,这两手大擒拿手,本意只在打得那小子知难而退,不再料缠不 清,你便可以去御书房取书。可是眼前局势有变,这小子果是武当嫡系,这一十八路大擒 拿手,便须一招一式的从头教起。你会不会弓箭步?」韦小宝道:「弓箭步吗,那当然是弯 弓射箭时的姿式了。」海老公脸一沉,道:「要学功夫,便得虚心,不会时就说不会。学 武的人,最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称为『弓足』;前腿斜挺,其 形如箭,称为『箭足』,两者合称,就叫做『弓箭步』。」韦小宝道:「这个我理会得, 那也不难。」 海老公哼了一声,当即自「连环手」开始,将推肘、反背贴身靠、前倒扒、白马翻蹄、鲤 鱼托鳃、迎风屈柳、踢顺脚、劈捶、通天炮、金丝攀眉、撑滑前倒扒、猴坐毫、缠丝、捶 腰、滚蹄、撑手、贯耳、填虚等一十八手拆解的方法都教给他。那是第一路的一十八式, 每路十八式,十八路便共有三百二十四种变化。这天海老公的教法和昨天已然不同,不再 急求速成?和韦小宝拆解之时,不住叮嘱解释,不似昨日那般又打耳光,又劈头颈。韦小宝 少吃了许多苦头,又明白了每一手擒拿拆解的道理,学得津津有味,不住赞美:「这一手 真是妙极,那小子说什么也不能抵挡。」一直学到吃饭时,韦小宝居然将第一路擒拿手的 一十八式变化都学全了。海老公道:「小子油腔滑调,记性倒好。」言下颇有赞许之意。 晚饭过後,两人又再反覆练习。只是这一路擒拿手拆解之时,须得弯腰转身、蹲倒伏低, 海老公却不跟他来这一套,只是出声指点,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式手法是否有误。 次日韦小宝又去和小玄手比武,自忖昨天四塲比赛,输了两塲,赢了一塲,今日多学了这 许多功夫,自非四塲全胜不可。那知一动手,这些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时,往往并不管 用,或是给他以特异手法化解了开去,一上来两塲连输。韦小宝又惊又怒,在第三塲中小 心翼翼,才以一式「迎风屈柳」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後力扳,小玄子翻不过来,只得认 输。 韦小宝一得意,第四塲心浮意粗,便又输了,给小玄子骑在头颈之中,双腿挟住了项颈, 险险窒息。他投降之後,站起身来,骂道:「他妈的,你………」小玄子脸一沉,喝道:「你 说什么?」神色之间,自有一股凛然之威。韦小实吃了一惊。寻思:「不对,这裏是皇宫, 可不能口出粗言,别要拆穿了西洋镜。」忙道:「我说我这一招『他妈的』式打你不过, 只好投降。」小玄子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这一招手法叫做『他妈的』?那是什么意思? 」 韦小宝心道:「还好,还好!这小乌龟整天在皇宫之中,不懂外边骂人的言语。」便胡诌 道:「这式『踢马蹄』本来是学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他不防,我就翻上来压住你。那 知你不上当,这「踢马蹄』式便用不出了。」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么踢马蹄,就是 踢牛蹄也赢不了我。明天还打不打?」韦小宝道:「那还用多说,自然要打。喂,小玄子, 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宝宝,不能瞒我。」小玄子道:「什么话 ?」韦小宝道:「教 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 小玄子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我从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来。」小玄子道 :「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么名堂?」韦小宝道:「这有何难处?这是武当派嫡传正宗的『 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过遇到我少林派嫡传正宗的『大擒 拿手』,你终於是差了一级。」小玄子哈哈大笑,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 ,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韦小宝道:「胜败兵家常事,不以输赢论英雄。」小玄子笑道: 「不以成败论英雄。」 韦小宝道:「输赢就是成败。」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只是「成 败」二字太难,一时想不起来,却给小玄子说了出来,心下微感佩服:「你也不过比我大 得一两岁,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叹了口气、道:「公公,我在学功夫,人家也在学,不过人家的师父本事大 ,教的法子好。」他不说自己不成,却赖海老公教法不佳。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塲全 输了,混小子不怪自己,却来埋怨旁人。」韦小宝道:「我今天问过了,人家的师父的的 确确是武当派嫡传正宗。」海老公道:「他认了吗?」语调中显得颇为兴奋。韦小宝道:「 我问他:『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说:『咦,你怎麽知道?』那 不是认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但随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难 之事,过了良久,道:「今日咱们来学大擒拿手的第二路。」 这第二路少林擒拿手,分为横擂拳、滚蹄、天秤手、顺手牵羊、倒栽葱、千斤坠、盘肘、 卷手、三拆腰、偷桃、翻掌、倒拔垂杨、坐腿三截、虾蟆纵等一十八式。这一路擒拿手中 ,已渗杂了拿穴的手法。如使「天秤手」时以四指扣住对方掌心,而以大指在对方掌背骨 缝闾钉牢,使敌方手掌觉痛,不得不顺我之势;又如「顺手牵羊」一招须以大指钉住对方 虎口,再拉动其身。其中扳揩拗掌等等小小功夫,倒颇似韦小宝平时与人打架时所用,只 是加上了拿穴的手段,再乘势借力,使出时的威力,与他原来的混打乱抓自是不可同日而 语。 次日韦小宝和小玄子相斗,第一二路擒拿手一起使用,已有三十六种招式可使,变化自是 繁复得多。可是他招式增加,小玄乎的招式也相应增加,打来打去,五塲比赛中韦小宝还 只赢了两塲。输了三场。 话休絮烦,每日上午,韦小宝便是去和老吴、平威、温有道、温有方等太监们赌钱。初起 几日,他用白布蒙脸,後来渐渐越蒙越少。众人虽见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一来赌 得兴起,二来他不住借钱於人,三来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的习以为常,居然无人相 询。赌罢局散,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饭後学习武功,直至夜深方休。 那擒拿法越是学到后来越是艰难,一路手法须分四五日方能学完,而演习拆解,更须七八 日方才稍见纯熟。海老公的咳嗽时凶时缓,咳得厉害时无法教导,只好由韦小宝自行温习 。时日忽忽,韦小宝来到皇宫不觉已近二月,他亲眼见到海老公制住茅十八时武功的厉害 ,知道得能受他指点,那是终身受用不尽,是以学艺时十分用心,何况每日有钱可赌,日 子过得虽不逍遥,却是十分快乐。只可惜不能污言秽语,肆意谩骂,又不敢在皇宫中偷鷄 摸狗,撒赖使泼,未免是美中不足。海老公每日督促他习武,而对小玄乎功夫的进展,更 是查问得详细异常。韦小宝初时对小玄子心怀敌意,但两个月斗了下来,日日见面,竟然 越来越是投机。比武之时,韦小宝也已不是老吃败仗,虽然仍是输多赢少,但偶尔也有几 日能占到上风。韦小宝最是好胜,这一来,习武之心更是热切了。 这两个月赌钱赌了下来,温氏兄弟已欠了韦小宝二百多两银子。这一日没赌完钱,温有方 已输得乾乾净净,温有道也只剩下几钱银子。两兄弟使个眼色,温有道向韦小宝道:「桂 兄弟,咱们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说话。」韦小宝道:「好,要银子使,拿去不妨。」温有 方道:「多谢了 !」两兄弟走出门去,韦小宝跟着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厢房。 温有道道:「桂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慷慨大方,当真难得。」韦小宝最喜戴高帽子, 给他这麽一奉承,登时心花怒放,说道:「那裏,那裏?自己哥儿们,你借我的,我借你的 ,那打什麽紧!」说着取过三十两银子,递了过去。温有道道:「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 不好,欠下你的钱子着实不少,你兄弟虽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却是十分不安。」 温有方道:「现下银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气越来越旺,我哥儿却是越来越霉,照这样 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你。这样一笔债背在身上,做人也没有味道。」韦小宝笑道 :「欠债不还,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两位以後提也休提。」温有方叹了口气,道:「小兄 弟的为人,那是没得说的了,老实不客气说,咱哥儿的债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是欠一百 年不还也不打紧,是不是?」韦小宝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三百年年却又如何? 」 温有方道:「二三百年吗?大夥儿都没这个命了。」说到这裏,转头向兄长望去,温有道点 了点头,温有方续道:「可是咱哥儿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儿,却厉害得紧。」韦小宝 道:「你说海老公?」温有方道:「可不是吗?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总有一天不能放过咱 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温家老大老二便吃不了要兜着走啦。因此咱们得想一个法子 ,怎生还这一笔银子才好?」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海老公这老乌龟果然是料事如神。这些日子来我只记着练拳 ,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御书房偷书的事给忘了。我且不提,听他们有何话说。」当下嗯 了一声,不置可否。 温有方道:「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们这笔债,别 向海老公提起。以後咱哥儿赢了回来,自然连本带利,一起奉还,不会拖欠分文。」韦小 宝心头暗骂:「你奶奶的,你两只臭乌龟当我韦小宝是不懂事的大羊牯?凭你这两只臭乌龟 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赌钱还有赢回来的日子?」当下面有难色,说道:「可是我已向海公 公提起了,他老人家说,这笔银子嘛,还总是要还的,迟些日子倒也不妨。」 温氏兄弟对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尴尬,他二人显然对海老公十分忌惮。温有道道:「那么 小兄弟可不可帮这样一个忙?以後你赢了钱,去交给海老公,便说………便说是我们还你的。 」韦小宝心中又再暗骂:「越说越不成话了,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儿麽?」说道:「这样虽然 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我可未免太吃亏了些。」 温氏兄弟听他口气松动,登时满面堆欢,一齐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帮忙。」温有 方道:「小兄弟的好处,我哥儿俩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韦小宝道:「倘若这麽办,我 要二位大哥办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没口子的答应:「成,成?什么事都成。」 韦小宝道:「我在宫裏这许多日子,连皇上的脸也没有见过。你二位在御书房服侍皇上, 我想请二位带我去见见皇上。」温有道连连搔头,温有方道:「这个………这个………这个………」 连说了七八个「这个」,再也接不下去。韦小宝道:「我也不想对皇上奏什么事,只不过 到御书房去躭一会儿,能见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做奴才的福气,要是没有福见到,也不 能怪你二位啊。」温有道忙道:「这个容易,今日申牌时分,我到你那儿来,便带你去御 书房。这个时候,皇上总是在书房裏做诗写字,你多半能见到,别的时候,皇上在殿上办 事,那便不易见着了。」说着斜头向温有方霎了霎眼睛。韦小宝何等几灵,立时瞧在眼裏 ,心中又是「臭乌龟、贼王八」的乱駡一阵。 韦小宝寻思:「这两只臭乌龟听说我要见皇帝,神色为难得很,他们说申牌时分皇帝一定 在御书房,其实是一定不在御书房。他们不敢让我见皇帝,我又何尝想见了?他奶奶的皇帝 若是问我什麽话,老子又怎答得出?一露出马脚,那还不是满门抄斩?说不定连老子的妈妈 也要从扬州给拉来杀头。海老乌龟教我武功,也不知教得对不对,为什么打来打去,总是 打不过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经』还是『四十二章经』,从御书房裏偷了出 来,给了海老乌龟,他心裏一喜欢,说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当下便向温氏兄弟拱手 道谢,道:「咱们做奴才的,连万岁爷的金面也见不着,死了定给阎王老子大骂乌龟王八 蛋。」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这两个多月下来,已学了一口京片子,虽然偶尔还露出几句 扬州土话,但旁人听来,已是毫不起疑了。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後,同到屋裏,只和海老公说比武之事,心想待我将那部经书偷来, 好教海老公突然惊喜一塲。 未牌过後,温氏兄弟果然到来。温有方轻轻吹了声口哨,韦小宝便溜了出去。温氏兄弟打 个手势,也不说话,向西便行。韦小实跟在後面,有了上次的经历,他一路上便留心穿廊 过户时房舍的形状,以免回来时迷失了道路。从他住屋去御书房,比之去赌钱的所在更远 ,直走了一顿饭时分,温有道才轻声道:「御书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韦小宝道:「我 理会得。」 两人带着他绕到後院,从旁边一扇小门中挨身而进,再穿过两座小小的花园,走进一间大 房间中。但见房中一排排都是书架,架上摆满了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卷。韦小宝倒抽了 口凉气,暗叫:「糟糕,糟糕,辣块妈妈不开花,开花养了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屋裏摆了 这许多书,整天见的都是书,还能赌钱麽?海老公要的这部书,我可到那裏找去?」他生长 市井,一生之中可从来没见过书房是什么样子,只道一个人房中放得有七八本书,也就是 个书房了。从七八本书之中,检一本写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几个字的书,倒还不是 难事,此刻眼前突然出现了千卷万卷书籍,当真令他眼花缭乱,不由得手足无措,当下转 身便想逃走。 温有道低声道:「皇上还得一会,便进书房来了,坐在这张桌边读书写字。」韦小宝见那 张紫檀木的书桌极大,桌面金镶玉嵌,一见便知是十分华丽之物,桌上摊着一本书,左首 放着砚台笔筒。椅子上披了锦缎,绣着一条金龙。韦小宝虽然大胆,见了这等气派,心中 也不禁怦怦乱跳,寻思:「他奶奶的,这乌龟皇帝倒会享福!」书桌右首是一只青铜古鼎 ,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一缕缕青烟,烧着檀香。 温有道道:「你躲在书架後面,悄悄见一见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读书写字的时候,不许 旁人出声,你可不得咳嗽打喷嚏。否则皇上一怒,说不定便叫侍卫将你拖出去斩首。」韦 小宝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喷嚏,更加不得放晌屁。」温有道脸一沉,道:「小 兄弟,御书房不比别的地方,可不能论不恭不敬的胡话。」韦小宝伸了伸舌头,不敢说了 。只见他两兄弟一个拿起拂尘,一个拿了抹布,到处抹拭。书房中本就一尘不染,但他二 人还是细心收拾。 温氏兄弟抹了灰尘後,各人从一只柜子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白布,再在各处揩抹,揩一会, 拿起白布来瞧瞧当真比抹镜子还要细心。直抹了大半天,这才歇手。温有道道:「小兄弟 ,皇上这会儿不来後书房,今天是不来啦。躭会侍卫大人便要来巡查,若是见到你这张生 面孔,大夥儿可吃罪不起。」韦小宝:「你们先去,我再等一会就走。」温氏兄弟齐声道 :「那不成!」温有道道:「宫裏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所到之处,该由谁侍候, 是半分也乱不得的。宫裏太监宫女几千人,若是那一个想见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 那还成体统吗?」温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儿不肯帮忙,咱二人能够进御书房,每天 只有这半个时辰,打扫揩抹过後,立刻便须出去。不瞒你说,别说是你不能在御书房裏多 一躭。便是咱哥儿俩,过了时不出去。给侍卫大人能查到了,那也是重则抄家杀头,轻则 坐牢打板子。」 韦小宝道:「那有这么厉害?」温有方顿足道:「皇上身边的事,也开得顽笑麽?小兄弟, 你想见皇上,咱们明日这时再来试试运气。」韦小宝道:「好,那麽咱们走吧!」温氏兄弟 如释重负,一个挽住他左臂,一个挽住他右臂,恐他不走似的,挟了他出去。韦小宝突然 道:「其实你们两个,也从来没见过皇上,是不是?」 温有方一怔,道:「你………你………怎么………」他显是要说「你怎么知道?」温有道比较机灵, 忙道:「我们怎么没见过?皇上在御书房读书写字,那是常常见到的。」韦小宝心想:「每 天这时候,你们进御书房来揩抹灰尘,这时侯皇帝自然不会来,难道你两个王八蛋东摸西 摸抹灰尘的孙子德性,皇帝爱瞧得很麽?」温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应还银子给海公公,我 兄弟俩日後必有补报。要见皇上嘛,那是一个人的福命,命中若是注定没这个福气,可也 勉强不来。」 说话之间,三个人已从侧门中出去。韦小宝道:「既是如此,过几天你们再带我来碰碰运 气吧!」二人连说:「奸极,好极!」三人就此分手。韦小宝快步回去,穿过了两条走廊, 离温氏兄弟已远,便在一扇门後一躲,过得一会、料想他二人已经去远,便悄悄从门後出 来,循原路回到御书房去,去推那侧门时,不料裏面已经闩上。韦小宝一怔,心想:「只 这么一会儿,裏面便已上了闩,看来温家兄弟的话不错,侍卫们当真来巡查过了。不知他 们走了没有?」 附耳在门上一听,不闻有何声息,又凑眼从门缝中向内张去,庭院中并无一人,他想了一 想,从怀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来。这匕首便是当日用来刺死小桂子的,他潜身皇宫,自 知危机四伏,自从那日起,这匕首便始终没离过身。当下将匕首叶子从门缝中插了进去, 轻轻拨得几拨,门闩便向上拾起。他将门推开两寸,从门缝中伸手进去先抓住了门闩,不 让落地出声,这才推门,闪身入内,反身又关上了门,上了门闩,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一 步步的挨过去,探头在御书房中一张,幸喜无人,等了片刻,这才进去。 他走到书桌之前,看到那张披了龙綉锦缎的椅子,心中忽有个难以抑制的冲动:「他妈的 ,这龙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当即坐入了椅中。他初坐下时心中怦怦乱 跳,坐了一会。心道:「这椅子也不怎麽舒服,他妈的,做皇帝也没有什麽了不起。」毕 竟不敢久坐,便去书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经」,可是书架上几千部书一部叠一着部。那 些书名一百本中难得有两三个字识得。他拼命去找「四」字,那「四」字倒找到了好几次 ,可是下面却无「十」字「二」字,原来他找到的全是「四书」,什么「四书集注」,「 四书正义」之类。找了一会,看到了一部「十三经注疏」,识得了「十三」二字,欢喜了 片刻,但知道那终究不是「四十二章经」。 正自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了进来,韦小宝大吃一惊,要想溜出, 已然不及,急忙贴墙而立,缩在一排书籍後面。只听那人进了书房,却不坐下,只在房中 慢慢踱步,韦小宝暗叫:「糟糕,定是侍卫们在房中巡视了,莫非我从後门进来。给他们 发现了踪迹?」想到若是给侍卫拿住,势非立刻砍头不可,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鳌少保有急事要叩见皇上,己在御书 房外侯旨。」书房内那人嗯了一声。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这人便是皇帝。那鳌少保便 是茅十八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听说此人号称满州第一勇士,却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 样。非得偷瞧一下不可。」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甚重,一人走进书房,说道:「奴才鳌拜 叩见皇上!」说着跪下磕头。韦小宝急忙探头一张,只见一个魁梧的大汉爬在地下磕头。 他不敢多看,只怕鳌拜一抬起头来便见到了自己,忙将头缩回,但将身子稍稍移出,对准 鳌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头,又在向老子磕头。什麽满洲第一勇土,第二勇士,有什 么了不起,还不是在向我韦小宝磕头?」 只听皇帝说道:「罢了!」鳌拜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苏克萨哈蓄有异心,他的奏 章大逆不道,非处极邢不可。」皇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鳖拜又道:「皇上刚刚亲政, 苏克萨哈这厮便上奏章,说什么『兹遇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寝,如綫 余息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藐视皇上吗?皇上不亲大政,他可以生,皇上一亲大政,他就要 死了,难道皇上对奴才们真是这等残暴?」皇帝仍是嗯了一声。 鳌拜道:「臣和王公贝勒大臣会议,都说苏克萨哈共有廿四项大罪,怀抱奸诈,存蓄异心 ,欺藐幼主,不愿归政,实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应与其长子内大臣察克旦一 共凌迟处死;养子六人,孙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斩决。其族人前锋统颌白尔赫图、侍 卫额图等也皆斩决。」皇帝道:「如此处罪,只怕太重了吧?」 韦小宝心道:「这皇帝说话声音像个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当真好笑。」鳌拜道: 「回皇上,皇上年纪还小,於执政大事恐怕还不十分明白。这苏克萨哈奉先皇遗命,与奴 才等共同辅政,听得皇上亲政,该当欢喜才是,他却上了奏章,讪谤皇上,显是包藏祸心 ,请皇上准臣下之议,立加重刑。皇上亲政之初,应该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惧。倘若宽纵 了苏克萨哈这大逆不道之罪,日後众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首不敬,行事无体,皇上的事 就不好办了。」韦小宝听他说话的语气很是骄傲,心道:「你这老乌龟自己先就出言不敬 ,行事无礼。他说皇帝年幼,难道皇帝是个小孩子吗?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说话声音有些 像小玄子。」只听得皇帝道:「苏克萨哈虽然不对?不过他是辅政大臣,跟你一样,都是先 帝很看重的。倘若朕亲政之初,就……就杀了先帝眷顾的重臣,先帝在天之灵,只怕不喜。 」 鳌拜哈哈一笑,说道:「皇上,你这几句可是小孩子的话了。先帝命苏克萨哈辅政,是嘱 咐他好好侍奉皇上,用心办事。苏克萨哈若是体念先帝的厚恩,该当尽心竭力,赴汤蹈火 ,为皇上效犬马之劳,那才是咱们做奴才的道理。可是这苏克萨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讪谤 皇上,说什么致休艺命,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紧,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紧了。那是这厮对 不起先帝,可不是皇上对不起这厮,哈哈,哈哈!」 第一一回权臣欺主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他在皇帝面前哈哈大笑,显得肆无忘惮之极,其实这几句话也不见得有什么可笑。 皇帝道:「鳌少保有什么好笑?」鳌拜一怔,知道自己笑得失态,忙道:「是,是,是,是 。」皇帝道:「就算不是朕对不住苏克萨哈,但如此刻杀了他,未免有伤先帝之明。天下 百姓若不是说我杀错了人,就会说先帝无知人之能。朝廷将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布於天 下,人人心中都想,原来苏克萨哈这厮如此罪大恶极,这样的坏蛋,先帝居然会用做辅政 大臣,和你鳌少保并列,这这……岂不是太没见识了麽?」韦小宝心想:「这小孩子皇帝的话 说得很有道理。」 鳌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爱怎么想,让他们胡思乱想好了,谅他们 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有谁敢编排一句先帝的不是,瞧他们有几颗脑袋?」皇帝道:「古书 上说得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一味杀头,不许百牲说出心头的话来,终究不好。 」鳌拜道:「汉人书生的话,是最听不得的。倘若汉人这些读书人的话对,怎么汉人的江 山,又会落入咱们满人手裏呢?所以臣奉劝皇上,汉人的这许许多多书,还是少读为妙,只 有越读脑子越胡涂了。」皇帝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鳌拜又道:「想奴才当年跟随太宗皇 帝和先帝爷东征西讨,从关外打到关内,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汉字不识一个,一样杀了不 少南蛮。这打天下,保天下嘛,还是得用咱们满洲人的法子。」 皇帝又哼了一声,道:「少保的功劳当然极大,否则先帝也不会这样重用少保了。」鳌拜 道:「奴才就只知道赤胆忠心,跟皇上干事。打从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皇上都 是一样。皇上,咱们满洲人办事,讲究有赏有罚,忠心的有赏,不忠的处罚,这苏克萨哈 非但不是忠臣,而且是个大大的奸臣,臣以为非处以重刑不可。」韦小宝心道:「辣块妈 妈,我单听你的声音,就知你是个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杀苏克萨哈,到底自己有什麽原因?」鳌拜道:「我有什麽原因?难道 皇上以为臣有什么私心?」他声音越说越响,语气也越来越是凌厉,顿了一顿,又厉声道: 「臣为的是咱们满洲人的天下。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可不能让子孙 给误了。皇上这样问臣,臣可当真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听他说得这样凶狠,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望去,只见一个魁梧的大汉满脸横肉, 双眉倒竖,凶神恶煞般的走来,双手握了拳头,身上骨骼中格格的直响。一个少年「啊」 的一声惊呼,从椅子中跳了起来。这少年一侧头间,韦小宝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声 叫了出来。原来这少年皇帝不是别人,正是天天和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 韦小宝见到皇帝的相貌,纵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决不会呼喊出听,但一见到居然是 小玄子,这一下惊诧直是非同小可,呼声出口,知这大事要糟,当即转身,便欲出房逃命 。但心念电转:「小玄子武功比我为高,这鳖拜更是厉害,我说什么也逃不出去。」灵机 一动,便即纵身而出,挡在皇帝的身前,向鳖鳌喝道:「鳌拜,你干什么?你胆敢对皇上无 礼麽?你要打人杀人,须得先过我这一关。」 鳌拜是满清身经百战的大功臣,功大权重,对康熙皇帝这少年皇帝原不怎么瞧在眼裏。康 熙讽刺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於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疮。这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盛 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论,倒也无犯上作乱之心,突然间见书架後面冲出一个小太 监来,挡在皇帝的面前。叱责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 胁皇帝,急忙倒退数步,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有事奏禀皇上,谁敢对皇上无礼了? 」说着又倒退了两步,垂手而立。 原来每天和韦小宝比武的小玄子,正是当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烨,眼见韦小宝不识 得自己,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童心一起,随口就说是「小玄子」,这是孩童心性、原不足 异。他秉承满洲人习性,喜爱角骶之戏,只是练习摔角这门功夫,必须扭打跌扑,扳颈拗 腰。侍卫们虽教了他摔角之法,却又有谁敢对皇帝如此粗鲁无礼?有谁敢去甩力扳他的龙头 ,扼他的御颈?被逼不过之时,只好装模作样,皇帝一腿扫来,扑地便倒,一手扭来,跪下 投降,勉强要还击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边缘,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嘱,必须真打, 众侍卫没一个有此胆子,最多不过扮演得像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厮拼 ,杀得难解难分,直到最後关头方输,这摔角之戏,却是万难假装,就算最後必输,中间 厮打之时,有谁敢抓起皇帝来摔他一交? 康熙对摔角之技兴味极浓,眼见众侍卫互相比拼时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对手,便战战 兢兢,死样活气,心下极不痛快,後来换了太监做对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一 般。做皇帝要什么有什么,可是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对手,却万难办到,有时真想微服出 宫,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这样做究竟太过危险,在少年 皇帝心中,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这天和韦小宝相遇,比拼一场,韦小宝出尽全力而仍旧落败。康熙心中不胜之喜,生平以 这一架打得最是开心。韦小宝约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从此两人日日比武,康熙始 终不揭破自己身份,比武之时。也从不许别的太监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心想这小太监 一知道自己是皇帝,动起手来便毫无味了。 此後康熙(作者按:康熙本是年号,但通俗小说习惯,不称他本名玄烨而称之为康熙,以 便读者)的武功日有长进,韦小宝居然也是蒸蒸日上,两人打来打去,始终是旗鼓相当, 而韦小宝却又是稍逊一筹。这一来,康熙须得努力练功,才不致落败。他是个十分要强好 胜之人,练功越有进步,兴味越浓,对韦小宝的好感也是大增。这日鳌拜到御书房来启奏 要杀苏克萨哈,他早知鳌拜为了镶黄旗和正白旗两旗换地之争,与苏克萨哈有仇,今日一 意要杀苏克萨哈,乃是出於私怨,因此迟迟不肯准奏。那知鳌拜嚣张跋扈,盛怒之下,显 出武人习气,捋袖握拳,便似要上来动手。鳌拜身形魁梧,武功甚高,康熙见他气势涌涌 的上来,不免吃惊,一众侍卫又都侯在御书房外,呼唤不及,何况众侍卫大都是鳌拜心腹 ,殊不可靠,正没做理会处,恰好韦小宝跃了出来。康熙心下大喜,寻思:「我和小桂子 合力,便可和鳌拜这厮斗上一斗了。」待见鳌拜退下,更是宽心。韦小宝情不自禁的出声 惊呼,泄露了行藏,只得挺而走险。出来向鳌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鳌拜竟然退下,不 由心中大乐,大声道:「杀不杀苏克萨哈,自当由皇上拿主意,你对皇上无礼,想拔拳头 打人,不怕杀头抄家吗?」这句话正说到了鳌拜心中,他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适才 行事实在太过鲁莽,当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听这小太监的胡言乱语,奴才是个大大的 忠臣。」 康熙初亲大政,对鳌熙原是十分忌惮,眼见他已有退让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脸,须 得装作害怕他的权势,慢慢再设法收拾,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韦小宝躬身道 :「是!」退到书桌之旁。康熙道:「鳌少保,我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忠臣。你冲锋陷阵惯 了的,原不如读书人那样斯文,我也不来怪你。」鳌拜大喜,道:「是,是。」康熙道: 「苏克萨哈之事,便依你办理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赏忠罚奸。」鳖拜 更是喜欢,说道:「皇上这才明白道理了。臣今後总是努力给皇上办事。」康熙道:「很 好,很好。朕禀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赏。」鳌拜喜道:「多谢皇上。」康熙道: 「还有什麽事没有?」鳌拜道:「没有了。臣告退。」康熙点点头,鳌拜笑容满脸,退了出 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跳了下来,笑道:「小桂子,这秘密可给你发现了。」韦小宝道:「 皇上,我这……这可该死,一直不知你是皇帝,跟你动手动脚,大胆得很。」康熙叹了口气 ,道:「唉,你知道之後,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极了。」韦小宝笑道:「只要你 不见怪,我以後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为定,若不真打 ,不是好汉。」说着伸手出来,韦小宝一来不知宫廷中的规矩,二来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 的惫懒人物,当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後若不真打,不是好汉。」两人同时哈哈大 笑。 康熙在母亲和众大臣眼前,一直循规蹈矩,装作少年老成的模样,见了一众宫女太监,也 始终摆出皇帝架子,不敢随便,一生之中,连纵情大笑的时候也没几次。但少年人爱玩爱 闹,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无分别,只有和韦小宝在一起,他才无拘无束,生平无此 之乐。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将来要做皇帝,自幼的抚养教诲,就与常人大大不同,一哭一 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众目所视,当真是没半分自由。一个囚犯关在牢中,还可随便说话 ,在牢房之中,总还得以任意行动,但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却比囚犯还厉害百倍。负责教 读的师保,服侍起居的太监宫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麽乱子,整日价战战兢兢,如临深 渊,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随便,师傅便谆谆劝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 少穿一件衣服,宫女太监便如大祸临头,唯恐太子着凉感冒。一个人自幼至长,日日夜夜 ,受到如此严密看管,实在殊乏生人乐趣。历朝颇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实由皇帝一得 行动自由之後,当即大大发泄历年所积的闷气。种种行径,令人觉得匪夷所恩,其实也不 过是发泄过份而已。 康熙自幼也受到严密看管,直到亲政,才得时时叫宫女太监去得远远地,不必跟随左右, 由此而得享与韦小宝扭打之乐。在寻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与游伴乱叫乱跳,乱打 乱闹,这位少年皇帝却要事机凑合,方得有此「福缘」。 他拉住韦小宝的手,道:「在有人的时候,你叫我皇上,无人之时,咱们仍和从前一样。 」韦小宝笑道:「那再好没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还道皇帝是个白胡子老公 公呢。」康熙心想:「就算先帝在世之日,也不是白胡子老公公,你这小家伙怎地什么也 不知道?」问道:「难道海老公没跟你说起过我麽?」韦小宝摇头道:「没有,他便是教我 练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谁教的?」康熙笑道:「咱们说过无人之时,还是和从前一样。 怎么叫我皇上了?」韦小宝笑道:「对,我心裏可有点慌。」康熙叹了口气,道:「我早料 到。你一知我是皇上之後,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跟我比武了。」韦小宝道:「我尽力而为 ,不过只怕不大容易。喂,小玄子,你的武功到底是谁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说 。你问来干什么?」韦小宝道:「那鳌拜自以为武功了得,对你磨拳擦掌想要打人一般。我 想你师父武功很高。不妨请你师父来对付他。」康熙微微一笑道:「不成的。我师父怎能 做这种事?」韦小宝道:「可惜我的师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则请他来打鳌拜,多半也赢得 了他。啊,有了,明儿咱二人联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这鳌拜虽说是满洲第一勇士 ,但咱二人联手而斗,也未必会输给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但随即知 道此事决计难行,摇了摇头,叹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话了。」韦小宝道: 「你不是皇帝就好了!」康熙点了点头,一霎时间,颇有些羡慕韦小宝这小太监,爱干什 么便干什麽,虽在皇宫之中,倒也逍遥自在。给韦小宝一提鳌拜,适才他横眉怒目,气势 汹汹,大踏步走上前来的神态,康熙思之犹有余悸,寻思:「这人对我如此无礼,他要杀 谁便非杀谁不可,半点也不将我瞧在眼裏,到底他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只是朝中宫裏的 侍卫,眼下都由他统率,八旗兵将也归他调动,我若是下旨杀他,他作起乱来,只怕先将 我杀了。我须得先换侍卫统领,再撤他的兵权,然後再罢他他辅政大臣的职位,最後才将 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方泄我心头之恨。」 但转念又想,此计也是不妥,只要一换宫内侍卫的首领,鳌拜便知自己要对付他了,此人 大权在握,若是给他先下手为强,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暂且不动声色,须得想个妥善的法 子来对付才是。他不愿在韦小宝面前显得没有主意,说道:「你回海老公那裏去吧,好好 的用心学本事,明日咱们仍在那边比武。」韦小实应道:「是。」康熙又道:「你见到我 和鳌拜的事,可不许跟谁提起。」韦小宝道:「是。这裏没有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 请安磕头了。」康熙哈哈一笑,道:「不用了。」 韦小宝虽然没偷到那部「四十二章经」,但发现日日与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当今皇上,实 是兴奋万分。幸好海老公双眼盲了,瞧不出他神情有异,只是觉得他今日言语特多,不知 遇上了什麽高兴事情,试探了几句,韦小宝却十分机警,不露半点口风。 次日韦小宝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颇想和平日一样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自卫时尽管守 得严密,反击的招数却不知不觉间疲弱无力。康熙明白他的心意,进攻时也不出尽全力, 心想对方既有顾忌,自己若是使劲攻击,未免胜之不武。只打得片刻,韦小宝已输了两个 回合。康熙叹了口气,道:「小桂子,昨天你到我书房去干什么 ?」韦小宝道:「温有道 昨天发烧。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御书房去帮着打扫收拾。我没做惯,手脚慢了些,不 想遇到了你。」随口撒谎原是他的特长,说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而且几乎连自己 也相信确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後,咱们再不能真打了。」韦小宝道:「我也觉得今日打来没 什么劲道。」康熙道:「我倒想了个法儿在此。咱们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你跟别人打 ,过过瘾也是好的。来,你跟我去换衣服,咱们到布库房去。」韦小宝道:「布库房是什 麽地方?放布匹的库房吗?」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库房是武士们练武摔跤的地方。」韦 小宝拍手笑道:「那好极了!」 原来康熙每日来跟韦小宝比武,总是换了便服,以防给他瞧破真相,当下回去更衣,韦小 宝跟在後面。康熙一换了袍服,十六名太监前呼後拥,到布库房去瞧众武士摔跤,那就神 色庄严,再也不跟韦小宝说笑了。 众武士见皇上驾到,无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会,叫了一名胖大武士过来,说道:「我 身边有个小太监,也学过一点摔跤,你教他几手。」转头向韦小宝道:「你跟他学学。」 说着左眼夹了一夹。他二人均已见到,这武士虽然身材魁梧,却是笨手笨脚,看来不是韦 小宝的对手。 两人下塲之後,扭打几转,韦小宝使出一招「顺水推舟」,借力打力,将那武士推出去跌 了个狗吃矢。众武士和太监齐声喝采,康熙甚是喜欢,命近侍太监赏了一锭银子给韦小宝 ,暗想:「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这胖大家伙,我自然也能。」他心痒难骚,跃 跃欲试,但碍於万乘之尊,总不能下塲动手,叹了口气,向近侍太监道:「你去选三十名 小太监来,都要十四五岁的,叫他们天天到这裏来练功夫。那一个学得快的,像这小桂子 那样,我就有赏赐。」那太监答应了,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韦小宝回到屋中,海老公问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经过。韦小宝倒是说得有声有色,似乎 一番大战,双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细问之下,立刻发觉了破绽,沉着脸问道:「小 玄子怎么啦?今日生了病吗?」韦小宝道:「没有啊,不过他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一 声,道:「你从头到尾,一招一式的说给我听。」 韦小宝情知瞒他不过,只得照实将今日比武的情形细细说了。海老公抬起了头,缓缓道: 「这一招你明明可以用『苦海回头』,将他脑袋扳向左方,你却用『挟山超海』,想把他 身子抱起,以致落败。你不是不会,而是故意在让他,那是什么缘故?」韦小宝笑道:「我 也没故意让他。只不过他打得客气,我出手也就容情些。我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 得太过份了。」他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心下不自禁的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过你的打法不是手下容情,而是不敢碰他。你……你 ……你终於知道了?」韦小宝心中一惊,道:「知道什么?」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说的,还 是你发见的?」韦小宝道:「说什么啊?我这可不懂了。」海老公厉声道:「你给我老老实 实的说来!你怎么知道小玄子的真实身份?」一伸手,已抓住了他左腕。韦小宝登时痛入骨 髓,手骨格格作响,似乎即便欲折断,叫道:「投降,投降!」海老公道:「你怎样知道 的?」手上反而加劲。韦小宝道:「我已叫了投降,你还不放手?」海老公道:「我问你话 ,你就好好的答。」韦小宝道:「好,你若早知道小玄子是谁,我就跟你说其中的原因。 否则的话,你就是捏死了我,我也不说。」海老公道:「那有什麽希奇?小玄子就是皇上, 我第一天教你武功之时,早就知道了。」韦小宝喜道:「原来你早知道了,可瞒得我好苦 。那么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於是将昨天在御书房中撞见康熙和鳌拜的事说了,讲到今天 在布库房中打倒一名胖大武士,又是眉飞色舞起来。 海老公听得甚是仔细,不住插口查问。韦小宝说完後,又道:「皇上吩咐我不许跟你说的 ,你若是泄漏了出去,我两个人都要杀头。」海老公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会杀你 ,只会杀我。」韦小宝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沉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监一起练武,那是干什么来着?多半他是技痒, 跟你打得不过瘾,再找些小太监来挨他的揍。」他站起身来,在屋中绕了十来个圈子,说 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讨好皇上?」韦小宝道:「他是我好朋友,让他喜欢,那也是做朋 友之道啊。」海老公厉声道:「我有一句话,你好好记在心里。今後皇上再说跟你是朋友 什么的,你无论如何不可应承。你是什麽东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日,还是个小 孩子,说着高兴高兴,这岂当真的?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韦小宝甚是聪明,原知这种话不能随口乱讲,经海老公这么疾言厉色的一点醒,伸了伸舌 头,道:「以後杀我的头也不说了。不过人头落地之後,是否还能说话,倒得研究研究。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 韦小宝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这样一身好武艺,不收 一个徒儿传了下来,岂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阴险奸诈的多,忠厚老实的少。收了坏 徒儿,反来谋害师父,却又何苦?」韦小宝心中一动:「我弄瞎他的眼睛,他也早知道了 么?」但见他神色木然,并无恼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信得过,又对你忠心的,原 也不大易找。公公,你道我到御书房去干什麽?我是冒了杀头的危险,想去将那部『四十二 章经』偷出来给你。只不过皇上书房裏的书成千成万,我又不大识字………」海老公突然插嘴 道:「嗯,你又不大识字 !」 韦小宝心中突的一跳:「啊哟,不好!不知小桂子识字多不多。倘若他识得很多字,我这 么说,那可是露出马脚了。」忙道:「我找来找去,也寻不着那部『四十二章经』。不过 不要紧,以後我时时能到御书房去,总会教这部书成为顺手牵羊之羊,叶底偷桃之桃。」 海老公道:「你没忘了就好。」韦小宝道:「我怎么会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没得说的,我若 是下想法下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海老公喃喃的道:「嗯,我若是不想 法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这两句话说得冷冰冰地,韦小宝听在耳里,不 由得背上一阵发毛,偷眼瞧他脸色,却无丝毫端倪可寻,心想:「这老乌龟厉害得很,他 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却不露半点口风。我可须得小心在意,他若知道自己双眼是我下手 弄瞎的,随时随地可致我死命。」两人默然相对。韦小宝半步半步的移向门边,只要瞧出 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立即飞奔出外,决意逃出宫去,从此不再同来。却听得海老公道: 「你以後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再学下去,都是分筋错骨之法,脱人关节,断 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我今天教你一门功夫,叫 做『大慈大悲干叶手』!」韦小宝道:「这名倒怪,我只听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 菩萨。」海老公道:「你见过千手观音没有?」韦小宝道:「千手观音?我见过的,观音菩 萨身上生了许许多多手。每只手裏拿的东西都不同,有的是个水瓶,有的是根树枝,还有 蓝子、铃子,真好玩得紧。」 海老公道:「你是扬州庙裏见到的麽?」韦小宝道:「扬州庙里?」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 ,一个箭步,窜到门边,便欲夺门而出。海老公道:「你从扬州来到宫裏,是六岁呢还是 七岁?小时候见到的菩萨,现在倘还记得?」韦小宝暗叫一口长气,心道:「原来小桂子也 是扬州人,那可真巧极了。」忙道:「是七岁了,别的都忘了,观音菩萨身上手这么多, 倒还记得。」海老公嗯了一声,道:「你冷吗?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韦小宝道:「我不冷。」海老公道:「怎麽你说话声音有点发抖?」韦小宝道:「刚才给吹 了阵冷风,现下好了。」海老公道:「门边风大,别站在门口。」韦小宝道:「是,是!」 走近几步,却总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边。 海老公道:「这『大慈大悲千叶手』是佛门功夫,动起手来能制住对方,却不会杀人伤人 ,乃是天下最仁善的武功。」 韦小宝喜道:「这门功夫不会杀人伤人,跟皇上动手过招,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海老公 道:「不过这功夫十分难学,共有一千招,你若是记性好,每天学得十招,也须三个多月 才能学全。」韦小宝道:「我用心学就是了。」海老公道:「你走过来。」韦小宝道:「 是!」走近了几步,离开海老公仍有数尺。海老公道:「你怕我吃了你吗?」韦小宝笑道: 「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扬起,突然拍出。韦小宝吃了一惊,向右一避,忽然背上拍拍两声。已被海老 公打中,登时跪在地,动弹不得。他心下大骇:「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海 老公道:「这是『大慈大悲千叶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礼佛』。你背上给打中的两处 穴道,一处是『天宗穴』,一处是『志堂穴』,可要记住了。」说着伸手在他背心两处穴 道上按了按。韦小宝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来,心道:「原来老乌龟是教我功夫,可吓得 我魂灵出窍。」 这一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别难些,以後你若是用心,便可慢慢的赶上去 。」 韦小宝第二天也不去赌钱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知道桌上的糕点是为皇帝 而设,也就不敢再偷。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竟不再来。韦小宝心道:「是了,他跟我比 武没味,不来玩了。」於是迳到御书房中,只见康熙伸足在踢一只皮凳,踢了一脚又是一 脚,神色气恼,不住吆暍:「踢死你,踢死你!」韦小宝心想:「他是在练踢腿功夫麽?」 不敢上前打扰,静静的垂手站在一旁。 第一二回计智救驾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康熙踢了一会,抬头见到韦小宝,露出笑容,道:「我闷得很,你来陪我玩玩。」韦小宝 道:「海老公在教我一门新功夫,叫做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此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 手,那可厉害得多了。他说我学会之後,你一定斗我不过了。」康熙道:「那是什麽功夫 ,你使给我瞧瞧。」韦小宝道:「好!」拉开招式,双掌飞扬,「南海礼佛」、「如牛负重 」、「金玉瓦砾」、「纨素敞帛」、「人命呼吸」,一共五招,在康熙背心、肩头、左胸 、右腿、咽喉的五处穴道之上,都用手指轻轻拍了一拍。这「大慈大悲千叶手」变化极是 精微,果真和「大擒拿手」大不相同。康熙猝不及防,连一招也未能躲过。韦小宝出手极 轻,自然没打痛他,但若是当真搏斗,只一招间便已令他受伤。康熙「咦」的一声,道: 「这门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来,我也去请师父教教上乘武功,跟你此过。」韦小宝道 :「好极,好极!」 他回到住处,将康熙的话说了。海老公道:「不知他师父教的是什么功夫,今日你再学几 招千叶手。」这一日韦小宝又学会了六招,乃是「镜裏观影」、「水中捉月」、「浮云去 来」、「水泡出没」、「梦裏明明」、「觉後空空」。这六招都是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 招数,虚式多而实式少,韦小宝只是硬记招式,於其中奥妙之处,一时也难以尽解。次日 来到御书房外,只见门外守了四名侍卫,正迟疑间,一名侍卫笑道:「你是桂公公吗?皇上 命你即刻进去。」韦小宝一怔,心道:「什麽桂公公?」但随即明白:「桂公公就是老子了 ,这侍卫知道我是皇帝亲信,对我加意客气。」 当即笑着点了点头,道:「幸会,幸会,你四位贵姓啊?」他在宫中这些时侯来,已把北京 话学了八九成,虽不能说字正腔圆,却也已十分纯熟。四名侍卫跟他通了姓名,韦小宝客 气了几句。一名侍卫笑道:「你这可快进去吧,皇上已问了你几次呢。」 韦小宝走进书房。康熙从椅中一跃而起,笑道:「你昨天这五招,我师父已教了破法,咱 们这便试试去。」韦小宝道:「你师父既说破得,自然是破得了,也不用试啦。」康熙道 :「非试不可?你先悄悄到咱们比武厅去,别让人知道了,我随後就来。」韦小宝答应了, 迳去那闻小房。 康熙初学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间就来了。两人一动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手法,将韦小 宝第一天所学的五招拆解了。韦小宝见他所出招数十分高明,心下也是佩服,问道:「你 这套功夫叫什么名堂?」康熙道:「这是『八卦游龙掌』。我师父说,你的『大慈大悲千叶 手』共有一千招,招式太多。我们的『八卦游龙掌』只有八八六十四式,但反覆变化,尽 可敌得住你这一千式千叶手。」韦小宝道:「那麽那一门功夫厉害些呢?」康熙道:「我也 问过了,师父说道,这两门都是上乘的拳法掌法,说不上那一门功夫厉害。谁的功力深, 用得巧妙,谁就胜了。」韦小宝喜道:「这样打起来才有味道,否则你老是赢,我老是输 ,我也不想学啦。」康熙道:「你不用担心。」韦小宝道:「我昨天又学了六招,你倒试 试。」 当下将「镜裏观影」、「水中捉月」、「浮云去来」、「水泡出没」、「梦裏明明」、「 觉後空空」这六招使将出来,康熙全不知抵御之法,一连给他拍中了十几下。康熙年纪虽 小,但生性坚毅,一败之下毫不浮躁,点头道:「你这六招妙得很,我这就去学拆解之法 。」 韦小宝回到住处,将康熙学练「八卦游龙掌」的事说了给海老公听。海老公点了点头,道 :「我少林派的千叶手,原只武当派这路八卦游龙掌敌得住。你若够聪明,何不将他这路 功夫也学了来?只是皇上不给你细细讲解,你看了之後未必记得。」韦小宝出身微贱,生平 听恃的便是聪明机警,海老公说他恐怕不够聪明,却是犯了他的大忌,心道:「老乌龟说 我不够聪明,我偏将他这路掌法都学全了。」 此後他每天去和康熙比武,对康熙这路掌法细细请问,却丝毫不露也要学练之意。康熙绝 不藏私,韦小宝所问的,只要自己知道,便都说给他听。两人的武功所学渐深,拆解时只 是比拟手法,印证招术,不像从前摔角那麽扭头扳颈,韦小宝自不须有何顾忌。数月之後 ,韦小宝已将「千叶手」的一千式招数学全,康熙的「八卦游龙掌」更比他早了一个多月 就已学会。两人一动上手,成千种招式反覆运使,日日各有新颖变化,实是兴味无穷。 两人都是第一等的聪明人物,所遇师父又是当世高人,学武只不过半年,相互切磋琢磨之 下。进展迅速异常。 这几个月中,康熙除了和韦小宝比武外,每日带他到书房伴读。皇宫中侍卫太监,都知尚 膳监的小太监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个红人,大家见到他时,都不敢直呼「小柱子」 ,无不桂公公长,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亲熟。 韦小宝要讨好海老公,每日出入御书房,总是想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给他,可是寻 来寻去,始终不见。这几个月中,海老公除了教他武功,每天教他认几个字,这「章」「 经」二字,很早就教了他。韦小宝在满壁图书中留神察看,不见有这部书,可也决不敢向 康熙提及。 这日和康熙练过武後,只见他脸色郑重,低声道:「小桂子,咱们明天要办一件大事,你 早些到书房来等我。」韦小宝应道:「是。」他知道这个少年皇帝不爱多说话,他不说是 什麽事,自己就不能多问。 次日一早,他便到御书房侍候。康熙低声道:「我要你办一件事,你有没有胆子?」韦小宝 道:「你叫我办事,我还怕什么?」康熙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办得不妥,你我俱有性命 之忧。」韦小宝微微一惊,道:「最多我有性命之忧。你是皇帝,谁敢害你?」康熙道:「 鳌拜这厮横蛮无礼。心有异谋,今日咱们要拿了他,你敢不敢?」韦小宝在宫中已久,除了 练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极少玩耍,近几个月来练武的时间越来越长,连赌钱也没功夫,正 感气闷,听得要拿鳌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极,妙极!我早说咱二人合力斗他一斗 。就算他是满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已练得差不多了,决不怕他。」康熙摇头道:「我 是皇帝,不能亲自动手。鳌拜这厮身兼内侍卫大臣,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心腹。他一知 我要拿他,多半就会造反。众侍卫同时动手。你我固然性命不保,连太皇太后,皇太后也 会遭难。所以这件事当真危险得紧。」 韦小宝一拍胸脯,道:「那么我到宫外等他乘他不防,一刀刺死了他。要是刺他不死,他 也不知是你的意思。」康熙道:「这人武功十分了得,你年纪还小,未必是他对手。何况 在宫门之外他卫士众多,你难以近身,就算真的剌死了他,只怕你也会给他的卫士们杀了 。我倒另有个计较。」韦小宝道:「是。」康熙道:「待会他要到我这裏来奏事,我先传 些小太监来,在这裏等着,你见我手中的茶盏跌落,便扑上去制他穴道。十几名小太监同 时拥上,拉手拉脚,让他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还是不成,我只好上来帮忙。」韦小宝道 :「此计妙极,你有刀子没有?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住,我便一刀将他杀了。」 康熙点了点头,从靴桶中摸出两把匕首来,一把交了给韦小宝,一把又插入自己靴桶之中 。韦小宝道:「你放心好啦!」 康熙道:「你去传十二名小太监来。」韦小宝答应了。出去传呼。这些小太监在布库房中 练习扑击已有数月,虽然没什麽武功,但拉手扳腿的本事却都已不差。康熙向十二名小太 监说道:「你们练了好几个月,也不知有没有进步,待会有一位大官进来,这人是咱们朝 裏扑击的好手,我让他试试你们的功夫。你们一见我将茶盏摔在地下,便一拥而上,冷不 防的十二个打他一个。要是能将他按倒在地,令他动弹不得,我重重有赏。」 说着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十二只五十两的元宝,道:「赢得了他,每人一只元宝,若是 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这种懒惰无用之辈,留着何用?」最後这两句话说得声色俱厉。 十二名小太监一齐跪下,说道:「奴才们自当奋力为皇上办事。」康熙笑道:「那又是什 麽办事了,我只是考考你们,看谁学得用心,谁在贪懒。大家起来吧。」韦小宝暗暗佩服 :「他在小太监面前也不露半点口风,以防这些小鬼们沉不住气,在鳌拜面前露出了马脚 。」众小监起身後,康熙翻开一本书来观阅。韦小宝听他在低声吟哦,居然声不颤,手不 抖,面临大事,镇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却是出了一阵冷汗又是一阵,心下暗骂:「韦小宝 ,这一下你可给小玄子给比下去了,你武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转念又想:「他是皇 帝,自然胆子该比我大些。倘若我做皇帝,当然又胜过他了。」但内心隐隐又觉得未免难 以自圆其说。 过了好半晌,门外靴声响起,一名侍卫叫道:「鳌少保见驾,皇帝万福金安。」康熙道: 「鳌少保进来吧!」鳌拜一掀门帷,走了进来,跪下磕头。康熙笑道:「鳌少保,你来得正 好,我这十几名小太监在练扑击。听说你是我满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来指点他们几招如 何?」鳌拜微笑道:「皇上有兴,臣自当效力。」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卫们 下去休息,不听传呼,不用进来伺候。」说着笑了笑,向鳌拜扮们鬼脸,鳌拜哈哈一笑。 韦小宝走出去吩咐。康熙低声道:「鳌少保,你劝我别读汉人的书,我想你的话很对,咱 们还是在书房裏摔跤玩儿的好,不过别让人听到了,要是说给皇太后知道,可又要逼我读 书啦。」鳌拜大喜,连声道:「对,对,对!汉人的书本儿,读了有什么用?」 韦小宝同进书房,道:「侍卫们多谢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康熙笑道:「好,咱们玩 咱们的。小监们,十二个人分成六对,打来瞧瞧。」十二名小太监卷袖束带,分成六对扑 击起来。鳌拜笑吟吟的观看,见这些小太监功夫平平,笑着摇了摇头。康熙拿起茶盏,喝 了一口,笑道:「鳌少保,小孩儿们的本事还使得吗?」鳌拜笑道:「将就着瞧瞧,也过得 去!」康熙笑道:「跟你鳌少保此,那自然不成!」身子微侧,手一松,跄啷一声,茶盏掉 在地下,口中叫了声「啊哟!」 鳌拜道:「皇上………」只叫得两个字,身後十二名小监已一齐扑了上来,扳手攀臂,抱腰扯 腿,同时进攻。康熙哈哈大笑,说道:「鳌少保留神。」鳌拜兀自未悟,还道少年皇帚指 使小太监试他功夫,他天生神力,双臂一分,四名小太监向後跌了出去。他还不敢使力太 过,生怕伤了众小监,左腿轻轻一扫,又扫倒了两名。余下众小监记着皇上「若是输了, 十二个人一齐斩首」的话,出尽了吃奶的力气,牢牢抱住他腰腿。 韦小宝早已闪在他的身後,奋力一挥,打在他的「意舍穴」上。若是寻常武师中了这一拳 ,当即晕倒,但鳌拜天赋异禀,武艺高强,只感穴道上一阵酸麻,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 :「那裏来了这样一个高手?」左臂倏地扫出,将三个小太监猛推出去,转过身来,胸口一 痛,又吃了韦小宝一指。他见偷袭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贴身的小太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但毕竟不信皇帝是要这些小孩儿来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韦小宝右肩按了下去。韦小宝 沉肩侧身,左掌右指,同时攻击。 韦小宝使一招「觉後空空」,左掌在鳌拜面前晃了几晃。鳌拜一低头,砰的一声,胸上已 吃了一腿。韦小宝却「啊」的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一腿踢在他的胸口,便如踢中了一堵墙 壁一般。自己脚上反是一阵剧痛。鳌拜见他连使杀着,又惊又怒,混斗之际,也不及去想 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开众小监的纠缠,先将韦小宝收拾了下来。可是众小监抱腰的抱腰 ,拉腿的拉腿,摔脱了几名,余下的又扑将上来。康熙拍手笑道:「鳌少保,只怕你要输 了。」 鳌拜奋起一拳,正要往韦小宝头顶打落,听得康熙这麽说,心想:「原是跟我闹着玩的, 怎能跟小孩子们一般见识?」手臂一偏,劲力稍收,拍的一声响,这一拳打在韦小宝右肩, 只是使了三成力。但他力大无穷,当年战阵之中,与明军交锋,双手抓起敌军官兵四下乱 掷,来去如风,当者披靡。韦小宝只学过几个月武功,又是个小孩,虽有众小监相助,却 如何擒他得住?这一举打下来,韦小宝一个踉跄,险险摔倒,当即左肘撞出,撞正在鳌拜腰 眼之中。鳌拜一声怒吼,双手伸出,已叉住了韦小宝的脖子。 康熙眼见势道不对,拔出匕首,一刀插入了他的背心。鳌拜大叫一声,此时那裏还有怀疑 ,知道皇帝要取自己性命,将韦小宝提起来用力一掷,回身一拳便向康熙打来。他势如疯 虎,出拳劲力奇大。康熙侧身一避,鳌拜抓住两名小监,将他们脑袋对脑袋的一撞,二人 登时头骨破裂。他跟着左手一拳,直打进一名小监的胸膛之中,右脚连踢,将四名小监踢 得撞上墙壁,一个个筋折骨断,哼也没哼一声,便已死去,接着左足用力一踹,踹在一名 抱住他腿的小监肚上,立时肚破肠裂,他霎时之间连杀八人,余下四名小监都吓得呆了, 不知如何是好。 章小宝拔匕首在乎,向他扑去。鳌拜左拳直击而出。韦小宝只感一股劲风扑面而至,气也 喘不过来,挥匕首向他手臂扫落。鳌拜更不闪避,噗的一下,匕首插中他的手臂,但这一 拳也打中了韦小宝左肩。他身不由主,飞了出去,掠过书桌,一交摔在一只香炉之上,登 时炉灰飞扬。康熙始终十分沉着,使开「八卦游龙掌」和他游斗,这路掌法虽妙,但遇到 了鳌拜这等天生神勇的勇士,竟然并无多大用处。鳌拜被他打中两掌,毫不在乎,一脚踢 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鳌拜叫道:「大家一起死了吧 !」双拳同 时往他头顶击落。 康熙一个打滚,滚到了书桌底下。鳌拜左脚飞起,将书桌踢开,右腿连环,又待往康熙身 上踢去,突然间尘灰飞扬,双眼中都是细灰。原来韦小宝见事势紧急,从香炉中抓起两把 炉灰,向鳌拜撒去。这香炉平时烧的都是檀香,香灰甚细,鳌拜双眼被迷,伸手乱揉。韦 小宝奋力端起青铜香炉,往他头顶砸将下去。这香炉是唐代之物,重近百斤,鳌拜目不见 物,难以闪避,砰的一声响,正中头顶。鳌拜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晕了过去。只见香炉 的炉身破裂,鳌拜居然头骨不碎。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他早已备下 牛筋和绳索,忙在倒翻了的书桌抽屉中取将出来,把鳌拜手足都绑住了。鳌拜不多时便即 醒转,大叫:「我是忠臣,我无罪,这般阴谋害我,我死也不服。」 韦小宝喝道:「你图谋不轨,造反作乱,带刀来到御书房,罪该万死。」鳌拜叫道:「我 并未携带刀剑!」韦小宝喝道:「你身上明明不是带着两把刀子?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 还说没带刀?」韦小宝强辞夺理,鳌拜那裏辩得他过?何况鳌拜背上给插了一刀,虽非致命 ,却也是受伤不轻,情急之下,更是气急败坏,只是大叫大嚷的份儿。 康熙见十二名小太监中死剩四人,说道:「你们都亲眼瞧见了,鳌拜这厮犯上作乱,竟想 杀我。」四同小监惊魂未定,脸如土色,有一人连称「是,是!」其余三人却是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康熙道:「你们出去,宣我旨意,召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二人进来。刚才的事 ,一句话也不许提起,若有泄漏风声,小心你们的脑袋。」四名小监答应了出去。鳌拜兀 自在大叫:「寃枉,寃枉!皇上亲手杀我顾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饶你!」康熙脸色沉 了下来,道:「想个法儿,叫他不能胡说!」韦小宝答应了,走过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鳌拜 的鼻子。鳌拜张口透气,韦小宝右手拔下他手臂上的匕首,往他口中一绞,割断了他舌头 。鳌拜喉头荷了几声,晕了过去。韦小宝又拔下他背上的匕首,将双匕并排插在书桌之上 。 康熙眼见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见到鳌拜雄壮的身躯和满脸血污的狰狞神情,不由得暗自 惊惧,又觉适才之举实在太过鲁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学了这许久武艺,两人合力,再加 上十二名练过摔角的小太监,定可收拾得了鳌拜,那知道乃上真正的勇士,几名小孩子毫 无用处,若不是小桂子用计,此刻自己已被鳌拜杀了。这厮一不做二一不休,多半还会去 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朝中大臣和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这厮若是另立幼君,无人敢 问他之罪。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待了良久,四名小监已宣召康亲王和索额图进来。二人一进御书房,眼见死尸狼藉。遍地 血污,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康熙道:「鳌拜大逆不道,携刀入宫,胆敢向朕行凶,幸好 祖宗保佑,尚膳监小监小桂子会同众监,力拒凶逆,将其擒住。如何善後,你们瞧着办吧 。」 康亲王和索额图二人向来和鳌拜不睦,受其排挤已久,陡见宫中生此大变,又惊又喜,跪 下向皇帝请安,自陈疏於防范,罪过重大,幸得皇帝洪辐齐天,百神呵护,鳌拜凶谋得以 不逞。康熙道:「行刺之事,你们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受惊,传了出 去,反惹汉官和百姓们笑话。鳌拜这厮罪大恶极,就无今日之事,也早巳不罪容诛。」康 亲王和索额图都磕头道:「是,是!」他二人心下暗暗怀疑:「鳌拜这厮天生神勇,是我满 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剌皇上,,怎能为几名小太监所擒?这中间定然另有别情。」好在二人 巴不得重重处分鳌拜,有什么内情,也不必深究。康亲王道:「启奏皇上。鳌拜这厮党羽 甚多,须得一网成擒,防有他变。让索大人在这裏护驾,不可有半步离开圣驾。我去下传 旨意,将鳌拜的党羽都抓了起来。圣意以为如何 ?」康熙点头道:「很好!」 康亲王退了出去。索额图细细打量小桂子,笑道:「小公公,你今日护驾之功,可当真不 小啊?」小桂子道:「那是皇上的福气,咱们做奴才的有什么功劳?」 康熙见韦小宝并不居功,对适才这番激斗更是一字不提,心下暗暗喜欢,暗想自己出手在 鳌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若是传了出去,颇失自己为人君者的风度。又想:「小桂子今天 的功劳大得无以复加,可说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个净了身的太监,不论我怎样提拔 他,也总是个太监。我祖宗定下严规,不许太监干政,看来只有多赏他些银子了。」 康亲王办事倒是十分迅速,过不多时,已领了几名亲信的王公大臣齐来请安,回禀说鳖拜 的羽党已大部成擒,宫中原有侍卫已奉旨全体出宫,不留一人,请皇上另派侍卫统领,另 选亲信侍卫护驾。康熙甚喜,说道:「辛苦你啦!」几名亲王贝以勒下文武大臣见到御书房 中八名小太监被鳌拜打得脑盖碎裂,肠穿骨断的惨状,无不惊骇,一齐惊駡鳌拜大逆大道 。当下便有刑部尚书亲自将鳌拜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们说了许多恭颂圣安的话,便要 退出去商议,如何定鳌拜之罪。康亲王杰书禀承康熙之意,嘱咐众人道:「皇上仁孝,不 欲杀戮太众,惊动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所以鳌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於朝,只须将 他平素把持政事,横蛮不法的罪状,一桩桩的列出来便是。」王公大臣齐声称颂圣德。原 来行刺皇帝的事非同小可,鳌拜固然要凌迟处死。连他全族老幼妇孺,以及同党的家人族 人,无一能幸免,这一件大案办下来,牵累一广。少说也要死数千之众。康熙虽恨拜鳌跋 扈,却也不愿乱加罪名於他头上。 他亲政时日已经不浅,但一切大小政务,向来都由鳌拜处决,朝中官员一直只听鳌拜的话 办事,今日拿了鳌拜,因王公太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对自己恭顺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 ,方知为君之乐,又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缩在一角,一言不发,心想:「这人的大功 倒是不易报答。」 众大臣退出去後,索额图道:「皇上,御书房须得好好打扫,请皇上到寝宫休息更衣。」 康熙点头,由康亲王和索额图伴向寝宫。韦小宝不知是否该当跟去,正踌躇间,康熙向他 点了点头,道:「你跟着我来。」 韦小宝本来料想皇帝的寝宫定是金碧辉煌,到处镶满了珍珠宝石,那知进了寝宫,也不过 是一间寻常屋子,只不过被褥枕头之物都是黄绸所制,绣以龙凤花纹而已。康亲王和索额 图在寝宫外数百步处便已告辞。这皇宫的内院,除了后妃王子,太监宫女之外,外臣向来 不得涉足。 康熙喝了宫女端上来的一碗参汤,吁了口长气,笑道:「小桂子,你跟我去见皇太后。」 其时康熙尚未大婚,寝宫和皇太后昕居相距不远。到得皇太后的寝宫,康熙自行入内,命 韦小宝在门外相候。 韦小宝等了良久,忽然觉得无聊起来,心想:「海老公教的这套『大慈大悲千叶手』已经 学全,皇上的那套『八卦游龙掌』也已学到了手,在皇宫中没什么好干了,老是假装太监 ,向小玄子磕头,那可气闷得很。鳌拜已经成擒,小玄子也没什么要我帮忙了。明日我就 溜出宫去,再也不回来啦。」正在思量如何出宫,一名中年太监走了出来,笑道:「桂兄 弟,皇太后命你进去磕头。」韦小宝肚中暗駡:「他奶奶的,又要磕头!你辣块妈妈的皇 太后干麽不向老子韦小宝磕头 ?」但他还是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是!」跟着那太监 走了进去。穿过两重院子後,那太监隔着门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见驾。」轻轻掀开门 帷,将嘴努了努。韦小宝走进门去,迎面又是一道帘子。这帘子全是珍珠穿成,发出柔和 的光芒。一名宫女拉开珠帘。韦小宝低头进去,微抬眼皮,只见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美妇坐 在椅中,康熙靠在她的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当即跪下磕头。 皇太后微笑着点了点首,道:「起来!」待韦小宝站起,说道:「听皇上说,今日擒拿叛臣 鳌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劳。」韦小宝道:「回大后,奴才只知道赤胆忠心,保护主子。皇 上吩咐怎麽办,奴才便奉旨办事。奴才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他在皇宫中不到一年, 但生性聪明,陪钱时听得众太监说起宫裏和朝廷的旧事,一一记在心裏,知道做主子最忌 奴才居功,你功劳越大,越是要装得没半点功劳,主子这才喜欢,若是稍有骄矜之色,设 不定便有杀身之祸,至於惹得主子憎厌,不加宠幸,那自是不在话下了。 果然他这样回答,皇太后很是喜欢,道:「你小小年纪,倒识得大体,比那做了少保的鳌 拜还强。孩儿,你说咱们赏他些什么?」康熙道:「请太后定夺吧。」皇太后沉吟道:「你 在尚膳监,还没品级吧?董监是五品,赏你个六品的品级,升为首领太监,就在皇上身边随 侍好了!」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的六品七品,就是给我做一品太监,老子也不做。」心 中这么想,脸上却堆满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 原来清宫定例,宫中总管太监共十四人,副总管八人,首领太监一百八十九人,太监则无 定额,清初千余人,自後增至二千余人。有职司的太监最高四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监则 无品级。韦小宝从无品级的太监一跃而升为六品,在宫中算得是少有的殊荣了。 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好好的尽心办事。」韦小宝连称:「是,是!」站起身来,倒退 出去,一瞥眼,只见太后身旁桌上摊着一本书,摊开的书旁有一只黄绸子的书函,函上标 签赫然题着「四十二章经」五个大字。韦小宝一呆,心想:「老子在御书房裏找了几十天 ,没找到你这部臭书,却原来在这裏,教老子怎么找得着?」 第一三回抄家得宝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皇太后见他望着经书,微笑道:「小桂子,你识字吗?」韦小宝道:「奴才没读过书,只识 得几十个字。」皇太后道:「闲着就跟识字的太监们学学。」韦小宝道:「是!」躬身退了 出去。那宫女掀起珠帘时,韦小宝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极白,目光烱烱, 但眉头微蹙,似乎颇有愁色,又似在想什么心事,寻思:「她身为皇太后,还有什么不开 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死了老公,总不会开心。」 他回到住处,将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说了。海老公竟然并无兴奋之意,淡淡的道:「原 该在这两天中动手的了。」韦小宝大奇,道:「公公,你早知道了?」海老公道:「皇上学 摔角,还说是小孩子好玩,但用心学那『八卦游龙掌』,自然另有用处了。他直等到你将 『千叶手』演成,才向鳌拜下手,谋定而後动,耐心倒是不差。」 韦小宝侧头瞧着海老公,心中充满了惊佩:「这老乌龟盲了一双眼睛,却什么事情都预先 见到了。」海老公问道:「皇上带你去见皇太后了吧?」韦小宝道:「是!」心想:「你又 知道了。」海老公道:「皇太后赏了你些什麽?」韦小宝道:「也没赏什么,只是给了我个 六品的衔头,升作一个首领太监。」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此我低了一级。我从 小太监升到首领太监,足足熬了十三年时光。」 韦小宝心想:「明日我就要离开你了。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却毒瞎了你一双眼睛,未免 有点对你不住,本该将那部经书偷了来给你,偏偏又在皇太后屋裏。她正在翻看,那是无 论如何偷不到手了。不如跟你明言,好教你死了这条心。」便道:「公公,刚才我在皇太 后屋裏,见到了一样奇怪东西。」海老公道:「那是什么?」韦小宝道:「便是你所要的那 部『四十二章经』!」 海老公叫道:「当真?」跳起身来,已抓住了韦小宝的双手,这一下犹似电闪,韦小宝身子 只微微一动,半尺也没让开,双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韦小宝吓了一跳,道:「我骗你干 什么?那本书摊在皇太后桌上。我见到有个黄绸子做的书套,上面写道『四十二章经』五个 字。公公,要到皇太后屋裏偷这部书,那可难得很了。不如跟皇上说了,几时等皇太后瞧 完,就赏给你吧。」海老公厉声道:「不行,千万别说!」隔了半晌,沉吟道:「难道……… 难道………」他慢慢放开了韦小宝的手,坐回椅中,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韦小宝见了他弯腰 大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意:「这老………老头儿真是古怪。」本来在心裏一直叫他「 老乌龟」的,这时却有些不忍。 这一晚海老公始终咳嗽不停,韦小宝便在睡梦之中,也不时听到他的咳声。 次日韦小宝到御书房去侍候,只见书房外的守卫全已换了新人。康熙来到书房後,不久康 亲王杰书和索额图进来启奏,说道会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鳌拜大罪一共三十欵。康熙颇感 意外,道:「三十欵?有这么多?」康亲王道:「鳌拜罪孽深重,原不止这三十欵,只是奴 才们秉承皇上圣意,从宽究治。」康熙道:「这就是了,那三十欵?」康亲王取出一张白纸 ,念道:「鳌拜欺君擅权,罪一。引用奸党,罪二。结党议政,罪三。聚货养奸,罪四。 巧饰供词,罪五。擅起马迩赛等先帝不用之人,罪六。杀苏克萨哈等,罪七。擅杀苏纳海 等,罪八。偏护本旗,将地更换,罪九,轻慢圣母,罪十。」他将鳌拜的罪状一条条的读 下去,直读到第三十条大罪是:「以人之坟墓,有碍伊家风水,勒令迁移。」康熙道:「 原来鳌拜这厮做下了这许多坏事,你们拟了什么刑罚?」康亲王道:「鳌拜罪大恶极,本当 凌迟处死,臣等体念皇上圣意宽仁,拟革职斩决。其同党必隆、班布尔善、阿思哈等一体 斩决。」康熙沉吟道:「鳌拜虽然罪重,但他是顾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革职 後拘禁,永不释放,抄没他的家产。所有同党,可照你们所议,一体斩决。」康亲王跪下 磕头,说道:「圣上宽仁,古之明君也有不及。」韦小宝心下暗自好笑:「鳌拜背上中了 这一刀,早晚必死,乐得宽宏大量些了。」 这日众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处置鳌拜及其同党之事。(金庸按:据「清史稿·圣祖本 纪」,康熙八年「上久悉鳌拜专横乱政,特虑其多力难制,乃选侍卫拜唐阿年少有力者, 为扑击之戏。是日鳌拜入见,即令侍卫等掊而絷之,於是有善扑营之制,以近臣领之。庚 申,王大臣议鳖拜狱上,列陈大罪三十,请族诛。诏曰:鳌拜愚悖无知,诚合夷族。特念 效力年久,迭立战功,贷其死,籍没,抅禁。」)这些大臣们说了许多镶黄旗和正白旗如 何争执的事,韦小宝也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约略知道鳌拜是镶黄旗的首领,苏克萨哈 是正白旗的首领,两旗为了争夺良田美地,势成水火。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後,正白旗所 属的很多财产田地为镶黄旗所并,现下正白旗众大臣求皇帝发还原主。 康熙道:「你们自去秉公议定,交来给我看。镶黄旗是上三旗之一,鳌拜虽然有罪,不能 让全旗受到牵累。咱们什么事都得公公道道。」众大臣磕头道:「皇上圣明,镶黄旗全旗 人众均沐圣恩。」康熙点了点头,道:「下去吧,索额图留下,我另有吩咐。」待众大臣 退出後,康熙对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後,他家裏的财产都给鳌拜占去了吧?」 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都没入了内库,不过鳌拜当时曾亲自领人到苏克萨哈 家裏搜查,金银珠宝等物,都饱入了鳌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领几个亲 信,到鳌拜家中瞧瞧,查明苏克萨哈的财物,都发还他的子孙。」索额图道:「皇上圣恩 浩荡。」他见康熙没再什么话说,便慢慢退向书房门口。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爱念佛经,听说正白旗和镶黄旗两旗旗主手中,都有一 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不由得全身为之一震。只听康熙 续道:「这两部佛经,都是用绸套子套着的,正白旗的用白绸套子,镶黄旗的是黄绸镶红 边套子。皇太后她老人家说,要瞧瞧这两部经书,是不是跟宫里的佛经相同,你到鳌拜家 中清查财物,顺便就查一查。」索额图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办。」他知道皇上年幼 ,对太后又极孝顺,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无有不听,皇太后交下来的事, 比之皇上自己要办的更为重要,查两部佛经,那是轻而易举之极,非立即去办妥不可。康 熙道:「小桂子,你跟着同去。查到了佛经,两个人一起拿回来。」韦小宝大喜,忙答应 了,心想这佛经之中,必有古怪,非得去瞧瞧不可,再说在宫中这许多时候,从未出去逛 逛,气闷无比,虽然预定明日溜出宫去,从此不回来了,但能早一日去,也是好的。」索 额图知道小桂子是皇上眼前十分得宠的小太监,救驾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两部佛经,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派遣此人。他老於朝政,一转眼间,便巳明白:「是了, 皇上要给他些好处。鳌拜当权多年,家中的金银财宝,自是不计其数。皇上派我去抄他的 家,那是最大的肥缺。这件事我本来无功,为什么要提拔我发财?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 佛经为名,监视是实,这小太监面上,说不定要重重出手一笔了。反正又用不着我自己掏 腰包,咱们慷鳌拜之慨便是。」当下两人携手出宫,宫门外已有马匹随从侍候。 索额图的父亲索尼,是康熙初立时的四名顾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後,索图额升为吏部侍郎 ,其时鳌拜专横,索额图不敢与抗,辞去吏部侍郎之职,改充一等侍卫。康熙知他和鳌拜 素来不洽,所以这次特加重用。 两人来到宫门外,素额图笑道:「桂公公,上马吧!」心想这小太监只怕不会骑马,倒要 照料着他些,别摔坏了他。那知韦小宝武功已学得颇有根基,轻轻纵上马背,虽然骑术不 能与索额图这等武士相比,竟也骑得极稳。 两人到得鳌拜府中,索额图对韦小宝十分客气,「桂公公」之声前後不离口,说道:「桂 公公,你瞧着甚麽好玩的物事,尽管拿了去。皇上派你来取佛经,乃是酬你的大功,不管 拿甚麽,皇上都不会问的。」韦小宝眼见鳌拜府中珠宝珍玩,不计其数,直瞧得眼也花了 ,只觉每件东西都是好的,扬州丽春院那些器玩陈设与之相比,筒直如泥土一般。初时他 甚麽东西都想拿,但瞧瞧这样很好,那样也不错,不知拿那一件才是,又想明日就要出宫 溜走,东西拿得多了,携带不便,只有拣几件特别宝贵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额图手下的官吏正在查点物品,一件件的记在单上。韦小宝拿起一件珠宝一看,写单的 书吏便在单上将这件珠宝一笔划去,表示鳖拜府中从无此物。待韦小宝摇了摇头,又将珠 宝放下,那书吏才又添入清单之中。二人一路查点进去,忽有一名官员快步走了出来,向 索额图和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启禀二位大人,在鳌拜卧房之中,发现了一个藏宝库 ,卑职不敢擅开,请二位移驾查点。」索额图喜道:「有藏宝库吗?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 」又问:「那两部经书查到了没有?」那官吏道:「这几十间屋中,一本书也没有,只有几 十本帐簿。卑职等正在用心搜查。」他携着韦小宝手,走进鳌拜卧室。鳌拜府中金银珠宝 虽多,但他卧室却半点也不华贵,地下铺满了虎皮豹皮,墙上挂满了不少弓矢刃剑,仍是 不脱满洲武士的粗犷本色。那藏宝库是地下所挖的一个大洞,上用铁板掩盖,铁板之上又 盖以虎皮,这时虎皮和铁板都已掀开,两名卫士守在洞旁。索额图道:「都搬出来瞧瞧。 」 两名卫士跳下洞去,将洞裏所藏的物件递将上来,两名书吏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旁边 的一张豹皮之上。索额图笑道:「鳌拜最好的宝物,一定都藏在这洞裏。桂公公,你便在 这裏挑心爱的物事,包管错不了。」韦小宝笑道:「不用客气,你自己也挑吧。」刚说完 了这句话,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只见一名卫士递上一部书来,书外用白绸子套 着,忙伸手接过,见书函上赫然写着「四十二章经」五字。索额图大喜,叫:「道在这裏 了。」接着那待卫又递上一部书来,书函果是黄绸所制,镶以红绸的边。只是审套甚为陈 旧,尤其是白绸子已然发黄,倒如是淡黄绸子一般。 索额图喜道:「桂公公,咱哥儿俩办妥了这件事,皇太后一喜欢,定有重赏。」韦小宝道 :「那是什麽佛经,倒要见识见识。」说着便去开那书函。索额图心中一动,笑道:「桂 公公,我说一句话,你可别生气。」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之中给人呼来喝去,「小畜生,小乌龟」的骂不停口,但自从得到康熙 的眷顾之後,宫中不论什麽人见到他,都是恭谨异常。他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平生那 裏受过这样的尊敬?眼见索额图在鳌拜府中威风八面,文武官员见到了,尽皆战战兢兢,可 是这人对自己却是异常客气,不由得大为受用,对这人更是十分好感,说道:「索大人有 何吩咐,尽管说好了。」索额图笑道:「吩咐是不敢当,不过我年纪痴长几岁,忽然想起 了一件事。桂公公,这两部经书,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鳌拜又放在藏宝库中,可见 非同寻常。到底为什么这样要紧,咱们都不明白。我倒也很想打开来瞧瞧,就怕若是其中 记着什麽重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欢给咱们做奴才的见到,这个………这个………嘻嘻………」 韦小宝聪名伶俐,经他一提,立时省悟,心中暗吃一惊,忙将经书放还桌上,说道:「是 极,是极,索大人,多承你指点,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险些惹了大祸。」索额图笑道: 「桂公公说那裏话来?皇上差咱哥儿俩一起办事,你的事就是我的,那还用分什么彼此?我 若不当桂公公是自己人,这番话也不敢随便出口了。」韦小宝道:「你是朝中大官,我……… 我只是个小………小太监,那裏能跟你当自己人?」 索额图向屋中的众官挥了挥手,道:「你们到外边侍候。」众官员躬身道:「是,是!」都 退了出去。索额图拉着韦小宝的手,道:「桂公公,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你若是瞧得起我 索某,咱二人今日就结为兄弟如何?」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我…我跟你结拜?怎…怎配得 上啊?」索额图道:「桂兄弟,你再说这种话,那分明是损我了。不知甚麽缘故,我跟你一 见就十分投缘。咱哥儿俩就到佛堂之中去结拜了,以後甚麽事情都当亲兄弟一般,只要不 让皇上知道,谁也别说出去,又打甚么紧了?」他紧紧握着韦小宝的手,说得极是诚恳。原 来索额图极是热中,眼见鳌拜已倒,皇上势必要任用几个亲信来做大臣。这一次皇上对自 己神态甚善,看来指日就能高升。但在朝中为官,要得宠幸,自须明白皇帝的脾气心情, 这小太监日夕和皇帝在一起,只要他能在御前替自己说几句好话,便己受益无穷,就算不 说好话,只要将皇帝喜欢什麽,平时多多透露,办起事来便事半功倍。他生长於官宦之家 ,父亲索尼是顾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诀窍,最难的就是这一件 ,眼前正有一个良机,只要将这位小太监好好笼络住了,日後飞黄腾达,封候拜相,均非 难事,是以灵机一动,要去和他结拜。 韦小宝虽然机伶,毕竟於朝政官塲中这一套半点不懂,只道这个大官当真是喜欢自己,不 由暗自得意,说道:「这个…这个,我可真是想不到,」索额图拉着他手,道:「来,来, 咱们到佛堂去。」满洲人崇信佛氏,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当下两人来到佛堂之中,索 额图点着了香,拉韦小宝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几拜,说道:「弟子索额图,今日与……… 与………与……」转头道:「桂兄弟,你大号叫什么?一直没请教,真是荒唐。」韦小宝道:「 我………我………我叫桂小宝。」索额图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宝!」 韦小宝心想:「在扬州之之时,人家都叫『小宝这小乌龟』,小宝二字,又有甚麽好了?」 只听索额图道:「弟子索额图,今日和桂小宝兄弟义结金兰,此後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是不顾义气,天诛地灭,永世无出头之日 。」说着又磕下头去,拜罢,说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吧!」韦小宝心道:「你年纪 此我大得多,倘若我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岂不是我太也吃亏?」一转念间,已有了主意, 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宝,胡说一通,有什么用?」於是在佛像前磕了头,朗声道:「弟 子桂小宝,向来是在皇帝宫中做小太监的,人人都叫为小桂子,和索额图索大人索老哥结 为兄弟,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是小桂子 不顾义气,小桂子天诛地灭,小桂子永世无出头之日。」 他一切灾祸,都推在小桂子头上,又接连说了两个「同月」,将「同年同月」说成「同月 同月」,顺口说得极快,索额图也没听出其中的花样。韦小宝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 那也不打紧。你若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後的三月初三归天,也不吃亏了。」 索额图听他说完,两人对拜了八拜,一起站起身来,哈哈大笑。索额图笑道:「兄弟,你 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十倍。今後你要哥哥帮你什么事,尽管开口, 不用客气。」韦小宝笑道:「那还用说?我自出娘肚子,就不懂『客气』二字是什么思意。 」索额图哈哈一笑,道:「咱二人拜把子的事,可不能跟旁人说,免得旁人防着咱们。照 朝廷规矩,我们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内官的太过亲热。但咱们只要自己心裏有数 ,也就是了。」韦小宝道:「对对,哑子吃馄饨,心裏有数。」索额图又是一笑,道:「 兄弟,在旁人面前,我还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过几天你就到我家裏来,做哥 哥的陪你喝酒听戏,咱兄弟俩好好的乐一下子。」韦小宝大喜,他酒是不大会喝,「听戏 」两字一钻入耳中,可比什么都喜欢,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我最爱听戏。你说是那一 天?」索额图道:「兄弟既然喜欢,我时时请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尽管吩咐好了。 」韦小宝道:「就是明天怎样?」索额图道:「好极!明天酉时,我在宫门外等你。」韦小 宝道:「我出宫来不打紧吗?」索额图道:「当然不打紧。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晚上,谁 也管不着你了。你己升为首领太监,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又有谁敢来管你?」 韦小宝笑逐颜开,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宫,再也不回去了,但听索额图这么说,自己身份不 同,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为定,咱哥儿俩有福共享,有 戏同听。」索额图拉着他手,道:「咱们这就到鳌拜房中挑宝贝去。」 两人同到鳌拜房中,索额图细看地洞中取出来的各种物事,说道:「兄弟,你爱甚么?」韦 小宝道:「甚麽东西最贵重,我可不懂了,你给我挑挑。」索额图道:「好!」拿起两串明 珠,一只翡翠雕成的玉马,道:「这两件珠宝,可值钱得很。兄弟要了吧。」韦小宝道: 「好!」将明珠和玉马揣入了怀裏,顺手拿起一柄匕首来。 韦小宝拿在手中,只觉极是沉重,那匕首连柄不过一尺五寸,套在一个鲨鱼皮的套子之中 ,份量竟和寻常的长刀长剑无异。韦小宝握住剑柄。拔了出来,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 鼻中一酸,「阿乞」一声,打了个喷嚏,再看那匕首时,剑身如墨,半点光泽也没有。他 本来以为鳌拜既将这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藏宝库中,定是一柄宝刃,那知模样竟是此难看 ,便和一柄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随手往旁边一抛,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这匕首竟是 直插入地板之中,直没至柄。 韦小宝和索额图都「咦」的一声,颇为惊异。韦小宝随手这么一抛,丝毫没使劲力,而且 是平抛出去,并未将剑尖对准地下,料想不到剑尖竟会比剑柄更重,自行堕下,插入地板 ,而其锋锐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了烂泥一般。他俯身将匕首拔了起来,道:「这把 短剑倒有些奇怪。」索额图见多识广,道:「看来这是柄宝剑,咱们来试试。」从墙壁上 摘下一柄马刀,拔出鞘来,但见白光耀眼,乃是一柄极锋锐的利刃。他将马刀横持手中, 说道:「兄弟,你用短剑往这马刀上砍一下。」韦小宝提起匕首,一剑往马刀上斩落,擦 的一声,那马刀应手断为两截。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好!」这匕首乃是世所罕见的宝 剑,自无疑义,奇怪的是斩断马刀之声,竟如砍断木材一般,全无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音。 第一四回瓜分赃银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索额图笑道:「恭贺兄弟,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鳌拜家中的宝物,自以此剑为首。」韦小 宝甚是喜欢,道:「大哥,你若是要,我让给你好了。」索额图连连摇手,道:「你哥哥 出身是武官,以後做文官,不做武官啦。这柄宝剑,还是兄弟拿着去玩儿的好。」韦小宝 将匕首插回剑鞘,系在衣带之上。索额图笑道:「兄弟,这剑很短,还是放在靴桶子裏好 啦,免得入宫时给人看见。」要知清宫的规矩,若非一等侍卫,入宫时不许携带武器。韦 小宝道:「是!」将匕首收入靴中。 他得了这柄匕首,其他宝物再也不放在眼裏,过了一会,忍不住又将匕首拔了出来,再在 墙壁上取下一根铁矛,擦的一声,又将铁矛斩为两截。他是小孩子心性,初得宝剑,见到 鳌拜各种各样物品,顺手挥去,无不应手而破。他用匕首之尖在檀木桌面上画了只乌龟, 刚刚画完,拍的一声响,一只檀木乌龟从桌面上掉了下来,桌子正中却空了一个乌龟形的 空洞。 索额图却在用心查点鳌拜宝藏中心的其他物事。只见珍宝堆中有件银光闪闪的衣服,提了 起来,入手却是甚轻,衣质更是甚为柔软,非丝非毛,不知是何物事所织。他一意要讨好 小宝,说道:「兄弟,这件衣服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吧。」韦小宝道 :「这又是什么宝贝了?」索额图道:「我也识他不得,你穿上吧!」韦小宝道:「我穿着 太大。」索额图道:「衣服软得很,稍为大一些,打一个褶就不打紧了。」韦小宝接了过 来,觉得这衫子甚是轻软,他去年求母亲做件丝棉袄,母亲张罗几天,没筹到钱,终於没 做成,这件衣衫可比丝棉袄好得多了,心想:「好,将来我穿回扬州,去给娘瞧瞧。」於 是除下外衫,将这件衣衫穿了,再将外衣罩在上面,那衣衫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软又薄, 袖子一卷,也没什么不便。 索额图清理了鳌拜的宝藏,命手下人进来,看了鳌拜家财的初步清单,不由得伸了伸舌头 ,说道:「鳌拜这厮倒真会搜括,他家财此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还不止。」他挥手命下属 出去,对韦小宝道:「兄弟,他们汉人常言说道:『千里为官只为财。』这一次皇恩浩荡 ,皇上派了咱哥儿俩这个差使,原是挑咱们发一笔横财来着。这张清单吗,待会我得去修 改修改。二百多万面银子,你说该报多少才是?」韦小宝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凭大哥 作主便是。」 索额图笑了笑:道:「单子上开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零头 仍是照旧,咱们给抹去个『一』字,戏法一变,变成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 个『一』字呢,咱哥儿俩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你……你说………」索 额图笑道:「兄弟嫌不够麽?」韦小宝道:「不,不!我……我是不大明白。」索额图道:「 我说把那一百万两银子,咱哥儿俩拿来平分了,每个人五十万两。兄弟若是嫌少,咱们再 计议计议。」韦小宝脸色都变了,他在扬州妓院中之时,手边只须有五六两银子,便如是 发了横财一般,在皇宫之中和人睹钱,进出大了,那也只是几百两银子的事,突然听到一 分便分到五十万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额图适才不住将珍宝塞在他的手裏,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鳌拜财产 的真相。须知皇上对他极是信任,只要他稍露口风,不但自己吞下的赃欵要尽数吐出,断 送了一生全程,势必还落个大大的罪名。他见韦小宝脸色有异,忙道:「兄弟要怎麽办, 我都听你的主意便是。」韦小宝舒了口气、道:「我说过一切凭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给我 五十万两银子,未免太……太多了。」 索额图如释重负,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点儿不多。这样吧,这裏所有办事的 人,大家都得有些好处,做哥哥的五十万而银子之中,拿五万两出来,给底下人大家分分 ,兄弟也拿五万两出来,宫裏的妃子,管子太监他们面上,每个人都有点甜头。这样一来 ,就谁也没闲话说了。」韦小宝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样分法。」索额图道:「这 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办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谁也得罪不了,人人都会说桂公公 年纪轻轻,办事可真够朋友。钱是拿来使的,你我今後一帆风顺,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 呢。」韦小宝道:「是,是!」索额图又道:「这五十万两银子呢,鳌拜家裏也没这么多 现钱,咱们尽快变卖他的产业,一切做得乾手净脚,别让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宫裏, 这许多金元宝、银元宝也没地方存放,是不是?」韦小宝陡然间发了五十万两横财,一时头 晕脑胀,不知如何是好,不论索额图说什么,他都只有回答:「是,是!」索额图笑道:「 过得几天,我叫几家金铺打了金票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五十两一张的。兄弟放在身边 ,什么时候要使,到金铺去兑成金银便是,又方便又稳妥。除非有人来摸你的口袋,否则 谁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纪,竟是咱们北京城裏的一位大富豪呢,哈哈,哈哈!」韦小宝跟 着他打了几个哈哈,心想:「真的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真的是四十五万两?」 他心想:「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怎样花法?大吃大喝用不了多少银子,他妈的天天吃蹄 膀、红烧全鷄,一生一世也吃不完这四十五万两银子。辣块妈妈的,老子到扬州去开十家 妓院,家家比丽春院漂亮十倍。」要知韦小宝自幼「心怀大志」,将来发达之後,要开一 家比丽春院更大更豪华的妓院,扬眉吐气,莫此为甚。他和丽春院的老鸨吵架,往往便说 :「辣块妈妈的,你有一家丽春院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大了发了财,在你对面开一家丽夏院 ,一家丽秋院再开一家丽冬院,抢光你的生意。嫖客一个也不上门,教你喝西北风。」想 到妓院一开便是十家,手面之濶,扬州人士无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额图那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计,说道:「兄弟,皇太后和皇上吩咐了要这两部佛经,咱们 这就先给送了去。鳌拜的财产,慢慢清点不迟。」韦小宝点头称是。索额图当下取过两块 锦缎,将两部佛经包好了,一人捧了一部,来到皇宫去见康熙。康熙见他们办妥了太后交 下来的差事,甚是欣喜,便叫韦小宝捧了跟在身後,亲自到太后宫中。索额图不能入宫, 告退後又去清理鳖拜的家产。 康熙在路上问道:「鳌拜这厮家裏有多少财产?」韦小宝道:「索大人初步查点,他说一共 有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银子。」他将这个数字说成是索额图点出来的,将来万 一给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个推委抵赖的余地。韦小宝旁的不会,这种营私舞弊,偷鷄摸 狗的勾当,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五岁那一年上,一个妓女给他五文钱,叫他到街上买几 个桃子,他落下一文买糖吃了,用四文钱买了桃子交给那个妓女,那妓女居然并未发觉, 还赏了他一个桃子。在韦小宝看来,银钱过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只不过若 是给人查到,却总得有些理由来胡赖一番。 康熙哼了一声,道:「这混蛋。搜到了这许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几万两,可了不起。」 韦小宝心下暗喜:「还有个『一』字给二一添作五了。」说话之间,已到了太后宫裏。 太后听说两部经书均已取到,脸上登时现出喜色,伸手从儿子手中接了过来,打开锦缎, 见到书函後更是笑容满面,说道:「小桂子,你办事可能干得很哪!」韦小宝跪下请安, 道:「那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太后向着身边一个小宫女道:「蕊初,你带小桂子 到後边屋裏,拿些好吃的蜜饯果子赏给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宫女约摸十三四岁年纪, 容貌甚是秀丽,微笑着应道:「是!」韦小宝又请安道:「谢太后赏,谢太后赏。」康熙 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吧,我在这裏陪太后用晚饭,不用你侍候啦。」 韦小宝答应了,跟着蕊初走进内堂,来到一间小小的厢房之中。蕊初打开一具纱橱的门, 只见橱中放了几十种糕饼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吧。」说着取出 一盒松子糖来,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闻着极是受用。小桂子笑道:「姊姊也吃些。 」蕊初道:「太后赏给你吃的,又没赏给我吃,咱们做奴才的怎能偷食?」韦小宝笑道:「 悄悄吃些,又没人瞧见,打什麽紧?」蕊初脸上一红,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吃。」 韦小宝道:「我一个人吃,你站着旁边瞧着,可不成话。」蕊初微笑道:「这是你的福气 。我是服侍太后的,连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却来服侍你吃糖果糕饼。」韦小宝见她巧笑嫣 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来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饼,那就两不吃亏。」蕊初格的 一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罢,太后若知道我跟你在这裏说笑话,可 要生气呢。」 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丽春院中莺莺燕燕,见来见去的都是女人,进了皇宫之後,今日还是 第一次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心下灵机一动,道:「这样吧!我把糖果糕饼 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後,便出来和我一起吃。」蕊初脸上又是微微一红,道:「不 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后,已是深夜了。」韦小宝道:「深夜有什麽打紧?你在那裹等我?」 蕊初她在太后身畔,其余宫女都此地年纪大,平时说话并不投机,眼见韦小宝一定要伴她 吃糖果,其意甚诚,不禁有些心动。韦小宝道:「在外边的花园裏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没 有人知道。」蕊初犹豫着点了点头。韦小宝大喜,道:「好,一言为定。快给我蜜饯果儿 ,你尽拣自己爱吃的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个儿吃,你自己爱吃什麽?」韦 小宝道:「姊姊爱吃什么,我都爱吃。」他一张嘴很甜,说得蕊初十分欢喜,当下拣了十 几种蜜饯果子和糖包糕饼,装在一只纸盒之中,韦小宝低声道:「今晚三更,在花园的亭 子裏等你。」蕊初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韦小宝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纸盒,兴匁红的回到住处。他年纪尚小,还不懂男女情爱之事,本来和假装小玄子 的皇帝玩得极为有兴,真相揭露之後,再也不能跟他玩了。这几日在皇宫之中,人人对他 大为奉承,虽觉得意,却无玩耍之乐。此刻约了一个小宫女半夜中相会,好玩之中带着三 分危险,觉得最是有趣不过。 海老公问起今日做了甚事,韦小宝将到鳌拜家中抄家之事说了,至於吞没珍宝、金银、匕 首等事,自然绝口不提,最後道:「公公,太后命我到鳖拜家裏拿两部『四十二章经』, 那两部经书便和太后桌上的一模一样……」海老公突然站起,说道:「鳌拜家裏也有两部『 四十二章经』 ?」韦小宝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 你,别人也未必知道。」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道:「很好,很好!」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起了头只 是想心事。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见海 老公呆呆的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他既有心事,便睡得不沉,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 ,悄悄起身,生怕惊醒了海老公,慢慢一步步的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拨开了门闩, 再轻轻打开了一扇门,突然间海老公说道:「水桂子,你到那里去?」韦小宝大吃一惊,说 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干麽不在房裏小便?」韦小宝道:「我睡不着,到花 园裏走走。」生怕海老公阻事,也不多说,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刚踏出一步,只觉后领一 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 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心中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龟知道我 要去见那个小姑娘,他不许我去。」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韦小宝笑道: 「公公,你跟我闹着玩麽?好几天没教我功夫了,这一抓是什麽招式?」海老公哼了一声, 道:「这叫做『瓮中捉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你这只小甲鱼。」韦小宝心道: 「老甲鱼捉小甲鱼!」可是他毕竟不敢说出口来,眼珠骨溜溜的乱转,寻思个脱身之计。 他那一盒蜜饯糕饼一直揣在怀中,给海老公这么重重一摔,纸盒受压,只怕许多糕点已给 压得扁了。 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之上,轻轻的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然不肯踏实,总也 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韦小宝笑道:「公公,可惜什么?」海老公不答,只是叹 了口气,过了半晌,又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八个月之前,若是你就会说这 样的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之间全身汗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 抖,牙关轻轻相击,强笑道:「公公,你……你今天晚上说的话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惊惧渐减,道: 「我……我是十四岁吧。」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四岁就十四岁,为什么是『十 四岁吧?』」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这句话倒是真话,他 妈妈胡裏胡涂,小宝到底是几岁,也说不大准。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道:「我当年练功夫,练得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病 ,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韦小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近来 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有好。我胸口痛得很,只是没跟你说, 你不知道罢了。」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海老公叹了口气,道 :「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韦小宝大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 意。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很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作为的。你没有 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要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韦小宝可不懂「净」是甚麽意 思,只觉他今晚说话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轻的道:「公公,的确是很晚了,你这就睡 吧。」海老公道:「睡吧,睡吧!唉,睡觉的时候以後可多得很呢。朝也睡,晚也睡,睡 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人老是睡觉,永远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得难过,那 不是挺美麽?」韦小宝吓得不敢作声。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裏还有些什么人?」这平平淡淡一句问话,韦小宝登时难以回答。 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本来有些什麽人,若是胡乱回答,只怕立时露了马脚,但实 逼处此,只盼海老公本来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这样问,便道:「我家裏只有个老娘, 其他的人,这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在答话中拖上这样个尾巴,若是小桂子还有 父兄姊妹,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个字来推搪一番。 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么的?」 韦小宝又是大吃一惊,心想:为甚麽他问我福建话?难道小桂子是福建人?本来不说他也是 扬州人吗?莫非老乌龟已知道我是冒充的?那麽他两只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 刹那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口中含含糊糊的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麽?」海 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还是像你妈?」韦小 宝嘻嘻一笑,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很坏。」 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後,才净身做太监的……」韦小实心中暗暗叫苦:「原 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了。他早知道我没净身,这可快得设法脱身才是 。」只听得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他在八岁那年就死了。若是活到今日 ,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吧?」韦小宝颤声道:「不 是,辣块妈妈的,当然不是。」他心中一急,扬州话就冲口而出。海老公道:「我也想不 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大的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韦 小宝苦笑道:「就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是『大擒拿手』,第二套是『大慈大悲千叶手』 ,这两套功夫,你都练得很熟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再教我一套 功夫。你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若是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好呢。」海 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那裏敢当?世上武功强的,可不知有多少。」他顿了 一颉。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样? 」韦小宝依言摸到了听说之处,用力一掀,登时痛彻心肺,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了 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的喘气。 海老公阴恻恻的道:「很有趣吧?」韦小宝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口裏说道 :「有一点点痛,也没什么有趣。」海老公道:「你每天上午去赌钱,又去跟皇上练武, 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来了。我觉得这汤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 你在汤裏加了些料,只加这麽一点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体不大妥当。你这人 是很细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一点也不疑心吗?」韦小宝毛骨悚然,道:「我……我以 为你不爱喝汤。」海老公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裏有了毒药,虽然份量极轻, 可是天天喝下去,时间久了,总是有点危险,是不是?」韦小宝知道早着了他的道儿,愤然 道:「是极,是极!公公你当真厉害。」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练那『大慈大悲千叶手』,同时要练呼吸吐纳之术, 这种内功可以压制住你腹内『搜骨捣髓绞肠丹』的毒性,那就可以越服越多。否则早在三 四个月之前,你就已肚子痛得抵不住了。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这才放你出宫,那时 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後越痛越厉害,痛的时间也是 越来越长,大概到一年之後,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大撞, 痛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的咬下来。」 海老公说到这裏,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了,恐怕不能再等。」韦小宝 知道已然无幸,恐惧之心反而渐减,慢慢筹思脱身之策,心想:「他武功虽高,毕竟是个 瞎子。我怎地躲了起来,让他找我不到?」突然之间灵机一动:「今日得来那柄削铁如泥的 匕首,怎不用它一用?」便道:「公公,原来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所以想了这个法子来 折磨我,哈哈,哈哈,你这可上了我的大当啦!哈哈,哈哈!」他纵声大笑,身子跟着乱动 ,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之柄,极慢极慢的从剑鞘中拔出来,不让发出丝毫声息, 就算有了些微声,也教笑声给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麽大当?」韦小宝胡说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 道一番,道:「汤裏有毒药,第一天我就吃了出来。我跟小玄子一商量,他说你在下毒害 我……」海老公一惊,道:「皇上早知道了?」韦小宝道:「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 还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动声色,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後都吐在碗 裏,反正你又瞧不见。」他一面说,一面将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将剑尖缓缓对准了海老 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将他刺死,纵然剌中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韦 小宝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当此生死关头,虽然说话不免发颤,却也并不慌乱,已算难 得之极了。 海老公将信将疑,冷笑道:「你若不喝汤。为什麽一按左腹,又会大痛?」韦小宝叹道:「 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没有嗽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裏。」说到这裏,又将匕首移近数 寸。离海老公的心口已不过尺许。他暗暗运劲於臂,只待一声大笑。便全力戳出,然後滚 入床角,从床脚边窜出。只听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搜骨掏髓绞肠丹』无药 可治,你中毒浅些,发作得慢些,吃的苦头只有更大。」韦小宝哈哈大笑,长笑声中,全 身力道集於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老公的心口。海老公陡然一阵冰冷的寒气扑面,微感 诧异,他武功何等了得,反应之速,无与伦比,料到韦小宝忽施袭击,在这电光石火的一 刹那间,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左手一挥,便往戳来的兵刃上一 格,右手一掌,砰心一声,将韦小宝打得身子飞了起来,撞破窗格,直摔到外面的花园之 中,跟着觉得左手剧痛,却原来四根手指已被匕首从中切断。若不是韦小宝这柄匕首上寒 气大盛,那麽他事先没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他心口不可。但如是寻常刀剑,他二人功力 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劲到处,掌缘如铁,击在刀剑之上,震 飞刀剑,也不会伤到了自己手掌。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锐,海老公苦练数十年的内劲,竟 然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而无声无息的切断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 韦小宝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就算是成名的英雄好汉,也决计禁不起这一掌 之力,料得定韦小宝早巳五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他冷笑一声,道:「死 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定一定神,撕下床单,将左手包扎了起来,又想:「这 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此厉害?」 海老公越想越是奇怪,寻思这小鬼手中所使,必是一柄旷世罕有,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 见的宝刀利刃,否则以自己手掌上内劲既运,坚如钢铁,纵然为利剑所伤,这小鬼手中的 兵刃也必立即震飞,怎能将四根手指一齐割去?他想了一想,随即跃出窗去,伸手往韦小宝 跌落之处摸去,要找那柄宝剑。那知摸索良久,竟是什么也没有摸到。他眼睛虽瞎,自己 窗外的花园却是早巳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然於胸,否则也不敢贸然纵 跃。他明明听得韦小宝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而且估计自己适才这一掌之力,正好将他击 得落在该处,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怎么突然不见 ?又摸 索了几下,摸到了那棵芍药花,只觉枝干全已压得稀烂。海老公吃了一惊:「这小鬼的尸 体给人移去了?是谁有这样身手,移去他尸体之时,我竟会不知?」 他只道自己一掌击出,当者立毙,这小鬼决无幸免之理,岂知这小鬼偏偏就没有死。韦小 宝中了这一掌,当时气为一窒,胸口剧痛,百肢百骸似乎巳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险些儿 便即晕去。他知道眼前生死系於一綫,既然没能将海老公刺死,老乌龟定然会出来追击, 当即一个打滚,奋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的从一道斜坡上直 滚下去。 海老公倘若手指没给割断,韦小实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只是他重伤之余,心 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这一掌竟会不死,虽然听到声音,却全没想到 。 这条斜坡好长,韦小宝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止,他站了起来,慢慢走远,周身筋骨仍是痛 楚不堪,幸好那柄匕首还是握在手中,不由得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打出窗外,我 居然没将匕首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运气好极。」 第一五回宫闱之中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於是匕首放入了靴桶,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这皇宫中是不 能住了。只可惜四十五万面银子变成了一塲空欢喜。他奶奶的,一个人那有这样好运气, 横财一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银子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濶 绰,一晚之间,就花了个精打光。你说够厉害了吧?」他自己肚裏吹牛,不禁得意起来,又 想:「那小宫女还巴巴的在等我,反正半夜裏也不能出宫,啊哟……」一摸怀中那只纸盒, 早己一塌胡涂,心道:「我还是拿去给她看看,免她等得心焦。就说我摔了一交,将蜜饯 糖果压得稀巴烂,变成了一堆牛粪,不过这堆牛粪又甜又香,可以入口。哈哈,辣块妈妈 的,又甜又香的牛粪你吃过没有?老子就吃过。」 他想想觉得好玩,加快脚步,走向太后所住的宫院,来到宫外,只见宫门紧闭,心想:「 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着,那如何进去?」正没做理会处,那门忽然无声无息的开了,一 个小姑娘的头探了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着招手,韦小宝大喜, 轻轻闪身进门。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裏等了许 久。」韦小实也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上绊到一只又臭又硬的老海龟,摔了一交。 」蕊初道:「花园裏有大海龟么?我倒没见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 他一鼓作气的走来,没想到身上的疼痛,给蕊初这麽一问,只觉全身筋骨,无处不痛,忍 不住哼了一声。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那裏?」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 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鹰,从墙头飞了进来,轻轻落在地下。他大吃 一惊,险些儿骇呼出声,只见那大鹰人立起来,一凝神间,月光下看得清楚,原来不是大 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老公是谁?蕊初本来面向着他,没见到 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也转过头来。 韦小宝应变奇速,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着 右手急摇,示意不可作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宝这才慢慢放开了左手,目不转腈的瞧着 海老公,只见他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向前走去。韦小宝见他不是 向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居然能追到这裏来 。」 他又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到我。」只见海老公向前走 了几步,突然之间,他身子向上拔起,也不知使的是什么身法,已落在他的跟前,左手一 探,已叉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声惊叫,但咽喉被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 韦小宝可不是什么侠义之辈,绝无怜香惜玉,挺身而出的念头,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 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此时和海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 尿,却是一动也不敢动,知道只要自己一动手指,就给他听了出来。 只听海老公低声道:「别响!不听话就卡死了你。轻轻回答我的话。你是谁?」蕊初低声道 :「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蛋,道:「你是个小宫女 ,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这裏干什麽?」蕊初道: 「我……我在这裏玩儿!」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惨淡的月光下看来,反显得更为阴森可 怖。海老公问道:「还有谁在这裏?」侧过了头,倾听旁人的呼吸之声。原来适才蕊初不知 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以致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韦小宝和他相距虽近, 呼吸极微极微,他一时便未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说,却又不敢移动手臂。幸好 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那裏?你带 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 道这个老太监捉住了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老公道:「你求也无用。不带我去,立时便 叉死你。」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脸登时胀得通红。韦小宝惊惶之下,终 于撒出尿来,从裤裆裏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没有留神,就算听到了,也道是 蕊初给自己吓得撤尿。他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 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叫他快走,自己决不供 他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 她并肩而行。 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去跟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杀死的,他自 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我。他为甚么不去禀报皇上,是了。他知道皇 上对我好,恐怕告状告不进,那便如何是好?我须得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半夜三更 的,宫中大门已闭,如付逃得出去?只要过得片刻,太后传下命令,更是插翅难飞。」正没 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海大富,你终於找上我来啦!」这声音 阴森森地,但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太后的说话之声,他吃了一惊,便想拔脚就逃。 却听得海老公道:「正是,奴才正是海大富,给你老人家请安来啦。」这声音也是阴森森 地,显然很不怀好意,韦小宝大奇,心想:「老乌龟是甚麽东西,胆敢对太后如此无无礼? 」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我何不乘机眼他 胡辩一番?反正在宫中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这一着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 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了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龟的狗眼珠,那也算不了甚麽大 罪,真的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弟索额图出头说情。自己若是拍腿一走,甚麽话都给海老 公说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本来无罪反而变成有罪了。 他心下又想:「太后若是问我为甚麽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嗯,我说我听到小桂子和海 老乌龟在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语,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 ,所以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乘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於说甚麽坏话,那大可捏造 一番。比赛打架,我打不过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那裏是老子的对手?」他想想得 意起来,登时胆为之壮,反而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自己,跳上来一掌将自 己打死,所以待会在太后跟前辩论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 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 ?半夜三更的到来,成何体统?」海老公道:「 我有件密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人多耳杂,给人听到了,泄漏出去,那可不大稳便。」韦小 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开始告状了。我且让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我再插嘴 不迟。我躲在那裏好?」他看了看周遭的形势,登时选中了一个所在,一步步走到金鱼池的 假山之後,心想:「老乌龟若是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先必跌入金鱼池中,我就立即抢 入太后的房中,老乌龟便有天大的胆子,料他也不敢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甚麽机密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老公道:「太后身边。 没旁人吗?老奴才说的话,可机密得很哪!」大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 身边有没有人,难道也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的圣 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越大胆了,这一会儿又 仗了谁之势啦?胆敢这等放肆。」 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 只听太后又哼了一声,道:「你……你早就没有将我瞧在眼裏,今晚忽然摸了柬,可不知捣 什么鬼。」韦小宝更是关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骂海老公几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 龟,你告状还没有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 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是不想知道那人消息, 那也没有什么,奴才去了!」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括括叫。快快 滚你妈的王八蛋!」 却听我太后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 …你说什麽?」语音有些发颤。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小宝一惊, 心下有些难过:「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太后待会一定更加动怒,他再要告我的状,那 可是千难万难。」只听得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麽人 ?」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 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的晕穴,好教她听不到咱们的说话。」韦小宝 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有杀她!」但内心深处,隐隐又有一点点失望,只觉海老公不杀 蕊初,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只听太后又道:「五台山?你为什麽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只因为五合山上有一个人, 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颤声道:「你…你说他到了五台山上?」海老公道:「太后若想知 道详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裏大声嚷嚷的, 这种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 得开门之声,她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後,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 ,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望,只是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 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时她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是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才没 有说有谁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是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 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是这样说。他……他…那个人,他…他在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裏 麽?」她本来说话极是镇静,但自从听得海老公说到五台上有一个人之後,就气急败坏,似 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个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太后舒了口气,道:「谢天 谢地。我终於……终於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接不 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啊?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起来,寻思: 「难道这人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许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果是父亲兄 弟,那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何必怕别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她的把柄,若是一定要她杀我 ,太后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好听他的话,这可有点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裏听到了,老 婊子若是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来,大夥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的不 算英雄好汉。」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就算是肚裏暗骂, 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烂婊子,臭婊子 」的乱叫乱駡。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之中人人都是污言秽语,大家习以为常, 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到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小 乌龟」的对骂一塲而己。 只听皇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他…在清凉寺干什麽?」海老公道:「太 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海老公道:「主子是出家做 了和尚。」太后「啊」的一声,气息更加急了,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 样忍心,一心一意,只是…只是思念着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 抛到了脑後,我们母子,他…他更是不放在心上了。」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甚么国家 社稷,祖宗的基业 ?老乌龟又叫那人作『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大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 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太后怒道:「他为甚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那 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也还及不上那狐 媚子的一根毫毛。我…我…早知他…他是为了那狐媚子而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 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舌尖锐,渐渐响了起来。韦小宝听着,心中说不出的害 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人实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说什么也不可泄漏了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 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太后厉声道:「那为什 么你又来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 不登基,天下太不太平,他又有甚么放心不放心了?」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 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洽皇帝早巳一命呜呼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 莫非小皇帝另外有个爸爸?」他於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 是顺冶皇帝之外,其余可说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再说得明白十倍,他也猜不到其 中的真实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 咐道,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同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 公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韦 小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裏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 狐狸,不爱太后,所以太后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气呼呼的喘息,道:「他……他说那狐 媚子怎样?」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这狐媚子死了之後, 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谧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后 ,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还大发脾气哪。又叫胡兆龙、王熙这两这个奴才学士,编 篡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 之後,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 后要不要看?」太后大怒,喝道:「你……你…你…」但随即明白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心中一 凛。忽然嘿嘿一笑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人人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 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 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那裏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 』?」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於主子身边,就算没有 ,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金庸按:胡兆龙、王熙二学士奉旨编篡「端敬后语录」等节,系当时实事,具见近人孟 森所著「世祖出家事考实」一文。)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来查什麽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 才查明之後,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了?」海老公道 :「第一件事,查的是荣亲王是怎样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 公道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顾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 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甚么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 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亲王足阳明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 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甚麽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 海老公不置可否,又道:「端敬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亲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 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 信你的异想天开的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後来奴才试给他看,一个月 之中,先後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蹻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 、模样,和端敬后临终之时一模无异。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节是如此这 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 」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 好一会,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来查明白,害死荣亲王和端敬后是谁。」太后冷笑道: 「那又何必查?咱们宫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身手?」海老公道:「那总是有的。端 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若是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拼了老 命,也要护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是忠心耿耿,他用了你这样的奴才,也是他的福气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可惜奴才太也没用,保护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端敬皇后早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 」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经未必有用,不过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他顿了一顿,慢吞吞的道:「若是不报,时辰未到。」太后 哼了一声。海老公道:「启禀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才查明两件事是一件 。那知道无意之中。另外又探到了两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真多,那又是甚 麽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是跟贞妃有关的。」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 子,你提她干甚麽?」海老公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 两位圣上的主意,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於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就只你两位圣 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本师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时奴才海大富,一共五个人知 道这个大秘密。」 韦小宝听到这时,方始恍然,原来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说的「主子」,竟然便是 顺冶皇帝。天下都道他已经崩驾,其实却因心爱的妃子死了,竟然伤心之极,到五台清凉 寺去做了和尚。这个妃子所以会死,听海老公的语气,倒似是太后派遣一个武功高手将她 害死的。他得悉了这个大秘密,不禁颇为得意,心想:「老乌龟只知道这大秘密天下只有 五个人知道,那知道还得加上我韦小宝,天下可有六个人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 着便害怕起来,本来在太后跟前还可胡说八道一番,跟海老公斗斗口,但此刻若给他二人 发觉自己在这裏偷听,就算海老公杀不了自己,太后也决计不肯放过。只听得喀喀两声轻 响,竟是自己牙关相击,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这时连声咳嗽,静夜之中,便只 听到他的气喘和咳嗽之声。只听海老公续道:「当时贞妃自杀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了不得 ,但也有许多人悄悄的说,贞妃是给太后逼着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太后道:「这些 无君无上的逆臣,早晚容他们不得。」海老公道:「不过他们的话也没有全错,贞妃并不 是甘心情愿自杀的。」太后道:「你也说贞妃她是给我逼杀的?」海老公道:「这个『逼』 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说甚麽?」海老公道:「贞妃是给人杀死的,不是逼得自 杀。奴才曾详细问过给贞妃殡殓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全身骨骼寸断,连颔盖骨也 都成为碎片。这种杀人的功夫,叫做『化骨绵掌』是不是?」太后道:「我怎麽知道?」海 老公道:「奴才听说世间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之後,那人全身没半点异状, 要过得三年五载之後,尸体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断碎裂。但功夫练得没有到家,他初给贞妃 的尸体整容收拾时,并没有何特异,到得傍晚入殓,忽然尸体变得如同没有骨头了一般, 全身绵软。他吓得甚麽似的,只道是尸变,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奴才威逼利诱,用了不 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你圣断,这种『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後,两三天 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太后阴森森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有 些用处了。」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康皇后!」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个甚么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 怕此咱们丽春院裏的小娘们还多。」以皇后的数目来和妓院裏的妓女相比,也只有韦小宝 才想得出。 原来顺治皇帝共有四位皇后。两个是真皇后。第一个历史上称为废后,「清史稿」说她「 丽而慧」,是顺治的母亲的侄女。「清史稿」载称:「上好简朴,后则奢侈,又妬,积与 上忤。」那时顺治对董鄂妃十分宠爱,皇后喝醋,和皇帝不断吵嘴。顺治大怒之下,就下 旨废她。王公大臣一致反对,争执了很久,结果还是於顺治十年被废。顺治心中,当然想 立董鄂妃为皇后,但董鄂妃不是出身於皇亲国戚的大贵族之家,所以顺治另立母亲家族中 的一个少女为后,後世称为孝惠皇后,立这个皇后,一定是出於他母亲的主张,顺治心中 很不喜欢。「清史稿」载称:「顺治十一年五月,聘为妃,六月册为后。贵妃董鄂氏方幸 ,后又不当上旨。十五年正月,皇太后不豫,上责皇后礼节疏阙,命停应进中宫笺表,下 诸王贝勒大臣议行。三月,以皇太后制,如旧制封进。圣祖即位,尊为皇太后。」顺治对 董鄂妃的爱情很专,一心要找皇后的麻烦,母亲生病,就怪皇后服侍得不好,又要废她。 但他母亲极力维护娘家这个小辈,皇后方得保全。待康熙做了皇帝,这皇后便升为皇太后 了。 另外两个不算是真正皇后。一个是康熙的亲生母亲,她父亲佟图赖是汉人,所以康熙有一 半是汉人血统。她本来只是妃子,母以子贵,康熙做了皇帝後,也尊她为皇太后,但她在 康熙二年二月就死了。历史上称孝康皇后。另一个就是董鄂妃。「清史稿」说:「年十八 入侍,上眷之特厚,宠冠後宫。」死後追封为皇后,称为孝献皇后,又称端敬皇后。韦小 宝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听得皇太后语音大变,只感诧异,不明其中原由。只听海 老公又道:「殓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殓葬董鄂贞妃的那个仵作。」皇太后道:「那个该死 的仵作,又胡说八道甚麽了?这人诬陷宫事,罪该族诛。」海老公道:「皇太后要杀他,这 时候却是迟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杀了他?」海老公道:「不是,一年多以前,奴才已 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由禀告主子知道,然後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以免杀 身大祸。」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 ,奴才自愧不如。」皇太后默然半晌,道:「他今晚来见我,有何用意?」 第一六回奉有密谕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海老公道:「奴才是来请问太后一件事,好去回禀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董鄂贞妃 、荣亲王四人,都是死於非命,主子也因此而弃位出家。下这毒手之人,是宫中的一位武 功好手。奴才冒死来请问太后:这位武功高手是谁?奴才年纪老了,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 风中残烛一般,但若不知道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太后冷冷的道:「你一双眼珠子早 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没有什么相干。」海老公道:「奴才眼睛虽然盲了,心中却是雪亮 。」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来问我?」海老公道:「还是问一问明白的好,免得 寃枉了好人。这几个月来,奴才出力查察,要知道伏在宫中的这位武学高手是谁。本来是 极难查到的,可是机缘巧合,无意中竟知到当今皇上的武功甚好。」 皇太后冷笑道:「皇上的武功很好,那又怎地,难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亲?」海老公道:「 罪过,罪过。这种忤逆之事是说不得的,倘若是奴才说了,死後要入拔舌地狱,就是心中 想一想,死後也不免进洗脑地狱去受苦。」他咳了几声,续道:「奴才身边有个小太监, 叫做小桂子……」 韦小宝听到这裏,心头一凛:「老乌龟说到我了。」只听海老公续道:「他年纪只此皇上 小着一两岁,皇上很喜欢他,常跟他比武摔跤,习练武艺。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 ,虽然算不上第一流,但在他这样年纪的孩子中间,也很少有人及得上他了。」韦小宝听 他忽然称赞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明师必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海老公道:「多谢太后金口。可是这小桂 子跟皇上过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输的。不论奴才教他什么武功,皇上的功夫总是胜了他 一筹。看来教皇上武功的师父,那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来想去,宫裏的武学高手, 也只有这一位大行家了。只要寻到了这位大行家,那么害死两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 子的凶手,也不难追查得到。」 太后道:「原来如此,你远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说这番话。」海老公道:「太后说道明师 必出高徒,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高徒必有明师。皇上会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龙掌 』,教他这掌法之人,多半会使『化骨绵掌』。」太后道:「你寻到了这位武功高手没有? 」海老公道:「已经寻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的心计。你教小桂子跟皇上练武, 这半年多来,便是在探访皇上的师父。」海老公叹逍:「那没有法子啊。小桂子是个阴毒 的小坏蛋,奴才的一双眼珠子,便是给他用毒药毒瞎的。若不是为了要将这件大事查得千 真万确,决计容不得这小坏蛋活到今朝。」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这孩子真乖,毒 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明天我得好好赏他。」海老公道:「多谢太后。太后若是下旨将 他厚葬,小桂子在阴世也必感戴太后的洪恩。」太后道:「你已杀了他?」海老公道:「奴 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後已用他不着了。」韦小宝又惊又怒,寻思:「这老乌龟果然早 知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一双眼睛是给我毒瞎的,原来他一直在利用老子,这才迟迟不 下毒手。他教我武功,完全是在察看皇上的武功,他奶奶的,早知这样,我真不该将皇上 的武功如何,详详细细的说与他知晓。老乌龟以为老子死了,可是老年偏偏就没死,什么 时候扮鬼来吓他个屁滚尿流。」 只听海老公又叹了口气,说道:「主子的性子向来很急,要做什麽事,非办到不可。只可 惜他虽贵为天子,心爱的人给人家害死,却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对董鄂妃却还是 念念不忘。奴才离清凉寺回宫之前,主子亲笔写了个上谕交给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谁害死 董鄂妃,不,端敬皇后,再命奴少将这凶手立地正法。」太后哼下一声,没道:「他做了 和尚,还能写什么上谕麽?出家人念念不忘杀人害人,也不大像样吧?」海老公道:「奴才 暗下盘算,终究不是这凶手之敌,因此才赶着要练一门武功,好跟这凶手一拚,偏偏练得 急了,忿了经脉,闹得咳嗽气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没有指望。」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办不了事啦!」海老公 叹了口气,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辞太后,这就去了。」说着转过身来,慢慢向外 走去。韦小宝心头登时如放了一块大石,暗想:「老乌龟这一去,我就没事了。他只道我 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来找我。」 太后却道:「且慢!海大富,你到那裏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将一切都禀明了太后,那 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给你的事,你也不办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余而力不 足,况且也没这天大的胆子,作乱犯上。」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识事务,也不枉 了侍候我们这几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谢太后的恩典。这些寃沉海底之事,也只有 等皇上年纪大了,再来昭雪。」他咳嗽两声,道:「听说皇上擒了鳌拜,手段英明得很。 皇上亲生之母为人所害,这件事也用不了等多少时候,皇上定会办理,只可惜………只可惜奴 才活不到那时候了。」太后走上几步,喝道:「海大富,你转来。」海老公道:「是,太 后有何吩咐?」太后厉声道:「你适才跟我胡言乱语。这些………这些荒谬不堪的话,己………已 都跟皇上说过了?」她语音发颤,显得极是激动。海老公道:「奴才预备明日一早,去禀告 皇上,所以………听以今晚迫不及待,先来禀告太后。」太后道:「很好,很好! 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跟着莲蓬两声巨响。韦小宝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大后 身法奇快,绕着海老公的溜溜转动,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击去。海老公凝立如山,还掌抵 御。韦小宝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暗想:「怎麽太后跟这老乌龟打了起来?原来太后也会武 功。」只见太后身法奇快,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足见她掌上劲力极是厉害。海 老公双足不动,随掌迎击,拍出的掌力无声无响。相斗良久,太后始终奈何他不得。突然 间太后身子飞起,双掌从半空中压击下来。海老公左掌一翻,向上迎击,右掌却向太后腹 上拍去。只听得蓬的一声响,掌力相交,太后身子向後直飞出去。海老公一个踉跄,身子 晃了几晃,终於拿桩站住。 太后厉声喝道:「好奴才,你装神弄鬼,以少林派武功教小桂子,原来自己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当派武功教给皇上,想诱奴才上当。不过 ………不过那『化骨绵掌』是蛇岛的功夫,奴才在两年前就已知道了。」韦小宝略一凝思,已 然明白,心道:「他奶奶的老乌龟奸猾得紧,他教我什么『大擒拿手』,什麽『大慈大悲 千叶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让太后以为他是少林派的,其实却是辣块妈妈的崆峒派。 只可惜太后的武当派『八卦游龙掌』。却瞒不了老乌龟。」又想:「原来皇上的武功,都 是太后教的。」突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道:「啊哟,不好!太后会使『化骨绵掌』, 难道………难道………那四个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哟!别的倒也罢了,皇帝的亲生母亲也是为她所 杀,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说,那岂不是一场滔天大祸!皇上若是杀不了太后,太后非杀皇上 不可,那………那怎麽办?」他当时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拨腿就跑,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是他吓得全身酸软,拚命想逃,一双脚恰好似钉住了在地下似的,半分动弹不得,这情 境便如人在噩梦之中,连移动一根手指也是有所不能。只听得太后说道:「事已如此,难 道你还想活过今晚麽?」海老公道:「太后尽管去召唤侍卫到来。来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 可将种种情由,说给众人听听,总有一个人会将真相传入皇上耳中。」大后冷笑道:「哼 ,你倒打的如意算盘。」她说的话声音甚是缓慢,不住的调匀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 重圣体,别岔了经脉。」太后道:「你倒好心!」 · 须知海老公的武功,本来也只和太后在伯仲之间,双眼一盲之後,更非敌手。但他於数年 之前,从仵作口中查知杀害孝康皇后和董鄂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绵掌」,这是辽东海 外蛇岛岛主独门秘传的阴毒功夫。其时他不知凶手是谁,便即干冒奇险,暗练一项专门对 付这「化骨绵掌」的武功,虽然大伤身体,这功夫却已练成。 後来韦小宝和康熙皇帝练武,海老公推测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杀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诸 人的凶手,日後势将有一塲大战。他明知韦小宝害死了小桂子,又毒瞎了自己双目,却冒 充小桂子来陪伴自己,心想这小孩子小小年纪,与自己素不相识,必是受人指使而来,多 方以言语诱骗,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谁。可是韦小宝本来无人指使,自然无底细可露,否则 他再精乖十倍,毕竟年轻识浅,如何不给海老公问出来?海老公查问虽无结果,却就此将计 就计,一路教他武功,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少林派的高手。此刻这一动手,太后果然是吃 了一个大亏。 原来太后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高手,海老公却知她的武当派武功是假装的。两 人的眼睛一明一盲。但於对方武学派别的判断,却是刚刚相反,海老公料敌甚明,太后却 一起始就料错了。那也不是太后见识较差,只是海老公从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却自 始至终给蒙在鼓裏。 海老公算定自己盲目,务须激得对方出手攻击,方能以逸待劳,数招之间便即取胜。再者 适才说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风,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是她亲自下手,还 是指使旁人。按常理度之,要练这「化骨绵掌」,非二十年左右的苦功不能成功,太后家 世亲贵无比,累代大官,她在千金小姐之时,如何能去蛇岛学这门功夫?只怕她身畔宫女亲 信之中,另有能人。那知道自己一说要去禀报皇帝,太后心中发急,不及细思,登时出手 相攻。这一来,太后不但招认杀害四人乃是自己下手,而和海老公迅捷无比的对了三掌, 便已受了极重内伤。海老公苦心孤诣的筹画数年,一旦见功,不由得心下大慰,暗想太后 虽然终於认不出了自己的武功来,可是她受伤在先,已奈何不得自己了。 太后受伤不轻,心下骇怒交集,寻思:「今晚若是放了这老奴才活着离去,他去跟皇上一 说,我全族都给毁了。那狐媚子在地狱之中得知讯息,也要喜欢得眉花眼笑。」她想起董 鄂妃笑靥如花的容貌,怒气勃发,再也按捺不住,吹一口气,喝道:「今晚便跟你拚个同 归於尽。」她以皇太后之尊,本来怎能和一个老太监拚斗?但形格势禁,已是不得不然。 太后主意已经打定,缓缓的道:「海大富,你爱瞎造谣言,尽管胡说去。皇上年纪虽小, 头脑可清楚得很,瞧他是听你的话,还是听我的话。」海老公道:「皇上初时自然不信奴 才,多半还会下旨立时将奴才杀了。可是过得几年,他会细细想的,他会越想越明白。太 后,你这一族世代尊荣,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这一塲荣华富贵,在 康熙这一朝中便完结了。」太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情知这老太监所说不错,正因为小皇 帝头脑明白,终究会瞒不过他。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甚麽人,立时就杀了。可惜奴才武 功低微,不是太后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启奏皇上。」说着向外缓缓走去。太后暗暗运 气,正待飞身进击,突然间微风闪动,海老公陡然间欺身而近,双掌猛拍过来。原来海老 公奉了顺治之命,要将害死董鄂妃的凶手处死,他决意要办成这件大事,甚麽启奏皇上云 云,只不过意在扰乱太后的神智,让她心意烦躁,难以屏息凝气,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一 击。这一掌虽是无声无息,却是毕生功力之所聚。适才他倾听太后说话,已将她站立的方 位拿捏得不差数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太后没防到他来得如此之快,闪身欲 避,只要以快步移动身形数次,这恶监是个瞎子,便无法得知自己处身所在,其势只有自 已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随掌抵御之外,更无进攻之能。那知道身形甫动,海老公的掌力 中宫直进,逼得自己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右掌运力拍出。 她原拟交了这掌之後,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极大黏力,竟然无法移身。她一计 不成,次计又生,立时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拼内劲。海老公发觉对方内力源源送来,心 下暗喜,自己瞎了双目,倘若与之游斗,那是处於极不利之境,但比拼内力却和眼明眼盲 无关。太后一上来便受了伤,气息已岔,非一时三刻之间能够复元,如此比拼内力,非教 她精力耗竭,软瘫而死不可。当下左掌阴力,右掌阳力,拼得片刻,阴阳之力渐渐倒转过 来,变成左掌阳力,右掌阴力。 在韦小宝眼中看来,只不过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老公两只手掌相抵,并无丝毫凶险。那知 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一般,缓缓转动,犹如磨粉,正在将太后的内力一点一滴的 磨去。 太后觉察到对方掌力怪异之极,心下暗惊,寻思:「幸好我早已有备,倘若一个托大,真 的跟你比拼内力,今晚多半要死在你这恶监手下了。」左掌一翻,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柄白 金点钢蛾眉刺,极慢极慢的向外递出,剌尖渐渐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 韦小宝躲在假山之後,终是怕给太后发觉,偶然探头偷看一眼,立郎缩头间去,蓦地裏眼 前白光一闪,忙又探头出去,只见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之中却已多了一柄短兵刃 ,正在向海老公腹上刺去,登时大喜,暗暗暍采:「妙极、妙极!老乌龟这一下子非他妈 的归天不可。」可是太后的蛾眉刺递到相距对方小腹尺许之处,再也递不过去,原来海老 公双掌上所发的「阴肠磨」劲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单掌已然抵敌不住,只觉得自己右掌渐 渐的酸软无方,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 她本想将蛾眉刺缓缓刺出,不带起半点风声,敌人就无法察觉,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已万 难支持,再也顾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觉,左手运劲,只盼将蛾眉刺倏地刺将过去。那知道便 这麽瞬息俄延。左手竟然已无法力进半寸。韦小宝但见蛾眉刺上闪出的月光不住晃动,有 时直掠到他脸上。足见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的颤动,可是那一道道白光越闪越快,蛾眉刺 的剌尖始终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之上。韦小宝不明原由所在,可也知太后虽有兵刃在手, 却也奈何不了对手。 过得片刻,太后手中的蛾眉剌竟是在半寸半寸的缩将回来。韦小宝大惊:「啊哟,不好!太 后打不过老乌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慢慢转过身来一步步的向外走去,每走出一步 ,便知离开险境远了一步,放心了一分,脚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门边,伸手摸到了门 环,突然闻听得身後传来太后「啊」的一声长叫。韦小宝心道:「糟糕,太后给老乌龟害 死了。」却听得海老公冷冷的道:「太后,你渐渐油尽灯枯,再过得一柱香时分,你便精 力耗竭而死。除非这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向我背心下手,我难以抵御,才会给他害死!」 韦小宝正要开门飞奔而逃,突然听得海老公的话,心道:「原来太后并没有死!老乌龟的 话不错,他双手和太后拚上了,我若去攻击的背心,老乌龟怎能分手抵御?这是他自己说的 ,可怨不得旁人。」他想到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机,这现成便宜不检,枉自为人了 。须知韦小宝性喜赌博,但赌博有输有赢,若是暗中能够作弊弄鬼,赢面占了九成十成, 这样的赌钱机会便是要了他命也决计不肯放过。要他冒险去救太后,那是无论如何不干的 ,但耳听得海老公自暴弱点,正是束手待缚、引颈就戮之势,一块肥肉放在口边,岂可不 吞? 他一伸手,便从靴桶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後直冲过去,喝道:「老乌龟,休得伤 了太后!」提起匕首,一剑对准了他背心猛刺。海老公一声长笑,叫道:「小鬼,你上了 当啦!」左足向後踹出。砰的一声,踹在韦小宝胸口,登时将他踹得飞出数丈。原来海老 公和太后比拼内力,已操胜券,耳听得有人从假山後走了出去,脚步声正是平时听得熟了 的韦小宝,心想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未免有些诧异,生怕他出去召唤侍卫前 来,救了太后,那当真是功亏一篑,灵机一动,便出声指点,诱他来攻击自己背心。韦小 宝临敌应变的经验不丰,果然便上了当。海老公这一脚踢正在他胸口「中庭穴」上,自是 五脏非尽数碎裂不可。韦小宝腾云驾雾般身在半空,口中已是鲜血狂喷。 海老公一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会乘着自己劲力後发的一瞬空隙,左掌发出,击向自己小 腹,一足踢中韦小宝後,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护住了小腹,突然间手掌心一凉, 跟着小腹上一阵剧痛。太后那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之中。他毕 竟吃亏在双目不能视物,纵然料到太后定会乘隙攻击,却料不到攻击过来的并非掌力,而 是一柄削金断玉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劲力大盛,将太后震出数步。 太后左足一落,立即又向後跃出丈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去,生怕海老公乘机来 攻,漫慢又退了数步,倚墙而立。海老公纵声长笑,叫道:「你运气好!你运气好!」呼呼 呼接连推出三掌,一面出掌,一面身子向前直冲。太后向右跃出,足底一软,摔倒在地, 只听得豁啦啦一声猛响,墙壁已给海老公的掌力推到了半边。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 得,暗叫:「我命休矣!」却见海老公伏在残垣之上,动也不动。原来他小腹被蛾眉剌插 入,本来一时不得便死,但他凝聚残余功力,猛劈三掌,只盼在临死之前将太后毙於掌下 ,可是两掌落空,第三掌劈在墙上,墙壁虽倒,这个清宫大内第一高手,全身劲气随三掌 而尽,便此毕命。 太后支撑着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瘫软,正想叫一名宫女出来相扶,隐 隐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心想:「我和这恶监说话搏斗,一直没发高声,可是他临死时大叫 大嚷,推倒墙壁,已然惊动了宫监侍卫。这些人顷刻便至,见到我躺在这裏,旁边死了一 老一小两名太监,成何体统?」勉力想要运气,起身入房,这一口气真始终提不上来,只听 得人听渐近,正着急问,忽然一人走了过来,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吧?我扶你起身 。」正是那小太监小桂子。太后又惊又喜,道:「你…你…没给这恶人…踢死?」 韦小宝道:「他踢我不死的。」刚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丛之中,吐了不少鲜血,定一定神 ,便站起身来,见海老公伏在墙上不动。忙躲在一棵树後,抬起一块石子向海老公投去, 噗的一声,正中後脑,海老公全不动弹。韦小宝大喜:「老乌龟死了!」但心中毕竟害怕, 不敢上前察看,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奔逃出外,还是去扶太后,耳听得人声喧哗,多人 蜂涌而来,若是逃了出去,定会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将她扶起。 太后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进去休息。」韦小宝道:「是!」半携半抱,踉踉跄跄的将 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双足一软,已倒在厚厚的地毯之上,呼呼喘气。太后道:「 你便躺在这裏,待会有人来,不可出声。」韦小宝道:「是!」 过了一会,但听得脚步声杂沓,许多人奔到屋外。灯笼火把的火光从窗格中照将进来。有 人说这:「啊哟,有个太监死在这裏!」另一人道:「是尚膳监的海老公公。」一人提高 声音,说道:「启奏太后,园了中出了些事情,太后万福金安。」他这样说,意在询问太 后的平安。太后问道:「出了什么事?」她一出声,外边一众侍卫和太监都吁了口大气,只 要太后安好,慈宁宫中虽然出事,也不会有太大的罪名。为首的侍卫道:「好似是太监们 打架,没有什么大事,请太后安歇,奴才们明日查明了详奏。」太后道:「是了。」只听 那侍卫首领压住嗓子,悄声吩咐手下将海老公的尸体抬了出去。 忽有一人低声道:「这裏还有个小宫女的尸体,啊!这小宫女没死,只不过昏了过去。」侍 卫首顿低声道:「一并带出去,待她醒转後查问原由。」太后道:「有个小宫女吗?抱造我 房来。」她生怕蕊初醒转之後向人泄漏了风声。 外面有人答应了一声,便有一名太监将小宫女蕊初抱进房来,轻轻放在地下,向太后磕了 个头,退了出去。这时太后身畔的众宫女都已惊醒,一个个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 召唤,不敢擅自进内。太后听得一众侍卫太监渐渐远去,说道:「你们都去睡好了,不用 侍候。」众宫女答应了,便即散去。原来太后身负武功之事,极为隐秘,纵使是贴身宫女 ,也不会知晓。她朝晚都要练功,任何太监宫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门一步,连伸手 碰一碰门帷,也在严禁之列。 太后调匀了一会气息。韦小宝也力气渐复,坐了起来,过得片刻,支撑着站起。太后眼见 他胸口中了海老公的一脚,心想这一脚便是踢在自己胸口,就算当塲不死,也必肋骨齐断 ,至多挨得一两天性命,可是这小太监居然行动自如,还能将自己抱进房来。不知他练过 什麽功夫,便问:「除了跟这海大富外,你还跟谁练过功夫?」韦小宝道:「奴才就跟这恶 老头儿练过大半年武功。这人坏得很,每天都在想杀我。」太后嗯了一声,道:「他的一 双眼睛,是你毒瞎的?」韦小宝道:「这老头儿日日夜夜,都在背後咀咒太后,辱骂皇上, 奴才听了实在气不过,又没本事杀他,只好………只好………」太后道:「他怎样骂我駡皇上?」 韦小宝道:「说的都是无法无天的话,奴才一句也不敢记在心裏,一听过即刻就忘记了。 」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这裏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奴才睡在床上,听见这恶老头开门出外,只怕他要出甚麽法子害我,於是悄 悄跟在他後面,一直跟到了这裏。」太后缓缓的道:「他向我胡说八道的一番话,你每一 句都听见了。」韦小宝道:「这恶老头的说话,奴才向来句句当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别 见怪,奴才口出粗言,只因为………只因为我恨极了他。他每天骂我小乌龟,骂我祖宗,我知 道他说的没有一句真话。」太后冷冷的道:「我是问你,海大富跟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没有。」韦小宝道:「奴才远远躲在门外,不敢走近,因为这恶老头耳朵灵得很,我一走 近他便发觉了。我只见他在和太后说话,想偷听几句,可是离得太远。听来听去听不到。 後来见到他胆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道,奴才便拼着性命来救驾。他到底向大后说了些 什麽话,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诉说奴才的不是。说我毒瞎了他眼睛,这虽然不假, 其余的话,太后千千万万不可相信。」 太后道:「哼!你机灵得很,乖觉得很。海大富所说的话,你真的没听见也好。假的没听 见也好。只要将来有半句风言风语传入了我耳中,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韦小宝道:「 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若是有那一个太胆恶徒敢在背后诋毁太后和皇上,奴才非跟他拼命 不可。」太后道:「你能这样,我就欢喜了。我过去也没待你什麽好。」韦小宝道:「从 前皇上跟奴才摔交练武,奴才不识得万岁,言语举动乱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点也没怪罪 ,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则的话,奴才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该砍了。这恶老头天天想杀 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性命,奴才当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第十七回肉中下药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太后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点了桌上的蜡烛。」韦小宝道:「是!」打着了火, 点亮了蜡烛。太后房中的蜡烛,烛身甚粗,特别光亮。太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你。 」韦小宝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见她脸色雪白,更无半点血色,双眉微竖, 目光闪烁,韦小宝心跳加剧,寻思:「她………她会不会杀了我灭口?这时候我拔足飞奔,她 定然追我不上,但若给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只想立刻发步便奔,一时却下不了 这决心,只微一犹豫间,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韦小宝大吃一惊,全身一震,「啊」的声叫了出来。太后道:「你怕什么?」韦小宝道:「 我………我没有怕,只不过………只不过………」太后道:「只不过什麽?」韦小宝道:「太后待奴 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麽若什麽的?」他听人说过「受宠若惊」的成语,可是四个字中只记 得二字。太后不知他说些什麽,问道:「你为什么全身发抖?」韦小宝道:「………我没有…… 没有………」 太后左手微一运气,心想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後更不必担心他泄漏机密,但一口真气说 什么也提不上来。她和海老公这一番拼斗,为时虽然甚暂,但对手是平生从未遇到过的大 敌,竟然筋疲力竭,虽是握住了韦小宝的手,其实自己手指间一点气力也无,韦小宝只须 微微一挣,便能脱身。太后心下寻思:「适才那恶监这一脚,居然没踢死他,这小监不知 练过什麽神妙的护身功夫。此刻我运不上劲,且让他多活几天再说。」当下微笑道:「你 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有赏。」韦小宝道:「是那恶老头要杀奴才,幸太后搭救性命,奴 才可半点功劳也没有。」这几句话说得太后心下甚是喜欢,道:「你知道好歹,我将来不 会亏待你的,这就去吧!」轻轻放脱了他手。韦小宝大喜,忙爬下磕了几个头,退了出去。 太后见他衣襟上鲜血淋漓,显是吐过不少血,可是跪拜磕头之际,行动仍是颇为伶俐,不 由暗暗纳罕。韦小宝出房之时,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见她胸口缓缓起伏,呼吸甚 匀,便如是睡熟了一般,脸色红润,绝无异状,心想:「过几天我到街上买些糕饼果子来 给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闩了门,舒了口长气,登时如释重负。这大半年来,日日 夜夜和海老公同处一室,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打起了精神防他出手加害,「现下老乌龟死 了,再也不怕有人来害我了。」突然之间,想起了烛光下的太后脸色,猛地裏心中打了个 寒噤,心想:「在这皇宫裏不大太平,老子还是………还是………哈哈,还是拿到了那四十五万 两银子,间扬州去见辣块妈妈的为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万而银子失而复得, 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高兴了好一会,渐感疲倦,身子一横,躺在床上便睡熟了。次晨起身,胸口隐隐作痛,又 觉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给海老公打了一掌,踢了一脚之故,支撑着站起身来,见自己胸 口一片血污,便除下长袍,浸到水缸中搓了几搓,突然之间,手中袍子变得如同纸张一般 ,片片脱落。他吃了一惊,将袍子提出水缸,只见胸口衣襟上有两个大洞,一个是手掌之 形,一个是脚底之形。他大为惊奇:「这………搞的是什么鬼?」一想到「鬼」字,登时全身 汗毛直竖。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老乌龟的鬼魂出现,在我袍子上弄了这两个洞。」又想:「老乌龟 的鬼不知是盲眼的,还是瞧得见人的?」盲人死了之後,变成的鬼是否仍旧眼盲,这念头在 他心中一闪即过,没有再想下去,手中提着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间恍然大悟:「不是 鬼!昨晚老乌龟在我胸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脚,这两个洞是给他打出来的。哈哈,老子的 武功倒也不错,只吐了几口血,也没什麽大事。唉,不知可受了内伤没有?老乌龟有只药箱 ,看有什麽伤药,还是吃一些为妙。」 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韦小宝自然老实不客气的据为已有,大模大样的咳嗽一声,将 那口箱子打了开来,取出药箱。可是药箱中一瓶瓶一包包丸散甚多,瓶子上纸包上也写得 有字,偏生韦小宝识不了几个字,那裏分辨得出那一包是伤药,那一拖是毒药?想起海老公 给自己加了药料以致双目失明,说甚么也不敢随便服药,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语 : 「他妈的,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药还不是很好?」 当下合上药箱,再看箱子其余物件,见有二百多两银子,这些钱在他眼中已毫不重视,别 说索额图已答应了给他四十五万面银子,就是去跟温有道他们掷掷骰子,几百两银子也就 轻而易举地赢了下来。在衣物中翻得几翻,见有一个小小包袱,用青布包着,当即解开, 心中怦的一跳,只见包袱中有两部书,其中一部赫然便是「四十二章经」,只不过经外的 书函乃大红绸子所制,那绸子也已十分陈旧,现出黄白斑点。韦小宝心想:「这部经书老 乌龟明明有了,为什么又要我去偷皇帝的?太后也是这样,她明明已有了一部,又要我到鳌 拜家去另拿两部。书书书,见到了书,赌钱便输,要这许多臭书干什麽?又不是金子银子, 越多越好?」打开书函,拿起经书翻了翻,白纸黑字,一个个字向着他瞪眼,心想:「你们 这些臭字认得我韦小宝,韦小宝可认不得你们。」将书函合好,再去看另外一部书。那本 书外面并无封套,封皮上写着四个字,韦小宝识得第四个字,那是先前海老公要他去盗「 四十二章经」因而逼着他认了的,其余三字,「他妈的,老手不喜欢识得你。」心想这也 是部和尚经,随手一翻,却见每一页上都有几张图画,画的都是一个个裸体男子,身上画 满了红綫,他对图画很感兴趣,一页页的细细翻下去,见每页上的裸人姿势各不相同,有 的盘膝而坐,有的侧身而卧,更有的头下脚上,倒竖蜻蜓。 他凝思半晌,心道:「这些图形看来是练武功的法门。老乌龟的武功如此了得,定是从这 些图形上学来的。哈哈,他教我一些少林派的假武功,这些图形上的功夫,自然是真的了 。老子每天来练他几式。不用一年半载,武功就和老乌龟一样高强,天下无敌,变成老乌 龟第二!啊哟。不对,老乌龟第二,岂不成为小乌龟,哈哈,哈哈!」 他越想越是高兴,翻到第一页上。见图中人形盘膝而坐,当即依法坐好,忽听得外面有人 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关门。」韦小宝一跃而起,将书放入箱中,合上了箱盖, 另取一外袍子披在身上,一面扣衣钮,一面打开门来,道:「什麽喜事?」 只见门外站着四名太监,一齐向韦小宝躬身请安,齐声道:「恭喜桂公公。」韦小宝笑道 :「大清早的,这么客气干甚麽啊?」一名四十来岁的太监笑道:「刚才太后颁下圣旨去内 务府内,因海大富海公公得病身亡,尚膳监副总管太监的职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 名太监笑道:「我们没等内务府大臣转达恩旨,就巴巴的赶来向你道喜,今後桂公公管理 尚善监,那真是太好了!」 韦小宝对於升级的事,倒也不怎么喜欢,但想:「太后升我的级,那是叫我对昨晚之事不 可泄漏半点风声。其实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脑袋搬了家,嘴巴也没有了!还能 多口吗 ?不过太后既然提拔我。总不会杀我了,倒大可放心。」 一名太监道:「咱们宫中,可从来没有一位副总管像你桂公公这般年轻的。宫裏总管太监 十四位,副总管太监八位,顶儿尖儿的人物,一古脑儿就只二十二位,本来连三十岁以下 的也没有,桂公公今天一廾,明儿就和张总管,王总管他们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另一 人道:「大夥儿就只知道桂公公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想不到太后对你也这般看重,只怕 不到半年,便升做总管了。以後可得对兄弟们多多提拔!」四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将韦小 宝捧得心花怒放。他哈哈大笑,道:「自己好兄弟,还说什么提拔不提拔 ?那是太后和皇 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宝又有什么功劳?」他硬生生将「老子」二字咽入了口中,好不 辛苦,又道:「来来来,大夥儿到屋中坐坐,唱一杯茶!」 那中年太监道:「太后的恩旨,内务府总得到下午才传得来。大夥儿这就公请桂公公去喝 一杯,庆贺公公飞黄腾达,连升二级。桂公公。你现下是五品的官儿,那可不小啊。」其 余三人跟着起哄,一定要拉韦小宝去喝酒。韦小宝虽然连日受人奉承,但马屁之来,毕竟 听着受用,当即锁上了门,笑嘻嘻的跟着四人去喝酒。 四人之中,两个是太后身边的近侍,便是奉太后之命去内务府传旨的,最先得到消息。其 余二人是尚膳监的太监,一个管采办粮食,一个管选购菜肴,最是宫中的肥缺。二人一早 听到海大富病死的消息,立即守在内务府门外,寸步不离,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大富的遗缺 ,立郎赶去打点,以便保全职位,同时及早谈以後如何报虚帐、分好处的办法。四人将韦 小宝拉到御厨房中,恭恭敬敬的请他坐在中间首席。御厨知道这个小孩儿打从明天起便是 自己的头顶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烹调精美菜肴,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平时也吃不 到这样的好菜。 韦小宝不会喝酒,顺口跟他们胡说八道。一名太监叹道:「海公公的为人是好的,可惜这 几年身子总是不成,又瞎了眼睛,听说昨天是咳嗽死的。」韦小宝道:「是啊,海公公咳 嗽起来,常常气也喘不过来。」服侍太后的太监道:「今天清早,御医李太医来奏报太后 ,说海公公患的是痨病入骨,风湿入心,多年老病发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痨病传给人 ,一早就将他尸体火化了,太后叹了好一会见气,连说:『可惜,可惜 !海大富这人,倒 是挺老实的!』」韦小宝又惊又喜,知道侍卫、御医、太监们都怕担代干系,将海老公被杀 身亡之事隐瞒不报,正好迎合了太后之意。 韦小宝心想:「甚麽痨病入骨,风湿入心?老乌龟尖刀入腹,利剑穿心,那才是真的。」喝 了一会酒,尚膳监的两名太监渐渐提到做太监的生活清苦,全仗捞些油水,请韦小宝不可 像海老公那么固执,一切事情要办得圆通些。韦小宝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只是唯唯否 否。吃完酒後,两名太监将一个小包塞在他的怀中,回房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两张银票, 每张一千两,这「一千两」三字,他倒是认得的,心想:「还没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 很不错啊!」申牌时分,康熙派人来叫他到御书房裏去,笑容满面的道:「小桂子,母后说 你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级。」韦小宝心想:「我早就知道啦!」立即装出惊喜交集 之状,跪下磕头,道:「奴才也没甚麽功劳,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康熙笑哈哈的道 :「小桂子,咱二人年纪虽然不大,可要做几件大事出来,别让大臣们瞧小了,说咱们不 懂事。」韦小宝道:「正是。只要皇上定下计策,有甚么事,交给奴才去办便是。」康熙 道:「很好!鳌拜那厮,作乱犯上。我虽饶了他不杀,可是这人党羽众多,只怕死灰复燃 ,造起反来,那可大大的不妙。」韦小宝道:「正是!」康熙道:「刚才康亲王来奏报, 说那厮监禁在康亲王府中,整日大叫大嚷,出不逊之言。」说到这裏,放低了声音,道: 「这厮说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韦小宝道:「那有此事?对付这厮,何必皇上 亲自动手?这一刀本是奴才戳的,奴才去跟康亲王说明白好了。」 康熙亲自动手暗算鳌拜,此事传闻开来,颇失体统,他正为此发愁,听韦小宝如此说,心 下甚喜,点头道:「这事由你认了最好。」沉吟片刻,道:「你去康亲王家里瞧瞧,看那 厮几时才死。」韦小宝道:「是!」康熙道:「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转眼便死,所以下旨饶 了他性命,没料到这厮如此硬朗,居然能够挺着,早知知此………」言下颇有悔意。韦小宝揣 摸到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的将他杀了,便道:「我看他多半挨不过今天。」康熙脸露 喜色,低声道:「这厮武功甚是了得,虽被关住,仍如猛虎一般,你可得小心,别让他给 伤了。」韦小宝也低声道:「奴才理会得。」康熙传来四名侍卫,命他们护送韦小宝去康 亲王府公干。 韦小宝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四名侍卫前後拥卫之下,向康亲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顾右盼 ,得意洋洋。忽听得街边有个汉子道:「听说擒住大奸臣鳌拜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小公公? 」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边得宠的公公,也都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 就是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一名侍卫要讨好韦小宝,大声道:「 擒拿奸臣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鳌拜虐杀汉人,残暴贪赂,众百姓均是恨之切骨,一旦被拿办罪抄家,北京城内城外,欢 声雷动。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时,鳌拜恃强拒捕,终於为一批小太监打倒,这事也已传得满 城皆知。众百姓加油添酱,绘声绘影,各处茶馆中的茶客个个说得口沫横飞,甚麽鳌拜飞 腿欲踢皇帝,甚麽几名小太监个个武功了得。用甚麽「枯藤盘根式」将鳌拜摔倒,鳌拜怎 样「鲤鱼打挺」,小太监怎样「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每个人都亲眼目覩一般。 这几天中,只要有个年纪稍轻的太监来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闲人围了上来,打听擒拿鳌拜 的情形。此刻听得那侍卫说道,这个小太监便是擒拿鳌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间立即哄动, 无数百姓鼓掌喝采。韦小宝一生之中,那裏受到过这样的荣耀,不由得心花怒放,自己当 真如是大英雄一般。」众闲人只是碍着两名手按腰刀的侍卫在前开路,心有所忌,否则早 巳拥上来围住韦小宝看个仔细,问个不休了。 五人来到康亲王府,康亲王一听是皇上派来的内使,忙大开中门,亲自迎了出来,摆下香 案,准备迎接圣旨。韦小宝笑道:「康王爷,皇上命小人来瞧瞧鳌拜,别的也没甚么时大 事。」康亲王道:「是,是!」他在御书房中见到韦小宝一直陪在康熙身边,擒拿鳌拜又出 过大力,忙笑嘻嘻的挽住他手,道:「桂公公,你难得光临,咱们先喝两杯,再去瞧鳌拜 那厮。」当即设下筵席。四名侍卫另坐一席,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亲王自和韦小宝在 花园中对酌,问起韦小宝的嗜好。韦小宝侧过了头,心想:「我若说喜欢赌钱,王爷一定 陪我玩骰子,赢他的钱,这叫做胜之不武。」便道:「我也没甚么喜欢的东西。」康亲王 寻思:「老年人爱钱,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监是不是好色的。这小太监喜欢甚麽倒是难猜 得很。这孩子会武功,若是送他宝刀宝剑。在宫中说不定惹出祸来,我倒担了关系。啊, 有了!」笑道:「桂公公,我廐中养得有几匹好马,咱哥儿俩一见如故,请你去挑选几匹 ,算是小王送给你的一个见面礼如何?」 韦小宝大喜,道:「怎能要王爷赏赐?」康亲王道:「自己兄弟,甚麽赏不赏的?来来来, 咱们先看了马,回来再喝酒。」携着他手同到马廐之中。康亲吩咐马夫牵几匹最好的小马 出来。韦小宝心头不悦:「为甚麽叫我挑小马?你当我是只会骑小马的孩子吗?」见马夫牵 了五六匹小驹出来,笑道:「王爷,我身材不高,便爱骑大马,好显得不太矮小。」康亲 王立时会意,拍腿笑道:「是我胡涂,是我胡涂。」吩咐马夫:「牵我那匹玉花骢出来, 请桂公公品题品题。」 那马夫到内廐之中,牵出来一匹高头大马,全身白毛,杂着一块块淡红色斑点,昂首扬鬣 ,当真是神骏非凡,黄金辔头,黄金踏蹬,马鞍上银子镶的宝石,单是这副马身上的配具 ,便不知要值多少银子,若不是王公亲贵,便再有钱的达官富商,可也不敢用这样华贵的 鞍鞯。韦小宝不懂马匹优劣,只是见这马模样俊美,忍不住喝一声采:「好漂亮的马儿! 」 康亲王笑道:「这匹马是西域送来的,乃是有名的大宛马,别瞧它身子高大,年纪可还小 得很,只两岁另几个月。漂亮的马儿,该由漂亮人来骑。桂兄弟,你就选了这匹玉花骢怎 样?」韦小宝道:「这………这是王爷的坐骑,小人如何敢要?王爷厚赐,没的折煞了小人。」 康亲王道:「桂兄弟,你这等见外,那是太瞧不起兄弟了。难道你不肯给交我这个朋友?」 韦小宝道:「唉,小人在宫中是个………是个低贱之人,怎敢跟王爷交朋友?」康亲王道:「 咱们满洲人爽爽快快,你当我是好朋友,就将我这匹马骑了去,以後大黟儿不分彼此。否 则的话,兄弟心中可大大的生气啦!」说着胡子一翘,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韦小宝觉得这位王爷倒是十分有趣,便道:「王爷,你………你待小的这样好,真不知如何报 答才好?」康亲王大喜,道:「说甚麽报答不报答的?你肯要这匹马,算是我有面子。」走 过去在马臀上轻拍数下,道:「玉花,玉花,以後你跟了这位公公去,可得乖乖的。」向 韦小宝道:「兄弟,你试着骑骑看。」韦小宝笑应:「是!」在马鞍上一拍,飞身而起, 上了马背。他跟着海老公学了大半年武功,由於海老公并非真心授艺,拳脚上的真实功夫 其实并没学到甚麽,但纵跃之际,毕竟身手甚是矫捷。 康亲王赞道:「好功夫!」牵着马的马夫松了手,那玉花骢便在马廐外的沙地上绕圈小跑 。韦小宝骑在马肯之上,只觉又快又稳。 他控马之术却是丝毫不懂,兜了几个圈子,便即飞身下马,那马便自行站住了。康亲王拍 手道:「妙极,妙极!」韦小宝道:「王爷,可真多谢你的厚赐了!小人这就去瞧瞧鳌拜, 同来再来陪你。」康亲王道:「正是,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你去禀报皇上,咱 们看守得很紧,这厮便是身上生了翅膀,也逃不了。」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康亲王 道:「要不要我陪你去?」韦小宝道:「不敢劳动王爷大驾。」康亲王每次见到鳌拜,便给 他骂得狗血淋头,原是不想见他,当即派了本府的八名侍卫,陪同韦小宝去查察钦犯鳌拜 的情状。 几名侍卫引着韦小宝走向後花园,来到一座孤另另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卫士手执钢刀 把守,另有两名卫士首领绕着石屋巡视,确是防守得十分严密。众侍卫通知卫士首领,这 位公公是皇上派来巡查的内使,众卫士一齐躬身行礼。正副卫士首领各从怀中取出一把锁 匙,分别开了铁门上的四把大锁,推开铁门,请韦小宝入内。这石屋内甚是阴暗,走廊之 侧搭了一座行灶,一名老仆正在煮饭。那卫士首领道:「这铁门平时轻易不开,钦犯的饮 食就由这人在屋裏煮了,送进囚房。」韦小宝点头道:「很好!你们王爷想得甚是周到。 铁门不开,这钦犯想逃就难得很了。」卫士首领道:「王爷吩咐过的,钦犯若是要逃,格 杀勿论。」 卫士首领引着韦小宝进内,走进一座小堂,便听得鳌拜的声音从裏面传了出来,正在大骂 皇帝:「你奶奶的,老子出死入生,立了无数汗马功劳,给你爷爷、父亲打下一座花花江 山。你这没出息的小鬼年纪轻轻,便不安好心,在背後暗算老子。老子做了厉鬼,也不饶 你。」卫士首领皱眉道:「这厮说话无法无天,真该杀头才是。」韦小宝循声走到一间小 房的铁窗之前,探头向内一张,只见鳌拜蓬头散发,手上脚上都戴了极重的铐镣,在室中 走来走去,铁链在地下拖动,发出锵锵之声。他一见到韦小宝,叫道:「你………你………你这 罪该万死,没孵子的小鬼,你进来,你进来,老子叉死了你!」双目圆睁,眼光中如要喷出 火来,突然向韦小宝一冲,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虽然明知隔着一座厚墙,韦小宝还是 吃了一惊,退了两步,见到他狰狞的形相,不禁甚是害怕。卫士首领安慰道:「公公别怕 ,这厮冲不出来。」韦小宝道:「又怕他何来?你们几位在外边等我,皇上吩咐了,有几句 话要我问他。」众卫士齐声答应了,一齐退了出去。鳌拜兀自在厉声怒骂。 韦小宝笑道:「鳌少保,皇上吩咐我来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一定喜欢得很。」鳌拜举起双手,将铁铐在铁窗上撞得当 当猛响,怒道:「他妈的,你这狗养的小杂种。你去跟皇帝说,用不着他这么假心假意, 要杀便杀,鳌拜还怕了不成?」韦小宝见他将铁围上粗大的铁格打得直幌,真怕他破窗而出 ,又退了一步,笑道:「皇上恨得你要命,可没这么容易就杀了你。要你在这裏安安静静 的住他二三十年,心中真的懊悔了,爬着出去向皇上磕几百个响头,皇上念着你从前的功 劳,说不定便饶了你,放了你出去。不过大官是没得做了。」 鳌拜心想:「在这裏不死不活的给关一辈子,可真比杀头还要难受。」他性烈如火,宁死 不屈,怎肯去向一个素来瞧不起的小皇帝磕头?厉声道:「你叫他快别做这清秋大梦,要杀 鳌拜容易得很,要鳌拜磕头却是万难。」韦小宝笑道:「咱们走着瞧吧,过得三年五载, 皇上记起你的时候,又会派我来瞧瞧你。鳌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万不要有甚麽伤风咳 嗽。」鳌拜大骂:「咳你妈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来好好地,都是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汉 人教坏了。老皇爷若是早听了我的话,朝廷裏一个汉官也不用,宫裏一只汉狗也不许进来 。那会像今日这般乱七八糟?」 韦小宝不去理他,退到廊下行灶之旁,只见锅中冒出蒸气,揭开锅盖一看,煮的是一锅猪 肉白菜,说道:「好香!」那老仆道:「给犯人吃的,没甚么好东西。」韦小宝道:「皇上 吩咐我来查察钦犯的住所饮食,可不许饿坏了他。」那老仆道:「好教公公放心,饿不了 他的。王爷叮嘱过的,每天要给他吃一斤肉。」韦小宝道:「你舀一碗给我尝尝,若是待 亏了钦犯,我请王爷打你板子。」老仆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待亏了钦犯。」忙取过 碗来,盛了一碗猪肉白菜,双手恭恭敬敬的递上。韦小宝喝了一口汤,嗯时一声,不置可 否,问道:「你每一顿给犯人吃多少肉?只怕这一斤肉都是你自己吃了。」那老仆忙道:「 没有,没有!小人这就给犯人送饭菜去。」用大碗装了猪肉白菜,又装了三大碗白饭。 韦小宝提起筷子,瞧了瞧,道:「这筷子太脏,我怎么用得?你拿去给我好好的擦洗乾净。 」那老仆忙道:「是,是!」接过筷子,到院子中水缸边去用力擦洗,韦小宝转过身子, 取出怀中的一包药末,倒在那一大碗猪肉白菜之中,随即将纸包放同怀中,将菜碗晃动几 下,药末都入了汤裏。原来他知道康熙要杀鳖拜,却要做得丝毫不露痕迹,寻思半晌,已 有了主意,从海老公的药箱中取出十来种药末,也不管有毒无毒,胡乱混在一起包了一包 ,心想这十几种药粉之中必有两三种是毒药,给他服了下去,定然是死多活少。 那老仆擦完筷子,恭恭敬敬的递过。韦小宝接过筷子,在鳌拜那碗猪肉中不住搅拌,道: 「嗯,猪肉倒也不少。平时都是一样多吗?我瞧你很会愉食!」那老仆道:「每餐都有不少 猪肉,小人不敢偷食的。」心下诧异:「这小公公怎么怎么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可有点 希奇!」韦小宝道:「好,你送去给犯人吃。」那老仆道:「是,是!」捧了饭菜去给鳌 拜。 韦小宝提着筷子在锅边轻轻敲击,心下甚是得意,寻思:「鳌拜这厮吃了我这碗加料大补 的猪肉白菜,若不七孔流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他本来想另说一句成语,但肚 中实在有限,只好在「七孔流血」之上,再加上一孔。他放下碗筷,踱出门去,和守门的 卫士闲谈了几句,心想这当儿鳌拜多半已将一碗猪肉吃了个碗底朝天,向卫士首领道:「 咱们再进去瞧瞧! 第十八回刀劈鳌拜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卫土首领道:「是!」两人刚走进门,忽听得门外两人齐声吆喝:「甚么人?站住了!」跟 着飕飕两声响,乃是射箭之声。 那卫士首领吃了一惊,道:「小公公,我去瞧一下。」一纵出门。韦小宝跟着出去,只听 铮铮之声大作,十来名青衣人手执兵刃,已和众卫士动上了手。韦小宝大吃一惊,心道: 「啊哟,鳌拜手下之人来救他了。那卫士首领拔剑指挥,只吆暍得数声,一男一女分从左 右夹击而上。护送韦小宝的四名御前侍卫便在左近,闻声来援,加入战团。但那些青衣人 武功甚强,霎时之间已有两名王府卫士尸横就地。韦小宝缩身入门,忙将门关上、正要取 门闩支撑,突然间迎面一股大力涌到,将他推得向後跌出丈余,四名青衣人跃了进来,大 叫:「鳌拜在那裏?鳌拜在那裏?」一名长须老者一把抓起韦小宝,问道:「鳌拜关在何处? 」韦小宝向外一指,道:「在外边的地牢之中。」两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可是外边又有 四名青衣人奔将进来,疾向後院窜去,突然有人叫道:「在这裏了!」 长须老者大怒,一刀向韦小宝砍落。韦小宝身手敏捷,一躲之下,避了开去。旁边一名青 衣人,一掌击出,砰的一声,正中他後心,将他打得飞出数丈,摔入後院,躺在地下,动 弹不得。六名青衣人齐去撞击囚室的铁门。只是铁门颇为牢固,顷刻间却那裏撞得开?只听 得外面锣声镗镗镗的急响,王府中已发出警号。一名青衣人叫道:「须得赶快!」长须老 者道:「废话!谁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人见一时撞不开铁门,灵机一动,拿起手中钢鞭 ,去撬窗上的铁条,撬得几撬,两条铁条便弯了。这时又有三名青衣人奔了进来。囚室外 地形狭窄,九个人挤在一起,施展不开手脚。 韦小宝悄悄爬起,在地下爬将出去,没爬得几步,便给人发觉,一剑向他背心上刺到。韦 小宝向左一让,那人一剑横掠,嗤的一声,在他胁下长长拉了一条口子。韦小宝惊惶之下 也不知疼痛,跃起身子,斜刺冲出。另一名青衣人骂道:「小鬼!」一刀砍将过来,韦小 宝想也不想,一跃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铁条,身子临空悬挂,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在 撬挖铁条,见韦小宝阻在窗口,一鞭击落。韦小宝无路可退,双脚穿入两条铁条之间,身 子一沉,巳钻入了囚室。原来两条铁条已给撬得弯了,韦小宝身子瘦小,竟空隙间穿过。 当的一声响,钢鞭击在铁条之上外边的青衣汉子纷纷呼喝:「我来钻,我来钻」使钢鞭的 汉子探头欲从空隙中钻进去,可是十三四岁的韦小宝钻得过,这汉子身材肥壮,却那裏进 得来?韦小宝从靴桶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来,救兵快来!」耳听得外面锣声、呼喝 声、兵刃撞击声响成一团,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当头压了下来。韦小宝不明就裏, 一个打滚便滚出数尺。 但听得,啷啷一声大响,震得他耳朶几乎聋了,脸上泥沙溅得发痛,他不暇回顾,一跃而 起。只见鳌拜双手舞动铁链,荷荷大叫。乱纵乱跃,他舌头曾在御书房中被割,大叫起来 声音更是可怖。这时那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从窗格中钻进来,鳌拜连手铐带铁链往他头上 猛力击下,这青衣汉子登时脑浆迸裂而死。韦小宝惊奇不已:「他怎麽将来救他的人打死 了?」随即明白:「啊哟,不好他吃了我的药末後,虽然中毒,可不是翘辫子见阎皇,却是 发了疯!」 窗外众汉子大发呼喝,鳌拜举起手铐铁链,往铁窗上猛击。韦小宝心想:「他若是回过身 来打我,老子可得要归天!」危急之下不及细想,提起匕首,猛力向他後心戮去。鳌拜本 来武功高强,可是服药後神智已失,浑不知背後有人来袭,韦小宝一匕首戮去,他竟是不 知闪避,波的一声轻响,匕首直刺了进去。鳌拜大叫一声,双手连着手铐乱舞。那匕首乃 是削铁如泥的宝刃,韦小宝顺势往下一拖,直切了下去,椎骨一剖为二,鳌拜立即摔倒, 窗外一众青衣人霎时之闻都怔住了,似乎见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一般。三四个人同时 叫了出来:「这小孩杀了鳌拜!这小孩杀了鳌拜!」那长须人道:「撬开铁窗,进去瞧明 白了,是否真是鳌拜!」当下便有二人拾起钢鞭,用力撬那铁条。这时有两名王府卫士冲 进室来,长须人挥动弯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汉子提起短枪,隔窗向韦小宝不住虚刺, 令他无法走近窗格伤人。 过不多时,铁条向空隙扩大,一个青衣女子说道:「待我进去!」一跃而入,身法极是灵 巧。韦小宝举匕首向她直刺。那女子举柳叶刀一挡,嗤的一声,柳叶刀断为两截。那女子 一惊,变招极快,手中断刀便向韦小宝掷出。韦小宝低头闪避,不料这断刀掷出时似是对 准他脸,其实那女子使的乃是一股巧劲。噗的一声,断刀掷中了他胸口。这柳叶刀虽断, 截口处仍是颇为锐利,那知断刀竟没插入韦小宝胸口,从他衣衫外滑了下来。他呆得一呆 ,双手手腕已被那女子拿住,顺势反到背後,跟着背後胁下一痛,已被点中了穴道。 眼见窗上的铁条被撬得更大,长须人和另一名青衣汉子钻进囚室,提起鳌拜的尸身一看, 齐声道:「果是鳌拜!」长须人想将尸身推出窗外,但立刻发觉,铐镣上的铁链牢牢钉在 石墙之中,一时无法弄断。那女子道:「这匕首好锋利。」拿起韦小宝的匕首,嗤嗤四声 响,将连在鳌拜尸身上的铁链都割断了。长须人赞道:「好刀!」将尸身从窗格中推出, 外边的青衣人拉了出来。那女子将韦小宝推出,三个人都钻了出去。长须人道:「带了这 孩子走!出王府後分头而行,晚间在原地会齐。」众人应道:「是!」向外冲去。一名青衣 大汉将韦小宝挟在胁下,冲出石屋,只听得飕飕声响,箭如飞蝗般射来。王府中二十余名 卫士不住放箭,康亲王提刀亲自督战。须知走了钦犯,那是何等的罪名?众青衣人一时为箭 所阻,冲不出去。抱着鳌拜尸身的汉子叫道:「跟我来!」举起尸身挡在身前。康亲王一见 鳌拜,不知他已死,叫道:「停箭!」跟着又见韦小宝被刺客拿住,又叫:「小心,别伤 了桂公公!」韦小宝心想:「康王爷倒有良心,老子会记得你的!」 王府弓箭手听得王爷呼喝,登时停箭。那些青衣汉子个个武功高强,身手灵敏,齐声呐喊 ,便向外冲去。那长须人手一挥,四名汉子手持兵刃,疾向康亲王冲将过去。众卫士大惊 ,顾不得追敌,都来保护王爷,那知这正是那长须人声东击西之计,余人乘隙跃上围墙, 逃出了王府。那四名攻击康亲王的汉子轻功极高,并不与众卫士交手,东一窜,西一纵, 似乎俟机要取康亲王性命,待得同伴尽数出了王府,四人一声呼啸,跃上围墙,八手连挥 ,十余件暗器向康亲王射去。众卫土又是连声惊呼,挥兵刃砸打暗器,但还是有一枝钢镖 打中了康亲王左臂。就这麽乱得一乱,四名青衣汉子又都出了王府。韦小宝被人挟在胁下 飞奔,但听得街道上马蹄声如雷,有人大叫:「康亲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队官军到来 增援。 那些青衣汉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间民房,闩上大门,又从後门奔出。这些人干事之前,早就 将地形察看明白,预备了退路,在小巷中奔行一程,又进了一间民房,仍是从後门奔出, 转了几个弯,奔入一座大宅之中。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换上各种各式的衣衫,顷 刻闻都扮成了乡农模样,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两名汉子推过一辆木车,车上有两只 大木桶,将鳌拜的尸体和韦小宝分别装入桶中。韦小宝心中只骂得一句:「他妈的!」头 上便有无数枣子倒下来,将他盖没。桶盖盖上,什么也瞧不见了。 跟着身子晃动,料想木车推出了大宅。枣子之间虽有空隙,不致窒息,却也是呼吸困难。 韦小宝惊魂略定,心想:「这些鳌拜的家将部属把老子拿了去,势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来 祭鳌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手用力一滚,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马脚。」可是他穴 道被点,那裏动得分毫?木桶外隐隐传来辚辚车声,身子巅簸不已,行了良久,又那裏遇到 官兵了?韦小宝咒骂一阵,害怕一阵,忽想张口咬枚枣子吃吃,但嘴巴也不能动,却那裏咬 得到?惊惧之余,极其疲倦,过不多时,竟尔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时车子仍是在动,只觉全身酸痛,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仍是半分动弹不得,他想 :「老子这次是逃不过难关了,待会只好大骂一场出一口心中的恶气,再过二十年,又是 一条好汉。」又想:「幸亏我已将鳌拜杀了,否则这厮被这批狗贼救了出去,老子又被他 们拿住,一样的难以活命,死得可不够本。鳌拜是朝廷大官,韦小宝只不过是丽春院裏的 一个小鬼。一命换一命,老子便宜之极,哈哈,大大便宜!」既然无法逃命,只好自己如 此宽解,虽说便宜之极,心中却也投什么高兴。 过了一会,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久,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地面甚为平滑,似乎已不在 大路上行走,行得一会,车子停住,却也无人放他出来,只是让他留在枣子桶中。 过了良久良久,韦小宝气闷之极,又欲朦胧睡去,忽听得豁啦一响,桶盖打开,有人在捧 出他头顶的枣子。韦小宝深吸了口气,舒畅已极,睁开眼来,只见黑沉沉地,头顶略有微 光。有人双手入桶,将他提了起来,横抱在手臂之中,旁边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原来已是 夜晚。韦小宝见抱着他的是个老者,神色甚是肃穆,处身所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着韦小宝走向後堂,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韦小宝暗叫一声:「苦也!」不知 高低,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一百多人。这些人一色青 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都是戴了孝。大厅正中设着一座灵堂,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 蓝色蜡烛。韦小实在扬州之时,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总是去凑热闹,讨赏钱,乘人忙乱 不觉,那就顺手牵羊,拿些器皿藏入怀中,到市上卖了便去赌钱,所以灵堂的陈设看得惯 了,一见便知。灵堂之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几名身穿麻衣的孝子孝女跪 在灵堂之侧,厅上众人均是脸含悲愤哀痛之色。 韦小宝见了这般情景,不由得魂飞魄散,他在枣桶之中,原已料到自已会被剖心开膛,去 祭鳌拜,但此刻事到临头,还是吓得全身俱酥,若不是给点中了穴道,早已簌簌大抖。那 老者将他放下,左手扶住,右手在他前胸後背,推拍数下,解开了他被封的穴道。韦小宝 双足酸软,无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胁之下扶住。韦小宝寻思:「怎地想个法子逃走 才好?」大厅上这些人显然个个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个也打不过,要想逃走,那可是千 难万难,但左右是个死,好在穴道已解,总得试试,最多是逃不了给抓了回来,也胜於束 手待毙,眼前切要之事,第一是要那老者的手不在自己胁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动便给他抓 住;第二是要设法弄熄灯笼烛火,黑暗一团,便有脱身之机。他偷眼瞧厅上众人,只见多 数是男人,也有和尚道士,还有几个女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只见一名中年汉子走到 灵座之侧,说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大哥你可以眼闭…眼闭了。」一句话没说完,已 是泣不成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跟着都是号啕大哭起来。韦小 宝心想:「辣块妈妈,老子来骂几句。」但立即转念:「我开口一骂,这些乌龟王八蛋马 上向老子动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在伸衣袖拭泪,便想转身就逃,但 身後站满了人,只须逃出一步,便会给人抓了回来。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只见一名上身赤裸,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 上前来,手中托着一张木盘,高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 糊的人头。韦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割老子的头了。」又 想:「这是谁的头?显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那木盘举得甚高,看不见首级的面容。 只是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之上,扑地群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韦小宝心 道:「他妈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转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了拉他衣袖,轻轻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穴道甫解,腿上没半点 气力,给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大骂:「贼鳌拜 ,乌龟鳌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阴间,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有些一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大哭 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甚麽好,死了又有甚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般大流马尿?」 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尹香主 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於授首,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韦小宝听到「鳌 拜这厮终於授首」八个字,耳中嗡的一声,又惊又喜,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钻入脑中:「难 道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小宝听而不闻 ,全不知他在说些什麽,过了好一会,他在定下神来,慢慢将他的说话听入心中,但中间 已然漏了一大段,只听他说道:「………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擒拿鳌拜,全师而归,鞑子 们势必丧胆,於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 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为。」众汉子都道:「正是,正是!」「咱青木堂这次可 大大的露了脸!」「红花堂老是自吹自擂,可那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这件事 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青木堂名垂不朽! 」「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众人你一言,我一 语,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韦小宝听到这裏,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他虽年幼无知,但在市井之 间,亦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之时,大肆屠杀,奸淫 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实是惨不堪言。扬州城中几乎没一家 人家无人在这塲大屠杀中遭难。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 听人不断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於尽。 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鞑子为己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竟忘了自己是 鞑子朝廷中「小太监」的身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声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 ,人人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用他的狗头来祭尹大哥。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高 风侠骨,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个狗头,一定会仰天大笑。」 众人又都说道:「正是,正是!」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夥立誓,倘若杀 不得鳌拜,青木堂就此散夥,我青木堂中每一个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面在江湖上 行走。今日终於雪了这塲奇耻大辱。我姓裴的这两年来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 想,就是打算怎生给尹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夥儿终於心愿得偿?哈哈,哈哈!」许 多人跟着他都狂笑起来。 又一人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黟扬眉吐气,重新拾起头来做人。这两年来青木 堂上下,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声 ,我就惭愧无地自容。只想地上有洞钻了下去,对会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说一句话。 自今而后,那可是大不相同了。」另一人道:「对,对,褚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 一鼓作气,轰轰烈烈的再干他几件大事出来。鳌拜这恶贼号称『满州第一勇士』,今日死 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个个怕得要死了!」 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起来。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是小孩儿 一般。」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麽?「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人人都知鳌拜 是清宫中一个小太监杀的,青木堂的几个首脑都曾亲眼目赌,这可是难以抹煞、无法隐瞒 之事。过了良久,一人说道:「杀死鳌拜的,虽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了 康王府之後,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来如此。」 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甚麽意思?」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语:「 我又有甚麽意思了?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有意思!只不过别堂中兄弟若是说道:『这番青木 堂可真威风啦?但不知手刃鳌拜的,却是贵堂甲那一位兄弟?』这一句话问出来了,只怕有 些儿难以对答。大夥儿自吹自挡,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未免有点…嘿嘿,大夥儿肚裏 明白!」众人尽皆默然。大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着极不受用。但他这番话却确是实情, 难以辩驳。 那高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阳差,将鳌拜杀了,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灵暗 中佑护,假手於一个小孩儿,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也不能抹着良心说谎 。」众人本来兴高采烈,一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时都感大为扫兴。那高 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黟儿推兄弟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 仇已报,兄弟将铜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 着铜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铜牌放在灵位之前。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 ,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这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外,又有谁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乘 早将铜牌收起来吧!」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职,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 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天地会总舵委派下来的。」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 ,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後报了上去,上头从来不加驳回,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一番 例行公事而巳。」另一人道:「据兄弟听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香主推荐。旧香 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那可 从无自行推选的规矩。」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那有什麽遗言留下,贾老 六,这事你又不是不知,何以在这裏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 乃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麽图谋了?崔秃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含 血喷人。」那崔秃子也怒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谁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 美髯公关夫子做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吗 ?」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不是我姊夫,那是另一件事。这次攻入康王 府,是关夫子率领的,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李大哥 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是反对他。只是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得多。」 崔秃子突然间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说 错了?」崔秃子笑道:「没有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麽会锐错?我只是觉得关夫子的本事太 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有斩。事到临头,却将一个鳌拜让人家小孩见一刀杀 了。」突然间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韦小宝认得他便是率领人众攻入 康亲王府的那个长须人。见他一部长须飘在胸前,模样甚是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叫安 基,因胡子生得神气,得了个「美髯公」的外号,又是姓关,人家便都叫他关夫子。 他双目瞪着崔秃子,粗声说道:「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可以,我姓关的没 可得罪你。大家好兄弟,在神灵面前赌过咒,罚过誓来的,说什么同生共死,你这样损我 ,那是什麽章思?」崔秃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道:「我…我可没敢损你。」顿了一 顿,又道:「关二哥,你…你若是赞成推举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麽…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 头陪罪,算是我说错了话。」关定基铁青着脸,道:「磕头陪罪,那怎么敢当?本堂的香主 由谁来当,姓关的可没资格说这句话。崔兄弟,你也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 香主是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崔秃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不也摆明着损人吗?我崔秃子是什麽脚色, 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当天地会的总舵主。我只是说,『神眼金翅』李大哥德高望 重,本堂之中,再也没那一位像李大哥那样,令人打从心窝裏佩服出来。本堂的香主徜若 不是请李大哥当,只怕十之八九均兄弟们都会不服。」 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秃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 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很好的,大夥儿跟他老人家喝喝酒、聊聊天,晒晒大阳,那是 再好不过了。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又一 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高望重又怎么样?咱们天地会是反清复明, 又不是学孔夫子。讲什么仁义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将鞑子吓跑吗 ?德高望重之人,私塾 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的是 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青木堂要在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弟 中那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黟儿便推他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 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为第一。」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 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关夫子?」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都佩服的……」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那还 有甚麽说的?」那道人双手乱摇。道:「且慢 ,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的脾气十分暴 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只不过是一位寻常兄弟,大夥儿见了他心中已怕 了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好得 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 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易。关夫子的脾气,是几十年生成的。就算按捺得住 一时,又怎能捺得一年半载?青木堂香主,那是终身之事,不可由於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 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贾老六道:「枯叶道长,我瞧你的脾气 ,也不见得有甚麽高明。」那道人道号枯叶,听他这麽说,哈哈一笑,道:「正是各人之 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口,只是推选香主,乃是本堂大事, 贪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那一位兄弟瞧着不顺眼, 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若贫道做了香主,岂能不理不睬,远 而避之?」 第十九回阶下之囚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贾老六怒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甚么要你出来东拉西扯?」枯叶勃然大怒,厉声道: 「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之时,多尊称一声道长,便是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 那有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想欺侮到我枯叶头上,可没这麽容易!我明明白白 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我枯叶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 事。这件事若要办到了,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贾老六本来听他说「狗仗人势」,心下 已是十分生气,只是一来枯叶道人剑法高强,他当真动了真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顶撞;二 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主对他客气,确也不假。自己要拥姊夫做本堂香主,此 人若是一力作梗,实是一个极大的障碍,听他说只要姊夫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做香主 ,心下一喜,问道:「那是甚麽事,你倒说来听听。」 枯叶道人道:「开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真金』贾金刀离婚!」此言一出 ,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那枯叶道人所说的「十足真金」贾金刀,正是关夫子的妻室, 贾老六的嫡亲姊姊。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见了和她说笑,常说:「关嫂子,你这两口金 刀,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她一定郑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那有假的?」因 此上得到个「十足真金」的外号。枯叶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了要贾老六 的好看。其实「十足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是一个好人,她兄弟贾老六也不坏, 只是把姊夫拾得太高,关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後不免闲话甚多。 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一拍,喝道:「枯叶道人,你说甚麽话来?我当不当香主 ,有甚麽相干,你为何提到我老婆?」枯叶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的道:「关夫子 ,尹香主可没得罪你,你拍他的灵座干甚麽?」原来关安基适才这一拍,却是拍在灵座之上 。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是机灵得很,大声道:「是兄弟错了!」在灵位之前跪 倒,拜了几拜,祝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枱上拍了掌,请你老人家在 天之灵,不可见怪。」说着砰砰叩了几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此事。 崔秃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条汉子,就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他做错了 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往往干系极大,就算认 错,又有甚麽用?」 关夫子本来声势淘淘,质问枯叶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贾金刀,但自己盛怒之 下,在尹香主灵枱上拍了一掌,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众兄弟不再追究 此事,但自己气势终於馁了,一时倒也不便再和枯叶道人理论。枯叶也就乘机收篷,笑道 :「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死入生。共过无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口舌之争, 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刚才贫道说的是笑话,你包涵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则 她来揪贫道胡子,那可不是玩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关安基对这个道人本有三分忌惮 ,只好付之一笑,不再提及此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好,始终难有决议。忽有一人放声 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日,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众兄 弟真如至亲骨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事。不幸你为鳌拜这奸贼所害,我青 木堂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复生, 否则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时那般兴旺了。 」众人听到他这等说,心下都觉他说得极是,想起当年尹香主的好处,许多人忍不住又都 流起泪来。 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处,关夫于有关夫子的好处,两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 不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夥儿不和。依我之见,不如在尹香主之灵前,请尹香主在天之 灵决定。咱们写了李大哥和关夫子的名字,大夥儿向尹香主灵位磕头,然後拈阄决定,最 是公平不过。」许多人都随声附和起来。 贾老六大声道:「这个法子不好。」有人道:「为何不好?」贾老六道:「拈阄由谁来拈? 那人道:「大夥儿推举一位兄弟来拈便是了。贾老六道:「只怕有人有私心,发生弊端。 」崔秃子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侮尹香主在天之灵?」贾老 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崔秃子骂道:「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贾老六 怒道:「你这小子骂谁?」崔秃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何如?」贾老六道:「 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指着 他喝道:「崔秃子,咱哥儿俩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划比划。」 崔秃子慢慢拔出了刀,道:「这是你叫阵,我被迫应战。关夫子,你亲耳听到的。」关安 基道:「大家兄弟,不可为这件事而动刀子。崔兄弟,你骂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对。」崔 秃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现下你还没做香主,已是这样,若是做了,那还了 得。」关安基怒道:「难道你骂人祖宗,那就对了?你骂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甚麽 人?」众人忍不住又笑,一时大堂之中,乱成一团。贾老六见姊夫为他出头,更是气盛,便 要往庭中闯去,却有人伸手拦住,劝道:「贾老六,你想你姊夫当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 多,遇到了事,须得让人一步。」崔秃子慢慢将刀入鞘,说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 过大家义气为重。总而言之,关夫子要当香主,我姓崔的说甚麽也不赞成。关夫子的气还 好受,贾老六的气却受不了。阎皇好见,小鬼难当。」 韦小宝站在一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有的人粗口詈骂,又有人要动刀子打 架,心中颇觉有趣。初时他怕这些人是鳖拜的部属,深恐要杀了自己祭奠鳌拜,待知这些 人恨极了鳌拜,心中登如一块大石落地,可是听得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反清复明」, 又有些担心,寻思:「他们只当我是清宫裏的一名小太监,不论如何辩白,他们定然不信 。待得香主选定之後,第一件事就会来杀了我。那不是反清复明吗?眼前的『清人』,除了 老子之外,那裏还有旁人?再说,我在这裏,他们的什么秘密都听见了,就算不杀我灭口, 也必将我关了起来,永世不得超生。老子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他慢慢的一步一步退到 门边,只盼厅中情势再乱,便逃了出去。 只听得一人说道:「拈阄之事,太也玄了。有些儿近乎儿戏。依我的浅见,还是请李大哥 和关夫子以武功来决胜败,拳脚也好,兵刃也好,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大夥儿站在旁边 看着,谁胜谁败,清清楚楚,谁也没有异言。」贾老六首先赞成,大声道:「好!就是比武 决胜败,倘若李大哥胜了,我贾老六就拥李大哥为香主。」他这一句话一说出口,韦小宝 立时心想:「你赞成比武,那一定是你姊夫的武功胜过了李大哥,还比什么?」连韦小宝都 这麽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拥李派登时纷纷反对,有的说:「做香主是要要使全堂 兄弟和衷共济,跟武功好不好可发多大关系。」「真的要比武决定谁做香主,如果本堂兄 弟之中,有一人的武功胜过了关夫子。是不是又让他来当香主呢?」「这不是推香主,那是 摆擂台了。关夫子不妨摆下擂台,让天下英雄好汉都来打擂台。」「倘若鳌拜这奸贼不死 ,关夫子的武功未必便胜得过他,打了擂台之後,难道便请鳌拜来做咱们香主?」众人一听 ,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正纷乱间,忽有一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後,大家都瞧你不起了。 在你灵前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都变成放他妈的狗屁了。」韦小宝认得这人的声音,知道 是专爱冷言冷语的祈老三。众人立时静了下来,跟着几个人同时问道:「祈老三,你说这 话是什么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祈的当年在尹香主灵前磕过头,在手指上刺过血,还立下重誓 。决意为尹香主报仇。亲口说过:『那一位兄弟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我祈彪清 便奉他为本堂香主,矢忠矢诚,决不有违!』这句话我祈老三是说过的,姓祈的说过话算数 ,决不是放狗屁!」霎时之间,大厅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原来这一句话,大厅上每 个人都说过的。 隔了一会,还是贾老六第一个沉不住气,说道:「祁三哥,你的话是没有错,这几句话大 家都说过,连我贾老六在内,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 知,杀死鳌拜的,乃是这个…这个……」他转身寻觅韦小宝,突然见到韦小宝一只脚已跨出了 厅门,正要向外逃遁,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走了!」 韦小宝拔足欲奔,刹那之间,六七个人扑了上去,十几只手同时抓在他的身上,将他硬生 生的拖了回来。 韦小宝高声大叫:「喂,喂,乌龟儿子王八蛋,你们拖老子干什么?」他想这次反正是活不 成了,不如骂个痛快再说。人丛中走出一个身穿秀才衣巾的人来,说道:「小兄弟,且莫 骂人。」韦小宝认得他的声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一愕道:「 你认得我?」韦小宝道:「我认得你妈!」祁彪清有三分书呆子脾气,不知他这是駡人言语 ,更加奇怪了,道:「你怎么会认得我妈。」韦小宝道:「我跟你妈是老相好,老姘头。 」众人哈哈大笑,都道:「这小太监油嘴滑舌!」祁彪清脸上一红,道:「取笑了。」随即 正色道:「小兄弟,你干么要杀鳌拜?」 韦小宝灵机一动,大声说道:「鳌拜这奸贼做了不少坏事,害死了咱们汉人的无数英雄好 汉,我韦小宝跟他势不两立。我………我好端端一个人,却给他捉进清宫之中,做了太监。我 恨不得将他斩成肉酱,丢在池塘裏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说得慷慨激昂,活命的机会越大 。 大厅上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惊异。祁彪清问道:「你做太监做了多久?」韦小宝 道:「什么多久了,半年也还不到。我原是扬州人,却给他捉了到北京来。辣块妈妈的, 臭鳌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锅、滚钉板、穿骨头的贼鳌拜。」他一连串的扬州骂人言语 冲口而出。一个中年妇人道:「他倒真是扬州人。」她说的也是扬州口音。韦小宝道:「 婶婶,咱们扬州人,给满洲狗子们杀得可惨了,一连杀了十天,从朝到晚不停,我爷爷奶 奶、大奶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没一个不给满洲鞑子杀了。满洲鬼从东门杀劲西门 ,从南门杀到北门,都是这鳌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记起听人所 说「扬州十日」大屠杀惨事,越说越真。众人听得耸然动容,连连点头。关安基道:「怪 不得,怪不得!」韦小宝道:「不但我爷爷奶奶,连我爹爹也让鳌拜给一起杀了。」祁彪 清道:「可怜,可怜。」崔秃子道:「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道:「十三四岁。」崔秃子 道:「扬州大屠杀,至今已二十年,怎么你爹爹也会给鳌拜杀了呢?」韦小宝一想不对,撒 谎说溜了嘴,随口道:「我怎么知道?那时我又没生出来。那是我妈说的。」崔秃子道:「 就算是遗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这话可不对了。这小兄弟只说他 爹爹给鳌拜杀了,可没说是『扬州十日』那一役中杀的。鳌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现在,那一 年不杀人?」崔秃子道:「是。是!」 贾老六忽问:「小………小朋友,你说鳌拜杀了无数英雄好汉,又关你什么事了?」韦小宝道 :「怎么不关我事?我有一个好朋友,就给鳌拜捉到清宫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给捉进 去的。」众人齐问:「是谁,是谁?」韦小宝道:「这人江湖工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 」十几个人一齐「哦」的一声。贾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没有死啊。」韦小宝 道:「他没有死,我要见见他。」关安基道:「很好!这个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敌,事关重 大。老六,你带几位兄弟,去将茅十八请来,认一认人。」贾老六应道:「是!」转身出厅 。祁彪清拉过一张椅子,道:「小兄弟,请坐!」 韦小宝老实不客气,就坐下来。跟着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韦小宝原是饿得狠了,吃 了个乾净。关安基、祁彪清,还有那个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着他闲谈,言语中 颇为客气,其实是在盘问他的身世和经过遭遇。韦小宝也不隐瞒,偶然吹几句牛,骂几句 鳌拜,还是将如何帮着康熙皇帝擒拿鳌拜等情一一说了,只是跟海老公学武,康熙亲自出 刀子动手等事却不提及。关安基等原早听说,鳌拜是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监所擒,听韦小 宝说来活龙活现,多半不假。关安基叹道:「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不但为你所杀,而 且也曾为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数了。」 闲谈了半个时辰,关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阅历极富的老江湖,虽觉韦小宝言语 有些浮滑,但大关节处却是毫不含糊,忽听得脚步声响,厅门推开,两条大汉抬了一个担 架进来,贾老六跟在後面说道:「姊夫,茅十八爷请来啦!」 韦小宝跳起身来,只见茅十八躺在担架之上,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问道 :「你………你生病吗?,」茅十八给贾老六招来,只知天地会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 ,陡然间见到韦小宝,十分欣喜,叫道:「小宝,你………你也逃出来?我………我这些时候老是 想着你,只盼伤愈之後,到清宫来救你出去。」 他这几句话一说,众人心中本来还存着三分疑虑的,霎时之间一扫而空。大家相信韦小宝 的话确然属实,他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掳入清官之中。茅十八这人虽然并非天地 会中的会友,但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近年来又为清廷缉捕, 乃是众所周知之事,韦小宝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会真是清宫中的太监,又见茅十八说话 之时,真情流露,显然与这小孩子交情极好。 韦小宝道:「茅大哥,你……你受了伤?」茅十八叹了口气,道:「唉,那晚从宫中逃出来, 将到宫门之外,终于遇上了侍卫,我以一敌五。杀了二人,自己也被砍上了两刀,拚命的 逃出宫门。宫中又有侍卫追出,本来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会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 。你……你也是天地会的好朋友们救出来的吗?」关安基等登时神色尴尬,觉得这件事实在做 得不大漂亮。那知韦小宝道:「正是。那老大监逼着我做小太监,直到今日,才有机会逃 出来,幸好碰上了天地会的这些……这些爷们。」天地会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气,觉得韦小宝 如此说法,顾全了他们脸面。心中暗暗感激。当下贾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到底房 中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厅上继续会商大事。茅十八伤得极重,虽然已养了大半年伤,仍 是身子极弱,刚才抬来时途中又颠簸了一会,伤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说话,却无力气 。韦小宝心想:「不管怎样,他们总不会杀我了。」心情十宽,不久便蜷缩在一张太师椅 中睡着了。 睡到半夜,觉得有人将他抱起,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次晨醒转,有一名汉子送上洗脸 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韦小实心想:「招呼老子越来越好,居然拿我当大老爷看待了 。」但见厢房外站着两个汉子,窗外也站着两名汉子,虽然假装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但 显然是奉命监视,生怕自己逃了。 韦小宝又有点担心起来,寻思:「若是当我大客人相待,为甚麽又派这四名汉子守住我?」 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韦小宝,恐怕也不这么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这四个蠢 才怎地奈何得了我?」一看周遭情势,便生一计,当即伸手用力推开向东的二扇窗。窗声一 响,四名汉子同时向窗望去,他一引开四人视綫,猛力将厢房门向内一拉,立即一骨碌钻 入床底。 四名汉子听到门声,立即回头,只见两扇门已经打开,兀自不住晃动,都大吃了一惊。这 四人正是奉命监视韦小宝的,突见房门已开,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已经逃了,四个人齐声: 「啊哟!」冲入厢房,但见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韦小宝果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这 孩子逃去不远,快分头追截,我去禀告上头。」其余三人应道:「是!」一冲出房,其中 二人便即跃上了屋顶。韦小窦咳嗽一声,从床底下大模大样走了出来,便向外走去,来到 大厅之中。 一推开门,只见关安基和李力世并排而坐,一名奉命监视他的汉子正在气急败坏时禀报: 「这…这小孩儿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何处………」话未说完,突然见到韦小宝出现,那 人「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奇怪得说不出话来。韦小宝伸了个懒腰,道:「李大哥, 关夫子,你二位好!」关安基和李力世对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没半点用!」随即 向韦小宝笑道:「请坐,昨晚睡得好吧?」韦小宝笑嘻嘻的坐了下来,道:「很好,很好! 」 大厅长窗突然推开,两人冲了进来,一人叫道:「关夫子,那小孩不知逃到甚麽地………」忽 然见到韦小宝坐着,惊道:「咦!他…他…」韦小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四条大 汉,太也没用,连个小孩子也看不住。我若是要逃,早就逃了。」另一入傻头傻脑,问道 :「你…你怎么走出来的?怎麽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没瞧见,你已经逃了。」韦小宝笑道: 「我会隐身法,这法儿可不能传你。」关安基皱眉挥手,向那两人道:「下去吧!」那傻头 傻脑之人兀自在问:「当真有隐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纪轻轻, 聪明机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一大群人骑马奔来,关安基和李世力同时站起。李力世低声道: 「鞑子官兵?」关安基点点头,伸指入口,嘘嘘的吹了三声,便有四五入奔入厅来。关安基 道:「大夥儿预备!叫贾老六保护茅十八爷。鞑子官兵若是大队到来,不可接战,便照以 前的法子分头退却。」那四五人答应了,出去传令,四下裏众人齐起。关安基道:「小兄 弟,你跟着我好了!」忽有一疾骑冲进来,大声道:「总舵主驾到!」关安基和李力世齐声 道:「甚麽?」那人道:「总舵主率同五堂堂主,骑了马匹正往这儿来。」关李二人大喜, 齐声问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属下在道上遇到总舵主亲口吩咐,命属下先来通知。 」关安基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点头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传人进来,吩咐道 :「不是鞑子宫兵,是总舵主驾临,大黟儿一齐出门迎接。」消息一传,满屋子都轰动起 来。关安基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小兄弟,本会总舵主驾到,咱们一齐出去迎接!」 韦小宝随着关安基、李力世等群豪来到大门之外,只见二三百人八字摊开,各人脸上均现 兴奋之色。过了一会,两名大汉拾着担架,将茅十八抬了出来。李力世道:「茅兄,你是 客人,不用这麽客气。」茅十八道:「久仰陈总舵主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能拜 见,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他说话仍是有气没力,但脸泛红光,显 得极是高兴。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尘头起处,十骑马奔了过来。当先三骑马上乘客没奔近便已翻身下马 。李力世等迎将上去,与那三人拉手说话,十分亲热。韦小宝听得其中一人说道:「总舵 主在前面相侯,请李大哥,关夫子几位过去……」几个人站着商量了几句,李力世、关安基 、祈彪清、崔秃子等六人便即上马,和来人飞驰而去。茅十八好生失望,问道:「陈总舵 主不来了吗?」对他这句问话,没一人回答得出,显然各人见不到总舵主,也都是大失所望 。 过了良久,有一人骑马驰来传令,点了十三个人的名字,要他们前去会见总舵主。那十三 人大喜,飞身上马,向前奔疾。韦小宝问茅十八道:「茅大哥,陈总舵主很老了吧?」茅十 八道:「我…我便是没…没见过。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陈总舵主,但要见上他…他老人家一 面,却是十分不易。」韦小宝嘿了一声,心中却道:「哼,他妈的,好大架子,有什麽希 罕?老子才不想见呢。」 群豪见这情势总舵主是不会来了,但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站在大门外相候,有的站的久 了,便坐了下来。有人劝茅十八道:「茅爷,你还是到屋裏歇歇。我们总舵主若是到来, 尽快来请茅爷相见。」茅十八摇头道:「不!我还是在这裏等着。陈总舵主大驾光临,在 下不在门外相侯,那………那可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这一生一世,有没福份 见他老人家一面。」韦小宝跟着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一路之上,听他言谈之中,对武 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内,但对这位陈总舵主却是如此敬重,这可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知 不觉的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駡他了。 忽听得蹄声响处,又有人驰来。本来坐在地下的会众都跃起身来,大家伸长了肚子张望, 均盼总舵主又召人前去相会,这次有自己的份儿。果然来的又是四名使者,为首的一人下 马抱拳,说道:「总舵主相请茅十八爷,韦小实韦爷两位,劳驾前去相会。」茅十八一声 欢呼,从担架中跳起身来,但「哎唷」一声,又跌在担架之中,叫道:「快去,快去!」 韦小宝也是十分高兴,心想:「人家叫我『公公』的倒叫得多了,生平还是第一次听人叫 我『韦爷』,哈哈,老了是『韦小宝韦爷』。」 两名使者在马上接过担架,双骑相并,缓缓而行。另一名使者将坐骑让了给韦小宝,自己 另乘一马,跟随在后。六个人沿着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转入右边的一条小路,一路之上都 有三三两两的汉子,或坐或行,巡视把守。为首的使者伸出中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 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点点头,也伸手做个暗号。韦小宝见这些人所发暗号各各不同,也 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来到一座庄院之前。五个人下了马背,为首使者又和庄 外的汉子伸指为号。 守在门口的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客人到!」跟着大门打开,李力世、关安基,还有两名没 见过面的汉子出来,抱拳说道:「茅爷、韦爷,大驾光临,敝会总舵主有请。」韦小宝大 乐,心想:「我这个『韦爷』毕竟是走不了啦!」茅十八挣扎着想起来,道:「我这么去 见陈总舵主,实在,实在……哎唷……」终於支撑不住,又躺倒在担架之上。李力世道:「茅 爷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让着二人进了大厅。一名汉子向韦小宝道:「韦爷请在这裏喝 杯荼,总舵主想先和茅爷谈谈。」当下将茅十八抬了进去。 韦小宝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点心,韦小宝吃了一块,心想:「这点心比之皇宫裏的 ,那可差得太远了。」对这个总舵主的身份不免又有一点瞧不起。但肚中正饿,还是将这 些瞧不在眼裏的点心吃了不少。 过了大半个时辰,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来,其中一个花白胡子老者道:「总舵主有请韦 爷。」韦小宝忙将口中正在咀嚼的点心用力吞入咽喉,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着四人入 内,来到一间厢房之外,那老者掀起门帷,说道:「『小白龙』韦小宝爷到!」韦小宝又 惊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这个杜撰的外号,定然是茅大哥说的了。」 房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书生站起身来,笑容满脸,道:「请进来!」韦小宝走进房去。关 安基道:「这位是敝会陈总舵主。」 第二十回因祸得福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向他一瞧,见这人神色和蔼,但目光如电,直射过来,不由得心中吃了一惊。双膝 一曲,便即拜倒。那书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礼。」韦小宝双臂被他一托,突然间 全身一热,打了个颤,便拜不下去。那书生笑道:「这位小兄弟擒杀满州第一勇士鳌拜, 为我无数死在鳌拜手裏的汉人同胞报仇雪恨,数日之间名雳天下。成名如此之早,当真古 今罕有。」韦小宝本来脸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称赞,便即跟着自吹自播一番,但在这位 不怒自威的总舵主面前,竟然是讷讷的不能出口。 总舵主指着一张椅子,微笑道:「请坐!」自己先坐了,韦小宝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却 垂手站立。总舵主微笑道:「听茅十八爷说道,小兄弟在扬州得胜山下,曾用计杀了一名 清廷侍卫首领,初出茅芦第一功,便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鳌拜。」韦小宝拾起 头来,和他目光一触,一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满腹大吹法螺的胡说八道,霎时间忘得乾 乾净净,一开口说的便是真话,将如何得到康熙宠幸,鳌拜如何倨傲无礼,自己如何和小 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说了。 总舵主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爷不是一路,架式是少林派的,内 力却是崆峒派的一些底子,不知尊师是那一位?」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总舵主好厉害 ,一眼便瞧出我的功夫来历。」总舵主微笑道:「架式是瞧得出的,你行路曲身的模样, 全是少林派的功夫。内功如何,眼睛却瞧不出了。刚才我手扶你,试了试小兄弟的内力, 发觉你学过一些崆峒派的内功,颇觉奇怪。」韦小宝道:「老乌龟原不是真的教我武功, 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总舵主纵然博知广闻,「老乌龟」是谁,却也不知,问道:「老 乌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老乌龟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作海大富。茅十八茅大哥和我就是 给他擒进宫裏去的……」说到这裏,突觉不对,心想自己曾经说过,茅十八和自己是给鳌拜 擒去的,这会儿却说海老公,岂不是前言不对後语?好在他撒谎圆谎的本领着实不小,跟着 道:「这老儿奉了鳌拜之命,将我二人擒去,想那鳌拜是个极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轻易出 手。」 总舵主沉吟道:「海大富?海大富?崆峒派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 给我瞧瞧。」韦小宝脸皮再老,也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太不高明,说道:「老乌龟教我的都 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所以想尽法子来害我。道些功夫是见不得人的。」总舵 主点了点头,左手一挥,关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带上了门。总舵主问道:「你怎 样毒瞎了他眼睛?」在这位英气逼人的总舵主面前,韦小宝只觉说谎十分辛苦,还是说真话 舒服得多,这种情形那可是从所未有,当下便将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杀死小桂子,如何 冒充他做小太监等情形说了。 总舵主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发觉他睾丸尚在,并未净身,的的确确 不是太监,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奸极!我心中正有个难题,好久拿不定 主意,原来小兄弟果然不是给净了身,做了太监!」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道:「定当如 此!尹兄弟後继有人,青木堂有主儿了。」韦小宝不明白他说些什麽,只是见他神色欢愉 ,确是解开了心中一件极为难之事,也不禁代他高兴。 总舵主负着双手,在室中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天地会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前人从所 未行之事。万事开创在我,骇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足论?」他文诌诌的说话,韦小宝更 加不懂了。总舵主道:「这裏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难为情,那海大富敬你的武功,不论 真也好,假也好,你试演给我瞧瞧。」韦小宝才明白他命关安基等四人出去,是为了免得 自己怕丑,眼见无可推托,说道:「是老乌龟教的,如果太也可笑,你骂他好了。」总舵 主微笑道:「不用担心!」 韦小宝於是拉开架式,将海老公所教的「大慈大悲干叶手」从头至尾使了一遍。总舵主凝 神观看,待韦小宝使完後,点了点头。道:「也难为你了。除了这套武功之外,似乎你还 学过少林派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韦小宝学「大擒拿手」在先,自知这套功夫更加不行 ,原想藏拙,但总舵主似乎甚麽都知道,只得道:「老乌龟还教我一些擒拿法,是用来和 小皇帝打架的。」於是将那套「大擒拿手」也演了一遍。总舵主微微而笑,道:「不错! 」韦小宝道:「我早知你见了要笑。」总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见了心中喜欢,觉得 你记性、悟性都不错,是个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错了,但你转到 『鲤鱼托鳃』之时,能自行略加变化,并不拘泥於死招。那好得很!」 韦小宝灵机一动,寻思:「总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乌龟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 韦小宝定能成为一个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货的假英雄。」斜头向他瞧去,便在这时,总舵 主一双冷电似的目光也正射了过来。 韦小宝本是个十分大胆惫懒的人物,纵然皇太后如此威严,他也敢正视其面,但在这位总 舵主跟前,却半点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触,立即收了回来。总舵主缓缓的道:「你可知 我们天地会是干什么的?」韦小宝道:「天地会反清复明,帮汉人,杀鞑子。」总舵主点头 道:「正是!你愿不愿意入我天地会做兄弟?」韦小宝喜道:「那可好极了。」他在扬州茶 馆之中,也常听人说起天地会的英雄事迹,早就十分仰慕,在他心目之中,天地会会众个 个是真正英雄好汉,想不到自己也能为会中兄弟,又道:「就怕…就怕我够不上格。」 总舵主道:「你要入会,倒也不难。只是我会里规短严得很,若是犯了,处罚很重,你须 得好好想一想。」韦小宝道:「不用想,你有什麽规矩,我守着便是。总舵主,你若是许 我入会,我可快活死啦。」总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这是极要紧的大事。生死攸关 ,又不是小孩子们的玩意。」韦小宝道:「我当然知道。我听人说,天地会行侠仗义,做 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会是小孩子的玩意?」总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会入 会时有誓词二十六条,复有十禁十刑的严规。」说到这裏,脸色沉了下来,道:「有些规 矩,你目前年纪还小,还用不上,不过其中有一条:『凡我兄弟,须当信实为本,不得谎 言诈骗。』这一条,你能办到麽?」韦小宝微徽一怔,道:「对你总舵主,我自然不敢说谎 。可是对其余兄弟,难道什么小事也都要说真话?」总舵主道:「小事不论,只论大事。」 韦小宝道:「是了。好比和会中兄弟们赌钱,出手段骗人可不可以?」 总舵主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赌钱虽不是好事,会规倒也不禁。可是你 骗了他们,他们知道了要打你,会规也不禁止,你岂不挨打吃亏?」韦小宝笑道:「他们不 会知道的,其实我不用欺骗,赢钱也是十拿九稳。」天地会的会众多是江湖豪杰,赌钱酗 酒,乃是天性,向来不以为非,总舵主也就不再理会,向他凝视片刻,道:「你愿不愿拜 我为师?」 韦小宝大喜,立即扑翻在地,连连磕头,口称:「师父!」总舵主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 十几个头,道:「够了!」韦小宝喜孜孜的站起身来。总舵主道:「我姓陈,名字叫作近南 。这『陈近南』三字,乃是会中所用。你我今日既成师徒,须得知道为师的真名,我真名 叫作陈永华,永远之永,中华之华。」说到自己真名时压低了声音。韦小宝道:「是,徒 弟牢牢记在心中,不敢泄漏。」 总舵主陈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缓缓的道:「你我师徒相处以诚,我老实跟你说,你油腔 滑调,狡猾多诈,跟为师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实在并不喜欢,所以收你为徒,实是为了本 会的大事着想。」韦小宝道:「徒儿以後好好的改。」陈近南道:「江山奸改,本性难移 ,改是改不了多少的。只是你年纪还小,性子浮动些,也没做了什么坏事。以後须当时时 记住我的话。我对徒儿管教极严,你若是犯了本会的规矩,心术不正,为非作歹,为师的 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决不怜惜。」说着左手一探,擦的一声响,将桌子角儿抓了一 块下来,双手搓了几搓,木屑纷纷而下。韦小宝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进去,随即喜欢得 心痒难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坏事。一做坏事,师父你就在我头上这么一抓,这么一搓 ,再说,只消做得几件坏事,师父你这手功夫便不能传授徒儿了。」陈近南道:「不用几 件,只是一件坏事,你我便无师徒之分。」韦小宝道:「两件成不成?」陈近南脸一板,道 :「你给我正正经经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是一件,这种事也有讨价还价的?」韦小宝应 道:「是!」心中却说:「我做半件坏事,却又如何?」 陈近南道:「我收你为徒,一时却无空闲好好传你功夫。」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 ,道:「这是本门修习内功的基本法门,你每日自行用功。」打开册子,每一页上都绘有 人像,当下将修习内功的法门和口诀传授了。韦小宝一时之间也未能全盘领悟,只是用心 记忆。陈近南花了一个多时辰,将这套内功授完,说道:「本门的功夫,以正心诚意为先 。你这人心猿意马,和本门功夫格格不入,练的时候加倍艰难,须得特别用功才是。你牢 牢记住,若是练得心意烦躁,头晕眼花,便不可再练,须待静了下来,收拾起杂念,再从 头练起,否则会有重大危险。」韦小宝答应了,跪下来双手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陈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个徒儿,说不定便是我的关门弟子,天地会事务繁重,我实无 多大余暇再收弟子。为师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声不恶,你可别替我丢脸。」韦小宝道 :「是!不过…不过…」陈近南道:「不过什麽?」韦小宝道:「有时我并不想丢脸,不过真 要丢脸,也没有办法。好比打不过人家,给人家捉住了,关在枣子箱中,当货物一般给搬 来搬去,师父你可别见怪。」陈近南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气。道:「收你 为徒,只怕是我生平所作的一件大错事。但以天下大事为重。只好冒一冒险。小宝,待会 另有要务,你一切听我吩咐行事,少胡说八道,那就不错。」韦小宝道:「是!」 陈近南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你想说什么 ?」韦小宝道:「徒儿说话,总是自以为有理 才说。可是我并不想胡说八道,你却道我是胡说八道,那岂不是寃枉么?」陈近南不能再跟 他多所料缠,道:「那你少说几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奸汉,在我 面前恭恭敬敬,大气也不敢透一声,这个刁钻古怪的顽童偏有这许多废话。」站起身来, 走向门口,道:「你跟我来。」韦小宝抢着开门,掀开门帷,让陈近南出去,跟着来到大 厅之上。 厅上本来坐着二十来人,一见总舵主进来,登即肃立。陈近南点了点头,走到上首的第二 张椅上坐下。韦小宝见居中有张椅子空着,在师父之上还空着一张椅子,心下纳罕:「难 道总舵主还不是最大?怎地在师父之上还有二人?」 陈近南道:「众位兄弟,今日我收了个小徒。」向韦小宝一指,道:「就是他!」众人一 齐上前,抱拳躬身道:「恭喜总舵主。」又向韦小宝拱手,纷纷道喜。陈近南道:「见过 了众位伯伯叔叔。」韦小宝向众人磕头见礼。李力世在旁介绍:「这位是莲花堂香主蔡德 忠蔡伯伯。」「这位是洪顺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这位是家后堂香主马超兴马伯伯。 」 韦小宝在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头。李力世一共引见了九个堂的香主,以後引见的便是副香 主和护法了。那九堂香主都还了半礼,口中连称:「不敢,小兄弟请起。」那些副香主和 护法竟是不受他磕头,他跪下,便给对方伸手拦住。韦小宝身手敏捷,有时跪得快了,对 方不及搁阻,忙也跪下还礼,不敢自居为长辈。厅上二十余人,韦小宝一时也记不清众人 的姓名,只知道个个是天地会中的首脑人物,心想:「我一拜总舵主为师,大家都当我是 自己人,便将身份姓名都说了出来。」 陈近南待韦小宝和众人相见已毕,说道:「众位兄弟,我收了这小徒後,想要他入我天地 会。」众人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莲花堂香主蔡德忠是个白发白鬟的老者,说道 :「自来明师必出高徒。总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个智勇兼全的小侠,在我会中,必将建立 大功。」家后堂香主马超兴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说道:「今日和韦家小兄弟相见,也没 什么见面礼。姓马的向来就会精打细算,这样吧,我和蔡香主二个,便做了小兄弟入会的 接引入,就算是见面礼了。蔡兄以为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道:「老马打的算盘,那 有不响之理?这一份不用花钱的见面礼,算我一个。」 众人嘻笑声中,陈近南道:「两位伯伯天大的面子,当你的接引人,快谢过了。」韦小宝 应道:「是!」上前磕头道谢。陈近南道:「本会的规矩,入会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 人有很大干系。我这小徒人是很机警的,就怕他灵活过了头,做事不守规矩。蔡马二位既 做他接引人,以後也得帮我担些干系,若是见到他有何不端行止,立即出手管教,千万不 可客气。」蔡德忠道:「总舵主太谦了。总舵主门下,岂有有不端之士?」陈近南正色道: 「我并非太谦。对这个小孩儿,我委实好生放心不下。太夥儿帮着我管教,也免得我多担 一份心事。」马超兴笑道:「管教是不敢当的。小兄弟年纪小,若有什麽事不明白,大家 是自己兄弟,自然是开诚布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近南点道:「我这里先多谢了 。」 韦小宝心想:「我又没做坏事,师父便老是担心我做坏事。老乌龟又不是我师父,我才毒 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师父,教我真功夫,我怎会来作弄你?这许多人个个都对我管致管教 ,我动也不能动了。」只听陈近南道:「李兄弟,便请你去安排香堂,咱们今日开香堂, 让韦小宝入会。」李力世答应道:「是。」陈近南道:「照往日规矩,有人要入本会,经 人接引之後,须得查察他的身世和为人,小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查明无误,方得开香 堂入会。但这韦小宝在清宫之中担任职司,正是鞑子小皇帝身边十分宠幸之人,於本会大 有好处,咱们只得从权。可不是我为了自己弟子而特别破例。」来人都道:「弟兄们都理 会得。」洪顺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须又长又亮,说道:「咱们能有这样一个亲 信兄弟在鞑子小皇帝身边,当真是上天赐福,合该鞑子气数将尽,我大明江山兴复有望。 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一个不明白总舵主的用心 ?」韦小宝心想:「你们待我这 么好,原来要在皇上身边做奸细,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颇感踌躇 。 蔡德忠当下将天地会的历史和规矩简略给韦小宝说知,道:「本会的创始祖师,便是国姓 爷,原姓郑,大名上成下功。当初国姓爷率领义师,进攻江南,围困江宁,功败垂成,在 退回台湾之前,接纳总舵主的创议,设立了这个天地会。那时的总舵主便是国姓爷的军师 。我和方兄弟、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国姓姓爷军中 的梭尉士卒。」韦小宝知道「国姓爷」便是郑成功,当年曾得明朝皇帝赐姓为朱。所以人 们尊称他为「国姓爷」。郑成功在江浙闽粤一带声名极响,他於康熙元年去世,其时逝世 未久,人人提到他时,语气之间还是十分恭敬。 蔡德忠又道:「咱们大军留在江南的甚多,无法都退回台湾,有些回到厦门,那也只是一 小部份,所以总舵主奉国姓爷之命,留在大陆,成立天地会,联络国姓爷的旧部。凡是曾 随同国姓爷攻打江浙的兵将,自然都成为会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须察看,但若外 人要入会,就得查明白,以防有奸细混入。」他说到这裏,顿了一顿,脸上忽然现出异样 神采,续道:「想当年咱们大军从台湾出发,一共是一十七万人马,五万水军,五万骑兵 ,五万步兵,一万人游击策应,又有一万『铁人兵』,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矛,专斫鞑 子兵的马足,兵双羽箭伤他不得。镇江扬篷山那一战,总舵主领兵二千,大破鞑子兵一万 八千人,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是总舵主麾下第八镇的统兵官,带兵冲杀过去, 只听得鞑子兵人人大叫:「马鲁,马鲁,契胡,契胡!」 韦小宝听得眉飞色舞,问道:「那是甚么?」蔡德忠道:「『马鲁,马鲁』是鞑子话『妈啊 ,妈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附』!」众人都笑了起来。马超兴笑道 :「蔡香主一说起当年攻克镇江,大杀鞑子兵的事,便兴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说不完。你 接引人给韦兄弟说会中规矩,这般说,说到韦小兄弟的胡子跟你一般长了,还是说……」话 到此处,突然想到韦小宝是个小太监,怎么会有胡子?偷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不以为 意,才放了心。 这时李力世来回报,香堂已经设好。陈近南引着众人,来到後堂。韦小宝见一张板桌上供 着两个灵牌,中间一个写着「大明天子之位」,侧边一个写着「大明延平郡王、招讨大将 军郑之位」,板桌上供着一个猪头,一个羊头,一只鷄,一尾鱼,插着七枝香。众人一齐 跪下,向灵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过一张白纸,朗声读道: 「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虏,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姓洪名金 兰,合为一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与洪家 之全神灵。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时为生时。凡昔二京十三省,当一心同体。今朝廷 王侯非王侯,将相非将相,人心动摇,即为明朝回复,胡虏剿灭之天兆。吾人当行陈近南 之命令,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明朝,报仇雪耻。歃血 誓盟,神明降鉴。」(金庸按:此项演词,根据清代传下之天地会文件记录,原文如此。 ) 蔡德忠念罢演词,解释道:「韦兄弟,这番话中桃园结义的故事,你知道吗?」韦小宝道: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对了 ,你入了天地会,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个和总舵主是兄弟,你拜他老人家为师,大家是 你的伯伯叔叔,所以你见我们要磕头。从今而後,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向我们磕头。 」韦小宝应道:「是。」心道:「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们天地会,又称为洪门,洪就是明太祖的年号洪武。姓洪名金兰,就是洪 门兄弟的意思。我洪门尊万云龙为始砠,那万云龙,就是国姓爷了。一来国姓爷的真姓真 名,兄弟们不敢随便乱叫;二来若是给鞑子的鹰爪们听了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间,称国 姓爷为万云龙。『万』便是千千万万人,『云龙』是云从龙。千千万万人保定大明天子, 恢复我锦綉江山。韦兄弟,这是本会的机密,可不能跟会外的朋友说起,就算茅十八茅爷 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说的。」韦小宝点头道:「我知道了。」 (金庸按:「万云龙」到底是谁,各家说法不同。本书中关於天地会之事迹人物,未必尽 与流传之记载相符,其中大半为作者之想像及创造。)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时,是本会创立的日子时辰。本会五租,乃是我军在江宁 殉难的五位大将,第一位姓甘名辉。想当年我大军攻打江宁,我统率镇兵,奉了总舵主军 师之命,埋伏在江宁西城门外,鞑子兵…………」他一说到当年攻打江宁府,指手划脚,不由 得越说越远。 马超兴道:「蔡香主,攻打江宁城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蔡德忠一笑,伸手指轻轻 一弹自己额头,道:「对,对,一说起旧事,就是没了没完。现下我读『三点革命诗』, 我读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当下读诗道:「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 势复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 韦小宝跟着念了。蔡德忠道:「我这洪门的洪字,其实就是我们汉人的『汉』字,我汉人 的江山给鞑子占了,没了土地,『汉』字中去了个『土』字?便是『洪』字了。」当下将会 中的三十六条誓诃,十禁十刑,二十一条守则,都向韦小宝解释明白,大抵是忠心义气, 孝顺父母,和睦乡党,兄弟一家,患难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机密、扳连兄弟、投降官府、 奸淫掳掠、欺侮孤弱、言而无信、吞没公欵等情由,轻则割耳、责打,重则大解八块,断 首分尸。韦小宝一一凛遵,发誓不敢有违。 马超兴取过一大碗酒来,用针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将血滴入酒中。陈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 ,最後韦小宝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会仪式告成。众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亲 热。陈近南道:「本会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後五房五堂。前五房莲花堂、洪顺堂、家 后堂、参太堂、宏化堂。後五房青木堂,赤火堂、白金堂、玄水堂、黄土堂。九堂的香主 ,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当年为鳌拜那恶贼害死。迄今未有香主。青木 堂中兄弟,昔日曾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立誓,那一个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大夥 儿便奉他为本堂香主。这件事可是有的?」众人都道:「正是,确有这事。」 陈近南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自各人脸上扫了过去,缓缓说道:「听说青木堂中的好兄 弟们,为了继立香主之事,曾发生一些争执,虽然大家顾全大局,仁义为重,并未伤了和 气,但此事若无一个妥善了断,青木堂之内,总伏下一个极大的隐忧。青木堂是我天地会 中极重要的堂口,统管江南各府州县。香主是否得人,与本会的兴衰,反清大业的成败有 极大干系。鳌拜那奸贼,乃是韦小宝所杀,这是青木堂众兄弟都亲眼目覩的,是不是?」 李力世和关安基同声道:「正是。」李力世跟着道:「大夥儿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发过 的誓,决不能说了不算。如果这样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後还能在万云龙大哥的灵位之前立 什么誓,许什麽愿?韦小宝兄弟年纪虽小,我李力世愿拥他为本堂香主。」关安基被他抢了 头,心下又想:「这小孩是总舵主的徒儿,身份已非比寻常。听总舵主这番说话,显是要 他这个小徒当本堂香主。李老儿一味和我争香主当,眼看谁也不服谁,索性一拍两散,先 出口向总舵主讨好。我可不能输了给他,反而显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话 甚是。韦兄弟机警过人,在总舵主调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侠。关安基 愿拥韦小宝韦兄弟为青木堂香主。」 韦小宝吓了一跳,双手乱摇,叫道:「不成,不成!这个甚么香主臭主。我可做不来!」陈 近南双眼一瞪,道:「休胡说甚麽?」韦小宝不敢再说。陈近南道:「这小孩手刃鳌拜,乃 是不易得的事实,我们遵守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让他来当青木堂堂主。 我是为了要让他当香主,才收他为徒;可不是收了他为弟子之後,才想到要他当香主。这 小孩气质不佳,以後不知要让我头痛几百次。」方大洪道:「总舵主的苦心,兄弟们都理 会得。韦兄弟和总舵主非亲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总舵主破例垂青,自是为了本会的 大事着想……不过…不过…总舵主也不必担心。本会兄弟们在江湖上混,读书的人少,那一个 不口出粗言俗语?韦兄弟年纪小,李大哥和关夫子都愿全力辅佐,决不会出什么乱子。」 第廿一回出任香主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陈近南点头道:「咱们让韦小宝当青木堂香主,那是为了在万云龙大哥灵位立过的誓,决 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过了。明天若是他胡你非为,扰乱青木堂事 务,有碍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咱们立即开香堂将他废了,决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关 兄弟,我拜托你们两位,用心帮他。这小孩有何不端的言行,一一向我禀报,不得隐瞒。 」李力世和关安基躬身答应。 陈近南转过身来,在灵位前跪下,从香炉中拿起三枝香来,双手捧住,朗声道:「属下陈 近南,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立誓:属下的弟子韦小宝若是违犯会规,又或是才德不足以 服众,属下立即废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职司,决不敢有半分偏私。我们封他为香主,是遵守 誓言,他日若是废他,也是遵守誓言。属下陈近南倘若不遵此誓,万大哥在天之灵,教我 天雷轰顶,五马分尸,死於鞑子鹰爪之手。」说着举香拜了几拜,将香插回香炉,磕下头 去。 众人齐声称赞:「总舵主如此处事,大公无私,没一个心中不服。」 韦小宝心道:「好啊,我还道你们真要我当什么香主臭主,却原来将我来过河,过了河便 拆桥。今日封我为香主,你们就不算背誓。明日找个岔头。将我废了,又不算背誓。那时 李大哥也好,关夫子也好,再来当香主,便顺理成章了。」大声说道:「师父,我不当香 主。」陈近南一愕,道:「什么?」韦小宝道:「我不会当,也不想当。」 陈近南道:「不会当,慢慢学啊。我会教你,李关二位又答应了帮你。香主之位在天地会 中位分甚高,却为何不想当?」韦小实摇头道:「今天当了,明天又给你废了,反而丢脸。 我不当香主,什麽事都马马虎虎,一当上了,人人都来鷄蛋裏寻骨头,不用半天,马上完 蛋大吉。」陈近南道:「鷄蛋裏没骨头,人家要寻也寻不着。」韦小宝道:「鷄蛋要变小 鷄,就有骨头了。就算没有骨头,人家来寻的时候,先将我蛋壳打破了再说,搅得蛋黄蛋 白,一塌胡涂。」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陈近南道:「咱们天地会做事,难道是小孩子儿戏吗?你只要不做坏事,人人敬你是青木堂 香主,那一个会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韦小宝想了一想,道:「 好,咱们话说明在先。你们将来不要我当香主,我不当就是。可不能乱加罪名,又打又骂 ,又杀我头。」陈近南皱眉道:「你就爱讨价还价。你不做坏事,谁来打你杀你?鞑子若是 打你杀你,大夥儿给你报仇。」他顿了一顿,道:「小宝,大丈夫敢作敢为,当仁不让, 既入了我天地会,就当奋勇争先,为民除害,老是为自己打算,岂是英雄豪杰的行径?」 韦小宝一听到「英雄豪杰」四字,便想到说书先生所说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气登生,说 道:「对,师父教训得很是。最多砍了脑袋,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条好汉。」这 是英雄好汉绑上法塲时常说的话,韦小宝用了出来,虽然不大得体,倒博得厅上众人的一 阵掌声。陈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一件大喜事,又不是绑上法塲斩首。这裏九位香主, 人人做得欢欢喜喜,你该当学他们的样才是。」 关安基去到韦小宝跟前,抱拳躬身,说道:「属下关安基,参见本堂香土。」韦小宝转头 向陈近南道:「我怎么办?」陈近南道:「你就当还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关夫子 你好。」陈近南微笑道:「『关夫子』三字,是兄弟们平时叫的外号。日常无事,可以叫 他『关夫子』,正式见礼之时,便叫他作关二哥。」韦小宝改口道:「关二哥你好。」李 力世这一次给关安基占了先,当下跟着上前见礼。其余九堂香主逐一重行和韦小宝叙礼。 众人回到大厅,总舵主和十堂香主议事。 青木堂是後五堂之长,在天地会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韦小宝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 火堂等堂堂主有的白须垂胸,反而坐在他的下首。李力世、关安基等都退在厅外,厅上便 只陈近南等十一人,乃是天地会中第一级的首脑。陈近南指着居中的一张空椅,道:「这 是朱三太子的座位。」指着其侧的一张空椅,道:「这是台湾郑王爷的座位。咱们天地会 集议,朱三太子和郑王爷若是不到,总是空了座位。」这几句话,自是解释给韦小宝听的 ,他继续说道:「众位兄弟先述论各省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长房莲花堂该管福建,二房洪顺堂该管广东,三房家后堂该管广西,四房参 太堂该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该管浙江。後五房中,长房青木堂该管江苏,二房赤火堂 该管贵州,三房西金堂该管四川,四房玄水堂该管云南,五房黄土堂该管中州河南。(金 庸按:天地会中确有前五房、後五房十堂,蔡德忠、方大洪,马超兴等人历史上确有其人 ,各堂该管之地区亦大致如史书所载。此後为便於小说之叙述描写,若有更改,不再说明 。) 当下蔡德忠首先叙述福建的天地会会务,跟着方大洪述说广东会务。韦小宝听了一会,一 来不懂,二来丝毫不感兴趣,到後来听而不闻,心中自行想赌钱玩耍之事。待得後四房玄 水堂香主林永超说起云南会务时,他说得神情激昂,口中不断咒骂,韦小宝才留上了神, 只听他道:「吴三桂那大汉奸处处跟咱们作对,从去年到今年,还没满十个月,会中兄弟 前前後後已有一百七十九位,死在这王八蛋手裏。他妈巴羔子的,老子和这狗贼不共戴天 。属下数次派人去行刺,可是这汉奸身边能人甚多,接连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 己挂在头颈中的左臂,说道:「今年春天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还断了一条手臂,这大 汉奸作恶多端,终有一日,要全家给咱们天地会斩成肉酱。」 一说到吴三桂,人人气愤填膺。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也早听人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夺了 汉人的天下。鞑子兵在扬州奸淫烧杀,最大的罪魁祸首其实便是吴三桂。这人帮满清打天 下,官封平西王,永镇云南,凡是汉人提到吴三桂三字,无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位 林香主如此破口大骂,韦小宝听了倒也不以为奇。林永超一骂开了头,其余八位香主跟着 也骂了起来。他们本来都是军人,近年来混迹江湖,粗口原是说惯了,只不过在总舵主面 前,大家着力收敛而巳,此时一骂上了,谁也不再客气。韦小宝大喜,一听到这些污言秽 语,登时如鱼得水,忍不住插口也骂。说到駡人,韦小宝和这九位香主相比,颇有精粗之 别,他一句句转弯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过胡駡一气,相形之下,不免见拙。 陈近南摇手道:「够了,够了,天下千千万万人在骂吴三桂,可是这厮还是好好做他的平 西王。骂是骂他不死的,行刺也不是办法。」宏化堂香主李式开矮小瘦削,说话很轻,骂 人也不多,这时说道:「依属下之见,就算咱们大举入滇,将吴三桂杀了,於大局也无多 大好处。吴三桂这汉奸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杀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陈近南点头还: 「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李香主有何高见?」李式开道:「这件事极是重大,大夥儿须得从 长计议。属下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还是听从总舵主的明示。」 陈近南道:「此事重大,须当从长计议。这一句话。便是高见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咱们十个人,不。十一个人静下来细细想想,那主意儿是更加多了。咱们杀吴三桂,不但 为了天地会被他害死的众位兄弟,也为了天下千千万万汉人同胞。此事我筹思已久,吴三 桂那厮在云南根深蒂固,势力庞大,单是天地会一会之力,只怕扳他不倒。」林永超道: 「拼着千刀万剁,也要扳他一扳。」 蔡德忠道:「你早巳扳过了,吴三桂没扳倒,却扳断了自己一只手。」林永超怒道:「你 耻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言,陪笑道:「我是讲笑话,林香主别生气。」陈近南见林永 超兀自愤愤不平,温言道:「林贤弟,杀吴三桂,乃是普天下英雄好汉,人人梦寐以求之 事,并不能要林贤弟你一个人挑起这副重担。就算天地会数万兄弟齐心合力,也未必动得 了他手。」林永超道:「总舵主说得是。」这才平了气, 陈近南道:「我看要办这件大事,咱们须得连络江湖上各门各派,各帮各会,共谋大举。 吴三桂这厮在云南有几万精兵,麾下雄兵猛将,非同小可。单要杀他一人,未必十分为难 ,但要诛他全家,杀尽他手下助纣为虐的一众大大小小汉奸恶贼,却非我天地会一会之力 能够办到。」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极,是极!我天地会兄弟已给吴三桂杀了这许多,单 杀了他,如何抵得了命?」众人想到要诛灭吴三桂全家及他手下众恶,均是十分兴奋,但过 不多时,大家面面相觑,心中均想:「这件事确是十分艰难。」 蔡德忠道:「少林、武当两派人多势众,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联络的。」黄土堂香主姚 必达踌躇道:「少林寺方文明性大师,在武林中声望自是极高,只是他向来十分的老成持 重,不肯得罪官府。这几年来,更定下一条规矩,连俗家子弟也不许轻易出寺下山,生怕 惹祸生事。要联络少林派,这中间恐怕有很多难处。」该管湖广地面的参太堂香主胡德第 点头道:「武当派也差不多。真武观观主云雁道人和师兄云鹤道人失和已久,两人尽是勾 心斗角,互相找对方门下的岔儿。这种冒险的勾当,就怕……就怕……」他没再说下去,但谁 都明白,多半云雁、云鹤二人都不会愿干。 林永超道:「倘若约不到少林、武当,咱们只好自己来干。」陈近南道:「那不用性急, 武林之中,也并不是只有少林、武当两派。」当下各人纷纷议论,有的产峨嵋派或许愿干 ,有的说丐帮向来心怀忠义,陈近南听各人说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十稳,咱们可千 万不能向人家提出。」方大洪道:「这个自然,没的人家不愿干,碰一鼻手灰,不算,也 伤了我天地会的脸面。」陈近南道:「失面子还不紧,风声泄漏出去,给吴三桂那厮加意 提防,可更棘手了。」李式开道:「为了稳重起见,若要向那一个门派帮会提出,须得先 经总舵主点头,别的人可不能随便拿主意。」众人都道:「正亥如此。」 各人又商议了一会,陈近南道:「此刻还不能采下确定的方策。三个月後,大家在湖南长 沙再聚。小宝,你仍是回到宫中,青木堂的事务,暂且由李力世、关E安基两位代理。长沙 之会,你不用来了。」韦小宝应道:「是。」心想:「这不是摆明了过河拆桥麽?」陈近南 拉了韦小宝的手,回到厢房之中,说道:「京城裏天桥有一个卖膏药的老头儿,姓徐。别 人卖膏药的旗儿,那膏药都是黑色,这徐老儿的膏药,却是一半红,一半青。你有事要跟 我连络,到天桥去找徐老儿便是。你问他:『有没有去清恶毒,使盲眼复明的去清复明膏 药?』他说:『有是有,价钱太贵,要三两黄金,三两白银。』你说:『五两黄金,五两白 银卖不卖?』他便知道你是谁了。」 韦小宝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讨价三两,你却还价五两,天下那有这样的事?」陈近南微 笑道:「这是唯恐误打误撞,真有人向他去买『清毒复明膏药』。他一听你还价白银五两 ,黄金五两,便问:「为什么价钱这样贵?』你道:『不贵,不贵,只要复得了明,便给你 做牛做马,也是不贵。』他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你道:『门朝大海,三 河合水万年流。』他又问:『红花亭畔那一堂?』你道:『青木堂。』他问:『堂上烧几柱 香?』你道:『五柱香!』烧五柱香的便是香主,他在本会会中,职位比你低得多,你有什 么事,可以交他办。」韦小宝一一记在心中。陈近南和他演习一遍。一字无讹。陈近南又 道:「这徐老头在本会职位虽然不高,武功却极强,你对他不可无礼。」韦小宝答应了。 当下陈近南又传授了若干武功诀窍,说道:「小宝,你我俱有大事在身,不能久聚,今日 你就回到宫中,向人说是给一帮强人掳了去,夜裏用计杀了看守的强人,逃图宫中。若有 人要你领兵来捉拿,你可以带兵到这裏来,我个把鳌拜的首级埋在後面的菜园子中,你领 人来掘了去,就没人怀疑。」韦小宝道:「大夥当然都不在这裏了,是不是?」陈近南道: 「你一走之後,大夥儿便散不用担心。」他抚抚韦小宝的头,温言道:「小宝,盼你做个 好孩子。我一有空闲,便到京城来传你武艺。」韦小宝应道:「是。」陈近南道:「好, 你这就去罢。鞑子狡猾得紧,你虽也聪明,毕竟年纪小,要事事小心。」韦小宝道:「师 父,我在宫里很气闷,什么时候才可以跟着你行走江湖?」 陈近南凝视他脸,道:「你且忍耐几年,为本会立几件大功。等到………等到再过几年,你声 音变了,胡子也长出来时,不能再冒充太监,那时再出宫来。」韦小宝初时颇有些郁郁, 但转念一想:「我在宫裏做好事还是做坏事,你们谁也不知,想废去我的香主,可没有那 么容易。将来我年纪大了,武功练好了,或许你们便不废了。」想到此处,便开心起来。 当下进去和茅十八道别。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会,做了香主,问长问短,极是关心。 韦小宝也不说穿。这时他被夺去的匕首等物早巳取回。陈近南命人替他备了坐骑,亲自送 出门外。李力世、关安基等青木堂中弟兄,更直送到三里之外。韦小宝已问明回北京的路 径,催马直驰,回到北京城中,抵宫时已是傍晚,即去叩见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鳌拜在囚室中为韦小宝所杀的讯息,心想他为鳌的党徒所掳,定然是凶多吉 少,事情一发,清廷便派了将军四下缉捕鳌拜的余党拷问,人是捉了不少,却查不出端倪 。康熙忽听得韦小宝回来,又惊又喜,急忙传见,一见韦小宝进房,忙问:「小桂子,你… 你怎么逃了出来?」 韦小宝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谎话,如何给强人捉去,如何给装在枣子箱中运去等 情,倒是不必撒谎,跟着说众奸党如何设了灵位祭奠,为了等一个首脑人物,暂不杀他, 将他绑在一间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裏磨断手上的绑绳,杀了看守之人,逃了出来, 如何在草丛中躲避追骑,如何抢得马匹,绕道而归,说得绘声影,生动无比。 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拍他肩头,赞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又道:「这一番可真 辛苦了。」韦小宝道:「皇上,鳌拜这些奸党,势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来时,记明了路 径,咱们马上带兵去捉,好不好?」康熙喜道:「妙极!你快去叫索额图带领五千兵马,随 你去捉拿。」 韦小宝退了出来,命人去通知索额图。索额图听说小桂子给鳌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宫中少 了个大援,正在发愁,虽说能吞没四十五万面银子,毕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 悉小桂子逃归,登时精神大振,忙带领人马,和韦小宝去捕拿余党。行到半路,康亲王差 人将韦小宝的玉花骢赶着送来。韦小宝骑上名驹,更是神采奕奕。到得天地会聚会之所, 自然早巳人影不见。索额图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园中将鳌拜的首级掘了出来,又找到一 块「大清少保鳌拜大人之灵位」的灵牌,几幅吊唁鳌拜的挽联,自然都是陈近南故意留下 的。 索额图回到北京,将鳌拜的首级、灵牌、挽联等物呈上康熙,自觉立下了大功。康熙命他 继续小心查察,奖勉几句,韦小宝肚中暗暗好笑。 韦小宝回到自己房中,将索额图交来几十张一共四十六万六千五百两的银票反覆细看,心 下大乐。原来索额图为了讨好韦小宝,本来答应四十五万而,後来又加了一万多两。他看 了多时,收起银票,取出陈近南的那本武功册子,照着所传秘诀,盘膝而坐,练了起来, 但练不到小半个时辰,便觉精神困怠,倒在床上竟尔睡着了。 次日醒来後,在书房中侍候完了皇帝,回到屋中,又再练功,过不多时竟又入睡。原来陈 近南这一门功夫入门极是不易,非有极大毅力,难以打通第一关。韦小宝聪明机警,却便 是少了这一份毅力,第一个坐式一练,便觉艰难无比,兴味索然。一觉醒转,已是半夜, 心想:「师父叫我练功,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极。」翻开那本册子,见一边是图,一边密 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十个字中倒有九个半不识,叹了口气,便收了起来。原来陈近南料 事缜密,这一件事却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事先少问了一句,没问韦小宝识不识字,见 他是个十来岁的聪明孩子,自然识字,这本册子上的秘诀语句都写得浅白易解,一看自明 ,仓卒之际,无数大事要办,没来得及给他细解。不料韦小宝偏偏就不识字。册子上写明 了遇到练功练得昏昏欲睡之时,如何振奋精神,韦小宝却连第一关都走不过去。 他睡在床上,心想:「下次见到师父,他一查之下,我功夫练得如此之慢,一定老大不高 兴。」起身再拿那册子来看,依法打坐修习,过不多时双眼又是沉重之极,忍不住要睡, 心想:「师父人是很好,功夫却不及老乌龟的有趣。」一想到海老公的功夫,精神便是一 振,当下将海老公遗下的那本什麽经取了出来,依着图形打坐练功。坐不多时,丹田中便 有一团热气缓缓升起,心想:「师父也说过练功之後,小肚子中会有一团热气,怎地依照 师父的图形练,热气不出来,一照老乌龟的乌龟功练,马上便有热气?」 瞧着海老公的遗书,将热气顺着图中人形身上红綫盘旋游走,只觉说不出的舒畅受用,有 时热气无法走通,便以陈近南所传的秘诀引导,立时便走通了。 韦小宝只练了九日,便已将海老公遗经上的第一图练完,只是所用的方法,却是陈近南所 授。每次照着图中红綫所示将红綫在全身游走一周,跟着便出一身臭汗,被褥上淋淋漓漓 尽是汗水,却是说不出舒服受用,身子轻飘飘地,几乎便欲飞起来一般,他还道上乘内功 确须如此修习,其实却是无意之间,已将两门截不相同的武功揉合在一起。本来这两门武 功都是极为精微奥妙,初学之人必有明师指点,至不济修练数年,一无所成,决无互相掺 杂之理。但韦小宝一个假师父已死,一位真师父不在身边,陈近南又没想到他竟会不识册 子上的说明文字,阴差阳错,居然会搞得乱七八糟,成为武学中从所未有之奇。 要知海老公所遣的武功走的是阴柔怪异之途,一来上手甚易,二来合於韦小宝的天性,三 来韦小宝多多少少跟海老公学过不少日子武功,虽然所学的错多於对,毕竟是这一门路子 ,因此上一拍即合。 一个人读书识字,始终不识,那也罢了。识得之後,若是要他尽数忘却,连个「一」字「 二」」字也不再认得,那几乎是决不可能。有些人脑子受伤,旧事忘得乾乾净净,但识得 的字却不会忘记,一样的会读书写字。武学之道也是一般,韦小宝既已练了这门古怪武功 ,那是和他身子血肉相运,九牛倒曳不去。第一图练成後,第二图练得更加津津有味,第 三图、第四图马不停蹄的练将下去。好在他日间只在御书房中侍候康熙几个时辰,空暇时 候甚多。尚膳监的事务自有手下太监料理,每逢初二、十六,管事太监便送二千两银子到 他屋子裏来。 这时索额图早已替他将几万両银子分送了宫中嫔妃和有权势的太监、侍卫,韦小宝嘴上既 来得,康熙又正对他十分宠幸,这几个月中,在宫中当真是众口交誉,人人见了他都是笑 颜相迎。眼见秋尽冬来,天气日冷一日,这一日,韦小宝从御书房中下来,忽然想起:「 师父吩咐,若是有事,便去天桥找卖膏药的徐老头联络,虽然左右没什么事,也不妨去瞧 瞧他,说不定师父到了北京,别错过了传授武功的良机。」 他走出宫门,在大街上转了几转,见一家茶馆中有个说书先生在说书,便踱进去泡了壶茶 坐下。说书先生说的正是「英烈传」,说到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周颠如何抱了 朱元璋换船,如何陈友谅战船上一炮轰来,将朱元璋原来的坐船轰得粉碎。这些情节韦小 宝早巳知道,那说书的穿插也不甚佳,但他一坐下来,便听了大个时辰,直到天黑,这天 竟没到天桥去。第二天、第三天也始终没去。每晚临睡,他总是说,明天该去瞧瞧那徐老 头儿了,可是第二天不是去掷骰子赌钱,便是去听说书,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乱花银子。 原来他内心深处,实在对陈近南很是惧怕,既不想练他所传的武功,更不想见他的面,料 知一月到师父之後,一定被他狠狠斥责一顿,说不定就此给废去了青木堂香主之位。这些 日子中在皇宫裏逍遥快乐,实在做太监比做什么香主臭主要适意得多,只是自知这种念头 十分没出息,连自己也不敢多想,偶尔念及,便自己安慰:「反正我又没事,去找徐老头 儿干麽;泄漏了机密,送了我小命不打紧,反而连累了天地会的大事。」 如此又过了一月余。韦小宝在海老公遗经的七十二幅图画之中,已练成了二十一幅,自觉 身轻体健,步履迅捷。这一日又在茶馆中听「英烈传」。茶博士见他是宫中太监,给的赏 钱又多,每日给他留下了最好的座头,泡的是上好香茶,桂公公长,桂公公短的,叫不住 口。韦小宝这些日子来给人奉承惯了,对茶博士的恭谨巴结虽不怎么希罕,听在耳里却也 是着实受用。坛上说书说的是大将军徐达挂帅出征,将鞑子兵赶往蒙古,京师之地,茶馆 裏听书的旗人并不在少,说书先生不敢公给提「鞑子」二字,但也说得口沫横飞,精神十 足。韦小宝正听得出神,忽有一人说道:「借光!」在他的茶桌边坐下。韦小宝眉头一皱 ,有些不耐烦,那人轻轻说道:「小人有张上好膏药,想卖与公公,公公请看。」韦小宝 一转头,只见桌上放着一张膏药,一半青,一半红,他心中一动,道:「这是甚麽膏药?」 那人道:「这是除清恶毒,令双目复明的膏药。」压低了声音,道:「有个名目,叫作『 去清复明膏药』。」韦小宝看那人时,见他三十来岁年纪,英气勃勃,并不是师父所说的 那个徐老头,心下起疑,道:「这张膏药多少银?」那人道:「三两白银,三两黄金。」韦 小宝道:「五两白银,五两黄金卖不卖?」那人还道:「那不是太贵了吗?」韦小宝道:「 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去得清毒,复得了明,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那人将膏药 向韦小宝身前一推,低声道:「公公,请借一步说话。」说着站起身来,走出茶馆。 韦小宝将二百文钱丢在桌上,也走了出去。那人候在茶馆之外,向东便走,转入一条小胡 同中,站定了脚,说道:「地振高冈,一派溪水千古秀。」韦小宝道:「门朝大海,三河 合水万年流。」不等他问,先行问道:「阁下红花亭畔那一堂?」那人道:「兄弟是宏化堂 。」韦小宝道:「堂上烧几柱香?」那人道:「三柱香!」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思:「你比 我的职位可低了两级。」那人叉手躬身,低声道:「哥哥是青木堂烧五柱香的韦香主?」韦 小宝道:「正是。」心想:「你年纪比我大得多,却叫我哥哥,真要叫得好听,又如何不 叫爷爷,阿叔?」 那人道:「兄弟姓高,名叫彦超,隶属宏化堂李香主座下,久仰韦香主的英名,今日得见 ,实是大幸。」韦小宝心中一喜,笑道:「高大哥好说,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高 彦超道:「贵堂有一位姓徐的徐大哥,向在天桥卖药,今日给人打得重伤,特来报知韦香 主。」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我连日宫中有事,没去会他。他如何受伤,是给谁打的?」 高彦超道:「此处不便详告,请韦香主跟我来。」韦小宝点了点头。高彦超大步而行,韦 小宝远远跟着。 第廿二回兴师问罪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过了七八条街,来到一条小街之上,高彦超走道了一家药店之中。韦小宝见招牌上写着三 个字,却是一个也不识,料想是药店的名字,便跟着进去。柜台内坐着一个肥肥的掌柜, 高彦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那胖掌柜连声道:「是,是!」站起身来,向 韦小宝点了点头道:「客官要买上好药材,请进来吧!」引着韦小宝和高彦超定进内室,反 手带上了门,俯身掀开一块地板,露出一个洞来,有石级通将下去。 韦小宝见地道中黑越越地,心下惊疑不定:「这两人不知是否真是天地会的兄弟,下面若 是杀韦小窦的屠房,岂不糟糕?」伹高彦超跟在他身後,其势已无可退缩,只得跟着那掌柜 走入地道。幸好地道极短,只走得十来步,那掌柜推开了一扇板门,门中透出灯光。韦小 宝走进门内,见是一间十来尺见方的小室,室中却坐了五人,另有一人躺在一张矮榻之上 ,再加上三人,几乎已无转身余地。 高彦超道:「众位兄弟,青木堂韦香主驾到!」室中五人齐声欢呼,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地窖太小,各人挤成一团。韦小宝抱拳还礼。高彦超指着卧在矮榻上那人,说道:「徐 大哥身受重伤,不能起来见礼。」韦小宝:「奸说,好谗!」走近身去,只见榻上那入一 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白须上点点斑斑都是血渍,问道 :「不知是谁打伤了徐大哥?是……是鞑子的鹰爪子吗?」高彦超摇头道:「不是,是云南沐 王府的人。」 韦小宝一惊,道:「云南沐王府?他们…他们跟咱们是一路的,是不是?」高彦超缓缓摇头道 :「启禀香主大哥得知,徐大哥今朝支撑着回到这裏回春堂药店来。断断续续的说道,下 手打他的,是沐王府的两个年青人,都是姓白……」韦小宝道:「姓白?那不是沐王爷四大家 将的後人吗?」高彦超道:「多半是的。听徐大哥说,他们为了争执拥唐拥桂,越说越僵, 终於动起手来。徐大哥双拳难敌四手,身受重伤。」韦小宝问道:「两人打一个,不是英 雄奸汉。什么糖啊桂的,莫非…莫非…」心想「拥桂」两字,莫非为了拥护我小桂子,但觉 得有点不像,缩住了不说。高彦超道:「沐王府是桂王手下,咱们天地会则是当年唐王天 子手下。徐大哥定是和他们争名份,以致言语失和。」韦小宝还是不懂,问道:「什么桂 王手下,唐王手下?」高彦超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们唐王才是真命天子。」室中 有个五十来岁的道人,见高彦超说不明白,插口道:「韦香主,当年李闯攻入北京,逼死 了崇祯天子,吴三桂带领清兵入关,占我花花江山。各地的忠臣义士,纷纷推戴太祖皇帝 的子孙为王。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後来福玉给鞑子害了,咱们唐王在福建做天子,那 是国姓爷郑家一夥人拥戴的,自然是真命天子。那知道另一批人在广西、云南推戴桂王做 天子,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鲁王做天子,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韦小宝道:「天无二 日,民无二主,既有唐王做了天平,桂王、鲁王就不能做天子了。」高彦超道:「是啊, 韦香主说得对极!」那道人道:「可是广西、浙江那些人为了贪图富贵,争着说自己拥立 的才是真命天子,大家自夥裏争得很厉害。」他叹了口气,道:「後来唐王、鲁王、桂王 ,先後都遭了难。这些年来,江湖上的豪杰不忘明室,分别找了三王的後人,奉以为主, 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业。桂王的手下拥戴桂王的子孙,鲁王的手下拥戴鲁王的子孙,那是桂 派和鲁派,他们却称咱们天地会为唐派。唐、桂、鲁三派,都是反清复明的。不过只有咱 们天地会才是正统,桂派,鲁派却是篡位。」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沐王府那些人 是桂派,是不是?」那道人道:「正是。这三派人十几年来争斗不休。」 韦小宝想起那日在苏北道上,遇到沐王府中姓方的姊弟,给茅十八没头没脑的用鞭子乱抽 了一顿,虽然心中对沐王爷甚是佩服,但挨了那顿鞭子後,又见茅十八怕得如此厉害,早 就不忿,便道:「唐王既是真命天子,他们就不虑该再争。听说沐王爷是很好的,只怕他 老人家归天之後,他手下那些人有点儿乱七八糟。」这一句话正说中各人心坎,地窖中众 人齐声说道:「韦香主的话一点也不错。」那道人道:「江湖上好汉瞧在沐王爷的份上, 凡是见到沐王府的蓝边小白旗,都是容让三分。这样一来,沐王府中连阿猫阿狗也狂妄自 大起来。我们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没有的,他从前服侍过唐王天子,当真是一片丹心, 提到先帝时便流眼泪。一定是沐王府的人说话不三不四,言语中轻侮了先帝,否则的话, 徐老哥怎能和沐王府的人动手?」高彦超道:「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会儿,要众兄弟给他 出这口气。在直隶境内,眼下本会只有韦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会历来规矩,遇上这种大 事,须得禀明韦香主而行。倘若是对付鞑子的鹰爪子,那也罢了,杀了鞑子和鹰爪固然很 好,弟兄们为本会殉难,也是份所当为。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声很响,说来总也是自己 人,这件事去跟他们交涉,说不定会大动干戈,後果如何,就很难预料。」韦小宝嗯了一 声,高彦超又道:「徐大哥说,他本来等侯韦香主驾到,已等了好几个月,有时见到韦香 主在街市采购物品,有时在茶馆听书。」韦小宝脸上一红,道:「原来他早见到我了。」 高彦超道:「徐大哥说道:总舵主吩咐过的,韦香主若是有事,自会去找他,所以徐大哥 虽然见到韦香主,却不敢上前相认。」韦小宝点了点头,向榻上的老头瞧了一眼,心想: 「原来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上了我。我在街上买了东西乱吃,胡花银子,早就落入他眼中 。他妈的,日後他见了我师父,定会搬弄是非,最好是这老狐狸伤势好不了,呜呼哀哉! 」那道人道:「咱们一商量,迫不得已,只好请韦香主到来,主持大局。」韦小宝心想: 「我一个小孩子,能主持什么大局?」但见这些人对自己十分恭谨,心下也不禁得意。他初 入天地会时,除了师父之外,九位香主都此自己年长资深,此刻这些人中,却以自己地位 最高,轻飘飘之感登时油然而兴。 一名中年的粗壮汉手气愤愤的道:「大夥儿见到沐王府的人退让三分,那是敬重沐王爷的 为人忠义。说到所做事业的惊天动地,咱们国姓爷此之沐王爷只怕还胜过十倍。」又一人 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该当敬我一丈。怎地我们客气,他们反当是运气?这件事若不分说 清楚,以後天地会给沐王府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大夥儿还混个什麽?」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都是十分气恼。 那道人道:「这件事如何办理,大夥儿都听韦香主的指示。」要韦小宝想法子去偷鷄摸狗 ,混蒙拐骗,他还能拿些主意,现下面临这种大事,要他拿个主意出来,当真是要他的好 看,叫他当场出丑露乖。可是他不折不扣,确是陈近南的弟子,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直 隶全省之中,天地会众兄弟以他为首,眼见人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他脸上,不由得大是发窘 ,心中直骂:「辣块妈妈,这………这如何是好?」 韦小宝心中发窘,一个个人瞧将过去,盼望寻一点綫索,可以想个好主意出来,看到那粗 壮汉子时,忽见他嘴角边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此人刚才还在大叫大嚷, 满腔子都是火,怎地突然间高兴起来?韦小宝高明主意是没有,人却机灵之极,一凝神间, 猛地想起:「啊哟,辣块妈妈,这些人不怀好意,要我来掮烂木梢。他们想去跟沐王府的 人打架,却生怕我师父将来责怪,於是找了我来,要我出头。」他越想越对,寻思:「我 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说是本会香主,难道还真会有胜过他们的主意?他们是要拿我来 作挡箭牌,日後没有事,那就罢了,有甚麽不妥,都往我头上一推,说道:『青木堂韦香 主率领大夥儿干的。香主有令,咱们不敢不从。』好啊,辣块妈妈,我可不上这个当。」 他假装低头沉思,过了一会,说道:「众位兄长,小弟虽是香主,只因为碰巧杀了鳌拜, 本事是一点也没有的,计策更加没有。我看还是请这位道长出个主意,一定比我高明得多 。」他这一招叫作「顺水推舟」,将一根烂木梢向那道人肩头推去。那道人道号玄贞,笑 了一笑,向一个五十来岁、花白胡子的汉子道:「樊三哥的脑筋可此我行得多,你瞧怎么 办?」这姓樊的名吗樊纲,却是个直性汉子,说道:「我看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咱们就找 到姓白的家裏,要他们向徐大哥磕头赔罪,那就万事全休。否则的话,哼哼,说不定只好 先礼後兵。」人人心中想的都是这一句话,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均是反清复 明的同道中人,谁也不愿首先将这句话说出口来。樊纲这么一说,好几个人都附和道:「 对,对!樊三哥的话对极!能够不动武自然最好,否则咱们天地会可也不是好欺的。给人打 成这副样子,难道便罢了不成?」韦小宝向玄贞和高彦超道:「你二位以为怎样?」高彦超 道:「这叫做逼上梁山,没有法子,咱们给赶绝了,人急吊梁,狗……」说了个「狗」字便 住了口,将下面「狗急跳墙」四个字忍住了,把自己比作狗子,总是不大妥当。玄贞微笑 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韦小宝心想:「不说话,将来想赖,我偏偏叫你赖不成。」问道 :「玄贞道长,你以为樊大哥的主意不大妥当,是不是?」玄贞道:「也不是不妥当,不过 大家要郑重些,若是跟沐王府的人动手,第一是败不得,第二是杀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 ,那可是一件大事。」樊纲道:「话是这么说,但若徐大哥伤重不治。却又如何?」玄贞又 点了点头。韦小宝道:「请大家商量个法子出来。各位兄长见识多,吃过的盐此我吃过的 米还多,走过的桥此我走过的路还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此我好得多。」玄贞向他瞧了一眼 ,淡淡的道:「韦香主很了不起哪!」韦小宝笑道:「你也了不起。」众人说了一会,还 是依照樊纲的办法,请韦小宝率同众人,去向沐王府的人兴问罪之师,各人身上暗带兵刃 ,言明尽量忍让,要占住地步,最好是让沐王府的人先动了手打了人,这才还手。玄贞道 :「最好咱们再约北京城裏几位成名的武师,一同前去,好请他们作个见证,免得话传了 开来,说咱们天地会上门欺人。将来是非不明,只怕总舵主见罪。」韦小宝道:「好极, 要请有本事的,越多越好。」 韦小宝在苏北道上,曾与沫王府中姓方的姊弟相遇,只因说了几句粗话,茅十八便吓得魂 不附体,这副情景,此刻犹似便在眼前,料想沐王府中的人武功定是十分高强。自己率领 了地窖中这些人去上门理论,若是动起手来,只怕难以取胜,早就有点心虚,听玄贞道人 说要约同北京城裏著名的武师前去作证,正中怀下,心想乘此机会,便可多约几个帮手。 玄贞微微一笑,道:「咱们只约年高德劭的,倒不是请他们去助拳,武功好不好却在其次 。」高彦超道:「名气大的,武功自然很高,两者并无分别。」他是在帮着韦小宝说话。 玄贞点了点头。樊纲道:「咱们去请那几位武师?」当下众人又商议了一番,请的人既要在 武林中位望很高,又要与官面上并无来往,与天地会多多少少有些交情。商议定当後,正 要分头去请,那徐老头忽然呻吟道:「不…不…不…不能请外人。」樊纲道:「徐大哥,你说 不能请外人?」徐老头道:「韦香主,他…他在宫裏当差,这…这件事可不能泄漏出去,那…… 那是性命交关……交关的大事。」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均想韦小宝在宫中做太监,自然是奉了总舵主之命,暗中必有重大 图谋,一有外人知道,难保不走漏风声。樊纲道:「韦香主倒也不一定必须亲自出马。咱 们去跟那两个姓白的理论,结果如何,回来禀报韦香主知道便是。」韦小宝内心虽对沐王 府颇为忌惮,但他是个十分好事之人,这种热闹大事要将他撇在一旁,那可说什么也不能 签应,忙道:「我是一定要去的,既怕泄漏了我身份,咱们不请外人便是。」 玄贞道人道:「贫道倒有个计较。韦香主定要亲自主持大局,咱们都是下属,自然不能拦 阻,但韦香主若因此而泄漏了身份,可也是大大不妥。倘若韦香主乔装改扮,那就无人知 道他在宫裏办事……」韦小宝没听他说完,当时即拍手叫好,连称:「妙极,妙极!」这主 意正是投其所好,去上门生事,本已是一件令人十分兴奋之事,改装之後去生事,更是妙 上加妙。众人见他如此热心赞成,自无异议。徐老头道:「大黟儿…大黟儿千万要小心。请 …请人是可以去请了,韦香主扮……扮作什么人?」众人望着韦小宝,听他示下。韦小宝心想 :「我扮个富家公子呢,还是扮个小叫子?」他在妓院之中,见到来嫖院的王孙公子衣饰华 贵,心下向来甚是羡慕,一直没机会穿着,一凝神间,从怀中摸出三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 来,道:「这里是一千五百两银子,相烦那一位大哥去给我买些衣衫。」 众人都是微微一惊,几个人齐声道:「那用得着这许多银子?」韦小宝道:「我银子有的是 ,衣衫买得越贵越好,再买些珠宝,戴了起来,谁也不知我是宫裏的小……小太监了。」玄 贞道人道:「韦香主说得是。高兄弟,你去买韦香主的衣衫。」韦小宝又取出一千面银子 的银票,道:「多花些钱好了,不打紧。」旁人见他身边银票极多,都是暗暗称异,那知 道他屋裏的银子一共有四十几万両。按照韦小宝本来的脾气,身边便有二三钱银子,也要 花光了心裏才舒服,手头四十几万面银子如何花用得掉?能够买些华贵衣服来穿戴穿戴,出 出风头,当真是机会难得,心裏快活之极,见众人目瞪口呆,伸手又入怀中。 他手伸出来时,掌中已有三千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给玄贞道人,道:「兄弟跟各位大哥 今日初见,没什么孝敬。这些银子,是鞑子那裏拿来的,都是不义……不义的银(他本想说 「不义之财」这句成语却忘记了),请大夥儿帮着花用花用。」天地会规矩严明,不得胡 乱取人财物,樊纲、高彦超等早巳穷得久了,突见韦香主取出这许多银票,又言明是取自 鞑子的不义之财,他既在清宫中当差,此言自然不假,各人情不自禁的都欢呼起来。 玄贞道:「咱们要分头请人,今日是来不及了。韦香主,明日大夥儿在这裏恭候大驾,不 知你何时能到?」韦小宝道:「上午我要当差,午後准到。」玄贞道:「很好。明日午後, 咱们先在这裏会齐,然後同去向那两个姓白的算帐。」 当晚韦小宝便心痒难搔,在房中跳上眺下,指手划脚,内功也练不成了。次日从御书房下 来,便怱怱到珠宝店中买了一只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师傅在一顶缎帽上钉上一大块白玉 ,四颗浑圆的明珠,这一来便花了八千多两银子。珠宝店中见这位贵客是宫中太监,丝毫 不以为奇,既是内官来采购珠宝,花钱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韦小宝赶到小药店中,众人已在地窖中等侯,说道已请了北京城中四位知名的武师同去作 个见证,每人已先送了二酉面银子的谢礼。韦小宝大喜,心想:「得人钱财,与人消灾, 这四位武师非帮我们不可。只是二百两银子太少,最好是送五百两。」高彦超取出衣服鞋 袜来给韦小宝换了,果然每一件衣物都是绫罗绸缎,十分华贵,外面一件长袍是火狐皮的 裏子,在领口衣袖外翻出一些雪白的毛皮。高彦超道:「这件皮袍是叫他们连夜赶的,多 给了四两六钱银子的工钱。」韦小宝连说:「不贵,不贵。」一件天青缎子的马褂,十粒 扣子都是黄金打的。饶是如此,他给的银子还是一半也用不了。 韦小宝在宫中住了一年有余,居移气,养移体,食用既好,见识又多,这半年来做了尚膳 监的首脑,百余名太监给他差来差去,做首领原做得惯了。这时周身又一打扮,虽然颇有 些暴发户的俗气,却也显得雍容华贵,与樊纲、高彦超这些草莽豪杰自是大不相同。 众人已安排了一乘轿子,等在门外,请韦小宝上轿,以防他改装之後在城里行去,撞见了 宫小太监或是朝廷官员。一行人先到东城武胜镖局之中,和四位武师会齐。那四位武师?第 一位,北京潭腿门掌门人老武师马博仁,那是清真教门的:第二位,跌打名医姚春,徐老 头受了伤,便由他医治,此人既是名医,擒拿短打也是一绝;第三位,外号「虎面霸王」 的雷一啸,铁布衫功夫大大有名;第四位便是武胜镖局的总镖头金枪王武通。马博仁等四 人早已得知天地会领头的韦香主年纪甚轻,但一见之下,竟是这样一个豪富之家的少年, 心下均是十分诧异,只是各人久仰陈近南的大名,都想陈总舵主的弟子,当然必有惊人艺 业,都不敢小觑了他。众人在镖局中喝了茶,便同去杨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驻足之处。韦 小宝和马博仁、姚春三人坐轿,雷一啸与王武胜骑马,余人步行相陪。玄贞道人、樊纲等 都是成名人物,王武胜要相借坐骑,但玄贞怕惹人注目,坚决不要。 一行人来到杨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门的宅第之外,马彦正要上前打门,忽听得门内传出隐隐 哭声。众人一怔,只见大门外挂着两盏白色灯笼,却是家有丧事。马彦超轻拍门环,过了 一会,大门打开,出来一名老管家。马彦超呈上备就的五张名帖,说道:「武胜镖局、潭 腿门、天地会的几位爷们,前来拜会白大侠、白二侠。」那老管家听得「天地会」三字, 双眉一竖,满脸怒容,向众人瞪了一眼,接过拜帖,一言不发的便走了进去。马博仁年纪 虽老,火气却是极大,登时忍不住生气,道:「这奴才好生无礼。」韦小宝道:「马老爷 子的话一点不错。」他对沐王府的人毕竟甚是忌惮,只盼马博仁、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 这一边,若是动手,便可多有几个得力的帮手。 隔了良久,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走了出来,身材甚高,披麻带孝,满身丧服,双眼红肿, 兀自泪痕未乾,抱拳说道:「韦香主、马老爷子、王总镖头,众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在下白寒枫有礼。」众人抱拳还礼。白寒枫让众人进厅。马博仁最是性急,说道:「白二 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那一位过世了。」白寒枫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马博仁 跌足道:「可惜,可惜 !白氏双木乃是沐王府中的英雄虎将,武林中大大有名,白大侠正 当英年,不知是得了甚麽疾病 ?」众人刚到厅中,还未坐定,白寒枫听了此言,陡地转过 身来,双眼中如欲射出火光,厉声道:「马老爷子,在下敬你是武林中一位先辈,以礼相 待。你如此明知故问,是讥嘲於我吗?」他陡然发怒,韦小宝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惊, 向後退了一步。马博仁摸着白须,道:「奇哉,奇哉!老夫不知,这才相问,什么叫做明知 故问 ?白二侠死了兄弟,就算心中悲痛,也不能向我老头子发脾气啊。」白寒枫哼的一声 ,道:「请坐!」马博仁喃喃自语:「坐就坐,难道还怕了不成?」向韦小宝道:「韦香主 ,你上座。」韦小宝道:「不,还是马老爷子上座!」白寒枫看了拜帖,知道来客之中有天 地会的青木堂香主韦小宝,万料不到这个少年便是韦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 住韦小宝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地会的韦香主?」这一抓之力劲道奇大,韦小宝奇痛彻 骨,「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他痛得险些晕过去,两道眼泪自然而然流下顋来。玄贞 道人道:「上门是客,白二侠太也欺人!」一伸指,便往白寒枫胁下点去。白寒枫左手一挡 ,放开了韦小宝的手腕,退开了一步,说道:「得罪了。」韦小宝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愁眉苦脸,伸袖擦乾了眼泪。白寒枫固是大出意料之外,马博仁、王武通,以及天地会中 众人,也都惊诧不置,眼见白寒枫使出「虎爪功」的这一抓虽然手法凌厉,却也不是无可 挡避。这位韦香主身为陈近南的弟子,不但闪避不了,居然流泪大叫,实是武林中的奇事 。玄贞、樊纲、马彦超等人都是面红过耳,其为羞惭。白寒枫道:「对不住了!家兄不幸为 天地会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他话未说完,众人纷道:「什么?」「什么白大侠为 天地会害死?」「那有此事?」「决无此事。」白寒枫霍地站起,大声道:「你们说决无此 事,难道我哥哥没有死吗?你们来,大家亲眼来瞧瞧。」一伸手,又向韦小宝左臂抓去。 这一次玄贞道人和樊纲都有了预备,白寒枫右臂甫动,二人一袭前胸,一袭後背,同时出 手。白寒枫没有能向韦小宝手臂抓到,斜身拗步,双掌左右分打。玄贞左掌一抬,右掌又 击了出去,樊纲却已和白寒枫拍的一声响,交了一掌。白寒枫变招,反点玄贞咽喉。玄贞 侧身闪开。樊纲哼的一声,向後退出三步,砰的一响,背脊撞在柱子之上。白寒枫两招之 间,震开樊纲,逼退玄贞,手法乾净利落,的是名家风范。马博仁等瞧着,心下都忍不住 暍一声采。 樊纲给撞得十分疼痛,怒道:「讲打吗?」又想扑上去再打。白寒枫道:「我大哥既巳死在 你们手裏,我一个人也不想活了。天地会的狗畜牲,一起上来便是。」跌打名医姚春为人 甚是持重,双手一拦,说道:「且慢动手,这中间恐有误会。白二侠口口声声说道,白大 侠为天地会害死,到底实情如何,且请说个明白。」白寒枫道:「你们来!」大踏步向内 堂走去。众人心想己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阴谋诡计,当下都跟了进去。 刚到天井之中,众人便都站定了,只见後厅是个灵堂,灵幔之後是口棺材,死人躺在棺材 之上,露出半个头、一双脚。白寒枫一手掀起灵幔,大声叫道:「哥哥你死得没眼闭,兄 弟好歹要杀几个天地会的狗畜牲,给你报仇。」他声音嘶哑,显是哭泣已久。马博仁、姚 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见那死人果然便是白氏双木中的白寒松。姚春特别仔 细,伸手去搭了搭死人的腕脉。白寒枫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还阳,我……给你磕一万 二千个响头。」 姚青叹了口气,道:「白二侠,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伤害白大侠的,果然是天地会 的人吗?白二侠没弄错吗?」白寒枫叫道:「我……我弄错?我会弄错?」众人见他哀毁逾恒, 足见手足之情极笃,心下都不禁为他难过,樊纲的怒气也自平了,寻思:「他死了兄长, 也难怪他出手不知轻重。」 白寒枫双手叉腰,在灵堂前一站,大声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当日在天桥卖药的姓徐 老贼。我打听到这老贼名叫徐天川,有个匪号叫做『八臂猿猴』,乃是天地会参太堂中有 职司的老贼,是也不是?你们还能不能赖?」樊纲和玄贞等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这夥人到杨 柳胡同来,本是要向白氏双木大兴问罪之师,问他们为何打人;不料白氏双木中的大侠白 寒松竟然已死在徐天川手底。樊纲叹了口气,道:「白老二,徐天川徐大哥是我们天地会 的兄弟,原是不假,不过他…他…」白寒枫厉声道:「他怎样?」樊纲道:「他已给你们打得 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也不知这会见是死是活。不瞒你说,我们今日到来,原是要来问你 们兄弟,如何将我们徐大哥打成这等模样,不料……不料……唉……」他这一声叹气,大家也都 明白他是何用意了。 白寒枫怒道:「别说这姓徐的老贼没死,就算他死了,这猪狗不如的老贼,也不配抵我哥 哥的命。」 樊纲也怒道:「你说话不乾不净,像什么武林中的好汉?依你说便将如何?」白寒枫叫道: 「我……我不知道,我要将你们天地会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个都宰成肉酱。我陪你们 一起死,大夥儿一起都死了乾净。」一转身,从死人身侧抽出了一口钢刀。 第廿三回拥桂拥唐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青光闪动之下,白寒枫身子跃起,直如疯虎一般,天地会诸人樊纲、玄贞等纷纷抽出身边 所携的兵匁,准备迎敌。猛地裏听得一声大吼:「不可动手!」这声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 作响,只见「虎面霸王」雷一啸举起双手,站在灵座之前,大声道:「白二侠,你要杀人 ,杀我好了!」这人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这麽几声大喝,确有雷震之威。白寒枫心伤乃 兄亡故,已有些神智失常,给他这麽一喝,头脑略略清醒。说道:「我杀你干什麽?我哥哥 又不是你杀的!」雷一啸道:「这些天地会的朋友,可也不是杀死你哥哥之人。再说,普 天下天地会的会众,少说也有四五十万,你杀得完麽?」 白寒枫一怔,大叫:「杀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一双是一双!」突然之间,门外隐隐传来一 阵急促的马蹄之声,似有十余骑马向这杨柳胡同驰来,姚春道:「只怕是官兵,大夥儿收 起了兵刃 !」樊纲、玄贞等眼见雷一啸搁在身前,白寒枫不易扑过来以刀伤人,便都收起 了兵刃。白寒枫道:「便是天王老子到来,我也不怕。」 马蹄声越来越近,奔入胡同,来到门口戛然而止,跟着便响起了门环击门之声。门外有人 叫道:「白二弟,是我!」人影一晃。一人越墙而入,冲了进来。这人是四十来岁年纪, 身穿古铜色绸面袍子。神态威武,面色却是大变,颤声道:「果…果然是白大弟……白大弟… 」白寒枫抛下手中钢刀,迎了上去,叫道:「苏四哥,我哥哥…我哥哥…」一口气说不下去 ,放声大哭。马博仁、樊纲、玄贞等均想:「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圣手居士』苏冈?」 这时大门已开,涌进了十几个人来,男女都有,冲到尸首之前,认明死者,几位女人便呼 天抢地的大哭起来。一个中年妇人是白寒松之妻,那年纪略轻的则是白寒枫之妻。 樊纲、玄贞等都感尴尬,自己这番送上门来,好生没趣,就不是前来挨打,给人家臭骂一 顿是无论如何免不了的。人家家有丧事,虽以理论是非曲直,眼见这些人哭得死去活来, 只好脚底抹油,溜走了再说。各人使个眼色,转身便走。 白寒枫叫道:「想逃麽?可没这么容易。」冲上前去,一掌向樊纲後心拍到。樊纲怒道:「 谁逃了?」举左臂一格,却不还击。玄贞等众人便都站住了。那姓苏的中年男子问道:「白 二弟,这几位是谁?恕在下眼生。」白寒枫道:「他们是天地会的狗东西,我哥哥…哥哥便 是给他们害死的。」此言一出口,本来伏地大哭的人都跃将起来,呛嘟嘟响声不绝,兵刃 耀眼,登时将来客都围住了,连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等四个也都给围在核心。 王武通哈哈大笑,道:「马大哥,雷兄弟,姚大夫,咱们几时入了天地会哪,凭咱们的德 行,只怕给天地会的朋友们检鞋也还不配哪。」那姓苏的中年汉子抱拳道:「这几位不是 天地会的吗?这位姚大夫,想来名讳是个春字的。在下苏冈,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讯 息,从宛平赶来,伤痛之下,未得请教,多有矢礼。」说着向众人作揖为礼。王武通抱拳 笑道:「好说,好说。圣手居士,名不虚传,果然是有见识、有气度的英雄。」当下替各 人一一引见,第一个便指着韦小宝,道:「这位是天地会青木堂韦香主。」 苏冈等知道天地会共分十堂,每一堂的香主都是身负绝艺的英雄豪杰,但这个韦香主却显 然是个乳臭未乾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诧异。但他是个极沉得住气之人,抱拳道:「久 仰,久仰。」王武通替余人都引见了。苏冈替他同来这夥人引见,其中两个是他师弟,三 人是白氏兄弟的师兄弟,还有几个是苏冈的徒弟。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的尸首上痛哭, 白寒枫的夫人一边哭,一边劝,二人都不过来相见。 姚春道:「白二侠,到底白大侠因何事和天地会起了争斗,请白二侠说来听听。」他咳嗽 一声,道:「云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会的会规向来极严,都不是蛮不讲理之 人。天下原抬不过一个『理』字,今日之事,也不是单凭打架动武就能了结的。这裏马老 师,雷兄弟,王总镖头,以及区区在下,和双方就算没有交情,也都是慕名。白二侠,请 你冲着咱们一点薄面,说一说这中间的缘由如何?」王武通道:「不瞒众位说,天地会的朋 友们,的的确确不知白大侠身故的讯息,否则的话,难道他们会上门来自讨没趣麽?」苏冈 道:「然则韦香主和众位朋友来到敝处,为了何事?」王武通打个哈哈,道:「咱们真人面 前不说假话,天地会的朋友说道,他们的徐天川徐大哥已说不出话,他们只好邀了我们几 个老朽,来到贵处想问一问缘由。」苏冈道:「如此说来,各位是上门问罪来着?」 王武通道:「这可不敢当,我们几个在江湖上混饭吃,全仗朋友们给面子,是非曲直,自 有公论,谁也不能抹着良心说瞎话。」苏冈点了点头,道:「王总镖头说得对,请各位坐 下说话。」他左手一摆,命师弟、徒弟们收起了兵刃。白寒枫的钢刀却总是不肯放下。苏 冈让众人坐下,厅上座位不移,他的师弟,徒弟们便都站着。苏冈道:「白二弟,当时实 情如何,你给大家说说。」 白寒枫叹了一声,道:「前天下午………」只说了四个字,不由得气往上冲,手中钢刀挥了挥 ,但想起此举大过粗鲁,将钢刀用力往地下一掷,跄踉一声,击碎了两块方砖,呼了口气 ,道:「前天下午,我和哥哥在天桥的一家酒楼上喝酒,忽然上来一个官员,带了四名家 丁,坐上酒楼来。那四个家丁神气惹厌得很,要酒要菜,说的却是云南话。」苏冈「哦」 了一声,道:「他们说的是云南话?」白寒枫道:「我和哥哥一听他们口音,就留了神。」 王武通、樊纲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镇云南,苏冈,白寒枫等都生长於云南,在北京城裏听 到乡音,自会注意。白寒枫续道:「那官员一面喝酒,一面指摘酒菜不好,说我们云南的 火腿如何如何,过桥米綫如何。四名家丁自然顺着他。我哥哥听得有趣,隔座接了几句。 那官员见我们也是云南人,便邀我们过去坐。我和哥哥离家已久,原想打听故乡的情形, 见这官员似是新从云南来,便移座过去。一谈之下,这官员自称叫做扬一峯,原来是奉了 吴三桂的委派,去做曲靖县的知县。」 苏冈道:「你说他说的是云南话?」白寒枫道:「他是云南大理人。照规矩,云南人不能在 云南做地方官。不过这扬一峯得意洋洋的说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理这一套!「 樊纲忍不住駡道:「他奶奶的,大汉奸吴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么神气了?」白寒枫向他瞧 一了一眼,点了点头,道:「这位樊………樊兄说得不错,当时我也这麽想。可是我哥哥为了 探听故乡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几句。这狗官更加得意了,说道吴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 选』,意思说是平西王选的。云南全省的大小官员,固然都是吴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广 西、贵州三省,『西选』的官儿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倘若有一个缺,朝廷派了,吴三 桂也派了,谁先到任,谁就是正印。云贵川桂四省的官员,那一个先出缺,自然是昆明知 道得早,从昆明派人去快得多。所以朝廷的宫儿,总是没『西选』的脚快。他说平西王为 朝廷立下大功,满清能得江山,全仗平西王的功劳。因此朝廷上对他优礼有加。吴三桂启 奏甚么事。就没有不准的。」 王武通道:「这官儿的话倒是实情。兄弟到西南各省走镖,亲眼见到,云贵一带,大家就 知道有吴三桂,不知道有皇帝。」白寒枫道:「这扬一峯道,照朝廷规矩,凡是做知县的 。都先要到京城来见过皇帝,由皇帝亲自封官。他到北京来,就是等着来见皇帝的。他说 平西王既然封了他官,到京城来朝见皇帝,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己。他多喝了几杯,越说 越得意,我哥哥说:『扬大人到曲靖做官,本省人做本省的官,那更是造福桑梓了。』那 扬一峯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个自然。』突然之间,隔座有人插口了,这老……这老贼 ………我和他仇深………」说到这裏,霍地站了起来,满脸胀得通红。 苏冈道:「是『八臂猿猴』徐天川这老鬼说话麽?」白寒枫点了点头,道:「正……正…………」 他急愤之下,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才道:「正是这老贼,他坐在窗口一张 小桌上喝酒,忽然插口道:「本省人做本省的官,刮起地皮来更加方便些。」这老贼,我 们自管自说话,谁要他来多口!」玄贞冷冷的道:「白二侠,徐三哥这句话,可没有设错 。」白寒枫哼了一声,顿了一顿道:「这句话然是没说错,我又没说他这句话错了。可是 ……可是……谁要他多管闲事?他若是不挣这句嘴,那会生出以後许多事来?」玄贞见他气急, 也就不再说下去。白寒枫续道:「扬一峯听了这句话,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转过头来, 见这老贼是个弯腰曲背的老头儿,容貌猥琐,桌上放着一只药箱,椅子旁插着一面膏药旗 ,是个卖膏药的老头儿,喝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胡说些甚么?』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 抢了上去,在老贼桌上拍桌大骂,一名家丁抓住了他的衣领,也是在下眼拙,瞧不出这老 贼武功了得,还道他激於一时义愤,讥刺一两句,怕他吃亏,便走上去假意相劝,将这四 名家丁都推开了。」 玄贞赞道:「白二侠仁义为怀,果然是英雄行径。」他心下已打好了主意,白寒松已死, 徐天川受伤虽重,多半不会死,已方占了便宜,这件事双方只好言和,口头上捧白寒枫几 句,让他平平气。那知白寒枫不受他这一套,瞪了他一眼,说道:「什么英雄,我是狗熊 ,生了眼睛不识人,瞧不出这老贼阴险毒辣,还道他是好人。那扬一峯打起官腔,破口大 骂,大叫反了反了,说京城裏刁民真多,须得重办。」 樊纲插嘴道:「这官狗儿仗人势,在云南欺侮百姓不够,还到北京城来欺人。」白寒枫道 :「要欺侮人,也没这般容易。这官儿连声吆暍,叫家丁将这姓徐的老贼绑起来送官,打 他四十大板,戴枷示众。那老贼笑嘻嘻的道:『大老爷,你这麽大声嚷嚷,不吃力吗?我送 张膏药给你贴贴。』他从药箱裏取了张膏药出来,双掌夹住,跟着便将那张本来摺拢的膏 药拉平了。我初见那老贼对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家丁并不害怕,心下已自怀疑,待见他拉膏 药的手势,和哥哥对望了一眼,已然明白。膏药中间的药膏硬结在一块,总是要点了火烘 焙多时,药膏熔软,才拉得开。可是他只是在双掌间夹得片刻,便以内力烘软药膏,这份 功力可真了不起。他将膏药拉平之後,药膏热气腾腾。那扬一峯兀自不悟,一叠声的催促 家丁上前拿人。」 韦小宝一直听着,一句话也不说,心想:「这可有好戏瞧了。」只听白寒枫续道:「我见 那老贼功力了得,便不拦阻那官儿的走狗,让他们自己去讨苦吃。一名家丁见我让开,当 即向那老贼冲去。那老贼笑道:『你要膏药?』将那张膏药放在家丁手中。那家丁骂道:「 老狗,你干什么?』那老贼在他手臂上一推,那家丁移过身去。拍的一声响,那张热烘烘膏 药正好贴在狗官的嘴上………」 韦小宝听到这裏,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拍手叫好。白寒枫睁了一声,恶狠 狠的瞪视着他。韦小宝心中害怕,便不敢再笑。苏冈道:「後来怎样?」白寒枫道:「那狗 官的嘴巴被膏药封住,自然说不出话来,伸手想去拉扯。那老贼的手脚也真灵便,推动四 名家丁,说道:『去帮大老爷!』只听得拍拍拍拍响声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掌, 都向那狗官打去。也不知那老贼用什么手法,推拨四名家丁的手臂,运了巧劲,用这四人 的手掌去打那狗官。片刻之间,那狗官的两边面皮又红又肿,便如是两块大猪肝一般。」 韦小宝又是哈哈大笑,转过了头,不敢向白寒枫多看一眼。 苏冈点头道:「这老儿浑名叫作『八臂猿猴』,听说擒拿小巧功夫,算得是武林一绝,果 然是名不虚传。」他想白寒松死在他的手下,这老儿的武功自然是极高的了,抬高了他的 武功,那也是为白氏双木留了地步。 白寒枫道:「我和哥哥看得只是好笑,眼见那狗官已给打得两边面皮鲜血淋漓,酒楼上不 少闲人站着瞧热闹。那老贼大声叫道:『打不得,打不得,大老爷是打不得的!你们这些奴 才,以下犯上,怎么打起大老爷来?』他在四名家丁身後跳来跳去,便像是一只大猴子一般 ,伸手推动家丁的手臂,反似是在躲闪,那些闲人却瞧不出是他在搞鬼。又打了十几掌, 那狗官晕倒在地,他才住手,回归原座。这四名家丁,还道是撞邪遇鬼,说什么也不明白 怎麽会伸手去打大老爷,可是自己八只手掌上都是鲜血,却又不假。四人呆了一阵,便扶 着那狗官去了。酒楼掌柜的只好自认诲气,那敢去向他们讨酒钱?」 樊纲笑道:「痛快,痛快!吴三桂手下的走狗,原该如此整治。徐三哥痛打狗宫,正是给 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恶气。白二侠。你当时怎麽不帮着打几拳?」 白寒枫述说「八臂猿猴」徐天川在酒楼上痛打狗官的经过,事情甚是精采,只是他心神不 定,说得断断续续,往往前言不对后话,但听者也琢磨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听樊纲询问为 何不也打几拳,登时怒气又涌了上来,大声道:「老贼在显本事打人,我为什麽要帮他?是 他在打人,又不是他在挨打!」玄贞道:「白二侠说得是,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 不是见义勇为,出手阻止家丁行凶吗?」 白寒枫哼了一声,续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後,我哥哥叫过酒楼的掌柜来,说道一应打坏 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赔,那老贼的酒钱也算在我们帐上。那老贼笑着道谢。我哥哥邀他过 来一同喝酒。那老贼低声道:『久慕松枫贤乔梓的英名。幸会幸会。』我和哥哥都是一惊 ,心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来历,我们却不知他是谁。我哥哥道:『惭愧得紧,请问老爷 子尊姓大名。』那老贼笑道:『在下徐天川,一时沉不住气,在贤乔梓跟前班门弄斧,可 真见笑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除天川是甚麽来头,但想他殴打狗官,自知我们是同一条 路子的人。这狗官若是不挨这一顿饱打,我兄弟俩一样的也要痛打他一顿。我们三人喝酒 闲谈,倒是十分相投,酒楼之中不便深谈,便邀他到这裏来吃饭。」 樊纲「哦」了一声,道:「原来徐三哥到了这裏,是在府上勤起手来了?」白寒枫道:「谁 说在这里动手了?在我们家里,怎能跟客人过招,那不是欺侮人麽?」玄贞点头:「白氏双 木英风侠骨,这种事是决计不做的。」白寒枫听他接连称赞自己,终於向他笑了笑,以示 谢意,说道:「我兄弟将老贼请到这裏,恭谨相待,问起他怎么认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隐 瞒,说道自己是天地会的,我兄弟来到北京之时,他天地会已得到讯息,原是想跟我兄弟 交朋友。他在酒楼上殴打狗官,一来是痛恨吴三桂,二来也是为了要和我兄弟结交。这老 贼能说会道,哄得我兄弟还当他是个好人。後来说到反清复明之事,三个人,不,两个人 一只狗,越说越投机………」 韦小宝遇到对方说话中露出破绽,那是无论如何不肯放过的,接口道:「两个人和一只狗 越说越投机,倒也希奇。」众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碍着白寒枫的面子,不敢笑出声来。白 寒枫大怒,喝道:「你这小鬼,胡说八道!」樊纲道:「白二侠,这位韦香主年纪虽轻, 却是敝会青木堂的香主,敝会上下,对他都是十分尊敬的。」白寒枫道:「香主便怎么样? 」苏冈岔开话头,说道:「我白兄弟心伤兄长亡故,说话有些气急,大家不必介意。韦香 主,你包涵些。」毕竟他老成持重,知道天地会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白寒枫直斥为「小 鬼」,终究理亏。 白寒枫也非蠢人,一点便透,眼光不再与韦小宝相触,说道:「後来我们三个………」韦小宝 道:「不,两个人,一只狗。」白寒枫怒喝:「你……你……」终於忍住了,吁了口气,续道 :「大家说到反清复明之事,说道将鞑子杀光之後,扶保洪武皇帝的子孙重登龙座。我哥 哥说:『皇上在缅甸宴驾宾天,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是位聪明睿智的英主,目下在深山 中隐居。』那老贼却道:『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台湾。』」 白寒枫一引述徐天川这句话,苏冈、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来双方争执是由拥桂、拥唐 而起。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清兵进关,明朝宗室,福王、唐王、鲁王、桂王分别在各地称 帝,当时便有纷争,各王死後,手下的孤臣遗老仍是心存嫌隙。白寒枫续道:「那时我听 了老贼这句话,便道:『我们小皇子几时到台湾去了?』那老贼道:『我说的是隆武天子的 小皇子,不是桂王的子孙。』我哥哥道:『徐老爷子,你是英雄豪杰,我兄弟俩是很佩服 的,只不过於天下大事,见识却差了。崇祯天子死後,福王自立。福王为清兵所俘,唐王 自立。唐王不幸殉国,我永历天子为天下之主。永历天子殉国之後,自然是由他圣上的子 孙继位了。』」原来隆武是唐王的年号,永历是桂王的年号。他们是唐王、桂王的旧臣, 对主子都以年号相称。 樊纲听到这裏,插口道:「白二侠,请你不要见怪。隆武天子殉国之後,兄终弟及,由圣 上的亲兄弟绍武天子在广州接位。桂王却派兵来攻打绍武天子。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 ,不打满清鞑子,自己打了起来,岂不是大错而特错?」白寒枫怒道:「那老贼的口吻,便 是和你一模一样!可是这到底是谁起的衅?我永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到广州来,命新唐王除 去尊号,唐王手下的奸臣却将我们的使者杀了。攘外必先安内,唐王这种行为,那便是犯 上作乱,大逆不道,可说是罪魁祸首。」 樊纲冷笑道:「三水那一战,区区在下也在其内,不知道谁全军覆没?」白寒枫大怒,站起 身来,厉声道:「你还在算这旧帐麽?」韦小宝道:「樊大哥,三水一仗是怎样打的?」樊 纲笑道:「桂王听了手下奸臣的教唆,派了一名叫林桂鼎的,带兵来打广州………」苏冈道: 「樊大哥,这话与事实不符。那是唐王先派兵去攻肇庆,我永历天子才不得已起而应战。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旧事,渐渐的剑拔弩张,便要动起手来。 姚春连连摇手,大声道:「多年前的旧事,还提他干么?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是十分光荣之 事,最後都教鞑子给灭了。」众人一听,都静了下来,心下均有惭愧之意。苏冈道:「白 二弟,我们跟那老贼辩的是大义所在,那是非誓死力争不可,後来怎样?」白寒枫道:「那 老贼所说的话,便和这………这位姓樊的师傅一模一样,我兄弟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双方越 说越是在声,谁也不让。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将一张茶几拍得粉碎。那老贼冷笑道:『 你道理说不过人。便想动武麽?沐王府白氏双木威名远震,我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却也 不惧。』他这句话,显然是损我们兄弟来着,也不将沐王府瞧在眼裏,说道天地会的一个 无名小卒,还胜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我哥哥道:『我自拍碎我家裏的茶几,关你什么事 了?你出言轻侮沐王府,仗的是什么势道?」双方越说越僵,终於约定,当晚子时,在天坛 较量。」 苏冈叹了口气,黯然道:「原来这场纷争,由此而起。」白寒枫道:「当晚我们到天坛赴 约,没说几句。便和这老贼动起手来……」韦小宝道:「想必是二对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侠 先上,还是白二侠先上?」白寒枫脸上一红,大声道:「我两兄弟向来联手,对付一个是二 人齐上,对付一百个也是二人齐上。」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若是跟我这小孩动手,你两兄弟也是联手齐上了。」白寒枫 怒吼一声,一掌便向韦小宝头项击落。苏冈左手伸出,反手抓住了白寒枫的手腕,道:「 白二弟,不可!」白寒枫用力一挣,叫道:「这………这小鬼讥刺我死了的哥哥。」韦小宝贪 图一时口舌之便,没想到连已死的白寒松也说在其内,本待再取笑他几句,眼见他犹如发 疯一般,心下害怕,便不敢再说。 苏冈道:「白二弟,冤有头,债有主,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弟,咱们只能找姓徐的算帐 。」白寒枫恶狠狠的向韦小宝道:「终有一日,我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樊纲笑道: 「苏三侠,你说白大侠给我们徐大哥害死,这个『害』字,恐怕还得斟酌。白二侠说道, 双方在天坛比武较量,徐大哥以一敌二,既不是使什么阴谋毒计,又不是恃多为胜,乃是 光明正大的动手过招,怎么说得上一个『害』字?」白寒枫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给老贼害 死的。我哥哥去天坛赴约之前,二人事先商量过。我哥哥说道,这老儿虽然头脑胡涂,不 明白天命所归,终究是反清复明的同道,此武之时,须当瞧在天地会的份上,只可点到为 止,不能伤害了他的性命。我两兄弟手下留情,那料到这老贼心肠好毒,竟下杀手害死了 我哥哥。」 苏冈道:「那老贼是怎地害死白大弟的?」白寒枫道:「我们一动上手,起初四十几招之内 ,也没分甚麽输赢,斗了良久,那老贼跳出圈子,拱手说道:『佩服,佩服!今日不分胜败 ,大家不用再比了。沐王府的武功驰名天下,果然是十分高明。』」樊纲道:「既是如此 ,大家就不用再打了,免伤和气,岂不甚好?」白寒枫怒道:「你又没瞧见老贼说话时的神 气,你还道他是好心吗?他嘴角边微微冷笑,显然是说沐王府的白氏双木以二敌一,也胜不 了他一个老头儿,什么『武功驰名天下』,只不过是吹牛而巳。我当然心下有气,便道: 『不分胜败,便打到分出胜败为止。』这老贼身子虽然灵活,长力却不及我兄弟,斗得久 了,他非输不可,他想不打,只不过是想乘机溜去而已。於是我们三个又斗了起来,我使 一招『龙腾虎跃』从半空中扑击下来。那老贼果然上当,侧身斜避。这一招我两兄弟向来 是熟练了的,我哥哥便使『横扫千军』,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击,叫他无处可避。 」他说到这裏,将这招「横扫千军」比了出来。 玄贞点头道:「这一招左右夹击,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厉害。」白寒枫道: 「这老贼身子一缩,忽然向我哥哥怀中撞到。我哥哥双掌一翻,按在他的胸膛之上,笑道 :『哈哈,你输………』就在这时,噗的一声响,那老贼一拳一掌,都中在我哥哥胸腹要害。 我哥哥顾念武林义气,双掌只在他胸口虚按,蓄力不吐,这老贼却良心好毒,使出重手, 我一见势不对,一招『高山流水』,双掌先後击在那老贼的背心。那老贼身子一晃,退了 开去,我哥哥已然口喷鲜血,坐倒在地。我好生焦急,忙去扶起哥哥,那老贼乾笑几声, 飞身走了。我抱着哥哥回到家来,他在途中只说了四个字:『给我报仇。』便咽了气,苏 三哥………咱们此仇不报,枉自为人!」说到这裏,不由得泪如泉涌。 玄贞道人转头向一人道:「风六哥,白二侠刚才所说的那几招,咱们来比划比划。」这姓 风的名叫风际中,是个貌不惊人、乡下老头儿似的人物。昨日在小药店的地窖中引见之後 ,他从未开口说过活,韦小宝也没对他注意。这时他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一掌轻飘飘的 向玄贞拍出。玄贞左掌一起,架了开去,跟着身子一缩,双手的五指都拿成了爪子,活脱 是只猴子一般,那显是在模仿「八臂猿猴」徐天川的架式了。风际中左右一点,身子跃起 ,从半空中扑击下来。姚春叫道:「好一招『龙腾虎跃』!」叫声未毕,玄贞已然斜身闪 开。便在此时,风际中扑到他的身前,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谁都看了出来,这 正是白寒枫适才所说的那一招「横扫千军」 第廿四回猪腹藏人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只是风际中一身化二人,刚使完白寒枫的一招「龙腾虎跃」,跟着便移形换位,抢到了玄 贞道人身前,使出了白寒松的那招「横扫千军」,身法之快,实是匪夷昕思。众人喝采声 中,玄贞缩拢身子,撞入对方怀中。风际中双掌疾推,按到了玄贞胸口,说道:「哈哈, 你输………」便在这时,玄贞一拳击在风际中胸口,一掌拍在他的小腹。两人拳掌都放在对方 身上,凝住不动。玄贞道:「白二侠,当时情景,是否如此?」 白寒枫尚未回答,风际中身子一晃,闪到了玄贞背後,双掌从自己脸面右侧直劈下来,虚 拟玄贞的背心,说道:「高山流水!」这两掌并没有碰到玄贞身子,众人眼前一花,他又 已站在玄贞面前,双掌按住他的胸口,让玄贞的拳掌按住自己胸腹,回复先前的姿式。这 两下倏去倏来,形同鬼魅,这些人除了韦小宝外,均是见多识广之人,但风际中这等迅捷 无伦的身手,却是见所未见。众人骇佩之余,都明白了他的用意,当时徐天川以一敌二, 情势凶险无比,倘若对白寒松手下稍有留情,只怕难逃背後白寒枫「高山流水」的这一击 。玄贞又问:「曰二侠,当时情景,是否如此?」 白寒枫脸如死灰,缓缓点了点头。风际中这几下兔起鹘落的招式固是令人目眩神驰,而他 的模仿自己兄弟的这几下招式,竟是部位手法,丝毫无误,全然是一个师父教出来一般。 他这招「龙腾虎跃」,白寒松这招「横扫千军」,乃是两兄弟十分得意的招式,出手抬足 之中,蕴有好几招巧妙的後着,可是这人照式施为,以一人而使前後两种招式,这般好整 以暇,行若无事固已是绝顶难事,他却又如何学到自己兄弟家传的武艺? 风际中收掌站立,说道:「道长,除下道袍,得罪了!」玄贞一怔,不明他的用意,但依 言除下道袍,一个抖动,忽然两块布片从道袍上飘了下来,却是两只手掌之形。玄贞抓住 道袍的双肩,提了起来,只见道袍胸口处赫然是两个掌印的空洞。原来适才风际中已用掌 力震烂了他的道袍。饶是玄贞修养有素,这时也不禁脸上变色,情不自禁的伸手按住胸口 ,心想风际中的掌力既将柔软的道袍震烂,自己决无不受内伤之理,只是一摸之下,胸口 却也不觉有何异状。众人惊骇之余,连喝采也都忘了。风际中道:「白大侠掌上阴力,远 胜在下。徐大哥胸口早巳受了极重内伤,再加上背上受了『高山流水』的双掌之力,只怕 性命难保。」 众人见风际中以阴柔掌力,割出玄贞道袍上两个掌印,这等功力,比之适才一身化二,前 后夹攻的功力,更是惊人,无不心下骇然。韦小宝心想:「海老乌龟当日在我袍子胸口上 割下一个掌印,只怕用的也是这种手段。」 苏冈和白寒枫对望了一眼,均是神色沮丧,,眼见风际中武功如此了得,已方任谁都和他 相去甚远,又给他这等试演一番,显得徐天川虽然下重手杀了人,却是迫於无奈,算不得 十分理亏,报仇之事,一时之间实是无从着手。苏冈站起身来,说道:「这位风爷武功高 强,好教在下今日大开眼界。倘若我白大弟真有风爷的武功,也决不会给那姓徐的害死了 。」樊纲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扰,这就别过。」玄贞道:「且慢!大夥儿到白大侠灵前 去磕几个头。这件事…这件事,唉,说来当真遗憾,可别伤了沐王府跟天地会的和气。」说 着迈步便往後堂走去。 白寒枫双手一拦,厉声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们假惺惺了。」玄贞道:「白二侠 ,别说这是比武失手,误伤了白大侠,就算真是我们徐大哥的不是,你也不能恨上了天地 会全体。我们到灵前一拜,乃是武林中同道的义气。」苏冈道:「道长说得是。白二弟, 咱们不可失了礼数。」 当下韦小宝、玄贞、樊纲、姚春、马博仁等一干人齐到白寒松的灵前磕头。韦小宝一面磕 头,一面口中念念有词,站起身来,白寒枫厉声道:「你嘴裏说些甚么?」韦小宝道:「我 暗暗祷祝,向白大侠在天之灵说话,关你甚么事?」白寒枫道:「你咀裏不清不楚,祷祝些 甚么?」韦小宝道:「我说:『白大侠。你先走一步,也没有甚么。在下韦小宝,给你弟弟 打得遍体麟伤,命不久长,过几天就来阴世,跟你老人家相会了。』」白寒枫道:「我几 时打过你了?」韦小宝拉起衣袖,露出右腕,只见手腕上肿起了又黑又紫的一圈,揩痕宛然 ,正是刚才给白寒枫握起的,说道:「这不是你打的么?」苏冈向白寒枫瞧了一眼,见他不 加否认,脸上就微有责备之意,转头向韦粘宝道:「韦香主,这件事一言难尽。咱们日後 慢慢再说。」韦小宝道:「只怕我伤重不治,一命呜呼,日後也没有甚麽可说的了。」苏 冈见他说话流利,毫无受伤之象,知道他是在耍无赖,心想:「天地会怎地叫这样一个小 流氓做香主?」道:「韦香主长命百岁,大夥儿都死光了,你还活上几十岁呢。」韦小宝道 :「我此刻腹痛如绞,五腑六脏,全都倒转,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风六哥,玄贞道长 ,我若是死了,你们不必找白二侠报仇。江湖上义气为重,咱们可不能伤了沐王府跟天地 会的和气。」 苏冈皱起了眉头,将众人送出门外。玄贞向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道了劳, 抱拳作别。天地会一行人回到小药店中。刚到药店门口,就见情形不对,柜台倒坍,药店 中的几十只小抽屉和药材散了一地。众人抢进店去,叫了几声,不闻有人答应,到得内堂 ,只见那胖掌柜和两名夥计都已死在地下。玄贞叫道:「快去上了门板,别让闲人进来!咱 们去看徐大哥。」拉开地板上的掩盖,奔进地窖,叫道:「徐大哥,徐大哥!」地窖中空空 如也,徐天川已不知去向。樊纲大叫:「他奶奶的,咱们去跟沐王府拼个你死我活。」 玄贞道:「快去请王总镖头他们来作个见证。」樊樊尔道:「请得人来,徐大哥早给害死 了。」玄贞道:「他们若要害死徐大哥,已在这里下手,既将他掳去,不会即行加害。」 当下派出人去,将王武通、姚春等四人都请了来。王武通等见到胖掌柜的死状,都感愤怒 ,齐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到杨柳胡同去要人。」一行又到杨柳胡同。 白寒枫开门出来,冷冷的道:「众位又来干什麽了?」樊纲道:「白二侠何必明知故问?这 等行径,太也给沐王府丢脸。」白寒枫怒道:「丢什么脸了?什么行径?」樊纲道:「我们 徐大哥在那裏?快将他交出来。你们乘人不备,杀死了我们回春堂的三个黟计,太也卑鄙下 流。」白寒枫大声道:「胡说八道!什麽回春堂,回秋堂,什么三个夥计?我瞧你疯了。」 苏冈闻声出来,问道:「众位去而复回,有何见教?」雷一啸道:「苏三侠,这件事,那可 是你们的不是了。是非难逃公论,你们就算要报仇,也不能任意杀害无辜。京城之中,做 了这种事出来,牵累可是不小。」 苏冈向白寒枫道:「他们在说什麽?」白寒枫道:「谁知道呢,真是莫名其妙。」王武通道 :「苏三侠,白二侠,天地会下脚之处,有三个夥计给人杀了,徐天川师傅也给人掳了去 。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大家慢慢再说,请你们瞧着我们几个人的薄面,将徐师傅先行放了 。」苏冈奇道:「徐天川给人掳了麽?那可奇了!各位定然疑心是我们干的了。可是各位一 直跟我们在一起,难道谁还有分身术不成?」樊纲道:「你们当然另行派人下手,那又是什 么难事了?」苏冈道:「「各位既然不信,那也没有法子。你们要进来搜搜,那也不妨。 」白寒枫大声道:「『圣手居土』苏冈苏三侠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几时有过半句虚 言?老实跟你说,那姓徐的老贼若是落在我们手裏,立时就一刀两段,谁还耐烦捉了来耗费 米饭养他?」苏冈沉吟道:「这中间只怕另有别情。在下冒昧,想到贵会驻马之处去瞧上一 瞧,未知可否?」 众人见他二人神情不似作伪,一时倒是拿不定主意。樊纲道:「苏三侠,大夥儿要你拿一 句话出来,到底咱们徐天川徐大哥,是不是在你们手上。」苏冈摇头道:「没有。我可担 保,我们这位白二弟,跟这件事也丝毫没有干系。」苏冈在武林中名声甚响,确是个忠诚 正直的奸汉子,他既说没拿到徐天川,应该不假。玄贞道:「既是如此,请两位同到敝处 瞧瞧。」 一行人来到回春堂中,苏冈、白寒枫细看那胖掌柜与两名药店店伴的死状,乃是中了重手 毙命,胸口肋骨崩断,手法甚是寻常,瞧不出使的是甚麽武功家数。苏冈沉吟道:「这件 事大夥儿须得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我们可蒙了不白之寃。」众人在药店前前後後查察,又 到地窖中细看,寻不到半点端倪。眼见天色已晚,苏冈、白寒枫、王武通等人告辞回家, 约定分头在北京城中探访。樊纲道:「苏三侠、白二侠,你们瞧明白了没有?今晚半夜,我 们可要放火烧屋,毁尸灭迹了。」苏冈点头道:「都瞧明白了。奸在隣近无人,将店铺烧 了也好,免得官府多加查问。」韦小宝一听得要放火烧屋,登时大为兴奋。 玄贞道:「韦香主,天色已晚,你得赶快回宫去。咱们放火烧屋,并不是什么大事,韦香 主不在这儿主持大局,想来也不会出什麽岔子。」韦小宝笑道:「道长,自己兄弟,你也 不用捧我啦。韦小宝虽做他妈的香主,武功见识,那裏及得上各位武林好手?我要留在这裏 ,只是想瞧瞧热闹而已。」众人虽因他是本会香主,面子上对他客气,但见他年幼,在白 家又出了个大丑,心中实在有点瞧他不起,听他这麽说,却都高兴起来。要知文无第一, 武无第二,武林中人士个个爱戴高帽。韦小宝这几句话,说得人人心中欢畅。大家对这个 小香主敬意虽是不加,亲近之心却陡然多了几分。 玄贞笑道:「咱们放火烧屋,也得半夜裏才动手,还得打断火路,以免波及良善百姓。韦 香主一夜不回宫,恐怕不大方便。」韦小宝心想此言倒也有理,天一黑宫门便闭,再也无 人能入,自己帝眷正隆,宫中人人注目,违禁外宿,罪名可是不小,只得叹了口气,道: 「可惜。这把火若是让我来点,那可兴头得紧了。」高彦超低声道:「日後咱们若是白天 去烧人家的屋,一定恭讲韦香主来点火。」韦小宝大喜,握住他手,道:「高大哥,大丈 夫一言既出,你……你可不能忘了。」高彦超微笑道:「韦香主吩咐过的事,属下何敢不遵? 」韦小宝道:「咱们明天就去杨柳胡同,放火烧了白家的屋可好?」高彦超吓了一跳,忙道 :「这是一件大事,须得从长计议。总舵主若是知道了,只怕怪罪不小。」 韦小宝一听到「总舵主」三字,登时意兴索然,便去换了小太监的服色,将新衣新服包做 一包。高彦超等先四下查勘,并无沐王府的人窥伺,这才将韦小宝夹在中间,送到横街之 上,雇了一乘小轿,送他回宫。韦小宝在轿中,一个会中兄弟说道:「韦香主,明儿一早 ,你若是有空,请到尚膳监的厨房去瞧瞧。」韦小宝道:「瞧甚麽?」.那人道:「也没有 甚麽。」说着便退开了去。 韦小宝在轿中,想不起这人叫甚麽名字,留着两撇鼠须,鬼头鬼脑,市井之中,最多这些 小商贩,到杨柳胡同时他也没跟着同去,自己一直以为他是药店中的夥计,心想他叫我明 天到厨房去瞧瞧,不知有何用意? 反正巡视厨房是他的职责,第二天早晨便去御厨房。这顶头上司一到,厨房中的承值太监 以下,人人大忙而特忙,名茶细点,流水般的捧将上来。韦小宝见厨房中也无异状,正待 回去,忽见采办太监从市上回来,後面跟着一人,手中拿着一杆大秤,笑嘻嘻的连声说道 :「是是,是是!公公怎麽说,便怎么办,包管错不了。」韦小宝一见此人,吃了一惊, 那正是昨天要他到厨房来瞧瞧之人。 采办太监忙抢到韦小宝面前,请安问好。韦小宝指着那人,问道:「这人是谁?」采办太监 笑道:「这人是北城钱兴隆肉庄的钱老板,今天特别巴结,亲自押了十几口肉猪送到宫裏 来。」那钱老板跪下地来,向韦小宝连磕了几个响头,道:「这位公公是小号的衣食父母 ,今日才有缘拜见,真是姓钱的祖宗积了德。」韦小宝笑道:「不用多礼。」寻思:「他 混进宫来,有何图谋 ?怎地事先不跟我说起?」 那姓钱的老板站起身来,满脸堆笑,说道:「宫裏的公公们作成小号生意,小号的价钱特 别克己,可说没汁麽赚头,不过替皇上、皇太后、公主、贝勒们宰猪,那是天大的面子。 别人听说连皇上都吃小号供奉的肉,小号的猪肉自然天下第一,再没别家比得上了。所以 钱兴隆供奉宫裹肉食只不过一年多,生意可着实多了好几倍,这都是仰仗公公们栽培。」 说着又连连请安。韦小宝点点头,笑道:「那你一定很发财啦!」那人道:「托赖公公们 的洪福。」从怀中掏出三张银票来,笑嘻嘻道:「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公公留着 赏人吧!」说着双手送到韦小宝手裏 韦小宝接过来一看,银票每张五百两,共是一千五百两银子,正是自己前天分给高彦超他 们的,微微一怔,只见钱老板嘴巴向着那采办太监一努,韦小宝已明其意,笑道:「钱老 板怎地这么客气?」将三张银票交了给承值太监,笑道:「钱老板的敬意,哥儿们去分了罢 ,不用分给我。」厨房中众太监见到是一千五百面银子的银票,无不大喜过望。要知供奉 宫中猪羊牛肉、鷄鱼蔬菜的商人,平时都给回扣,向有定例,逢年过节虽有年礼节礼,也 不过是四五百两,这其中尚膳房的头儿太监又先分去了一半。此刻眼见银子既多,韦小宝 又说不要,各人摊分起来,岂不是小小一注横财?那承值太监却是个十分懂事之人,心想韦 小宝口说不要,他是头儿,岂能省得了的,待会摊分之时,自须仍将最大的一份给他留着 。 钱老板道:「桂公公,你这样体卹办事的公公们,可真难得。你不收礼,小人心中难安。 这样吧,小号养得有两口茯苓花雕猪,算得上名贵无比,待会去宰了,一口孝敬皇太后和 皇上,另一口抬到桂公公房中,请公公细细品尝。」韦小宝道:「什么叫茯苓花雕猪?名头 古怪,可没听见过。」钱老板道:「这是小号祖传的秘法,选了良种肉猪,断乳之後,就 饲它茯苓、党参等等名贵补药,饲料除了补药之外,便只鷄蛋一味,渴了便给它喝花雕老 酒……」他话未说完,众太监都已笑了起来,都说:「那有这样的喂猪法?喂肥一口猪,岂不 是要几百两银子?」钱老板道:「本钱自然不小,最难的还是这番心血和功夫。」韦小宝道 :「好,这种奇猪,倒是不可不尝。」钱老板道:「不知桂公公今日午後甚么时候有空, 小人准时送来。」 韦小宝心想从御书房下来,已将申时,便道:「未末申初,你送来吧!」钱老板连称:「 是,是!」又请了几个安出去。承值太监道:「桂公公,待会见了皇上,倒是不可提起此 事。」韦小宝奇道:「为甚么?」承值太监道:「宫裏的规矩,凡是希奇古怪的食物,那是 决不能供奉给皇太后、皇上、和贝勒、公主们的。若是吃了有一点点小乱子,大夥儿有几 颗脑袋?」韦小宝点头道:「正是。」承值太监又道:「皇上年少好奇,倘若吩咐取来尝尝 。咱们做奴才的干系太大。再说,这种千辛万苦喂起来的肉猪,又不是常常都有的,要是 皇上吃得对了胃口,下了圣旨,命御厨房天天供奉,大家可只有上吊的份儿了。」韦小宝 哈哈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承值太监道:「这是尚膳房历来相传的规矩罢了。太 后和皇上的菜肴,一切时鲜果菜,都是不能用的。」 韦小宝奇道:「时鲜菜蔬不能供奉,难道反而供奉过时的,隔宿的果菜?」他虽当了几个月 尚膳监的头儿,对御厨的事却是一直不曾留心。承值太监笑道:「供奉过时隔宿菜蔬,那 是万万不敢。不过有些一年之中只有一两月才有的果菜,咱们就不能供奉了。倘若皇上吃 得入味,夏天要冬笋,冬天要蚕豆,大夥儿又只好上吊了。」韦小宝笑道:「皇太后、皇 上都是万分圣明的,那有这种事?」承值太监一凛,忙道:「是,是。太后和皇上圣明,决 无此事。听说那是打从明朝宫里传下来的规矩。咱们大清国,皇上通情达理,咱们奴才们 办事容易得多啦。」他心下暗暗吃惊,对先前这几句好生後悔。 韦小宝从御书房伺候了康熙下来,又到御厨去。过不多时,钱老板带着四名夥计,抬了两 口洗剥得乾乾净净的大肥猪到来,每一口净肉便有三百来斤,向韦小宝请安道:「桂公公 ,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这茯苓花雕猪最有补益,最好是现割现烤。小人将一口猪送到你 老人家房中,明儿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来烤了吃,吃不完的,再命厨房裏做成咸肉。」 韦小宝知他必有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来。」钱老板将一口光猪留在厨 房,另一口便抬到韦小宝屋中。尚膳监管事太监的住处,和御厨相近,一口肥猪抬入房中 之後,韦小宝命一名小太监带领抬猪的夥计到厨房中等候。三人走後,便掩上了门。 钱老板低声问道:「韦香主,屋中没别人了吗?」韦小宝摇了摇头。钱老板俯身轻轻将光猪 翻了过来,只见猪肚皮上开膛之处,横贴着几条猪皮,封住了割缝。韦小宝心想:「这肥 猪肚中,定是藏着甚么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类,天地会想在皇宫中杀人大闹?」想到此 节,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见钱老板撕下猪皮,双手拉开猪肚,轻轻的抱了一团物事出 来。韦小宝「咦」的一声惊呼,原来他抱出来的竟是一人。 这人身体瘦小,一头长发,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身上穿了薄薄的单衫,双目紧闭, 一动也不动,只是胸上微微起伏。韦小宝大奇,低声问道:「这小姑娘是谁?你带他来干什 么?」钱老板道:「这是沐王府的郡主。」韦小宝更是惊奇,睁大了双眼,道:「沐王府的 郡主?」钱老板道:「正是。沐王府小王爷的嫡亲妹子。他们掳了徐大哥去,我们就捉了道 位郡主娘娘来抵押,教他们不敢动徐大哥的一根毫毛。」韦小宝又惊又喜,说道:「妙计 ,妙计!怎么捉她来的?」钱老板道:「昨日韦香主带同众位哥哥到杨柳胡同去评理,属 下在回春堂留守,得到讯息,大汉奸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熊来到了京城。」韦小宝心想: 「怎么岔到吴三桂的儿子去了?」 钱老板道:「後来又得到讯息,沐家小王爷亲自率了王府的大批好手,跟到了京城来。」 韦小宝点头逍:「他们要行刺这姓吴的小汉奸?」钱老板道:「是啊。但这小汉奸自然防备 周密,身畔有不少武功高手保护,要杀他也非易事。属下得讯之後,便出去踏勘踏勘,来 到沐王府众人的住处,那些人都不在家,定是出去打那小汉奸的主意去了,只有这小丫头 和两个女人留在屋里,那可是难得的良机……」 韦小宝道:「於是你就顺手牵羊,将她捉了来?」钱老板微笑道:「正是。这小姑娘年纪虽 小,沐王府却当她是凤凰一般,只要小郡主在咱们手裏,徐大哥便稳如泰山,不怕他们不 好好服侍。」韦小宝道:「钱大哥这件功劳倒是大得紧呢。」钱老板道:「谢香主夸奖。 」韦小宝道:「咱们捉住了小郡主,却又如何?」钱老板:「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着实不 小,要听韦香主的意思办理。」韦小宝沉吟道:「你说怎么办?」他跟天地会的人相处的时 候虽暂,却已摸到了他们一个脾气。这些人口中尊称自己是香主,说什么静侯韦香主吩咐 云云,其实各入肚裏早就有了主意,只盼这主意得到自己赞同,将来他们就不会担当重大 干系。他对付的法子是反问一句:「你说怎么办?」 钱老板道:「眼下只有将这个小郡主藏在一个稳妥所在,让沐王府的人找不到。这次沐家 来到京城的,人数着实不少,沐家小王爷带头,刘白方苏四家的人全来了。此刻他们早在 北京城裏找了个天翻地覆,咱们天地会的每一处落脚之地,定给他们钉得紧紧的。我们就 是拉一泡尿,放一个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韦小宝嗤的一笑,觉得这个钱老 板谈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钱大哥,咱们坐下来慢慢商议。」钱老板道:「是 ,是,多谢香主。」在一张椅上坐了,续道:「属下将小郡主藏在猪肚裏带进宫来,一来 是为了瞒过宫门侍卫的重重搜检,二来是瞒过沐王府众人的耳目。他奶奶的,沐王爷手下 ,倒真有几个厉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皇宫之中,恐怕这当儿已给他们抢 了回去。」 韦小宝道:「你说将小郡主藏在皇宫之中?」钱老板道:「屈下可不敢这么说,一切全凭韦 香主作主。藏在皇宫之中,当然是普天下最稳妥的所在。沐王府的高手再多,总是敌不过 大内侍卫。小郡主竟会在皇宫之中。别说他们决计想不到,查不出,就算是知道了,又怎 有能耐冲进皇宫来救人?他们若能到皇宫里来将小郡主救出去,那么连鞑子的小皇帝也能绑 架夫了。天下决无这个道理。不过属下胆大妄为,擅自将小郡主带进宫来,要给韦香主增 添不少危险,不少麻烦,实在是该死之极。」 韦小宝心想:「你将人带都带进来了,自己说该死,却也没有死。把小郡主藏在宫裏,果 然是好计,沐王府的人一来想不到,二来救不出。你大胆妄为,难道我韦小宝的胆子就小 了?」笑道:「你这计策很好,就将小郡主藏在这裏好了。」钱老板道:「是,是,韦香主 说这件事行得,那定然是行得的。属下又想,将来事情了结之後,这个小郡主总是要放还 给他们的。他们得知郡主娘娘这些日子是住在皇宫之中,也不辱没了小郡主的身份,倘若 老是关在小号屠宰房的地窖之中,闻那牛血猪血的腥气,未免太对不起人。」韦小宝笑道 :「每天喂她吃些茯苓、党参、和鷄蛋,也就是了。」钱老板嘿嘿一笑,道:「再说,小 郡主年纪虽然幼小,总是女子,跟我们这些臭男人在一起,於她将来名声总是有碍,跟韦 香主在一起,……那就没有什么。」韦小宝一怔,道:「为什么?」钱老板道:「香主年纪也 轻,何况又是……又是在宫裏办事的,自然……自然没有什么。」他言语吞吞吐吐,有些不便 出口。 韦小宝见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你说我是太监,听以小郡主交我看管 ,於她声名无碍。」只因他并不是真的太监,这才要想了一想之後方能明白,否则钱老板 第一句话他就懂了。要知天地会中,只有陈近南一人才知他并非太监。甚至连茅十八,也 道他在宫中受了阉割,被迫做了小太监,自己未能保护周全,相救出宫,以致累他成为废 人,心下好生内愧。 钱老板道:「属下带小郡主进宫来时,已点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阳纲穴,还点了她後颈 的天柱穴,让她不能动弹,无法说话。韦香主要放她吃饭,就可解开她穴道,不过最好先 点她腿上环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这小姑娘虽然好像不会武功,却也 不可不防。」韦小宝想问他什麽叫神堂穴、环跳穴,如何点穴、解穴,但转念一想,自己 是青木堂香主,又是总舵主的弟子,连点穴、解穴也不会,岂不是教下属们太也瞧不起?反 正对付一个小姑娘总不是什么难事,当下点头道:「知道了。」 钱老板道:「请韦香主借一把刀使。」韦小宝心想:「你要刀干什么?」从靴桶中取出匕首 ,递了给他。钱老板接了过来,在猪背上一划,没料到这匕首锋利无匹,割猪肉如切豆腐 ,一刀下去,直没至柄。钱老板吃了一惊,赞道:「好刀!」割下两片脊肉,两只前腿, 道:「香主留着烧烤来吧,余下的吩咐小公公们拾回厨房去吧。属下这就告辞,会裏的事 情,属下随时来向香主禀告。」 第廿五回虚声恐吓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接过匕首,说道:「好!」向卧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道:「你什么时候来接 她出去?」他本来想说:「这人在皇宫躭得久了,太过危险,若是给人发觉,那可糟糕之极 。」但想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岂有怕危险的?这种话说出口来不免给人小觑了。他一心一意要 充好汉,心下虽怕,脸上却是装得漫不在乎,显得「老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 钱老板回去厨房。韦小宝忙闩上了门,又查看窗户,一无缝隙,这才坐到床边,去看那小 郡主,只见她正睁着一对圆圆的眼珠,望着床急忙闭上眼睛,可是已给韦小宝瞧见。韦小 宝笑道:「你不会说话,不会动弹,安安静静的躺在这裏,那是最好不过。」见地身上衣 衫也不污秽,想是钱老板将那口肥猪的肚裏洗得十分乾净,不留丝毫血渍,於是拉过被来 ,盖在她身上。见她脸颊雪白,没半分血色,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想是心中十分害怕, 便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了你的,过得几天,就放你出去。」小郡主睁开眼来,瞧 了他一眼,又忙闭上了眼睛。 韦小宝甚是得意,寻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的威风,那日在苏北道上,我只不过言 语中得罪了你们沐王府一个家将,茅十八这胆小鬼便将我没头没脑的狠狠抽了一顿鞭子。 他奶奶的……」想到此处,伸起手来,只见手腕上黑黑一圈乌青兀自未退,隐隐还感疼痛, 心道:「那白寒枫死了哥哥,无处出气,捏得老子骨头也险险断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 娘娘却落在老子手裏,老子要打便打,要骂便骂,她半分动弹不得,哈哈,哈哈!」想到 得意之处,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那郡主听到笑声,睁开眼来,要看他为何发笑。 韦小宝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的,老子才不将你放在眼裏!」 走上前去,左一记,右一记,拍拍两响,打了她两记耳光。小郡主雪白的双颊登时肿了起 来,两行泪珠从她眼中滚出。韦小宝喝道:「不许哭!老子叫你不许哭,就不许哭。」可 是小郡主的眼泪流得更加多了。韦小宝怒駡:「辣块妈妈,臭小妈皮,你还倔强!」左右 开弓,又打了她两下,抓住她的头发,将她上半身提了起来,喝道:「你还哭不哭?」小郡 主流泪不止。韦小宝道:「睁开眼睛来,瞧着我!」 小郡主双眼闭得更紧。韦小宝道:「哈,你还道这裏是你沐王府,你奶奶的,你家裏刘白 方苏的家将,有他妈的什麽了不起,终有一日撞在老子手裏,一个个将他们都斩成了肉酱 。」大声吆喝:「你睁不睁眼?」小郡主又用力闭了闭眼睛。韦小宝放下她头发,说道:「 好,你不睁眼,要这一对臭眼珠子何用?不如挖了出来,让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 锋,在她眼皮上拖了几拖。小郡主全身打个冷战,仍是不睁眼睛。韦小宝一时拿她没有法 子,道:「你不睁眼,我偏偏要你睁眼,咱哥儿俩耗上了,倒要瞧瞧是你郡主娘娘厉害, 还是我这小流氓、小叫化子厉害。我暂且不来挖你的眼珠子,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赢了, 永远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脸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样,左边脸上刻个臭乌龟,右边脸上刻一 堆牛粪。等到将来结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时,成千成万的人团拢来瞧西洋镜,大家都说『 美啊,美啊,来看沫王府的小美人儿,左边脸上一只王八,右边脸上一堆牛粪。』你到底 睁不睁眼?」小郡主全身难动,只有睁眼闭眼能自拿主意,听得韦小宝这么说,将眼睛越闭 越紧。韦小宝自言自语:「原来这臭花娘嫌自己睑蛋儿不美,想要我在他脸上装扮装扮。 好,我先刻一只乌龟!」打开桌上的砚台,磨了墨,用笔醮了墨。这些笔墨砚台都是海老 公之物,韦小宝一生之中,从未抓过笔杆,这时拿笔便如拿筷子,提笔在小郡左脸画了一 只乌龟。小郡主的泪水直流下来,在乌龟的笔划上冲出了一道墨痕。 韦小宝道:「我先用笔打个样子,然後用刀子来刻,好像人家刻图章那样的刻。对,对, 郡主娘娘,刻好之後,我率了你到长安门大街上去,大叫:『那一位客官要印乌龟?三文钱 印一张!』我用黑墨涂了你脸,有人给三文钱,用张白纸在你脸上一印,便是一只乌龟, 快得很!一天准能印上一百张。三百文铜钱。够花的了。」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 的脸色,见她睫毛不住颤动,显然又是愤怒,又是害怕。他甚是得意,笑道:「嗯,右脸 刻一堆牛粪,可没有人出钱来买牛粪的,不如刻一只肥猪,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 起笔来,在她右脸乱划一通,画的东西有四只脚,一条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猫还是像狗 。他放下毛笔,取过一把剪银子的剪刀,将剪尖轻轻放在小郡主左颊,喝道:「你再不睁 眼,我要刻花了!」小郡主泪如泉涌,偏偏就是不肯睁眼。韦小宝无可奈何,不肯认输,便 将剪尖在她脸上轻轻划来划去。这剪尖其实甚钝,小郡主肌肤虽嫩,却也没伤到她丝毫。 可是她惊惶之下,只道这小恶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脸上雕花。一阵气急。便晕了过去。 韦小宝见她神色有异,生怕是给自己吓死了,倒是吃了一惊,忙伸手夫探她鼻息,幸好尚 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装死!」寻思:「她死也不肯睁眼,难道我便输了给她?咱们走着 瞧,韦小宝总不会折在你手裏。」拿了块湿布来,将她脸上黑墨抹去,直抹了三把,才抹 得乾净。但见她眉淡睫长,嘴小鼻挺,容颜着实秀丽,自言自语:「你是郡主娘娘,心中 一定瞧不起我这小太监,我也瞧你不起,大家还不是扯直?」 过了一会,小郡主慢慢醒转,一睁开眼睛,只见韦小宝一双眼睛和她双目相距不过一尺, 正在狠狠的瞪着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闭眼。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终於睁开眼 来,瞧见我了,是老子赢了,是不是?」他自觉得胜,心下高兴,只是小郡主不会说话,未 免有些扫兴,要想去解她穴道,却又不得其法,说道:「你给人点了穴道,若是不解开了 ,不能吃饭,岂不饿死了?我本想给你解开,只是解穴之法,从前学过之後,现下可忘了。 你会不会?你如不会,那就躺着做僵尸,一动也别动,要是会的,眼睛眨三下。」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小郡主,只见她先是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突然双眼连眨三下。韦小 宝大喜,道:「我先前还道沐王苻中的人既然姓沐,一定个个是木头,呆发呆脑,甚麽都 不会,原来你这小木头还会解穴。」将她抱起身来,坐在一张椅上,道:「你瞧着我,我 在你身上各个部位指点,倘若指得对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对,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动也不许动。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给你解开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 三下眼睛。 韦小宝点头道:「很好!我来点点。」韦小宝年纪虽小,可从小生来便坏,一伸手,便指 住她右边胸部,道:「是不是这裏?」小郡主登时满脸飞红,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敢眨 上一眨 ?韦小宝又指着她左边胸部,道:「是不是这裏 ?」小郡主脸上更加红了,眼睛睁 得久了,忍不任霎了霎眼。韦小宝大声道:「啊,是这裏了!」小郡主急忙大睁双眼,又羞 又急,窘不可言。这二人都是十四五岁年纪,本来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识人 事,韦小宝又是在妓院中长大的,平时多见嫖客和妓女的猥亵举止,虽然不明其意,总之 知道这类行动极不妥当。 韦小宝见她发窘,得意洋洋,只觉当日苏北道上的一顿鞭子,前日杨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 ,此刻都出了气,报了仇。他虽非有意轻薄,却对恶作剧天生的喜爱,在小郡主身上东指 西指。可怜那小郡主拼命撑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 一个人最难忍之事,便是睁眼不瞬,过不多时,她小鼻尖上已有一滴滴极细的汗珠渗了出 来。幸好韦小宝这时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正是解开穴道的所在,急忙连眨了三下眼睛 ,心中一宽,舒了一口长气。韦小宝道:「哈哈,果然是在这裏,老子又不是不知道,只 不知怎样,一时之间忽然忘了。」心想:「解她穴道之後,不知她武功如何,这小丫头若 是出手打人,倒是不可不防。」转过身来,拿过两根腰带,先将主郡主双脚牢牢绑住,又 将她双手反转到椅子背後绑好。 小郡主见他将自己牢牢绑在椅上,不知要如何大加折磨,脸上不禁流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 。韦小宝笑道:「你怕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开你的穴道。」伸手到她左腋 之下,轻轻搔了几搔。小郡主最是怕痒,给他这么一搔,登时奇痒难当,偏生无法动弹, 一张小脸胀得通红。韦小宝道:「点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戏,只不过老子近来事情太忙 ,这种小事,也没去放在心上,倒有些儿忘了。是不是这样解的?」说着在她腋下揉了几下 。 小郡主又是一阵奇痒,心想:「你根本不会解穴,胡说八道的吹牛。解开穴道那有这样搞 的 ?」韦小宝道:「我这是最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应当用在上等人的身上 ,方才管用。你这小丫头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好,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试试。」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几下。小郡主又痛又痒,泪水又在 眼眶中滚来滚去。韦小宝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难道你是第三等的小丫头?没有 法子,只好用第三流的手法出来了。」於是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阵,仍是不见功效。 要知点穴是武学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极有根底之人,经明师指点,尚须数年勤学苦练,方 始有成。解穴和点穴是一事之两面,会点穴方会解穴,认穴既须准确,手指上又须有刚柔 并济的内劲,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韦小宝的内功本就平平,点穴解穴之法从未练过 ,这麽乱搅一通,又怎解得开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为扭。小郡主又气又急,忍不住泪水又流了 下来。韦小宝这时倒不是有意耍折磨於她,但忙了半天,解不开她的穴道,不免有些老羞 成怒,说道:「我连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来了,却像是耗子拉王八,半点也不管用,难道 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我韦小宝是个大有身份,大有来历之人,第九流的武功的决计不肯使 的。看来你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妈的烂木头,木头术脑、木知木觉。我跟你说,我现在不 顾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试试。」当下弯起中指,用 拇指扳住,用力弹出,拍的一声,弹在小郡主的腋下,说道:「这是弹棉花。拍拍拍,弹 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挣胡椒。胡椒辣,起宝塔。宝塔尖,冲破天。天落雨, 地滑塌,滑倒你沐家木头木脑、狗头狗脑,十八代租宗的老阿太!」 他说一句,弹一下,连弹了十几下,说到一个「太」字时,小郡主突然「嘤」的一声,哭 了出来。韦小宝大喜,纵身跃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说呢,原来沐王的小丫头果然是 第九流的小东西,非用这第九流的武功对付她不可。」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 ……第九流。」声音清脆娇嫩,带着柔软的云南口音,当真是说不出的好听,韦小宝逼紧了 喉咙,学她说话:「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说着哈哈大笑。 原来他伸指乱弹,误打误撞,正好都弹在小郡主腋下的「腋渊穴」上。这腋渊穴属足少阳 胆经,在腋下三寸之处。人身头部诸穴,如听会,丝空竹,阳白,临泣等等穴道,均属此 经脉。他在腋渊穴上用力弹得十几下,小郡主头部诸穴齐活,登时说话便无窒滞。 韦小宝见居然能解开小郡主的穴道,不胜喜欢,对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时消去了一半,说 道:「我肚子饿了,想来你也不饱,我先给你些东西吃。」他原是个馋嘴之人,既为尚膳 监的头儿,手底的众监拍他马屁,每日吩咐厨房送来各种各样的新鲜细点。他每天在街上 闲逛,街市中诸般饼饵糖食,也是见到就买,因此上屋中瓶儿、罐儿、盒儿、小竹篓儿不 计其数,装的都是零星食物。试想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手头有几十万银个,生来又是个胡 乱花钱之人,岂有不大买零食之理?他将糕点拿了出来,说道,「这玫瑰绿豆糕,你吃一块 试试。」小郡主摇了摇头。韦小宝拿起另一只盒子,打开盒盖,道:「这是北京城裏的名 点豌豆黄,你云南一定没有的,吃一块吧!」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韦小宝要卖弄家当,将 诸般糕饼糖果堆满在桌上,道:「你瞧瞧,我好吃的东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恐 怕也从来没吃过这麽多点心。你若是不爱吃甜食,就试一试我们厨房的葱油薄脆,又香又 脆,世上少有。连皇上都爱吃,你试了一块,包你爱吃。」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韦小宝接 连拿了最好的七八种糕饵出来,小郡主总是摇头。 这一来韦小宝可气往上冲,骂道:「臭花娘,你嘴巴这样刁,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 到底要吃什麽?」小郡主道:「我……我什么都不吃……」只说了这句话,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 来。韦小宝给她一哭,心肠倒有些软了,道:「你不吃东西,岂不饿死了?」小郡主道:「 我……我宁可饿死。」韦小宝道:「我才不信你宁可饿死。」正在这里,外面有人轻轻敲门 。韦小宝知道是小太监送饭来,生怕小郡主叫喊起来,惊动了旁人,取出一块手巾,绑住 了她嘴,这才去开门,吩咐小太监道:「我今日想吃些云南菜,你吩咐厨房即刻做了送来 。」小太监应了自去。 韦小宝将饭菜端到房中,将小郡主嘴上的手巾解开了,坐在她的对面、笑道:「你不吃。 我可要吃了。嗯,这是酱爆羊肉,这是糟溜鱼片,这是蒜泥白切肉,还有镇江肴肉,清炒 虾仁,这碗口磨鷄脚汤,那真是鲜美无比。鲜啊,鲜啊!」他舀汤来喝,故意嗒嗒有声, 偷眼去看小郡主时,只见她泪水一滴滴的流下来,全无馋意。这一来韦小宝可有些意兴索 然,道:「原来第九流的小丫头只爱吃第九流的臭鱼、臭肉、臭鸭蛋,我这些好菜好点心 ,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会我叫人去拿些臭鱼、臭肉,臭鸭蛋、臭豆腐来给你吃。」 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鸭蛋、臭豆腐。」韦小宝道:「嗯,原来你只吃臭鱼、臭肉。」小 郡主道:「你就爱瞎说,我也不吃臭鱼、臭肉。」 韦小宝吃了几筷清炒虾仁,吃了一块肴肉,大赞:「味道真好!」但见小郡主始终无动於中 ,便放下了筷子,心下盘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讨东西吃。过了好一会,小太监又送饭 菜过来,道:「桂公公:厨子叫小人禀告公公,这过桥米綫的汤极烫,看来没一丝热气, 其实是挺热的。道宣威火腿,用蜜饯莲子煮的,煮的急了,或许不很软,请公公包涵。这 是云南的黑色大头菜。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鱼干,虽然不是鲜鱼,仍是十分名贵,用云 南红花油炒的,壶裏泡的是云南普洱茶。」 御厨房在顷刻之间,便办了四样道地的云南菜,也算得是功力十分到家了。原来吴三桂在 云南做平西王,虽然跋扈,但逢年过节,对皇室的进贡,对诸王公大臣的节敬,却是丰厚 无比,非他省之所及,所以朝廷里替他说好话的人也着实不少。吴三桂进贡给皇帝的,除 了金银珠宝,象牙犀角等等珍贵物品外,云南的诸般土产也是应有尽有。也因如此,御厨 房要办云南菜并不为难。 小郡主本就饿了,一见到这几味道地的家乡菜,忍不住心动,只是她给韦小宝实在欺侮得 狠了,不愿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这小恶人如何诱我,我总是不吃。」韦小宝用 筷子挟了一片鲜红喷香的宣威火腿,真凑到小郡主口边,笑道:「张开嘴来!」小郡主牙齿 咬实,紧紧闭嘴。韦小宝将火腿在她嘴上擦来擦去,擦得满嘴都是油,笑道:「你乖乖吃 了这片火腿,我就解开你手上穴道。」小郡主闭着嘴摇了摇头。韦小宝放下火腿,端起那 碗热汤,恶狠狠的道:「这碗汤奇烫无比,你若是肯喝,我就一匙一匙的慢慢喂你。你不 喝呢?哼,哼!」左手伸出,捏住她的小鼻子。小郡主气为之窒,只得张开口来。韦小宝右 手拿起一只匙羹,塞在她的口裏道:「这碗热汤我就这样倒将下来,把你的肚肠也烫得熟 了!」让小郡主喘了几口气,才将匙羹从她嘴裏取出,放开了左手。 小郡主知道过桥米綫的汤一小半倒是油,比寻常的羹汤热过数倍,如此倒入咽喉,只怕真 的给他烫死了,哭道:「你划花了我脸,我……我不要活了,这样丑怪……」韦小宝心道:「 原来你以为我真的在你险上刻了一只乌龟。」微笑道:「你的脸虽划花了,但这只小乌龟 画得很美,你走到街上,担保人人喝采叫好!」小郡主哭道:「难看死了,我………我宁可死 了。」韦小宝道:「唉,这样漂亮的小乌龟,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这麽多 心思,在你脸上雕花了。」小郡主道:「雕什么花?我………我又不是木头。」韦小宝道:「 你姓沐,怎麽不是木头 ?」小郡主道:「我家这沐字,是三点水的木,又不是木头的木。 」韦小宝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道:「木头浸在水裏,不过是一块烂木头罢了。」 小郡主又哭了起来。韦小宝道:「那又用得着哭个不停的?你连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就 把你的脸蛋儿补好,把小乌龟刮去,一点痕迹不留。」小郡主脸上一红,道:「怎麽刮得 去?再这样一刮,我的脸还成什麽模样?」韦小宝道:「我有灵丹妙药,第一流的英雄好汉 ,那是难修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修补你的脸蛋儿,可真容易不过了。」小郡主道: 「我不信。你就是爱说话损人。」韦小宝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红着脸摇摇头。 韦小宝见她娇羞的模样,不禁有些心勤,道:「小乌龟新刻不久,修补是很容易的。时间 挨得久了,再要修补,如果留下一条乌龟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将来懊悔。」女子爱美原是 天性,小郡主虽对韦小宝的话将信将疑,总是企盼一试,倘若真如他所说将来脸上留下一 条乌龟尾巴,那可仍是难看之极,当下账红了脸,嗫嚅道:「你……你可不是骗我?」韦小宝 道:「我骗你干甚麽?你越是叫得早,我越早动手,你的脸蛋越是修补得好,乖乘的快叫 吧!」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後,你补得不好呢?」韦小宝道:「那我加倍赔还,连叫你 六声『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红晕满脸,道:「你这人很坏,我不来!」韦小宝道:「 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们分开来叫。你先叫我一声『好哥哥』,待我补好之後,你叫第 二声。我用镜子给你照过,果然是一点疤痕也没有,你十分满意了,再叫第三声。说不定 你开心得很,一连叫上十声。」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说过三声,怎么又加?」韦小宝 微笑道:「好,三声就是三声,那你快叫吧!」小郡主嘴唇动了几动,总是叫不出口。韦小 宝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亲亲老公』。 你再不叫,我的价钱可越开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麽老公、老公的,结结 巴巴的道:「我先叫一个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我再叫下面…下面两个字。」韦小宝叹 了一口气,道:「唉,你真会讨价还价。好啦,小号货真价实,先给钱後给钱都是一样。 那你叫吧!」小郡主闭上眼睛,轻声叫道:「好……。」这个「好」字,当真细若蚊鸣,耳 音稍稍差着半点,可再也听不出来,饶是如此,她脸上已羞得通红。 韦小宝咕哝道:「这样叫法,可真差劲得很,七拆八扣下来,还有得剩的么?也不知你心中 在这个『好』字下面,接上些甚麽,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贼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 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两个字,我不骗你,真的不骗你。」韦小宝道:「那两个 甚麽字?是乌龟么?是小贼麽?」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说了一个「哥」字,急忙住 口。 韦小宝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给你修补脸蛋之时,便得用出最好手段。请泥水 匠去修狗洞,第一流的价钱,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若是价钱太低,泥水匠用几块烂 砖头塞满了事,石灰也不粉一下,岂不是难看之极?」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过了,你还 是在笑我是狗洞,烂砖头。」韦小宝哈哈一笑,道:「我这是比方。」打开海老公的箱子 ,取出药箱,将箱中的几十个药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裏都倒了一些粉末,像煞有介事的 凝种思索,调配药粉。小郡主本来只信得三分,眼见药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两分。 韦小宝将药粉放在药钵之中,拿到外房,却倒在一张白纸中包了起来,藏在怀裏,另外拿 了一块绿豆糕,一块豌豆黄,再从一个广东月饼中取了一大块莲蓉出来,将药钵洗乾净了 ,不留半点药粉,才将莲蓉,绿豆糕,豌豆黄在药钵中舂爝,又加上两匙羹蜜糖,心念一 动,轻轻吐了两大口睡沫,调得匀了,拿进房中,说道:「这是生肌灵膏,其中有无数灵 丹妙药。」想了一想,道:「你的脸是刻花的,要是回复原状,也不过和从前一般,你也 不见我的好。」拿起昨日在珠宝铺中所镶的帽子,将帽上四颗明珠都拉了下来,放在左手 手掌之中,向小郡主道:「这珠子如何?」小郡主祖上封王,虽然出世时沐家已破,但世家 的贵女,见识毕竟大非寻常,见这四颗珠子都有指头大小,的溜溜的在他掌中滚动,发出 柔和的珠光,浑圆无瑕,赞道:「这珠子好得很,四颗一样大小,很是难得!」 韦小宝听她称赞珠子,大是得意,道:「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两银子买来的,很贵, 是不是?」这四颗珠子虽然珍贵,却也值不得二千九百两,其实是一千九百两,他加上了一 千两的虚头。当下又取一只药钵,将珠子放在钵中,转了几转,珠子和药钵相碰,互相撞 击,发出清脆的声音。韦小宝拿起石杵,一杵鎚将下去。小郡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问道:「你干什么?」 韦小宝见她神情严重,一张小脸上满是诧异之色,更是得意非凡。他卖弄豪阔,原是想换 来这副惊诧,当下连舂得几舂,将四颗珠子舂得粉碎,然後转动石杵,将珠子磨成了细粉 ,说道:「我倘若只将你脸蛋回复旧状,不显我韦……」一想不对,急忙改口道:「显不出 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将你的脸蛋变得此原来美上十倍,你这十声『好哥哥』才叫得 心甘情愿,没半点勉强。」小郡主道:「三声!怎么又变成十声了?」韦小宝微微一笑,将 珍珠粉调在绿豆糕,豌豆黄,莲蓉,蜜糖加唾沫的浆糊之中,用药杵拌得均匀。 小郡主一双眼睁得大大的,不知他捣些甚麽,眼见他将四颗明珠研细,这药膏之珍贵可想 而知。韦小宝道:「四颗珠子虽贵,此起其他无价之宝的药粉来,却又是微不足道了。你 的相貌本来一点也不美,不是第九流,就是第八流的,等搽了我这药膏之後,至少也是第 二流。说不定变一成一位天下无双,羞月闭花……」小郡主道:「羞花闭月。」她听韦小宝 说错了,随口改正,但话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韦小宝用错成语,乃是家常便饭, 丝毫不以为意,道:「不错,变成一个羞花闭月的小美人儿,那才教好呢。」一面说,一 面便抓起豆泥莲蓉珍珠糊,往她脸上涂去。小郡主一声不响,由得他乱涂,片刻之间,一 张脸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给他涂满了。只觉这药膏甜香甚浓,并无剌鼻药味,浑不觉 得难受。韦小宝见她上当,真想哈哈大笑一塲,拼命的忍住了笑,心道:「这药膏中我不 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气,那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爷的份上。他是开国功臣,韦小宝让了 他三份。」 第廿六回亲王宴客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涂完药膏,洗乾净了手,说道:「等药膏乾了,我再用奇妙药粉给你洗去。三涂三洗。那 你非羞月……非羞花闭月不可。」小郡主心想:「甚麽『非羞花闭月不可』,这句话好不蹩 扭。」说道:「怎麽要涂三次?」韦小宝道:「三次还算是少的了,人家做酱油要九蒸九晒 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连滚三滚。」小郡主道:「你又骂我是酱油狗肉。」韦小宝笑道 :「没有酱油狗肉这句话,酱油煮狗肉,那就是红烧狗肉。不用酱油,是清炖狗肉。」挟 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边,道:「吃吧!」 小郡主一来也真饿了,二来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脚不清,在自己脸上留上一条乌龟尾巴 。三来见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迟疑,便张口将火腿吃了。韦小宝 大喜。道:「好妹子,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韦小宝道:「那 麽是好姐姐。」小郡主道:「也不是。」韦小宝道:「那么是我好妈妈。」小郡主噗哧一 笑,道:「我……我怎么会是……」韦小宝自见到她以来,直到此刻,才听到她的笑声。 只见小郡主脸上涂满了莲蓉豆糊,难见如花笑靥,但单是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亦是弥足 恰神,韦小宝说她「是我好妈妈」,其实便是駡她「小婊子」,因为他自己母亲乃是个妓 女,但听她笑得又欢畅又温柔,倒微微後悔,又想「做婊子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妈妈在丽 春院裏赚饯,未必便贱过他妈的木头脑沐王府中的郡主。」当下又挟了几片火腿喂她吃了 ,说道:「你若是答应不逃走,我就将你手上穴道也解了。」小郡主道:「我干么逃走?脸 上刻了只小乌龟,逃出去丑也丑死了。」 韦小宝心想:「待你得知脸上其实没有小乌龟之后,定然是要逃了。那钱老板也不说几时 来接她出去。皇宫之中,关着这样一个小姑娘,只要有一人发觉了,那可是干系不小,那 便如何是好?」正凝思间,屋外忽然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亲王府裏的伴当,有事 求见。」韦小宝道:「好!」低声道:「有人来啦,你可别出声。这裏是什么地方,你知 不知道?」小郡主摇了摇头。韦小宝道:「说出来吓你一大跳。这些人个个都要害你。只有 我瞧你可怜,暂且收留了你。若是给人知道你在这裏。哼,哼,哼哼……」心想:「拿什么 话吓她最好!她最恼什么?」转念间,说道:「这些恶人定要剥光你的衣服打你屁股,打得 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脸上一红,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惧之色。 韦小宝见恐吓有效,便出去关门,门外是个卅来岁的内监。那人向韦小宝请安,恭恭敬敬 的道:「我们王爷说好久不见公公,很是挂念,今日叫了戏班,专请公公到王府裏去喝酒 听戏。」韦小宝听说听戏,精神一掀,但自己屋中藏着一个小郡主,既怕给人撞见,又怕 她声张起来,诸多不便?一时倒是颇费踌躇。那内监道:「王爷吩咐,务必要请公公光临。 今日王府中可热闹着呢,掷骰子,赌牌九,甚麽都有。」韦小宝听到听戏,不过精神一振 ,听到赌钱,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从做了尚膳监的头儿之後,以前那班赌友已不敢再 来招惹,知道他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向皇帝随口挑拨一句,就能让自己脑袋搬家。这些日 子来他饿赌已久,那裏还理会小郡主、大郡主,当即欣然说道:「好,你等一会见,我就 跟你去。」他回入房中,将小郡主松了绑。放在床上,又将她手脚绑住了,拉过被子,盖 在她身上,低声道:「我有事出去,过一会儿就回来。」见小郡主眼光中露出疑虑之意, 说道:「珍珠还不够,我要到珠宝铺去,再买几粒珍珠回来,研碎了给你搽脸,那才是十 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贵。」韦小宝笑道:「不打紧的,大爷有 的是钱,要叫你羞花闭月,多花几千两银子算得甚麽。」小郡主道:「我……我在这裏很怕 。」韦小宝见她楚楚可怜,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失赌钱,小郡主便再可怜十倍也没有 用,挟了一筷子鱼乾给她吃了,拿过四块八珍糕,叠起来放在她的嘴上,道:「你一张嘴 ,便有一块糕落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儿一跌到枕头上,便吃不到了。」小郡主道:「你… 你别去。」嘴上有糕。说话声音细得几不可闻。韦小宝假装没听见,从箱中取出一叠银票 ,塞在袋裏,开门出去,把门反锁了,兴匁匆的跟着那内监到康亲王府去。 一到康亲王王府门口,只见大门外站立着两排侍卫,都是一身鲜明锦农,腰佩刀剑,气概 轩昂。比之韦小宝第一次来时戒备森严得多了,那自是惩於天地会青木堂攻入王府之失, 加强了守备。韦小宝刚进大门,康亲王便抢着迎了出来,身子半蹲,抱住韦小宝的腰。笑 道:「桂兄弟,多日不见,你可越来越高,越来越俊了。」韦小宝笑道:「王爷你好。」 康亲王笑道:「好甚麽 ?你也不多到我家里来玩儿。我多见你就好,少见你就不好。」韦 小宝笑道:「王爷吩咐我多来,那可是求之不得。」康亲王道:「你说过的话可得算数。 几时我向皇上讨个情,借了你来。咱们喝酒听戏,大闹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少不得你 。」他携了韦小宝的手,并肩走道。众侍卫一齐躬身行礼。韦小宝大乐。他在皇宫之中, 虽然得人奉承,但毕竟只是个太监,那有此刻和王爷携手而行的风光?到得中门,两个满州 大官迎了出来,一个是北京九门提督佳多。另一个便是他的结拜哥哥索额图。索额图一跃 而前,抱住韦小窦举了起来,哈哈大笑,道:「听说王爷今日请你,我便做个不速之客, 咱哥儿俩热闹热闹。」将军佳多和韦小宝本来不识,但早知他亲擒鳌拜,乃是皇上最得宠 的内侍,也上来着实巴结。四人一踏进大厅,厅下的吹打手便奏起乐来。韦小宝从未受人 如此隆重的接待,自是眉飞色舞,差一点便手舞足蹈起来。到得二厅,厅中二十几名官员 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书、侍郎、将军、御前侍卫等等大宫。索额图一一给他引见 。一名内监匁匆走进,打了个千,道:「四王爷,平西王世子驾到。」康亲王笑道:「很 好!桂兄弟,你且宽坐,我去迎客。」转身出去。韦小宝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吴三 桂的儿子吗 ?他来这裏干什麽?」索额图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发财啦。」韦小 宝笑道:「那得看手气怎样?」索额图笑道:「手气自然是好的。除了赌钱发财,却还有一 注逃不走的大财气。」韦小宝道:「那是什麽?」索额图在他耳边轻声道:「吴三桂差儿子 来进贡,朝中大官,个个都不落空。」韦小宝道:「哦,吴三桂是差儿子来进贡。我可不 是朝中大官。」索额图道:「你是宫里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风得多了。吴三桂的儿 子吴应熊精明能干,懂事得很。」又在他耳边低声道:「待会吴应熊不论送你甚么重礼, 你都不可露出喜欢的模样,只是谈淡的说:『世子来到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若是 见你喜欢,那便没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是当你嫌礼物轻了,明天又会重重的捕上一 份。」韦小宝哈哈大笑,低声道:「原来这是敲竹杠的法子。」索额图道:「云南竹杠, 不砰砰嘭嘭的敲他一顿,那就笨了。他老子霸占了云贵几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 哥儿们若不帮他花花,一来对不起他老子,二来可对不起云南贵州的老百姓哪!」韦小宝 笑道:「正是。」 说话之间,康亲王已陪了吴应熊进来。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岁年纪,相貌甚是英俊,步 履矫捷,确是将门之子的风范。康亲王第一个便拉了韦小宝过来,道:「小殿下,这位桂 公公,是万岁爷跟前最得力的公公。御书房力擒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吴三桂派在北京城裏的耳目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动静,每天都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康 熙擒拿鳌拜,乃是这几年来的头等大事,吴应熊自是早知详情。他和父亲商议多日,均觉 康熙这位小皇帝锄除权要於不动色之间,年纪虽幼,英气已露,只怕日後做臣子的日子不 大好过。他这次亲押贡物,朝觐天子,最大的目标便是要亲自察看康熙的性格为人,以及 他手下重用的亲信大臣是何等样的人物,作为巩固父子权位的指针。今日来康亲王府中赴 宴,没料想竟会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宠的太监,不由得大喜,忙伸出双手,握住韦小宝的右 手,连连摇晃,说道:「韦公公,我…在下…(他先说了个「我」字,觉得不够恭敬;想自 称「晚生」,对方年纪太小;若说「卑职」,对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 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在云南之时,便听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谈起来, 都称颂皇上英明果断,确是圣明天子,还说圣天子在位,连公公这样小小年纪,也能立此 大功,令人好生仰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备了礼物,来拜见公公。只是大清规矩,外臣不 便结交内官。在下空有此心,却不敢贸然求见。今日康王爷赐此良机,当真是不胜之喜。 」 他口齿便给,一番话说得十分动听。韦小宝听他说道,连吴三桂这样的大人物,在万里之 外也知道自己名字,自不免洋洋得意。好在这些奉承的话也听得多了,早知如何应付,只 淡淡的道:「咱们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圣旨办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巳,有 什麽功劳可言。世子的话可太夸奖了。」心想:「索额图哥哥料事如神,这世子果然一见 面就提到『礼物』二字。」 吴应熊是远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亲王推他坐了首席,请韦小宝坐次席。席上大官甚 多,尚书将军,个个爵高位尊,韦小宝虽是狂妄,这次席却不敢坐,连连推辞。康亲王笑 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边之人,大家尊敬你,那也是爱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可再 推辞了。」说着将他按在椅子之中。索额图坐在他身边,其余文武大官都坐在下首。韦小 宝忽想:「他妈的,从前嫖客们在丽春院摆花酒,妈妈只好坐在嫖客背後,顺手拿几件果 子糕饼给我,王八们还常常把我赶开,那时只想,几时老子发了达,也到丽春院来摆一桌 花酒,叫老鸨、王八、小娘们都来陪酒。那知道今日居然有亲王、王子、尚书、将军们相 陪,只可惜丽春院的老鸨、王八们见不到老乎如此神气的模样。」众人坐下喝酒,吴应熊 带来的十六名随从站在长窗之侧,对席上众人敬酒、挟菜,以及仆役传送酒菜的一举一动 ,均是目不转睛的注视。韦小宝略一思索,已明就理:「是了,这十六个人是平西王府中 的武功高手,跟随来保护吴应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己守在外面。待 会最好双方狠狠的打上一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厉害,还是平西王府中的人厉害。」他一 肚子的幸灾乐祸,只盼双方打得热闹非凡,斗个两败俱伤。 这情形康亲王早就瞧在眼裏,他是主人,却不好说什麽。那九门提督佳多武功着实不差, 性子又直,喝得几杯酒,便道:「世子殿下,你带来的这十几位随从,一定是千中挑、万 中选的绝顶高手。」 吴应熊笑道:「他们有甚麽武功?只不过是父王府中的亲兵,兄弟自幼就由他们侍候,知道 兄弟的脾气,出门之时,贪图个使唤方便而已。」佳多笑道:「世子可说得太谦了。你瞧 这两位太阳穴高高鼓超,内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两位脸上、颈中肌肉纠结,一身上佳的 横练功夫。还有那几位满脸油光,你若是教他们摘下帽子来。定是秃顶无疑。」索额图笑 道:「我只知将军用兵如神,百战百胜,没想到你还有一项会看相的本事。」 佳多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当年久驻山海关,麾下很多锦州金顶门的武官。金 顶门的弟子,头上功夫十分厉害。凡是功夫练到高深之时,满脸油光,头顶却是一根头发 也没有。」康亲王笑道:「可否请世子吩咐这几位尊价,将帽子摘将下来,让大家瞧瞧佳 提督的推测到底准不准?」吴应熊道:「佳提督目光如炬,岂有不准的?这几名亲兵,的确 练过金顶门的功夫,但功夫没有练到家,头上头发还是不少,搞下帽子,不免令他们当众 出丑,众位大人包涵。」众人哈哈一阵大笑,既见吴应熊不愿,也就不便勉强。韦小宝目 不转睛的细看这几个人,心痒难搔:「不知那大个儿头有多少头发?那瘦子功夫差些,想来 头发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康亲王笑问:「桂兄弟,你有甚麽事好笑,说出来大家听听。」韦小宝笑道:「我想金顶 门的师傅们大家一定很和气,既少跟人家动手,自夥裏更加不会打架。」康亲王道:「何 以见得?」韦小宝笑道:「大家若是生气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将帽子摘了下来,你数数我 头发,我数数你头发,谁的头发少,谁就本事强,头发多的人只好认输。」众人哈哈大笑 ,都说韦小宝的想法十分有趣。韦小宝又道:「金顶门的师傅们,想必随身都要带一把算 盘,否则算起头发来可不大方便。」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一位尚书正喝了一口酒,还没咽 下喉去,一听此言,满口酒水喷了出来,生怕喷在桌上失礼,一低头,都喷在自己衣襟之 上,不住的咳嗽。 佳多又道:「康王爷。上次鳌拜那厮的余党到你王府骚扰一阵之後,听说你这几个月中着 实招揽了不少高手。」康亲王右手慢慢捋着胡子,十分得意,缓缓的道:「武林中当真是 有身份、有本事的高手,那是极难聘得到的,肯应官府的聘的,多半也只是二三流的脚色 而已。」他顿了一顿,又道:「总算小王求贤若渴,除了重金礼聘之外,还附带帮他们办 几件事,这才请到了几位真正顶儿尖儿的高手?每日须得好好侍候他们,可真是费心得很, 哈哈,哈哈!」 佳多道:「王爷聘请高人这个秘诀,可肯传授么?」康亲王笑了一阵,道:「佳提督自己便 是一等一的高手,还聘请武学高手来干什麽?」佳多十分得意,笑道:「王爷称赞。想那一 年咱们满洲武将在辽阳较技,摄政王亲自监临,王爷和小将都得到摄政王的赏赐。听说这 次鳌拜的余孽前来滋扰,王爷箭不虚发,亲自射死了二十名名乱党。」康亲王微微一笑, 并不答话。那日他确是发箭射死了两名天地会的会众,二十多名云云,未免多了十倍。韦 小宝道:「这件事我可亲眼瞧见了。那时我耳边只听得飕飕乱响,前面不住大叫『哎唷, 哎唷!』後面大叫:『好箭,好箭!』」 康亲王听韦小宝帮着为自己吹嘘,向他瞧过去的眼光之中,充满了感激之意。一个文宫不 明韦小宝话中意思,问道:「桂公公,怎地前面的人大叫『哎唷』,後面的人大叫『好箭 』?」韦小宝道:「康王爷箭无虚发,前面给射中之人吃痛,大叫『哎唷』,後面是咱们自 己人,当然大赞『好箭』了。不过叫好箭之人,又此叫哎唷的多了几倍,大人可知其中缘 故?」那官儿捻须道:「想必咱们这一边的人,此之乱党要多了几倍。」韦小宝道:「大人 这一下猜错了。当时乱党大举来攻,康王爷以少胜多,人数是对方多。不过有些乱党给康 王爷一箭射中咽喉,这一声『哎唷』只到了喉来,钻不出口来,而康王爷箭法如神,乱党 之中有不少人打从心中佩服出来,忍不住要大叫『好箭』!明知不该叫,可便是熬不牢! 」那官儿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吴应熊举起酒杯,道:「康王爷神箭,晚生非常佩服。敬王爷一杯。」众人都举起酒杯, 饮尽为敬。康亲王大喜,心想:「小桂子这小家伙知情识趣,难怪皇上喜欢。」佳多说道 :「王爷,你府中聘到了这许多武功高手,请出来大家见见可好?」康亲王原要炫耀,便吩 咐侍从:「这边再开两席,请神照上人他们出来入席。」 要另开两桌酒席,在王府中自是叱嗟立办。过不多时,後堂转出二十余人,为首一人身穿 大红袈裟,是个胖大和尚。康亲王站起身来,笑道:「众位朋友,大家来喝一杯!」席上众 宾见康亲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那神照上人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列位大人请坐。」 说话声若洪钟,单是这份中气,便知他内功修为极是了得。余人高高矮矮,或俊或丑,分 别在新设的两席中入座。 佳多既好武,又性急,不待众武师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爷,小将看这些武林高手 个个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极高的了。可否请这些朋友施展一下身手?平西王世子 和桂公公是难得请到的贵客,恐怕也想见见康亲王府门下的手段。」韦小宝首先附和。吴 应熊鼓掌叫好,其余众宝也都说:「是极,是极!」 康亲王笑道:「众位朋友,这裏许多贵宾,都想见见各位的功夫,却不知是怎样一个练法? 」左首武师席上一个中年汉子霍地站起,朗声说道:「我只道康王爷爱重人才,这才前来 投靠,那知却将我们当作江湖上卖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儿,走绳索的,何不 到天桥去?告辞!」说着左手一起,拍的一声,击在椅背之上,椅背登时粉碎,大踏步便向 门外走去。众人愕然失色。 同席中一个瘦小老者身子一晃,已拦在他身前,说道:「郎师傅,你如此说话,太也岂有 此理。王爷对咱们礼敬有加,要咱们献献身手,郎师傅若是肯,固然很好,若是不愿,王 爷也不会勉强。你在王府大厅之上拍枱拍櫈,王爷就算宽宏大量,不加罪责,别的兄弟们 这张脸却往那裏搁去?」 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志。陶师博爱在王府裏耍把式,尽管耍一个够。兄弟可要少陪 了。」说着走上了一步。那姓陶的老者道:「你当真要走,也得向王爷磕头辞行,王爷点 了头。你才走得。」 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卖身给了王府的奴才,两只脚生在我自己身上,要走便走, 你管得了我?」说着向前便走。那姓陶老者竟不让开,眼见这姓郎的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 便往他左臂抓去,说道:「说不得,也只好管管。」姓郎的左臂一沉,倏地翻上,往他腰 裏击去。姓陶的一脚飞出,踢他胸口。姓郎的右手一托,王好托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一腿 膝弯之中,乘势一送,向外推了出去。姓陶老者仰面便跌,总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 一撑,已然跃起,虽没有跌了个仰八叉,却已出丑。一张老脸胀得通红。那姓郎汉子更不 打话,飞步奔向厅口。 突然间厅口拦着一个瘦削汉子,拱手道:「郎兄请回。」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势不住, 便往他身上撞将过去。那瘦子竟不闪避,波的一声响,两人已撞在一起。姓郎的一个跄跄 ,连退了三步,向左斜行两步,蓦地转右,向右首长窗奔出。将到门槛处,只见那瘦子又 巳拦在身前。姓郎的适才和他这一撞,知道厉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和他 胸膛相距不过两寸,鼻尖和他鼻尖巳然碰了一碰。那瘦子纹丝不动,连眼睛也不瞬一下。 姓郎的倏地向左闪去,可是只一站定,那瘦子便已挡在他的身前。姓郎的大怒,呼的一拳 向他面门击去,两人相臣既近,这一拳劲力又大,眼见那瘦子不是侧身,便须低头。却见 他左掌在自己脸前一竖,拍的一声响,这一拳打在他的掌心。他手掌弯也不弯,姓郎的已 被弹得连连倒退。厅上众人齐整喝采,都道:「好功夫!」 姓郎的神色十分尴尬,走是走不脱,上前动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远,一时竟感手足无措。 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请坐,王爷吩咐咱们练几手,咱两个不是练过了吗?」说着便坐入右 首一席的原位。众人又是喝采。姓郎的低头入座,心中又是气愤,又是诧异。 那姓郎的这么一闹,康亲王本来大感面目无光,幸好这瘦子给他挣团了脸面,逼得这姓郎 的武师回席,吩咐侍从道:「去拿些五十两银子的大元宝来。」侍从笑道:「这位师傅的 武功当真了不得,丝毫不动声色,便挡住了对方的去路。不知这武师叫什麽名字?」康亲王 摸了摸颈帮,竟是想不起这瘦子叫什么,实则这瘦子几时来到王府,他心中也巳全然没有 印象,笑道:「小王记性不好,一时可想不起来了。」 少顷侍从托着一只大木盘,盘上垫以红绸,放了二十只五十两的大元宝,银光闪闪,甚是 耀眼。康亲王笑道:「众位武师露了功夫,该当有个采头。这一位朋友,请过来拿一只元 宝去。」那瘦子走上前来,打了一躬,从康亲王手中接过一只元宝。韦小宝问道:「朋友 ,你贵姓,大号叫什么?」那瘦子道:「小人齐元凯,多蒙大人垂问。」佳多道:「康王 爷府中的武师,果是身负绝艺。咱们很想见识见识平西王手下武师们的功天。世子殿下, 你挑一人出来,跟这位齐师傅过过招如何?」他见吴应熊沉吟末应,又道:「这当然是点到 为止,不能带采,伤了大家的和气。谁胜谁败,都不相干。」康亲王是个十分爱热闹之人 ,说道:「佳提督这主意极高。让双方武师们切磋切嗟,胜的赏一只大元宝,不胜的也有 一只小元宝。来啊,再去拿些二十两的元宝来。」侍从答应了入内。 两盘元宝放在筵前,烛光照映,银气耀眼。康亲王笑道:「敝处仍由这位齐元凯齐师傅出 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那一位师傅下塲?」众人都是兴高采烈,瞧着吴应熊手下的十六名随 从,均知这虽是武师们一个对一个的比武,实则是康亲土和平西王两处王府的赌赛。吴三 桂气焰嚣张,京中王公大臣都盼他大大摔个筋斗,如果康亲王府中的众武士能将吴应熊手 下随从打个落花流水,众人自感欣悦。这瘦子齐元凯适才露了这手功夫,恐怕云南的武士 未必有人敌得他过。 吴应熊沉吟未答,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众而出,躬身说道:「启禀王爷,小人们随同 世子来京,只是沿途服侍世子的起居饮食。平西王吩咐过来,决不可和京裏王爷大臣们的 侍从生事动手。这是平西王的将令,小人们决计不敢违犯。」康亲王笑道:「平西王可小 心谨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一演武,又不是打架生事。平西王问起,只说是我一意要你们出 手的好了。」那人又躬身道:「王爷恕罪。小人不敢奉命。」康亲王心下暗暗恼怒,寻思 :「你心中便只有平西王,那裏将我康亲王放在跟裏?」只怕便是皇上下旨,你也不听。」 说道:「难道别人伸拳打倒你们身上,你们也不还手麽?」那人道:「小人在云南常听人说 ,天子脚下文武百官,军民人等,个个都讲道理。小人们不敢得罪旁人,想来别人好端的 也不会打到我们身上。」 这人身材魁梧,一脸精干之色,言辞锋利,这几句话一说,倘若康亲王定要叫手下武师挑 衅,倒似是不讲道理了。康亲王愈加恼怒,转头说道:「神照上人,齐师傅,他们云南来 的朋友们硬是不肯赏脸,咱们可没有办法了。」神照上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 王爷,这位云南朋友只不过怕输,生怕失了脸面。难道旁人真的打到他们要害之上,他们 也不还手招架?」说毕身形晃处,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贫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 比这位姓郎的朋友,恐怕还稍胜一筹。王爷,贫僧弄坏你厅上一块砖头,王爷不会见怪吧? 」康亲王知道新聘的众武师之中,以这个神照上人武功最高,内外功俱臻上乘,听他说要 弄坏厅上一块砖头,自是要显功夫来看,喜道:「上人请便,就是弄坏一百块砖头,也是 小事一桩。」神照一矮身,左掌轻轻在地下一拍,提起手来时,掌上己黏了一块大青砖。 这青碍一尺五寸见方,虽不甚重,却是牢牢的嵌在地上,但他手上便如有胶水一般,将青 砖从地下吸起,平平黏在掌上。竟不落下。韦小宝大叫一声:「好啊!」众人一齐鼓掌。 第廿七回筵前比武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神照上人微微一笑,左掌一提,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砖便落将下来,待落到胸口之时,他 两臂自外向内一合,双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砖的边缘,波的一声向,一块大青砖都碎成细 粒,纷纷落在地下。众人又是大声喝采。大家都看了出来,青砖边缘只不过四五寸处受到 掌击,但掌力弥散,竟将整块青砖震碎,最大的碎块也不过一二寸见方,内力之劲,实是 非同小可。 神照上人走到吴应熊那随从身畔,合什说道:「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师掌力惊人 ,令小人大开眼界。小人边鄙野人,乃是无名小卒。」神照上人笑道:「边鄙野人,就没 有姓名麽?」 那人双眉一轩,脸上闪过一层怒色,但随即若无其事的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 不过是阿猫、阿狗,大师知道了也是无用。」神照上人笑道:「阁下好涵养功夫。康亲王 今日大宴宾客,高朋满座,乃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会。王爷有命,要咱们献丑,以博王爷 、世子、以及众位嘉宾一笑。尊驾定是不肯赐教,岂不是太也自重身价了吗?」那人道:「 在下只学过几年乡下佬庄稼把式,如何是沧州铁佛寺神照上人的对手?大师定要比试,在 下已是输了,大师去领大宝便是。」说着转身便欲退回。 神照上人喝道:「且慢,贫僧定欲试试尊驾的功夫,双拳『钟鼓齐鸣』,要打尊驾两边太 阳穴,请还手吧!」那人摇了摇头。神照上人大喝一声,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抽突然胀了起 来,已然鼓足了劲风,双臂外掠,疾向内弯,两个醋钵般的大拳头便向那人两边太阳穴上 撞过去。众人适才见过他掌碎青砖的劲力,都忍不住「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心想此人闪 避已然不及,若不手还手、招架,这颗脑袋岂不便如那块青砖一般,登时匣给击得粉碎? 岂知那人竟是一动也不动,手不抬、足不提、头不闪、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 照上人出手之际,原只想逼得他还手,并无伤他性命之意。双拳将到他太阳穴上,却见他 呆呆的不动,心中一惊,「我这双拳击出,几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亲王的贵宾, 若是鲁莽打死了他的随从,可大大不妥。」便在双拳将碰上他肌肤之际,急忙向上一提, 呼的一声响,从他两边太阳穴畔擦过,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道:「大师好拳 法!」厅上众人都是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强,实是大非寻常,倘若神照上人这两拳不 是中途转向,竟是击中在他太阳穴上,此刻那裏还有命在?这人以自己性命当儿戏,简直是 疯了。 神照上人拳劲急转,震得自己双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视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个狂 人,还是白痴,倘若就此归座,未免下不不了台,说道:「尊驾定是不给面子,贫僧无法 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驾胸口。」「钟鼓齐鸣」、「黑虎偷心 」这些招数,原是最粗浅的拳招,任何学过几个月武功的人都会练过,他又在发拳之前先 叫了出来,本意只是要以劲力取胜,而使用最粗浅的武功,也颇有瞧不起对手之意。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神照上人心下有气,心想:「我这一拳将你打成内伤,并不立 毙於当塲,那就不算扫了平西王世子的脸面。」一坐马步,一声吆喝,右拳呼的一声打了 出去,拍的一声,正中他的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师赢了,我巳退 了一步。」神照上人这一拳虽未用全力,却也是劲道甚厉,不料这人浑如不觉,这两句话 说来轻描淡写,竟是全没受伤。文官们不懂其中之理,但学武之人,个个都知他是有意容 让。神照上人自负在武林中颇具声望,怎肯就此算赢?他脸上隐隐涌上一层黑气,说道:「 那么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是向他胸口击去,这一次却是用上了七成力气,纵然将 他打得口喷鲜血,那也是无可如何了。 座中武功较高之人都看了出来,神照上人这一拳所含劲力,此之上一拳多了一倍有余,当 世未必有人能坦胸受这一拳。拳风将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缩,身子向後飘出半丈 ,似乎是给神照上人拳力震了出去,可正是乘势避开了他的拳劲,若非武功高强之人,却 也看不出其中奥妙。神照上人这一拳又打了个空,愈益恼怒,大喝一声,右腿飞起,向他 小腹上猛踢过去。那人吗道:「啊哟,不好了!」眼见这一腿已是非踢中不可。 众人心情紧张,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只见那人身子後仰,双足恰如钉在地上一般,身 子齐着膝盖拆屈,自大腿以至脑袋,大半个身子便如是一极大木头般横空而架,离地尺许 。神照上人这一腿踢了个空,在他在腿之上数寸处凌空踢过。神照上人一不做,二不休, 鸳鸯连环,左腿「乌龙扫地」,掠地横扫,踢他双腿胫骨。那人姿势不变,仍是摆着那「 铁板桥」势,双足一点,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上人的左腿在他脚底扫过。那人稳稳落 下,身子仍不站直。厅上众人采声如雷。神照上人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着老大 一截,对方若是还手,自己势将输得一塌胡涂。只得合什说道:「好功夫,佩服,佩服!」 这人连接了神照上人五招,始终没还一招半式,好整以暇,行若无事,康亲王道:「两人 武功都是极高。世子殿下,尊价客气得很,一定不肯还手?此武是此不成了。来啊,两人都 领一只大元宝去。」那人躬身道:「无功不敢受禄。」神照上人见他不肯去拿元宝,自己 也不便上前具领。康亲王转头向侍从道:「给两位送过去。」那人这才谢了赏银,神照上 人也讪讪的收了。 康亲王明知刚才这一塲虽非正式比武,其实是己方输了,也赏五十商银子给神照上人,只 不过既替他遮羞,也为己方掩饰,表示不分胜败。他一来心有不甘,二来看得太不过瘾, 心想:「这高个儿的功夫固然不错,但吴应熊带来的其余随从,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众 武师却各有惊人绝艺,单是那齐元凯的功夫,此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来称 神照为上人,适才一显武功之後,心中对他的尊重打个折扣,登时「上人」变成了「和尚 」。朗声说道:「刚才比武没比成,不免有点……有点那个美中不足。齐元凯齐师傅,请你 邀十五位武师,大家拿了兵刃,十六个对十六个,跟世子殿下带来的十六位随从一齐过过 招。吴兄,你吩咐他们亮兵刃吧!」 吴应熊道:「来到王爷府上作客,怎敢携带兵刃?」康亲王笑道:「殿下可太客气了。令尊 和小王都是武将,一生在刀枪剑戟之中讨生活,可不用这些婆婆妈妈的忌讳。来啊,把十 八般兵器每样都拿几件来,让平西王府的高手们挑选。」康亲王本是战将,从关外一直打 到中原,府中兵刃一应俱全。一声呼唤,众侍从登时去搬了一大堆兵器来,长长短短,都 放在那十六名侍从面前。这时那齐元觊也已邀了十四名武师,却要神照上人率领。神照上 人要挣回面子,只客气了几句,便不再推辞,心想:「好歹也要砍伤几个南蛮子,出一口 胸中恶气。」什么平西世子是客,须得顾全他的脸面等等,早巳置之脑後。 这时神照上人、齐元凯等人的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厅上。神照上人双手各持一柄阔锋 青钢戒刀,倒持戒刀,先向康亲王一席合什行礼,两柄戒刀便挟在双掌之间。康亲王等微 微欠身,颔首还礼,韦小宝心中得意:「他妈的,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是江湖上大有来 头的人物,却要向老头子行礼。老子大模大样的坐着,点一点头就算了事,可此他们威风 十倍了。」 神照上人转过身来,大声道:「云南来的朋友们,挑兵双吧!」先前接过他们五招的高身 材汉子投道:「我们奉有平西王将令,在北京城裏决不和人动手。」神照道:「别人钢刀 砍到头上,难道也不还手?别人要砍下你们的脑袋,你们只是伸长了脖子?还是将脑袋缩进 了脖子去?」最後这句话侮辱之意极浓,须知世上只有乌龟,才能将脑袋缩进脖子。此言一 出,平西王世子的众随从脸上均有怒色。那为首的长身汉子仍是淡淡的道:「平西王军令 如山。我们犯了将令,回到云南,一样也要砍头。」神照道:「好,咱们就试试。」 他招了招手,将十五名武师召在大厅一角,低声商议。神照悄声道:「咱们将兵刃尽往他 们身上要害招呼,瞧他们还不还手?」齐元凯道:「当真伤了人。那可不妥。咱们只是逼他 们还手。」第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道:「好,动手吧!」他口中一声长啸 ,举动戒刀,白光闪闪,向平西王的十六名随从砍杀过去。其余十五人或使长剑,或挺花 枪,或挥钢鞭,或击铜鎚,十六般兵丑纷纷使动。 但见那十六名随从挺立不动,双臂垂下,手掌平贴大腿外侧,目光向前平视,对康王府十 六名武武师的进袭恍若不见。那十六名武师眼见对方不动,都要在康亲王和众宾之前卖弄 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数,斜劈直刺,横砍倒打,兵刃反映烛光,十六般 兵器这一举动,登时便组成一张光幕,将十六名随从围在垓心。 旁观众人瞧得心惊肉跳。那些文官不明白其中凶险,只说:「小心!小心1」武学之士却见 到这些兵刃每每一招都是递向对方要害,往往只是寸许之差,只要多用上半分力气,立时 便进了对方性命。那十六名随从向前瞪视,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对方倘真要下手,那也只 好将性命送在他们手裏了。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尔兵双互相撞击,火花四溅,叮当作声,这一来又是更增危 险。他们虽然无意杀伤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剑鞭锤互相碰撞,劲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 ,反弹出去伤到了他们,却是不易制。果然拍的一声,一下的铁鐧和铜鎚相撞,荡将出去 ,打中一名随从的肩头。跟着有人一刀斜劈,从一名随从右脸处掠过,那知旁边一剑挥来 ,当的一声,刀剑相交,钢刀回转,砍在那随从的脸上,立时鲜血长流。两名随从受伤不 轻,仍是一声不哼,直立不动。 康亲王知道再搞下去,受伤的会多,便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吧!」神照一声 大叫,两柄戒刀横掠过去,将一名随从的帽子劈了下来。余人跟着学样,刀枪剑戟,纷纷 将众随从的帽子击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跃开。韦小宝见那些随从之中, 果然有七个是秃顶,头上亮得发光。 韦小宝拍手大笑,说道:「佳提督,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秃……」一句话没说完,一 瞥眼间,只见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随从仍是挺立不动,但脸上恼怒之极,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韦小宝自幼在市井中厮混,光棍之道可说乃是天性,觉得神照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没 给人留半分面子。要知市井间流氓无赖,尽管偷抢拐骗,甚麽不要脸的事都干,但与人争 竞,总是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处皆然。妓院中遇上痴迷的嫖客,将携来的成万两 银子在窑姐儿身上散光,老鸨总还是给他几十而银子的盘缠,以免他流落异乡,不是艇而 走险,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这些流氓无赖良心真好,其实是免得事情闹大,难以收塲 ,倒也是长期混混的一项善策。韦小宝与人赌钱,使手法骗乾了对方的银钱,若是赢他一 两,最後让他赢回一二钱;若是赢了一百文,最後总给他翻本赢回一二十文。一来是使得 下回还有生意,二来教对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来打架。他一见众随 从的神情,心下老大过意不去,便即离座,走到众人身前,俯身拾走那个长身汉子帽子, 说道:「阁下当真了不起。」双手捧了,给他戴在头上。那人躬身道:「多谢!」韦小宝 跟着将十五顶帽子一顶顶捡起,笑道:「他们这样干,岂不是得罪了朋友吗?」他分不清那 一顶帽子是谁的,捧在手裏,让各人取来戴上。这十六名随从眼见韦小宝坐於本府世子身 侧,乃是康亲王这次宴请的大贵客,虽然年纪幼小,但席上人人对他十分恭敬,心下早在 纳罕,见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请安行礼,连说:「不敢当,折杀小人了!」 韦小宝对平西王府之人本来毫无好感,想到吴三桂时原盼他们倒个大霉,但神照等人一再 进逼,这些人始终容忍,不兔激发了他锄强扶弱之气,见他们感激之情十分真诚。心下更 喜,转头向康亲王道:「王爷,向你借几两银子使使。」康亲王笑道:「桂兄弟尽管拿去 使,十万两够了吗?」韦小宝笑道:「那用得着这许多?」向王府的侍从道:「快去买十六 顶最好的帽子来,越快越好!」那侍从答应着去了。吴应熊拱手道:「桂公公爱屋及乌, 在下感激不尽。」韦小实心想:「什么爱屋及乌,及什么乌,及你这只乌龟麽?」 康亲王见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众随从的帽子,心下也觉未免过份,生怕得罪了吴应熊, 但若出口道歉,又觉不妥。韦小宝这么一来,深得其心,说道:「来人哪!吴世子的手下, 每人赏五十两银子。」又想:「单赏对方,岂不教我手下的众武师失了面子?」又道:「咱 们府裏的十六位武师,每人也是五十两银子!」大厅之上,又是人人喝采。 佳多站起身来,给席上众人都斟了酒,说道:「世子殿下,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 然是名不虚传。令尊军令森严,部属人人効死,无怪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了。来,大夥 儿遥敬平西王一杯!」吴应熊急用站起来,举杯道:「晚生谨代家严饮酒,多谢各位厚意。 」众人都举杯饮乾。吴应熊又道:「家严镇守南疆,边陲平靖,那是上赖圣上洪福,再加 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导有方。家严只是尽忠为皇上効力,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 训示,不敢偷懒而已。实不敢说有甚麽功劳。」 酒过数巡,王府侍从已将十六顶帽子买来,双手捧了,送到韦小宝面前。韦小宝笑道:「 康王爷,你府中的师傅们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该赔还世子殿下那些师傅们一顶新帽 子吧。」康亲王笑道:「当得,当得,还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从,将帽子给吴应 熊的随从送去。众随从接过了,躬身道:「谢王爷,谢桂公公!」将帽子摺好了放在怀内 ,头上仍是戴着旧帽。康亲王和佳多对望了一眼,知道这些人不换新帽,乃是尊重吴应熊 的意思。 又饮了一会,王府中的戏班子出来献技。康亲王要吴应熊点戏,吴应熊点了出「满床笏」 ,那是郭子仪做寿,七子八婿上寿的热闹戏。郭子仪大富贵亦寿考,以功名全终,君臣之 间十分相得。吴应熊点这出戏,既可说祝贺康亲王,也是为他爹爹吴三桂自况,颇为得体 。康亲王待他点罢,将戏牌子递给韦小宝,道:「桂兄弟,你也点一出。」韦小宝可不识 得戏牌子那些字,笑道:「我可不会点了,王爷,你代我点一出,要打得结棍的武戏。」 康亲王笑道:「小兄弟爱看武戏,思,咱们来一出少年英雄打败大人的戏,就像小兄弟擒 住鳌拜一样。是了,咱们演『白水滩』,小英雄十一郎,打得青面虎跌到又爬起,爬起又 跌倒。」 「满床笏」和「白水滩」演罢,第三出是「游园惊梦」。两个旦角啊啊啊啊的唱个不休, 韦小宝听得不知所云,不耐烦起来,便下席间去,见廊下有几张桌子旁已有人在赌钱,有 的是牌九,有的骰子。韦小宝没有将假骰带来,反正身边有的是钱,输赢不放在心上,赌 手气兴致更高。做庄的是一位将军,面前已赢了一大堆银子,见韦小宝走近,笑道:「桂 公公,你老也来玩几手?」韦小宝笑道:「好!」一瞥眼见吴应熊手下那高个子站在一旁, 心下对此人颇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 那人抢上一步,躬身道:「桂公公有何吩咐 ?」韦小宝笑道:「赌桌上无父子,你不用这样 客气。老哥贵姓,大号怎样称呼?」刚才神照问他之时,他不肯答覆,但韦小宝在众宾客之 前很给了他们面子,问得又客气,自然不能不答,便道:「小人姓扬,叫作杨溢之。」韦 小宝也不知「溢之」那两字怎样写,更不知是什麽意思,随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杨 家英雄最多,杨老令公、杨六郎、杨宗保、杨文广,杨家将个个是英雄好汉。杨大哥。咱 哥儿合夥赌上一赌。」 杨溢之听他称赞杨家的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会赌。」韦小宝道:「怕什么? 我来教你!你那只大元宝拿出来。」杨溢之便将康亲王所赏的那只元宝拿了出来。韦小宝从 怀裏摸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这位杨兄合夥,押一百两!」庄家笑道: 「好,越多越好!」骰子摊下来,是张地牌,韦小宝掷了个七点,给吃了一百两银子。韦小 宝道:「再押一百两!」这一次却赢了。 掷得十六七手後,来来去去,老是没甚输赢。韦小宝焦躁起来,心想:「我输几百两银子 不打紧,累得这姓杨的输了那只元宝,可对不住人。」当下拿起骰子,手上使出暗劲,叫 一声:「赔来!」掷出两个六点,是张天牌,庄家自然赔了。一百两变二百两,二两变四百 ,四百变八百,四把骰子,巳赢了八百两银子。 做庄的那将军笑道:「桂公好手气1」韦小宝笑道「你说我好手气,咱们再试两把!」将八 百两银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掷下去,出来一只人牌,那还是赢面较大。庄家掷成两个三 点,凑成一只长三,又是输了。韦小宝转头道:「杨大哥,我们再押不押?」杨溢之道:「 但凭桂公公的主意。」心中在想:「你已连赢了五注,应该收手了。」韦小宝原来的八百 银子加赔来的八百一共一千六百两银子又是一推,笑道:「索性赌得爽快些。」 康亲王府中开赌,王公大臣们的赌注本来甚大,但一注押到一千两银子以上的却也甚为罕 有,许多人都纷纷聚拢来观看,韦小宝拿起骰子,使出暗劲,喝一声:「赔来!」骰子掷 下去,骨溜溜乱转,过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转成了六点,另一粒兀自不住滚动。韦小宝手 上使的暗劲,这这粒骰子也成六点,成为一张天牌,但这副骰子不是自己带来,他掷骰的 本事毕竟没练到炉火纯青,那粒骰子定将下来,却是两点,变成八点,那是输多赢少的了 。韦小宝大骂:「直你娘的臭骰子,这么不帮忙。」 庄家哈哈一笑,道:「桂公公,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一把掷下去,一粒骰子是五点, 另一粒转个不休。韦小宝叫道:「二,二,二!」要知这一粒骰子掷出来倘若是一点,那是 么五,三点则凑成八点,八吃八,庄家赢,四点则成九点,五点凑成梅花,六点凑成牛头 ,都此他的八点大,只有掷出个两点,凑成七点,庄家才输了。韦小宝不住吆喝,说也凑 巧,骰子连翻几个身,在碗中定下来,果然是两点。韦小宝大喜,笑道:「将军,你今天 手气不大好。」那将军笑道:「霉庄,霉庄。桂公公正在当时得令,甚麽事都得手应心, 自然赌你不过。」数了三张五百两银票,再加上一只一百两的元宝。韦小宝手心中捏了把 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杨溢之道:「杨大哥,咱们没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赌啦。 」将一千六百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 杨溢之平白无端的发了一注财,心下甚喜,低声道:「桂公公,这将军是甚麽官名?」韦小 宝一怔,低声道:「倒没问起。」转头问那将军道:「大将军,你尊姓大名啊?」那将军笑 逐颜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小将胡百胜,是天津卫的总兵,一直在康王爷麾下 办事的。」韦小宝笑道:「胡将军,你打仗是百战百胜,赌钱可不大成。」胡百胜笑道: 「小将和旁人赌,差不多也说得上是百战百胜。只不过强中还有强中手,今天一遇到公公 ,胡百胜变成胡百败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走了开去,忽然心想:「那姓杨的如何要我问他名字?」一沉吟间,远远 侧眼瞧那胡百胜掷骰子的手法,只见他提骰、转腕、弯指、发骰,手法极是熟练,正是江 湖上赌钱的一等一好手,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故意输给我的。怪不得我连赢六 记,那有当真这么运气好。」这些日子来宫内宫外,人人向他奉承谄谀,他受得惯了,也 不以为意,此刻不禁细思:「为甚麽连一个素不相识的总兵,也要故意输钱给我?自然因为 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为他们说好话。就算不说好话,至少也不捣他们的蛋。操 你奶奶的,老子这假太监做得可真发财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输钱,胜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赌,又同到席上,吃菜听戏。这时唱的是 一出「思凡」,一个尼姑又做又唱,旁边的人不住叫好,韦小宝不知她在捣什么鬼,大感 气闷,又站起身来。康亲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麽?不用客气,尽管吩咐。」韦小宝道 :「我自己找乐子,你不用客气。」眼见廊下众人呼么唱六,赌得甚是热闹,心下又有些 痒痒地,心想:「眼不见为净,今日是不赌的了。」他上次来过康亲王府,依稀识得府中 房舍大概,顺步便向後堂走去。 府中到处灯烛辉煌,王府中众人一见到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韦小宝信步而行,忽 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懒得问人厕所的所在,见左首是个小花园,推开长窗,到了黑暗 角落裏,拉开裤子,正要小便,忽听得隔着花叠有人低声说道:「银子先拿来,我才带你 去。」另一人道:「你带我去,找到了那东西,银子自不会少你的。」先一人道:「先银 後货。你拿到东西後,不给银子,我又到那裏找你去?」另一人道:「好,这裏是二千两银 子,先付一成。」韦小宝心中一动:「二千两银子只是一成,那是甚麽要紧的事?」当下忍 住了小便,侧耳倾听。只听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则此事作罢。这是搬脑袋的大事,你 当好玩吗?」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一万两银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谢。 」跟着发出悉索之聋,当是在点数银票,接着道:「跟我来!」 韦小宝好奇心起,寻思:「什麽搬脑袋的大事,倒是不可不跟去瞧瞧。」听得二人脚步声 向西走去,便从花丛中溜了出来,远远跟在後面。 眼见两人背影在花丛树木间躲躲闪闪,走得数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给人发见。韦小 宝心想:「鬼鬼祟祟,一定干的不是好事。康王爷待我极好,今晚给他拿两个贼骨头,也 显得我桂公公的手段。」一摸靴桶子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胆子又大了些。只见两人穿 过花园,走进了一间精致的小屋。韦小宝蹑着脚步走近,见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灯光,当下 绕到窗後,伸手指醮了唾液,湿了窗纸,伸一只眼向内张去。 裏面原来是个佛堂,供着一尊如来佛像,神座前点着油灯。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低声道:「 我花了一年多时光,才查到此物的所在,你这二万两银子可不是好赚的。」另一人背向韦 小宝,道:「在那裏?」那仆役道:「拿来!」那人转过身来,道:「拿什麽?」原来这人 脸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厅上阻止那姓郎武师出去的齐元凯。那仆役笑道:「齐师傅明知 故问了,自然是那一万两啦。」齐元凯道:「你倒厉害得很。」从怀中又取了一叠银票出 来。那仆役在灯光下一张张看过了。韦小宝心中害怕,知道这齐元凯武功甚高,他们所干 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当,若是给他们知觉了,立时便会杀了自己灭口,心中一急,一 泡小便就撒了出来。便索性顺其自然,让小便顺着大腿流下,倒无半点声息。 好容易那仆役数元了银票,笑道:「不错。」压低了声昔,在齐元凯耳边说了几句话,齐 元凯连连点头,韦小宝却一句也没听见。只见齐元凯身上突然纵起,一跃上供桌,回头看 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第廿八回两小无猜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只见他掏了一会。取了一件小小的物事出来,一跃下地,举起来在烛光下一看,原来是一 枚钥匙,金光闪闪,乃是黄金铸成。但这钥匙也不过小指头长短,还不足一两金。齐元凯 却是笑容满面,忽然低下头来数砖头,横数了十几块,又直数了十几块,俯下身来,从靴 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将一块方砖撬起,低低的欢呼了一声。那仆役道:「货真价实,没骗 你吧!」齐元凯也不回答,将金钥匙轻轻往下插去,想是方砖之下有个锁孔。但听得喀的 一声轻响,锁巳打开。齐元凯呆了一呆,道:「怎麽拉不开,恐怕不对。」那仆人道:「 怎么会拉不开?王爷亲自开锁,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一面说,一面俯下去,拉住了 甚麽东西,向上一提。 蓦听得飕的一声,一枝机弩从下面射了出来,正中那仆人胸口,那仆人「啊」的一声声, 向後便倒,本来提着的一块铁盖也脱手飞出。齐元凯身手敏捷,斜身探手,已将铁盖接任 ,免得掉在地下,发出巨声。他蹲在那仆人身後,右手按住了他嘴,防他呻吟呼叫,惊动 了旁人,左手握着仆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韦小宝只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 来这地洞中另有机关,这姓齐的可厉害得很。」这一次不再有机弩射出。齐元凯自己伸手 进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却是个包袱。他右手一甩,将那仆人推在地下,长身站起,右足 一抬,己踏在那仆人口上,不让他出声,侧身将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打了开来。韦小宝 深深吸了口气,原来包袱中是一部经书。世上书本何止千万,他识得书名的,恐怕只有「 四十二章经」一部,这一部却正便是「四十二章经」。他一生之中,所见到的「四十二章 经」这已是第四部了。这部经书和鳌拜府中抄出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书函用蓝绸子制成, 边上镶以红缎。 齐元凯迅速将经书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踹,扑的一声轻响,尽 数插入了那仆役胸中。那仆役本巳重伤,这一来自然立时毙命,嘴巴又被他右脚踏着,只 一声闷哼,身子扭了几下,便不动了。韦小宝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小便本已撒完,这时 禁不住又撒了许多在裤档之中。只见齐元凯俯身到仆役怀中取回那一叠银票,放入自己怀 裏,冷笑一声,道:「你这可发财哪!」快步纵出。韦小宝心想:「他这就要逃,我要不要 声张起来?」突然间人影一晃,齐元凯已上了屋顶。韦小宝缩成一团,不敢有丝毫动弹,却 听得屋顶有搬动瓦片之声,过得片刻,齐元凯又跃下地来,大模大样的走了。 韦小宝心想:「是了,他将经书藏在瓦下回头再来拿。哼,可没这么便宜。」候了一会, 等齐元凯去远,当即跃上屋顶,回想适才瓦片响动的所在,翻得十几张瓦片,夜色朦胧中 已见到包袱的一角。他将包袱取出,仍将瓦片盖好。寻思:「这部『四十二章经』到底为 什麽这样值钱?老乌龟,皇太后,这姓齐的,还有鳌拜,康亲王,个个都当它是无价之宝。 韦小宝若不顺手牵羊,发这注横财,我这韦字可是白姓了。」解开包袱,将四本经书平平 塞在腰问,收紧腰带,又将书函也揣在怀中。他袍子本来宽大,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将 包袱掷在花丛之中,又回去大厅吃酒。 大厅上仍和他离去时一模一样,赌钱的赌钱,听曲的听曲,饰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揑 的唱个不休。韦小宝问索额图:「这女子装模作样。搞什麽鬼?」索额图笑道:「这小尼姑 在庵裏想男人,要逃下山去嫁人,你瞧她脸上春意荡漾,媚眼一个一个的甩过来……」说到 这裏,想起韦小宝是太监,不能跟他多讲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烦恼,口风一转,道:「这 出戏无聊得紧。桂公公(他二人虽是结拜兄弟,但在外人之前,决不以兄弟相称),我给 你另点一出,喂,咱们来一出『雅观楼』,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後再来 一出『锺馗嫁妹』,锺馗手下那五个小鬼,武打功夫热闹之极。」韦小宝拍手叫好,道: 「只是我赶着回宫,拍来不及瞧。」 一斜眼间,见齐元凯正在和一名武师豁拳,「五经魁首」,「八仙过桥」,叫得甚是起劲 。他豁了一会拳,忽然大声说道:「神照大师,那姓郎的家伙呢?」席上众武师都道:「好 久没见他了,只怕是溜了。」神照冷笑道:「这人不识抬举,谅他也没有面目在王府中再 躭下去。」齐元凯道:「多半是溜了,这人鬼鬼崇崇,别偷了什么东西走才好。」一名武 师道:「那可难说得很。」韦小宝心道:「这姓齐的做事周到之极,先让那姓郎的丢个大 脸,逼得他非俏俏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发现死了人,丢了东西,谁都疑心到姓郎的身上 。很好,这一个乖须得学学,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见天色已晓,便起身告辞。康亲王知道不久宫门将闭,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他出去。 吴应熊、索额图、佳多等人都一直达到大门之外。韦小宝刚入轿坐定,杨溢之走上前来, 双手托住一个包袱,说道:「我们世子送给公公一点微礼,还望公公不嫌菲薄。」韦小宝 笑道:「多谢了。」双手接过,笑道:「杨大哥,咱们一见如故,我当你是好朋友,倘若 给你赏钱什么,那是瞧你不起。改天有空,请你喝酒。」 杨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赏了,一千六百两银子,难道还不够麽?」韦小宝大笑,道: 「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数。」 轿帷一放下,韦小宝性急,便打开包袱来看,见是三只锦盒,一只盒中装的是一对翡翠鷄 ,一公一母,雕工极是精细;另一盒是两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虽无他研碎了给小 郡主涂脸的珍珠那么大,难得是两百颗一般大小,浑圆无瑕,他心中一喜:「我骗小郡主 说去买珍珠,吴应熊刚好给我圆谎。」第三只锦盒中装的却是金票,每张黄金十两,一共 二十张,乃是二百两黄金,都是北京城中金铺老字号「裕隆盛」出的票子。 他回到宫中,刚赶上宫门未闭,匁匁来到屋中,闩上了门,点亮了烛,揭开帐子,笑道: 「等得好气闷吗?」只见小郡主一动不动的躺着,双眼睁得大大地,嘴上仍是叠着那几块糕 饼,竟一块也没吃。他取出那两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给你买了两串多美的珍珠,研 了末给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儿,我不……不姓桂!你饿不饿?怎么不吃糕?我 扶你起来吃吧!」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间胁下一麻,跟着胸口又是一阵疼痛。 韦小宝「啊」的一声惊呼,双膝一软,已然坐倒在地,全身酸软,动弹不得。小郡主格的 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的穴道早解开了,等了你好久,你怎么到现在才回?」韦小宝 问道:「谁给你解开穴道的?」小郡主道:「给点了穴道,过得七八个时辰,不用解也自然 通了。我扶你上床去睡,我可走了。」韦小宝大急,道:「不行,不行。你脸上的伤痕没 好。须得再给你搽药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道:「你这人真坏,说话老是骗人。 你几时在我脸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担心了半天。」韦小宝道:「你怎么知道?」小郡主道: 「我早下床来照过镜子了,脸上什么也没有。」韦小宝见她脸上光洁白腻,早将涂着的豆 泥、莲蓉等物洗了个乾乾净净,好生後悔:「我这么莽撞,也没先瞧瞧她的脸,若是见到 她洗过了脸,说什么也不会着了她道儿。」说道:「你搽了我的灵丹妙药,自然好了。否 则我为什麽巴巴的又去给你买珍珠?你瞧,我走遍了北京城的珠宝店,才给你买到这两串好 珍珠。找还买了一对很好玩的玩意见给你呢。」 小郡主忙问:「是什么玩意儿?」韦小宝道:「你解开我穴道,我就拿给你看。」小郡主道 :「好!」正要伸手去给他解开穴道,忽见他眼珠转个不停,心念一动,笑道:「险些儿又 上了你的当。一解开你穴道,你又不许我走啦。」韦小宝忙道:「不会的,不会的。大丈 夫一言既出,那个马难追。」小郡丰道:「驷马难追,什么叫那个马难追?」韦小宝道:「 那个马比驷马跑得还要快,那个马既然追不上,驷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他总是不肯认 错,明知自己不对,仍是要强辩一番。 小那主不知「那个马」是什么马,将信将疑道:「那个马难追?我倒是第一次听见。」韦小 宝道:「今天我教你一个乖。那玩意儿好玩得很呢,是一对儿的,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小郡主道:「是小白免吗?」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比小白免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 :「是金鱼吗?」韦小宝大摇其头,道:「金鱼有什么好玩 ?这比金鱼可要好玩一百倍。」 小郡主又猜了几样玩物,都没猜中,道:「快拿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韦小宝要诱她解 开自己穴道,说道:「你一解我穴道,我即刻便拿给你。」小郡主摇头道:「不行。我立 刻要走了,哥哥不见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 韦小宝道:「你说你穴道早巳解开,为什么不走,却要等我回来?」小郡主道:「你好心去 给我买珍珠,我总得谢谢你,向你告别一声。不声不响的走了,不是太对不起人吗?」韦小 宝肚里暗笑:「原来这小姑娘是个小傻瓜,沐王府的人木头木脑,果然没姓错了这个姓。 」说道:「是啊,我担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害怕,在街上拼命的奔跑,只想早些买了珍珠, 可是一家一家珠宝店瞧过去,就是没合意的,心中一急,连摔了几个筋斗。」小郡主轻呼 一声:「啊哟!可摔痛了没有?」韦小宝愁眉苦脸,道:「这一摔下去,刚好胸口撞在一块 大石头上,痛得我死去活来。」小郡主道:「现下好些没有?」韦小宝哼哼唧唧,道:「这 一撞伤势不轻,越来越痛了。你…你…你点了我穴道,不肯解开,我这……这……这一口气……提 ……提……不上来……我……找………」 他越说声音越低,突然双跟向上一翻,眼中露出来的全是眼白,便如晕去了一般。小郡主 大急,连问:「你…你…怎么了。痛得很厉害么?」韦小宝有气没有力的道:「我…我…快要死 了,那…那倒不要紧。只不过…只不过…有一件事不…不放心。」小郡主低声道:「什么事不 放心哪?」韦小宝道:「这裏是个…十分…十分危险的所在,我死之後,没有人照顾你,许多 恶人…恶人要捉了你去,将你杀了。」小郡主道:「你不会死的,睡一会就好了。我这须得 快走。」韦小穴道:「我…卜我透不过气来啦。」设着用力凝住了呼吸。小郡主伸手一探他 的鼻息,果然没了气,大惊了一惊,「呵」的一声,眼泪扑簌簌的流将下来。韦小宝暗暗 好笑:「这木头木脑的第九流小姑娘,甚麽事情也不懂。」小郡主道:「你怎么会死了?」 韦小宝断断续续的道:「你…点错…点错了我穴道……点了我…我的…死…死穴。」小郡主急道: 「不会的,不会的。师父教的点穴法子,决不会错。我明明点的是你的『灵墟』与『步廊 』两穴,还有『天池穴』。」韦小宝道:「你…你慌慌张张,点…点错了,啊哟,我全身气 血翻涌,经脉倒转,五脏易位,走…走火入……入……」小郡主道:「是走火入魔吧?」韦小宝 道:「正是,走火入魔。啊哟,你怎么如此胡涂?点穴功夫没练得到家,就在我身上乱七八 糟的瞎点?你点的是甚麽『天池』,什么『步廊』,是死穴…死得十拿九稳的死穴!」他不懂 穴道的名称,否则早就胡诌了几个死穴的名称出来。小郡主年纪幼小,功夫自然没练到炉 火纯青。点穴的功夫原是十分艰难繁复,人身大穴数百,相去只是数分,慌慌忙忙之中点 错了也属寻常,但她得明师指点,这三下点穴认穴极准,劲力直透穴底,其实是丝毫无错 ,可是新学乍用,究竟没多大自信,韦小宝又愁眉苦脸,装得极像,她以为真的点错了死 穴,急道:「莫非!莫非我点了你的『膻中穴』麽?」韦小宝道:「正是,正是『膻中穴』 ,小郡主,你也不用难过,你…你不是故意的,我死之後,决不怪你。阎…阎罗王问起,我 决不说是你点死我的…我说我自己不小心,手指头在自己身上一点,就点死了。」小郡主听 他答允在阎罗王面前为自己隐瞒,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忙道:「快……快把穴道解了 再说,或许还有救。」忙伸手在他胸口、腋下推拿,替他解穴。推拿得几下,韦小宝已能 行动。他呻吟了几下,道:「唉,已点了死穴,救不活了!」小郡主急道:「或许救活的 。我不小心点错了,真……真是对不起。」韦小宝道:「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死之後,在阴 世裏也保佑你,从早到晚,鬼魂总是跟在你身旁,若是有人害你,我就迷他。」小郡主尖 叫一声,道:「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韦小宝道:「你别害怕,我的鬼魂不会害你的。 不过有个规矩,谁杀死了我,我的鬼魂就跟着谁。」小郡主越想越急,道:「我不是故意 想杀死你的。」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小郡主,你叫什么名字啊?」小郡主退了一步,道:「你问来干什 麽?」脸上满是惊疑之色,又道:「你要到阴世裏告我,是不是?我不跟你说。」韦小宝摇 头道:「我不会告你的。」 小郡主道:「那你问我名字干什么?」韦小宝道:「我知道了你名字,好在阴世裏保佑你啊 。阴间鬼朋友很多,我叫大家保佑你,你到那里,几百个大头鬼、吊死鬼、和尚鬼、没头 鬼都跟着你。」小郡主吓得大叫一声,道:「不,不要!不要跟着我。」韦小宝道:「那么 一个人的鬼魂跟着你行不行?」小郡主迟疑片刻,道:「你…你若是不吓我,那么……那么还 不要紧。」韦小宝道:「我当然不吓你,你白天坐着,我的鬼魂给你赶苍蝇,晚上睡着, 我的鬼魂给你赶蚊子。你闷得慌,我的鬼魂托梦给你,讲很好听很好听的故事给你听。」 小郡主道:「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不死就好了。」韦小宝道 :「有一件你答应过我的事,你没有办到,唉,我死不瞑目。」小郡主道:「什么事?我答 应过你什么?」韦小宝道:「你答应过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在临死之前听到你叫了,那就死 得眼闭了。」 小郡主出生於世镇云南的王府,父母兄长都是对她十分宠爱,後来虽然国破家亡,但世臣 家将,奴婢仆役,还是对这位金枝玉叶的郡主爱护得无微不至,一生之中,从未有人骗过 她、吓过她。出世以来所听到的言语,可说没半句假话,因此上对於韦小宝的胡说八道, 初时也都信以为真,待见他越说越有精神,说到要叫他三声好哥哥时,眼中闪烁着狡狯的 光芒。她只不过天真良善,毕竟不是傻子,知道韦小宝在逗弄自己,退了一步,说道:「 你骗人,你不会死的。」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就算暂且不死,过几天总要死的。」小郡主道:「过几天也不会 死。」韦小宝笑道:「就算过几天不死,将来总是要死的。你不叫我这三声好哥哥,我的 鬼魂天天跟着你,不住的叫:『好——妹———,好——妹——妹!』」他逼紧了喉咙,声音拖得长 长的,当真是阴风惨惨,十分可怖,又伸长了舌头,装作吊死鬼的模样。小郡主「啊」的 一声,回身便冲出房去。 韦小宝追将出去,见她伸手去拔门闩,揽腰一把抱住,道:「走不得,外面恶人恶鬼很多 。」小郡主急道:「放开手,我要回家去。」韦小宝道:「走不出去的。」小郡主右手切 了下去,斩他右腕。韦小宝手掌一翻,反拿她的小臂。小郡主手肘後撞,同时左手过头, 握拳往韦小宝头顶击下。韦小宝身子往下一扑,避过了这一拳,却已抱住了她小腿,小郡 主一招「虎尾剪」,左掌斜削下去。韦小宝没能避开,拍的一声,打在他的肩头,他用力 一拉,小郡主站立不定,摔倒在地。 韦小宝赶上去要将她揪住,小郡主「鸳鸯连环腿」飞出,竟踢他面门。韦小宝一个打滚, 又已扭住了她左臂。小郡主拳脚功夫曾得明师傅授,远比韦小宝所学为精,两人若是当真 比武,韦小宝决不是她对手。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一个想逃,一个却扭住她不放 。这种扭摔跤的功夫,韦小宝却是经过长期习练,一年多来天天和康熙比武较量。悔老公 传他的内功虽假,这近身搏击的擒拿,教的却是少林派的上乘短打武功。几个回合下来, 韦小宝胸口虽吃了两拳,却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抝了转来,笑问:「你投不投降?」 小郡主道:「不投降!」韦小宝左膝一抬,跪在她的背上,又问:「投不投降?」小郡主从 未给人如此侮辱过,虽曾给人装在猪肚之中,抬来抬去,却也不是给按在地下,动弹不得 ,仍道:「不投!」韦小宝手上加劲,又将她反在背後的手臂往上一抬,小郡主「啊」的 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和康熙比武摔跤,两人不论痛得如何厉害,从不叫嚷,更无哭泣之事,只不过一到 给对方制住,无法反抗,便叫「投降」算是输了一个回合,重新比过。不料小郡主的作风 与康熙全然不同,一输便哭。韦小宝笑道:「没用的小丫头!」放开了她。 小郡主一弹而起,一招「星火明灭」,左手虚晃,待韦小宝一低头,砰的一拳,正好打在 他鼻尖之上,跟着又是一招「燕双飞」,左掌斜削而上,削在他右下颚,右掌削在他左下 颚。韦小宝一交坐倒,小郡主回身又去拔门闩。韦小宝和身扑上,抱住了她头颈。小郡主 双肘後撞,使一招「山风冷烟」,拍拍两响,撞正在韦小宝胸口。虽然她膂力微弱,没能 撞断他肋骨,却也已痛入心肺,他知道若是给小郡主逃了出去,必定给宫中侍卫拿到,追 究起来,自己非杀头不可,忍住疼痛,用力扳住她头颈。小郡主一挣,转过身来,只见他 满脸都是血污,大吃一惊,道:「你…你…怎么流血?」 原来韦小宝刚才一拳给打中鼻尖,鼻血汨汨流出,要知鼻子是人身最易出血之处,流血虽 多,受伤却轻。韦小宝道:「你走不得。」小郡主道:「快放开我。」韦小宝抱得更加紧 了,道:「我不放。」小郡主见他流血极多,担心起来,道:「你……痛不痛?」韦小宝道: 「我快痛死啦,这一次难道还不是给你打死的?」生怕她又点自己穴道,双臂圈住了她手臂 ,牢牢箍住。小郡主道:「你又没死,鼻子上打一拳,也打不死。」韦小宝道:「我不住 流血,等血流乾了,你看死不死?我变成一个僵尸,牢牢抱住你,说什么也不放。」小郡主 道:「让我用棉花塞住你鼻孔,别再流血了。」韦小宝道:「我喜欢流血,血越是流完得 快,越早变成僵尸。」 小郡主道:「你别变僵尸,求求你,你不要死。」韦小宝道:「你答应不走,我就不死。 」小郡主心想我总要救活了他才走。」道:「好,我不走便是。」韦小宝道:「你一出此 门,我便拿刀来戳死了自己。」说着放开了手。小郡主吁了一口气,道:「你快躺在床上 ,我给你止血。我从前跌一交,碰痛了鼻子,也流过不少血,不会死的。」伸手相扶。韦 小宝假作脚步踉跄,将全身重量都倚在她手臂上。小郡主扶着他到床上睡好,拿手巾在水 缸中浸湿了,敷在他头上,再用洗脸巾替她抹去脸上血污,道:「你躺着休息一会,血便 止了,刚才我打痛了你,真是对不住得很。现在我可真要去了。你可别来捉我,一捉,我 又要打你。」 韦小宝叫道:「啊哟!我耳朵後面又流血了,流得多得不得了。」小郡主惊道:「是吗?」 俯身去看中韦小宝双臂一张,牢牢抱住她腰,使的是擒拿手中的「藤萝式」双手扣住她腰 间软骨。小郡主全身酸麻,挣扎了几下,毫不见效。便在此时,忽听得窗格上喀的一声响 。韦小宝低声道:「别作声,有鬼!」 小郡主大吃一惊,更是全身无力。本来当韦小宝以「藤萝式」抱住她腰间之时,她立刻以 双手攻击对方面门,韦小宝非放手不可。这时她全身一软,韦小宝双手从背後越过双肩, 反穿而上,托住了她下颚。这是「擒拿手」中的「托天式」,小郡主双臂给格在外门,无 法弯过来攻击,此势一成,已是无可解救。若是两人对面站立,小郡主尚可挺膝盖撞他下 阴,小腹,但也必须起脚奇快,否则他手上一使劲,便可托断她的颈骨,实是擒拿手中伤 人致命的杀手,最是凶险不过。此刻韦小宝躺在床上,小郡主双脚站在地下,难以起脚相 攻,变成全然受制的局面。 只听得窗格上又是一响,那窗轧轧的给人推开,这一来,连韦小宝也是大吃一惊。海老公 身上有病,窗格一直都用钉子钉死,以防风寒,海老公死後,韦小宝生怕旁人窥探秘密, 窗格一仍其旧,此时竟然有人推窗,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颤声道:「真的有鬼!」小郡主身 子向前一扑,钻入了韦小宝被中,将脑袋放在他胸前,全身只是发抖。只听得窗子缓缓推 开,有人阴森森的叫道:「小桂子,小桂子!」初时韦小宝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出现,但 听这呼声却是女人的口音,颤声道:「是个女鬼!」这时他扭住小郡主的双手早巳放开,反 而小郡主紧紧抱住了他。 突然一阵劲风吹了进来,房中烛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只听那女鬼阴森森 的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阎王爷叫你去。阎王说你害海了海老公!」韦小宝只吓得魂飞 魄散,想说:「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但张口结舌,那裏说得出话来?只听那女鬼又道: 「阎王爷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锅!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韦小宝听了这几话,猛地发觉:是太后,不是女鬼!可是虽知这人是太后而不是女鬼,心中 的害怕丝毫不减,心想:「若是女鬼,或许还捉我不去,太后却非杀了我灭口不可。」其 实这些时日来,他常担心太后会杀了自己,以防泄漏机秘,但一直没有动静,时间一久, 这番担心也就渐渐淡了,只道太后不知自己得悉她的秘密,又或许相信自己不敢泄漏,念 着小皇帝喜欢自己,所以不会加害。其实太后所以迟迟不下手,只因那日与海老公动手, 内伤受得极重,又见海老公飞脚出拳,竟然打不死韦小宝,只道这小孩内功修为也颇为了 得,自己内伤若不全愈,功力不复,便不敢贸然行事。这种杀人灭口之事,不能假手於旁 人,必须亲自下手。以太后那样的性情,其中所牵涉的又是天大的事,如何肯容韦小宝活 在世上,别说韦小宝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纵然是后妃太子,将军大臣,只要可能与 关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个便杀一百个,一千个便杀一千。 她已等待甚久,其时功力犹未复原,但想多躭搁一日,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险,到这一晚实 不愿再等,推开窗子之时听得韦小宝说「有鬼」,便索性假装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 ,慢慢凝聚劲力,提起右手,一步一步的走向床前。太后的武功与海老公相差甚微,掌上 的劲力实是非同小可,知道这一掌击将下去!韦小宝便有十条性命,那也是不活了。 韦小宝眼见她一掌拍将下来,相距尚有数尺,掌风已然刮面如刀,明知难以抗拒。身子一 缩,钻入了被窝之中。太后一掌拍下,波的一声响,同时击中了韦小宝与郡主二人,幸好 隔着厚厚一层棉被,劲力已消去了一大半。太后知这一掌打他不死,提起手掌,第二掌又 再击下,这一次运力更强,手掌刚与棉被相触,猛觉得掌心中一阵剧痛,已为利器昕伤, 大叫一声,向後跃开。 便在此时,只听得窗外有三四个人同声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后大吃一惊:「怎地 有人知道了?」她身份尊贵无比,决不能让人见到她亲身来杀一个小太监,手掌又痛得厉害 ,不暇去看韦小宝是否巳死,双足一点,倒纵从窗中跃出。身子尚未落地,背後已有人双 双袭到,太后双掌向後挥出,使的是一招「後顾无忧」。她背後犹如出生有限睛一般,这 两掌劲力固然凌厉,落点更是极准,左掌右掌同时击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出去。 第廿九回宫中刺客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跟着听得远处有人叫道:「右卫第一队,第二队保护皇上。右卫第三队保护太后,不可离 开。」东首假山後有人叫道:「这边有刺客!大胆贼子要害桂公公。」 太后情知这些都是宫中的侍卫,人人武功不弱,只要纠缠得数招,自己身份非显示不可。 她身子一缩,躲在花丛之侧,手掌的疼痛一阵阵更加厉害了,只见影影绰绰,有七八堆人 在互相厮杀,兵刃碰撞之声急如骤雨,心想:「原来宫中当真来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 ,还是鳌拜的旧部?」但听得远处传令之声不绝,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灯上的灯火之光从四 面八方聚了拢来。太后心想:「此刻若再不走,稍迟片刻,便难以脱身了。」矮着身子从 花丛後跃出,急往自已的寝宫奔去。 只奔得数丈,迎面一人扑将上来,手中使一对钢锥,向太后面门疾刺而至,口中喝道:「 大胆反贼,竟敢到宫中捣乱。」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虚引,左掌一掌向他肩头拍出。那人 沉肩避开,左手钢锥反挑而上,势道极劲。太后向左一闪,右掌反拍,霎时之间,二人己 拆了十余招。那人口中吆喝不停:「好反贼,原来是个婆娘。」太后见这侍卫武艺着实不 低,自己虽可收拾得下,但总得再拆二三十招,只怕宫中其余侍卫更来应援,耳听得众侍 卫渐渐围近,情急之下,叫道:「大胆奴才!」那侍卫吃了一惊,住手道:「什么?」太后 道:「我是太后!」那人黑暗中看不清楚,微一迟疑,太后双掌齐出,砰的一声响,击正在 他胸口。那侍卫五脏碎裂,立时毙命。太后提气跃出,闪入了花丛之中。韦小宝一钻入被 窝,给太后一掌击在腰间,登时几乎窒息,危急间拔出靴桶中匕首,在被窝中竖而向上, 被窝便高了起来。太后第二掌向被窝隆起处击落,那匕首断金切玉,锋锐无比,太后这一 掌劲道又是极大,匕首之尖立时穿过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待得太后从窗子中跃出 ,韦小宝掀起棉被一角,只听得屋外人声杂乱,他当时第一个念头是:「太后派人来捉拿 我了。」从床上一跃下地,掀开棉被,说道:「咱们快逃!」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 啦!」原来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韦小宝後腰,又打中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较 多,左腿大腿骨竟被击断。 韦小宝道:「怎么啦!」一把抓住她颈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将她拉下床来。小郡 主右足先落地只觉脚上直痛到心裏,身子一侧,滚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断啦。」 韦小宝情急之下,駡了出来:「他妈的,迟不断,早不断……」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紧,别 说你一条腿断了,就是四条腿、八条腿都断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一转身抢到 窗口,向外一望,只要外面没人,就此跃出。 一望之下,只见太后双掌向後挥出,跟着两人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下,一人正好摔在他 窻下,朦朦胧胧间仍可见到这人穿着宫中侍卫的服色,心下大奇:「太后为甚麽打宫中侍 卫?」见太后闪身躲在花丛之中,又见数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厮杀,手中各有兵刃,斗得甚 是激烈,听得远处有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宫来了刺客, 却不是来拿我。」凝目望去,见太后挥掌又和一名侍卫相斗。那侍卫使一对钢锥,虽和他 窗口相距已远,钢锥上的白光仍是一闪一闪的射将过来。斗得一会,太后又将那侍卫打死 ,飞身在黑暗中隐没。 韦小宝心想:「宫中侍卫不是捉我,难道是奉皇上之命去捉太后?那麽老子不用逃了!」回 身向小郡主瞧了一眼,见她坐在地下,轻声呻吟。他既知自己无危险,心情立时大佳,走 到她身前,低声道:「怎么样?痛得很厉害吗?外边有人要来捉你,快别作声。」小郡主吓 得不敢再响,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脚狗牙齿厉害,上点苍山吧!」小郡主「咦」的一 声,道:「是我们的人。」韦小宝道:「是你朋友?你怎么知道 ?」小郡主道:「他们说的 是我们沐王府的暗语,快…快…我去瞧瞧。」韦小宝道:「他们来皇宫救你,是不是?」小郡 主道:「我不知道。这里是皇宫?」韦小宝不答,心想:「他们若知这小丫头在这裏,定是 冲进来救人,老子双拳难敌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道:「千万不可出声。给 人一声觉,连你另一条腿也打断了,我可不舍得!」只听外面有入「啊啊」大叫,又有人 欢呼道:「杀了两个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东逃了,大夥儿快追!」人声渐渐远去。 韦小宝放开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们说上『点苍山 』,是暂时退一退的意思。」韦小宝道:「黑脚狗是甚麽人?」小郡主道:「黑脚狗就是满 清皇帝手下的武士。」 远处人声隐隐,传令之声不绝。显然宫中正在围捕刺客。忽然窗下有人呻吟了两声,却是 女子的声音。韦小宝道:「有个刺客还没死,我去戳她两刀!」宫中侍卫均是男子,这呻 吟的自然是刺客了。小郡主道:「不……不要杀她,或许是我们府中的人。」她扶着韦小宝 的肩头,站了起来,当下顾不得右腿疼痛,左足单脚着地,几下跳跃,到了窻口,只见窻 下有两个人。问道:「是天南地北的……」韦小宝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窻下一个女子道 :「孔雀明王座下的,你……你是小郡主?」 韦小宝心想这女人已发现了小郡主的踪迹,祸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掷下,突然间右腕 一紧,已被小郡主握住,跟着胁下一痛,按住她嘴的左手也不由自主的松开了。 韦小宝只觉全身一阵麻痹,匕首险险脱手,再也无力掷下,只听得小郡主问道:「是师姊 麽 ?」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这裏干甚麽?」小郡主还没有回答,韦小宝接口道 :「你奶奶的,你在这裏干甚麽?」小郡主道:「你……你别骂她,她是我师姊。师姊,你受 了伤,是不是?喂,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师姊待我最好的。」她这几句话分别对二 人而说。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声,道:「我不要这小子救。谅这小子也没救我的本事。」 韦小宝气血已顺,用力一挣,駡道:「臭小娘!我没有救你的本事?你这种第九流武功的小 丫头,哼,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头儿,随手便救你妈的二三十个、七八十个。」这时远处 又响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声音,小郡主心中大急,道:「你快救我师姊,我…我叫你 三声好…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这三个字,本来她说什麽也不肯叫,但这时为了 求他救人,只得连叫数声。 韦小宝大乐,哈哈大笑,道:「好妹妹,你要好哥哥做甚么?」小郡主满脸羞得通红,道: 「我求你救救我师姊。」窗下那女子的语气却是十分倔强,道:「小郡主,别求他,这小 子自身难保,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韦小宝道「哼,瞧在我好妹妹份子,我偏要救你。 好妹子,咱们说过了话,不许抵赖,你要我救你师姊,以後你可不得改口,永远得叫我好 哥哥。」小郡主道:「叫你甚麽都成;好伯伯、好叔叔、好公公!」韦小宝笑道:「我只做 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还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远…永远叫你好…好…」 韦小宝道:「好甚么?」小郡主道:「好……好哥哥!」说着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推。韦小宝 跳出窗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蜷着身子斜倚於地,说道:「宫裏侍卫就来捉你去了 ,将你斩成肉酱,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吗?自有人给我报仇。」韦小宝道:「 你这小丫头倒嘴硬。侍卫们先不杀你,把你衣服脱光了,大家…大家拿你做老婆。」那女子 心中一寒,再也不敢嘴硬,道:「你快一刀将姑娘杀了。」韦小宝笑道:「我为什麽杀你? 我也要将你衣服脱光了,拿你做老婆。」说着俯身去抱她。那女子大急,一掌打了他一个 耳光,但她重伤之余,手上劲力毫无,打在脸上,便如是轻轻一拂。韦小宝笑道:「你还 没做我老婆,已先给老公搔痒。」抱着她跃进房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将那女子抱住,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窗外忽然有人低声说道:「桂……桂 公公,这女子……这女子是反贼,救……救她不得。」韦小宝大吃一惊,颤声问道:「你……你 是谁?」那人道…「我……我是宫中……侍……卫……」韦小宝登时明白,他是适才给太后一掌打中 的侍卫,竟然未死,听他说话断断续续,受伤定然极重,心想:「我若将这黑衣衣女子交 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劳,但小郡主又怎么办?此事败露出来,那可是大祸一桩。」跃出窗外 ,说道:「你受了伤吗?」那人道:「我……我胸口……」韦小宝踏上一步,道:「让我瞧瞧。 」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卫哼也没哼,立时毙命。他想:「左近只怕尚 有受伤之人,说不得,只好一个个都杀了灭口。」 他在周遭花丛假山寻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尸首,三个是宫中侍卫,两个是外来刺客,都 已气绝身死。韦小宝抱起一具刺客的尸首,放在窗格之上,头裏脚外,跟着在尸首背後用 匕首戳了几刀。小郡主惊道:「他…他是我们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麽又杀他?」韦小 宝哼了一声,道:「要救你臭小娘师姊,只好如此。」 那女子躺在床上,说道:「你才是臭的。」韦小宝笑道:「你又没闻过,怎知我是臭的?」 那女子道:「这房裏就有一股臭气。」韦小宝笑道:「本来很香,你进来了之後才臭。」 小郡主急道:「你两个又不相识,一见面就吵嘴,快别吵了。师姊,你怎么到这裏来?是… 是来救我么 ?」那女子道:「我们不知道你在这裏。大夥儿不见了你,到处找寻不到,料 想定是给…给鞑子……」说到这裏,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韦小宝道:「没力气说话,就少说几 句。」那女子道:「我偏要说,偏要说,你怎么样?」韦小宝道:「你有本事就说下去。人 家小郡主多麽温柔斯文,那像你这般,是个泼辣婆娘。」 小郡主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师姊是最好不过的。你别骂她,她就不会生你气了。 师姊,你什么地方受了伤?伤得重不重?」韦小宝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宫裏来 现世,自然伤得极重,我看活不了三个时辰,等不到天亮就会归天。」小郡主道:「不会 的。好……好哥……你想法子救救我师姊。」那女子怒道:「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都 主。这小子油腔滑调,你为什么叫他……叫他这个?」韦小宝道:「叫我什么?」那女子却不 上当,道:「叫你小猴儿。」韦小宝道:「我是公猴儿,你就是母猴儿。」跟女人拌嘴吵 架,他在丽春院中久经训练,什么大阵大仗都经历过来的,那裏会输给人了?那女子听他出 言粗俗无赖,便不再睬他,只是喘气。韦小宝提起桌上烛台,道:「咱们先瞧瞧她伤在何 处。」那女子叫道:「别瞧我,别瞧我!」韦小宝喝道:「别大声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 去做老婆吗?」拿近烛台一照,只见这女子半片脸染满了鲜血,约摸十七八岁年纪,一张瓜 子脸,容貌是甚美,忍不住赞道:「原来臭小娘是个美人儿。」小郡主道:「你别骂我师 姊,她……她本来是个美人儿。」韦小宝道:「我非拿她做个老婆不可。」那女子一惊,想 挣扎起来打人,但身手微微一抬,便「啊」的一声,又摔在床上。韦小宝于男女之事,自 然懂得极早,但说「拿她做个老婆」云云,倒不是动了色心,只是他生来恶作剧,见她听 得自己一说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着急,就不住激她,笑道:「你不用性急,还没拜堂 ,怎能做夫妻?啊哟!你伤口流血,可弄脏了我床。」只见她衣衫上鲜血不住渗出,伤势着 实不轻。 忽听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没有事吗?」原来宫中侍卫击退 刺客,保护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较高的嫔妃,便来保护有职司的太监。韦小宝是皇帝跟 前的红人,便有十几名侍卫抢着来讨好。韦小实低声向小郡主道:「上床去。」拉棉被将 二人都盖住了。放下了帐子,叫道:「你们快来,这裏有刺客!」那女子大惊,但重伤之 下,那里挣扎得起? 小郡主急道:「你别嚷,别叫人来捉我师姊。」韦小宝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麽 客气?」说话之间,十几名侍卫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哟,这裏有刺客。」韦小宝 笑道:「你们不用慌。这家伙想爬进我房来,却给老子一切抖理了。」众侍卫举起火把, 果见那人背上有几个伤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迹。一人道:「桂公公受惊了。」另 一人道:「桂公公受什么惊?桂公公武功卓绝,一举手便将刺客杀死,再多来几个,一样的 杀了。」众侍卫跟着讨好,大赞章小宝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韦小宝笑道:「功劳也没有什麽,这刺客本来已受了伤,杀他很容易。」一名侍卫叹道: 「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职身亡,这批刺客当真凶恶之至。」韦小宝道:「大家还是去保护皇 上要紧,我这裏没事。」一人道:「皇上寝宫之前已有二百多人,刺客逃的逃,杀的杀, 宫裏已清静了。」韦小宝道:「殉职的侍卫,咱明儿求皇上优加抚卹,大夥儿都辛苦了, 皇上必有重赏。」众人大喜,一齐请安道谢。韦小宝心道:「又不是我拿银子赏人,何不 多做好人?」说道:「众位的姓名,我记不大清楚了,请各位自报一遍。皇上若是问起今晚 出力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众侍卫更是喜欢,忙将姓名报了出来。韦小宝记心极好 ,将十余人的姓名覆述了一遍,丝毫无错,说道:「大夥儿再到各处去巡巡,说不定黑暗 隐僻的所在,还有刺客躲着,若是捉到了活口,男的重重拷打,女的便剥光了衣衫做老婆 。」众侍卫都哈哈大笑起来,连称:「是,是!」韦小宝道:「把尸首抬去了吧?」众侍卫 答应了,抢着搬抬尸首,请安而去。 韦小宝关上了窗子,转过身来,鈎起帐子,揭开棉被。小郡主笑道:「你这人很坏,吓了 我们一大跳……啊哟……」只见被褥上都是鲜血,她师姐脸色惨白,呼吸微弱。韦小宝道:「 她伤在何处?快给她止血。」那女子道:「你…你走开,小郡主,我…伤在胸口。」韦小宝本 来还想说几句话取笑,见血流得极多,怕她伤重而死,便转过头,道:「伤口流血,有什 麽好看?你道是西洋镜、万花筒么?小郡主,你有没有伤药?」小郡主道:「我没有啊。」韦 小宝道:「臭小娘身边有没有?」那女子道:「没有!你才是臭小娘。」 只听得衣衫簌簌之声,小郡主解开了那女子的衣衫,忽然惊叫:「啊哟!怎…怎麽办?」韦小 宝回过头来,见那女子右乳之下有个两寸来长的伤口,鲜血兀自流个不住。小郡主年幼识 浅,手足无措,哭道:「你…你…快救我师姊……」那女子又惊又羞,道,「别…别让他看。」 韦小宝道:「呸!我才不希罕看呢。」眼见她血流不止,四顾室中,要找些棉花布片给她 塞住伤口,一瞥眼见到药钵中大半钵「莲蓉豆泥蜜糖珍珠糊」,喜道:「这种灵丹妙药, 很能止血。」捞起一把,抹在她伤口之上。 这蜜糊黏性极重,黏住了伤口,血便止了。韦小宝将钵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伤口,自己手 指上都是蜜糊,见她椒乳颤动,这小顽童恶作剧之念难以克制,顺手便都抹在她乳房上。 那女子气得险险晕去,叫道:「小…小郡主,给…给杀了他。」小郡主道:「师姊,他给你 治伤呢!」 那女子气得险险晕去,苦於动弹不得。韦小宝道:「你快点了她穴道,不许她乱说乱动, 否则流血不止,性命交关。」小郡主应道:「是!」点了那女子小腹、胁下、腿上几处穴 道,说道:「师姊,你别乱动!」这时她自己的断腿处也是痛得不可开交,眼眶中泪水不 住滚来滚去。韦小宝道开「你也躺着别动。」记得幼时在扬州与小朋友打架,有人跌断了 手臂,跌打医生用夹板将断臂夹住,敷以草药,当下卸下两条櫈脚,夹在她断腿之侧,牢 牢用绳子缚紧,心想:「这伤药却到那裏找去?」 一凝思间,已有了主意,向小郡主道:「你们躺在床上,千万不可出声。」放下帐子,吹 熄了烛火,拔闩出门。小郡主急道:「你……你到那裏去?」韦小宝道:「去拿药洽你的腿。 」小郡主道:「你快些回来。」韦小宝道:「是了。」听小郡主说话的语气,竟将自己当 作了大靠山,不禁大是得意。他反手带上了门。一想不妥,又推门进去,上了门闩,从窗 子中跃出,关上了窗子。这样一来,宫中除了太后、皇上,谁也不敢擅自进他屋子。 他走得十几步,只觉後腰隐隐作痛,心想:「皇太后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在宫中再躭下 去,韦小宝迟早老命难保,还是尽早溜之大吉的为妙。」他向有火光处走去,却是几名侍 卫正在巡逻,一见到是他,都抢着迎了上来。韦小宝问道:「宫裏侍卫兄弟们有多少人受 伤?」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伤,十四五人轻伤。」韦小宝道:「在那裏治伤,带 我去瞧瞧。」众侍卫齐道:「公公关心侍卫兄弟,大夥儿没一个不感激。便有两名侍卫领 路,带着韦小宝到了众侍卫的住处,果见二十来名受伤的侍卫,都躺在一座厅中的软床上 ,四名太医正在忙忙碌碌的给众人治伤。 韦小宝上前慰问,不住夸奖众人英勇杀敌,为了保护皇上,竟是奋不顾身,一一询问受伤 各人的姓名。众侍卫听了他的言语,登时精神大振,似乎伤口也不怎么痛了。韦小宝问道 :「这些反贼到底是那一路的?是鳌拜那厮的手下吗?」一名侍卫道:「似乎都是汉人。却 不知捉到了活口没有?」韦小宝询问众侍卫和刺客相斗的情形,眼中却在留神观看太医的用 药。众侍卫所受之伤,不是刀枪的外伤,便是受了拳掌的内伤,又或是断骨挫伤。韦小宝 道:「这些伤药我身边都备一些,若有宫中侍卫兄弟们受了伤,来不及召唤太医,我好先 给大夥儿洽治。哼,这些刺客穷凶极恶,大胆之极,今天没一网打尽,难保以後不会再来 。」几名侍卫都道:「桂公公体卹侍卫兄弟,真是想得周到。」 韦小宝叫太医将各种伤药都包上一大包,揣在怀裏,问明了外敷内服的用法,又夸奖一阵 ,慰问一阵,这才离去。他见识幼稚,说的话乱七八糟,殊不得体,夸奖慰问之中,夹着 不少市井粗口,但众侍卫本是粗鲁武人,对於「奶奶,十八代祖宗」,原就不如何看重, 加之给刺客打伤後,自觉艺不如人,沮丧之极,忽蒙桂公公夸奖,那等於是皇上传旨嘉勉 ,就算给他大骂一顿,心中也是受用,何况是赞得天花乱坠?这一番当真是心花怒放,恨不 得身上伤口再加长加阔几寸。 韦小宝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侧耳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低声道:「小郡主,是我回来 了。」他生怕贸然跃进窗去,给那女子砍上一刀,刺上一剑。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 你好久啦」韦小宝跃入房中,关上窗,点亮腊烛,揭开帐,见他二人并头而卧。那女子与 他目光一触,立即闭上了眼。小郡主却睁着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 韦小宝道:「小郡主,我给你敷伤药。」小郡道:「不,先治我师姊。请你将伤药给我, 我替她敷。」韦小宝道:「甚麽你啊我的,叫也不叫一声。」小郡主涩然一笑,道:「你 到底叫甚麽名字?我听他们叫你桂公公。」韦小宝道:「桂公公,是他们叫的,你叫我甚么 ?」小郡主微微闭眼,低声道:「我心里…心里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老是叫着,这可 不…不…好。」韦小宝道:「好,咱个通融一下,有人在旁的时候,我叫你小郡主,你叫我 桂大哥。没有人时,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小郡主还没答应,那女子睁眼道: 「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讨你便宜,别听他的。」 韦小宝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甚麽闲事?你就是叫我好哥哥,我还不要呢。」小 郡主道:「那你要她叫你什么?」韦小宝笑道:「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亲亲老公。」那女 子脸上一红,随即现出鄙夷之色,道:「你想做人家老公,来世投胎啦。」小郡主道:「 好啦,好啦,你两个又不是前世寃家,怎地见面就吵?桂大哥,请你给我伤药。」韦小宝道 :「我先给你敷药。」揭开被子,卷起小郡主的裤管,将跌打伤药敷在折骨之处。小郡主 道:「多谢你啦。」说得甚是诚恳。 韦小宝道:「我老婆叫什么名字?」小郡主一怔,道:「你老婆?」见韦小宝向那女子一努 嘴,微笑道:「你就爱说笑,我师姊姓方,名叫……」那女子急道:「别跟他说。」韦小宝 听到她姓方,登时想起那日在苏北道上遇到了沐王府中姓方的一男一女,茅十八吓得魂不 附体,用鞭子抽得自己全身是血,只是那女子此眼前这人大着好几岁,便道:「她姓方, 我当然知道。我还有个大姨子、有个大舅子呢?」小郡主奇道:「什麽大舅子、大姨子?」 韦小宝道:「她有个姊姊、有个哥哥,是不是?那就是我的大姨子、大舅子了。」小郡主更 加奇怪了,道:「原来你们是亲戚。」 她天真烂漫,不懂韦小宝讨便宜的说话。那女子道:「小郡主,别眼他说,这小孩儿坏得 很。他不是我亲戚,有了这种亲戚才倒霉呢。」韦小宝哈哈大笑,将伤药交给小郡主,俯 嘴在她身边低声道:「好妹子,你悄悄跟我说,她叫甚麽名字。」但她二人并枕而卧,韦 小实说得虽轻,还是给那女子听见了,她急道:「别说。」韦小宝笑道:「不说也可以, 那我就要亲一个嘴。先在这边脸上香一香,再在那边香一香,然後亲一个嘴。你到底爱亲 嘴呢,还是爱说名字?」那女子无法动弹,给惫懒小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幸好他一 来年纪幼小,二来适才听了众侍卫的言语,知他是个太监,只不过口头上顽皮胡闹,不会 有何真正非礼之行,心中倒也并不如何惊惶,见他将嘴已凑过来,真要亲嘴,忙道:「好 ,好,说给这小鬼听吧!」 小郡主笑了笑,道:「我师姊姓方,单名一个『怡』字,『心』字旁一个『台』字的『怡 』。」韦小宝根本不知「恰」字怎生写法,点了点头,道:「嗯,这名字马马虎虎,也不 算很好。小郡主,你又叫什么名字?」小郡主道:「我叫沐剑屏,是屏风的屏。不是浮萍的 萍。」韦小宝道:「这名字好些,不过也不是第一流的。」方怡道:「你的名字定是第一 流的了,尊姓大名,却又不知如何好法?」韦小宝一怔,心想:「我真名不能说,小桂子的 名字似乎也不见有什么精采。」便道:「我姓吾,在宫裏做太监,大家叫我『吾老公』。 」方怡冷笑道:「吾老公,吾老公,这名字倒挺……」说到这裏,登时醒觉,原来上了他的 当,呸的一声,道:「瞎说!」 小郡主方剑屏道:「你又骗人,我听得他们叫你桂公公,不是姓吾。」韦小宝道:「男人 就叫我桂公公,女人都叫我吾老公。」方怡道:「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微微一 惊,道:「你怎么知道?」方怡道:「我知道你姓胡,名说,字八道!」韦小宝哈哈一笑, 只见方怡说了这一会子话,呼吸又急促起来,便道:「好妹子,你给她敷药吧,别痛死了 她。我吾老公就只这么一个老婆,这个老婆一死,第二个可娶不起了。」沐剑屏道:「师 姊说你胡说八道,果然不错。」放下了帐子,揭被给方怡敷药,问道:「桂大哥,你先前 敷的止血药忽麽办?」韦小宝道:「血止住了没有?」沐剑屏道:「止住了。」原来蜜糖一 物,颇具止血之效,黏性又强,黏住了伤口,竟然不再流血。至於莲蓉。豆泥等物,虽无 药效,但堆在伤口之上,也可阻血外流。 第三○回诡计杀人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大喜,道:「我这灵丹妙药,灵得胜过菩萨的仙丹,你这可相信了吧。只可惜其中 许多珍珠粉末,涂在她的胸口,将来伤愈之後,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有羞花闭月之貌, 别人却瞧不见。」沐剑屏嗤的一笑,道:「你真说得有趣。」韦小宝道:「把这些止血灵 药轻轻抹下,再敷上伤药。」沐剑屏答应道:「嗷!」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走近,一人朗声说道:「桂公公,你睡了没有?」韦小宝道:「 睡了,是那一位?有事明天再说吧!」门外那人道:「下官瑞栋。」韦小宝吃了一惊,道: 「啊!是瑞总管驾到,不知有…有什么事?」原来这瑞栋是御前侍卫的副总管,韦小宝平时 和众侍卫闲谈,各人都赞这位瑞副总管武功了得,是侍卫队中一位极了不起的人物,只是 近年来常自在外办差,韦小宝却没见过。 瑞栋道:「下官有件急事,惊吵了桂公公安公公,想跟公公商议商议。」韦小宝做贼心虚 ,寻思:「他半夜三更,到我房中来干什么?定是知道我屋裏藏了刺客,前来搜查,那可如 何是好 ?我若不开门,看来他会硬闯。这两个臭小娘又都受了伤,逃也来不及了。只好随 机应变,听脚步声似乎只他一人,我冷不防的下手杀了他,挨得一时是一时。」瑞栋又道 :「这件事干系重大,否则也不敢来打扰公公的清梦了。」韦小宝道:「好,我来开门。 」钻头入帐,低声道:「千万别作声。」走到外房,带上了房门。硬起头皮打开大门。只 见门外站着一条大汉,身材甚是魁梧,自己头顶还及不到他项颈。瑞栋拱手道:「打扰了 ,公公勿怪。」韦小宝道:「好说,好说。」仰头看他的脸色。 只见他脸上既无笑容,亦无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便道:「瑞总管有甚麽要紧事?」却不 请他进屋,生怕他发觉了小郡主和方怡。瑞栋道:「适才奉到太后懿旨,说到今晚来到宫 中的刺客,是桂公公勾引来的。」 韦小宝一听到「太后懿旨」四字,便知大事不妙,说道:「那又奇怪得很了,刚才我去向 皇上请安,却听得皇上说道:『瑞栋这奴才可大胆得很了,一回到宫中,哼哼………』」瑞栋 大吃一惊,他本来奉太后之命,说道今晚入宫的刺客暗中与小桂子勾结,立即取他性命, 那知皇上竟有这样的说话。他知小桂子是皇上亲信,这话只怕不假,忙问:「皇上还说甚 么?」韦小宝和他胡说八道,原是想拖延时刻,想法脱身逃走,见一句话便诱得他上钩, 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後,立刻向众侍卫打听,到底瑞栋这奴才勾引刺客入宫,是受 了何人指使,有何阴谋,同党尚有何人。」 瑞栋更是吃惊,道:「皇…皇上怎么说…说是我勾引刺客入宫?是那个奸徒向皇上瞎说?这…这 不是天大的寃枉么?」他虽是一身武艺,为人又颇精明,但突然之间,背上了这件满门抄斩 的大罪,如何不慌?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说:『瑞栋这奴才听到了风声, 必来杀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说:『皇上圣安,谅瑞栋这奴才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在宫中行**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这奴才既敢勾引刺客入宫,要不利於我,甚 麽事做不出来。』」瑞栋急道:「你……你胡说!我没勾引刺客入宫,皇上……皇上不会胡乱 寃枉好人。」 韦小宝心想:「我抢在头裏,先到皇上跟前去告他一状,挨到天明,便逃了出宫。那小郡 主和方恰又怎历办?哼,老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逃得性命再说,管他甚麽小郡主、老 郡主了。」说道:「如此说来,这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宫的了?」瑞栋道:「自然不是。太 后亲口说道,是你勾引入宫的。」韦小宝道:「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诬告。瑞 总管,你不用担心,我去向皇上眼你分辩分辩。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纪虽小 ,却是十分英明,对我又颇为信任,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 瑞栋道:「好,多谢你啦!你这就跟我见太后去。」本来太后叫他一见到小桂子立时便下 手杀却,但瑞栋知道皇上对他宠幸,不敢见到便杀,听了他一番言语後,更是不敢随便下 手了,倘若杀了此人之後,在皇上面前更无辩白余地。韦小宝道:「深更半夜,见太后去 干什麽?我还是乘早去见皇上的好,只怕这会儿已有人奉旨来捉拿你了。瑞总管,我跟你说 ,侍卫们来拿你,你千万不可抵抗,若是拒捕,罪名就不易洗得脱了。」瑞栋对他的言语 虽不是信得十足,但陡然间遇上这种巨变,不由得心中乱成一片,本来盼他去为自己向皇 上辩白一番,可是太后的吩咐又是十分严峻,说道若是放脱了小桂子,便是附逆谋叛的大 罪,只得先带他去见太后覆命再说,说道:「我没犯罪,为甚么要拒捕?你跟我见太后吧! 」韦小宝身子一侧,低声道:「你瞧,捉你的人来啦!」瑞栋脸色大变,转头去看,韦小 宝一转身,便抢进了房中。瑞栋转头见身後无人,知道上当,纵身伸手,往韦小宝背上抓 去。 其实韦小宝一番恐吓,瑞栋心下已是十分惊惶,倘若韦小宝坚持要去见康熙,瑞栋倒也不 敢强行阻拦。但他房中藏了两两女子,其中一人确是进宫来捣乱的刺客,只道事已欲露, 适才太后又曾亲自来取他性命,那里敢真去见康熙分辩?骗得瑞栋一回头,立郎便奔入房中 ,只盼能穿窗逃走。他想御花园中到处是假山花丛,黑夜裏躲将起来,却是不易捉到。不 料瑞栋身手极是敏捷,韦小宝刚踏进房门,真便追了进来。 韦小宝纵身一跃,踏上了窗槛,正欲跃出,瑞栋一掌拍出,一股劲风,扑向他背心。韦小 宝腿弯一软,摔了下来。瑞栋左手探出,抓向他後腰。韦小宝施展擒拿手法,双掌奋力一 格,但人小力弱,身子一晃,扑通一声,摔入了大水缸中。这水缸原是海老公养伤之用, 海老公死後,韦小宝也没叫人取出。瑞栋哈哈一笑,伸手入缸,一把却抓了个空,原来韦 小宝已缩成一团。但这水缸能有多大,再抓一次,终於抓住他的後领,湿淋淋的提将上来 。 韦小宝一张咀,一大口水喷向瑞栋眼中,跟着身子向前一耸,扑入了瑞栋怀中,左手搂住 他的颈子。璀栋大叫一声,身子抖了几下,抓住他後领的右手慢慢松了,两只眼睛睁得大 大的,满脸是迷惘惊惶的神色,喉头咯咯数声,想要说话。却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嗤的一 声轻响,一把刀子从他胸口直划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瑞栋睁眼瞧着这 把刀子,可不知此刀从何而来,也不知是那一只手握着刀柄。他自胸至腹,鲜血狂进,突 然之间,身子向後倒下,直至身亡,仍是不知韦小宝用甚麽法子杀了自己。 韦小宝嘿的一声,左手接过匕首,右手从自己长袍中伸了出来。原来他摔入水缸之中,一 缩身间,巳握了匕首,藏入长袍,刀口向外。他一口水喷得瑞栋双目难睁,跟着纵身向前 ,抱住了他,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的心口。若是当真相斗,便十个韦小宝也未必 是他对手,但仓卒之间奇变横生,赫赫有名的瑞副总管竟尔中了暗算。 韦小宝和瑞栋二人如何抢入房中,方怡和沐剑屏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栋一把将韦小宝从 水缸中抓了出来,随即被杀,韦小宝用的是甚么手法,方沐二人都是莫名其妙。 韦小宝本想吹几句牛,说道:「我…我…这…这…」只听得自己声音嘶哑,竟是说不出话来, 原来适才一举成功,死裏逃生,可也已吓得六神无主。 沐剑屏道:「谢天谢地,你…你居然杀了这鞑子。」方怡道:「这瑞栋外号『铁掌无敌』, 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个兄弟,你为我们报了仇,委好!很好!」 韦小宝心神略定,道:「他是『铁掌无敌』,就是敌不过我韦小宝。我是第一流的武学高 手,毕竟不同。」伸手到他怀中去掏摸,摸出一本写满了小字的小册子。又有几件公文。 韦小宝也不识得,顺手放在一旁,忽然触到他後腰硬硬的藏着甚么物件,用匕首割开他袍 子,见是一个油布包袱,说道:「那是甚麽宝贝了,藏得这么好?」割断包上丝縧,打开包 袱,原来包着一部书,书函上赫然写着「四十二章经」五字。这经书的大小厚薄,与以前 所见的全然一样。韦小宝叫道:「啊哟!」急忙伸手入腰,取出从康亲王府中盗来的那部 四十二章经。幸好他跃入水缸之後,立即为瑞栋抓起,只浸湿了书函的外皮,并未湿到书 页。两部经书并排放在桌上,竟是一模一样。到此刻为止,他已看到五部「四十二章经」 ,眼下三部在太后手中,自己则有两部,心想:「这经书之中,定有不少古怪,可惜我不 识字。若是请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定会明白。但这样一来,她们就瞧我不起了。」拉开 抽屉,将两部经书放入。 小郡主道:「你杀了还人,只怕又会有人来,那怎麽办?」韦小宝寻思:「刚才太后自己来 杀我,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泄漏出去,後来又派这瑞栋来杀我,却胡乱加了我一个 罪名,说我勾引刺客入宫,这可得先下手为强,立即去回皇上告状,挨到天明,老子逃出 宫去,再也不回来了。」向方怡道:「我得去瞎造谣,说这瑞栋跟你们沐王府勾结,好老 ……老……方姑娘(他本来想叫她一声「好老婆」,但局势紧急,不能多开玩笑,以致误了大 事,便改口叫她「方姑娘」),你们今晚到皇宫来,到底是何用意?」万怡道:「你既是自 己人,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咱们假冒是吴三桂儿子吴应熊的手下,到皇宫来行刺鞑子皇帝 。能够得手固然最好,否则的话,也可让皇帝一怒之下,将吴三桂杀了。」韦小宝吁了一 口长气,道:「妙计,妙计!你们用甚麽法子陷害吴三桂?」方恰道:「我们内衣上故意留 下记号,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属,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平西王府的字样,有几件旧兵器, 更刻上『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韦小宝知道吴三桂在降清之前,是明朝的山海关 总兵,笑道:「这计策十分厉害。」方怡道:「我们此番入宫,想必有人战死殉国,那么 衣上记号,便会发觉。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给鞑子拷打得死去活来之後,才供出是 受了平西王的指使,前来行刺皇帝。我们一进宫,便在各处丢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夥儿 侥幸得能全军退回,也已留下了证据。」她说得兴奋,喘气渐急,脸颊上现出红潮。韦小 宝道:「那麽你们不是来救小郡主的了?」方怡道:「自然不是。我们又不是神仙,怎知 郡主竟会在皇宫之中?」韦小宝道:「你身边可有刻字的兵刃?」方怡道:「有!」从被窝 中摸出一把柳叶刀来,但手臂无力,无法将刀举高。韦小宝笑道:「幸亏我没睡到你身边 ,否则便给你一刀杀了。」方怡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 韦小宝接过刀来,藏在瑞栋尸体的要间,笑道:「我去告状,说道瑞栋是刺客的一夥,这 不是证据么?」方怡摇了摇头,道:「你瞧瞧刀上刻的是甚么字?」韦小宝问道:「刻的甚 么字?」反正看到了也是不识,不如不看。方怡道:「那是『大明山海关总兵府』八字,这 瑞栋是满州人,不会在大明山海关总兵部下当差的。」章小宝「嗯」了一声,将柳叶刀取 了回来,放方床上,道:「得在他身上安些什么赃物才好?」一转念间,说道:「好极了! 」将吴应熊所赠的那两串明珠,一对玉鷄,还有几张银票,都去塞在瑞栋的怀中。他知道 银票是北京城中的金铺银号所发,吴应熊派人用银子去买来,只须一查银票的店铺,便知 来源,这一番栽脏,当真是天衣无缝,心道:「吴世子啊世子,老子逃命要紧,只好对你 不住了。」 他抱起瑞栋的尸身,要移到花园之中,只走一步,忽听得屋外有几人走近。他轻轻将尸身 放下,只听得一人说道:「皇上有旨,命小桂子前往侍候。」韦小宝大喜,心想:「我正 担心今晚见不到皇上,又出乱子。现下皇上来叫我去,那是再好没有了。这瑞栋的尸身, 可搬不出去啦。」应道:「是,待奴才穿衣,即刻出来。」将瑞栋的尸身轻轻推到了床底 ,向小郡主和方怡打了几个手势,叫她们安卧别动,正要出门,心念一动:「这姓方的小 娘不大靠得住,可别偷我的东西。」将两部武功图谱和金票、银票都揣在怀裏,这才熄烛 出房。 只见门外站着四名太监,却都不是熟人。为首的太监笑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都要 叫你去,可见你圣眷之隆,实是非同小可。」韦小宝道:「宫里来了刺客,我只盼早些见 到皇上,向皇上请安,只是未蒙召唤。深夜不敢去见驾。那太监道:「你如此忠心,难怪 皇上喜欢。」说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 韦小宝暗暗纳罕:「我是尚膳监总管太监,职位比你高得多,你怎地走在我前面?这太监年 纪不小了,又不是不懂宫里的规矩。」问道:「公公贵姓?咱们往日少见面。」那大监笑道 :「桂公公是宫裏大红大紫的红人,我们这些闲杂小监,公公自然不认得。」韦小宝道: 「皇上要公公来叫我,那也不是闲杂小监了。」说话之间,见他转而向东,皇帝的寝宫却 是在东南面,韦小宝笑道:「你走错了吧?」心想这太监果然是个胡涂虫,连去皇上的寝宫 也走错了。那太监道:「没错。皇上在向太后请安,怕惊了慈驾,咱们去太后寝宫。」韦 小宝一听到去见太后,吃了一惊,便停了脚步。走在他後面的三名太监之中,有二人突然 向旁一分,分站左右,四个人将他挟在中间。韦小宝一惊更甚,暗叫:「糟糕,糟糕!那 裏是皇上来叫我去,明明是太后前来捉拿我的。」虽不知这四人是否会武,但以一敌四, 总之打不赢,一闹将起来,众侍卫闻声赶至,那里还逃得脱?他心中怦怦乱跳,口中笑嘻嘻 的道:「去太后寝宫吗?那好得很,太后每次见到我,不是金银,便是糖果糕饼,总有赏赐 。皇太后待奴才们最好的了,她说我小孩子家贪嘴,总是赏不少吃的。」说着便走上了通 向太后寝宫的回廊。四名太监见她蒙然不觉,便回复了一前三後的位置。 韦小宝道:「上次见到太后,运气真是最好了。太后一赏就赏了我五千两金子,二万两银 子。我力气太小,可那裏就搬得动?太后道:『搬不动,慢慢搬。小桂子啊,你这钱怎麽用 法?』我道:『回太后,奴才最喜欢结交朋友,身边有了金子银子,太监之中那个跟奴才说 得来的,奴才就送给他们些。有钱大家花啊!』」他口中胡说八道,脑中念头急转,筹思 脱身之计,四名太监将信将疑,身後的一人道:「那有赏这废多的 ?」韦小宝道:「哈, 不信吗?瞧我的!」从怀中摸出一大叠金票银票来,有的是五百两一张,有的一千两,也有 二千两的,灯笼的火光照映之下,四名太监瞧得气也透不过来。 韦小宝抽了四张银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断赏钱,我怎么花得光?这裏四张银票,有的 二千两,有一千两,四位兄弟碰碰运气,每个人抽一张去。」 几名太监都是不信,均想:「你就是再慷慨,也不会将几千两银子随手送人。」韦小宝道 :「身边银子太多,没地方花用,有时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见太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赏 多少银子给我。」他一面说,一面将银票高高扬起,在风中抖动,斜眼看周遭地形。一名 太监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将银票给我们,可不是开玩笑吧?」韦小宝道:「有什麽玩笑 好开?我们尚膳监裏的兄弟们,那一个不得过我千儿八百的?来来来,碰碰手气,那一位兄 弟先来抽?」 一名太监笑嘻嘻的道:「我先来抽。」韦小宝道:「等一会见,你们看清楚了。」将四张 银票凑到灯笼火光之下,四名太监看得明白,果无都是一千两、二千两的银票。不由得均 是心中怦怦乱跳。要知太监们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当兵做官,对於金银,比之常人便加 倍的喜欢。他们虽在宫中当差已久,但一千两、二千両银子的银票,却也从未见过。韦小 宝扬起手来,将银票在在风中舞了几下,笑道:「好,这位大哥先来抽!」 · 那太监伸手去抽,手指还没碰到银票,韦小宝一松手,四张银票被风吹得飞了出去,飘飘 荡荡,飞上花丛。韦小宝叫道:「啊哟,你怎么不抓牢?快抢,快抢,那一个抢到,银票 便是他的。」四名太监奉了太后之命,到韦小宝的住处来,说皇上召他到太后寝宫去,若 是抗命,便将他抓来。太后本意既已差瑞栋去取他性命,瑞栋此人武功既高,人又精明, 定会办妥,但想这小桂子鬼计多端,自己出掌打他,竟给他在被中暗竖匕苜,着了他的道 儿,以致手掌受了重伤,说不定瑞栋又给他混骗过去,只是既在宫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 ,吩咐这四名太监去传他,并未丝毫透露要取他性命。那四名太监全没料到他敢遵抗太后 旨意,适才将他挟在中间,那也只是装模作样,乘机作一下威福而已,眼见银票随风飘去 ,如何不急?自然拔步便追。 韦小宝叫道:「快抓,别飞走了!」身一子矮,钻入了他早就瞧准了的假山洞中。御花园 这一带假山极多,山洞连环曲折,钻了进去之後,一时也还真不易找到。 四名太监先後抓到了银票。其中一人拾到了两张,却有一人落空,两人登时争执起来。一 个:「谁拾到便是谁的,两张都是我的。」一个说:「说好一个人一张,快分一张给我。 我只要那张一千两的,也就是了。」那人道:「甚么一千两的?说得好轻松自在,一两的也 没有。」没拾到银票的一把抓住他胸脯,道:「你给不给?咱们请桂公公评评这个理。」一 转身,韦小宝已然不知去向。四人大吃一惊,齐声大叫,分开了找寻,只是那没拾到银票 的太监兀自不肯罢休,抓住了拾到两张之人时衣襟,定要他分一张过来。 韦小宝此时早己在十余丈外的山洞之中,听到他二人大声争闹,心中暗暗好笑,寻思:「 我躲到天明,从侧门溜出宫去,那是再也不回来了。 忽听得脚步声响,西首有几人走近,一人说道:「今晚宫中闹刺客,只怕大夥儿明儿都要 受处分。」韦小宝一听,便知是宫中的侍卫。另一人道:「只盼桂公公在皇上面前多说几 句好话。」又一人道:「桂公公年纪虽小,为人可真够交情,实在是难得。」 韦小宝大喜,从假山洞中钻了出来,低声道:「众位兄弟,快别作声。」当先的两个侍卫 提着灯笼,一见是他,轻声叫道:「桂公公。」韦小宝见这群侍卫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刚 才到自己窗口来过的那一批人。他记得这些人的名字,说道:「张大哥,赵大哥,那边有 四名太监,勾结刺客,大夥儿快去拿住了,功劳不小。」跟着又随口叫了几人的名字,道 :「王大哥,石大哥,先点了这四人的哑穴,要不然便打落他们下巴,别让他们大声嚷嚷 ,惊动了皇上。」 众侍卫听说是四名太监,却也不放在心上,作个手势,吹熄了灯笼,伏低身子。慢慢掩将 过去。那四名太监两个在山洞中找韦小宝,两名在争银票,都是全神贯庄。众侍卫合围之 势一成,一声低哨,四面八方涌将出来,三四人服侍一个,牢牢的按在地下。这些侍卫武 功并不甚高,并也不会点穴,当下或用擒拿手法,或以掌击,打落了四人的下巴。四名太 监下颚脱臼,张在了嘴巴,荷荷连声,一句话也不说不出来。 韦小宝指着旁边一间屋子,道:「拉进去拷问!」众侍卫将四名太监横拖倒曳,拉进厢厅 之中,有人点起了灯笼,高高举在手中。韦小宝居中一坐,众侍卫拉四名太监跪下。四人 奉了太后之命来捉人,如何肯跪?众侍卫拳打足踢,将四名太监按在地下。、 韦小宝道:「你们四人刚才鬼鬼祟祟的,在争什麽东西?说什么一千両是我的,二千両是我 的?又说什么外面来的朋友这趟运气不好,给狗侍卫们害死了不少。『外面来的朋友』是什 么朋友?为甚么叫侍卫大人们『狗侍卫』?」众侍卫一听大怒,一脚一脚往四人背上踢去。 四人肚中大叫「寃枉」,却那裏说得出来?韦小宝又道:「我跟在你们背後,听到一个说: 『是我带的路,那两张票子是他给我的,怎可分给你?』」说着向那抓到两人的张银票一指 ,又指着那没抢到银票的太监道:「你说:『大家一起干这件大事,杀头抄家,罪名都是 一般,为甚麽不分给我?不行,一定要分。』你们一起干甚麽大事?为甚麽有杀头抄家的罪 名?」众侍卫道:「他们给刺客带路,自然犯的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分甚麽东西搜搜他们身 上就是了。」 众侍卫一搜,立时便在四名太监身边搜了四张银票出来,其中一人身边有两张,一个人没 连,另外二人身边各有一张。众侍卫一见这四张巨额银票,都大声叫了起来。要知一名太 监的月份银子,不过二两四两,忽然身上各怀巨欵,那裏还有假的?一名侍卫道:「好啊, 刺客给了你们这许多银子,你们就给刺客带路,叫他们是『外面来的朋友』,叫我们是『 狗侍卫』?你奶奶的!」用力一脚踢去,一名太监眼珠突出,登时毙命。 另一名侍卫道:「不可莽撞,得好好审一审。」他是老成持重之人,俯身伸手,在一名太 监的下颚骨上一托,替人接上了下巴。韦小宝道:「你们干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何人的 指使?如此大胆,快快招来!」那太监叫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们…」韦小宝一跃 而前,左手按住他的嘴巴,喝道:「胡说八道!」右手在他天灵盖上重重一拳,将他击得晕 了过去,说道:「众位大哥,他说这是太后指使,这……这…这可是大祸临头了。」 众侍卫一齐脸上变色,均想:「太后吩咐他们将刺引进宫来?」他们知道当今皇上并非太后 的亲生儿子,而这位太后向来精明果断,难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各人熟知宫 闱之中,勾心斗角,什麽可怕的事都有,自己竟然牵涉於其中,情势之凶险,思之不寒而 栗。 韦小宝问一名太监道:「你们当真是太后派出来办事的?此事干系极大,可胡说不得。当真 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监说不出话,只有连连点头。韦小宝道:「这几张银票,也是太后给 的?」有三名太监一齐摇头。韦小道:「你们是奉命办事,并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 三名太监「连点头。韦小宝道:「你们要死还是要活?」这句话可不易用点头摇头来表示, 三名太监一人点头,一人摇头,另一个先点头後摇头,想想不对,又大点其头。韦小宝问 道:「你们要死?」三人摇头。问:「要活?」三人点头点得快极。 韦小宝一拉两名为首的侍卫,三人走到屋外。韦小宝低声道:「张大哥、赵大哥,咱们的 吃饭家伙只怕要搬家。」那姓张的名叫张康年,姓赵的名叫赵齐贤,都已给吓得神魂不定 ,齐道:「那……那怎麽样办?」韦小宝道:「我是半点主意也没有,张大哥、赵大哥瞧着该 怎么办?」张康年道:「倘若张扬出来,也不知会闹到甚麽地步,如能够遮掩,那是再好不 过。」赵齐贤道:「是啊,不如将这三名太监放了,大家装作不知道就是。」张康年道: 「就只怕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何况咱们已杀了他们一个夥伴。」韦小宝道:「放了 他们,本来极好,不过要他们不可去禀明太后。否则的话,太后一怒之下,要杀人灭口, 这三个太监固然活不成,咱们这裏一十七个好兄弟,多半要分成了三十四截。」 张赵二人同时打个寒战。张康年举起右掌,虚劈一掌。韦小宝向赵齐贤瞧去,赵齐贤点头 ,说道:「他们身边那四张银票?」韦小宝道:「这六千两银子,众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 吓得魂飞魄散,只求这件事不惹上身来,银子是不要的了。」张赵二人听得有六千两银子 好分,每人可分得四百多两,更无迟疑,转身入内,在三名亲信侍卫耳边说了几句话。那 三人点了点头,拉起三名太监,道:「你们既是太后身边的人,这就回去吧!」 第三一回虚声恐吓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三名太监大喜,走出屋去,三名侍卫跟了出去。只听得外面「荷荷荷」几声惨叫,外面一 名侍卫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哟,不好,刺客杀死了四个太监。 」三名侍卫走进屋来,向韦小宝道:「桂公公,外边又出现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韦 小宝长叹一声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一名侍卫道:「刺客已给卑职 们格毙。」章小宝道:「很好,各位英勇尽职,真是难得。四位公公被刺客刺杀之事,你 们禀明侍卫总管吧!」众侍卫强忍笑容,齐声道:「是!」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 。众侍卫也都大笑不止。韦小宝笑道:「众位大哥,恭喜发财,明儿见。」 辞别众人,兴匆匆的回到住处,将到门口,忽听得花丛中有人冷冷的道:「小桂子,你好! 」 韦小宝一听得是太后的声音,大吃一惊,转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觉一只手搭上了左肩 肩头,全身一麻,便如有几百斤大石压在身上,再也难以移步。他一弯腰,伸手去拔匕首 ,手指刚碰到刀柄,右手上臂吃了一掌,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听得太后轻轻 的道:「小桂子,你年纪轻轻,真好本事啊。不动声色,杀了我四名太监,还会插脏嫁祸 ,连我都敢诬陷,哼,哼……」 韦小宝心中只是连珠的叫苦,心道:「韦小宝,你这小乌龟,今晚若再逃得性命,我就他 妈的不姓韦。一情急之下,料想太后对自已是恨之入骨,什么哀求都是无用,只有豁出性 命,狠狠吓她一吓,挨得过一时三刻,再作逃命之计。说道:「太后,你此刻杀我,已经 迟了,可惜啊可惜。」大后冷冷的道:「可惜什么?」韦小宝道:「你想杀我灭口,只可惜 迟了一步。刚才那些侍卫们说什么话,想来……想来你都听到了。」太后阴森森的道:「你 说我派这四名没用的太监,勾结刺客入宫。我叫人勾结刺客入宫,为的是甚麽?」韦小宝道 :「我怎知道你为的是甚麽,皇上或许知道。」他想反正这条性命十成中已死了九成,索 性给她无赖到底。 太后怒不可遏,心想:「我此刻掌力一吐,立时叫你毙命,那未免太便宜了你这小贼。」 韦小宝道:「你手掌劲力使了出来,杀了小桂子,明日宫裏人人都知道了。『小桂子怎么 死了?』『自然是太后杀的。』『太后干麽杀他?』『因为小桂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 甚麽秘密啊?』这件事说来话长,来来来,你到我屋子裏来,我详详细细的说给你听。』」 太后心想:「这小贼的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气得搭在他肩上的手不住发抖,缓了一 口气,才道:「大不了也只那十几名侍卫知道,我杀了你之後,立刻命瑞栋将这十几个人 都抓了起来,立刻处死,还有什麽後患?」 韦小宝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在临头,还亏你笑得出。」韦小宝道:「太后,你说要瑞 栋杀人?他…他…哈哈……」太后道:「他怎么样 ?」韦小宝道:「他早已给我……」本想说「他 早巳给我一刀毙了」,突然间灵机一动「哈哈」了几声。太后问道:「早已给你怎麽样?」 韦小宝道:「他早已给我收得服服贴贴,再也不听你的话啦。」太后冷笑一声,道:「凭 你这小鬼能有多大手段,能叫瑞副总总管不听我的话。」 韦小宝道:「我是个小太监,自然没用,瑞副总管怕的是另一位。」太后颤声道:「他…他 怕的是皇上?」韦小宝道:「我们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不是?」太 后道:「你跟瑞栋说了些甚麽?」韦小宝道:「甚麽都说了。」太后喃喃的道:「什麽都说 了。」沉默半晌,道:「他…他人呢?」韦小宝道:「他去得远了,很远很远,再也不回来 了。太后,你想见他,恐怕不大容易。」太后心中更惊,道:「你说他出宫去了?」韦小宝 道:「不错。他说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夹在中间难做人,只怕有什麽性命的忧愁,又 有什麽杀身之祸,不如高走远飞。」太后道:「高飞远走。」韦小宝道:「对,对!太后, 你怎麽知道?你听到他说这句话麽?他是高飞远走了!」 太后哼了一声,道:「他连官也不要做了?逃到那裏去啦?」韦小宝道:「他……他到……」心 念一动,道:「他说到甚麽台山,甚麽六台、七台、八台山去啦。」太后道:「五台山!」 韦小宝道:「对,对!是五台山。太后,你甚么都知道。」太后道:「他还说了甚么话?」 韦小宝道:「也没说甚麽。只不过…只不过说,我托他的事,他无论如何会办到的。他发了 咒,立了个誓,什么千刀万剐、绝子绝孙。」太后道:「你托他办什麽事?」韦小宝道:「 也没什麽。瑞总管本来说,他不做官也不要紧,就是出门去没盘缠,那又不是一年半载的 事。我就送了他二万两银子的银票。」太后道:「你倒发财得紧哪,那裏来的这许多银子? 」韦小宝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亲王送些,索额图大人送些,尚膳监里,也有人送些 。」太后情知不假,道:「你出手这样豪爽,瑞栋自然要感恩图报了,你到底要他办什麽 事?」韦小道:「奴才不敢说。」太后厉声道:「你说不说?」韦小宝叹了口气,道:「瑞 总管答应我,奴才在宫裏若是给人害死,他就将这中间的原因,详详细细禀明皇上。他说 他要去写一个奏摺,放在身边。他跟奴才约定,每隔两个月,奴才…奴才就……」太后声音发 颤,问道:「怎麽样?」韦小宝道:「每隔两个月,奴才到天桥去找一个卖……卖冰糖葫芦的 汉子,问他:『有翡翠玛瑙的冰糖葫芦没有?』他就说:『有啊,一百两银子一串。』我说 :『这样贵啊?』他说:『你还没归天吗?』我说:『你去跟你老头子说罢!』他就去通知瑞 总管了。」危急之际,他编不出什麽新鲜的故事,只好将陈近南所教,要他和徐天川联络 的法子稍加变化,说了出来。 太后一听,心想这正是江湖上武人联络的法门,料想小桂子这小贼也捏造不来。她越想越 是心惊,心下正自狂怒,刚碰上宫中出现刺客,瑞栋来到寝宫外守护,便派他去杀了小桂 子,万料不到这小贼竟会吐露机密,吓得他弃职潜逃。又想:小桂子,这小贼所说时机密 大事,任谁听了都会吓得魂飞魄散,瑞栋畏祸而作明哲保身之计,那也是情理之常。他…… 他居然怀念先帝,到五台山去了! 一时之间,太后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过了好一会,又问:「你若是到时候不去找那卖 冰糖葫芦的,那怎麽样?」韦小宝道:「瑞总管说,他会再等十天,我仍是不去,那自然是 奴才的小命不保,他……他就想法子来禀明皇上。那时候奴才死都死了,本来也没甚麽好处 ,不过奴才对皇上一片忠心,要请皇上千万小心,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别要受人暗算。 那也是奴才和瑞总管的忠心为主。」 太后喃喃的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好得很啊。」韦小宝道:「这些日子来,奴才 天天服侍皇上,那可半点口风也不露。只要奴才好好活着,在皇上身边侍候,这种事情就 永远别让皇上知道的好。」太后心下略宽,道:「你倒是个大大的好人哪。」韦小宝道: 「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后待奴才可也不坏啊。奴才对太后忠心,说不定太后心中一喜欢, 又赏赐些甚麽,那不是大家都挺美麽?」 太后嘿嘿嘿的笑了几声,道:「你还盼我赏赐你什麽,脸皮当真厚得可以。」她笑声之中 ,竟是有了几分欢愉之意。先前她听得瑞栋去了五台山,要将小桂子所知的机密禀告皇上 ,心下焦急万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才是;心知要杀小桂子易如反掌,但杀他之後, 事情只有加快揭露。待听他说在皇上面前不敢露半句口风,虽说是受了他挟制,毕竟眼前 暂无大祸,慢慢再思善策不迟,不由得颇为高兴。 韦小宝是个如何精乖之人,听得她语气已变,忙道:「奴才有什麽贪图?只要太后和皇上平 安喜乐、咱们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太后你老人家金安,奴才明天就到天桥去,找 到那个汉子,叫他尽快去通知瑞总管,要他守口如瓶。奴才…再要他带三千两银子去,说是 太后赏他的。」太后哼了一声,道:「这种人办事不力,弃职潜逃,我不砍他脑袋是他运 气。还赏他银子?」韦小宝道:「是,是!这三千两银子,也是奴才出的。太后怎能再赏他 银子?」太后慢慢松开了搭在他肩头的手,缓缓的道:「小桂子,你当真对我忠心麽?」韦 小宝跪下来,连连磕头,道:「奴才对太后忠心,有千般万般好处,若不忠心,脑袋瓜子 搬家。小桂子虽然胡涂,这颗脑袋,倒是看得很要紧的。」太后点了点头,说道:「很好 ,很好,很好!」说一声「很好」,在他背上拍了一掌,连说三声,连拍了三掌。韦小宝跪 在地下,登时头晕目眩,立时便欲呕吐,喉间「呃呃呃」的不住作声。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大富那老贼说道,世间有一门叫做甚麽『化骨绵掌』的 功夫,若是练得精了,打中在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断。这功夫是很难练的,我自然 也不会使,不过觉得你这小孩子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玩玩,那倒是很有趣的。 」韦小宝胸腹间气血翻涌,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又是鲜血,又是清水,大口吐 了出来,心想:「老婊子不信我的话,还是下了毒手。」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 打死你的,你若是死了,谁去天桥找那卖冰糖葫芦的汉子呢?明天早晨,你先到慈宁宫来, 我给你三十颗丸药,每天服一颗,这三十天之中,担保你死不了。三十颗丸药吃完後,我 又会给你三十颗。」 韦小宝道:「多谢太后恩典。」慢慢站起身来,身子一晃,坐倒在地,又呕了几口血水, 说道:「奴才天天求菩萨保佑太后长生不老,寿比南山。否则的话,太后若是有什麽伤风 咳嗽,没来得及赏赐丸药,奴才…奴才也就成了短命…短命小乌龟啦。」太后哈哈一笑,道 :「你知道了就好。」一转身没入了花丛之中。 韦小宝挣扎着站超身来,定了定神,慢慢绕到屋後窗边,再想跃进去是办不到了,伏在窗 槛之上,喘了一会子气,这才爬进窗去。 小郡主沐剑屏低声道:「桂大哥,是你吗?」韦小宝正没好气,骂道:「去你妈的,不是我 。」方恰接口道:「小郡主好好问你,你为甚么骂人?」韦小宝刚爬到窗口,说道:「我…… 」一口接不上来,砰的一声,摔进窗来,躺在地下,再也站不起身。方怡与沐剑屏齐声「 啊哟」,道:「怎…怎麽啦?」「你受了伤?」 韦小宝虽说中了太后的「化骨绵掌」,毕竟一时三刻并不会就死,这一交摔得着实不轻, 心情却是甚好,哈哈一笑,道:「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伤,我若不也伤上一些,那叫甚 麽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呢?」沐剑屏道:「桂大哥,你伤在那裏?痛不痛?」韦小宝道:「好 妹子有良心,问我痛不痛。痛本来是很痛的,可是给你问了一声,居然就不痛了,你说奇 怪不奇怪。」沐剑屏笑道:「你又来骗人了。」 韦小宝手扶桌子,站了起来,心想:「我这条性命现在还活着,全靠这位瑞总管撑腰,倘 若太后一知瑞总管已死,韦小宝的小命再也挨不过半个时辰。」慢慢走到衣箱之旁,打开 箱子,取出药箱,拿出了那只三角形青底白点的药瓶。海老公药箱中药粉,药丸甚多,他 却只认得这一瓶「化尸粉」,当日曾用以化去小桂子的尸首。当下将瑞栋的尸体从床底下 拉将出来,取回塞在他怀中的银票和珍玩。沐剑异道:「你一直没回来,这死人……这死人 在我们床底下,可把我们两个吓死了。」韦小宝笑道:「把你们两个都吓死,这死人岂不 是多了两个女伴?」方恰道:「呸,小郡主,别跟他多说。」、韦小宝道:「我变个戏法, 你们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韦小宝道:「不看的就把眼睛闭了起来。」方恰当即 把眼睛闭上。沐剑屏跟着也闭上了眼,但随即又睁开了。韦小宝从药箱中取出一只银匙, 拨开药瓶的瓶塞,用小银匙取了少数「化尸粉」,倒在瑞栋尸体的伤口之中,过不多时, 伤口中便冒出烟雾,跟着发出一股强烈臭味。再过一会,伤口中流出许多黄水,伤口越烂 越大。沐剑屏「咦」的一声,方恰好奇心起,睁开眼睛来,一见到这情景,一双眼睁得大 大的,再也闭不拢了。 尸体遇到黄水,便即腐烂,黄水越多,尸体烂得越快。韦小宝见她二人都有惊骇之色,吓 她们道:「你们那一个不听我话,我将这宝粉洒一点在你们脸上,立刻就烂成这般样子。 」沐剑屏道:「你……你别吓人。」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惊恐之意,却是难以自掩。韦小 宝十分得意,将瓶收入了怀中。这时瑞栋的尸体已烂成了两截。韦小宝提起椅子,用椅脚 将两截尸身都推在黄水人中,过不了大半个时辰,尽数化为黄水。他吁了一口长气,心想 :「老婊子就是差一百万兵到五台山去,也捉不到瑞栋了。」他到水缸中去舀水冲地,洗 去尸首中流出来的黄水,没冲得几瓢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困倦已极,眼皮沉重,就 此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但觉胸口一阵烦恶,作了一阵呕,却呕不出什麽。只听得沐剑 屏关心的声音问道:「桂大哥,好些了吗?」韦小宝坐起身来。才知自己是在方沐二人脚边 和衣睡了半夜,一看天色不早,忙走下床来,道:「我赶着见皇帝去,你们躺着别动。」 想从窗中跃出,已然无力,只得开门出去,反锁了门。他到御书房候不了半个时辰,康熙 退朝下来,一见到他便笑道:「小桂子,听说你昨天又杀了人哪。」韦小宝请了个安,道 :「皇上圣体安康。」康熙笑道:「你运气好,又跟刺客交上了手,我可连刺客的面也没 有见到。你杀的那人武功怎样?你用什麽招数杀的?」韦小宝其实并未与刺客动手过招,心 想皇上武功不弱,可不能随口乱说。 灵机一动,想起了那日在杨柳胡同白家,风际中和白寒枫动手过招的情景来,便道:「黑 暗之中,我只跟他瞎缠烂打,忽然间他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他一面说,一面 手脚同时比划。康熙拍手道:「对极,对极!正是这一招!」韦小宝一怔,道:「皇上,您 知道这一招?」康熙笑道:「你知这一招叫作什么?」韦小宝早知这叫做「横扫千军」,口 中却道:「奴才不知。」康熙笑道:「我教你个乖,这叫作『横扫千军』!」 韦小宝甚是惊讶,道:「这名字倒好听!」康熙道:「他使这一招打你,你又怎麽对付?」 韦小宝道:「一时之间,我心慌意乱,眼看对付不了,忽然间想起您跟我比武之时,使过 一记极妙的招数将我摔得从你头顶飞了过去,好像是武当派武功『绵掌』中的『飞云手』 。」康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他这招『横扫千军』 ?」韦小宝道:「正是。我 学的武功,本来不十分高明,幸好咱俩比武打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记得了一大 半。我记得你又这麽一打,这麽一拗……」康熙喜道:「对,对,这是『紫云手』与『折梅 手』。」韦小宝心想:「我拍他马屁,可须拍得十足!」说道:「我学你的样。抓他手,抓 是抓住了,可惜力气不够,抓的部位又不大对头,给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挣脱了。」 康熙道:「可,可惜。我教你,应当抓住这裏『会宗』与『外关』两穴之间,他就无论如 何挣不脱。」说着伸手抓住韦小宝的手腕穴道。韦小宝使劲挣了几下,果然无法挣脱,道 :「你早教了我,那也就没有後来的凶险了。」康熙笑问:「後来怎样?」韦小宝道:「他 一挣脱,身子一转,已转在我的背後,双掌击我背心……」康熙叫道:「高山流水!」韦小宝 道:「这一招叫作『高山流水』麽?当时我可给他吓得落花流水了,无可奈何之中,又只好 用上你的招数。」 康熙笑道:「没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师父教的功夫,老是用我的招数?」韦小宝道: 「师父教的招数,练起来倒也头头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那知道完全不管用,反是你用 的那些招数,突然之间在我心裏显了出来。皇上,那时候他手掌边缘已打上我背心,我早 巳吓得魂不附体,又有甚麽时候去想用甚麽招数!我身子借势向前一扑,从右边转了过去。 」康熙道:「那是『回风步』!」韦小宝道:「是啊,我躲开了他这一招,乘势拔出匕首, 反手一刀,大叫一声:『小桂子,投不投降?』」 康熙哈哈大笑,道:「怎麽叫起小桂子来?」韦小宝笑道:「我危急之中,把你的招数学了 个十足十。这反手一刀,本来你是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 我想也不想的使了出来,口中居然也这磨大叫。他哼了一声,没来得及叫『投降』,就已 死了。」康熙笑道:「妙极,妙极!我这反手一掌,叫作『孤云出岫』,没想到你化作刀法 。一击成功。」康熙练了武功之後,只与韦小宝假打,总是不及真的与敌人性命相扑那么 过瘾,此刻听到韦小宝手刃敌人,所用招数全是从自己这裏学去的,自是兴高采烈,心想 若是自己出手,定比韦小宝精采十倍,说道:「这些刺客胆子不小,武功却也稀松平常。 」 韦小宝道:「皇上,这些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么差。咱们宫裏的侍卫,就有好几个伤在他 们手裏。总算小桂子命大,曾伺候您皇上练了这么久功夫,偷得您三招两式,否则的话, 哈哈,皇上,您今儿可得下一道圣旨,抚卹殉职忠臣小太监小桂子纹银一千两。」康熙笑 道:「一千两那裏够,至少是一万两。」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这些刺客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明白他 们的功武家数,多半早巳料到了。」康熙道:「本来还不能拿得稳,你刚才这一比划,又 多了一层证明。」他双手一拍,吩咐在御书房中侍候的太监道:「传索额图、多隆二人进 来。」 那两人本在书房外等候,一听皇帝传呼,便进来磕头。那多隆是镶蓝旗满洲都统,进关时 曾立下不少战功,武功反是十分了得,但一直受鳌拜挤追,在官塲中很不得意,最近鳌拜 倒了下来,才给康熙提升为御前侍卫都总管。他新任要职,宫中突然出现刺客,一晚没睡 ,心下惴惴,不知皇帝与太后是否会怪罪。康熙见他双眼都是红丝,问道:「擒到的刺客 都审明了没有?」多隆道:「回皇上,擒到的活口叛贼共有三人,奴才分别审问,起初他们 抵死不论,後来熬刑不过,这才招认,果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吴三桂的手下。」康 熙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多隆又道:「叛贼遗下的兵器,上面刻得有『平西王府』的 字样。格毙了的叛贼所穿内衣,也有平西王府的标记。昨晚入宫来侵扰的叛贼,证据确凿 ,乃是吴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吴三桂所派,他……他也脱不了干系。」康熙问索额图道: 「你也查过了?」索额图道:「叛贼的兵器、内衣,奴才都查核过了,多总管所录的叛贼口 供,确是如此招认。」康熙道:「那些兵器、内衣,拿来给我瞧瞧。」多隆应道:「是。 」他知道皇帝年纪虽小,为人却是十分精明,这件事又是干系十分重大,半点轻忽不得, 早就将诸种证物包妥,命手下亲信侍街捧着在书房外等侯,当下自行出去拿了进来,解开 包袱,放在案上,立即向後退了几步。要知满清以百战而得天下,开国诸帝均通武功,原 是不避兵刃,但在书房之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毕竟是颇为忌讳之事,多隆小心 谨慎,先行退开。 康熙走过去拿起一把把刀剑来审视,见一把单刀的柄上刻着「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 ,微微一笑,道:「欲盖弥彰,固然不对,欲彰弥显,故意弄鬼做得过了火,却也引人生 疑。」向索额图道:「吴三桂若是派人来宫中行刺,自然是深谋远虑,计议周详,甚麽刀 剑不能用,干麽要携带刻了字的兵器?他们万里迢迢的从云南来来到京城,一路之上,怎会 不想到这些刀剑会失落宫中?」索额图道:「是,是,圣上明见,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转头问韦小宝道:「小桂子,你所杀的那名叛贼,使的是什么招数?」韦小宝道:「他 使了『横扫千军』哪,又使「高山流水』。」康熙问多隆道:「那是什么功夫?」多隆虽是 满洲贵臣,於各家各派的武功倒也所知甚博,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又不 是生僻的招数。答道:「那似乎是云南沐王府的武功。」 康熙双手一拍,说道:「不错,不错。多隆,你的见闻倒也广博。」多隆经皇帝一赞,登 感受宠若惊,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上称赞。」康熙道:「你们去 想想,吴三桂若是派人来宫中行刺,决不会拣着他儿子在北京的时候,刺客什麽日子都好 来,难道一定要拣着他儿子来朝见的当口?这是可疑者之一。吴三桂善於用兵,办事周密, 派这些逆贼进宫干事,人数既少,武功也不甚高,明知难以成功,有何用处?这与吴三桂的 性格不合,那是可疑者之二。再说,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於他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他想 起兵造反吗?他若要造反,何以派他儿子到北京来,岂不是存心将儿子送来给我们杀头?这 是可疑者之三。」 韦小宝先前听到方怡说到陷害吴三桂的计策,觉得大是妙计,此刻经康熙一加分剖,登觉 处处露着破绽,不由得心中佩服之极。索额图道:「皇上圣明,所见非微臣所及。」康熙 道:「咱们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吴三桂所派,却携带了平西王府的兵器,那有甚么用意? 自然想陷害他了。吴三桂帮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劳甚大,恨他护他的人着实不少。到底这 批叛贼是由何人指使,须得好好再加审问。」索额图和多隆齐声称是。多隆道:「若不是 皇上圣明,奴才们胡裏胡涂的上了当,不免寃枉了好人。」康熙道:「寃枉了好人吗?嘿嘿 !」 索额图和多隆见皇帝不再吩咐甚麽,便叩头辞出。康熙道:「小桂子,那『横扫千军』与 『高山流水』这两招,你猜我怎麽知道?」韦小宝道:「我正在奇怪,皇上怎么知道?」康 熙道:「今日一早,我已传了许多侍卫来,问它们昨晚与刺客格斗的情形,一查刺客所使 的武功家数,有好几招竟然是沐王府的。你想,沐家本来世镇云南,我大清龙兴之後,将 云南封了给吴三桂,沐家岂有不着恼的?何况沐家最後一个沐王沐天波,便是死在吴三桂手 下。我叫人将沐家最厉害的招数演将出来,其中便有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 。」韦小宝道:「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心下不禁有些担忧:「不知他知不知道我屋裏藏 着沐家的两个女子?」 康熙笑道:「小桂子,你想不想发财?」韦小宝道:「皇上不叫我发,我不敢发。皇上叫我 发财,小桂子可不敢不发。」康熙笑道:「好,我叫你发财。你将这些刀剑,还有从刺客 身上剥下来的内衣,刺客的口供,都拿去交给一个人,就有大大的一笔财好发。」韦小宝 一怔,登时省悟,叫道:「吴应熊!」康熙道:「你很聪明,这就去办吧。」韦小宝道:「 吴应熊这小子,这一次运道真高,哈哈,他全家性命,都是皇上给赏的。」康熙道:「你 跟他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说,姓吴的,咱们皇上明见万里,他爷儿俩在云南干什麽事 ,皇上没有一件不知道。你们不造反,皇上清清楚楚,若是,嘿嘿,有什么三心两意,皇 上一样的清清楚楚,你爷儿俩还是给我乖乖的吧!」康熙哈哈大笑,道:「你人倒聪明,就 是不读书,说出话来粗裏粗气,倒也合我的意思。他妈的,你爷儿俩给我乖乖的吧,哈哈 ,哈哈!」韦小宝听得皇帝居然学会了一句「他妈的」,不禁心花怒放,哈哈大笑,捧了刀 剑等物,走出书房,突然间背上一阵剧痛。 第三二回大卖人情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只觉心头烦恶,便欲呕吐,心想:「这可得先去见老婊子,拿了她的药来服下再说。」当 下定了定神,向左首一名太监道:「你给我拿着。我要去慈宁宫向太后请安。」那太监忙 道:「是,是。」将包裹接了过来。 韦小宝来到慈宁宫,通报进去,求见太后。过了好一会,小宫女蕊初走了出来,轻轻的道 :「桂公公,太后在发脾气,说没空见你。你有甚麽事,明天再来吧。」韦小宝一怔,心 想:「明天再来?也不知明天这条命还在不在?」昨晚太后叫他来取药,万万想不到竟会刁 难,一转念间,向蕊初道:「小妹子,请你回报太后,说道小桂子明天就没有命了。你说 我将自己这条命瞧得稀松平常,药是不吃的了。」蕊初呆了一呆,道:「你…你说什麽话? 怎么可以回太后这种无礼的言语?」 韦小宝嘿嘿一笑,道:「反正我就来死了,无礼不无礼也顾不得这许多。」说着转过身来 ,回到自己屋中。 他按过包裹,命那太监离去,这才开锁进房,坐在椅上,不住喘气。沐剑屏道:「你…你身 子不舒服么?」韦小宝道:「瞧见了你羞花闭月之貌,身子就舒服了。」沐剑屏笑道:「我 师姊才是羞花闭月之貌,我脸上有只小乌龟,丑也丑死了。」韦小宝听她说笑,心情立时 转佳,笑道:「你脸上怎麽会有只小乌龟?啊,我知道啦,好妹子,你脸蛋儿又光又滑,又 白又亮,便如是一面镜子。所以会有一只小乌龟。」沐敛屏不解道:「为甚麽?」韦小宝道 :「你跟谁睡在一起 ?你的脸蛋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人的相貌,所以脸上有只小乌龟 了。」方怡道:「呸,你自己过来瞧瞧。」韦小宝笑道:「我若是过来瞧瞧,好妹子脸上 便出现一个又漂亮又神气的大老爷。」 方沐二人都笑了起来。方怡笑道:「小乌龟变大老爷,那是个甚么大老爷?」三人低声笑了 一阵。方恰道:「喂,咱们怎麽逃出宫去,你得给想个法子。」韦小宝这些日干来在皇宫 之中,虽然受人奉承,但一回到自己屋裏,便感十分的孤寂无聊,忽然有沐剑屏、方怡这 两个年轻姑娘相陪,虽然每一刻都有被人撞见的危险,可实在不舍得她们就此离去,说道 :「这可得慢慢想法子。你们两个身上有伤,只要踏出这房门一步,立时便给人拿了。」 方怡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我们昨晚进宫来的同伴,不知有几个人死了,几个人被拿住? 遭难的人叫甚麽名字,你可知道麽 ?」韦小宝摇头道:「不知道,你既然关心,我们可以 去给你打听打听。」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韦小宝自从和她相逢以来,从未听她说 话如此客气,心下正略感诧异,沫剑屏道:「尤其要问问,有一位姓刘的,可平安脱险了 没有。」韦小宝道:「姓刘的?刘什么名字?」沐剑屏道:「那是我们刘师哥。叫作刘一舟 。他……他是我师姊的心上人,那可……那可……」话没说完,突然间嗤的一声笑,却原来方怡 在她肢窝中呵痒,不许她说下去。 韦小宝「啊」的一声、道:「刘一舟,嗯,这……这可不大妙。」方怡情不白禁,道:「怎 麽啦?」韦小宝道:「那不是一个身材高高,脸孔白白,大约二十几岁的漂亮年轻人?这人 武功可着实了得,是不是?」 韦小宝其实并不知道刘一舟是何等样人,只是心想此人既是方恰的意中入,谅必是个漂亮 的年轻人,既是她们师哥,说他武功很高也不会错。果然沐剑屏道:「对了,对了,就是 他,他怎样了?」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唉,这位刘师傅,原来是方姑娘的心上人……」 诠到这裏,门外有人走近,一人说道:「桂公公,太后有赏赐。」韦小宝心中一喜:「他 妈的,老婊子不见老子,老子也不见她,希罕麽?老子不怕自己死,她反怕我死呢。」朗声 说道:「谢赏!」开门出去,向持物而来的太监磕头谢太后赏赐,将一只雕花木盒接了过来 ,打开一看,裏面果然是一个药瓶。他摸出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给了那太监。那太监 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的走一趟,居然挣到五十两银子。 韦小宝回到房中,取出一枚药丸服下。方怡道:「桂大哥,那刘……那刘师哥怎样了?」韦小 宝心想:「臭小娘,跟我说话时一直没好声口,提到了你刘师哥,却叫我桂大哥起来。我 且吓她一吓。」又是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方怡大惊,问道:「怎麽 啦?他……他……他是受了伤,还是……还是死了?」韦小宝哈哈大笑,道:「甚麽刘一舟、刘一 屁,老子从来没见过,他是死了活了,你叫我三声『好公公』,我就费心给你查查去。」 方怡先前见他摇头叹气,连称「可惜」,只道刘一舟定然是凶多吉少,忽然听他这麽说, 心下大喜,道:「说话就没点正经,到底那一句话是真,那一句话是假?」 韦小宝道:「这个刘一舟若是落在我手裏,哼哼,我先绑住了他,狠狠拷打他一顿,问他 用什么花言巧语,骗得了我老婆的芳心。然後我提起刀来,一刀砍将下去,这麽擦的一声 ……」沐剑屏道:「你杀了他?」韦小宝道:「不是!我割了他孵蛋,叫他变成个太监。」沐 剑屏不懂他说些什么,方怡却十分明白,满脸飞红,骂道:「你就爱胡说八道。」韦小宝 道:「你那刘师哥多半已被擒住了,要不要他做太监,我桂公公说出话来,倒有不少人肯 听。方姑娘,你求我不求 ?」方怡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沐剑屏道:「桂大哥,你肯帮人家 忙,用不到人家开言相求,那才是英雄侠义。」韦小宝摇手道:「不对,不对!我最爱听人 家求我。越是好老公,亲老公叫得亲热、我给人家办起事来越有精神。」 方怡迟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韦小宝扳起了脸,道:「要叫老公! 」沐剑屏道:「你这话不对了。我师姊将来是要嫁刘师哥的,刘师哥才是她老公,她怎么 肯叫你老公?」韦小宾道:「不行,她嫁刘一舟,老子要喝醋,大大的喝醋。」 沐剑屏道:「刘师哥人是很好的。」韦小宝道:「他越是好,我越是喝醋,啊哟,酸死了 ,酸死了!喝得醋太多,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捧了那个包裹,走出屋去,反锁了屋门 ,带了四名随从太监,骑马去西长安街平西王在北京的赐第。 吴应熊听说是钦使到来,急忘出来磕头迎接。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我拿点东西给你瞧瞧,小王爷,你胆子大不大?」吴应熊道:「卑职 的胆子是最小的,受不起惊吓。」 韦小宝一怔,笑道:「你受不起惊吓?干起事来,可大胆得很哪!」吴应熊道:「公公的意 思,卑职不大明白,还请明示。」昨晚在康亲王府中,他自称「在下」,今日韦小宝乃奉 旨而来,吴应熊隐隐觉得势头不好,连连自称「卑职」。韦小宝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 少刺客进宫去 ?皇上叫我来问问。」 昨晚皇宫中闹刺客,吴应熊已听到了一些消息,突然听得韦小宝这么问,这一惊当真是非 同小可,立即站起身来,双膝跪倒,向着天井连连磕头,说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 山,奴才父子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奴才吴三桂、吴应熊父子甘为皇上 効死,决无弍心。」韦小宝笑道:「起来,起来,慢慢磕头不迟。小王爷,我给你瞧些物 事。」说着解开包袱,摊在桌上。吴应熊站起身来,一看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双手 发抖,道:「这…这…这…」拿起那张口供,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吴三桂 的差遣,入宫行刺,决意杀死鞑子皇帝,立吴三桂为主云云。饶是吴应熊机变多智,却也 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又即跪倒,说道:「桂……公……公……公,这……这决不是真的 ,奴才们受了奸人……陷害,万望公公奏明圣上,奏……奏明……」韦小宝道:「这些兵器,都 是反贼们携人宫中,图谋不轨,说也真巧,兵器上都刻了贵府的字号。」吴应熊道:「奴 才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的奸计。」韦小宝沉吟道:「你这话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 上相不相信。」吴应熊道:「公公大恩大德,给卑职父子分剖分剖。卑职父子的身家性命 ,都是出於公公所赐。」 韦小宝道:「小王爷,你且起来。你昨晚已送了我一份重礼,倒像早料到有这件事似的, 嘿嘿,嘿嘿。」吴应熊本待站起,听他这句话说得重了,忙又跪倒,说道:「公公明鉴, 公公向皇上给卑职父子说几句剖白的言语,皇上圣明,必定信公公的说话。」韦小宝道: 「这件事早巳闹了开来,索额图索大人,侍卫头儿多隆多大人,都已见过皇上,回禀了刺 客们的供状。你知道啦,这种造反的大事,又有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按了下来 ?替你在皇 上面前剖白几句,也不是不可以。我还想到了一个妙计,虽不是十拿九稳,却多半可以洗 脱你父子的罪名,只不过太也费事罢了。」吴应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韦小宝 道:「起来了好说话。」吴应熊站起身来,连连请安。 韦小宝道:「这些剌客当真不是你派去的?」吴应熊道:「决计不是,卑职怎能做这种十恶 不赦,罪该万死之事?」韦小宝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就信了你这次。倘若这些刺 客是你派的,那可坑死了我,害得我惨了。」吴应熊道:「公公万安,决无此事。」韦小 宝道:「那么依你看来,这些反贼是谁派的?」吴应熊道:「卑职仇家甚多,一时之间,实 在难以确定。」韦小宝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总得找一个仇家出来认头,皇上才 易於相信。」吴应熊道:「是,是!家严替大清打天下,剿灭的叛逆着实不少,这些叛逆的 余党,都是十分痛恨家严的。好比李闯的余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余党啦,云南沐家的 余党啦,他们心中怀恨,什么作乱犯上的事都做得出来。」 韦小宝点头道:「甚麽李闯余逆啦,沐天波的余党啦,这些人武功家数是怎么样的?你教我 几招,我去演给皇上看,说道昨晚我亲眼见到刺客使的是这种招数,货真价宝,决计错不 了。」吴应熊大喜,道:「公公此计大妙。卑职於武功一道,所懂的实在有限,要去问一 问手下人。公公,你请坐一会儿,卑职立刻就来。」说着请了个安,匁匁入内。 只过得片刻,他便带了一人进来,正是他手下随从之首的杨溢之,昨晚韦小宝曾帮他赢过 一十六百面银子的。杨溢之一见韦小宝,忙上前请安,脸上深有忧色,自然已由吴应熊告 知了原由。韦小宝笑道:「杨大哥,你不用担心,昨晚你在康亲王府裏赌钱,不少文武大 臣都是亲眼所见,决不能说你入宫行刺。」杨溢之道:「是,是!就怕奸人陷害,反说世 子带我们去康王爷府中,好叫旁人作个证见,暗中却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韦小 宝道:「那也说得是。」杨溢之道:「世子说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给我们割 白,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极多,各人的武功家数甚杂,只有沐王府的武功自成 一家,倒是很容易认得出来的。」 韦小宝道:「嗯,就可惜这裏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则倒可让他演几个招式。」杨溢之道 :「沐家拳、沐家剑在云南流传已久,小人倒也记得一些,我演几套请公公指点。刺客入 宫,携有刀剑,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风剑』如何?」韦小宝喜道:「你会沐家武功,那再好 也没有了。剑法我是一窍不通,一时也学不会,还是跟你学几招『沐家拳』。」杨溢之道 :「是。公公力擒鳌拜,四海扬名,拳脚功夫定是极高的。小人使得不到之处,还要请公 公点拨。」说着站到厅中,拉开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将出来。 这沐家拳自沐英手上传下来,已有二百余年,历代均有高手传人,可说是千锤百链之作。 杨溢之於这套拳法并不擅长,但这路拳法在云南知者甚众,他武功又是极高,见闻广博, 一招招演将出来,气度凝重,招式精妙。韦小宝看到那招「横扫千军」时,赞道:「这一 招极好!」後来又见到他使「高山流水」,又赞:「这招倒也不坏!」待他将一路一路沐 家拳使完,说道:「很好,很奸!一时之间,我也学不了许多。只是将一两招去皇上面前 演一下,皇上传了宫中武功高手来认,你想认不认得出这武功的来历?」说着指手划脚,将 「横扫千军」与「高出流水」两招依样使出。 杨溢之喜道:「公公使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深得精要,会家子一见便知 是沐家的拳法。公公聪敏过人,一见便会,我们吴家可有救了。」吴应熊连连作揖,道: 「吴家满门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韦小宝心想:「吴三桂家裏有金山银山,我也不 用跟他讲价钱。」当下作揖还礼,说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爷,你再说什么恩德、什 么救命的话,可太也见外了。再说,我是尽力而为,也不知管不管用。」吴应熊连称:「 是,是!」韦小宝将包袱包起,挟在胁下,心想:「这包东西可不忙给他。」忽然想起一 事,说道:「小王爷,皇上还叫我问你一件事,你们云南有个来京的官儿,叫作什么杨一 峯的,可有这一号人物?」 吴应熊一怔,心想:「杨一峯只是个芝蔴绿豆般的小官,来京陛见,还没见着皇上,皇上 怎麽已知道了?」说道:「杨一峯是新委的云南曲靖县知县,现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见圣上 。」韦小宝道:「皇上叫我问你,那杨一峯前几天在酒楼上欺压良民,纵容恶仆打人,不 知这脾气近来改好了一些没有?」 那杨一峯所以能得吴三桂委为曲靖县知县,乃是使了四万多面银子的贿赂得来的,吴应熊 便从中抽了三千多两,此刻听得韦小宝这麽说,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忙道:「卑职定当 好好教训他。」转头向杨溢之道:「你即刻去叫那杨一峯来,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说。」向 韦小宝请了个安,道:「公公,请你启奏皇上,说道:微臣吴三桂知人不明,荐人不当, 请皇上降罪。这杨一峯的官儿立即革职,永不叙用,请吏部大人另委贤能。」韦小宝笑道 :「也不用罚得这麽重吧?」吴应熊道:「杨一峯这厮胆大妄为,上达天听,当真是罪不容 诛。溢之,你给我狠狠的揍他。」杨溢之应道:「是!」 韦小窦哈哈大笑,心想:「这姓杨的宫儿只怕性命不保。」说道:「我这就回宫见皇上去 ,这两招『横扫千军』和『高山流才』可须使得似模似样才好。」说着告辞出门。吴应熊 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大封袋来,双手呈上,说道:「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轻易报答 得了的。不过多总管、索大人,以及众位御的侍卫大臣面前,总得稍表敬意。这裏一点小 小意思,相烦桂公公代卑职分派转交。皇上问起来,大夥见都帮几句口,微臣父子的寃枉 就得洗雪了。」韦小宝接了过来,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麽?这桩差使不难办啊!」他在 宫中一年有余,年纪虽小,却巳将太监们的说话腔调学了十足,若是此时开始冒充桂小宝 ,瞎了眼的海老公恐怕也不易发觉了。 吴应熊和杨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门。韦小宝在轿中拆开封袋一看,竟是十万两银票,心 想:「他奶奶的,老子收下五万。」当下将其中五万两银票揣入了怀裏,余下五万两仍是 放在大封袋中。 他先去御书房见康熙,回禀巳然辨妥,说吴应熊对皇上圣明,感激得难以形容。康熙笑道 :「这可也吓了他一大跳。」韦小宝笑道:「吓得他屁滚尿流。後来我跟他说,皇上明见 万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到是云南沐家的反贼所为。那吴应熊又惊又喜,打从屁眼裏 都笑了出来。」康熙哈哈大笑。韦小宝从怀裏摸出那封袋,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 许多银票出来,说送我一万两,要我分给宫中昨晚出力的众位侍卫。皇上,你瞧,咱们这 可发了大财哪。」那些银票都是五百两一张,一百张已是厚厚的一叠。 康熙笑道:「你小小孩子,一万两银子一辈子也使不完了。余下的银子,你就分了给众侍 卫吧。」韦小宝心想:「皇上虽然聪明,却料不到我韦小宝已有数十万银子的身家。」说 道:「皇上,我跟着你,甚麽东西没有?要这银子何用?奴才一辈子忠心侍侯你,你自会照 管我。这五万两银子,都赏了给侍卫们好了。我只没是皇上的赏赐,何必让吴应熊收买人 心。」康熙本来不想冒名发赏,但听到「收买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动。 韦小宝见康熙沉吟不语,又道:「皇上,吴三桂派他儿子来京,带来的金子银子可真不少 ,见人就送钱,未必安着什麽好心。天下的地方百姓,金银珠宝,本来一古脑儿都是你皇 上的,可是吴三桂这小子跋扈得很,倒像云南是他吴家的地方。」康熙点头道:「你说得 是。这些银子,就说是我赏的好了。」 韦小宝来到御书房外的侍卫房,向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说道:「多总管,皇上吩咐,昨晚众 侍卫护驾有功,钦赐白银五万两。」多隆大喜,忙跪下谢赏。韦小宝笑道:「皇上现下很 高兴,你自己进去谢赏吧。」说着将那五万两银票交了给他。多隆随着韦小宝走进书房, 向康熙跪下磕头,说道:「皇上赐银子,奴才多隆和众侍卫谢赏。」康熙笑着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皇上吩咐,这五万两银子嘛,你瞧着分派,杀贼有功的,奋勇受伤的就多分 一些。」多隆道:「是,是。奴才遵旨。」康熙心想:「小桂子这奴才又忠心,又不贪财 ,很是难得,他竟将这五万两银子尽数赏了侍卫,自己一个钱也不要。」 韦小宝和多隆一齐退出。多隆点出一叠银票,共是一万两,笑道:「桂公公,这算是我们 众侍卫的一番孝心,讲公公赏收,拿去赏给宫裏的小公公们。」韦小宝笑道:「啊哈,多 总管,你这麽说,可不够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武艺高强的朋友。这五万 两银子皇上若是赏了给文官,我小桂子说什麽也要分他一二万两。是赏给你多总管的,你 便是分一两银子给我,我也不能收。」多隆笑道:「侍卫兄弟们都说,宫裏这许多有职司 的公公们,桂公公年纪最小,却最够股友,果然名不虚传。」 章小宝忽然想起一事,道:「多总管,你给我查查,昨晚擒来的反贼之中,可有一个叫作 刘一舟的。倘若有这样一个人,咱们便可着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贼的来龙去脉。」多隆应 道:「是,是!反贼报的自然是假名,我去设法查上一查。」韦小宝回到下处,将到门口 ,只见一名小太监在路旁等侯。那小太监迎将上来,低声道:「桂公公,那个钱老板又送 了一口猪来,这一次叫作甚麽『地黄人参猪』,说是孝敬公公的,正在御厨房中候公公示 下。」 第三三回赴沐王宴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第一口『花雕茯苓猪』还没弄妥当,又送一口『地黄人参猪』 来,你当我们这裏皇宫是猪栏吗?」但这人既已来了,不得不想法子打发。当下来到御厨房 中,果见钱老板满脸堆欢,说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花雕茯苓猪』当真是大补非凡, 桂公公吃了之後,你瞧神清气爽,满脸红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顾,又送了一口『地黄人参 猪』来。」说着向身旁一指。 只见这口猪却是活猪,全身白毛,模样甚是漂亮,在竹笼之中不住的打圈子。韦小宝不知 他闹甚麽玄虚,只点了点头。那钱老板挨近身来,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啧,啧,啧! 桂公公吃了『花雕茯苓猪』的猪肉,脉搏旺盛,果是大不相同。」韦小宝只觉手中多了一 张纸条,只是御厨房中耳目众多,也不便多问。钱老板道:「这口『地黄人参猪』吃法另 有不同,请公公吩咐下人,在这裏用上好酒槽,喂上十天。十之後,小人再来整治给公公 享用。」 韦小宝皱眉道:「第一口『花雕茯苓猪』已搞得我虚火上升,麻烦不堪,什么人参猪,燕 窝猪,钱老板你自己触祭吧,我可吃不消了。」钱老板哈哈一笑,道:「这是小人一点孝 心,可再也不敢麻烦公公了。」说着连连请了几个安,退了出去。 韦小宝心想这张纸条上一定写得有字,自己西瓜大的字认不上一担,只得吩咐厨房中执事 杂役好好饲养那口猪,自行回屋,心想:「钱老板这人当真聪明得很,第一次在一口死猪 中藏了个活人进宫,第二次若再送死猪进宫,不免引人怀疑,索性送了一口活猪进来,让 它在御厨房中喂着,甚麽花样也没有。就算本来有人心下怀疑,那也是疑心尽去了。对, 要使乖骗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後一有机会,再得补补漏洞。」又想:「这字条, 只好请小郡主读读,他妈的,有话不好明讲吗,偏写他奶奶的甚么字条?」 开锁入屋,沐剑屏道:「桂大哥,有人来到门外,好像是送饭菜来的,定是见到门上上了 锁,没打门就走了。」韦小宝道:「你怎知是送饭菜来的?哈哈,你们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可饿得狠了,是不是?怎么不吃糕饼点心?」沐剑屏吃吃而笑,道:「老实不客气,早吃过 啦。」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说到这裏,有些结结巴巴。 韦小宝道:「你刘师哥的事,我还没查到。宫裏侍卫们说,没抓到姓刘的人。」方怡低声 道:「多谢你啦,只要没给捉到,那就很好。」韦小宝道:「那也没什么好。他在外面想 你,你在宫裏想他,一辈子的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对情哥情姐儿见不了面,岂不难熬得 很?」方怡脸上一红,道:「我怎么会在宫裏待一辈子?」韦小宝道:「姑娘们一进了皇宫 ,那裏还有出去的日子?像你这样羞花闭月的姐儿,我小桂子一见就想娶了做老婆。若是给 皇帝瞧见了,更加非封你做皇后娘娘不可。方姑娘,我劝你还是做了皇后娘娘吧!」 方怡急道:「我不跟你多说,你每一句话总是呕我生气,逗我着急。」 韦小宝一笑,将手中字条交给沫剑屏,道:「小郡主,你念一念这字条。」沐剑屏接了过 来,念道:「『高升茶馆说唱全本英烈传。』那是什么啊?」韦小宝一听,已明其中道理: 「天地会的人有事要见我。请我去茶馆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笑道:「枉为你是沐家後 人,连英烈传也不知道。」沐剑屏道:「英烈传我自然知道,那是太祖皇帝龙兴开国的故 事。」韦小宝道:「有一回书,叫做『沐王爷三箭定云南,桂公公双手抱佳人』,你听过 没有?」沐剑屏啐道:「我们黔宁王爷爷平定云南,英烈传中自然有的。可那有什么桂公公 双手……双手的?」 韦小宝正色道:「你说桂公公双手抱佳人,没这回事?」沐剑屏道:「自然没有,是你杜撰 出来的。」韦小宝道:「咱们打一个赌,若是有就怎样?没有又怎样?」沐剑屏道:「英烈 传的故事我可听得熟了,自然没有,赌甚么都可以。方师姊,没有他说的事,是不是?」方 怡还没回答,韦小宝已一跃上床,连鞋钻入被窝,睡在二人之间,左手搂住方恰的头颈, 右手抱住了沐剑屏的腰,说道:「我说有,就是有!」 方怡和沐剑屏同时「啊」的一声惊呼,不及闪避,已给他牢牢抱住。沐剑屏伸出右手,将 他用力一推,韦小宝乘势侧过头去,伸嘴在方怡嘴上吻了一下,赞道:「好香!」方怡待要 挣扎,身子只微微一动,胸口肋骨断绝处已剧痛连心,左手翻了过来,拍的一声,打了他 一个耳光。韦小宝笑道:「谋杀亲夫哪,谋杀亲夫哪。」一骨碌从被窝裏跳了出来,抱住 沐剑屏,也亲了个嘴,赞:「一般的香!」哈哈大笑,奔出房门,反手又锁上了门。 他住处是在南库之南的御膳房侧,当下往北绕过养心殿,折而向西,过西三厅、养华门、 寿安门,往北过寿安宫、英华殿之侧,转东过西铁门,向北出了神武门,那神武门是紫禁 城的後门,一出神武门,那便是出了皇宫,当下迳往高升茶馆来。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来,便见高彦超慢慢走近,向他使个眼色。韦小宝点了点头,见高 彦超出了茶馆,心想:「你总得等我。」喝了几口茶,在桌上抛下一钱银子,说道:「今 儿这回书没什麽听头。」慢慢踱将出去,果见高彦超等在街角,走得几步,便是两顶轿子 。高彦超让韦小宝坐了一顶,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见无人跟随,便也坐上了一顶 。 那两顶轿子的轿夫健步如飞,行了一顿饭时分便停了下来。韦小宝见轿子所停之处是一座 小小的四合院,跟着高彦超入内,一转进影壁,便见天地会中的一群兄弟迎了上来,一齐 躬身行礼。樊纲、风际中、玄贞道人,以及那钱老板都在其内。韦小宝笑道:「钱老板, 你到底尊姓大名哪?」钱老板道:「不敢,属下真的是姓钱,名字叫做老本。本来的本,不 是老板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蚀了老本。」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精明得很,倘若真是 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给你赚了过来啦。」钱老本微笑道:「韦香主,你夸奖啦!」 众人将章小宝让到上房中坐定。樊纲心急,说道:「韦香主,你请看。」说着递过一张大 红泥金帖子来,上面用浓浓的墨写着几行字。韦小宝道:「这些字嘛,他们认得我,我可 跟他们没什么交情,这是初次相会,不认识。」钱老本道:「韦香主,是张请帖,请咱们 吃饭去的。」韦小宝道:「那好得很哪,是谁这么赏脸?」钱老本道:「帖子上写的名字是 沐剑声。」 韦小宝一怔,道:「沐剑声?」钱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的小王爷。」韦小宝点头道:「 是『花雕茯苓猪』的哥哥。」钱老本道:「正是 !」韦小宝道:「他请咱们大夥儿都去?」 钱老本道:「他帖子上写得倒是很客气,请天地会青木堂韦香主,率同天地会众位英雄同 去赴宴,时间就是今晚,地点是在西坑子胡同。」韦小宝道:「你想他是什么意思?在酒饭 裏下他妈的蒙汗药 ?」钱老本道:「按理说,云南沐王府在江湖上这广大的名头,沫剑声 又是小王爷的身份,乃是跟咱们陈总舵主平起平坐的大人物,决不能使这种下三滥的勾当 。不过会无好会,宴无好宴,韦香主所虑,却也不可不防。」韦小宝道:「咱们去不去吃 这顿饭?哼哼,宣威火腿,过桥米綫,云南气锅鷄,那是有得吃的了。」众人面面相觑,一 时之间,谁都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玄贞道人道:「大夥儿就是要请韦香主示下。」 韦小宝笑道:「一顿好酒好饭,今晚大夥儿总是有得下肚的。要太太平平呢,就让我作东 道,吃过饭後,再来推牌九赌钱,叫花姑娘也可以,都是兄弟会钞。你们若是给我省钱呢 ,大夥儿就去扰那姓沐的。」他这番说得极是慷慨大方,其实却又十分滑头,去不去赴宴 ,自己不拿主意。樊纲道:「韦香主讲众兄弟吃喝玩乐,那是最开心不过的事。不过这姓 沐的邀请咱们,咱们倘若不去,倒似是怕了他们,不免堕了咱天地会的威风。」韦小宝道 :「你说是该去?」眼光转到玄贞、风际中、钱老本、马彦超等人脸上,只见各人都缓缓点 了点头。( 韦小宝道:「大夥儿都说去,咱们就去吃他的,喝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茶来伸手 ,饭来张口,毒药来呢?咱们咕噜一声,也他妈的吞入了肚裏。这叫做英雄不怕死,怕死不 英雄。」玄贞道:「大家小心在意,总瞧得出一些端倪。大夥儿商量好了,有的喝茶,有 的不暍,有的饮酒,有的不钦、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鱼。就算他们下毒,也不能让他们 一网打尽。但若大家甚麽都不吃,可又惹他们笑话了。」 当下众人商量定当。韦小宝除下太监服色,又打扮成一个公子哥儿的模样,这些衣帽饰物 ,马彦超早巳替他预备好。他仍是坐了轿子,在众人拥簇之下,往西坑子胡同而去。韦小 宝心想:「在宫裏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只怕老婊子来杀我,那有这般做青木堂香主的逍遥 快乐?只是师父吩咐过,要我在宫裏打采消息,倘若自行出来,只怕香主固然做不成,这条 小命能不能保,咱们也得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那西坑子胡同约在两里之外,轿子刚停下,便听得鼓乐丝竹之声,韦小宝从轿中出来,耳 边听得一阵锁呐吹奏,心道:「娶媳妇儿吗?这般热闹。」只见一座大宅院大开中门,十余 人衣冠齐楚,站在门外迎接,当先一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气勃勃,说 道:「在下沐剑声,恭迎韦香主大驾。」 韦小宝这些日子来结交亲贵官宦,对方这等甚恭的局面倒也见得惯了。常言道:「居移气 ,养移体」,他每日和皇帝相伴,甚么亲王贝勒尚书将军,时时见面,也不当甚么一会子 事,所以他年纪虽小,已自然而然有一股威严气象。沐剑声名气虽大,却也大不过康亲王 、吴应熊这些人,眼见沐剑声亲自相迎,便拱了拱手,道:「小王爷多礼,在下可不敢当 。」打量他相貌,见面容微黑,眉目之间和小郡主沐剑屏依稀有些相像。 沐剑声早知天地会在北京的首领韦香主是个小孩子,又听白寒枫说这孩子武艺低微,油嘴 滑舌,只是个小流氓,小泼皮,料想他不过倚仗师父陈近南的靠山,才做到香主之位,此 刻见他神色镇定,一副漫不在乎的横样,心想:「这孩子只怕也有点路道。」当下让进门 去,只见厅中椅上都披了红缎套子,衬着锦垫,各人分宾主就座。「圣手居士」苏冈、白 寒枫和其余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剑声之後。沐剑声与樊纲等人一一通问姓名,说了许多久 仰大名等等的客套话。樊纲等均想:「这位沐家小王爷倒没其麽架子,说话算是依足了武 林中的规矩。」 仆役送上香茶,厅口的鼓乐手又吹奏起来,正是欢迎贵宾的隆重礼数。 鼓声中,沐剑声吩咐:「开席!」引着众人走进内厅。只见居中一张八仙桌,披着绣花桌 围,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陈设虽无康亲王府中的豪阔,却也颇为精致。沐剑声微 微躬身:「请韦香主上座。」韦小宝看这局面,这首席当是自己坐了,说道:「这个只好 不客气啦。」沐剑声在下首主位相陪。各人坐定後,沐剑声道:「有请师父。」 苏冈和白寒枫走道内室,陪了一个老人出来,沐剑声站着相迎,说道:「师父,天地会青 木堂韦香主今日大驾光临,可给足了我们面子。」转头向韦小宝道:「韦香主,这位柳老 师傅,是在下的受业恩师。」韦小宝拱手道:「久仰。」只见这老人身材又高又大,满脸 红光,白须稀稀落落,头上一根头发也无,足有七十来岁年纪,却是精神饱满,双目炯炯 有种。他一双眼睛在韦小宝身上一转,哈哈笑道:「天地会近来好大的名头……」他说话声 音极响,这几句话随口说来,已与常人大声疾呼一般,按着说道:「果然是英才辈出,韦 香主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见的奇才。」 韦小宝笑道:「我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可说是个蠢才。那日给白师傅扭住了手,动 弹不得,险些儿连『我的妈啊』也叫了出来。在下武功,当真是稀松平常,哈哈,哈哈! 」众人一听,均是愕然失色。白寒枫的脸色更是十分古怪。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阵,道 :「韦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夫可有三分佩服了。」韦小宝笑道:「三分佩 服,未免太多,有他妈的一分半分,不将在下当作没出息的小叫化、小把戏、小猴儿,也 就是了。」那老人又是哈哈大笑,道:「韦香主说笑了。」 玄贞道人说道:「老前辈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称『铁背苍龙』的柳老英雄吗?」那老人 笑道:「不错,玄贞道长倒还知道老夫的贱名。」玄贞心中一凛:「我还没通名,他已知 道我名字,沐家这次可准备得十分周到。此人一到,他们不必下毒,单凭武功上决胜败, 这裏众兄弟没有一个是他敌手。」躬身说道:「柳老英雄当年怒江诛三霸,腾冲杀清兵, 侠名播於天下,江湖上後生小子说起老英雄来,无不敬仰。」那老人道:「嘿嘿,这是从 前的事了,还说它作其?」但充满了喜悦之情。 原来这「铁背苍龙」柳大洪成名已久,当年沐天波对他也好生敬重。清军打平云南,柳大 洪出全力救护沐氏遗孤,沐剑声便是他的亲传弟子,乃是沐王府中除了沐天声之外的第一 号人物。 沐剑声道:「师父,你老人家陪韦香主坐。」柳大洪道:「好!」便在韦小宝身旁坐下。这 张八仙桌向外一边空着,上首是韦小宝、柳大洪、左首是樊纲,风际中,右首下手是沐剑 声,上手虚位以待。天地会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要请一个什么厉害人物出来?」只听沐 剑声道:「扶徐师傅出来坐坐,让众位好朋友见了,也好放心。」苏冈道:「是!」入内扶 了一个人出来。 樊纲等人一见,都是又惊又喜,齐叫:「徐大哥!」原来这人弓腰曲背,正是「八手猿猴」 徐天川。他脸色蜡黄,伤势未愈,但性命显然已经无碍。天地会群豪一齐围了上来,纷纷 问好,都是不胜之喜。 沐剑声指着自己上首的坐位,道:「徐师傅请这边坐。」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韦小宝躬身 行礼道:「韦香主,你好。」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徐三哥你好,近来膏药生意不大发财 吧?」徐天川叹了口气,道:「简直没生意。属下给吴三桂手下的走狗们掳了去,险些送了 老命,幸亏沫家小王爷和柳老英雄相救。」 天地会群豪听了此言,都是一怔。樊纲道:「徐三哥,原来那日是吴三桂手下那批汉奸们 做的手脚。」徐天川道:「正是。这批汉奸闯进同春堂来,捉了我去,那杨……杨一峯这狗 贼臭骂了我一顿,用一张膏药贴在我嘴上,说要饿死我这只老猴儿。」众人一听有杨一峯 在内,那是决计不会错的了。樊纲、玄贞等齐向苏冈、白寒枫道:「那日多有冒犯。众位 英雄义气深重,我天地会感激不尽。」苏冈道:「不敢。我们只是奉小王爷之命办事,不 敢居功。」白寒枫哼了一声,显然对於搭救徐天川之事十分不愿意。 韦小宝心想:「这个小王爷倒是精明得很,他妹子给我扣着,他先去救了徐老儿出来,好 求我放他妹子。我且装作不知,却听他有何话说。」这时众仆斟上酒来,一碗碗菜肴甚是 丰盛。天地会群豪一来见徐天川是他们所救,二来又有「铁背苍龙」柳大洪这等大名鼎鼎 的老英雄在座,料想决计不致放毒,当下去了疑虑之心,酒到杯乾,喝得甚是爽快。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胡子,说道:「众位老弟,贵会在京城直隶,以那一位老弟为首? 」樊纲道:「在京城直隶一带,敝会之中,职位最尊的是韦香主。」柳大洪点头道:「很 好,很好!」喝了一杯酒,道:「但不知这位小老弟对於贵我双方的纠葛,能有所担当麽? 」韦小宝道:「老伯伯,你有甚麽话,不妨说出来听听。我韦小宝人小肩膀窄,小事还能 担当这么一分半分,大事可就把我压垮了。」天地会与沐王府群豪听他这麽说,都不由暗 暗皱眉,均想:「这孩子说话流氓气十足,一开口就耍无赖,不是英雄好汉的气慨。」 柳大洪道:「你不能担当,这件事可也不能罢休。那只好请小老弟传话去给尊师,请陈总 舵主赶来处理了。」韦小宝道:「老伯伯有什么事要跟我师父说,你写一封信,我们给你 送去便是。」柳大洪嘿嘿一笑,道:「这件事吗,是白寒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爷手下,不知 如何了结,要请陈总舵主拿一句话出来。」 徐天川霍地站起,昂然说道:「沐小王爷、柳老英雄,你们把我从汉奸手下救出,免遭恶 徒折辱,在下感激不尽。白大侠是在下所害,在下一命抵一命,赔了他这条老命便是,又 何必让陈总舵主,韦香主为难?樊兄弟,借你佩刀一用。」说着伸出右手,向着樊纲。这意 思非常明白,他是要当场自刎,了结一塲公案。 韦小宝道:「慢来,慢来!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这麽心急。你年纪一大把,怎地火气这 麽大?我是天地会的香主不是?你不听我吩咐,可太也瞧不起我了。」天地会中「不遵号令 」这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知罪,敬奉韦香主号令。」韦小宝甚是得 意,道:「白大侠死也死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他也活不转啦,做来做去总是赔本生意 ,可不是生意经。 众人的目光都瞪视在他脸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说八道什么。天地会群豪尤其担心,均想 :「本会在武林中的声名,可别给这什么也不懂的小香主给败坏了。若是他说出一番不三 不四的言语来,传到江湖之上,我们以後可没脸见人。」只听韦小宝接着说道:「小王爷 ,你这次从云南来到北京,身边就只带了这几位朋友么?那似乎少了一点吧?」 沐剑声哼了一声,道:「韦香主此言是何用意?」韦小宝道:「那也没甚麽用意。小王爷的 性命这样尊贵,跟我韦小宝大不相同,来到京城之中,若是不多带一些人保护,一个不小 心,给鞑子走狗拿了去,岂不是大大的犯不着?」沐剑声长眉一轩,道:「鞑子走狗想要拿 我,可也没这么容易。」韦小宝笑道:「小王爷武艺惊人,打遍天下…嘿嘿…这个对手很少 ,鞑子自然是捉你不去了,不过…不过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个个都似小王爷这般了得 ,倘若给鞑子顺手牵羊,反手牵牛,这么希里呼噜的请去了几位,似乎也不怎麽有趣了。 」 沐剑声道:「韦香主此言,可是讥刺在下麽 ?」说到这句话时,脸上神色已颇为难看。 第三四回顺水人情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不对,不对,我这一生一世。只有给人家欺侮,决不会去欺侮人家的。人家 抓住了我的手,你瞧,乌青也还没褪,痛得我死去活来,这位白二侠,嘿嘿,手劲真不错 ,那两招『横扫千军』,『高山流水』,的确了不起。若是去搭救你们的朋友,当真管用 ,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要是去顺手牵羊,反手牵牛什么的,也包管一定牵到。」 白寒枫脸色铁青,待要说话,终於强行忍住。沐剑声和柳大洪对望了一眼,均觉韦小宝言 语之中,另有含意。柳大洪道:「小兄弟,你的话有些高深莫测,我们不大明白。」韦小 宝笑道:「老爷子太客气了。我的话低浅莫测是有的,『高深莫测』四字,那可不敢当了 。低浅之至,低浅之至。」柳大洪道:「小兄弟说道,我们沐王府中,有人给鞑子拿了去 。不知此言是何用意?」 韦小宝道:「一点用意也没有,小王爷,柳老爷子,就算是我喝醉了酒,胡说八道,他妈 的作不得数。」沐剑声哼了一声,强抑怒气,道:「原来韦香主是消遣人来着。」韦小宝 道:「小王爷,你想消遗吗?你在北京城裏逛过没有?」沐剑声道:「怎么样?」韦小宝道: 「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们云南的昆明,那是没有北京城大的了,是不是?」沐剑声愈益恼 怒,道:「那怎麽样?」樊纲听韦小宝说话东拉西扯,越来越不成话,当下插口道:「北京 城花花世界,就可惜给鞑子占了去,咱们稍有血性之人,无不恼恨。」 韦小宝不理他,继续说道:「小王爷,今天请我喝酒,在下无以为报,几时你有空,我带 你到北京城各处逛逛,有个熟人带路,就不会走错了。否则的话,若是乱闯乱走,一不小 心,走进鞑子的皇宫,小王爷武功虽高,也不大方便。」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 大家是自己人。可否说得更明白些?」韦小宝道:「我的话再明白没有了,沐王府的朋友们 武功都是极高的,什么『横扫千军』,『高山流水』,使得再厉害没有,就可惜在北京城 裏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胡裏胡涂的说不定就逛进了紫禁城去。 柳大洪和沫剑声对望了一眼,向韦小宝道:「那又怎样?」韦小宝道:「听说紫禁城中,一 道道门户很多,一间间宫殿很多,胡乱走了进去。若是没有皇帝皇太后带路,很容易迷路 ,说不定一辈子走不出来,也是有的。在下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皇帝皇太后有没有空,白 天黑夜给人带路。或许沐府的小王爷面子大,你们手下的众位朋友们抬了小王爷的字号出 来,把皇帝小子、皇太后这老婊子吓倒了,可也难说得很。」他在肚裏常常骂太后为「老 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广众之间大声骂了出来,心中的痛快当真是难以形容。 众人听他把皇太后叫作「老婊子」都觉颇为新鲜,樊纲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柳大洪道: 「小王爷的手下行事小心谨慎,次计不会闯进皇宫去的。听说吴三桂那大汉奸的儿子吴应 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宫干些勾当,也未可知。」韦小宝点头道:「柳老爷说得不错。 在下有个赌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宫裏服侍众侍卫的。他说昨晚宫裏捉到了几名刺客,招 认出来是沐王府小王爷的手下……」沐剑声失惊道:「什么?」右手一颤,拿在手裏的一只匙 羹掉了下来,当的一声,碎成四片。韦小宝道:「我本来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 大忠臣,派人去行剌鞑子皇帝,那是……那是这个大大的英雄奸汉。原来那是汉奸吴三桂的 手下,那可饶他们不得了。我马上去跟那个朋友说,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这些刺客。 他妈的,大汉奸手下,有什么好东西了,非叫他们多吃些苦头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鞑子宫裏担任什么职司?」韦小宝摇头道: 「他是给侍卫们扫地冲茶倒便壶的小厮,说出来丢脸得很,人家叫他癫痢头小三子,有什 么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给绑着,我本来叫癞痢头小三子偷偷拿些好东西给他们吃。柳老爷 子既说他们是大汉奸的手下,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们大腿上多戳上几刀,免得那些乌龟 王八蛋给逃了。」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测之辞,作不得准。他们既然胆敢到宫中行刺 ,也算是有胆的好汉子,韦香主如能托贵友照看一二,也是出於江湖上的义气。」 韦小宝道:「这癞痢头小三子,跟我最好不过,他赌钱输了,我总是十两八两的给他,从 来不要他还。小王爷和老爷子有甚麽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干,他可不敢推托。」柳大洪道 :「如此甚好,不知宫中擒到的刺客共有几人,叫甚麽名字。这些刺客胆子不小,我们倒 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头,贵友若是能代为打听,在下很承韦香主的情。」 韦小宝一拍胸脯,道:「这个容易。可惜这些刺客不是小王爷的手下兄弟,否则的话,我 设法救他一个出来,交了给小王爷,一命换一命,那么徐大哥失手伤了白大侠之事,也就 算是一笔勾销了。」柳大洪向着沐剑声瞧去,缓缓点头。沐剑声道:「我们不知这些刺客 是谁,但既去行刺鞑子皇帝,总是仁人义士,是咱们反清复明的同道。韦香主,你如能设 法相救,不论成与不成,沐剑声永感大德,徐三爷和白大哥的事,自然是再也休提。」韦 小宝向白寒枫瞧去,道:「小王爷不提,就怕白二侠不肯罢休,下次见面又来抓住我的手 ,捏得我大哭大叫,这味道那可差劲得很。」 白寒枫霍地站起,朗声说道:「韦香主若是能救得我们…我们…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侠客义 士,姓白的这只手得罪韦香主,自当断此一手,向韦香主赔罪。」韦小宝笑道:「不用, 不用,你割一只手给我,我要来干甚麽?何况我那个癞痢头兄弟有没本事去皇宫救人,那也 难说得很。这些刺客去行剌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几道脚镣手铐,又不知 有多少人看守。我说去救人,也不过吹吹牛,大家拿来说说话消遣罢了。」 沫剑声道:「皇宫中救人,自然是千难万难,我们也不敢指望能成功,只要韦香主肯从中 尽力,不论成与不成,大夥儿一般的同感大德。」韦小宝道:「好,咱们酒也喝够了,我 这就去找那个兄弟商量商量。他妈的玩他两手,倒也快活。」一伸手,从怀中摸了些物事 出来,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四粒骰子滚了几滚,四粒尽是红色的四点朝天 ,韦小宝拍手道:「满堂红,满堂红,上上大吉!唉,可不要人人杀头,杀个满堂红才好。 」众人相顾失色,尽皆愕然。 韦小宝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扰了,这就告辞。徐三哥跟我们回去,成不成?」沐剑声道 :「韦香主太客气了,我恭送韦香主、徐三爷和天地会众位朋友的大驾。」当下韦小宝和 徐天川、樊纲等人离席出门。沐剑声、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门之外,眼看韦小宝上了轿,-这 才回进屋去。 群豪同到那四合院中,樊纲最是性急,道:「韦香主,皇宫中昨晚有刺客么?瞧他们神情, 这些刺客只怕是他们派去的。」韦小宝笑道:「正是。宫中昨晚来了剌客,这事谁也不敢 泄漏,外间无一人得知,他们却丝毫不觉奇怪,自然是他们干的无疑。」玄贞道:「这些 人胆敢去行刺鞑子皇帝,算得是胆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钦佩。韦香主,你说能救得出麽? 只怕这件事极难。」 韦小宝在席上与沐剑声、柳大洪对答之时,心中早已打好了主意,料想要搭救被擒的刺客 ,那是决无可能,但自己屋裏床上,却好端端的躺着一个小郡主,一个方怡。小郡主不是 刺客,是天地会捉进宫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数,那方怡却是闯进宫去的刺客,想法子让她 混出宫来,那可不是难事。他听玄贞这么问,微笑道:「多了不行,救个把人出来,或许 还办得到。徐三哥只杀了白寒松一个,咱们弄一个人出来还他们,一命抵一命,他们也不 吃亏了。何况咱们连本带利,还有利钱,连钱老板弄来的那个小姑娘,一并也还了他们, 还有甚麽说的?钱老板,明天一早,你再抬两口死猪到御厨房去,待得到我屋裏装了人,我 在厨房裏大发脾气,骂得你狗血淋头,说这两口猪不好,逼你立刻抬出宫去。」 钱老本拍掌笑道:「韦香主此计大妙。装小姑娘的那口死猪,倒也罢了,另一口可得挑选 特大号的。」当下韦小宝向徐天川慰问了几句,笑道:「徐三哥,你别烦恼。杨一峯这狗 贼得罪了你,我叫吴应熊打断他的狗腿。」徐天川应道:「是,是,多谢韦香主。」心中 却半点也不相信,寻思:「小孩子家胡言乱语,吴应熊是平西王的世子,多大的气焰,怎 会来听你的话?」 韦小宝刚回皇宫,一进神武门,便见到两名太监迎了上来,道:「桂公公,快,快去,皇 上传你。」韦小宝:「有甚麽要紧事了?」一名太监道:「皇上已催了几次,像是有急事, 皇上在上书房。」 韦小宝快步赶到书房。康熙正在房中踱来踱去,一见他进来,脸有喜色,骂道:「他妈的 ,你死到那裏去啦?」韦小宝知道小皇帝学会「他妈的」三字之後,若是只有自己一人在他 跟前,便用上一用,说道:「启奏皇上,奴才心想这些刺客胆大妄为,若不一网打尽,恐 怕不大妙,须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个正主儿才好,所以刚才换了便装,到各处大街小巷走 走,想探听一下,到底刺客的头儿是谁,是不是在京城之中。」康熙道:「很好,可探到 了甚么消息?」韦小宝心想:「若说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巧。」说道:「走了半天,没 见到甚么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康熙道:「你乱走瞎闯,未必有用。我倒有个主 意。」 韦小宝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适才多隆禀告,擒到的刺客口风很紧 ,不论怎么拷打诱骗,始终咬实说是吴三桂所遣,看来便是杀了他们,也问不出一句真话 。我想不如放了他们。」韦小宝道:「放了?这…这可太便宜他们了。」康熙微笑道:「放 了小狼,这小狼该去找母狼吧?」韦小宝大喜,拍掌笑道:「妙极,妙极!咱们放了刺客, 却暗中撮着,他们自会去和反贼的头头会面。皇上神机妙算,当真胜过三个诸葛亮。」 康熙笑道:「甚么胜过三个诸葛亮?你这马屁未免拍得太过。只是如何撮着刺客,不让他们 发觉,倒不大易办。小桂子,我给你一件差使,你假装好人,将他们救出宫去,那些刺客 当你是同道,自然带你去了。」韦小宝沉吟道:「这个……」康熙道:「这件事自然颇为危 险,若是给他们察觉了,非立时要了你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则的话,我真想 自己去干一下子,这滋味可妙得很哪。」 韦小宝道:「皇上叫我去干,自然遵命,再危险的事也不怕。」康熙大喜,拍拍他的肩膀 ,笑道:「我早知你又聪明,又勇敢,很肯替我办事。你是小孩子,那些刺客不大会起疑 。我本来派两名武功好的侍卫去干,但是那些刺客不是笨人,未必会上当。一次试了不灵 ,第二次就不能再试了。小桂子,你去办这件事,就好像是我亲身去办一样。」原来康熙 学了武功之後,跃跃欲试,一直想干几件危险之事,但身为皇帝,毕竟不便涉险,派韦小 宝去干,就拿他当作自己替身,就算这件事由侍卫们去办可能更好,他也宁可差韦小宝去 。他想小桂子年纪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聪明不及我,他办得成,我自然也办得成,虽 然不能亲历其境,但也能想像得到之事。康熙又道:「你要装得越像越好,最好能当着刺 客之面,杀一两名看守的侍卫,使他们对你毫不怀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松盘查,让 你带着他们出宫。」 韦小宝应道:「是!只是侍卫的武功好,只怕我杀他们不了。」康熙道:「你随机应变好了 ,不过可得小心,别让侍卫先将你杀了。」韦小宝伸了舌头,道:「若让侍卫杀了,那可 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而成为反贼的向党。」 康熙双手连搓,很是兴奋,道:「小桂子,你干成了这件事,要我赏你些甚麽?」韦小宝: 「这件事倘若办成功,皇上一定开心。只要皇上开心,那可比甚么赏赐都好。皇上下次再 想到甚么既有趣、又危险的玩意儿,仍是派我去办,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道:「 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监,否则我一定赏你个大官做做。」韦小宝心念一 动,道:「谢皇上金口。」心想:「总有一天,你会发觉我是个冒牌太监,那时候可不知 要如何生气了。」说道:「皇上,我求你一个恩典。」康熙笑道:「想做官麽?」韦小宝道 :「不是!我替皇上赤胆忠心办事,若是闯出了祸,惹皇上生气,你可得饶我性命,别杀我 头。」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对我忠心,你这颗脑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摆得稳稳的。」说着 哈哈大笑。 韦小宝从上书房出来,寻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怡给沐王府,这么一来,变成了奉 旨放刺客,那两个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出去了。刺客的真正头儿,刚才老子就同他们一块喝 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将沐剑声小乌龟和柳大洪老家伙抓了起来?可是师父一知道我干这件 事,定然不饶。他妈的,我到底还做不做天地会的香主哪?」 他在宫裏人人奉承,康熙又对他十分宠信,一时之间,真想在宫裏就当他一辈子的太监了 ,但一想到皇太后,不由得心中一寒:「这老婊子说甚麽也要寻我晦气,老子在宫裏可躭 不长久。」 当下走去乾清宫之西的侍卫房,当班的头儿正是趟齐贤。他昨晚既分得了银子,今日又从 侍卫总管多隆处得了赏赐,得知是韦小宝在皇上面前说了好话,一见他到来,喜欢得什么 似的,一跃而起,迎了上来,笑道:「桂公公,什么好风儿吹得你大驾光临?」韦小宝笑道 :「我来瞧瞧那几个大胆的反贼。」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皇上差我来帮着套套口供,要 查到主使他们的正主儿到底是谁。」赵齐贤点头道:「是。」低声道:「这三个反贼嘴紧 得很,已抽断了四根皮鞭子,总是一口咬定,是吴三桂派他们来的。」韦小宝道:「让我 去问问。」 走进西厅,只见木柱之上绑着三条汉子,都是光着上身,全身已给打得血肉模糊。一个是 条虬髯大汉,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个皮色甚白,另一个身上剌满了花,胸 口刺着个狰狞的虎头。韦小宝寻思:「不知这二人之中,有没有刘一舟在内?」转头向赵齐 贤道:「赵大哥,恐怕你们捉错了人,你且出去一会。」赵齐贤道:「是。」转身出去, 带上了门。 韦小宝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虬髯汉子怒目圆睁,骂道:「狗太监,凭你也配来问老子 的名字。」韦小宝低声道:「我受人之托,来救一个叫做刘一舟的朋友……」他此话一出, 三个人脸上都有惊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那虬髯汉问道:「你受谁之托?」韦小宝道:「 你们中间有没有刘一舟这个人,有呢,我有话说,若是没有,那就算了。」三人又是你瞧 瞧我,我瞧瞧你,颇有迟疑之色,生怕上了韦小宝的当。那虬髯汉子又问:「你是何人?」 韦小宝道:「托我那两位朋友,一位姓沐,一位姓柳。『铁背苍龙』,你们认不认识?」 那虬髯汉子大声道:「『铁背苍龙』柳大洪在云贵四川一带,谁人木知,那个不晓?沐剑声 是沐天波的儿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韦小宝点头道:「三位既然不识得 沐家小王爷和柳老爷子,那末定然不是他的朋友了。想来这些招式也不识得。」说着拉开 架子,使了几招,正是沐家拳的招式,「横扫生军」与「高山流水」自在其内。那胸口刺 有虎头的年轻人「咦」了一声。小宝停手问道:「怎么?」那人道:「没什么。」 虬髯汉子道:「这些招式是谁教的?」韦小宝笑道:「我老婆教的。」虬髯汉子呸了一声, 道:「太监有什么老婆?」他本来骂韦小宝为「狗太监」,後来听他言语有异,行动奇特, 免去了这个「狗」字。韦小宝道:「太监为什么不能有老婆?人家愿嫁,你管得着麽?我老 婆姓方,单名一个怡字……」他刚说了「方怡」两字,那皮肉白净的年轻人突然大吼一声, 喝道:「胡说!」 韦小宝见他额头青筋暴起,眼中要喷出火来,情急之状已达极点,料想这人便是刘一舟了 ,暗暗喜欢,见他一张长方脸蛋,相貌颇为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可怖,当 下笑道:「什尘胡说?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姓方的後人。跟我做媒人的姓苏 ,名叫苏冈,有个外号噼作『圣手居士』。还有个媒人姓白,他兄长白寒松最近给人打死 了,那白寒枫穷极无聊,就给人做媒骗钱,收殓他死了的兄长………」那年轻人越听越怒,吼 道:「你………你………你………」 那虬髯汉子道:「兄弟,且别作声。」向韦小宝道:「沐王府中的事儿,你倒知道得挺多 。」韦小宝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头家裏的事,怎么不知道?那方怡方姑娘本来 不肯嫁我的,说跟她师哥刘一舟已有婚姻之约。但听说这姓刘的不长进,投到了大汉奸吴 三桂的部下,进皇宫来行刺。你想…吴三桂这大汉奸……」说到这裏,压低了嗓子道:「勾结 鞋子,将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双手奉送给了满清狗贼,吴三桂这家伙,凡我汉人,没一 个不想剥他的皮,吃他的肉,刘一舟这小子,甚麽主子不好投,何以去投了吴三桂?方姑娘 自然面目无光,再也不肯嫁他了。」那年轻人道:「我…我…我…」那虬髯汉子道:「人各有 志,阁下在清宫之中当太监,也不是甚麽光彩事情。」韦小宝道:「对,对!当然没甚么 光彩。我老婆记挂着旧情人,叫我查查,那刘一舟到底死了没有,若是真的死了,她嫁给 我更加心安理得。三位朋友,你们这裏没有刘一舟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覆方姑娘,今晚 就可同我拜堂成亲了。」说着转身出外。 那年轻人道:「我就是……」那虬髯汉子大喝:「别上当。」那年轻人用力挣了几下,怒道 :「他…他…」突然间一口口水向韦小宝吐了过来。韦小宝闪身避开,见这三人手都用牛筋 绑在柱上,不论如何挣扎,决计难以挣脱,心想:「这人明明是刘一舟,他本就要认了, 却给这大胡子阻住。」一沉吟间,己有了计较,说道:「你们在这裏等着,我再去问问我 老婆。」回到外庭,向赵齐贤低声道:「我已问到了一些端倪,别再打了,一会儿我再来 。」 韦小宝迳行回到住处,其时天已昏黑,心想方怡和沐剑屏定已饿得狠了,不即回房,先去 吩咐御膳房中手下太监,开一桌丰盛筵席来到屋中,说道昨晚众侍卫擒贼有功,今日要设 宴庆贺。只是所商谈的都是擒拿刺客的机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监服侍。 他开锁入房,轻轻推开内室房门。沫剑屏低呼一声,坐了起来,轻声道:「你怎么到这时 候才来?」韦小宝笑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听到了好消息。」方怡从枕上 抬起头来,问道:「什么好消息?」韦小宝点亮了桌上的腊烛,见方怡的双眼红红地,显然 是哭泣过来,叹了口气,道:「这消息在你是大好,在我却是糟透糟透,一个刚到手的好 老婆凭空飞了。唉,刘一舟这家伙居然没死。」方怡「啊」的一声,呼了出来,声音中掩 饰不住喜悦之情。沐剑屏喜道:「我们刘师哥平安无事?」韦小宝道:「死是没死,要想活 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给宫裏侍卫擒住了,咬定说是大汉奸吴三桂派到宫裏来行刺的。死罪 固然难逃,传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汉都说他给吴三桂做走狗,行刑之後,这声名也是臭 得很。」 方怡上身抬起,说道:「我们来到皇宫之前,早巳想到此节,但求扳倒了吴三桂这奸贼, 为先帝与先王报得深仇太恨,自己的性命和死後声名,早已置之度外。」韦小宝大拇指一 翘,道:「好,有骨气,我桂老公就佩服得很。方姑娘,咱们有一件大事,得商量商量。 如果我能救得你的刘师哥活命,那你就怎样?」方怡双目之中精光一现,双颊微红,道:「 你当真能救得我刘师哥,我…我一辈子做你奴才,也所甘心。你不论差我去做什么艰难危险 之事,方怡决不能皱一皱眉头。」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极是乾脆。 韦小宝道:「咱们订一个约。好不好?小郡主作个见证。若是我将你刘师哥救了出去,交了 给小王爷沐剑声和『铁背苍龙』柳大洪柳老爷子。…」沐剑屏接口道:「你知道我哥哥和我 师父 ?」韦小宝道:「沫王府小王爷和『铁背苍龙』大名鼎鼎,谁人不知,那个不晓。」 沐剑屏道:「你是好人,如果能救得刘师哥,大夥儿都感激你的恩情。」韦小宝摇头道: 「我不是好人,我只做买卖。刘一舟这人非同小可,乃是行刺皇帝的钦犯。我要救他,那 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险,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人头落地,连我家裏爷爷、奶奶、爸 爸、妈妈、三个哥哥、四个妹子,还有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舅母、外公、外 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一古脑儿都得砍头,是不是?这叫做满门抄斩。我家裏的金 子、银子、房子、铜钱,一古脑儿都给没入了官,是不是?」 他问一句「是不是」,沐剑屏点了点头。方怡道:「正是,这件事牵累太大,可不能请你 办。反正我…我…师哥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大家认命罢啦。」说着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韦小宝道:「不忙丧,不忙哭。你这样如花如玉的美人儿,泪珠儿一流下来,我心肠登 时软了。方姑娘,为了你,我什麽事都干。我定须将你的刘师哥去救出来。咱们一言为定 ,救不出你刘师哥,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做奴才。救出了你刘师哥,你一辈子做我老婆 。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麽马难追,就是这一句话。」 方怡怔怔的瞧着他,脸上红晕渐渐褪了,现出一片苍白,说道:「桂大哥,为了救刘师哥 性命,什麽事……什么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一辈子……一辈子服侍你, 也无不可。只不过……只不过……」刚说到这裏,屋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桂公公,送酒 菜来啦!」方怡立即住口。 韦小宝道:「好!」走出房去,带上了房门,打开屋门。四名太监挑了饭菜碗盏,走进屋来 ,在堂上摆了起来。韦小宝吩咐过不用侍候,是以十二大碗菜肴一起煮熟了,摆在桌上。 四名太监安了八副杯筷,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还短了甚麽没有?」韦小宝道:「行了 ,若不是我叫人,不用过来。」每人赏了五两银子,四名太监欢天喜地的去了。 韦小宝将房门上了闩,把十二碗菜肴都端到房中,将桌子推到床前,斟了三杯酒,盛了三 碗饭,笑道:「方姑娘,你刚才说『只不过,只不过』,到底只不过甚麽?」这时方怡已由 沐剑屏扶着坐起身来,听他你如此相询,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隔了半晌。低声道:「我 本来想说,你是宫中的执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样,只要你能救得我刘师哥性命,我一辈 子陪着你就是了。」烛光映在她晶莹如玉的脸上,娇艳不可方物。韦小宝年纪虽小,却也 是心中一动,笑道:「原来你说我是太监,娶不得老婆。娶不娶得老婆,是我的事,你不 用担心。我只问你,肯不肯做我老婆?」 方恰秀眉微蹩,脸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决,道:「别说做你妻子,就是你将我 卖到窑子裏做娼妓,我也所甘愿。」这句话若是别的男子听到,定然大怒,但韦小宝本就 是妓院中出身,也不觉得如何重大的侮辱,笑哈哈的道:「好,就是这么办。好老婆,好 妹子,咱三个来喝一杯。」 第三五回要做英雄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方怡本来没有将眼前这小太监当作一会事,待见他手刃瑞栋,用奇药化去他的尸体,而宫 中旁的太监又对他十分恭敬,才信他确是大非寻常。刘一舟是她倾心相感的意中人,虽无 正式的婚姻之约,但二人早已心心相印,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昨晚二人一同入 宫干此大事,方怡眼见刘一舟失手为宫中侍卫所擒,苦於自己受伤,相救不得,料想情郎 必然殉难,岂知这小太监竟说他非但未死,还能设法相救,心想:「但教刘郎能平安脱险 ,我纵然一生受苦,也是感谢上苍待我不薄。这小太监又怎能娶我为妻?他只不过喜欢油嘴 滑舌,讨些口头上的便宜,我且就着他些便了。」想明白了这节,便即微微一笑。端起杯 酒,说道:「这杯酒就跟你喝了,可是你若救不得我刘师哥,难免做我刀下之鬼。」 韦小宝见她笑靥如花,心中大乐,也端起酒杯,说道:「咱们说话可得敲钉转脚,不得抵 赖。倘若我救了你刘师哥,你却反悔,又要去嫁他,那便如何?你们两个夹手夹脚,我可不 是对手,他一刀砍来,你一剑劈落,我桂公公登时分为四块,这种事不可不防。」方怡收 起笑容,肃然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刘一舟平安脱险,小女子方怡 便嫁桂公公为妻,一生对丈夫忠贞不贰。若有二心,教我万刦不得超生。」说着将一杯酒 泼在地下,又道:「小郡主便是见证。」 韦小宝大喜,向沫剑屏道:「好妹子,你可有甚麽心上人要我救没有?」沐剑屏道:「没有 !」韦小宝道:「可惜,可惜!」沫剑屏道:「可惜甚麽?」韦小宝道:「如果你也有个心 上人,我也去救了他出来,你不是也嫁了我做好老婆麽?」沐剑屏道:「呸!有了一个老婆 还不够,得陇望蜀!」韦小宝笑道:「癫虾蟆想吃天鹅 !喂,好老婆,跟你刘师哥一起被 擒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络顋胡子…」沐剑屏道:「那是吴师叔。」韦小宝道:「还有一 个身上刺满了花,胸上有个老虎头。」沐剑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是吴师叔的徒弟。 」韦小宝道:「那吴师叔叫甚麽名字?」沐剑屏道:「吴师叔名叫吴立身,有个外号,叫作 『摇头狮子』。」韦小宝笑道:「这外号取得好,人家不论说甚麽,他总是摇头。」沐剑 屏道:「桂大哥,你既去救刘师哥,不妨顺便将吴师叔和敖彪也救了出来。」韦小宝道: 「那吴师叔和敖彪,有没有容貌美丽的女相好?」沐剑屏道:「不知道,你问来干甚麽?」 韦小宝道:「我得先去问问他们的女相好,肯不肯让我占些便宜,否则我拼命去救人,岂 不是白辛苦一塲?」蓦地裏眼前黑影一晃,一样物事劈面飞来,韦小宝急忙低头,巳然不及 ,拍的一声,正中额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却是一只酒杯。韦小宝和沐剑屏同声惊呼:「 啊哟!」韦小宝额上鲜血登时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糊,瞧出来白茫茫的一片。只听方怡喝 道:「你立即去把刘一舟杀了,姑娘也不想活啦,免得整日受你这等没来由的欺侮!」原 来这只酒杯正是方怡所掷,幸好她重伤之余,手上劲力已失。韦小宝额头虽给酒杯击中, 所伤却并不甚重。 沐剑屏道:「桂大哥,你过来,我给你瞧瞧伤口,别让碎瓷片留在肉裏。」韦小宝道:「 我不过来,我老婆要谋杀亲夫。」沫剑屏道:「谁叫你乱说,又要去占别的女人便宜?连我 听了也生气。」韦小宝哈哈大笑,道:「啊,我明白啦,原来你们两个是喝醋,听说我要 去占别的女人便宜,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便大大喝醋了。」沐剑屏拿起酒杯,道:「你叫 我什麽?瞧我不也用酒杯投你!」韦小宝伸袖子一抹眼睛,见沐剑屏佯嗔诈怒,眉梢眼角间 却微微含笑,又见方恰神色间颇有歉意,自己额头虽然疼痛,心中却是甚乐,说道:「大 老婆投了我一杯,小老婆若是不投,大不公平。」向前走上一步,道:「小老婆也投吧! 」沐剑屏道:「好!」手一扬,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脸上泼到。韦小宝竟不闪避,半杯酒都 泼在他脸上。他伸出舌头,将脸上的鲜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啧啧称赏,道:「好吃,好吃! 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泼过来的酒,啊哟,鲜死我了,鲜死我了!」沐剑屏先笑了出 来,方怡噗哧一声,忍不住也笑了,骂道:「无赖!」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交给沐剑屏, 道:「你给他抹抹。」沐剑屏笑道:「是你打伤了人家,干么要我抹血?」方怡掩口道:「 你不是他小老婆麽?」沐剑屏笑啐道:「呸!你刚才亲口许了他的,我可没许过。」方怡笑 道:「谁说没许过?他说:小老婆也投吧!你就把酒泼他,那不是自己答应做他小老婆了?」 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你两个放心,我再也不去勾搭别的 女人了。」 方怡心想他是个太监,毕竟做不得丈夫,只不过讨些嘴头上的便宜。沐剑屏年纪尚小,於 这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只觉韦小宝油嘴滑舌,说话讨人喜欢,什麽「大老婆、小老婆」, 也不过是闹着玩而已。三个人说说笑笑,登时一室皆春。方怡叫韦小宝过来,检视他额角 伤口中并无碎瓷,替他抹乾了鲜血,过了一会,血也就止了。三个人都不会喝酒,肚中却 都饿了,吃了不少菜肴。 饭罢,韦小宝打了个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还是跟小老婆睡?」方怡脸一沉, 道:「你说笑可得有个谱,你再钻上床来,我……我是一刀杀了你。」韦小宝伸了伸舌头, 道:「终有一天,我这条性命要送在你手裏。」想起今日还没有服过太后给的丸药,取出 一粒吞了,将饭菜搬到外堂,取过一张席子铺在地下,和衣而睡。这时实在疲倦己极,片 刻间便即睡熟。 次日一早醒来,只觉得身上暖烘烘地,睁眼一看,身上已盖了一条棉被,又觉头脸下有个 枕头,坐起身来,只见床上纱帐低垂。隔着帐子,隐隐约约见到方怡和沐剑屏共枕而睡。 他悄悄站起,揭开帐子,但见方恰娇艳,沐剑屏香雅,两个小美人的俏脸相距不过数寸, 相互辉映,如明珠,如美玉,说不出的明丽动人。韦小宝忍不住便想每个人都去亲一个嘴 ,却怕惊醒了她们,心道:「他妈的,这两个小娘若是当真做了我的大老婆、小老婆,老 子可快活得紧。丽春院中,那裏有这样俊的小娘。」 他轻手轻脚去开门,门枢呀的一声响,方恰便已醒了,见到是他,微笑道:「桂…桂…你早 啊。」韦小宝笑道:「桂什么?好老公也不叫一声。」方恰道:「你又还没将人救出来。」 韦小宝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救人。」这时沫剑屏也醒了过来,说道:「大清早你两个 在说什么?」韦小宝道:「我们一夜没睡,两个人已说了一夜话。」打了个呵欠,道:「好 困,好困!我这可要睡了。」方恰脸上一红,道:「跟你有什么话好说的?怎说得到一夜?」 韦小宝一笑,道:「好老婆,咱们说正经的。你写一封信,我拿去给你的刘师哥,他才肯 信我,跟我混出宫去。否则他咬定是吴三桂的下属,只怕上当。」方怡道:「这也说得是 。可是…可是我写甚麽好呢?」韦小宝道:「写甚麽都好,就说我是你老公,天下第一好人 ,最有义气,受你之托,前来相救,半无虚假。」一面说,一面找到了海大富的笔砚纸张 ,磨起了墨,将一张白纸放在小桌之上,推到床前。方恰坐起身来,一接过笔,眼泪忽然 扑簌簌的滚了下来,哽咽道:「我写甚麽好?」韦小宝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温柔之心忽起 ,道:「你写甚麽都好,反正我不识字。你别说嫁了我做老婆,否则你刘师哥一生气,就 不要我救了。」方怡道:「你不识字?你骗我。」韦小宝道:「我若识字,我是乌龟王八蛋 ,不是你老公,是你儿子,是你灰孙子。」方怡提笔沉吟,只感难以落笔。韦小宝满腔豪 气,难以抑制,大声道:「好啦,好啦!我将刘一舟救出来之後,你嫁给他便是,我不跟他 争了。反正你也不会真心跟我,与其将来戴绿帽,做乌龟,还是让你快快活活去嫁给他妈 的这刘一舟。你爱写甚么便写甚么,他妈的,老子可甚麽都不放在心上。」 方怡一对含着泪水的大眼向他瞧了一眼,低下来,眼光中有欢喜之意,亦有感激之情,挥 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将纸摺成了一个方胜,说道:「请…请你给他。」韦小宝心中暗骂: 「他妈的,你啊你的,大哥也不叫一声,过河拆桥,放完了焰口不要和尚。」但他既已逞 了英雄好汉,装出一股豪气干云的模样,不能再逼着方怡做老婆,接过方胜,往怀中一揣 ,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心想:「要做英雄。就是自己吃亏,好好一个老婆,又双手送了 给人。」来到乾清宫侧的侍卫房外,这时值班的头儿已换了张康年。他早一晚已得了多隆 的嘱咐,要相助桂公公将刺客救出宫去,却不可露出丝毫形迹,致令刺客起疑,一见韦小 宝到来,忙追将上去,使个眼色,和他一同走到假山之侧,低声道:「桂公公,你要怎生 救人?」韦小宝见他神态亲热,心想:「皇上命我杀了侍卫救人,好让刘一舟他们不起疑心 。这张老哥对我甚好,倒有些不忍杀他。好在有臭小娘一封书信,这姓刘的杀胚是千信万 信的了。」沉吟道:「我再去审审这三个龟儿子,随机应变便了。」张康年笑着请了个安 ,道:「多谢桂公公。」韦小宝笑道:「又谢甚麽了?」张康年道:「小人跟着桂公公办事 ,以後公公一定不断提拔。小人升官发财,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韦小宝微笑道:「你 赤胆忠心给皇上当差,将来只怕一件事。」张康年一惊,道:「怕甚麽?」韦小宝道:「就 只怕你家裏的库房太小,装不下这许多银子。」张康年哈哈大笑,跟着收起笑声,低声道 :「公公,我们十几个侍卫暗中都商量好了,大家尽力给公公办事,说什麽要保公公做到 宫裏的太监总首领。」 韦小宝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几岁再说罢。」走进侍卫房,来到绑缚刘一舟 等三人的厅中。一晚不见,三人的精神又萎顿了许多,虽然未再拷打,但两日两晚未进饮 食,便铁打的汉子也顶不住了。厅中看守的七八名侍卫一齐向韦小宝请安,神态十分恭敬 。 韦小宝大声道:「皇上有旨,这三个反贼大逆不道,立即斩首示众。快去拿些酒肉饭菜来 ,,让他们吃得饱饱地,免得死了做饿鬼。」众侍卫齐声答应。那虬髯汉子吴立身大声道 :「我们为平西王尽忠而死,流芳百世,胜於你们这些给鞑子做奴才的畜生万倍。」一名 侍卫提起鞭子,在他身上刷的一鞭,骂道:「吴三桂这反贼,叫他转眼就满门抄斩。」 刘一舟神情激动,双眼向天,口唇轻轻颤动,不知在说些甚麽。片刻间众侍卫拿了三大碗 饭、三大碗酒进来。韦小宝道:「这三个反贼听得要杀头,吓得全身发抖,只怕酒也喝不 下,饭也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喂他们每人喝两口酒,可不能多喝。这一大碗饭嘛 ,就喂他们吃了。若是喝得醉了,杀起头来不知道痛,可便宜了他们。来到阴世,阎罗王 见到三个酒鬼,一生气,每个酒鬼先打三百军棍,那又害苦了他们。」众侍卫都笑了起来 ,喂着三人喝酒吃饭。 吴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饭,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饭骂一句:「狗奴才!」刘一舟脸色惨 白,食不下咽,吃不到小半碗饭,就摇头不吃了。韦小宝道:「好啦,大夥儿出去。皇上 命我问他们几句话,问了之後再杀头。」 张康年躬身道:「是!」领着众侍卫出去,带上了门。韦小宝听得众人脚步声走远,咳嗽一 声,侧头向吴立身等三人打量,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吴立身骂道:「狗太监,有什麽好 笑?」韦小宝笑道:「我自笑我的,关你什么事?」刘一舟突然说道:「公公,我……我就是 刘一舟!」 韦小宝一怔,还未答话。吴立身和敖彪已同时喝了起来:「你胡说什麽?」刘一舟道:「公 公,你…你救我一救,救…救我们一救。」吴立身喝道:「贪生怕死,算甚麽英雄奸汉,何 必开口求人?」刘一舟道:「他…他说小王爷和我师父,托…托他来救…救我们的。」吴立身 道:「他这种骗人的言语。也信得的?」韦小宝笑道:「『摇头狮子』吴老爷子,你就瞧在 我脸上,少摇几次头吧。」吴立身一惊,道:「你…你…」韦小宝笑道:「我个个都识得, 这一位是青毛虎敖彪敖大哥,是你的得意弟子,是不是?名师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吴立 身听他叫出了自己姓名和外号,心下惊疑不定。韦小宝从怀中取出方怡所摺的那个方胜, 打了开来,放在刘一舟面前,笑道:「你瞧这是谁写的字?」刘小舟一看之下,大喜过望, 颤声道:「这真是方师妹的笔迹。吴师叔。方师妹说这……这位公公是来救我们的,叫我一 切都听他的话。」吴立身道:「给我瞧瞧。」韦小宝将那张纸拿到吴立身跟前,心想:「 纸上不知写了些甚麽情话。我这老婆不怕羞,甚麽亲热的话都写得出。」只听吴立身读道 :「『刘师哥,桂公公』自己人,义薄云天,干冒奇险,前来相救,务须听桂公公指示, 求脱虎口。妹怡手启。』嗯,这上面画了我们沐王府的记认花押,倒是不假。」 韦小宝听得吴立身读了方怡那封信,称赞自己「义薄云天」,虽然不大明白「义薄云天」 是什麽意思,却知是一句大大的好话,又听她信中并未对刘一舟说什么肉麻的话,更是欢 喜,说道:「那还有假的?」刘一舟道:「公公,我那方师妹在那裏?」韦小宝心道:「在 我床上。」口中说道:「她此刻躲在一个安稳的所在,我救了你们出去之後,再设法救她 ,和你相会。」 刘一舟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为报。」他适才听得韦小 宝说,吃过酒饭後便提出去杀头,他本来胆大,可是突然间面临生死关头,这恐惧之情再 也难以克制,忍不住声称自己便是刘一舟,只盼在千钧一发之际留得性命,待见到方怡的 书信,得知活命有望,这一番欢喜当真是难以形容。 吴立身却是个临危不惧的好汉,仍要问个仔细,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何以肯加援手? 」韦小宝道:「索性对你们说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癞痢头小三子,你们别奇怪,我从 前是癞痢,现在不癞了,我有个好朋友,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名叫韦小宝。他说天地 会中有人杀死了你们沐王府的白寒松,沐家小王爷不肯干休。但人死了活不转来,没有办 法,那韦小宝就来托我救你们三位出去,赔还给沐王府,以便顾全双方义气。」 跟天地会这些交涉,吴立身知道得很明白。当下更无怀疑,点头道:「这就是了。适才言 语,多有得罪。」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只不过如何闯出宫去,可得想个妙法。」 刘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们都听从你的吩咐便了。」韦小宝心想:「 我可还没想出什麽主意呢。」问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可有什麽计策?」吴立身道:「皇宫 之中,狗侍卫极多,白天是闯不出去的,等到晚间,你来设法割断了我们手脚上的牛筋, 让我乘黑冲杀出去便是。」韦小宝点头道:「此计极妙,只不过也不是十拿九稳。」在厅 上走来走去,筹思计策。敖彪道:「冲得出去最好,冲不出去,至不济也不过是个死。」 刘一舟道:「敖师哥,别打断桂公公的思路。」敖彪怒目向他瞪视,心中暗駡:「贪生怕 死的胆小鬼。」 韦小宝心想:「最好是有什麽迷药,将侍卫们迷倒,便可不伤人命。」走到外室,向张康 年道:「张大哥,我要用些蒙汗药,你能不能立刻给我弄些来。」张康年笑道:「行,行 。赵兄弟那裏现成有的是,我马上去拿。」韦小宝笑道:「赵二哥身边有蒙汗药?作什么用 的?」张康年低声道:「不瞒公公说,前几日瑞副总管差我们去拿两个人。这两人武功了得 ,我们只怕明刀明枪的动手,多伤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赵兄弟就去弄了一批蒙汗药来, 做了手脚。」韦小宝心道:「甚么多伤人命,不能活捉?你们打不过人家就是了。」说道: 「结果大功告成?」张康年笑道:「手到擒来。」韦小宝听说这是瑞栋要他们去办的事,忍 不住多问几句:「捉的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 张康年道:「是宗人府的两个统领,听说是得罪了皇太后。瑞副总管把他们捉来後,逼他 们缴了一部经书出来,後来暗中在他们嘴上鼻上贴了桑皮纸,就这么活生生的闷死了。」 韦小宝听得暗暗心惊:「原来老婊子为的又是那部『四十二章经』。瑞栋取到经书後,为 何不立即去交给老婊子,却藏在自己身上。这不是想自行吞没吗 ?」问道:「那是什么经 书?这样要紧。」张康年道:「那可不知道了。我这就取蒙汗药去。」韦小宝道:「再相烦 你带个讯,叫膳房送两桌上等酒席到这裏,是我相请众位哥儿的。」张康年喜道:「公公 又赏酒喝。只要跟着公公,一辈子不愁短吃的喝的。」 过不多时,张康年已先取了蒙汗药来,好大的一包,怕不有一斤多重,低声笑道:「这一 大包药,足够迷到一千人。点子若只一人,用手指甲挑这么一点儿,和在茶裏酒裏,那就 够了。」跟着吩咐众侍卫搬桌摆櫈,说道桂公公赏酒喝。众侍卫大喜,忙着张罗。韦小宝 道:「把酒席摆在犯人厅裏,咱们乐咱们的,让他妈的这三个刺客瞧得眼红,馋涎滴滴流 。」 酒席设好,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己率同小太监和苏拉(按:清宫中低级杂役,满洲语称为苏 拉),挑了食盒前来,将菜肴酒壶放在桌上。韦小宝笑道:「你们三个反贼,跟着吴三桂 干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临头还有嘴硬,现下瞧着老爷们喝酒吃菜,若是馋得熬不住,扮 一声狗叫,老爷就赏一块肉给你吃?」众侍卫哈哈大笑。吴立身骂道:「狗侍卫、臭太监, 我们平西王爷指日就从云南起兵,一路打到北京来,将你们这些侍卫、太监一股脑儿捉了 ,都丢在河裏喂王八。」韦小宝伸手入怀,在掌心中暗藏了半把蒙汗药,左手拿起酒壶, 走到吴立身面前。 他提高酒壶,笑道:「反贼,你想不想喝酒 ?」吴立身不明他的用想,六声道:「喝也罢 ,不喝也罢!平西王大兵一到,你这小太监也是性命难逃。」韦小宝冷笑道:「那也未必! 」高高-提起酒壶,仰起了头,将酒从空中倒将下来,张嘴接住了,一口吞将下去,赞道: 「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拨开壶盖,便将右手中的蒙汗药都撤入壶中,跟着拨上 了壶盖,左手又提高酒壶,在半空中不住摇晃,笑道:「好反贼,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 道。」他放蒙汗药之时,身子遮住酒壶,除吴立身一人之外,谁也没见,这一摇晃,更将 蒙汗药与酒尽数混和。吴立身瞧在眼裏,登时领悟,心下暗暗欢喜,大声道:「大丈夫死 就死了,出言求饶,不是好汉。你这壶酒,痛痛快快的就让老子喝了。」 韦小宝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给你喝,哈哈,哈哈!」转身回到席上,给众侍卫都满潇 斟了一杯酒。 第三六回计释刺客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张康年等都一齐站起身来,道:「不敢当,怎敢要公公斟酒?」韦小宝道:「大家自己兄弟 ,何必客气?」举起杯来,道:「请,请!」众侍卫正要饮酒,门外忽然有人大声道:「皇 太后有旨,传小桂子。小桂子在这儿麽?」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在这儿!」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来找我干甚麽?」迎将出 去,见是四名太监,为首的一人挺胸凸肚,来势颇为不善,当即跪下,道:「奴才小桂子 接旨。」那太监道:「皇太后有要紧事,命你即刻去慈宁宫。」韦小宝道:「是,是。」 站起身来,心想:「迷药洒都已斟下了,我一离开,众侍卫自立即喝酒,西洋镜马上拆穿 ,那可糟糕之极。」笑问:「公公贵姓,以前咱们怎地没见过?」那太监哼了一声,道:「 我叫董金魁,这就去吧,太后等着呢。巳到处找了你半天啦。」韦小宝一把拉住他手腕, 道:「董公公来瞧瞧一件有趣事儿。」拉着他向内走去。董金魁听说是有趣事儿,便跟着 走进内厅,一见开着两桌酒席,大声道:「好啊,你们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后派你 经管御膳房,你倒假公济私,拿皇上的银子胡花。」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兄弟擒贼有 功,皇上命我搞赏三军,来来来,董公公,还有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来喝一杯。」董金 魁摇头道:「我不喝!太后传你,还不快去?」韦小宝笑道:「众位侍卫大人都是好朋友, 你一杯酒也不跟人家喝,那可太也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韦小宝向张 康年使个眼色,道:「张大哥,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们喝酒。」 张康年拿起一杯酒来,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凑个趣儿。」董金魁无奈 ,只得乾了一杯。韦小宝笑道:「这才够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监从侍 卫手中接过酒杯,也都喝了。韦小宝道:「好!大夥儿都奉陪一杯。」在四只空酒杯中又 斟满了酒,众侍卫一齐举杯喝了。韦小宝举杯时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侧,将一 杯药酒都倒入了袖子之中。他生恐一杯酒力量不够,又要替众人斟酒。一名侍卫接过酒壶 ,道:「我来斟!」董金魁皱眉道:「桂公公,咱们宫裏的规矩一听太后宣召,立刻拔脚 飞奔而去。你这麽自顾自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 韦小宝笑道:「这中间有个缘故,来来来,大家喝了这一杯,我就说个明白。」张康年举 起杯来,道:「董公公请。」董金魁道:「我可没功夫喝酒。」说着身子微微一晃。韦小 宝知他肚中蒙汗药即将发作,突然弯腰,叫道:「啊哟,肚子痛。」众侍卫都感一阵头晕 ,有人便道:「怎麽?这酒不对!」韦小宝大声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赐毒酒给我 们喝,是不是?为甚麽你在酒中下毒?」 董金魁大惊,道:「那…那有此事?」韦小宝道:「你要给昨晚死了的四名太监报仇,竟敢 在酒中下毒?众位兄弟,大夥儿给他拼了。」众侍卫头晕脑胀,茫然失措。只听得拍拍两声 响,两名太监挨不住药力,先行摔倒。跟着董金魁、张康年,众侍卫和余下一名太监先後 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乱成一团。韦小宝抢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一脚。董金魁唔的 一声,手足微微一动,双眼竟是难以睁开。 韦小宝大喜,先奔过去掩上了厅门,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监胸口一人刀。刘一舟 「啊」的一声,大为惊讶。韦小宝再用匕首将吴立身、刘一舟、敖彪手足上绑缚的牛筋尽 数割断。他这匕首削铁如泥,割断牛筋可说不费吹灰之力。 吴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吴立身尤其了得,三人虽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伤,并未损 到筋骨,绑缚一脱,便得自由。刘一舟道:「公公,咱……咱们怎生逃出去?」韦小宝道:「 吴老爷子,敖师兄,你们两位找两个身材差不多的侍卫,跟他们换了衣衫。刘师兄,你没 有胡子,可以假扮太监,跟这姓董的换了衣衫。」刘一舟道:「我也扮侍卫吧?」韦小宝道 :「不行,你须假扮太监。」刘一舟不敢违拗,点了点头。三人迅即改换了装束。 韦小宝道:「你们跟我来,宫裏不论有谁跟你们说话,只是扮哑巴,不可答话。」从怀中 取出化尸药粉,拉开董金魁的尸体,放在厅角,又用匕首在他身上戳上七八个洞,每个洞 中都弹上一些药粉,让这尸体消毁得加倍迅速,这才开了厅门,领着三人出去。一出侍卫 房,反手带上了房门,迳向御膳房而出。 御膳房在乾清宫之东,与侍卫房相距甚近,片刻间便到了。只见钱老本早已恭恭敬敬的站 在那裏等候,手下几名汉子抬来了两口洗剥乾净的大光猪。韦小宝脸色一沉,喝道:「老 钱,你这太也不成话了!我吩咐你抬几口好猪来,却用这般又瘦又乾的老母猪来敷衍老子, 你…你…他妈的,你这碗饭还想吃不吃?」他骂一句,钱老本惶惶恐恐的躬身应道:「嗯!」 御膳房的众太监见钱老板所抬来的,实在是又肥又壮的大猪,但挑剔送来的货物不妥,原 是御膳房管事太监捞油水的不二法门,任你送来的牛羊鷄鸭绝顶上等,在管事太监口中也 变成了连施舍化子也没人要的臭货贱货。只有送货人将银子一包包的递上来,臭贱之物才 摇身一变,变成了可入皇帝皇后之口的精品。众太监听韦小宝这等说,心下雪亮,跟着连 声吆喝,说道:「撵出去,这两口发臭了烂猪,只好丢在菜地裏当肥料。」韦小宝愈加恼 怒,手一挥,向吴立身等三人道:「两位侍卫大哥,还有位公公,你们三个押了这家伙出 去,撵到宫门之外,不许他进来。」 钱老本不知韦小宝是何用意,愁眉苦脸道::「公公原谅了这遭,小…小人回头去换更大更 肥的肉猪来,另有薄礼…薄礼孝敬众位公公,这一次……这一次请公公多多包涵。」韦小宝道 :「我要猪时,自会差人来叫你。快去,快去!」钱老本呵腰道:「是,是!」御膳房中众 太监相视而嘻,均想:「你有礼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会轰走你了。」吴立身、刘一舟、 敖彪三人跟在钱老本身後,又推又拉,将他撵出厨房。 韦小宝跟在後面,来到走廊之中。四顾无人,说道:「钱老兄,这三位是沐王府的英雄, 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摇头狮子』吴老爷子。」钱老本「啊」的一声,道:「久仰,久 仰。在下不回头招呼,三位莫怪。」吴立身一听他是韦小宝的同伴,心中大悦,忙道:「 身在险地,理当如此。」韦小宝道:「钱老哥,你去跟我那好朋友贵会的韦香主说,癞痢 头小三子帮他办成了事,你领这三位好朋友,去见沐小王爷和柳老爷子。你们一走,宫裏 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进宫来了。」钱老本道:「是,是。敝会上下,都感谢公公的大 德。」吴立身道:「这位钱朋友是天地会的?」钱老本道:「正是!」 五个人快步来到神武门边,守卫宫门的侍卫见到韦小宝,都恭恭敬敬的请安,道:「桂公 公好 !」韦小宝道:「大夥儿都好。」这些侍卫虽见吴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见韦小宝挽着 他的右臂,自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五个人出得神武门,又走了数十步。韦小宝道:「我 要回宫去了,後会有期,大家不必多礼。」吴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报。此後天地 会如有驱策,吴某敖某师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小宝道:「不敢当。」只见刘一 舟大步走在前面,回头相望,只是怪吴立身何不快走,此处离宫门不远,尚未脱险。 韦小宝微微一笑,回神武门来,向守门的侍卫道:「为两个公公是皇太后的亲信,说道奉 了太后慈旨,命我亲自送这几人出宫。他妈的,可不知是什么路道!」守门的侍卫道:「好 大的架子!怎麽要劳桂公公的大驾?莫非是亲王贝勒不成?」另一名侍卫道:「就算是亲王贝 勒,也不能要桂公公亲自送啊。」韦小宝摇头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瞧 这四个人不是好人,心头犯疑,只是那两名太监拿了太后的亲笔慈旨来,咱们做奴才的可 不敢不办,是不是?」几名侍卫道:「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 韦小宝回到侍卫房中,见众人昏迷在地下,兀自未醒。当下舀了一盆冷水,泼在张康年头 上。张康年悠悠醒转,微笑道:「桂公公,怎地就这么容易的醉了。」慢慢坐起,见到厅 上情景,大吃一惊,道:「怎…怎…那些刺客……己经走了?」 韦小宝道:「太后派了那姓董的太监来,使蒙汗药迷倒了咱们,将三名刺客救去了。」蒙 汗药明明是张康年亲自拿来交给韦小宝的,听他如此说,心下全然不信,但药力初退,脑 子兀自胡裏胡涂的,不知如何置答。韦小宝道:「张大哥,多总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 不是?」张康年点头道:「多总管说,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贼头儿 是谁。」韦小宝笑道:「是了。可是宫裏走脱了刺客,负责看守的人有没有罪?」 张康年一惊,道:「那…那自然是有罪。不过…不过这是多总管吩咐过的,我们做下属的, 只是奉命行事罢了。」韦小宝道:「多总管有手令给你没有?」张康年更加惊了,道:「没 有。他亲口说了,用…用不着甚麽手令。多总管说道,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办事。」韦小宝 问道:「多总管拿了皇上亲笔的圣旨给你看了?」张康年道:「没…没有。难道…难道多总管 的话是假的 ?」说到这几句话时全身已然发抖,牙齿上下相击,格格作声。 韦小宝道:「假是不假。我只怕多总管不认,事到临头,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妙, 张大哥,皇上为什么要放刺客出去?」张康年道:「多总管说,要从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 背後主使的人来。」韦小宝道:「事情果是如此。只不过宫中走了刺客,若不追究,连刺 客也不会相信。这背后主使之人,那就未必能查得出。说不定皇上会杀几个人,张扬一下 ,好教刺客不会生疑。」这几句倒不是韦小宝寃枉了皇帝,康熙确实亲口吩咐,命他杀几 名侍卫,以坚被释的三名刺客之信。张康年听到这裏,更加害怕了,心想皇上要杀了自己 ,那是半点也不奇怪之事,惊惶之下,双膝跪倒,道:「公公救命。」说着连连磕头。 韦小宝道:「张大哥何必多礼。」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现成的朋友顶缸,咱们往这 四名太监头上一推,说他们下蒙汗药迷倒了众人,放走刺客,这可不跟你没干系了?皇上听 说这四名太监是太后派夹的,自然不会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杀你,只要有人顶缸,将 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过去,皇上多半还有赏赐给你呢。」张康年大喜,道:「妙计,妙计 !多谢公公这救命之策。」这件事韦小宝虽未救他性命,但适才他昏迷不醒之时,没有一 刀将他杀了,却也是刀下留情。 韦小宝道:「咱们快把众兄弟救醒,咬定是这四名太监来放了刺客。」张康年应道:「是 ,是!」想起这件大罪,自己不知是否真能脱却干系,兀自手足发软。当下去舀了冷水,将 众侍卫一一救醒。众人听说是太监董金魁将自己迷倒,杀了三名太监,救了三名刺客,无 不破口大骂。大家心中起疑:「太后为甚么要放走刺客?莫非这些刺客是太后招来的?」但 既牵涉到太后,人人都只是在心中想想,准也不敢宣之於口。这时董金魁的尸身衣服均已 化尽,都道他已带领刺客逃出宫了。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走进内房。沐剑屏忙问:「桂大哥,有甚麽消息?」韦小宝道:「桂 大哥没有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沐剑屏微笑道:「这消息我不着急,自有着急的人来 叫你哥哥。」方怡脸上一阵晕红,低声道:「好兄弟!你年纪此我小,我叫你好兄弟,那可 行了吧?」韦小宝叹了口气,道:「一个好老婆变成了好姊姊,眼睛一霎,老母鷄变鸭。行 了,救出了啦!」 方怡猛地坐起,颤声道:「你……你说我刘师哥已救出去了?」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 ,甚麽马难追。我答应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麽救的?」韦小宝笑道:「 山人自有妙计。下次你见到师哥,他自会说给你听。」方怡吁了口长气,抬头望着屋顶, 道:「谢天谢地,当真是菩萨保佑。」 韦小宝见到方怡如此欢喜到心坎裏去的神情,心下烦躁不快,轻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沐剑屏道:「师姊,你谢天谢地谢菩萨,怎地不谢谢你那个好兄弟?」方怡道:「好兄弟的 大恩大德,不是说一声『谢谢』。就能报答得了的。」韦小宝听她这么说,又高兴起来, 哈哈一笑道:「那也不用怎么报答。」方怡道:「好兄弟,刘师哥说了些什么话?」韦小宝 道:「也没说什麽,他只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又问:「他问 到我们没有?」韦小宝侧头想了一想,道:「没有。我跟他说,你是在一个安稳所在,不用 担心,不久我就会送你去和他相会。」方怡点头道:「是!」突然之间,两行眼泪从面颊上 流了下来。沐剑屏问道:「师姊,你怎么哭了?」方怡道:「我…我心中欢喜。」韦小宝心 想:「皇上命我查究主使刺客的头儿,我可得到外面去鬼混一番,然後回报。」当下出得 宫去,信步来到天桥一带闲逛。那天桥左近都是卖杂货、变把戏、江湖闲杂人等聚居的所 在。韦小宝还没走近,忽见二十名差役蜂拥而来,两名捕快带领,用铁链锁拿着五个衣衫 褴褛的小贩。差役手中举着七八个麦杆扎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满了冰糖葫芦。这五个小贩 ,显是卖冰糖葫芦的了。 韦小宝心中一动,闪在一旁,眼见众差役锁着五名小贩而去,只听得人丛中有个老者叹道 :「这年头儿,连卖冰糖葫芦也犯了天条啦。」韦小宝正待询问,忽听得咳嗽一声,有个 人挨近身来,弓腰曲背,满头白发,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韦小宝使个眼色,转 身便走。韦小宝跟在後面。来到僻静之处,徐天川道:「韦香主,天大的喜事。」韦小宝 微微一笑,心想:「我将吴立身他们救出去的事,你已知道了。」说道:「那也没有什么 。」徐天川瞪眼道:「没有什麽?总舵主到了!」 韦小宝大吃一惊,道:「我…我师父到了?」徐天川道:「正是,是昨晚半夜裏到的,要我 设法通知韦香主,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会。」韦小宝道:「是,是!」这世上他最不愿见到 之人,还不是太后,而是他师父陈近南。跟师父分别了大半年,功夫一点也没练,师父一 见到,立刻便会查究练功的进境,只有缴一份白卷,那便如倒是好?支吾道:「皇帝差我出 来办事,立刻就须回报。我我办完了事,再去见师父吧。」徐天川道:「总舵主吩咐,他 在北京不能多躭,请韦香主无论如何马上去见他老人家。」 韦小宝见无可推托,只得硬了头皮,跟着徐天川来到天地会聚会的下处,心想:「早知如 此,这几天我赖在宫裏不出来啦。师父总不能到宫裏来揪我出去。」还没进巷子,便见天 地会的弟兄们东一个、西一个,散在街边巷口,自是在给总舵主把风。进屋之後,一道道 门边也都有人把看,守备得极是严密。来到後厅,只见陈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樊纲、玄贞 道人、风际中等人说话。韦小宝抢上前去,拜伏在地,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啦,可 想杀弟子了。」陈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夸奖你呢。」韦小宝站起身来 ,见师父脸色甚和,放下了一半心,说道:「师父身子安好?」陈近南微笑道:「我很好。 你功夫练得怎样了,有甚麽不明白的地方没有?」 韦小宝一路之上,早在寻恩,待得师父考查武功之时,想些什么法子推搪。他知道师父是 个下分精明之人,可不容易骗倒,只有随机应变,没料想刚一见到父,立刻就问到武功, 只得嗫嚅道:「不明白的地方多着呢,好容易盼到师父来了,正要请师父指点。」陈近南 心情甚佳,微笑道:「很好,这一次我专诚为你多躭几日,好好点拨你一下。」 正说到这裏,守门的一名弟兄匆匆走了进来,躬身道:「启禀总舵主,有人拜山,说道是 云南沐王府的沐剑声和柳大洪。」陈近南大喜,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快去迎接。」韦 小宝道:「弟子没有换过装束,不便跟他们相见。」陈近南道:「是,你在後边等等我吧 。」 天地会一行人出去迎客,韦小宝便转到厅上的照壁之後,搬了张椅子坐着,过不多时,便 听到柳大洪爽朗的笑声,说道:「在下生平有志愿,要见一见天下闻名的陈总舵主,今日 得如所愿,就算立刻便死,那也不枉了。」陈近南道:「蒙柳老英雄抬爱,在下愧不敢当 。」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厅来,分宾主坐下。 只听得沐剑声道:「贵会有一位韦香主,不在这裏吗?在下要亲自向他道谢。韦香主大恩大 德,敝处上下,无不感激。」陈近南还不知此事,奇道:「韦小宝小小孩子,於贵府何功 之有?小王爷如此谦光,太抬举小孩子们了。」只听一人大声道:「在下师徒和这个刘师侄 的性命,都是韦香主救的。韦香主义薄云天,在下曾向贵会的钱师傅说过,贵会如有驱策 ,姓吴的师徒随时奉命。」说话的正是「摇头狮子」吴立身。陈近南不明就裏,问道:「 钱兄弟,那是怎麽一会事 ?」 原来钱老本陪着吴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剑声的住处,当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欵待。然後沐剑声 、柳大洪亲自率同众人,请钱老本带路,到天地会的下处来道谢,没料想总舵主驾到,这 时听陈近南问起,便简略说了经过,说道韦香主有一个好朋友在清宫做太监,受了韦香主 之托,不顾危险,将失陷在宫裏的吴立身等三人救了出来。陈近南一听,便知甚麽韦香主 的好朋友云云,就是韦小宝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王爷、柳老爷子、吴大哥,你们 三位可太也客气了。敝会和沐王府同气连枝,原是手足一般。自己人有难,出手相援,那 是理所当然,何必说什麽感恩报德之事?那韦小宝是在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於这『 义气』二字,倒是瞧得极重……」说到这裏,心下沉吟:「小宝混在清宫之中,本来十分隐 秘,只盼他能刺探到宫中重要机密,以利反清复明大业。既然做了这等大事出来,身份已 然败露,江湖上迟早都会知道,若再向沐王府隐瞒,反而显得不够朋友了。」 吴立身道:「我们很想见一见韦香主,亲口向他道谢。」陈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 这事虽然干系不小,却也不能相瞒。混在宫裏当小太监的就是我那小徒韦小宝自己。小宝 ,你出来见过众位前辈。」 韦小实在厅壁後应道:「是!」转身出来,向众人抱拳行礼。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一齐 站起,均是十分惊异。沫剑声等没想到韦香主就是小太监;吴立身、敖彪、刘一舟等三人 没想到救他们性命的小太监,竟然便是天地会的韦香主。 韦小宝笑嘻嘻的向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刚才在皇宫之中,晚辈跟你说的假名字,你老 可别见怪。」吴立身道:「身处险地,自当如此。我先前便曾和敖彪说,这位少年英雄办 事乾净利落,有担当,有气慨,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鞑子宫中,怎会有如此人才?我们 都感奇怪。原来是天地会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说着翘起了大拇指。 「摇头狮子」吴立身是柳大洪的师弟,在江湖上也是威名赫赫。陈近南听他这等称赞自己 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吴兄可别太夸奖了,宠坏了小孩子。」柳大洪仰起头来,哈哈 大笑,道:「陈总舵主,你一人可占尽了武林中的便宜。自己武功如此了得,声名如此响 亮,手创的天地会又是这等兴旺,运收的徒儿,也是这么给你增光。」陈近南拱手笑道: 「柳老爷子这话,可连我也宠坏了。」柳大洪道:「陈总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没 有几个。你的丰采为人,教我打从心底裏佩服出来。日後赶跑了鞑子,咱们朱五太子登了 龙庭,这宰相之位,非请你当不可。」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无德无能,怎敢居这高位?」钱老本忽然插口道:「柳老爷子, 将来赶跑了鞑子,朱三太子登极为帝,中兴大明,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大夥儿是一 定请你老人家当的。」柳大洪圆睁双眼,道:「你……你说甚么?甚麽朱三太子?」钱老本道 :「隆武天子殉国,留下的朱三太子,眼下在台湾暂避。他日还我河山,朱三太子自然正 位为君。」柳大洪霍地站起,厉声道:「天地会这次救了我师弟和徒弟,我们很承你们的 情。可是这君皇正统,却是半点也错忽不得。钱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历天 子乃是大明正统,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说。」 当日徐天川与白氏兄弟相斗,就是因争执隆武、永历两个皇帝的正统而起。台湾郑成功, 天地会一系保唐王,沐王府保桂王,虽然眼下是满清的天下,但唐桂之争持续已久,始终 不决。陈近南是个极知大体之人,知道眼前之事,乃是联络江湖豪杰,共反满清,至於将 来到底是朱三太子抑或朱五太子做皇帝,说来还早得很,不用先伤了自己人的和气,当下 微笑道:「柳老爷子,不用动怒。大明帝系的正统谁属,乃是一件大事,也不是咱们做臣 子的一时三刻所能争得明白。来来来,摆上酒来,大夥儿先喝个痛快。只要大家齐心协力 ,将鞑子杀光了,甚麽事不能慢慢商量?」 沐剑声摇头道:「陈总舵主此言差矣!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们保朱五太子 ,决不是贪图什么荣华富贵。陈总舵主只要知道天命所归,向朱五太子尽忠,我们沐王府 上下,尽归陈总舵主驱策,不敢有违。」陈近南微笑摇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朱三太子好端端便在台湾。台湾数十万军民,天地会十数万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 」柳大洪性如烈火,双眼一瞪,道:「陈总舵主说甚麽数十万军民,十数万弟兄,难道想 倚多为胜,仗势欺人吗?可是天下千千万万百姓,都知道永历天子在缅甸殉国的子孙,又怎 对得起这位受尽了千辛万苦,终於死於非命的大明天子?」说到这裏声音也哑了。 陈近南这次来到北京,原是得悉「八臂猿猴」徐天川为了唐王桂王正统谁属之事,与沐王 府的白氏兄弟起了争执,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他智谋深沉,胸襟广阔,早知若要反清复 明大业成功,必须联络普天下汉人豪杰,共图义举,倘若鞑子尚未打跑,自己夥裏先你争 我夺,斗了个不亦乐乎,那么反清大事必定障碍重重。是以他得讯之後,立即抛下身边要 务,星夜从河南赶到京来,只盼在极度忍让之下,取得沐王府的原宥。到京後一问之下, 原来局面远比自己所预料的为佳,天地会在京人众由韦小宝率领,已和沐王府的首脑会过 面,双方并未破脸,颇有转圆余地。他心中本已甚喜,待知韦小宝又救了吴立身等三人, 则徐天川误杀白寒松主事定可揭过无疑。此时沐剑声、柳大洪又提到唐桂之争,情势又渐 渐趋於剑拔弩张。眼见柳大洪说到永历帝殉国之事,老泪涔涔而下。不由得心中一酸,说 道:「永历陛下殉国,天人共愤。沐小王爷、柳老爷子,咱们大仇未报,岂可自已先起争 执?今日之计,咱们须当同心合力,杀了吴三桂那厮,为永历陛下报仇,为沐老王爷报仇。 」 他最後这几句话一出口,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一齐站起身来,齐声道:「对极,对 极 !」有的人泪流满面,有的人全身发抖,都是激动无比。 第三七回击掌立誓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陈近南道:「到底正统是在隆武,还是在永历,此刻也不忙细辩。沐王爷、柳老爷子,天 下英雄,无不恨吴三桂切齿,只要是谁杀了吴三桂,大家奉他号令!」沐剑声之父沐天波 为吴三桂所杀,他日日夜夜,所想的就是如何杀了吴三桂,听陈近南这么说,首先叫了出 来:「正是,那一个杀了吴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号令。」陈近南道:「沐王爷,敝会就 跟贵府立这麽一个誓约,是贵府的英雄杀了吴三桂,天地会上下都奉沐王府的号令………」沐 剑声接着道:「是天地会的英雄杀了吴三桂,云南沐家自沐剑声以次,个个都奉天地会陈 总舵主号令!」两个人伸出手来,拍的一声,击了一掌。 当时江湖之上,若是三击掌立誓,那就决计不可再有反悔。 二人击过一掌,第二掌又待互击,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一声长笑,说道:「倘若是我杀了吴 三桂呢?」跟着东西屋角上同时有人喝道:「甚麽人?」天地会守在屋上的人同时抢近。接 着便是拍的一声轻响,一人从屋面跃入天井,厅上长窗无风自开,一个青影迅捷无伦的闪 将进来。东边风际中、徐天川,西边柳大洪、吴立身同时出掌张臂相拦,那人轻轻一纵, 从四人头顶一跟而过,已站在陈近南和沐剑声身前。 风徐柳吴四人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四人合力,居然没能将此人拦住,那是说出来绝 难有人相信之事。此人一足刚落地,风徐柳吴四人的手爪都已抓在他身上。风际中抓住他 右肩,徐天川抓住他右胁,柳大洪揑住了他左臂,吴立身则是双手齐施,抓住了他後腰。 四人所使的,全是最上乘的擒拿手法。那人并不反抗,笑道:「天地会和沐王府是这样对 付好朋友麽?」 众人见这人一身青布长袍,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身形高瘦,瞧模样是个文弱书生。陈近 南抱拳道:「足下尊姓大名?是好朋友麽?」 那书生笑道:「不是好朋友,也不来了。」突然间身子一缩,似乎成为一个肉团。风际中 等四人手中陡然间一松,抓了个空。只见一团青影向上拔起。陈近南一声长笑,右手疾抓 。那书生脱却四人掌握,但感左足踝上一紧,犹如铁箍一般箍住。嗤嗤裂帛声中他哈哈一 笑,右足踢出,迳踢陈近南面门。这一脚劲力奇大,陈近南顺手提起身畔茶几一挡,拍的 一声响,一张红木茶几登时粉碎。陈近南右手一甩,将那书生往地下掷去。那书生臂部着 地,也不知他用的是甚麽巧劲,但见他身子犹如一块瓦片在水面滑行一般,在青砖上直溜 了出去,溜出数丈,腰一挺,已然靠墙站起。 风际中,徐天川、柳大洪、吴立身四人手中,各自抓住了一大块布片。原来已将那书生身 上的青布长袍各自拉了一大片下来,适才裂帛之声便由此而发。这几下秃起鹘落,动作迅 捷无比。六个人的出手都是乾净利落,确是名家高手风范。旁观众人个个看得清清楚楚, 忍不住大声喝采。这中间喝采声最响的,竟然还是那「铁背苍龙」柳大洪。吴立身连连摇 头,脸上却是又惭愧,又佩服的神情。 陈近南微笑道:「阁下既是好朋友,何不请坐喝茶?」那书生拱手道:「这杯茶原是要叨扰 的。」踱着方步走近,向众人团团一揖,在最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各人若不是适才 亲眼见到他显了绝顶的武功,真不信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竟会身负如此上乘武功。 陈近南笑道:「阁下何必太谦?请上坐!」那书生摇手道:「不敢,不敢!在下得与众位英雄 并坐,已是生平最大幸事,何敢上坐?陈总舵主,你刚才问我姓名,未及即答,好生失敬。 在下姓李,草字西华。」陈近南、柳大洪等听他自报姓名,均想:「武林之中,没听到有 李西华这一号人物,那多半是假名了。但少年英雄之中,也没听到有那一位身具如此武功 。」陈近南道:「在下孤陋寡闻,江湖上出了阁下这样一位大英雄,竟未得知,好生惭愧 。」 李西华哈哈一笑,道:「人道天地会陈总舵主待人诚恳,果然名不虚传。你若是听了贱名 ,说道『久仰,久仰』,在下口上不说,心中却有三分瞧你不起了。在下初出茅庐,江湖 上没半点名头,连我自个儿也不久仰自己,何况别人?哈哈,哈哈!」陈近南微笑道:「今 日一会,李兄大名播於江湖,此後任谁见到李兄,都要说一声『久仰,久仰』了!」这句话 实是极高的称誉,人人都听得出来。要知天地会、沐王府的四大高手居然拦他不住、抓他 不牢,陈近南自己和他对了两招,也不过略占上风,如此身手,不数日间目然遐迩知闻。 李西华摇手道:「不然,在下适才所使的,都不过是小巧功夫,不免有些旁门左道。这位 柳老爷子使『云中现爪』,抓得我手臂险些断折。这位爱摇头的大胡子朋友双手抓住我腰 ,想必是一招『搏免手』,抓得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这位白胡子老公公这一招『白猿 取桃』,真把我臂下这块肉当作蟠桃儿一般,牢牢拿住,再不肯放。这一位朋友使的这一 手……嗯,嗯,招数巧妙,是不是『城隍小鬼』啊?」风际中左手大拇指一翘,却不说话,自 是承认他说得不错。其实逼一招本名「小鬼扳城隍」,他倒转来说,乃是自谦之词。 风际中等四人同时出手,抓住他身子,到他跃起挣脱,只不过是片刻问之事,他背後又不 生眼睛,居然能将四人所使的招数说得丝毫无误,这份见识,似乎又在本身武功之上。柳 大洪道:「李兄,你身手了得,眼光更是了得。」李西华摇手道:「柳老爷子夸奖了。四 位刚才使在兄弟身上的那些招数,不论那一招,都能取人性命。但四位点到即止,没有伤 到在下半分,四位前辈手底留情,在下甚是感激。」风际中等心中大悦,要知他说得不错 ,这「云中现爪」,「搏兔手」、「白猿取佻」、「小鬼阪城隍」四招,每一招都能化成 极厉害的杀手,只须加上一把劲便是。李西华指出这节,大增他四人脸上光彩。 陈近南道:「李兄光降,不知有何见教?」李西华道:「这裏先得告一个罪。在下对陈总舵 主向来仰慕,这次听说陈总舵主来到北京,说甚麽要来瞻仰丰采。只是没人引见,只好冒 昧做个不速之客,在屋顶之上,可偷听到了几位的说话。在下恨吴三桂这奸贼入骨,恨不 得将他碎尸万段,忍不住多口,众位恕罪。」说着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众人一齐站起还礼。沐剑声道:「阁下既是吴贼的仇人,咱们敌忾同仇,乃是同道,不妨 结盟携手,共谠诛此大奸。」李西华道:「正是,正是。适才小王爷和陈总舵主正在三击 掌立誓,却给在下冒冒失失的打断了。两位三击掌之後,在下也来拍上三掌可好?」柳大洪 道:「阁下是说,倘若阁下杀了吴三桂,天地会和沐王府的群豪,都得听阁下的号令?」李 西华道:「不敢当。在下是後生小子,得能追随众位英雄之後,已是心满意足,那敢说号 令群雄?」柳大洪点了点头道:「那么阁下心目之中,认为隆武、永历,那二位先帝才是大 明的正统?」原来当年柳大洪跟随永历皇帝和沐天波,转战西南,自滇入缅,经历无尽艰险 ,结果永历皇帝还是给吴三桂害死,他立下血誓,鞠躬尽瘁,要扶助永历後人重登皇位。 陈近南顾全大体,不愿为此事即起争执,但这位热血满腔的老英雄却念念不忘於斯。 李西华听他如此相询,说道:「在下有一句不入耳的言语,众位莫怪。」柳大洪最是性急 ,脸上微微变色,道:「阁下是鲁王旧部?」原来当时明朝崇祯皇帝死後,在各地自立抗 清的,先有福王,其後有唐王、鲁王、和桂王。柳大洪一言出口,马上知道这话说错了, 瞧这李西华的年纪,乃是生于清兵入关之後,决不可能是鲁王的旧部。又道:「阁下先人 是鲁王旧部?」李西华不答他的询问,说道:「将来驱除了鞑子,崇祯、福王、唐王、鲁王 、桂王的子孙,谁都可做王帝。再说,只要是我汉人,那一个不可做皇帝?沐小王爷、柳老 爷子何尝不可?台湾的郑王爷,陈总舵主自己,也不见得不可以啊。大明太祖皇帝赶走蒙古 皇帝,又没去再请宋朝赵家的子孙来做皇帝,自己身登大宝。人人心悦诚服。」 他道番话人人闻所未闻,登时无不脸上变色,但想出言相驳,略一思索,便觉他的话也不 是全然无理。柳大洪右手在茶几上一拍,厉声道:「你这几句话,当真是大逆不道。咱们 都是大明遗民,孤臣孽子,只求兴复明朝,岂可存这种狼子野心?」 李西华并不生气,微微一笑,说道:「柳老爷子,晚辈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那便是适 才提及过的。大宋末年,蒙古鞑子占了我汉人的花花江山,我大明洪武皇帝龙兴凤阳,赶 走鞑子,为何不立赵氏子孙为帝?」柳大洪哼了一声,道:「赵氏子孙气数已尽,这江山是 太祖皇帝血战得来,自然不会拱手送给赵氏?何况赵氏子孙於赶走鞑子一事无尺寸之功,就 算太祖皇帝肯送,天下百姓和诸将士卒那也不服。」李西华道:「这就是了,将来朱氏子 孙是否有尺寸之功,那是谁也不知。若是功劳大,人人推戴,这皇帝之位旁人抢也抢不去 ,若是也无尺寸之功,就算坐上了宝座,只怕也坐不稳。柳老爷子,这反清大业,千头万 绪,有的当急,有的可缓。杀吴三桂为急,立新皇帝可缓。」 柳大洪给他一番言语,说得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喃喃道:「什么可急可缓?我看一切都 急,恨不得一古脑完全都办妥了才好。」李西华道:「杀吴三桂当急者,盖吴贼年岁已高 ,若不急诛,给他寿终正寝,岂不是天下仁人义士的终身大恨?至於奉立新君,那总是赶走 了鞑子之後的事。咱们只愁打不垮鞑子,至於要奉立一位有道明君,那总是找得到的。」 陈近南听他侃侃说来,入情入理,心下甚是佩服,道:「李兄之言有理,但不知如何诛杀 吴三桂那奸贼,可要听李兄宏论。」李西华道:「不敢当,晚辈正要向各位领教。」沐剑 声道:「陈总舵主有何高见?」陈近南道:「依在下之见,吴贼作孽太大,单是杀他一人, 那是万万抵不了罪,总须搞得他身败名裂,满门老幼,杀得寸草不存,连一切跟随他为非 作歹的兵将部属,也都一网打尽,那方消了我人心头之恨。」柳大洪拍桌大叫:「对极, 对极!陈总舵主的话,可说到心坎儿里去。老弟,我听了你这话,心痒难骚,用甚麽妙计 ,才能杀得吴贼那平西王府鷄犬不留?」他一把抓住陈近南手腕,不住摇动,道:「快说, 快说!」 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大夥儿的盼望,在下那有甚麽奇谋妙策,能如此泡制吴三桂。」柳 大洪「哦」的一声,放脱了陈近南的手腕,失望之情,见於颜色。 陈近南伸出手掌,向沐剑声道:「小王爷,咱们还有两记没击。」沐剑声道:「正是!」 伸手和他轻轻击了两掌。陈近南转头向李西华道:「李兄,咱们也来三击掌如何?」说着伸 出了手掌。李西华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陈总舵主要是诛杀了吴贼,李某自当恭奉 天地会号令。李某倘若侥幸,得能手刃这神奸巨恶,只求陈总舵主赏脸,与李某义结金兰 ,让在下奉你为兄,除此之外,不敢复有他求。」陈近南哈哈大笑,道:「李贤弟,你可 太也瞧得起我了。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韦小宝在一旁瞧着群雄慷慨激昂的神情,忍不住百脉贲张,恨不得自己年纪立刻大了,武 功立刻高了,也如这李西华一般,在众位英雄之前,大出风头。听得师父说到「大丈夫一 言既出,驷马难追」,当下喃喃自语:「驷马难追,驷马难追。」心想:「他妈的,驷马 是什麽马?跑得这样快。」陈近南当即吩咐属下摆起筵席,和群雄饮宴。席间李西华谈笑风 生,见闻甚博,但始终不露自己的门派家数,出身来历。 跟着玄贞和苏冈向他引见群豪。李西华见韦小宝年纪幼小,居然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 不禁大是诧异,待知他是陈近南的徒弟,心中才道:「原来如此。」他喝了几杯酒,先行 告辞。陈近南送到门边,在他身边低声道:「李贤弟,适才愚兄不知你是友是敌,多有得 罪,抓住你足踝之时,已然使了暗劲。这劲力两个时辰之後便即发作。自己不可丝毫用劲 化解,在泥地掘一个洞穴,全身埋在其中,只露出口鼻呼吸,每日埋四个时辰,共须掩埋 七天,便无後患。」李西华一惊,道:「我已中了你的『凝血神抓』?」陈近南道:「贤弟 勿须惊恐,依此法化解,绝无大患。愚兄鲁莽,贤弟勿怪。」 李西华脸上惊惶之色随即隐去,笑道:「那是小弟自作自受。」接着叹了口气,道:「今 日始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躬身行礼,飘然而去。 柳大洪道:「陈总舵主,你在他身上施了『凝血神抓』?听说中此神抓之人,三天之内,全 身血液慢慢凝结,变成了浆糊一般,无药可冶,到底是否如此?」陈近南道:「这功夫太过 阴毒,小弟原是不愿轻施,只是见他武功厉害,又窃听了我们的机密,不明他是何居心, 才暗算了他一下。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径,说来惭愧。」沐剑声道:「此人若是鞑子的 鹰犬,或是吴三桂的部属,陈总舵主若不将他制住,咱们的机密泄漏出去,为祸不小。陈 总舵主一举手间便已制敌,令对方受损而不自知,这等种功,令人好生佩服。」 又饮了几巡酒,沐剑声等起身告辞。韦小宝道:「小王爷,你们最好搬一搬家,早晚之间 ,鞑子便会派兵来跟你们捣乱。虽然你们不怕,但鞑子兵越来越多,一时之间,恐怕也杀 不了这许多。」柳大洪哈哈大笑,道:「小兄弟说得好,多谢你关照,我们马上搬家便是 。」沫剑声道:「此间大事已了,我们今日便出城去。陈总舵主,韦香主,众位朋友,青 山不改,缘水长流,後会有期。」 沐王府众人辞出後,陈近南道:「小宝,跟我来,我查查你这几个月来功夫进境怎样。」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脸上登时变色。道:「弟子……弟子接连生了几塲重病,一练功夫, 就…就…头痛肚痛。」陈近南略觉诧异,道:「你生了重病麽?」带着他走进东厢房中,掩上 了门,一搭他右手脉搏,「咦」的一声,大感惊异,再搭他左手脉搏,沉吟道:「这…这… 这…」想了一会,道:「你既受重伤,又中了剧毒,怎么小小年纪,和两位大高手结上了寃 家?」 在旁人面前,韦小宝硬充英雄好汉,这时听师父问起,心中一阵难过,「哇」的一声,哭 了出来,说道:「是老乌龟和老娘子害我。」陈近南道:「甚麽老乌龟和老婊子?」韦小宝 当下将如何服了海老公所下的毒药,又如何给皇太后在背上拍了几掌的事约略说了。陈近 南神色严重,道:「太后给你的药丸带在身边没有?」韦小宝道:「有,有!」从怀中摸出 那瓶药丸来。 陈近南倒了出来,嗅了几嗅,取一颗药丸投入口中,细细咀嚼,一口吐在地下,骂道:「 这老婊子!这药丸中有毒,她要慢慢毒死你!」韦小宝听师父也骂太后为「老婊子」,嗤 的一声笑了起来。 但想到自己身受重伤,不知能否痊愈,却又哭了起来。他在皇宫一直硬装大人,但到了师 父面前,忽然又回复到了是个孩子。陈近南道:「那海大富和皇太后的武功家数如何,你 可知道一些吗?」韦小宝将那晚在慈宁宫花园中听听到海老公与太后对答的言语,择要说了 一些,只是有关顺治皇帝出家、以及太后害死董鄂妃母子等情,却略去了不说。陈近南沉 吟道:「一个是崆峒派的,一个却是蛇岛上的功夫,这二人潜伏在皇宫之中,只怕另有重 大图谋。你说那晚中了两人数掌,按理说应当即时毙命,如何又得不死?这可令人猜想不透 。」 韦小宝道:「我那件长衫上前胸後背,都有手掌掌印的空洞,好像是剪刀剪出来的一般。 」陈近南站头道:「那是极厉害的掌力了,你怎么会经受得起?当时你身上可穿了什么钢甲 背心之类?」韦小宝道:「没有啊。」忽然想起,那日在鳌拜府中抄家,曾抄到一件黑黝 黝的古怪内衣,连宝刀也割之下损,索额图料知是宝物,要他穿上,那晚受海大富和皇太 后掌击,身上正穿着此衣,只是後来嫌它太大,甚不合身,便没再穿,於是将这事说了。 陈近南一拍大腿,道:「那就是了。这定是一件护身宝衣,几次救了你的性命,以後天天 可得穿着,日夜不离。你给海大富所下的毒,一时之间难以查明毒性,你先依我所传内功 心法勤练,於解毒疗伤。颇有好处。」韦小宝应了,心想:「老乌龟那本书上的内功,我 倒已练了七八成。幸亏师父只道我既中剧毒,又受重伤,身体内的经脉一场胡涂,倒也查 不出来。」生怕他继续考问功夫,这位师父精明厉害,只要问得几句,立时便发现了破绽 ,说道:「师父,皇帝派我查问宫中刺客的下落,弟子可得赶着回报。」陈近南道:「什 麽刺客下落?」他昨晚半夜赶到,於皇宫中闹刺客之事不甚了然,韦小宝便将沐王府群豪入 宫行刺,意图嫁祸於吴三桂,却又给小皇帝查明真相等情说了。陈近南吁了口气,道:「 有这等事?」他虽多历风浪,但得悉此事内情之时也是颇为震动,说道:「沐家这些朋友胆 气粗豪,竟然大举入宫。我还道他们三数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擒,原来还是为了对付吴 贼。你救了吴立身他们三人,再回宫去,不怕危险吗?」 韦小宝要逞英雄,自然不说释放刺客乃是奉了皇命,回宫去其实并无危险,吹牛道:「弟 子已拉了几个替死鬼,将事情推在他们头上,看来一时三刻未必会疑心到弟子身上。师父 叫我在宫中刺探消息,若是为了救沫王府的三人,从此不能回宫,岂不误了师父的大事?」 陈近南甚喜,道:「小宝,你这话说得很对。咱们已跟沐剑声三击掌立誓,倘若给他们先 搞倒了吴贼,天地会都奉沐王府的号令,大夥儿岂不是脸上无光?按理说,沐王府剩下来的 人不多,决不是天地会的对手。我跟他们立这个约,一来是免得争执唐桂正统,伤了两家 和气,鞑子未灭,我们汉人的英雄豪杰先自相残杀起来,大事如何可成?二来将沐王府收归 本会,也大大增强了我天地会的力量。可是他们竟敢入宫大闹,足见为了搞倒吴贼,那是 无所不用其极。咱们也须尽力以赴,否则给他们抢了先手,那可糟糕之极。」 韦小宝道:「是呵,沐小王爷有甚麽本事,只不过仗着有个好爸爸,如果我投胎在他娘肚 裏,一样的是个沐小王爷。像师父这样大英雄大豪杰,若是听命於他,那可把我气死了。 」 陈近南一生之中,不知听过了多少恭维谄谀的言语,但这几句话出於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孩 子之口,觉得甚是真诚可喜,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可不知韦小宝本性原已十分机伶,而妓 院与皇宫两处,更是天下最虚伪、最奸诈的所在,韦小宝浸身於这两地之中,其机巧狡狯 早已胜於寻常大人。陈近南在天地会中,日常相处的均是肝胆相照的豪杰汉子,那想得到 这个小小弟子言不由衷,十句话中恐怕有五六句就靠不大住。他拍拍韦小宝的头,微笑道 :「小孩子懂得甚麽?你怎知沐家小王爷没有本事?」 韦小宝道:「他派人去皇宫行刺,徒然送了许多手下人的性命,对吴三桂却丝毫无损,那 便是无本事,可说是大大的笨蛋。」陈近南道:「你怎知对吴三桂丝毫无损?」韦小宝道: 「这沐家小王爷用的计策是极笨的。他叫进宫行刺之人,身上穿的内衣之上,缝上『平西 王府』的字样,所用兵刃又刻了『平西王府』,或是『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那些 鞑子又不是笨蛋,自然会想到,如果真是吴三桂手下的人,为甚麽会用刻上字的兵器?」陈 近南道:「这话倒也不错。」 韦小宝又道:「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正在京,带了大批珠宝财物向皇帝进贡。吴三桂真要 行刺皇帝,不会拣这时候。再说,他行刺皇帝干什么?只不过是想起兵造反,自己做皇帝。 他一起兵,满清立刻抓住他儿子杀了,他为甚麽好端端的派儿子来北京送死?」陈近南点头 道:「不错。」 其实韦小宝虽然机警,毕竟年纪尚幼,於军国大事,人物世故所知极为有限,这几条理由 ,他是半条也想不出的,偏巧康熙曾经跟他说过,当下便在师父面前装作是自己见到的事 理。陈近南一听到之下,不胜惊异,觉得这徒儿见事如此明白,天地会中人才虽多,头脑 如此清楚之人却没几个。他让这孩手任青木堂香主,只不过免得青木堂中两派纷争,先应 了众人誓言之後,慢慢再选立贤能,韦小宝既是自己弟子,届时命他自行让贤便是。这时 听了他这番话,暗想:「这孩子有胆有识,此刻已是十分了不起,再磨练得几年,便当真 做青木堂香主,也未必便输了给其余九位香主。」问道:「鞑子们已知道了没有?」韦小宝 道:「此刻还不大明白,不过皇帝奸像巳起疑心。他今早召集了侍卫,叫他们演习刺客所 使的武功家数。有个侍卫演了这几招,大家在纷纷议论。弟子在旁瞧着,倒记得了几招。 」当下将「高山流水」、「横扫千军」等几招使了出来。陈近南叹了口气,道:「沐王府 果然是没有人才。这明明是沐家拳,清宫侍卫中高手不少,那有认不出来的。」韦小宝道 :「弟子会见风际中风大哥与玄贞道长演过,料想鞑子侍卫们会认得出,所以刚才劝沐家 小王爷早些出成躲避。」陈近南连连点头道:「很是,很是!那么你现下便回宫去,明日再 来,我还得细细参详你身上所中的伤毒,想一个妥善的医治之法。」韦小宝听师父不再查 考自己武功,心中大喜,急忙行礼告辞。 韦小宝回到宫裏上书房,康熙正在批阅奏章,一见到他,喜道:「探到了甚麽消息没有?」 韦小宝道:「皇上料事如神,半点儿不错,作反的主见果然是云南沐家之人。」康熙大喜 ,笑道:「当真如此?那好极了。瞧多隆的睑色,他一直还不信呢。你探到了甚么?」韦小 宝道:「这三名被擒的刺客,本来一口气咬定是吴三桂的部属,多总管将他们打得死去活 来,他们说甚麽也不肯改口。」 康熙笑道:「多隆武功不错,却是个莽夫。」韦小宝道:「奴才奉了皇上圣旨,用蒙汗药 将看守的侍卫迷倒,刚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监来,说要立时动手将刺客处死,奴才大胆, 就依照皇上安排下的计策,当着刺客之面,将四名太监杀了,将刺客领出宫去。这三个反 贼果然半点没有志疑。」康熙十分得意,微笑道:「刚才多隆来报,说道太后手下的一名 太监头放走了刺客,我正在奇怪,原来这是你做的手脚。」韦小宝道:「皇上可不能跟太 后说,否则奴才这条小命不保。太后已经骂过我一顿,说奴才只对皇上尽忠,不对太后尽 忠,其实太后和皇上又分甚麽彼此?再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终究只有皇上的圣旨才算 得数。太后没问过皇上,就下旨将刺客杀了,於道理也不大合。」 康熙道:「我自不会跟太后去说。那三名刺客後来怎样?」韦小宝道:「我领他们出得宫去 ,他们三人自行告诉了我真姓名。原来那老的叫作『摇头狮子』吴立身,两名小的一个叫 敖彪,一个叫刘一舟。他们向我千恩万谢,终於给奴才骗倒,带我去见他们的主人,果然 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造反乱事的,是个青年人,这些反贼叫他作小王爷,真姓名叫作 沐剑声。他手下有个武功极高的老头儿,叫什么『铁背苍龙』柳大洪,还有『圣手居士』 苏冈哪,白氏双侠中的白二侠白寒枫等等一干人。分别住在杨柳胡同和帽儿胡同两处。」 康熙道:「你都见到了?」韦小宝道:「都见到了。他们说,天下老百姓都道,皇上年纪虽 然不大,却是圣明无比,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他们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加害皇 上。前晚所以进宫来胡闹,完全是想陷害吴三桂,以报复他害死沐天波的大仇。」 第三八回威胁不成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这几句马屁拍得不免过了份,康熙亲政未久,天下百姓未必便已在歌功颂德,但「千穿万 穿,马屁不穿」,康熙听说天下百姓都在颂扬自己,是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不由得大 悦,微笑道:「我也没行过甚麽惠民的仁政,叫圣明无比』云云,只怕是你杜撰出来的吧? 」韦小宝道:「不,不!是他们亲口说的。大家都说鳌拜这大奸臣残害良民,老百姓们恨 他恨到了骨头裏。皇上一上来就把他杀了,那是大大的好事。他们恭维你是甚麽鸟生,又 是甚么鱼汤。奴才也不大懂,想来总是好话,听着可开心得紧。」 康熙一怔,随即明白,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尧舜禹汤,他妈的,甚麽鸟生鱼汤。」他 想尧舜禹汤的恭维,韦小宝决计捏造不出,自不会假,那知道说书先生说「英烈传」之时 ,曾说群臣不断颂扬朱元璋是尧舜禹汤,韦小宝听得熟了,虽不明其意,却知「鸟生鱼汤 」乃是专拍皇帝马屁的好话,朱元璋每次听了,都是「龙颜大悦」。 韦小宝这时将这句话用在小皇帝身上,果然见康熙也是「龙颜大悦」,笑得极是欢畅,知 道这马屁拍对路了,问道:「皇上,『鸟生鱼汤』到底是甚么东西?」康熙笑道:「还在鸟 生鱼汤 ?你这家伙可真没半点学问。尧舜禹汤是古代的四位有道明君,大圣大智,有厚德 於天了的好皇帝。」韦小宝道:「怪不得,怪不得!这几个反贼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事理 之人。」康熙道:「虽是如此,也不能让他就此逃走,你快去传多隆来。」 韦小宝应了,出去将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传进上书房来。康熙吩咐多隆道:「反贼果然是云 南沐家的人,你带领侍卫,立刻便去擒拿。小桂子,反贼一黟有些甚么脚色,你跟多总管 说说。」韦小宝当下将沐剑声,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说了。多隆吃了一惊,道:「原来是『 铁背苍龙』在暗中主持,这批贼子来头可是不小。那『摇头狮子』吴立身,奴才也听过他 的名字,没想到在宫裏关了他一日一夜,却查不到他的来历。奴才若是聪明一点儿,见到 他老是摇头,早该就想到了。若不是圣上明断,我们侍卫房裏的人都咬定是吴三桂了。」 康熙微微一笑。道:「就怕他们这时早已走了,今天未必拿得到。」顿了一顿,又道:「 既然知道了正主儿,就算今天拿不到,也无大碍。就怕咱们蒙在鼓裏,上了人家的当还不 知道。」多隆磕头告退,立刻点人去拿。 康熙道:「小桂子,我要去慈宁宫请安,你跟我去。」韦小宝道:「是!」想到要见太后 ,不由得有些胆战心惊。康熙道:「你愁眉苦脸干什么?我带你去见太后,正为的是要保住 你头上这颗脑袋。」韦小宝应道:「是,是!」 到得慈宁宫,康熙向太后请了安,禀明刺客的来历,说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刺客, 终於查明了真相。太后微微一笑,道:「小桂子,你可能干得很哪!」韦小宝跪下又再磕 头,道:「那全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只不过奉皇上差遣办事而已。」 太后微微一笑,道:「小孩子家出得宫去,一定到处去玩耍了,可到了天桥看把戏没有?买 了冰糖葫芦吃没有?」韦小宝想到在天桥见到众侍卫捉拿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知道定是太后 所遣,她深恐那人将消息传去五台山给瑞栋知道,是以不分青红皂白,将天桥一带所有卖 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抓了来,自然是不分青红皂白,将这些小贩尽数砍了,念及太后手段的 毒辣,忍不住打个寒噤,说道:「是,是!」太后微笑道:「我问你哪,你吃了冰糖葫芦 没有?」韦小宝道:「回太后的话,奴才在街上听人说道,这几天天桥不大平靖,九门提督 府派人将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捉了去,说道裏面有不少歹人。所以本来卖冰糖葫芦的, 现下都改了行,有的卖凉糕儿,有的卖花生,还有改行云卖水果,卖甜饼的,这些人奴才 见得多了,有些脸孔很熟,他们都说不卖冰糖葫芦啦。还有一个人真是好笑,说要到什么 五台山、六台山去,贩些和尚们吃的素馒头来卖。」 太后心下大怒,寻思:「小奴才这麽说,那是说这个传讯之人没抓到。」微微一笑,道: 「很好,你很好,很能干。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边办事,你瞧怎么样?」 康熙这些日子来差遣韦小宝办事,甚是得力,正是倚同左右手一般,突然听得母后要人, 不由得一怔。但他事母甚孝,太后虽不是他亲生之母,但自幼由太后抚养教诲,实和亲母 无异,自是不敢违拗,微笑道:「小桂子,母后抬举你,还不赶快谢恩?」 韦小宝听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已然吓得魂飞天外,一时之间心下胡涂,只想拔脚飞奔,就 此逃出皇宫,再也不回来了,听得康熙这么一说,忙应道:「是,是!」连连磕头,道:「 多谢大后恩典,皇上恩典。」太后冷笑道:「怎么啦?你只愿服侍皇上,不愿服侍我,是不 是?」韦小宝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样,奴才一样的忠心耿耿,尽力办事。」太后道 :「那就好了。御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当了,专门在慈宁宫便是。」韦小宝道:「是, 多谢太后恩典。」 康熙见太后要了韦小宝,末免有些怏快不乐,说了几句闲话,便辞了出来。韦小宝跟出去 。太后道:「小桂子,你留着。让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你办。」韦小宝道:「是 !」眼怔怔瞧着康熙的背影走出慈宁宫,心想:「你这一去,我可糟了,不知以後还见不 见得着你。」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转睛的打量韦小宝,只看得他心中发毛,过了良久良久,说道:「那 到五台山去贩卖素馒头的,甚么时候再回北京?「韦小宝道:「奴才不知道。」太后道:「 你甚么时候再去会他?」韦小宝随口胡诌:「奴才跟他约好,一个月後相会,不过不是在天 桥了。」太后道:「在什麽地方?」韦小宝道:「他说到那时候,他自会设法通知奴才。」 太后点了点头,道:「那你在慈宁宫裏等他的讯息好了。」她双掌轻轻一拍,内室走了一 名宫女出来。这宫女已有四十五六岁年纪,体态极肥,脚步却是轻盈之极,脸如满月,笑 嘻嘻的甚是和气,向太后弯腰请安。 太后道:「这个小太监名叫小桂子,又大胆又胡闹。我倒很欢喜他。」那宫女微笑道:「 是,这个小兄弟果然挺灵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啦。」韦小宝心道: 「他妈的,你是肥猪!」笑道:「是,柳燕姊姊,你这名字叫得真好。身材好似杨柳,走路 轻快,就像一头小燕儿。」在太后眼前,旁的宫女太监那敢说半句这种轻佻言语,但韦小 宝明知无幸,这种话说了也是这样,不说也是这样。柳燕嘻嘻一笑,道:「小兄弟,你这 张嘴可也真甜。」太后道:「他嘴儿甜,脚下也快。柳燕,你说有什麽法子,叫他不会东 奔西跑,在宫裏乱走乱闯?」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给奴才,让我好好看管他就是。」 太后摇头道:「这小猴儿滑溜得紧,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栋去传他来,他却花言巧语, 将瑞栋这胆小鬼吓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监去传他,他串通侍卫,将这四人杀了。我再派 四人去,不知他做了什麽手脚,将董金魁他们四人又都害死了。」 柳燕啧啧连声,笑道:「啊哟,小兄弟,你这可太顽皮啦,那不是难对付得很吗?太后,奴 才看来只有将他一双腿儿砍了,让他乖乖的躺着,那不是安静太平得多吗?」太后叹了口气 ,道:「我看也只有这法儿了。」韦小宝一纵而起,往门外便奔。 他左脚刚跨出门口,蓦觉头皮一紧,一条辫子已给人拉住,跟着脑袋向後一仰,身不由主 的便一个筋斗,倒翻了过去,心口一痛,一只脚已踏在胸膛之上。只见那只脚肥肥大大, 却穿着一只红色绣金花的缎鞋,自是给柳燕踏住了。韦小宝情急之下,冲口駡道:「臭婆 娘,快松开你的臭脚!」柳燕脚上微一使劲,韦小宝胸口十几根肋骨格格乱响,连气也喘 不过来。只听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双脚倒香得很,我想砍将下来闻闻。」 韦小宝心想太后恨自己入骨,要将自己一双脚砍了,再派人押着去见替瑞栋传讯之人,多 半暗中再派遣高手,跟着那人到五台山去,将瑞栋杀了。但世上早巳没瑞栋这一号人,西 洋镜终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这一双腿,心想此刻恐吓巳然无,只有利诱,便冷 冷的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紧,就算砍了我脑袋,小桂子也不过矮了一截,没有 甚么,只可惜那十二章经,嘿嘿………」 太后一听到「十二章经」四字,立时从椅上站起,问道:「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说 那几部十二章经,未免有些可惜。」太后向柳燕道:「放他起来。」柳燕左足一提,离开 韦小宝的胸膛,脚板跟着抄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将他身子挑得弹将起来,左手一伸 ,巳抓住他後领,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重一顿。韦小宝给她放倒提起,毫无抗拒之能, 便如是婴儿一般,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臭婆娘」,吓得又吞入了肚里。 太后问道:「十二章经的话,你是听谁说的?」韦小宝道:「反正我两条腿就要给你砍断了 ,我什么也不说。大夥儿一拍两散,我没有腿,没有脑袋,你也没有十二章经。」柳燕道 :「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韦小宝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为什 么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罚,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的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 又尖又长,长得挺好看啊。」韦小宝道:「最多你把我手指斩断了,有了什么希……」一句 话未毕,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剧痛连心,「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却原来柳燕两根手 指拿住他左手食指一挟,竟尔将他第一节的指骨揑得粉碎。这肥胖女人笑脸迎人,和蔼可 亲,下手却是如此狠辣,而指上的力道更是十分惊人。一挟之力,犹胜铁钳。 韦小宝这一下苦头可吃得大了,眼泪长流,叫道:「太后,你快快将我杀了,那几部十二 章经,那叫做老猫闻咸鱼,嗅鮝啊嗅鮝(休想)!」太后道:「你将十二章经的事老实说 来,我就饶你性命。」韦小宝道:「我不用你饶命,经书的事,我也决计不说。」太后眉 头微蹙,觉得这小孩倔强之极,只怕再用苦刑,也是枉然。他既提到十二章经,定然知道 其间重大的关节,如何骗他的口供出夹,倒是一桩极大的难事。隔了半晌,缓缓道:「柳 燕,他若是不说,你便将他的两只眼珠挖了出来。」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只眼 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真灵,又黑又圆,骨碌碌的转动,挖了出来,可不大漂亮啦 。」说着将右手大拇指放在他右眼皮上,徽微用劲。韦小宝只觉得眼珠奇痛,只好屈服, 叫道:「别挖眼珠子,我说便是,」柳燕放开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 说,太后疼你。」 韦小宝伸手揉了揉眼珠,将那只痛眼眨了几贬,闭起另一只眼睛,侧过了头向柳燕瞧了一 会,摇头道:「不对,不对!」柳燕道:「什么不对?快别装模作样了,太后问你的话,老 实回答!」韦小宝道:「我这只眼珠子给你掀坏了,瞧出来的东西变了样,我见到你是人 的身子,脖子上却生了个大肥猪的脑袋。」柳燕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那倒挺好玩, 我把你左边那颗眼珠子也掀坏了它。」韦小宝退後一步,道:「免了吧,谢谢你啦。」闭 起左眼,用那只右眼向太后瞧去,摇了摇头。 太后大怒,心想:「这小鬼用独眼去瞧柳燕,说见到她脖子安着个猪脑袋,现下又这般瞧 我,他口中不说,心裏不知在如何骂我,定是说见到我脖子上安着个甚麽畜生脑袋。」冷 冷的道:「柳燕,你把他这颗眼珠子挖了出来,免得他东瞧西瞧。」韦小宝忙道:「没了 眼珠,怎麽去取四十二章经给你?」太后道:「你有四十二章经 ?那裏来的?」韦小宝道: 「瑞栋交给我的,他叫我好好收着,放在一个最最隐秘的所在。他说:『小桂子兄弟哪, 皇宫里面,想害你的人很多,若是将来你有甚麽三长两短,短了两只眼珠子或是两条腿子 。这部经书就从此让它不见天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虽然不瞎,看不到这部宝贝经书,也 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没甚麽分别,这叫做自作自受。』 太后不信瑞栋说过这种话,但她差遣瑞栋去处死一名满洲亲贵,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 章经,却确是事实。当日瑞栋回报,在那人府中详细搜索,并未发见这部经书,那知他竟 然据为已有,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栋这厮如此奸诈,喜的是终於探得了下落,说道: 「既是如此,柳燕,你陪了这小鬼去取经来给我。倘若那经不假,咱扪就饶了他性命,将 他交还给皇帝算啦,咱们永世不许他再进慈宁宫来,免得我见了就生气。」 柳燕拉住韦小宝右手,笑道:「小兄弟,咱们去吧!」韦小宝将手一摔,道:「我是男人 ,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柳燕只是轻轻握住他手掌,那知她十根手指之上, 竟似有极强的黏力,牢牢黏住了他手掌,这一摔没能摔脱她的手。柳燕笑道:「你是什么 男人了?就算真是男子汉,你还小鬼头给我做儿子也还嫌小。 韦小宝道:「是吗?休想做我娘,我觉得你跟我娘当真一模一样。」柳燕那知他绕了弯子在 駡自己是婊子,呸了一声,笑道:「姑娘是黄花闺女,你别胡说。」一扯他手,走出门外 。 来到长廊,韦小宝心念乱转,只盼想个妙法能摆脱她的掌握,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插在右 脚靴桶之内,伸左手去拔,手一动便给她发觉了,这人武功高极,就算自己双手都有利器 ,也未必能跟她走得上三招两式,心下嘀咕:「他妈的,那裏忽然钻了这样一只大肥猪出 来?老婊子跟老乌龟动手之时,这头母猪一定还不在慈宁宫,否则她只要出来帮上一帮,老 乌龟立时就死了。这头母猪一定这两天才到宫里的,否则前几天老婊子就派她来杀我了, 不用她亲自来动手。一想到这裏,突然心生一计,带着她向东而行,迳往乾清宫侧的上书 房走去,心想眼前之计,只有去求康熙救命,这肥猪进宫不久,未必识得禁宫中的宫殿道 路。 他只向东跨得一步,第二步又待跨出。後领一紧,已被柳燕一把抓住,只听她嘻嘻一笑, 问道:「好兄弟,你到那裏去?」韦小宝道:「到我屋裏去取经啊。」柳燕道:「那你怎麽 去上书房?想要皇上救你码?」韦小宝忍不住破口骂道:「臭猪,你倒认得宫裏的道路。」 柳燕笑道:「别的地方不认得,乾清宫、慈宁宫,以及你小兄弟的住处,倒是不会认错。 」手动向右一扭,将他身子扭得朝向西首,笑道:「乖乖的走路,别掉什麽枪花。」她说 话甚是柔和,这一扭的劲力却是奇重,韦小宝头颈骨格的一声响,痛得大叫了起来,还道 头颈巳被她扭断。 别处两名太监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瞧着他们。柳燕低声道:「太后吩咐过的,你若是想逃 ,又或是出声呼叫,要我立刻杀了你。」韦小宝心想纵然大声求救,惊动了皇帝,康熙也 不会违背母后之命。皇帝对自己虽好,决不致为了一个小太监而惹母亲生气,最好能撞到 几名侍卫,挑拨他们杀了柳燕。蓦地裏腰裏一痛,给她用了肘大力撞了一下,听她说道: 「想使甚麽鬼计吗?」韦小宝无奈,只得向自己住处走去。 他心下盘算:「到得我房中,虽是多了两个帮手,但方怡和小郡主都是身上有伤,我们三 个对一个,还是打不过大肥猪。给她发见了两人踪迹,枉自多送了两人性命。」到得门外 ,他取出钥匙开锁,故意将钥匙和锁相碰,弄得叮叮当当的直响,大声说道:「臭婆娘, 你如此折磨我,终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柳燕笑道:「你且顾住自己会不会好死, 却来多管别人闲事。」韦小宝砰的一声,将门推开,说道:「这经书给不给太后,你都会 杀了我。你当我是傻瓜,想侥幸活命?」柳燕笑道:「太后说过饶你,多半饶你性命,最多 挖了你一双眼珠,斩了你一双腿。」韦小宝骂道:「你以为太后待你很好吗?你害死我之後 ,太后也必杀了你灭口。」 这句话似乎说中柳燕的心事,她呆了一呆,随即用力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立足不定,撞 开房门,向房内撞了进去。他在外房说了这许多话,方怡和小郡主早已听到,知道来了极 凶恶的敌人,自是缩在被窝之中,连大气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天色不早啦,我没空等你,快些拿了出来。」说着又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 一个踉跄,身子向前一冲,忽见床前整整齐齐的并排放着两对女鞋。其时天色已晚,房中 并无灯烛,是以柳燕进房後未曾立即发现,韦小宝暗叫:「不好!」乘势又向前一冲,将 两双鞋子推进了床下,跟着身子也钻了进去,心想再来一次,便以杀瑞栋之法杀了这头肥 猪,一钻进床底,便欲右足弯转,右手去摸靴桶中的匕首,不料右足之踝一紧,已被柳燕 抓住,听她喝问:「干甚麽?」 韦小宝道:「我拿经书,这部书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谅他在床底也逃不到那 裏去,便放脱了他足踝。韦小宝身子一缩,蜷成一团,拔了匕首在手。柳燕道:「拿出来 !」韦小宝道:「咦!好像有老鼠,把经书咬得稀烂!」柳燕道:「你在我面前弄鬼,半点 用处也没有!给我出来!」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原来韦小实巳缩在靠墙之处。柳燕向前 爬了两尺,上身巳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韦小宝巳然转过身来,无声无息的一匕首刺出。柳燕的武功也真了得,反应迅速之极,刀 尖刚和她才背相触,右手一翻一探,抓住了韦小宝的手腕,指力一紧,韦小宝手上巳全无 劲力,只得松手放脱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杀我?先挖了你一颗眼珠子。」右手叉住了他 咽喉,左手便伸去挖他眼睛。韦小宝叫道:「有条毒蛇!」柳燕吃了一惊,道:「什么?」 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叉住韦小宝喉咙的手渐渐松了,身子扭动了几下,蜷成一团。 韦小宝又惊又喜,忙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只听沐剑屏道:「你……你没受伤吗?」韦小宝掀开 帐子,见方怡坐在床上,双手扶住剑柄,不住喘气,那口长剑从褥子上插向床底,直没至 柄,却原来她听得韦小宝情势紧急,从床上一剑刺下。长剑穿过褥子和棕棚,直刺入柳燕 的背心。韦小宝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脚,见她一动也一动了,欣喜之极。道:「好……好姊 姊,是你救了我性命。」要知凭着柳燕的武功,方怡虽在黑暗中向她偷袭,也是难以得手 ,但她见韦小宝开锁入房,丝毫没想到房中伏得有人,这一剑又是隔着床褥刺下,事先没 半点征兆,待得惊觉,长剑已是穿心而过。纵是武功再强十倍之人,也无法避过。只不过 第一流的武功高手自重身份,决不会像她这般钻入床底去捉人而已。 韦小宝怕她没死透,拔出剑来,隔着床褥又刺了两剑。沐剑屏道:「这恶女人是谁?她好凶 ,说要挖你的眼珠子。」韦小宝道:「是老婊子太后的手下。」问方怡道:「你伤口痛麽? 」方怡皱着眉头,道:「还好!」其实刚才这一剑使劲极大,牵动了伤口,痛得她几欲晕 去,额头上汗水一滴滴的渗出。 韦小宝道:「过不多久,老婊子又会再派人来,咱们可得立即想法子逃走。嗯,你们两个 女扮男装,装成太监模样,咱们混出宫去。好姊姊,你能行走吗?」方怡道:「勉强可以吧 。」韦小宝取出自己的两套衣衫,道:「你们换上穿了。」将柳燕的尸身从床底下拖出来 ,拾起匕首收好,弹了些化尸粉在尸身之上,赶忙将银票、武功秘诀、三部四十二章经, 以及一些金银珠宝包在一个包袱之中,想起师父说过那件黑色内衣能够护身,忙从箱中取 出,抛入帐中,说道:「好姊姊,这件衣服你穿在身上,那是刀抢不入的宝衣。」方恰道 :「你自己穿好了。」韦小宝道:「你身上有伤,若是遇上了宫中侍卫,动起手来,很是 危险,快穿上了。」方怡道:「小郡主穿吧」沐剑屏道:「你伤势重得多,他要你穿的。 」方怡道:「太后要害你,还是你自己穿的好。」说着将那内衣从帐子裏掷了出来。韦小 宝道:「你不肯穿,好,我来给你穿。」说着便伸手去揭帐子。沐剑屏叫道:「走开,走 开。我们没换好衣服。」韦小宝道:「她不肯穿,只好我来动手。」方怡叹了口气。道: 「好吧,你给我。」从帐子中伸出手来,接过内衣穿上。 韦小宝检视海老公的遗物,又取了一些药瓶。沐剑屏换好了衣衫,先下床来。韦小宝赞道 :「好一名俊俏的小太监,我来给你打辫子。」过了一会,方怡也下来。她身材此韦小宝 略高,穿了他的衣衫綳得紧紧的,很不合身,一照镜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沐剑屏笑道道:「让他给我结辫子,我给你结辫子。」韦小宝拿起沐剑屏长长的头发,胡 乱打了个大辫。沐剑屏道:「啊哟,,打得这样难看,我来打过。」韦小宝道:「现下不 忙便打过。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宫。老婊子不见肥猪回报,只怕不久又派人来拿我。咱 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明儿一早混出宫去。」方怡道:「太后不会派人在各处宫门严查麽? 」韦小宝道:「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想起从前跟康熙比武摔角那间屋子十分清净,从 来没第三人到来,当下扶着二人,走向那间屋子。 沐屏屏脚上的伤并不甚重,方怡却是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韦小宝右手揽住她腰间,半扶半 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他又尽拣僻静的路走,撞到了几个不相干的太监,也无人 注意。到得屋内,三人都松了口气。韦小宝转身将门闩上,扶着方怡在椅上坐了,低声道 :「咱在这裏别说话,这屋子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麽僻静。」 夜色渐漫,初时三人尚可互相见到五官,到後来只见到蒙胧的身影。沐剑屏嫌韦小宝结的 辫子不好看,自己解开了又再结过。方怡拉过自己辫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轻轻「啊」的一 声。韦小宝低声问道:「怎么?」方怡道:「没什麽。我掉了支钗子。」沐剑屏道:「啊, 是了,我解开你头发时,将你那枚银钗放在桌上,打好了辫子,忘记给你插回在头上。真 是糟糕,那是刘师哥给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枚钗子,又打什么紧了?」 韦小宝听她虽说并不打紧。语气之中实是十万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给她 取回来。」当下不说话,过了好一会,道:「肚里饿得很,挨到明天,只怕没力气走路。 我去找些吃的东西。」沐剑屏道:「快些回来啊。」韦小宝道:「是了。」走到门边,先 听外面无人,这才开门出去。 他快步回到自己住处,生怕太后巳派人守候,绕到屋後,倾听良久,确知屋手内外无人, 这才推开窗子爬了进去。其时月光斜照,见桌上果然放着一枚银钗。这枚银钗手工甚粗, 最多值得一二钱银子,心想:「刘一舟这穷小子,送这等寒酸的礼物给方姑娘。」在钗上 吐了口唾沫,在身上一擦,放入怀中,再取了床头放糕饼的锡罐,摇了一摇,还剩得半罐 。正要从窗口爬出去,月光之下,见床前赫然有一对红色绣鞋,鞋中竟然各有一只脚。原 来柳燕的尸身被化尸粉化去之时,床前地面不平,尸身化成的黄水都流向床底,留下两只 脚没有化去。 韦小宝初时见到,不禁吓了一跳,月光下见到一对断脚上穿了一双鲜艳的红鞋,甚是可怖 ,他转过身来,待要将这两只断脚踢人黄水之中,但黄水已乾,化尸粉却巳包入包袱,留 在方怡与沐剑屏身边,心念一转,童心忽起:「他妈的,老子这次出宫,再也见不子封老 婊子了,我把这两只脚丢入她屋中,吓她个半死。」当却取过一件长衫,裹住一双断脚, 牢牢包住,这才爬出窗外,悄悄向慈宁宫行去。 第三九回太后寝宫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离慈宁宫将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闪身花木之後,走一步,听一听,心想:「若是一个不 小心,给老婊子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罗网。」他又觉有趣,又是害怕,一步步的走近太后 寝宫。 他手心中汗水渐多,寻思:「我把这对猪蹄子放在门口的阶石之上,她明天定会瞧见。投 入天井毕竟太过危险。」轻轻的又走前了两步,忽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阿燕怎么 搞的,怎地到这时候还没回来?」韦小宝大奇:「屋中怎么有男人?这人说话的声音又不是 太监,莫非老婊子有了姘头?哈哈,老子要捉奸。」他心中虽说要「捉奸」,可是再给他十 倍的胆子却也不敢,只是好奇心起,却不肯就此放下断脚而走。 他向着声音来处蹑手蹑足的走了几步,每一步都是轻轻提起,极慢极慢的放下,以防踏到 枯枝,发出声响。只听那男人哼了一声,说道:「只怕事情有变。你既知道小鬼十分滑溜 ,怎么让阿燕一个人带他去?」韦小宝心道:「他俩在说我,这是非听不可?」只听一个女 人声音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机警,步步提仿,那会出事?」正是太后的声音, 听她又道:「多半那部经书放在远处,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那男人道:「能够拿到 经书,自然很好,否则的话,哼哼!」这人语气甚是严峻,对太后如此说话,可说极为无 礼。韦小宝越来越是奇怪:「普天下有谁能对她这般说话?难道是老皇帝从五台山回来了? 」 想到顺治皇帝重行回宫,韦小宝大是兴奋,心想定将有出好戏上演。听得太后说道:「你知 道我已尽力而为。我这样的身份,总不能亲自押着个小太监,在宫里走来走去。我踏出慈 宁宫一步,宫女太监就跟了一大串,那裏还能办什么事?」那男人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 押他去吗?要不然就通知我,让我押他去拿经书。」太后道:「我可不敢劳你的驾,你在这 裏,甚麽形迹也不能露。」那男人冷笑一声道:「遇上了这种大事,还顾甚麽?我知道,你 不肯通知我,那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太后道:「我又有甚么功劳了?有功劳是这样,没 功劳也是这样。」语气之中,充满怨怼。韦小宝若不是清清楚楚认得太后的声音,定会当 作是个老宫女在给人责怪埋怨。那两人的号话都压低了嗓子,但相距既近,静夜中别无其 他声息,决无听错之理,听他二人说甚么「抢了功劳」,那麽这男子又不会是顺洽皇帝了 。 他好奇心再也无法抑制,慢慢爬到窗边,从窗缝向内一张,只见太后侧身坐在椅上,一个 宫女双手负在身後,在房中踱步,此外更无旁人,心想:「那男人却又到那裏去了?」只见 那宫女转过身来,说道:「不等了,我去瞧瞧。」她一开口,将韦小宝吓了一跳,原来这 宫女一口男嗓,刚才就是她在说话。韦小宝在地下,瞧不见她脸。 太后道:「我和你同去。」那宫女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后道:「那又有什么不 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甚麽古怪,咱们二人联手,容易制她。」那宫女点头道:「那也不可 不防,别在阴沟裏翻船。这就去吧!」太后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掀开被褥,又揭起一块 板来,烛光下青光一闪,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将短剑插入剑鞘,放在怀中。韦小宝心想 :「原来床上还有这样一个机关。她是防人行刺,短剑不插在剑鞘之中,那是伸手一抓, 拿剑就可杀人,用不着再从鞘中拔出。万分紧急的当儿,可差不起这麽霎一霎眼的时刻。 」 只见太后和那宫女走出寝殿,出了慈宁宫,房中烛火也不吹熄,韦小宝心想:「我将这对 猪蹄放在她床上那个机关之中,待会她放还短剑,忽然摸到这对猪蹄,定会吓得她死去活 来。」只觉这主意妙不可言,当即闪身进屋,掀开被褥,见床板上有个小铜环,伸指一拉 ,一块阔约一尺、长约二尺的木板应手而起,下面是只没盖的木匣,匣中赫然有三部经书 ,正是他先前见过的那三部「四十二章经」,一部是太后本来有的,另外两部是他在鳌拜 府中抄得。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三部经书不知有甚么屁用,人人都这等看重,我且来 个顺手牵羊,把老婊子气个半死。」见匣中尚有些书册杂物,一时不敢多看,一古脑儿连 着三部经书都取了出来,扯下桌上的锻披,做一包包了。将柳燕那双脚从长袍中抖了出来 ,抖入木匣之中,盖上本板,放好被褥,正要转身出外,忽听得外房的门呀的一声响,有 人推门而进。 这一下当真是吓得他魂飞天外,那料到太后和那宫女回来这样快,想也不及想,一低头便 钻入床底,心中只是叫苦,只盼太后忘记了甚麽东西,回来拿了又去找寻自己,又盼她所 忘记的东西并不放在被褥下的木匣之中。只听得脚步之声又轻又快,一个人窜了进来,却 是一个女子,脚上穿的是双淡绿鞋子,裤子也是淡绿,瞧这裤子的形状,乃是一个宫女, 心想:「原来是服侍太后的一个宫女,不知是不是蕊初?她若不立时出去,我可得出去将她 杀了。最好她走到床前来。」他拔出匕首,只待那宫女走到床前,一刀自下而上,刺她小 腹,包管她莫名其妙的就此送命。 只听得她开抽屉,开柜门,动作极快,在找寻什么物事,却始终不走到床前,跟着听得嗤 嗤几声响,以什麽利器划破了两口箱子。韦小宝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寻常宫女,是到太 后房中偷盗来的,莫非是来盗这三部四十二章经?她手中既有刀剧,看来武功也高,我若是 出去,别说杀她,只怕先给她杀了。」听得那女子在箱子中一阵乱翻,又去划破了西首的 三口箱子找寻。韦小宝肚裏不住咒骂:「你再不走,老婊子可要回来了。你送了性命不要 紧,累得我韦小宝陪你归天,你的面子未免太大了。」 那女子找不到东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乱得更快。韦小宝心想:「不如将经书抛了出 去给她,好让她快快走路。」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声响,只听得太后说道:「我说定是柳 燕这贱人拿到经书,自行走了。」那女子听到人声,已不及逃走,跨进柜子,关上了柜门 。那男子口音的宫女说道:「你当真差了柳燕拿经书?我怎知你说的不是假话?」太后怒道 :「你说甚么?我没派柳燕去拿经书?那麽要她干甚麽去!」那宫女道:「我怎知你在捣甚 麽鬼。说不定你要除了柳燕这眼中之钉,将她害死了。」 太后大怒,重重哼了一声,道:「亏你做师兄的,居然说出这种没脑子的话来。柳燕是我 师妹,我有这样大的胆子?」那宫女冷冷的道:「你素来胆大,心狠手辣,甚么事做不出来 。」韦小宝听太后叫那宫女为「师兄」,而柳燕却又是她「师妹」,越听越奇。她二人说 话之间,已走进内室,一见到房中箱子划破,杂物散了一地,同时啊的一志惊叫了出来。 太后叫道:「有人来盗经书。」奔到床边,翻起被褥,拉开木板,见经书已然不在,叫了 声:「啊哟!」跟着便见到柳燕的那一双断脚,惊道:「那是甚么?」那宫女一伸手拿起 ,说道:「是女人的脚。」太后惊道:「这是柳燕,她……她给人害死了。」那宫女冷笑道 :「我说的话没错吧?」太后又惊又怒,道:「甚麽话没错?」那宫女道:「这藏经的秘密 所在,天下只有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师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断足怎会放在这裏?」 太后道:「还会儿还在这里瞎话,盗经之人离去不远,咱们快追。」那宫女道:「不错, 说不定这人还在慈宁宫中。」太后转过身来,望着柜子,一步步的走将过去,似乎对这柜 子已然起疑。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烛火跳动,映得刀光一闪一闪,在 地下掠过,料知太后左手一开柜门,右手便是一刀剌进柜去,柜中那个宫女势在无可躲闪 。 眼见她又跨了一步,离那柜子已不过两尺,突然问砰的一声响,那柜子直倒下来,压向太 后。太后出其不意,急向後跃,柜中飞出好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衫出来,缠在她的头上。太 后急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团衣衫掷向她身前,只听得她「啊」的一声惨叫,原来那团衣衫 之中裹得有人。柜中宫女倒柜掷衣,弄得太后手足无措,一击成功。 那男嗓宫女起初并不相助,待得听到太后惨呼,这才一掌向那团衣服冲击将下去。韦小宝 见那团衣服一滚滚开,那绿衣宫女从乱衣服中跃将出来,手中提着一件不知甚麽兵匁,向 那男嗓宫女扑了过去。那男嗓宫女呼的一掌击出,绿衣宫女斜身闪开,立部又向敌人扑上 ,身法迅捷之极。韦小宝身在床底,只见到两个人的四只脚。那男嗓宫女穿的是一条灰色 裤子,黑缎鞋子。但是穿绿鞋的双脚疾进疾退,忽而跃起,忽而落下,那对穿黑鞋的双脚 只是偶尔跨前一步,偶尔退後一步。两人相斗甚剧,却不闻兵双相交之声,显然那男嗓宫 女手中没有兵刃,但听得掌声呼呼,斗了一会,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烛台中已有一支蜡烛 给掌风扑熄。 韦小宝心想:「谢天谢地,另外两支蜡烛也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果然呼的一声掌 风过去,又是一支蜡烛熄了。两个宫女只是闷打,谁也不开口说话,似乎都怕惊动了外人 。慈宁宫中本来太监宫女甚众,闹了这麽一会,早应当有人过来察看,但这些人似乎都已 奉了太后严令,不得呼召,谁也不许过来窥探。 只听得察察声响,桌椅的碎片四散飞溅,韦小宝暗暗心惊:「这说话好似男人般的宫女武 功恁地了得,掌风到处,将桌椅都击得粉碎。」蓦地裏有一声轻呼,白光一闪,跟着噗的 一声,似是绿衣宫女兵刃脱手,飞上去钉在屋顶。跟着地下四只脚忽地都不见了,两人倒 在地下,扭成一团。这一来韦小宝瞧得甚是清楚,但见两人四只手各自施展擒拿手法,在 相距一两尺的方位之内,进攻防御,招招凶险之极。他别的武功所知极为有限,於擒拿法 却练过不少时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这时见两个宫女出招极快,但每一招都是乾净利落 。挖眼、捣脚、批颈、锁喉、打穴、截脉,勾腕、撞肘,没一招不是攻敌之必救,而对方 连消带打,守中有攻,两人都是一招比一招更为凌厉。 看了一会,两人高下渐分。绿衣宫女出招极快,手法甚是阴狠。那穿灰衣的男嗓宫女的手 法初时也极迅速,後来渐渐慢了下来,对方每出三四招,她只出一招,然而这一招足可抵 得对方数招。韦小宝一颗心随着两人的手掌跳动,心中只想:「那枝蜡烛为什么还不熄?」 其实二人斗得正紧,他就算堂而皇之的从床底爬了出来,堂而皇之的走出门去,那两名宫 女也只有惊愕的分儿,谁也缓不出手来加以阻拦,但就是鼓不起这番勇气。 蓦地裏烛火一暗,却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轻哼一声,烛光又亮,只见那灰衣宫女已压住了绿 衣宫女,右手的手肘横架在她咽喉之上。绿衣宫女左手给敌人掠在外门,难以攻敌,右手 勾打拿戳,连连出招,都给对方左手化解了,但压在咽喉中的一个力道却是越来越重,喘 息艰难,右手的招数渐缓,双足向上乱踢,转眼便会给敌人扼死。 韦小宝心想:「这灰衣宫女扼死对手之後。若再探头到床底下来找寻经书,韦小宝可得变 成韦死宝!」此时不容细思,身子一缩一弹,从床底窜了出来,手起刀落,一匕首插入灰 衣宫的背心,乘势向上一挑,割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随即向後跃退。 灰衣宫女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一扑而前,双手抓住韦小宝的头颈,用力收紧。韦小宝给 她扼得伸出了舌头,眼前阵阵发黑。绿衣宫女飞身而起,右手手掌斜斩而出,斩在灰衣宫 女的左颊,跟着左手抓住她的头发,向後用力拉扯,突然手上一松,将她满头头发都拉了 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原来装的是假发。灰衣宫女双手一松开,放脱了韦小宝,头颈扭了 几扭,缩作一团,背上鲜血犹如泉涌,眼见是不活了。 绿衣宫女说道:「多谢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韦小宝点了点头,惊悸未定,伸右手抚摸 自己头颈,左手指着那灰衣宫女的光头,道:「她…她……」绿衣宫女道:「这人男扮女装, 混在宫裏……」一言末毕。门口有人叫道:「来人哪,有刺客!」声音半男半女,是个太监 。 绿衣宫女右手一把揽住韦小宝,破窗而出,左手一挥,噗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惨叫 ,那太监已身中暗器,扑地倒了。绿衣宫女提着韦小宝的身子,向北疾奔,过西三所,进 养华门,从小径绕过雨花阁、保华殿,来到福建宫侧的火塲之畔,才将他放下。他在宫中 一年有余,比之初进宫时已高大了许多,也重了许多,这绿衣宫女眼他一般高矮,身子纤 细,但提了他快步而奔,如提婴儿,毫不费力。韦小宝赞道:「好本事!」 这火塲巳近西铁门,乃是焚烧宫中垃圾废物的所在,晚间极为僻静。绿衣宫女问道:「小 公公,你叫什麽名字?」韦小宝道:「我是小桂子!」她「啊」的一声,说道:「原来是手 擒鳌拜,皇上最得宠的小桂子公公。」韦小宝微笑道:「不敢!」他在太后寝殿之中和这宫 女匁匁朝相,当时无暇细看,依稀觉得她至少已有四十来岁,说道:「姊姊,你又是怎麽 称呼?」那宫女微一迟疑,道:「你我祸福与共,那也不用瞒你,我姓陶,宫中便叫我陶宫 娥。你在太后床底下干什麽?」韦小宝随口胡诌:「我奉皇帝圣旨,来捉太后的奸!」 陶宫娥微微一惊,道:「皇上知道这宫女乃是男人?」韦小宝道:「皇上知道一点儿因头, 不过也不大确实。」陶宫娥道:「我……我杀死了太后,这件事转眼便闹得天翻地覆,闭了 宫门大搜,我可得立却出宫去了,小朋友,咱们後会有期。」韦小宝心想:「太后已死, 我在宫裏倒是太平无事了,可是闭宫大搜,方沐两个姑娘却非糟糕不可,那便如何是好?」 灵机一动,道:「陶姊姊,我倒有个法子,我立即去禀告皇上,说道亲眼看见太后是给那 个假宫女杀死的。反正太后已经死无对证,你也不用逃出宫去了。」 陶宫娥沉吟片刻,道:「这计策倒也使得,但那太监,却又是谁杀的?」韦小宝道:「我说 那假宫女杀的。」陶宫娥道:「小朋友,这件事可十分危险,皇上虽然喜欢你,多半也要 杀了你灭口。」韦小宝打个寒噤,道:「皇上也要杀我 ?那为什么?」陶宫蛾冷笑一声,道 :「他母亲跟人有勾且之事,若是泄漏了一点风声出去,你叫皇上置身何地?就算你守口如 瓶,皇上每次见到你,总不免心中有愧,迟早非杀了你不可。」韦小宝道:「他………他这样 毒辣?」觉得陶宫娥这话毕竟不错,这些事可千万不能跟皇帝说。 便在此时,南方传来几声锣响,跟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锣声,那是宫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紧 急讯号,所有的侍卫太监立即出动。陶宫娥道:「咱们逃不出去了,你假装去帮着搜捕刺 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觉。」伸出左臂,抱住他腰,又是带着他疾奔,向西奔到英华殿之侧 ,将他放了下来,轻声道:「小心!」一转身便隐在墙角之後。 韦小宝记挂着方恰和沐剑屏,急忘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听得锣声越响越急,跟着人声 喧哗,他没命价奔进那间屋子,叫道:「是我!」沐剑屏急道:「他们干麽打锣?是来捉拿 我们吗 ?」韦小宝道:「不是的,还是回到我的屋裏比较稳当。」沐剑屏惊道:「回到你 屋裏?我…我们杀了人……」韦小宝道:「不用怕,他们不知道,快走!」俯身扶起了方怡,拉 着沐剑屏,向外冲了出去。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会,只见斜刺裏有几名侍卫奔将过来。为首的侍卫高举火把,喝道 :「什么人?」韦小窦叫道:「是我!你们赶快去保护皇上,是走了火吗?」那人认得韦小宝 ,忙将火把交给旁人,双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听说慈宁宫里出了事。」韦 小宝道:「好,你们先去,我随后便来。」那侍卫躬身道:「是!」带领众人而去。沐剑屏 道:「他们似乎很怕你呢,刚才我还道要糟。」韦小宝想说句笑话,但挂念着太后被杀之 事闹了出来,不知将有何等後果,心慌意乱之下,甚麽笑话也说不出口。路上又撞到了一 批侍卫,这才回到自己住处,好在方怡和沐剑屏早巳换成太监装束,众侍卫人人心情紧张 ,谁也没加注意。韦小宝道:「你们便躭在这裏,千万别换装束。」出门後将门上了锁, 快步奔向乾清官康熙的寝殿之中。 康熙已听到锣声,披衣起身,一名侍卫刚来禀报,说道慈宁宫中出了事,是甚么事却说不 清楚。他正自着急,一见韦小宝进来,忙问:「太后安好?出了甚麽事?」 韦小宝道:「太后叫奴才今天先回自己屋子去睡,明天再搬进慈宁宫去,没…没想到宫裏出 了事。不知什麽事,奴才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给太后请安,你跟着来。」韦小 宝道:「是。」康熙对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一件长袍便抢出门去去,一面快步 而行,一面问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麽又到了我这裏?」韦小宝道:「奴才听得锣声, 生怕是走火,又担心来了刺客,一心只是挂念着皇上,忙不迭的奔来,真…真是该死。」 康熙一出寝宫,左右太监、侍卫便跟了一大批,十几盏灯笼在身周照着。他见韦小宝衣衫 头发极是紊乱,那知道他是在太后床底下钻进钻出,还道他忠心护主,一心一意的挂念自 己,来不及穿好衣服,就抢了来保护,心下颇感喜慰。只行出数丈,两名侍卫快步过来禀 告,说道:「刺客擅闯慈宁宫,害死了一名太监,一名宫女。」康熙忙问:「可惊动了太 后圣驾?」那侍卫道:「多总管已率人将慈宁宫团团围住,严密保护太后。」 康熙稍稍放心。韦小宝心道:「他便是请十万兵马来保护慈宁宫,这会儿也迟了。」从乾 清宫到慈宁宫相距不远,绕过养心殿和太极殿这便到了。只见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 百名侍卫一排排的站着,别说刺客,一只老鼠也钻不过去。众侍卫一见到皇帝,一齐跪下 。康熙摆了摆手,快步进宫。 韦小宝掀起门帷,康熙走进门去,只见寝殿中箱笼杂物乱成一团,血流满地,横卧着两具 尸首,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太后,太后 !」 床上一人说道:「是皇帝么?不用担心,我没事。」正是太后的声音。韦小宝这一惊非同小 可,心想:「原来老婊子没死。我做事当真胡涂,先前干么不在她身上补上一刀?她没死, 我可得死了。」回头,便想发足奔逃,但见门外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侍卫,逃不了三步便会 给人抓住,只吓得双足发软,头脑晕眩,身子便欲倒下。 康熙走去床前,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受惊了。孩儿保护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饭 桶侍卫,一个个得好好惩办才是。」太后喘了口气,道:「没……没有什么。是一个太监和 宫女争闹……打了起来,互相殴斗而死,不干侍卫们的事。」康熙道:「太后身子安好?没惊 动到你老人家?」太后道:「没有!只是我瞧着生气。孩儿,你出去吧,叫大家散去。」康 熙道:「快传太医来给太后把脉。」韦小宝缩在他身後,不敢答应,只怕给太后瞧见了, 又怕一开口就给认了出来。太后道:「不,不用传太医,我睡一觉就好。这两人……这两人 的尸首……不用移动。我心里烦得很,怕吵,你……你叫大家快走。」 她说话声响微弱,上气不接下气,显是受伤,着实不轻。康熙很是担心,却又不敢违命, 本想彻查这太监和宫女如何殴斗,惹得太后如此生气,两人虽巳身死,但犯了这样大罪, 还得追究他们的家属,可是听太后言下之意,乃是不愿张扬其事,连尸首也不许移动,只 得向太后讲了安,退出慈宁宫。韦小宝死裏逃生,可是双脚兀自发软,手扶墙壁而行。 康熙低头沉思,觉得慈宁宫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间必有隐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明摆着 叫自己不可理会。 康熙低头沉思,走了好长一段,这才抬起头来,见韦小宝跟在身後,问道:「太后要你服 侍,怎地你又跟着来了?」韦小宝心想反正天一亮便要出宫逃走,大可信口开河,说道:「 先前太后说道心裏烦得很,一见到太监便生气。奴才见到太后龙体不大安适,还是别去惹 太后烦恼的为妙。」 康熙点了点头,回到乾清宫寝殿,待服侍他的众监都退了出去,说道:「小桂子,你留着 !」韦小宝应了,心下大是焦急:「皇帝若是要我陪着在这裏睡,我屋裏那两个活宝贝可 得急死了。」康熙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的踱来踱去,踱了一会问道:「你看那个太监和 那个宫女,为甚麽斗殴而死?」韦小宝道:「这个我可猜不出。宫裏很多宫女太监脾气都很 暴躁,动不动就吵咀,有时还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让太后和皇上知道罢了。」康熙又点了 点头,道:「你去吩咐大家,这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后生气。」韦小宝道:「是!」康 熙道:「你去吧!」 韦小宝请了安,转身出去,心想:「我这一去,永远见你不着了。」回头又瞧了一眼。康 熙也正瞧着他,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过来。」韦小宝转过身来。康熙揭开床头的一只 金盒,拿出两块点心,笑道:「累了半天,肚裏可饿了吧 !」将点心递给他。韦小宝双手 接过,想起太后为人凶险毒辣,寝宫裏暗藏男人,终有一天会加害皇上。他一切蒙在鼓裏 ,甚麽都不知道。皇帝对待自己,便如是朋友兄弟一般,若不把这事跟他说知,他给太后 害死,自己可太也没有义气。想到此处,眼前似乎出现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断,尸横就地的 惨状,心中一酸,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么啦?」伸手拍了拍他肩头。道:「你愿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过 几天等太后大好了,我再跟太后说去,老实说,我也舍不得你。」韦小宝心情激动,寻思 :「陶宫娥说,我若是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杀我灭口。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将两块点 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颤声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吗?」康熙 笑道:「当然可以。我早就说过,无人之处,咱们就跟从前一样。你又想跟我此武,是不 是?来来来,放马过来。」说着双手一翻,反握住了他双手。 韦小宝道:「不忙比武。我有一件机密大事,要跟我的好朋友小玄子说,可是决不能跟我 的主子皇上万岁爷说。皇上听了之後,就要砍我的脑袋,小玄子当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紧 。」康熙不知事关重大,少年心情,只觉十分有趣,忙拉了他并肩坐在床沿上,道:「快 祥!快说!」 韦小宝道:「现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对,我现下是你的好朋友小玄 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没个知心朋友,也没甚麽味道。」韦小宝道:「好,我 说给你听。你要次我脑袋,也没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干麽要杀你?好朋友怎能杀了好 朋友?」韦小宝长长吸了口气,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监,真的小桂子已给我 杀了。」康熙大吃一惊,道:「甚么?」韦小宝便将自己出身来历简略说了,接着说到如何 被掳入宫,如何毒瞎海大富双眼,如何冒小桂子,海大富如何教武等情,一一照实陈说。 康熙听到这裏,笑道:「原来你不是太监。杀了个小桂子,也没甚么大不了。只不过你不 能再在宫裏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御前侍卫的总官。多隆这厮武功虽然不错,办事可胡 涂得很。」韦小宝道:「这可多谢你啦,不过只怕不成。我听到了跟太后有关的几件大秘 密。」康熙道:「跟太后有关?那是甚麽?」问到这两句话时,心中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第四○回获悉内情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咬了咬牙,当下便将那天晚上在慈宁宫窗下所听到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一五一十 都说了出来。康熙听到父皇顺治竟然并未崩驾,却是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这一惊固然是 非同小可,这一喜尤其是如癫如狂。他全身发抖,握住了韦小宝双手,颤声道:「这……这 当真不假?我父皇……父皇还在人世?」韦小宝道:「我听到太后和海大富二人,是这样说的 。」康熙站起身来,大声叫道:「那…那好极了!好极了!小桂子,天一亮,咱们立即便往 五台山去朝见父皇,请他老人家回宫。」 要知康熙君临天下,事事随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太后虽然不是他亲生之 母,但待他慈爱,也如与母亲无异,父亲早逝却是无所替任。有时午夜梦回,想到父亲之 时,忍不住放声大哭。此刻听得韦小宝如此说,虽然仍不免将信将疑,却已然喜心翻倒。 韦小宝道:「只怕太后不愿意。她一直瞒着你,适中间必有重大缘故。」康熙道:「是, 是,那是甚么缘故?」他一听到父亲末死,喜悦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无数疑窦立 即涌现。韦小宝道:「宫中大事,我是甚麽都不明白,只能将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据实说 给你听。」康熙道:「是,是!快说,快说。」 韦小宝说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来,叫道:「你……你说孝康皇 后,是……是给人害死的?」韦小宝见他双眼睁得大大的,脸上肌肉牵动,不禁害怕,道:「 我……我不知道。只听到海大富跟太后这么说。」康熙道:「他们怎地说?你……你再说一遍。 」韦小宝记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与海大富的对答,连二人的声调语气也都学得极像。康 熙呆了半晌,道:「我亲娘……我亲娘竟是为人害死?」韦小宝道:「孝康皇后…是…是你的母 亲?」康熙点了点头,道:「你说下去,一句也不可遗漏。」心中一酸,泪水涔涔而下。 韦小宝接着述说凶手用「化骨绵掌」害死端敬、孝康二后,又害死瑞敬皇后的儿子荣亲王 ,害死董鄂贞妃,殓葬孝康和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前赴五台山禀告顺治,顺治 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宫彻查,一直说到太后和海大富对掌。他不敢说海大富是自己所杀,却 说他眼睛瞎了之后,敌不过太后,以致对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详细盘问当晚情景,追查他所听到的说话,反覆细问之后,料定韦小宝决 无可能捏造此事,问道:「你为甚么直到今天,才跟我说?」韦小宝道:「这事关涉太大, 我那敢乱说?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宫去,再也不回来了。想到你孤身在皇宫之中,极是危险, 可不能再瞒。」康熙道:「你为甚么要出宫?怕太后害你?」韦小宝道:「我跟你说,今晚 死在慈宁宫里的那个宫女,是个男人,是太后的师兄。」 太后宫中的宫女竟然是个男人,此事自然是匪夷所思,但康熙这晚听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 然末死,而母亲又是为一向端庄慈爱的太后所暗害。一个宫女是男是女,自己丝毫不以为 奇,问道:「你又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那晚我听到了太后跟海大富的说话后,太后一直要杀我灭口。」当下将太后 如何派遣瑞栋、柳燕,以及众太监先後来加害自已等情一一说了,又说到在慈宁宫中听到 一个男子和太后对答,两人争闹起来,那男子假扮的宫女为太后所杀,太后却也受了伤。 他这番说话当然不尽不实,既不提到陶宫娥,也不说自己杀了瑞栋、柳燕,偷了几部四十 二章经等情。康熙沉吟道:「这人是太后师兄听他口气,似乎太后尚受另一人的挟制,那 会是什么人?」韦小宝摇头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你去传多隆进来。」韦小宝答应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脸,叫乡隆捉拿 老婊子来杀头?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还是留着再帮帮他?」 多隆正在忧心如焚,宫里接连出事。自己的脑袋就算不搬家,脑袋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 的顶子绝是大大的不稳,听得皇帝传呼,他赶进乾清宫来。康熙吩咐道:「慈宫宫裏没甚 么事,你立即撤出慈宁宫外所有侍卫。太后说听到侍卫们站在屋外,心里就烦得很。」多 隆大喜,喏喏连声,出去传令。 康熙又将心中有着的诸般疑团,细细询问韦小宝,过了良久,料知众侍卫巳撤,道:「小 桂子,我和你夜探慈宁宫。」韦小宝道:「你亲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来事关重 大,不能单是听了一个小太监的一面之辞,便对抚育自己长大的母后心存怀疑。二来「犯 险夜探」,那是学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机会,如何可以轻易放过?自已是皇帝,不能 出宫一试身手,在宫裏做一下「夜行人」,却也是聊胜於无。韦小宝道:「太后已将她师 兄杀了,这会儿正在安睡养伤,恐怕探不到甚麽。」康熙道:「没有探过,怎知探不到甚 么?」 当即换上便装,脚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当日跟韦小宝比武的那一身装束。从乾清官侧门 走了出去。众侍卫太监还是见到了,慌忙跟来。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谁也不许乱动。 」这是皇帝圣旨,谁敢有违?几十名侍卫太监立刻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康熙带着韦小宝,来到慈宁宫花园之中,果见静悄悄的并无一人。他掩到太后寝殿窗下, 俯耳倾听,只听得大后在不住咳嗽,霎时之间,心中思涌如潮,又是悲苦,又是烦躁,听 着太后的咳嗽声音,既想冲进去搂着她身子痛哭一场,又想叉住她脖子厉声质问,到底自 己的父皇和母后是怎样了?他一时盼望小桂子所说的全是假话,又盼望他所说的丝毫不假。 他不住发抖,全身汗毛直竖,寒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烛火末熄,忽明忽暗,映着窗纸。过了一会,听得一个宫女的声音道:「太后, 缝好了。」太后「嗯」了一声,道:「把这宫女…宫女的死尸,装…装在被袋裏。」那宫女 道:「是。那个太监的死尸呢?」太后怒道:「我叫你装那宫女,你…你管甚么太监?」那宫 女忙道:「是!」接着便听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动之声。 康熙忍耐不住,探头去窗缝中张望,可是太后寝殿的窗户所有缝隙,均用油灰塞满,连一 条细缝也没有。他往日曾听韦小宝转述过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诀窍和禁忌,那都是茅十八 从扬州来到北京之时,一路上说的。此时窗户无缝,正中下怀,当下伸指沾了唾液,轻轻 湿了窗纸,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个小孔,却无半点声息。他就眼张去,见太后床上 锦帐低垂,一名年轻宫女正在将地下一具尸首往一只大布袋中塞去,尸首身上穿的是宫女 装束,可是头顶光秃秃地一根头发也无。那宫女将尸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团假发, 微一迟疑,也塞进了布袋,低声道:「太后,装…装好啦!」 太后道:「外边侍卫都撤完了?我好像听到还有人声。」那宫女走到门边,向外一张,道: 「没有人了。」太后道:「你把这只口袋拖到荷花塘边,在袋裏放四块大石头,用…用绳子 …咳…咳…将袋口扎住了,然後…然後…咳咳…把袋子推落塘裏。」那宫女道:「是。」声音发 抖,显得很是害怕。太后道:「袋子下了池塘之後,多扒些泥土抛在上面,别让人瞧见。 」那宫女又应道:「是。」拖着袋子,向花园中走去。 康熙心想:「小桂子说那死了的宫女是个男人,多半不错。这中间若不是有大大的隐情, 太后何必要沉尸入塘,灭去痕迹?」见韦小宝便站在身边,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 。两人均觉对方手掌又湿又冷。过了一会,听得扑通一声,那装尸体的布袋掉入了荷塘, 又过了好一会,那宫女回进寝殿。韦小宝早就认得她的声音,便是那小宫女蕊初,康熙却 是不识。 太后道:「都办好了?」蕊初道:「是,都都办好了。」太后道:「这裏本来有两具尸首, 怎么另一具不见了?明天有人问起,你怎磨说?」蕊初道:「奴才……奴才甚么也不知道。」 太后道:「你在这裏服侍我,怎会甚么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甚 么是是?」蕊初忽然福至心灵,说道:「奴才见到那死了的宫女站起身来,原来她只是受伤 ,并没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时候……那时侯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惊动太 后,眼见那个宫女走出了慈宁宫,不知道……不知道到那里去啦。」太后叹了口气,道:「 原来这样,阿弥陀佛,她没有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谢天谢地 ,原来她没有死。」 康熙和韦小宝又待了一会,听太后没再说话,似巳入睡,於是悄悄一步步的离开,回到乾 清宫。只见一众侍卫太监仍是直挺挺的站着不动。康熙笑道:「大家随便走动吧!他虽是 笑着说话,笑声和说话之声却是甚为乾涩。 回入寝宫,他凝视韦小宝,良久不语,突然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太后……太后……」韦 小宝也不知说什么话好。康熙想了一会,双手一拍,两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康熙低声道 :「有一件机密大事,差你二人去办,可不能泄漏出去。慈宁宫花园的荷花塘中,有一只 大口袋,你二人去抬了来。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若是发出半黠响声,吵醒了太后,那就 自己割了脑袋吧。」两人躬身答应而去。康熙坐在床上,反覆思量。终於两名侍卫抬了一 只湿淋淋的大布袋,来到寝殿门外。 康熙道:「可惊醒了太后没有?」两名侍卫齐道:「奴才们不敢。」康熙点了点头,道:「 拿进来!」两名侍卫答应了,将布袋拿进屋来。康熙道:「出去吧!」韦小宝等两名侍卫退 出寝殿,带上守门,便去解开布袋上的绳索,将那具尸拖了出来。但见这尸首脸上胡子虽 是剃得极光,须根隐约可见,喉头有结,胸口平坦,自虽个男子无疑。这人身上肌肉虬结 ,手指节骨凸起,纯是一副久练武功的模样。看来此人假扮宫女,潜伏宫中只是最近之事 ,否则以他这副形相,连做男人似乎也是太丑,如何能假扮宫女而不被发觉? 康熙为人甚是精细,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裤子,看了一眼之後,恼怒之极,连挥数刀。 将他腰胯之间斩得稀烂。韦小宝道:「太后……」康熙怒道:「什么太后?这贱人害死我亲娘 ,逼走我父皇,秽乱宫廷,多行不义。我…我要将她碎尸万段,满门抄斩。」韦小宝吁了口 气,登时放心,心想:「他不再称她是太后,那么不管老婊子做什么坏事给我知道了,他 也不会杀我灭口了。」康熙提起腰刀,又在尸首上剁了一阵,一时气愤难抑,使欲传呼侍 卫,将太后看押起来审问,转念一想:「父皇未死,却在五台山出家,这是何等的大事?一 有泄漏,天下官民群相耸动,我可万万卤莽不得。」说道:「小桂子,明儿一早,我便跟 你去五台山查明真相。」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台山走一 遭,那比之闷在北京城裏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远此韦小宝见识明白,思虑周详,随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筹备 布置好几个月,沿途百官预备接驾保护,大费周章,决不能说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亲 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着自己出京之机夺政篡权,废了自己,另立新君 ,却是可虑;又如父皇其实已死,或者虽然尚在人间,却不在五台山上,自己大张旗鼓的 上山朝见,要是未能见到,不但为天下所笑,抑且是贻讥後世。 他想了一会,摇头道:「不行,我不能随便出京。小桂子,你给我走一遭吧。」韦小宝颇 感失望,道:「我一个人去?」康熙道:「你一个人去。待得探查明白,父皇确是在五合山 上,我在京里又布置好了对付那贱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万全。」韦小宝心 想,皇帝既巳决定对付太后,自己去五台山探访,自是义不容辞,说道:「好,我就去五 台山。」康熙道:「我大清的规矩,太监不能出京,除非是随我同去。好在你本来不是太 监。小桂子,你以後不做太监了,还是做侍卫吧。不过宫裏朝里的人都巳认得你,忽然不 做太监,大家会十分奇怪。嗯,这件事将来再说,我可对人宣称,为了杀鳌拜,你奉我之 命,假扮太监,现在元凶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将来你读点书,我封你做 个大官儿。」韦小宝笑道:「好啊!只不过我一见书本子就头痛。」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笔来,要给父皇写一封信,禀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 世,心中欢喜逾恒,即日上山来恭迎圣驾回宫,重理万民,而儿子亦得重接亲颜,写得几 行字,忽想:「这封信落在旁人手中,那可大不妥。小桂子要是给人擒获或者杀死,这信 就给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页写了半张的信纸,在烛火上烧了,又提笔写道:「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 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写毕,用了御宝 ,交给韦小宝,笑道:「我封了你一个官儿,你瞧瞧是甚么。」韦小宝睁大了眼,只识得 自己的名字,和「五、山、一、文」四字,一共七个字,摇头道:「不识得是甚麽官。是 你封的,总不会是小官吧?」康熙笑着将那道敕令读了一遍。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是 御前侍卫副总管,厉害厉害,还穿黄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虽是总管,可没黄马 褂穿。你这事若是办得妥当,回宫後再升你的官。只不过你年纪太小,做官大了不像样, 咱们慢慢的来」韦小宝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见面,那就很好了 。」康熙心下甚喜,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机密。这敕令若不是万不得已,不可取 出来让人见到。这就去吧!」韦小宝向康熙告别,心想:「那两个小妞儿可等得心焦死了。 」眼见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忽忽来到方沐二女躲藏的所在,轻轻推门进去,只见方沐二人 互相偎倚,靠在墙边。方怡并未睡着,低声道:「你回来了。」韦小宝道:「万事大吉, 咱们这就出宫去吧。」汰剑屏迷迷糊糊的从睡梦中醒转,道:「师姊很是担心,怕你遇到 危险。」韦小宝道:「没事,没事。」便在此时,钟声响动,宫门开启,文武百官便将陆 续进宫侯朝。韦小宝点燃桌上蜡烛,察看二人装束并无破绽,笑道:「你二人生得太美, 在脸上擦些泥沙灰尘吧。」沐剑屏有些不愿意,但见方怡伸手在地下抹了尘土往脸上搽去 ,也就依样而为。韦小宝将从太后床底盗来的三部经书也包在包袱之中,摸出那枝银钗, 递给方怡,道:「是这枚钗儿吧。」方怡脸上一红,慢慢伸手接过,道:「你干冒大险, 原来……原来是去为我取这枚钗儿。」忽然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将头转了过去。韦小宝 笑道:「也没甚麽危险。」心想:「这叫做好心有好报,不去取这枚钗儿,捞不到一件黄 马褂穿。」 他带领二人,从禁宫城後门神武门出宫。其时天色尚未大亮,守门的侍卫见是桂公公带同 两名小太监出宫,除了巴结讨好,谁敢多问一句? 方怡出得宫来,走出十余丈後,回头向宫门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为人。韦小宝 在街边雇了三顶小轿,吩咐抬往西长安街,下轿另雇小轿,这才到天地会落脚之处两条胡 同外下轿,说道:「你们沫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已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议商议,且看 送你们到那裏去才好。」他做了钦赐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副总管,自觉已成了大人,加之有 钦命在身,去查一件一等一的次事,突然间收起了种种油腔滑调,再者师父相距不远,可 也不敢放肆。 方怡问道:「你……你今後要到那裏去?」 韦小宝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远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後,才敢 回来。」方怡道:「我们在河北石家庄有个好朋友,你………你若是不嫌弃,便同……同去暂避 一时可好?」沫剑屏道:「好啊,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个人一起赶路, 也热闹些。」两人凝望着他,均有企盼之意,沫剑屏显得天真热切,方怡则微含羞涩。 韦小宝若不是身负要务,和这两个俏佳人结伴同行,长途遨游,原是快活逍遥之极,比刻 不得不设法推托道:「我还答应了朋友夫办一件事,此番不能就去石家庄。你们身上有伤 ,两个姑娘儿家赶路不便,我得拜托一两位靠得住的朋友护送前去。咱们且去歇一歇,吃 饱了慢慢商量。」当下来到天地会的住处。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见到是他,忙引了进去。马 彦超迎了出来,见他带着两名小监,甚是诧异,韦小宝在他耳边低声道:「是沐家小王爷 的妹子,还有一个是她师姊,我从宫裏救出来的。」马彦超请二女在厅上就座,奉上茶来 ,将韦小宝拉在一边,说道:「总舵主昨晚出京去了。」韦小宝大喜,这位师父他一来实 在怕见,二来又不知是否该将康熙所命告知,听说已然离京,心头登时如放下一块大石, 脸上却装作失望之极,顿足道:「这……这……这……唉,师父怎地这么快就走了?」马彦超道: 「总舵主吩咐属下转告韦香主,说他老人家突然接到台湾来的急报,非赶回去处理不可。 总舵主要韦香主一切小心,相机行事,宫中若是不便再住,可离京暂避,又说要韦香主勤 练武功,韦香主身上的伤毒若是发作得厉害起来,务须急报总舵主知悉。」韦小宝道:「 是。师父惦记我的伤势武功,好教人心中感激。」他这两句话倒是不假,听得师父在忽忙 之际还是记挂着自己身子,确是感念,又问:「台湾出了甚么事?」马彦超道:「听说是郑 氏母子不和,杀了大臣,好像生了内变。总舵主威望极重,有甚麽变乱,他老人家一到必 能平息,韦香主不必忧虑。樊大哥、风大哥、玄贞道长他们都跟着总舵主去了。徐三哥和 属下留在京裏,听由韦香主差遣。」韦小宝道:「你叫人去请徐三哥来。」心想「八臂猿 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机警,而且是个老翁,护送二女去石家庄最好不过。又想:「 台湾也是母子不和,杀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后皇帝一样。」 他回到厅上,和方沐二女同吃面点,沐剑屏吃得小半碗面,便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能 和我们同去石家庄吗?」韦小宝向方怡瞧去,见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睇,目光中殊有殷切之 色,不由得胸口一热,更想要二女跟着自己去五台山,但随即心想:「我去办的是何等大 事?带着这个受伤的姑娘上道,碍手碍脚,受人注目,那是万万不可。」叹了口气,道:「 我事了之後,便到石家庄来探望。你们的朋友住在何处?叫甚麽名字?」方怡慢慢低下头去 ,用筷子挟了一根面条,却不放入口裏,低声道:「那位朋友在石家庄西市开一家很大的 骡马行,他叫『快马』褚三。」韦小宝道:「『快马』褚三,是了,我一定来探望你们。 」脸上现出顽皮神色,轻声道:「我怎能不来,怎舍得这一对如花似玉的大老婆、小老婆 !」 沐剑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来贫嘴贫舌了。」方怡道:「你若是当我们是好朋友,我 们……我们天天盼望你来。要是心存轻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来了。」韦小宝碰了个 钉子,微觉无趣,道:「好啦,你不爱说笑,以後我不说就是。」方怡有些歉然,柔声道 :「就是说笑,也有个分寸,也得瞧时候,瞧地方。你……你生气了吗?」 韦小宝又高兴起来,道:「没有!没有。只要你不生气就好。」 方怡笑了笑,轻轻的道:「对你啊,谁也不会真的生气。」 北方天时,虽十月初冬,早晨已颇为寒冷。方怡这么嫣然一笑,纵然脸上尘土未除,却是 俏丽难掩,韦小宝登时觉得身上一阵温暖。他一口一口喝着面汤,一时想不出话来说。 忽听得天井中脚步声响,一个老儿走了进来,却是「八臂猿猴」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韦小 宝身前,躬身行礼,满脸堆欢,恭恭敬敬的道:「你老好。」他为人谨细,见有外人在座 ,便不称呼「韦香主」。韦小宝抱拳还礼,笑道:「徐大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这两 位都是『铁背苍龙』柳老爷子的高足,这一位方姑娘,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 。」向方沐二女道:「这一位徐大哥,跟柳老爷子、你家小王爷都相识。」他生怕方沐二 女怀恨记仇,加上一句道:「本来有一点儿小小过节,现下这梁子都已揭开了。」待三人 见过礼後,说道:「徐大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徐天川听得这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太监 是沐王府中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剑声等都已知道韦小宝来历,这两位姑娘自然已早得悉, 便道:「韦香主有所差遣,属下自当奉命。」方怡和沐剑屏其实并未知道韦小宝的真正身 份,听徐天川叫他「韦香主」。心下都是大为奇怪。韦小宝微微一笑,道:「两位姑娘跟 吴立身吴老爷子,刘一舟刘大哥他们一般,都是失陷在皇宫之中,此刻方才出来,沐家小 王爷、刘一舟师兄他们都巳离京了吧?」 徐天川道:「沐王府众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离京。」沐剑屏道:「刘一舟师哥跟我哥哥在 一起?」她这话是代方怡问的。徐天川道:「我送他们分批小城,刘师兄是跟柳老爷子在一 起,向南去的。」 方怡脸上一红,慢慢低下头来。韦小宝心想:「你听得心上人平安脱险,定然是心花怒放 。」殊不知让一次他却是猜错了方怡的心事,这位方姑娘心中想的是:「我答应过他,他 若是救了刘师哥性命,我便得嫁他为妻,终身不渝。可是他是个太监,怎生嫁得?他小小年 纪,花样百出,却又是甚麽『韦香主』了?」 韦小宝道:「这两位姑娘力抗清官侍卫,身上受了伤,现下要到石家庄的一位朋友家去养 伤。我想请徐大哥护送前去。」徐天川欢然道:「理当効劳。韦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给我 。属下对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王爷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伴两位姑娘平安 到达,也可稍稍补报於万一。」沐剑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见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 个随时随地便能一命呜呼的糟老头子,说甚麽护送自己和师姊,只怕一路之上还要照料他 呢,何况韦小实自己不去,早已好生失望,这时不悦之意忍不住便在脸上流露了出来。 方怡却道:「烦劳徐老爷子大驾,可实在不敢当,只须劳驾给雇一辆大车,我们自己上路 好了。我们的伤也不是甚麽大不了的事,实在不用费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气。韦香主既有命令,我说甚么要奉陪到底。两位姑娘武艺 高强,原不用老头儿在旁边惹厌,『护送』两字,老头儿实在没这个本领,但跑腿打杂, 侍候两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车、买物,那倒是拿手好戏,免得两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费口 舌,对付骡夫、车夫、店小二这些人物。」 方怡听他这麽说,知道难再推辞,道:「徐老爷子这番盛意,以後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报甚麽答?不瞒两位姑娘说,我对咱们这位韦香主,心中佩服得了 不得,别瞧他年纪轻轻,实在是神通广大。他昨天给老头子出了胸中一口恶气,我心中正 在嘀咕,怎么想法子给他办几件事才好,那想他今天就交给了我这一件差使。两位姑娘就 算不许我陪着,老头儿也只好不识相,一路之上做个先行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侍候 两位到石家庄。别说从北京到石家庄只是几天路程,韦香主若是吩咐老头儿跟随两位到云 南去,那也是说去便去,送到为止。」 沐剑屏见他模样虽然猥崽,说话倒是颇为风趣,问道:「他昨天给你出了甚麽气?昨天,他 ……他不是在皇宫裏麽?」 第四一回依依惜别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徐天川笑道:「云南吴三桂手下有个狗官,叫做杨一峯。他将老头儿拿了去,拷打辱骂, 险些儿害死了我这条老命,幸得令兄派入救了出来。韦香主答应我说,他定当叫人打断这 狗官的双腿。我想吴三桂的狗儿子这次来京,手下带的能人极多。杨一峯这厮上次吃过我 苦头,学了乖,再也不敢独自出来。咱们要报仇,可不这么容易。那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种 德堂药材铺,见到一个做跌打医生的朋友,说起平西王狗窝裹派人拾了一个狗官,到处找 跌打医生。事情可真也奇怪,跌打医生找了一个又一个,一共找了二三十人,却又不让医 治,只是跟他们说,这狗官名叫杨一峯,胡涂混蛋,平西王的狗世子亲自用棍子打断了他 的狗腿,要他痛七日七夜,不许医治。」 方怡和沐剑屏都是十分奇怪,问韦小宝:「那是甚么道理?」韦小宝笑道:「这狗官得罪了 徐大哥,自然要叫他多吃些苦头。」沐剑屏道:「平西王狗窝裏的人干麽又将他抬来抬去 ,好让众人得知?」韦小宝笑道:「吴应熊这小子是要人传给我听,我叫他打断这狗官的腿 ,他已办妥了。」沐剑屏更是奇道:「他又为甚麽要听你的话?」韦小宝笑道:「我胡说八 道,骗了他一番,他就信啦。」 徐天川道:「我原要赶去将他毙了,但想这狗官给人抬着游街示众,断了两条腿又不许医 治,若去杀了他,反倒是便宜了这厮。昨天下午我亲眼见到了他,一条狗命十成中倒已去 了九成,裤管卷了起来,露出两条断腿,又紫又肿,我瞧他也没几天命了。两位姑娘,你 说老头儿心中可有多痛快?」 这时马彦超已雇了二辆大车,在门外等候。他也是天地会中的得力人物,但会中规矩,大 家干的是杀头犯禁之事,若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没给方沐二人引见。 韦小宝沉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六部四十二章经,这些书有甚麽用,我是一点也不知 道,但这许多人拼了性命偷盗抢夺,其中一定大有缘故,带在身上赶路,可别失落了。」 沉思半晌,已生一计,向马彦超悄悄的道:「马大哥,我在宫裏有一个要好兄弟,给鞑子 侍卫们杀了,我带了他的骨灰出来,要好好给他安葬。请你既刻差人去买一口上好棺木。 」马彦超答应了,心想韦香主的好友,为鞑子所杀,那必是反清义士,自去选了一口上好 柳州木的棺材,从後门抬入。马彦超办事既精明,又周到,知道这位韦香主手面甚濶,将 他所给的五百两银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几两,除了棺木之外,其他寿衣、骨灰罎、石灰、绵 纸、油布、灵牌、灵幡、纸钱等物一应俱全,又替方沐二女买了改换男装的衣衫鞋帽,途 中所用的乾粮点心。待得诸物抬到,韦小宝和二女都已睡了两个时辰。 韦小宝先行换了常人装束,将那六部经书用油布一层一层的包裹完密,到灶下去捧了一大 把柴灰,放在骨灰坛中,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尸首,那么就是有人剖棺查验 ,也不会起疑。只不过一时三刻,也找不到个坏人来杀了。」当下醮些清水,抹在眼中脸 上,神情悲哀,双手捧了油布包,骨灰罎放在其上,从房中来到後厅,将包裹和骨灰坛放 在棺材之中,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徐天川、马彦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厅上,见他跪倒痛哭,那有疑心,只道确是他好 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礼。韦小宝见过白寒松的家人向吊祭者还礼的情形,当下抢到棺木 之侧,跪下向四人磕头还礼。眼看仵作放好绵纸,石灰,,寿衣等物,钉上了棺盖。漆匠 便开始油漆。马彦超问道:「这位义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书他的名号。」韦小宝道 :「他…他…他…」抽抽喳噎的不住假哭,心下寻思,说道:「他叫海桂栋。」那是将海大富 ,小桂子,瑞栋三人的名字各凑一字,心想:「我杀了你们三人,现下向你们磕头行礼, 焚化纸钱给你们在阴世使用,三个寃鬼总不会缠上我了吧?」沐剑屏见他哭得悲切,倒来劝 慰一l番,说道:「满清鞑子杀死我们的好朋友,总有一日要将他们杀得乾乾净净,给这些 好朋友报仇雪恨。」韦小宝哭道:「鞑子自然要杀,这…这几位好朋友的仇,却是报不得的 。」沐剑屏睁大了一双秀目,怔怔的瞧着他,心想:「为什么报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会,便和马彦超作别上道。韦小宝道:「我送你们一阵。」方沐二女脸上均 现喜色。二女坐了一辆大车,韦小宝和徐天川各坐一辆。三辆大车先出东门,向东行了数 里,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里,来到一处镇甸,徐天川吩咐停车,说道:「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天色已经不早,咱们在这裏喝杯茶,这就分手吧!」 走进路旁一间茶馆,店伴泡上茶来,三名车夫坐了另一桌。徐天川心想他们三人必有体己 话要说,便负着双手出去看风景。沐剑屏道:「桂……桂……不对,你其实姓韦,是不是?又是 什么香主?」韦小宝笑道:「我姓韦名叫小宝,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这时候可不能再瞒 你了。」沐剑屏叹道:「唉!」韦小宝问道:「为什麽叹气?」沫剑屏道:「你既是天地会 的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宫中去做了太监,那不是…那不是…」方怡知道她要说:「可 惜之极」,一来此言说来不雅,二来不愿惹起韦小宝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杰为了国 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那是教人十分佩服的。」她料想韦小宝必是奉了天地会之命,自 残身体,入宫卧底,那确是令人敬佩。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们说我不是太监?」忽听得徐天川喝道:「好朋友, 到这时候还不露相吗?」伸手向右首一名车夫的肩头拍了下去。 他手掌刚要碰上那车夫的肩头,那人身子一侧,徐天川一掌巳然拍空,便在此时,他左手 一拳已向车夫左腰击到。那车夫反手一勾,将这一拳带到了外门。徐天川右肘跟着又向他 后颈压了下去。那车夫右手反扬,向徐天川顶门虚击,徐天川这一肘若是压不到他头颈, 那也罢了,手肘如和他头颈相触,那有如将自己头顶送到他手掌之下,一怔之间,立即双 足使劲,向後跃开。他连使三招,掌拍、拳击、肘压,均是十分凌厉的功夫,可是那车夫 坐在地下,既不站起,亦不转身,连所坐的地位也未移动,已将他三招若无其事的一一化 开,可说胜败已分,强弱立判。 徐天川又惊又怒,心想自己拍胸口担保,要将方沐二女平安送到石家庄,出北京不过十几 里,便巳遇到生平罕逢的强敌,这人定是大内高手,奉命前来拿人,当下左手连挥,示意 韦小宝等三人快逃,自己舍身与敌人纠缠,让他们三人有脱身之机。可是他们三人那肯不 顾义气?方怡身上有伤,难以动手,韦小宝和沐剑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夹击。 那车夫转过身来,仍是坐在地下,笑道:「八手猿猴好眼力!」声音颇为尖锐。四人见他 面目黄肿,衣衫污秽,形貌丑陋,一时之间也分不出多少年纪。徐天川听他叫出自己外号 ,心下更惊,抱拳道:「尊驾是谁?为何假扮车夫,戏弄在下?」那车夫慢慢站起,笑道: 「戏弄是不敢,在下与韦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特地前来相送。」韦小宝搔了搔头 ,道:「我…我可不认得你啊。」那车夫笑道:「我二人昨晚还联手抗强敌,你怎地便忘 了?」韦小宝恍然大悟,道:「啊,你…你是陶…陶…」将匕首插入靴桶之中,奔过去拉住她 手,才知道这车夫是陶宫娥所乔装改扮。陶宫娥脸上涂满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难知她喜怒 ,但是她眼光中露出喜悦之色,说道:「我怕鞑子派人阻截,因此乔装护送一程,不料徐 老爷子好眼力,可瞒不过他的法眼。」徐天川见了韦小宝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心 下好生惭愧:「这人武功高我十倍,倘若真要加害,我四人早巳死於非命了。」拱手道: 「尊驾武功高强,佩服佩服。韦香主人缘真好,到处结交高人。」陶宫娥笑道:「不敢!请 问徐大哥,我的改装之中,何处露了破绽?」徐天川道:「破绽是没有。只不过一路之上, 我见尊驾挥鞭赶骡,不似寻常车夫。尊驾手腕不动,鞭子笔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 已缩了回来。这一份『擒龙纵鹤』的上乘内功,北京赶大车的朋友之中,只怕没有几位。 」 四人一听都大笑起来。徐天川也笑道:「在下若是相识,见了尊驾这等功夫,原不该再伸 手冒犯,只不过老头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没有法子。」陶宫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徐 大哥明知凶险,还是要保护朋友脱身,这份义气,可令人佩服得紧。」徐天川道:「不敢 ,请问尊姓大名。」韦小宝道:「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宫娥正色道: 「不错,正是生死之交。韦香主救过我的性命。」韦小宝忙道:「前辈说那裏话来?咱们只 不过合力杀了个大坏蛋而巳。」陶宫娥微微一笑,道:「韦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 们就此别过。」一拱手,便跃上大车赶车的座位。 韦小宝道:「陶……陶大哥,你到那裏去?」陶宫娥笑道:「我从那裏来,回到那裏去。」韦 小宝点头道:「好,後会有期。」眼见她赶着大车,迳自去了。 沐剑屏道:「徐老爷子,这人武功真的很高吗?」徐天川道:「胜我十倍。她是个女子,更 加了不起。」沐剑屏奇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跃上大车之时,扭动腰身,姿式 固是十分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个女子。」沐剑屏道:「她说话声音很尖,也 不大像男人。韦哥哥,她……她本来的相貌好看么?」韦小宝道:「四十年前或许好看的。但 你就算再过四十年,仍此现在的她好看得多。」沐剑屏笑道:「怎么拿我跟她此了?原来她 是个老婆婆。」徐天川道:「年纪自然不会小了,那一份『擒龙纵鹤功』和这几招举重若 轻的擒拿手,没三四十年的苦功休想练得成。」韦小宝想到便要跟她们分手,不禁黯然, 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他在皇宫之中虽是迭经凶险,但人地均熟,每到紧急 开头,往往凭着一时急智而化险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这条路固然从未走过,前途更是 一人不识,实则他从未单身行过长路,毕竟还是个孩子,难免胆怯。徐天川只道他仍同北 京,道:「韦香主,天色不早,你就请回吧,再迟了只怕城门关了。」韦小宝道:「是。 」方怡递了一个包袱给他,道:「这件衣服,你自己穿着。」韦小宝道:「不,你穿着的 好。」方怡道:「我们有徐老爷子护送,太平得很。你为甚麽一定要人家担心?」韦小宝伸 手接过,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说不出话来。徐天川请二女上车,自己坐在车夫之侧,赶 车向南。韦小宝站在路侧,眼见方沐二女从车中探头出来,挥手相别,那大车行出三十余 丈,转了个弯,便给一排红柳树挡住,再也不见了。 韦小宝上了剩下的一辆大车,命车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车夫有些迟疑,韦小宝 取出十两银子,说道:「十两银子雇你三天,这总够了吧?」那车夫大喜,道:「十两银子 雇一个月也够了。小时好好服侍公子爷,公子爷要行便行,要停便停。」 当晚在京城西南廿余里处一处小镇的一家小客店中歇宿。他在灯下打开方怡给他的包袱, 取出那件黑色内衣,触手似乎犹有余温,当下脱下外袍,将内衣穿上,这才上炕就寝。 次晨醒转时只觉头痛欲裂,双眼沉重,半天睁不开来,四肢又是酸软无此,难以动弹,便 如在梦魔中一般。他想张口呼叫,却叫不出声来,一张眼望去,却见地下躺着三个人,这 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挣扎着坐起,只见炕前又坐着一个人。笑 哈吟的瞧着他。韦小宝「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人笑道:「这会见才醒吗?」原来这人 正是陶宫娥。 韦小宝这才宽心,道:「陶姊姊,陶姑姑,那……那是怎麽一会事?」陶宫娥微笑道:「你瞧 瞧这三个是什麽人。」韦小宝爬下炕来,脚上一软,双膝跪了下去,当即坐倒在地,伸手 支撑,这才站起,见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却都不识,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宫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妹,还是姑姑 ?可别没上没卞的乱叫。」韦小宝笑道:「你 是姑姑,陶姑姑!」 陶宫娥微笑道:「你一个人行路,以後饮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那八只手的老猿儿在一起 ,决不能上了这个当。」韦小宝道:「我昨晚给人下了蒙汗药?」陶宫娥笑道:「差不多吧 。」韦小宝想了想,道:「多半这茶有些古怪,喝上去有点酸,又有些甜甜的。」提起茶 壶,还没有揭开壶盖来,就知不对,记得昨晚临晚之时,茶壶中还有大半壶茶,此刻入手 甚轻,壶中早已空了,侧壶一倒,果然并无茶水流出,道:「这是黑店?」陶宫娥道:「这 客店本来是白的,你住进来之後,就变黑了。」韦小宝还是头痛欲裂,伸手按住额头,道 :「这个我可不懂了。」 陶宫娥道:「你住店後不久,就有人进来绑住了店主夫妇跟店小二,将这间白店改了黑店 。一名贼人剥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了,在茶壶裏撤了一把药粉,送进来给你。我见你正在换 衣服,想等你换好衣服之後,再出声示警,不料你拿着一件内衣,呆呆出神,不知在想甚 麽心思。等我过了一会再来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过了。幸亏这只是蒙汗药,不是毒药。 」韦小宝给她说得满脸通红,昨晚自己拿着这件内衣之时,心中在想这件衣服本来穿在方 怡身上,现下自己穿上,倒如是紧紧抱着方怡一般,当时情思荡漾,只怕脸上神色十分不 堪。陶宫娥年纪虽老,毕竟是个没有丈夫的宫女,隔窗见到我脱光了衣衫换内衣,自然不 会多看。 陶宫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宫裏,只见内外平静无事,并没为太后发丧。我自是 十分奇怪,匆匆改装之後,到慈宁宫外去察看,却见一切如常,原来太后并没有死。这一 回可不对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宫中混下去,昨晚这一刀既然没刺死她,那 就非得立即出宫不可,还得赶来通知你,免得你撞进宫来,自己送死。」韦小宝假作惊异 ,道:「啊,原来老婊子没死,这可糟糕。」心下微感惭愧:「昨日匁忙之间,忘了提起 ,我只道你早知道了。」 陶宫娥道:「我刚转身,见有三名侍卫从慈宁宫裏出来,形迹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 差他们去捉拿我的,但见他们并不是朝我的住处走去,当时也无暇理会,回到住处收拾收 拾,又改了装,从御膳房侧门溜出宫来。」韦小宝微笑道:「原来姑姑装成御腾房的苏拉 。」要知御膳房用的苏拉杂役最多,劈柴、抬煤、杀鷄、冼菜、烧火、洗碗等等杂务,均 由低贱苏拉充当,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极少有人留意。 陶宫娥续道:「我一出宫,便见到那三名侍卫,已然改了装束,手中却各牵了一匹马,显 然是有远行。」韦小宝「啊」了一声,伸左足向一具死尸踢了一脚,道:「便是这这三位 开黑店的仁兄了?」陶宫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谢这三个朋友,若不是他们引路,我怎又找 得到你?谁料得到你会绕道向西?只见他们出城西行,一路上向饭店菜馆打听,可见到个十 五六岁的少年单身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时出,他们查到了这裏,我也就跟 到了这裏。」韦小宝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连阎罗皇的问话也答不上 来啦。他问:『韦小宝你怎麽死的 ?』我只好说:『回大王,胡裏胡涂,莫名其妙』!」 陶宫娥在深宫住了数十年,平时极少和人说话,听韦小宝说话有趣,笑道:「这孩子!阎 罗皇定说:『拉下去打!』」 韦小宝笑道:「可不是麽?阎罗老爷一定胡子一翘,喝道:『活着胡裏胡涂,莫名其妙,也 就罢了,怎麽死了也胡裏胡涂?我这裏倘若都是胡涂鬼,我岂不是变成了胡涂阎罗皇?』」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韦小宝笑问:「姑姑,後来怎样?」 陶宫娥道:「我听他们在灶下低声商议,一人说:『太后圣谕,这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则 就一刀杀了,可是他身上携带的东西,尽数得带回去呈檄,一件也不许短少。』另一人道 :『这小鬼胆敢偷盗太后日日念诵的佛经,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难怪太后生气。太后吩咐 ,最要紧的就是那几部佛经。』小兄弟,你当真拿了太后的佛经么?是你们总舵主叫你拿的 ,是不是?」说着目不转瞬的凝视着他。 韦小宝心中一动,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寻的,便正是这几部四十二章经。 」脸上装作迷惘一片,道:「甚麽佛经?我们总舵王不拜菩萨。我从来没见他念过甚么经。 」陶宫娥武功虽高,但自幼便在宫禁,於人情世故,所知极少。要知同在皇宫之中,韦小 宝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大官、侍卫太监见面,时时刻刻在阴谋奸诈之间打滚,练得机 伶无比,周身是刀;陶宫娥却只和两名老宫女相伴,一年之间也难得说上几十句话,此外 甚么人也不见。两人机智狡狯之间相差,比之武功间的相差尤远。她见韦小宝天真烂漫, 心想:「我刚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对我感激之极,小孩子又会说什麽假话?何况我已经亲自 查过他的包袱?」点了点头,道:「我见他们打开你的包诀细查。见到那两本武功秘诀,三 个人都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不是太后所要的佛经。」 韦小宝叫道:「啊哟,这是师父手写的武功要诀,若是给他们拿了去,那可糟了。」陶宫 娥微笑道:「好端端的在你包袱裏,不用担心。这三个人见你带着几十万两银子的银票, 好生眼红。商量着如何分赃。我听看生气,便进来一起都料理了。只是那几部佛经事关重 大,我想会不会你交了给徐天川和那两位姑娘,带到石家庄去收藏?心想敌人已除,就让你 多休息一会。当下骑了马向南赶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们的大车,本想悄悄的查上一 查,可是这位『八手猿猴』机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顶他就知道了,说不得,只好再动一次 手。」韦小宝道:「他不是你对手。」 陶宫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们天地会,可是没有法子。我将他点倒後,说了许多道歉的 话,请他不要生气。小兄弟,下次你见到他,再转言几句,说我实在是出於无奈。我在他 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连那辆大车也拆开来查过了,甚么也没查到,便解了他们穴道 。临走之时,却又撞到了一个武林中人,这人跳上屋顶,鬼头鬼脑的伏着,多半又是太后 派去的侍卫。我见他的高的身手没甚么高明,徐天川尽对付得了,又记挂着你,就没理他 ,赶着骑马回来。」 韦小宝道:「原来我胡涂、莫名其妙之时,你却去办了这许多事。」陶宫娥沉吟半晌,道 :「小兄弟,你跟随皇上多时,可听到他说起过四十二章经的事?」 韦小宝道:「说起过的。太后和皇上好像很看重这些劳什子的佛经。其实他妈的有甚么用? 太后做人这样壤,就算一天念一万遍阿弥陀佛,菩萨也不会保佑………」陶宫蛾不等他说完, 忙问:「他们说些什么?」韦小宝道:「皇上派我跟索额图索大人到鳌拜府裏查抄,叮嘱我 一定要抄到两部四甚么经,好像有个十字,又有个二字的。」陶宫娥脸上露出十分兴奋之 情,道:「对,对!是四十二章经,你抄了没有?」 韦小宝早在扬州妓院之中,便已精通说谎之道,若是一口否认,对方往往颇有怀疑,但如 一大半真话之中夹杂一二成假话,听者便难以分辨,当下说道:「我瞎字不识,知道他甚 麽四十二章经,五十三章经?後来索大人找到了,我拿去交给太后。她欢喜得很,赏了我许 多糖果糕饼。他妈的,老婊子真小气,不给金子银子,当我小孩子哄,只给我糖果糕饼。 早知她这样坏,那两部经书我早丢在御膳房灶裏当柴烧了………」陶宫娥忙道:「烧不得,烧 不得。」韦小宝笑道:「我也知烧不得,皇上一问索大人,西洋镜就拆穿了。」陶宫娥沉 吟道:「如此说来,太后手裏至少有四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恐怕有四部。」陶宫 娥道:「有四部?你………你怎麽知道?」韦小宝道:「她本来看一部的,我拿了两部经书去慈 宁宫,她拿来跟放在桌上的一部佛经一对着,果然是一模一样。前天晚上我躲在地床底下 ,又听她眼那个男扮女装的宫女说起,他差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在那一个亲王府中又去 取了一部来。」陶宫娥道:「正是。那么在她手裏共有四部了,说不定五部、六部。」她 站了起来走了几步,道:「小兄弟,你那天晚上躲在太后床底,却是干甚麽啊?」 韦小宝道:「陶姑姑,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泄漏出去,否则乖乖不得了,师父要杀我矣 。」陶宫娥道:「既是你天地会中的机密大事,就不用跟我说了。」韦小宝道:「是。」 微一迟疑,道:「你是好人,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我们天地会已跟沐王府的沫家小王爷三 击掌立誓,是谁先设法扳倒了吴三桂这大汉奸,弄得他满门抄斩,就能叫对方听奉号令。 师父命我在宫裏卧底,探听消息,如能找到空子干倒吴三桂,沐王府那些人就都归我们天 地会指挥了。所以我常常去探听皇上和太后的说话。」陶宫娥吁了口气,道:「原来如此 。不论是谁扳倒了吴三桂这奸贼,那都是人心大快之事。」韦小宝道:「姑姑,你可得帮 我们,不能帮沐王府。」陶宫娥迟疑道:「我本该两不相助,不过如有机缘,我一定助你 。」韦小宝大喜,道:「多谢姑姑。」陶宫娥叹了口气,道:「可惜你和我都不能回宫去 了,否则我帮你办事,你也可以帮我办事。」韦小宝道:「皇上很喜欢我,我若是悄悄进 宫去见他,皇上定不会告知太后。再说,你这一刀刺得很厉害,太后虽然现下末死,也不 知这伤能不能好。」陶宫娥双眉一轩,道:「对,你说得是。小兄弟我和你的事,是盼你 助我将太后那几部四十二章经盗了出来。」韦小宝沉思半响,道:「太后若是活不成,这 几部经书恐怕会带到棺材裏去。」陶宫娥道:「不会的,决计不会。我却担心神龙教教主 棋高一着,捷足先得,这就糟了。」 第四二回八部经书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神龙教教主」这五字,韦小宝确是第一次听见,问道:「那是甚麽人?」陶宫娥不答他的 问话,在房中踱步兜了几个圈子,眼见窗纸渐明,天色快亮,转过身来,道:「这裏说话 不便,唯恐隔墙有耳,咱们去吧!」一俯身,双手各提了一具尸首,走到客店门外,放入大 车中。好在这三人都是给她用重手震死,并末流血,倒是十分乾净,说道:「店主人和你 的车夫都给他们绑着让他们自行挣扎吧。」和韦小宝并坐在车夫位上,赶车向西。 行得七八里,天已大明,陶宫娥将三具尸首丢在一个乱坟堆裏的破坟之中,拾起块大石遮 住了,回到车上,道:「咱们在车上一面赶路,一面说话。不怕给谁听了去。」韦小宝笑 道:「不知道车底下有没有人。」陶宫娥一惊,道:「对,你比我想得周到。」一挥鞭子 ,那鞭子便如活的一般,绕个弯儿转到车底,刷的一声,击在车底的木头上。她连击三记 ,确知无人,笑道:「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径,我可一窍不通。」这时大车行在一条大路 之上,四野寂寂。她缓缓的道:「你救过我性命,我也救过你性命,咱们算得是生死患难 之交,以後相助的日子正多。小兄弟,按年纪说,我做得了你娘,承你不弃,叫我一声姑 姑,你肯不肯真的拜我为姑母,算是我的侄儿 ?」 韦小宝心想:「做侄儿又不蚀本,反正姑姑早巳叫了。」忙道:「那好极了。不过有一件 事说来十分倒霉,你一知道之後,恐怕不要我这个侄儿了。」陶宫娥道:「什么事?」韦小 宝道:「我没爹爹,我娘是在窑子裏做婊子的。」陶宫娥一怔,随即满脸堆欢,道:「好 侄儿,英雄不怕出身低,咱们太祖皇帝做过和尚,做过无赖流氓,也没什麽相干。你连这 种事也不瞒我,足见你对姑姑一片真心,我什么也不再瞒你。」韦小宝心想:「我娘做婊 子,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终究瞒不了人。要骗人家心裏话,总得把自己最见不得人时 事先抖了出来。」当即一跃下地,跪倒磕头;道:「侄儿韦小宝,拜见我的亲姑姑。」陶 宫娥数十年寂居深宫,从无亲人,连稍带感情的言语也没听过半句,此刻忽听韦小宝如此 亲热,登时心头一酸,忙跃下车扶起,笑道:「好侄儿,从此之後,我世上多了个亲人……… 」论到这裏,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一面笑,一面拭泪,道:「你看□□好端端的却流起眼 泪来。」 两人回到车□□陶宫娥右手握缰,左手拉住韦小宝的右手,让那骡子慢慢一步步的走着,说 道:「好侄儿,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闺名叫作红英,打从十二岁上入宫,第二年就服侍 长公主。」韦小宝道:「长公主?」陶红英道:「是,长公主,我大明崇祯皇帝陛下的长公 主。」 韦小宝道:「啊,原来姑姑还是大明崇祯皇帝时候进宫的。」陶红英道:「正是。崇祯皇 帝出宫之时,一剑斩断了长公主的臂膀,我在旁亲眼得见。陛下还待再斩,我扑上去伏在 公主身上,陛下一剑,斩在我背後肩头,我痛得晕了过去。等到醒转,陛下和公主都已不 见了,宫中乱成一团,谁也没来理我。不久闯贼进了宫,後来满清鞑子赶跑了闯贼,又占 了皇宫,唉,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韦小宝问道:「长公主不是崇祯皇爷亲生的女儿麽?为什么要砍死她?」陶红英又叹了口气 ,道:「长公主是崇祯皇爷的亲生女儿,她是最得皇上宠爱的。这时京城已破,贼兵已经 进京,皇上决心殉难,他生怕公主为贼兵所辱,所以要先杀了公主。」韦小宝道:「原来 这样。要先杀死自己亲生女儿,可还真不容易。听说崇祯皇爷后来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 是?」陶红英道:「我也是後来听人说的了。满清鞑子由吴三桂引进关来,打走了闯贼,霸 占了我大明的江山。宫裏的太监宫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说是恐怕靠不住。那时我年 纪还小,身上受伤又重,趟在黑房之中,却也没人来管我。直到三年多之後,我才遇到我 师父。」 韦小宝道:「姑姑,你武功这样高,你师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了不起啦。」陶红英道: 「我师父说,天下能人甚多,咱们的武功也算不了什麽。我师父是奉了我太师父之命,进 宫来当宫女的。」她鞭子在空中虚击一鞭,劈怕作响,续道:「我师父进宫来的用意,便 是为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一共是八部麽?」陶红道:「一共是八部。满洲 八旗,黄白红蓝,正四旗,镶四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韦小宝道:「 这就是了,我见到太后的那部经书,跟鳌拜家裏抄出来的那两部,书套子颜色有些不同, 有时是白套子,有的镶了红边。」陶红英道:「原来八部经书的套子,跟八旗的颜色是一 样的,我可从来没见过。」 韦小宝寻思:「我手里已有了六部,那么还缺两部。这八部经书之中,到底有什么古怪, 姑姑一定知道,得想法子套问出来。」他假作痴呆,道:「原来你太师父他老人家也诚心 拜菩萨。宫裏的佛经,那自然是特别贵重,说不定是用金子水来写的。」陶红英道:「那 倒不是。好侄儿,我今天给你说,你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出去。你发一个誓来。」韦小宝 发誓赌咒,原是稀松平常之事,今天说过,明天就忘了,何况八部经书他已得其六,怎肯 将其中秘密轻易告人?忙道:「皇天后土,弟子韦小宝若将四十二章经中的秘密泄漏了出去 ,天打雷劈,千刀万剐,死得比太后那个男扮女装时王八蛋师兄还要惨过十倍。」 陶红英一笑,道:「这个誓倒是很新鲜古怪。我跟你说,满洲鞑子进关之时,并没想到竟 能得到大明江山。满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们只盼能长远占住关外之地,便心满意足了 ,所以进关之後,八旗兵一见金银财宝,放手便抢。这些财宝,他们都运到了关外,收藏 起来。当时执掌大权的是顺洽皇帝的叔父摄政王。但是满洲八旗,每一旗都各有势力。当 时八旗旗主会议,将收藏财物的秘密所在,绘成地图,由八旗旗主各执一幅………」 韦小宝站起身来,大声道:「啊,我明白了!」大车一动,他又坐倒,道:「这八幅地图 ,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陶红英道:「好像也并非就是如此,到底真相如何, 只有当时这八旗旗主才明白,别说我们汉人中无人知晓,连满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极少 知道。我师父说,满洲人藏宝的那座山,是他们龙脉的所在。鞑子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 登基为皇,全仗这座山的龙脉。」 韦小宝问道:「什么龙脉?」陶红英道:「那是一个风水极好的地方,满洲鞑子的祖先葬在 那山裏,子孙大发,来到中国做了皇帝。我师父说,咱们若是找到那座宝山,将龙脉截断 ,再挖了坟,那么满洲鞑子非但做不成皇帝,还得尽数死在关内。这座宝山如此要紧,所 以我太师父和师父花尽心血,要找到山脉的所在。这个人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 之中。」韦小宝道:「他们满洲人的事,姑姑你太师父又怎会知道?」陶红英道:「这件事 说来话长。我太师父原是锦州的汉人女子,给鞑子掳了去。那鞑子是镶蓝旗的旗主。我太 师父说,鞑子进关之後,见到我国地方这样大,人这样多,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八旗的 旗主接连会议多日,在会中口角争吵,拿不定主意。」 韦小宝道:「争吵什麽?」陶红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整个中国。有的旗主却说,汉人这 样多,若是造起反来,一百个汉人打一个旗人,旗人那裏还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抢掠一番, 退回关外,稳妥得多。最後还是摄政王拿了主意,他说一面抢掠,将金银宝货运到关外收 藏,一面在中国做皇帝,如果汉人起来造反,形势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关。」韦小宝道 :「原来当时满清鞑子对我们汉人实在也很是害怕。」 陶红英道:「怎么不怕?他们现在也怕,只不过我们不齐心而己。好侄儿,鞑子皇帝很喜欢 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部经书的所在,咱们把经书盗了出来,去破了鞑子的龙脉,那些金 银财宝,便可作为义军的军费。咱们只要一起兵。清兵便会吓得逃出关去。」 韦小宝对於破龙脉、起义兵时事并不怎麽热心,但想那座宝山之中藏有无数金银财宝,不 由得怦然动心,问道:「姑姑,这宝山的秘密当真是在那八部经书之中?」陶红英道:「我 太师父对我师父说,那镶蓝旗旗主在摄政王王府中议事数日之後,捧回来一个包裹,很郑 重的收藏了起来。有一天那旗主喝醉了,向他小福晋说,他死後要将这部经书传给小福晋 的儿子,不传给大福晋的儿子。小福晋很不高兴,说一部佛经有什么希罕。那旗主说这是 咱们八旗的命根子,比什麽都要紧,约略说起这部佛经的来历,太师父在窗外听到了,才 明白其中道理。那时候太师父的武功已经很好,我师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学艺多年,太师父 便派我师父混到宫裏来做宫女。师父进宫不久,发觉宫禁森严,一个宫女决不能胡乱行走 ,连皇帝的面也见不着一次,要盗经书是千难万万难。她跟我很说得来,又听我说起大明 长公主的事,心怀旧主,便收了我做弟子。」 韦小宝道:「怪不得太后千方百计要弄经书到手。她是满洲人,自不会去破龙脉,想来是 要得宝山中那些金银财宝了。不过她既是太后,要什么有什么,又何必要什么财宝。」陶 红英道:「说不定那宝山之中,另有什么古怪,连太师父也不知道的。太师父在镶蓝旗旗 主那裏下手盗那部经书,不幸给发觉了,力战身亡。师父在宫裏不久也生病死了。她老人 家临死之时,干叮万嘱,要我设法盗经,又说,盗经之事万分艰难,以我一人之力未必可 成,要我在宫中收一个可靠的弟子,将经书的秘密流传下来。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干, 可别让这秘密给湮没了。」 韦小宝道:「是,是!这个大秘密若是失传,那许许多多金银财宝,未免太………太可惜了。 」陶红英微笑道:「金银财物倒也不打紧,若是让满清鞑子世世代代占住我们汉人江山, 那才是最大的恨事。」韦小宝道:「姑姑说得不错。」心中却道:「这成千成万的金银财 宝,若是不拿出来大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要知他年纪甚小,满洲兵屠杀汉人百 姓的惨事,他只从大人口中听到,毕竟并未亲历。在皇宫中这些时候,满洲人只有太后一 人可恨,其余自皇帝以下,个个待他甚好,也不觉得满洲人如何凶恶残暴。他也知道自己 若不是得到皇帝宠爱,那些满洲亲贵大臣决不会如此亲热、如此奉承,但究竟是见到满洲 人和蔼的多,凶暴的少,是以种族之仇、家国之恨,心中却是颇淡。陶红英道:「在宫中 这些年来,我也没收到一个弟子。我见到的宫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胡涂,便 是妖媚小气,天天盼望,便是如何能得皇帝临幸,从宫女升为嫔妃。这种人那裏能将我们 的大秘密跟她们说?近几年来我常常担心,如此躭误下去,经书的所在固是丝毫得不到綫索 ,连好弟子也收不到一个。将来我死之後,将这秘密带入了棺材之中,满洲鞑子坐稳江山 ,对不起太师父和师父那不用说了,更成为汉人的大罪人。好侄儿,我无意之中和你相遇 ,心裏实在好生欢喜。」韦小宝道:「我也是好生欢喜,不过经书甚麽的,倒不放在上。 」陶红英道:「那你为甚么欢喜?」韦小宝道:「我没有亲人,妈妈是这样,师父又难得见 面,现下多了个亲姑姑,好姑姑,自然欢喜得紧了。」他嘴上很甜,哄得陶红英十分高兴 ,笑笑道:「我从小便在宫里,虽然跟师父学了武功,武林中的事情却是丝毫不知。我翻 阅了一下你包袱中那两本武功秘诀,好像两本书上所录的功夫非但不同,而且截然相反, 那都是你师父传的麽?」韦小宝摇头道:「不是。一本是师父传的,另一本是老乌龟海老公 的。」陶红英道:「你师父是谁?」韦小宝道:「我师父便是天地会的总舵主,姓陈,名讳 上近下南。」陶红英连陈近南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听见,点了点头,道:「你师 父既是天地会总舵主,武功自是十分了得。」韦小宝道:「只不过我跟随师父时候太短, 学不到甚么功夫。好姑姑,你传我一些好不好?」陶红英踌躇道:「你若是从来没学过武功 ,我自然将我所知所学,尽数传了给你。只是你师父的武功,或许跟我这一派全然不同, 学了反而有害。依你看来,你师父跟我比较,谁的武功强些?」韦小宝说要她传授武功,原 不过信口讨她欢心,倘若陶红英真心答应传授,他反而要另外寻些因由来推托了,一学武 功之後,五台山只怕便去不成,而且他性好游荡玩耍,并无耐心学武,听她这样问,乘机 便道:「姑姑,在你面前,我可不能说谎。」陶红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诚实的好。」韦 小宝道:「我曾见师父跟一个武功很好的人动手,只是三招,便将他制住,那人输得服服 贴贴。姑姑,恐怕你还不及我师父。」陶红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远远不及。我跟 那个假扮宫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刀,我早就完了。你师父那会这样不 中用 ?」韦小宝道:「不过那个假宫女可真厉害,我此刻想起来还是害怕。」 陶红英脸上肌肉突然跳动几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双眼前望,呆呆出神。韦小宝 道:「姑姑,你不舒服糜?」陶红英不答,似乎没有听见。韦小宝又问了一次。陶红英身子 一颤,道:「没………没有!」突然拍的一声,手中鞭子掉在地下。韦小宝跃下车来,拾起鞭 子,飞身又跃上大车,骡子在走,大车在动,他一纵上车,刚好坐在原位,身法甚是乾净 利落。 他心下正自得意,只盼陶红英称赞几句,却见她摇了摇头,道:「孩子,你定了下来之後 ,该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的功夫,在宫裏当太监是太好,行走江湖却是太差,还不及不 会丝毫武功之人。」韦小宝给她说得满脸通红,应道:「是!」心道:「我武功虽然不成 ,怎么还不及不会武功之人?」 第四三回恩将仇报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我给你的乌龟爪子抓得也喘不过来,须得歇一歇再能说话。总而言之,这跟 你娶不娶得到老婆大有干系。」这一次刘一舟可听明白了「乌龟爪子」四字。 但他恼怒的只是韦小宝骗得方怡答应嫁他,至於口头上让他占些便宜,却是并不在乎,听 得他又说「总而言之,这跟你娶不娶得到老婆大有干系」,自是十分关心,问道:「你快 说,别拖拖拉拉的了。」韦小宝道:「总得坐了下来,慢慢歇一会,才有气力说话。」刘 一舟无法,只得跟着他来到树林边的一株大树之下,见他在树根上坐了,当即并肩坐在他 身畔。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刘一舟问:「可惜什麽?」韦小宝道:「可惜你方 师妹不在这裏,否则她若能与你并肩坐在这襄,和你谈情说爱,打情骂俏,她心中才真的 欢喜了。」刘一舟大乐,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怎麽知道?」韦小宝道:「我听她亲 口说过的,那天她掉了银钗,冒着性命危险,冲过了清官侍卫所把守的三道开口,虽然身 受重伤,还是杀了三名清宫侍卫,将这枚银钗找了同来。我说:『方姑娘啊,你忒也笨了 ,一枚银钗,值得几钱?我送一千两银子给你,这种钗子,咱们一口气去打造它三四千只。 你每天头上插十只,天天不同,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插的还都是新钗子。』方姑娘说: 『你小孩子家懂得甚麽。这是我那亲亲刘师哥送给我的,你送给我一千只一万只,就算是 黄金钗儿、珍珠钗儿,又那及得上我亲亲师哥给我的一只银钗、铜钗、铁钗?』刘大哥,你 说这位方姑娘可不是挺胡涂麽?」 刘一舟听了这番话,笑得口也合不拢来,问道:「怎么………怎么她半夜裏跟小郡主说话,说 的又是另一套?」章小宝道:「你半夜在她们房外偷听说话,是不是?」刘一舟脸上微傲一 红,道:「也不是偷听,我夜裏起身小便,刚好听见。」韦小宝道:「刘大哥,这可是你 的不是了。你什么地方不好小便,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那不是臭气冲天,薰坏了两 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刘一舟道:「是,是!後来我方师妹怎麽说?」 韦小实道:「我肚子饿得很,没气力说话,你快去买些东西给我吃,吃得饱饱地,你方师 妹那些教人听了肉麻之极的话,我才说得出口。」刘一舟道:「什麽教人听了肉麻?方师妹 正经得很,从来不说肉麻的话。」韦小宝道:「好吧,她正经得很,从来不说肉麻的话。 她说:『我那亲亲刘师哥!』又说:『我那个又体贴又漂亮的刘师哥』,他妈的,你听了不 肉麻,我可越听越是难为情,哼,也不害臊,说这种话。」刘一舟心花怒放,却道:「不 会吧?方师妹怎会说这种话 ?」韦小宝道:「好,好!算我记错了,刘大哥,我要去找东西 吃,失陪了。」说着站起身来。 刘一舟正听得心痒难搔,如何肯让他走,忙在他肩头轻轻一按,道:「韦兄弟,你别忙走! 我这裏带得有几件作乾粮的薄饼,你先吃了,说完话後,到前面镇上,我再好好请你喝酒 吃面,还得跟你陪不是。」说着打开背上包裹,取了几件薄饼出来。 韦小宝接了一件薄饼,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几下,说道:「这饼咸不咸,酸不酸的,算 什麽玩意见?你倒吃给我看看。」将那缺了一角的溥饼还给他。刘一舟道:「这饼硬了,滋 味自然不大好,咱们对付着充充饥再说。」说着将饼撕了一片来吃了,韦小宝道:「这几 件不知怎样?」将几件薄饼翻来翻去的挑选。 他翻了几翻,道:「他妈的尿急,小便了再来吃。」走到一棵大树边,转过了身子,拉开 裤子撤尿。刘一舟目不转睛的瞧着他,怕他突然拔足逃走。韦小宝小便後,回过来坐在他 身畔,又将几张薄饼翻来翻去,终於挑了一张,撕开来吃。刘一舟追赶了大半天,肚子早 已饿了,拿了一张薄饼也吃,一面吃,一面说道:「难道方师妹跟小郡主这麽说,是故意 呕我来着?」 韦小宝道:「我又不是你师妹肚子裏的蛔虫,怎知道她的心思?你是她的亲亲好师哥,怎么 你不知道,反而问我?」刘一舟道:「好啦!刚才是我鲁莽,得罪了你,你可别卖关子啦! 」韦小宝道:「既这么说,我眼你说真心话吧。你方师妹甚是美貌,我倘若不是太监,原 想娶她做老婆的。不过就算我不娶她,只怕也轮不到你。」刘一舟急问:「为甚麽?为什 麽?」韦小宝道:「不用性急,再吃一张薄饼,我慢慢眼你说。」刘一舟道:「他妈的,你 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吊人胃口……」说到这裏,忽然身子晃了一晃。韦小宝道:「怎么?不舒 服麽?这饼子只怕不大干净。」刘一舟道:「甚么?」站起身来,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韦小宝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道:「你的薄饼之中,怎廒会有蒙汗药,这可真 奇怪之极了。」刘一舟唔了一声,已是人事不知。韦小宝踢了一脚,见他全然不动,当下 解下他腰带裤带,将他双足牢牢绑住,又把他双手反绑了。见大树旁有块石头,用力搬开 ,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乱石,当下将乱石一块块的搬出,挖了个四尺来深的土洞,笑道 :「老子今日活埋了你。」将他身子拖到洞中,竖直站着,然後将石块泥土扒入洞中,用 劲踏实,泥土一直埋到他上臂,露出了头和肩膀。 他甚是得意,走到溪水之旁,解下长袍浸湿了,回到刘一舟身前,扭绞长袍,将溪水淋在 他的头上。刘一舟给冷水一激,慢慢醒转,一时不明听以,欲待挣扎,却是丝毫动弹不得 。只见韦小宝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瞧着自己,过了一阵,才明白着了他道儿,又挣了 几下,直是纹风不动,说道:「好兄弟,别开笑啦!」韦小宝骂道:「直娘贼,老子有多 少大事在身,跟你这臭贼开玩笑!」一脚踢去,踢得他右顋登时鲜血淋漓,又骂:「方姑 娘是我老婆,凭你也配想她?你这臭贼扭得老子好痛,老子先割下了你的耳朶,再割你鼻子 ,一刀刀的炮制你。」说罢拔出匕首,俯下身子,用刀锋在他脸上撇了两撇。 刘一舟吓得魂飞天外,叫道:「好…韦…韦兄弟,韦香主,盼你瞧着沐王府的情份,高抬贵 手。」韦小宝道:「我从皇宫裏将你救了出来,你却恩将仇报,居然想杀我,哼哼,凭你 这点儿道行,也想来太岁头上动土?你叫我瞧着沐王府的情份,刚才你拿住我时,怎地又不 瞧着天地会的情份了?」刘一舟道:「是我不是,是我错了!」韦小宝道:「我要在你头上 割他三百六十刀,方消我心头之恨!」提起他辫子,一刀割去。那匕首锋利无比,嗤的一声 ,便将辫子切断,再在他头顶来回推动,片刻之间,头发纷落,已剃成个秃头。韦小宝骂 道:「死贼秃,老子一见和尚便生气,非杀不可!」 刘一舟陪笑道:「韦香主,在下并不是和尚。」韦小宝骂道:「你他妈的不是不尚,干麽 剃光了头皮,前来蒙骗老爷。」刘一舟心道:「明明是你剃光了我头发,怎能怪我?」但性 命在他掌握之中,不敢跟他辩论,只得笑道:「千错万错,都是小人不是,韦香主大人大 量,别放在心上。」韦小宝道:「好,那么我问你,方怡方姑娘是谁的老婆?」刘一舟道: 「这个……这个………」 韦小宝大声道:「甚麽这个那个?快说!」提起匕首,在他脸前挥来挥去。刘一舟心想好汉 小吃眼前亏,这小鬼是个太监,让他占些口头上便宜便了,否则他真的一刀挥来,自己少 了个鼻子或是耳朶,那可糟糕之极,忙道:「她……她自然是韦香主……是韦香主你的夫人。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她,她是谁?你说得明白些。老子可听不得含含糊糊的说话。」 刘一舟道:「方怡方师妹,是你韦香主的夫人。」韦小宝笑道:「咱们话说明了。你是不 是我的朋友?」刘一舟听他口气松动,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来不敢高攀。韦香主若是 将在下当作朋友,在下……在下自是求之不得。」韦小宝道:「我把你当作朋友。江湖上义 气好重,朋友妻,不可戏。以後你若是再向我老婆贼头贼脑,不三不四,那算什麽?你发下 一个誓来!」 刘一舟暗暗叫苦,心想又上了他当。韦小宝道:「你不说也不打紧,我早知你鬼鬼祟祟, 不怀好意,一心想去调戏勾搭我的老婆。」刘一舟见他又舞动匕首,眼前白光闪闪,忙道 :「没有,没有。对韦香主的夫人,在下决计不敢心存歹意。」韦小宝道:「以後你若向 方姑娘多瞧上一眼,多说一句话,那便如何?」刘一舟道:「那……那便天诛地灭。」韦小宝 道:「那你便是乌龟王八蛋!」刘一舟苦着脸道:「对,对!」韦小宝道:「甚麽对,对?」 刘一舟道:「以後我若向方师妹多瞧一眼,多说一句话,我…我便是乌龟王八蛋!」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既是如此,便饶了你。先在你头上淋一泡尿,这才放你。」说着 作解裤之状。突然之间,树林中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你……你怎可欺人太甚!」韦小宝又惊 又喜,转过头去,只见林中走出三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方怡,其後是沐剑屏和徐天川。 隔了一会,又走出两人,却是吴立身和敖彪。他五人躲在林中巳久,早将韦刘二人的对答 听得清清楚楚,眼见韦小宝要在刘一舟头顶撒尿,结永不可解的深怨,方怡忍不住出声喝 止。 韦小宝喜道:「原来你们早在这裏了,瞧在吴老爷子面上,这泡尿免了罢。」徐天川急忙 过去,双手扒开刘一舟身畔的泥土,将他抱了起来。刘一舟羞愧难当,低下头,不敢和众 人目光相接。吴立身道:「刘贤侄,咱们的性命是韦香主救的,怎地你恩将仇报,以大欺 小,对他又打又骂,又扭他手臂?你师父知道了,将怎么说?」他一面说,一面摇头,语气 甚是不悦,又道:「咱们在江湖上混,最讲究的便是『义气』两字,怎么可以争风吃醋, 对好朋友动武?忘恩负义,那是连猪狗也不如!」说着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他越 说越气,又道:「你扭住韦香主的手臂,用刀尖指他咽喉,倘若一个失手,竟是伤了他性 命,那怎么办?」 刘一舟气愤愤的道:「一命抵一命,我赔还他一条性命便是。」吴立身怒道:「嘿,你倒 说得轻松自在,你是麽英雄好汉了?凭你一条命,抵得过人家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的韦香 主?再说,你这条命是那来的?还不是韦香主救的?你不感恩图报,已是为人不齿,居然胆敢 向韦香主动手 ?」 刘一舟给韦小宝逼得发誓赌咒,当时是为了命悬人手,不得不然,此刻身得自由,又想到 这些言语都已教方怡听了去,实在是羞愤难当,吴立身虽是师叔,但听他唠唠叨叨的教训 个不休,不由得老羞成怒,把心一横,恶狠狠的道:「吴师叔,事情是做下来了,人家姓 韦的可没伤到一根毫毛。你老人家瞧着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吴立身跳了起来,伸指 指着他脸,叫道:「刘一舟,你对师叔也是这般没上没下。你要跟我动手,是不是?」刘一 舟道:「我没有说,也不是你的对手。」吴立身道:「倘若是武功胜过我,那就要动手了? 你在清宫之中,贪生怕死,一听到要杀头,忙不迭的大声求饶,赶着把自己姓名报了出来 。我顾着柳师哥的脸面,这件事才绝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弟子,算你运气。」言下之 意显然是说,你若是我弟子,早把你一刀杀了。 刘一舟听他揭破自己在清宫中胆怯求饶的疮疤,低下了头,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韦 小宝见自己已占足了上风。笑道:「好啦,好啦,吴老爷子,刘大哥跟我大家闹着玩,当 不得真。我向你讨个情,过去的事,别跟柳老爷子说。」吴立身道:「韦香主这么吩咐, 自当照办。」转头向刘一舟道:「你瞧,人家韦香主毕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宽大?」 韦小宝向方怡和沫剑屏笑道:「你们怎麽也到这裏来啦?」方怡道:「你过来,我有句话跟 你说。」韦小宝笑嘻嘻的走近。刘一舟见方怡当着众人之前对韦小宝如此亲热,手按刀柄 ,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拼命。忽听得拍的一声响,韦小宝已吃了记热辣辣的耳光。韦小宝吃 了一惊,跳开数步,手按面颊,怒道:「你……你干麽打人?」 方怡柳眉竖起,胀红了脸,道:「你拿我当什么人?你跟刘师哥说什么了?背着人家,拿我 这麽遭蹋?」韦小宝道:「我可没说什么不……不好的话。」方怡道:「还说没有呢,我一句 句都听见了。你……你……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人。」又气又急,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徐天川心想这是小儿女们胡闹,算不得什麽大事,可别又伤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的和气,当 下哈哈大笑,道:「韦香主和刘师兄都吃了点小亏,就算是扯了个直。徐老头可饿得狠了 ,咱个快找饭店,吃喝个痛快。」突然间一阵西北风吹过,半空中飘下一阵黄豆般的雨点 来。徐天川抬头看天,道:「十月天时,平白无端的下这阵头雨,可真作怪。」眼见一团 团乌云从西北角涌将过来,又道:「这两只怕不小,咱们得找个地方躲雨。」 七个人沿着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剑屏伤势未愈,行走不快,那雨越下越大,徐天川 等却不敢施展轻功快跑。偏生一路上连一间农舍、一座凉亭也无,过不多时,七个人都已 全身湿透。韦小宝笑道:「大夥儿慢慢走吧,走得快是落汤鷄,走得慢是落汤鸭,反正都 差不多。」 一行七人又行了一会,听得水声,来到一条河边,溯河而上半里处见有座小屋。七人大喜 ,加快了脚步,行到近处,见那座小屋是间东歪西倒的破庙,总是个避雨之处,虽然破败 ,却也聊胜於无。庙门早巳烂了,到庙中,触鼻一阵霉气。方怡行了这一会,胸口伤处早 巳十分疼痛,不由得眉头微蹙,咬住了牙关。徐天川在庙裏折了些破桌破椅,生起火来, 好让各人烤乾衣衫。但见天上黑去越聚越浓,那雨下得越发大了。 徐天川一切预备得甚是周到,从包裹中取出乾粮面饼,分给众人。沐剑屏笑问韦小宝:「 刚才你在刘师哥的薄饼之中,到底做了些什么手脚 ?」韦小宝瞪眼道:「没有啊,我会做 什么手脚 ?」沐剑屏道:「哼,还不认呢?怎地刘师哥会中蒙汗药晕倒?」韦小宝道:「他 中了蒙汗药麽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我瞧不会吧,他不是好端端的坐着烤火?」沐剑屏 呸了一声,道:「就会假痴假呆,不跟你说了。」方怡在一旁坐着,也是满心疑惑。先前 刘一舟抓住韦小宝等情状,她们只是远远望见,看不真切,後来刘韦二人并排坐在树下说 话,她们已蹑手蹑脚的走近,躲在树林子裏,眼见一张张薄饼都是刘一舟从包裹中取出, 他又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韦小宝,防他逃走,怎么一转眼间,就会昏迷晕倒? 韦小宝笑道;「说不定刘师兄有羊吊病,突然发作,人事不知。」刘一舟大怒,霍地站起 ,指着他喝道:「你……你……」方怡瞪了韦小宝一眼,道:「你过来。」韦小宝道:「你又 要打人,我才不过来呢。」方怡道:「你不可再说损刘师哥的话,小孩子家,也不修些口 德。」韦小宝伸了伸舌头,便不说话了。刘一舟见方怡两次帮着自己,心下甚是受用,寻 思:「这小鬼又阴又坏,方师妹毕竟还是对我好。」这一行人中,徐天川是韦小宝的下属 ,吴立身与敖彪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反倒是方怡对他能加约制。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七个人围着一团火坐地,破庙中到处漏水,极少乾地。突然之间,韦 小宝头顶漏水,水点一滴滴落向他肩头。他向左让了让,但左边也有漏水。方怡道:「你 过来,这边不漏水。」顿了一顿,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韦小宝哈的一笑,坐到 她身侧。方怡凑嘴到沫剑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沐剑屏咭的一笑,点点头,凑嘴到韦 小宝耳边,低声道:「方师姊说,她跟你是自己人,所以打你管你,叫你别得罪了刘师哥 ,问你懂不懂她的意思?」韦小宝在她耳边低声道:「什么是自己人,我可不懂?」沐剑屏 将话传了过去。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剑屏道:「我发过的誓,赌过的咒,永远作数,叫 他放心。」沐剑屏又将话传过。韦小宝在沫剑屏耳边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么你 呢?」沐剑屏满脸通红,呸的一声,伸手打他。韦小宝哈哈一笑,侧身避过,向方怡连连点 头。方怡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照映之下,说不尽的娇美。 刘一舟所坐处和他三人相距甚远,伸长了耳朶想听,隐隐约约似乎听到甚麽「刘师哥」, 甚么「自己人」,此外再也听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态亲密,显是将自已当作了 外人,忍不住又是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剑屏身边低声道:「你问他,到底使了甚么法儿,才将刘师哥迷倒。」韦小宝 见方怡一脸好奇之色,终於悄悄对沐剑屏说了:「我小便之时,背转了身子,在左手的手 掌搽满了蒙汗药,回头去翻检薄饼,饼上自然涂了药粉。我吃的那张饼,只用右手拿,左 手全然不碰。这可懂了吗?」沐剑屏道:「原来如此。」传话之後,方怡又问:「你那裏来 的蒙汗药?」韦小宝道:「宫裏侍卫给的,救你刘师哥,用的就是这些药粉。」这时大雨倾 盆,在屋面上打得哗啦啦的急响,韦小宝的嘴唇直碰到沐剑屏耳朵,所说的话才能听到。 刘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身来,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突然喀喇喇几声响,头顶掉下 几片瓦来。原来这座破庙早已朽烂,给大雨一浸,北风一吹,已然支撑不住,跟着一根根 椽子和瓦片砖泥纷纷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这庙要倒,大家快出去。」 七个人奔出庙去,没走得几步,便听得轰隆一阵巨响,整座庙倒了下来。便在此时,却听 得马蹄声响,十余乘马自东南方疾驰而来。片刻间奔到近处,黑暗中影影绰绰,见马上都 骑得有人。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啊哟,这裏本来有座小庙,可以躲雨,偏偏又倒了。 」另一人大声问道:「喂,老乡,你们在这裏干什么?」徐天川道:「我们在庙裏躲两,这 庙坍了下来,险险都给压死了。」马上一人駡道:「他妈的,落这样大雨,老天爷可不是 疯了。」另一人道:「赵老三,除了这座庙,附近一间屋都没有?有没有山洞什么的?」 那苍老的声音道:「有……有是有的,不过也同没有差不多。」一名汉子骂道:「你奶奶的 ,到底有是没有?」那老头道:「这裏向西北,山烟之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恶鬼的,谁也 不敢去,那不是跟没有差不多?」马上众人大声笑骂了起来:「老子才不怕鬼屋哩。」「有 恶鬼最好,揪了出来当点心。」又有人喝道:「快领路!又不是洗澡,在这大雨裏泡着, 你道滋味好得很麽 ?」赵老三道:「各位爷们,老儿没嫌命长,可不敢去了。我劝各位也 别去吧。这裏向北,再行三十来里,便有市镇。」马上众人都道:「这般大雨,那襄再挨 得三十来里?快别罗唆啦,咱们这许多人,还怕什么鬼?」赵老三道:「好吧,大夥儿向西 北,拐个弯儿,沿山路进坳,就只一条路,不会错的……」众人不等他说完,巳纵马向西北 方驰去。赵老三骑的是头驴子,微一迟疑,拉过驴头,回头向东南方来路而去。 徐天川道:「吴二哥,韦香主,咱们怎麽办 ?」吴立身道:「我看……」但随即想起,该当 由韦小宝出主意才是,跟着道:「请韦香主吩咐,该当如何?」韦小宝小孩怕鬼,只是说不 出口,道:「吴大叔说吧,我可没甚麽主意。」吴立身道:「恶鬼甚么,都是乡下人胡说 八道。就算真的有鬼,咱们也跟它拼上一拼。」韦小宝道:「有些鬼是瞧不见的,等到瞧 见,已经来不及啦。」言下之意,显然是怕鬼。刘一舟大声道:「咱们在江湖上混,怕甚 麽妖魔鬼怪?在这大雨中再淋得半个时辰,人人都非生塲大病不可。」韦小宝见沐剑屏身子 不住发颤,确是虽以支持,便道:「好,大夥这就去吧!若是见到恶鬼,可须小心!」 七人依着赵老三所说,向西北走道了山坳,黑暗中却寻不到道路,但见树林中白茫茫地, 有一条小瀑布冲将下来。韦小宝道:「寻不到路,那叫做『鬼打墙」,这是恶鬼在迷人。 」徐天川道:「这片水就是路了,山水沿着小路流下来。」吴立身道:「正是!」踏着瀑 布走上坡去。余人跟随而上,爬上了山坡,听得左首树林中有马嘶之声,知道刚才那十几 个乘马汉子便在那边。徐天川心想:「这批人不知是什么来头。」但想自己和吴立身联手 ,寻常武师便有几十人不放在心上,当下踏水寻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向林中走去。 一进林中,更加黑了,只听得前面有嘭嘭嘭的敲门之声,果然有屋。韦小宝又惊又喜,忽 觉有人伸过手来,拉住了自己左手。那手掌软绵绵地,跟着耳边有个声音道:「别怕!」正 是方怡。但听敲门之声不绝,始终没人来开门。七人走到近处,但见黑沉沉的一大片屋子 。那些乘马客人大声叫嚷:「开门,开门!避雨来的!」 叫了好一会,屋内半边动静也无。一人道:「没人住的!」另一人道:「赵老三说是鬼屋, 谁敢来往?咱们跳进墙去吧!」但见白光闪动,两人拔出兵刃,跳进墙去,将大门开了。众 人一涌而进。徐天川心想:「这些果是武林中人,看来武功也不甚高。」当下跟着进去。 大门裏面是个好大的天井,再进去是座大厅。有人从身边取出油布包,解开来取出火刀火 石,打着了火,见厅中桌上有蜡烛,便去点燃了。众人眼前突现明亮,心下都是一阵喜慰 ,见厅上陈设着紫檀木的桌椅茶几,竟是大户人家的气派。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之上 绝无灰尘,地下打扫得这等清洁,屋中怎会无人?」忽有一名汉子说道:「这厅上乾乾净净 的,屋里有人住的。」另一人大声嚷道:「喂,喂,屋裏有人吗?屋裏有人麽?」这大厅又 高又大,他大聋叫嚷,隐隐竟有回声。回声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声,竟无其他声息。众 人面面相觑,都觉颇为古怪。 一名白发老者问徐天川道:「你们几位都是江湖上朋友么?」徐天川道:「在下姓许,这几 个有的是家人,有的是亲戚,要到山西去探观,不想途中遇上了这场大雨。达官爷贵姓?」 那老者点了点头,见他们七人中有老头,有小孩,又有女子,也不起疑心,却不答他问话 ,道;「这屋子可有古怪。」又有一名汉子叫道:「屋裏有没有人?都死光了吗?」停了片 刻,仍是无人回答。 那老者坐在椅上,指着六个人道:「你们六个到後面瞧瞧去!」六名汉子拔兵刃在手,并肩 向後面走去。当先一人手中拿了烛台。这六人微微弓腰,走得甚慢,神情颇为戒惧。耳听 得踢门声,喝问声不断传来,并无异状,但这些声音越去越远,显是屋子极大,一时去不 到尽头。那老者指着另外四人道:「找些木柴来点几个火把,眼着去瞧瞧。」那四人奉命 而去。韦小宝等七人坐在大厅长窗的门槛之上,谁也不开口说话。见那群人去了十个後, 厅上尚有八人,穿的都是布袍,瞧模样似是什么帮会中的帮众,又似是镖局子的镖客,一 时摸不清他们的路子。韦小宝忍不住道:「姊姊,你说这屋裏有没有鬼?」方怡道:「当然 有鬼!什么个地方没有死过人?死过人就有鬼。」 韦小宝打了个寒噤,身子一缩,他对什么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便是怕鬼。刘一舟道 :「天下恶鬼都欺善怕恶,专迷小孩子。大人阳气盛,吊死鬼啦,大头鬼啦,就不敢惹大 人。」方怡从衣襟底下伸过手去,又握住了韦小宝的手,说道;「人怕鬼,鬼更怕人呢。 一有火光,鬼就逃走了。」 第四四回妒火中烧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陶红英道:「你若是丝毫武功也不会,人家也不会轻易就杀你。你既有武功,对方防你反 击,一出手就不容情,岂不是反而糟糕?」韦小宝道:「倘若遇上开黑店、打闷棍的小贼呢 ?」陶红英一呆,一时答不上来,过了一会,说道:「那也说得是,江湖之上,小贼大概 比武功极高的人多。」 她有些心神不定,指着右前面一株大树,道:「我们去歇一歇再走,让骡子吃些草。」赶 车来到树下,两人跳下车来,并肩坐在树根之上。陶红英又出了一会神,忽然问道:「有 没有说话 ?他有没有说话?」韦小宝不知她问的是谁,仰起了头瞧着她,难以回答。两人互 相瞪视,一个待对方回答,一个不知对方其意何指。过了片刻,陶红英又问:「你有没有 听到他说话?有没有见到他嘴唇在动?」韦小宝见了她这副神气,隐隐有些害怕:「姑姑是 中了邪,还是见了鬼?」问道:「姑姑,你见到谁了?」陶红英道:「谁 ?那个………那个男扮 女装的假宫女?」韦小宝更加怕了,颤声问道:「你见到了那个假宫女,在………在那裏?」陶 红英恍如从梦中醒觉一般,微笑道:「我问你那晚在太后房中,当我跟那假宫女打斗之时 ,你有没有见到他开口说话?」韦小宝吁了一口气,道:「咦,你问的是那晚的事。他说了 话吗?我没听见。」陶红英又沉思片刻,摇头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远,他也用不到念咒 。」韦小宝全然摸不着头脑,劝道:「姑姑,不用想他了,这人早给咱们杀了,活不转啦 。」 陶红英道:「这人给咱们杀了,活不转啦。」这句话原是自行宽慰之言,但她说话的神情 却显得内心十分惊惧。韦小宝心想:「你武功虽好,却是怕鬼,只杀了一个人,便这样心 神不定,何况这个假宫女是我杀的,并不是你杀的。你去杀太后,却又杀不死。」陶红英 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紧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就是变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红英道:「甚么鬼不鬼的。我担心他是神龙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就………那就………嗯 ,太后叫他作师兄,不会的,决计不会。瞧他的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你真的没见到 他动手之时嘴唇在动,是吗?」 她自言自语,声音发颤,似乎只盼韦小宝能证实她的猜测无误。韦小宝那分辨得出这假宫 女的武功家数,却大声道:「不用担心,你说得很对,那假宫女的武功不像,他动手之时 ,一句话也不说。姑姑,神龙教教主是甚麽家伙?」 陶红英忙道:「神龙教洪大教主神通广大,武功深不可测,你怎么称他家伙什麽的?孩子, 就算是在背後,言语中也不可得罪了他。洪大教主徒子徒孙甚众,消息灵通之极,你只要 说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话,传入了他的耳裏,你……你这一辈子就算是完了。」她一面说话, 一面东张西望,似乎唯恐身边便有神龙教主的部属。 韦小宝道:「神龙教主这样厉害?难道他此皇帝的权力还大?」陶红英道:「他权力倒未必 比皇帝更大,但你得罪了皇帝,逃去躲藏了起来,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得罪了神龙教教 主,却是天涯海角,再无容身之地。」韦小宝道:「这样说来,神龙教此我们天地会还要 人多势众?」陶红英摇头道:「不同的,不同的。你们天地会反清复明,行事光明正大,江 湖好汉,人人敬重,神龙教却大不相同。」韦小宝道:「你说江湖好汉人人对神龙教甚是 害怕?」陶红英想了一会,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得很少很少,只是曾听师父说起过一 些。我太师父如此武功,就是死在神龙教弟子手下的。」 韦小宝破口骂道:「他妈的,如此说来,龙神教是咱们的大仇人,咱们何必怕他?」陶红英 摇摇头,缓缓的道:「我师父说,神龙教所传的武功千变万化,固是厉害之极,更加难当 的是他们教裏有许多咒语,临敌之时念将起来,能令对手心惊胆战,他们自己却是越战越 勇。太师父在镶蓝旗旗主府中盗经,和一个神龙教弟子激战,明明已占上风,那人口中念 念有辞,太师父击出去的拳风掌力便越来越弱,终於小腹中掌而死,我师父当时在旁,亲 眼得见。她说她奋勇要上前相助,但听了咒语之後,全身酸软,只想跪下来投降,竟是全 无斗志,事後想起,又是羞渐,又是害怕,所以一再叮嘱我,天下最最凶险的事,莫过於 和神龙教教下之人动手。」韦小宝心想:「你师父是女流之辈,一见对方了得,便吓得只 想投降。」说道:「姑姑,那人念些甚麽咒,你可听见过麽?」 陶红英道:「我………我没听见过。我担心那假宫女是神龙教的弟子,所以一直问你,有没听 到他在动手时说话,有没见到他嘴唇在动。」韦小宝道:「啊,原来如此!」他回想当时 在床底的所见所闻,道:「完全没有,你可有听见?」陶红英道:「这假宫女武功比我高出 很多?我全力虑战,对周遭一切,全无所闻,只是我有好几招杀手,使到一半之时,心中忽 然害怕起来,觉得对方武功厉害,我不该和他相斗,应当跪下投降才是,这样一想,出手 便缓了,这几招杀手全无用处,事後想起,很是奇怪,莫非这假宫女在施展什么邪法?但又 想这人武功比我高强得多,不用邪法,也能胜我。」韦小宝问道:「姑姑,你学武以来, 跟几个人动过手,杀过多少人?」陶红英摇头道:「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一个人也没杀过。 」韦小宝说道:「这就是了。以後你多杀得几个人,再跟人动手就不会害怕了。」陶红英 道:「或许你说得是。不过我不想跟人动手,更加不想杀人,只要能太太平平的找到那八 部四十二章经,破了满清鞑子的龙脉,那就心满意足了。」韦小宝暗暗好笑:「你倒说得 轻松平常。为了这几部经书,早已有不少人送了性命,那有太太平平就能让你将八部经书 尽数得到?」 陶红英脸上已加化装,见不到她脸色如何,但从眼神之中,仍可见到她内心的恐惧,韦小 宝道:「姑姑,你加入我们的天地会可好?」他心中想:「我天地会人多势众,不怕神龙教 的厉害。」陶红英一怔,道:「你为什么要我入天地会 ?」韦小宝道:「天地会的宗旨是 反清复明,跟你太师父,师父原是一般心思。」陶红英道:「那本来也很好,这件事将来 再说吧,我要回到皇宫中去,你去那裹?」 韦小宝奇道:「你又回到皇宫去?不怕太后吗?」陶红英叹了口气,道:「我从小在皇宫中 长大,想来想去,只有在皇宫裏过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的事,我甚麽也不懂,皇宫 地方很大,我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太后找不到我的。」韦小宝道:「好,你回皇宫,将来 我一定来看你。师父有事差我去办。」陶红英心想天地会的事,不便多问,说道:「将来 你回宫之後,怎地和我相见?」韦小宝道:「我回到皇宫,在火塲上堆一堆乱石,在石堆上 扫一根木条,木条上画只雀儿,你便知道我回来了。当天晚上,我们便在火塲上会面。」 陶红英点头道:「很好,就是这样办。好孩子,江湖上风波险恶,你可得一切小心在意。 」韦小宝点头道:「是,姑姑,你自己也得小心,太后这老婊子心地很毒,你千万别上她 当。」 两人驱车来到镇上,韦小宝另雇一车,分向东西而别。韦小宝见陶红英赶车向东,不住回 头相望,心想:「她虽不是我真姑姑,待我倒好。」他在车中合眼睡了一觉,傍晚时分, 忽听得马蹄声响,有一乘马自後疾驰而来,奔到近处,一个男人大声喝道:「赶车的,车 中坐的可是个小孩?」韦小宝一听之下,认得是刘一舟的声音,不待车夫回答,便从车中探 头出来,笑道:「刘大哥,你是找我吗?」只见刘一舟满头大汗,脸上都是尘土。他一见韦 小宝,叫道:「好,我终於赶到你啦!」纵马绕到车前,喝道:「给我滚,下来吧!「韦小 宝见他神色不善,吃了一惊,问道:「刘大哥,小弟什么事得罪了你,惹你生气 ?」刘一 舟手中马鞭拍的一声,向大车前的驴子头上用力抽了下去。那驴子吃痛,呜呜大叫,人立 起来,大车後仰,车夫险险摔将下来。那车夫喝道:「青天白日的,见了鬼麽?干麽发横? 」刘一舟喝道:「老子便是要发横!」又是一鞭,已卷住了那车夫的脖子,一拉之下,将 他拉得摔在地下,跟着挥鞭抽击,抽一鞭,駡一声:「老子就是要发横!老子就是要发横 !」 那车夫虽然挣扎着爬不起来,骨头却硬,不住口爷爷奶奶的乱叫乱骂。刘一舟的鞭子越打 越重,眼见那车夫遍身都是鲜血,一鞭下去,鲜血就溅了开来。韦小宝惊得呆了,心想: 「这车夹跟他无寃无仇,他如此用力抽打,那自是冲着我来了。老子年纪还小,武功不是 他对手,待会他打完了车夫,多半也会这样打我,那可大事不妙。」从靴桶中拔出匕首, 在驴子屁股上轻轻戮了一刀。 驴子大吃一惊,发足狂奔,拉着大车沿大路急奔。刘一舟见大车行动,当印舍了车夫,拍 马赶来,叫道:「好小子,有种的就别走!」韦小宝从车中探头出来,叫道:「好小子, 有种的就别追来!」 刘一舟大怒,用力鞭马,急驰赶来。那驴子奔得虽然也是极快,毕竟拖了一辆大车,奔得 一阵,刘一舟越追越近。韦小宝无计可施,想将匕首向刘一舟掷去,但想他是方怡的心上 人,若是一刀飞去,将他杀了,未免对不起方怡,这一刀倘然投掷不中,失了这柄宝刀未 免可惜。他口中么喝,急催驴子快奔,突然间耳边劲风过去,右脸上熟辣辣的一痛,已给 打了一鞭。他急忙缩头入车,从车帐缝裏见到刘一舟坐骑的马头已挨到大车之旁,只消再 奔得几步,刘一舟便能一跃上车,情急智生,探手入怀,摸出一锭七八两重的银子,用力 掷出,正中那马的左眼。 那马左眼鲜血进流,眼珠碎裂,登时瞎了,斜刺裏便向山坡上奔去。刘一舟急忙勒缰,那 马眼上痛得厉害,几个虎跳,将刘一舟颠下马背,总算他武功不弱,一个打滚,随即站起 ,那马已穿入林中,嘶叫连连,奔得远了。韦小宝哈哈大笑,叫道:「刘大哥,你不会骑 马,我劝你去捉只乌龟来骑骑!」刘一舟大怒,提气急奔,向大车追来。 韦小宝吓了一跳,急催驴子快奔。回头瞧刘一舟时,见他虽与大车相距已有二三十丈,但 迈开大步,不停的追来,要抛脱他倒也不易,当下匕首探出,在骡子臂上又是轻轻一戮, 那知道这一次却不灵了。骡子跳了几跳,忽然转过头来,同刘一舟奔去。韦小宝大叫:「 不对,不对!」用力拉缰,但骡子发了性,却那裏拉得住?韦小宝见情势不佳,从车中一跃 而出,奔入道旁林中。 这时刘一舟和他相距已近,一个箭步窜上,左手前探,已抓住韦小宝的後领。韦小宝右手 匕首向後刺出。但刘一舟是「铁背苍龙」柳大洪的亲传弟子,沐王府刘白方苏四大家将之 首的刘门传人,武功此之韦小宝可高得多了,右手顺着他手臂向下一勒,一招「行云流水 」,已抓住了他手腕,随即将他手臂拗了转来,匕首之尖已对住他咽喉,喝道:「小贼, 你还敢倔强麽?」韦小宝手上奇痛,喉头凉飕飕的,知道自己这柄匕首削铁如泥,割喉咙简 直如刺豆腐,忙嘻皮笑脸的道:「刘大哥,有话好说,大家是自己人,为什麽动粗?」 刘一舟向地下吐了一口唾沫,说道:「呸,谁认你是自己人?你……你……你这小贼,竟敢在皇 宫之中,花言巧语的骗我方师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这……这……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说到这裏,额头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韦小宝这才明白,他如此发火,原来是为 了方怡之故,只不知他怎生得知?眼前局面千钧一发,他火气稍大,手上多使半分劲,自己 咽喉上便得穿一个窟窿,当即笑道:「刘大哥,方姑娘是你心上人,我如何敢对她无礼?方 姑娘心中,可就只有你一个人。她从早到晚,只是想你。」刘一舟火气立降,问道:「你 怎麽知道?」韦小宝道:「只因为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宫,她一得知你脱险,可不知道 有多喜欢。」刘一舟忽又发怒,咬牙说道:「你这小狗蛋,老子可不领你的情!你救我也 好,不救也好,为甚麽骗得我方师妹答应嫁……嫁你做老婆?」韦小宝道:「咦,那有这种事 ?你听谁说的?方姑娘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只有嫁你这样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才配哪! 」 刘一舟听他说自己「又英俊又英雄」,只有自己才和和方师妹相配,火气又降了三分。说 道:「你还想赖?方师妹答应嫁你做老婆,是不是 ?」韦小宝哈哈大笑。刘一舟道:「有什 么好笑 ?」韦小宝笑道:「刘大哥,我问你,做太监的人能不能讨老婆?」 刘一舟凭着一股怒气,急赶而来,一直没去想韦小宝是个太监,而太监决计不能娶妻,这 一言提醒,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来,却不放开韦小宝的手,问道:「那你为什 麽骗方师妹,要她嫁你做老婆?」韦小宝道:「这句话你从那裏听来的?」刘一舟道:「我 亲耳听到方师昧跟小郡主说的,难道有假?」韦小宝道:「是她你二人自己说呢,还是跟你 说?」刘一舟微一迟疑,道:「是她二人说的。」原来徐天川伴同方怡,沐剑屏二人前赴石 家庄,行出不远,便和吴立身,刘一舟,敖彪三人相遇,吴立身等三人在清宫中身受酷刑 ,虽未伤到筋骨,但全身给打得皮破肉绽,坐了大车,也要到石家庄去养伤,道上相逢, 自有一番欢喜。但方怡对待刘一舟的神情却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见面时叫一声「刘师哥 」,此後便是十分冷淡,对他再也不揪不睬。刘一舟几次三番要拉地到一旁,说几句真心 话儿,方怡总是陪着沐剑屏不肯离开。刘一舟又急又恼,逼得紧了,方怡道:「刘师哥, 从今以後,咱二人只是师兄妹的情份,除此之外,甚麽也不用提,也不用想。」刘一舟大 吃一惊,问道:「那……那为甚麽?」方怡冷冷的道:「不为甚麽。」刘一舟拉住她手,道: 「师妹,你……」方怡用力一甩,挣扎了他的手,道:「请尊重些!」刘一舟讨了个老大没 趣,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来覆去的难以安枕,心情激荡,悄悄爬起,来到方怡和沐剑屏 所住店房的窗下,果然听得二人在低声说话: 沐剑屏道:「你这样待他,那不是让他好生伤心?」方怡道:「那有甚麽法子?他早些伤心 ,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伤心了。」 沐剑屏道:「你真的决意要嫁……嫁给韦小宝这小孩子?他这么小,你做他老婆?」方怡道: 「你自己想嫁给这小猴儿,所以劝我对方师哥好,是不是?」沐剑屏急道:「不,不是的! 那么你去嫁给那只小猴儿好了。」方怡叹了口气,道:「我发过誓,赌过咒的,难道你忘 记了。那天我说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刘一舟平安脱险,小女子方 怡便嫁桂公公为妻,一生对丈夫忠贞不贰,若有二心,教我万刦不得超生。』我又说过: 『小郡主便是见证。』我不会忘记,你也不会忘记。」沐剑屏道:「这话当然是说过的, 不过我看那小猴儿只是闹着玩的,并不当真。」方怡道:「他当真也好,当假也好。可是 咱们做女子的,既然亲口将终身许了给他,那便决无反悔,自须从一而终。何况……何况…… 」沐剑屏道:「何况什麽?」方怡道:「我仔仔细细想过了,就算说过的话可以抵赖,可是 他…他曾跟我们二人同床而卧,同被而眠………」沐剑屏咭的一声笑道:「这小猴子真是顽皮 得紧,他还说『英烈传』上有这样一回书的,叫什麽『沐王爷三箭定云南,桂公公双手抱 佳人』,师姊,他可真抱了你哪。」方怡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刘一舟在窗外只觉五内如 焚,天旋地转,立足不定。 只听得方怡又道:「其实,他年纪虽小,说话油腔油调,待咱们二人倒也当真不坏。这次 分手之後,不知什麽时候能再相会。」沐剑屏又是咭的一声笑,低声道:「师姊,你在想 念他啦!」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么了?」沐剑屏道:「是啊,我也想着他。我几次 邀他,要他跟咱们同去石家庄,他总是说身有要事。师姊,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方 怡道:「在饭馆中打尖之时,我曾听得他跟车夫闲谈,问起到山西的路程。看来他是去西 山。」沐剑屏道:「他年纪这样小,一个人到西山,路上若是遇到坏人,那可怎麽办?」方 怡叹了口气:「我本想跟徐老爷子说,不用护送我们,还是护送他的好,可是徐老爷子一 定不会肯的。」沐屏剑道:「师姊。」方怡道:「怎么?」沐剑屏道:「没有什么。」方怡 道:「可惜咱二人身上都是有伤,否则便陪他一起去山西。现下跟吴师叔,刘师哥他们遇 上了,咱们更不能去找他了。」 刘一舟听到这裏,头脑中一阵晕眩,砰的-声,额头撞上了窗格。方怡和沐剑屏齐声惊问: 「什么?」 刘一舟这一撞,额头虽然不痛,妬火中烧,便如发狂了一般,心中只是想:「我去杀了这 小子,我去杀了这小子!」抢到前院,牵了一匹马,打开客店大门,便向外疾奔了出去。他 想韦小宝既去山西,便向西奔驰。奔到天明,问明了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将下来,每 见到有单行的大车,便问:「车裏坐的是不是个小孩?」 韦小宝听他说此中情由,是他听得小郡主跟方怡二人说话而知,料想他是偷听得来,所知 必定有限,当即笑道:「刘大哥,你可上了你师妹的一个大当啦。」刘一舟道:「上了甚 麽当?」韦小宝道:「方姑娘在皇宫之时,曾跟我说,她尽心竭力的救你,可是你半点也不 将她放在心上。」刘一舟道:「那……那有此事?我怎么不将她放在心上?」韦小宝道:「你 送过她一枝银钗,是不是?银钗头上有一朶梅花的。」刘一舟道:「是,是,你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她在宫中混战之时,将银钗掉了,急得甚麽似的,说道这是她心上人给她 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能掉了,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去找回来。」刘一舟呆了一呆,道 :「她…她待我这样好?」韦小宝这:「当然啦,那难道还有假的?」刘一舟问:「後来怎 样?」 韦小宝道:「你这样扭住了,我痛得要命,怎么说话?」刘一舟道:「好吧!」他听说方怡 对待自己如此深情,怒火已消了大半,又想反正这孩子逃不掉自己手掌心,他松开了手, 又问:「後来怎样?」 · 韦小宝给他握得一条胳臂又痛又麻,慢慢将匕首插入靴桶,见手腕上红红的肿起了一圈手 指印,说道:「沐王府的人就爱抓人手腕,你是这样,白寒枫也是这样,沐家拳中这一招 『龟抓手』倒是了得。」他将「龟抓手」这个「龟」字说得甚是含糊,刘一舟没明白,也 不加理会,又问:「方师妹失了我给她的那枝银钗,後来怎样? 第四五回鬼屋惊魂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只听得脚步声响,先到後面搜查的六名汉子一齐回到厅上,脸上都是透着古怪的神气,七 舌八嘴的道;「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到处打扫得乾乾净净的。」「床上铺着被褥,床底下 有鞋子。都是娘儿们的。」「衣柜裏放的都是女人衣衫,男人衣服却一件也没有!」刘一 舟大声叫道;「女鬼!一屋子都是女鬼!」众人一齐瞧着他,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那老百道:「厨房裏有些什么?」一人道:「厨房裏碗筷镬子,也都洗抹得乾乾净净的,只 不过米缸裏没半粒米。」突然间听得後面四人怪声大叫,急急忙忙的冲了出来。那老者一 跃而起,生怕他们遇上了敌人,抢到後面去接应。那四人已奔入大厅,手中火把都已熄灭 ,叫道;「死人,死人真多!」脸上尽是惊惶之色。那老者沉着脸道:「大惊小怪的,我还 道是遇上了强敌呢。死人有什么可怕?」一名汉子道;「不是可怕,是…是希奇古怪。」那 老者道;「有什么希奇古怪?」另一名汉子道;「那东边,一间屋子裏,都…都是死人灵堂 ,不知共有多少。」那老者沉吟道;「有没有死人和棺材?」两名汉子对望了一眼,道;「 没…没瞧清楚,好像是没有。」老者道;「多点几根火把,大夥儿瞧瞧去。说不定是座祠堂 ,那也平常得很。」他的话虽是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之中,也显得大为犹豫,明知寻常 祠堂决非如此。 他手下众汉子再不客气,便在大厅拆桌拆椅,点成火把,向後院涌去。徐天川道;「我去 瞧瞧,各位在这裏待着。」跟在众人之後走了进去。敖彪道;「师父,这些人是什么路道? 」吴立身摇头道;「瞧不出,听口舌似乎是冀西一带的人,不像是六扇门的鹰爪子,莫非 是私枭?可又没见带货。」刘一舟道;「那一黟人也没甚麽大不了,倒是这屋中的大批女鬼 ,可厉害着呢!」说着向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韦小宝打了个寒噤,紧紧握住了方怡的手, 手掌心都是冷汗。沐剑屏道;「刘…刘师哥,你别吓人好不好。」她心中也很害怕。刘一舟 道;「小郡主,你可不用担心,你是金枝玉叶,甚麽恶鬼见了你都远而避之,不敢侵犯。 恶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监。」方怡柳眉一轩,心下恼怒,待要说话,却又忍件了。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脚步声响,众人回到大厅。韦小宝吁了口长气,心下略宽。徐天川低 声道;「果然一间间的一共四十来座灵堂,每座灵堂上都供了五六个、七八个牌位,看来 每一个灵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刘一舟道;「嘿嘿,这屋子里岂不是有几百个恶鬼?」徐 天川摇了摇头。他一生见多识广,可从未听见过有这等怪事,过了一会,缓缓的道;「最 奇怪的是灵堂前都点了蜡烛。」韦小宝、方怡、沐剑屏三人同时惊叫出来。一名汉子道; 「我们先前进去时,蜡烛明明没有点着。」那老者道:「你们没记错?」 四名汉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摇了摇头。那老者道;「不是有鬼,咱们遇上了高人, 顷刻之间,将四十几位灵堂中的蜡烛都点燃了,这身手可也真敏捷得很。许老爷子,你说 是不是呢 ?」最後这句话是向着徐天川而说。徐天川假作痴呆,道:「咱们恐怕冲撞了屋 主,不…不妨到灵堂前磕……磕几个头。」那老者哼的一声,突然大声说道:「咱们路经贵处 ,到此避雨,擅闯宝宅,特此谢过。贤主人可肯赐见么?」这番话中气充沛,远远送了出去 。过丁良久,後面没丝毫动静。 那老者摇了摇头,大声道;「这裏主人既然不愿接见俗客,咱们可不能擅自骚扰。便在厅 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夥儿尽快动身。」说着打手势,命众人不可说话,侧耳倾 听,但始终没听到甚麽声息。一名汉子低声道;「章老大,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一 把火烧成他妈的一片白地。」那老者摇手道;「咱们大事末办,不可别生枝节。坐下来歇 歇吧!」众人衣衫尽湿,便在厅上生起火来。有人取出个酒葫芦,拨开塞子,给那老者喝酒 。 那老者喝了几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道;「许老爷子,你们几个是一家人,怎地 口音不同?你是京城裏的,这几位却是云南人?」徐天川笑道;「老爷子好耳音,果然是老 江湖。我大妹子嫁在云南。我妹夫,外甥他们都是云南人。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天南 地北的,十几年也难得见一次面。」他说吴立身是他妹夫,那是客气的言语,原来当时北 方习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乃是骂人的说话。那老者点了点头,喝了口酒,眯着眼睛道 ;「几位从北京来?」徐天川道;「正是。」那老者道;「这道上可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 太监?」 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凛,幸好那老者只是注视着他,而徐天川脸上神色不露, 敖彪,沐剑屏脸上变色,旁人却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说太监?北京城裏,老的小的, 太监可多得很啊,一出门总撞到几个。」那老者道:「我问你这道上可曾见到,不是说北 京城裏。」徐天川笑道;「老爷子,你这话却不在行啦。我大清的规矩,太监一出京城, 就犯死罪。太监们可不像明朝那样,威风十足了。现下有那一个太监敢出京城一步?」那老 者「哦」了一声,道:「说不定他改了装呢?」徐天川连连摇摇头,道:「没这个胆子,没 这个胆子。」顿了一顿,问道:「老爷子,你找的是怎么一个小太监?等我从山西探了亲, 回到京城,也可帮你打听打听。」那老百道:「哼哼,多谢你啦,就不知有没那麽长的命 。」说着闭目不语。 徐天川心想;「他打听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太监,那不是冲着韦香主吗?这批人既不是天地会 ,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八九,不安着善意,可要查问个明白。他不惹过来,我们倒要惹 他一惹。」说道:「老爷子,北京城裏的小太监,只有一位大大的出名。他大名儿传遍了 天下,想来你也有所闻,那便是割了鳌拜脑袋,立了大功的那一位。」那老者睁开眼来, 道:「嗯,你说的是小桂子桂公公?」徐天川道;「不是他还有谁呢 ?这人有胆有勇,武艺 高强,实在是了不起!」那老者道:「这人相貌如何?你见过他没有?」 徐天川道:「哈,这桂公公天天在北京城裏遛躂,北京人没见过他的,只怕没几个。这桂 公公又黑又胖,是个胖小子。我说他至少也有十八九啦,说甚麽也不信他只有十五岁。」 方怡握着韦小宝的手掌紧了一紧,沐剑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轻轻一撞,都是暗暗好笑。韦小 宝本来一直在怕鬼,听那老者问起了自己,心下盘算,将怕鬼的念头便都忘了。 那老者道:「是麽?我听人说的,却是不同。听说这桂公公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童,就是 狡猾机伶,恐怕跟你那个外甥倒有三分相像,哈哈,哈哈!」说着向韦小宝瞧去。 刘一舟忽道:「听说那小桂子卑鄙无耻,最会使蒙汗药。他杀鳌拜,便是先用药迷倒的。 否则这小贼又胆小,又怕鬼,怎杀得了鳌拜?」向韦小宝笑吟吟的道:「表弟,你说是不是 呢?」吴立身大怒,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打去。刘一舟头一低,避开了这一掌,左足一弹, 已站了起来。吴立身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朝天子」,接着一招「金马嘶风」,都是「 沐家拳」,中的招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急,均在不知不觉之间,使出了本门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众位乔装改扮得好!」他这一站,手下十几人跟着都 跳起身来。吴立身从怀中抽出短刀,一颗大头向左一摇,砍翻了一名汉子,向右一摇,又 一名汉子咽喉中刀倒地。那老者双手腰间一摸,手中已多了一对判官笔,双笔互相一擦, 发出滋滋之声,令人听了牙酸骨软,说不出的难受。他双笔左点吴立身咽喉,右取徐天川 胸口,以一攻二,身手着实快捷。徐天川向右一冲,左手向一名大汉眼中抓去。那大汉向 後一仰,手中单刀已被徐天川夺去,腰间一痛,自己的刀已斩入了自己的肚子。徐天川夺 得单刀,连杀二人,那边敖彪也已和人动了手。刘一舟微一迟疑,解下软鞭,上前厮杀。 对方虽然人多,但除了那老者一人和吴立身斗了个旗鼓相当,余下众人却不是敌手。韦小 宝看出便宜,心想:「只要不碰那老的,其余那些我也可对付对付。」握匕首在手,便欲 冲上。方怡一把拉住,道:「咱们赢定了,不用你帮手。」韦小宝心道:「我知道赢定了 ,所以上前。若是输定了,还不快逃?」忽听得滋滋连声,那老者的两枝判官笔互相磨擦, 他手下众人一齐往他身後一挤,迅速之极的排成了一个方阵。这些人只是一个箭步,便各 自站定了方位,十余人既不推拥,亦无碰撞,足见平日习练有素,在这一件事上着实花过 了不少功夫。徐天川和吴立身都是一惊,向後退了一步。敖彪奋勇上前,突然间方阵中四 刀齐出,二斩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巧妙无比,中间二杆枪,则架开了他砍去的一刀。 敖彪「啊」的一声叫,肩头已中了一刀。吴立身急叫:「彪儿後退!」敖彪向後跃开。战局 在一瞬之间,胜负之势突然逆转。徐天川站在韦小宝和二女之前相护,察看对方这阵法如 何运用。只见那老者右手举起判官笔,高声叫道:「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寿与天齐!」那十余名汉子一齐举起兵刃,大呼:「洪教主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声震 屋瓦,状若癫狂。徐天川心下骇然,不知他们在捣甚麽鬼。韦小宝听了「洪教主」三宇, 蓦地里把起陶红英惧怕已极的神色与言语,脱口而出:「神龙教!他们是神龙教的!」 那老者突然脸上变色,道:「你也知道神龙教的名头!」高举右手,又呼道:「洪教主神通 广大,我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无敌不破。敌人望风披靡,逃之夭夭!」众人 跟着念道:「我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无敌不破。敌人望风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听得他们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凛,但觉这些人的行为希奇古怪,从所未有 ,临敌之际,居然大声念起书来。韦小宝叫道:「这些人会念咒,别上了他们当!大夥儿上 前杀啊。」却听那老者和众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老者念一句,众人跟一句,而是十余人 齐声念诵!「洪教主护佑,众弟子勇气百倍,以一当百,以百当万。洪教主神目如电,烛照 四方。我弟子杀敌护教,洪教主亲加提拔,升任圣职。我教弟子护教而死,同升天堂!」突 然间纵声大呼,一冲而出。吴立身、徐天川等急忙挺兵刃相迎,可是这些人在这顷刻之间 竟然武功大进,一刀砍来,一枪剌到,都比先前劲力加了数倍。这干人如痴如狂,兵刃狂 砍乱杀,不数合间,敖彪和刘一舟已被砍倒,跟着韦小宝、方怡、沐剑屏也都被一一打倒 。方怡伤腿,沐剑屏伤臂。韦小宝背心上被戳了一枪,幸好他有宝衣护身,这一枪未曾戳 入体内,但来势太沉,立足不定,俯身跌倒。过不多时,吴立身和徐天川都先後受伤。那 老者连连出指,点中了各人身上要穴。众人齐呼:「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寿与天 齐!」呼喊完毕,突然一齐坐倒,各人额头汗水有如泉涌,呼呼喘气,显得疲累不堪。其实 适才这一战,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分胜败,这些人却似是激战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韦小宝见已方各人虽然受伤,但所伤都不重,并无大患,心下略宽,寻思:「这些人原来 都会妖法,无怪陶姑姑一提到神龙敬便吓得什么似的,果然是十分难斗。」 那老者坐在椅上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站身来,抹去了额头汗水,在大厅上走来走去, 又过了好一会,他手下众人纷纷站起,那老者向着徐天川等道:「你们一起跟着我念!听 好了,我念一句,你们跟一句。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徐天川骂道:「你们这些 妖人,装神弄鬼,要老子跟着你们捣鬼,那是做你娘的清秋大梦 !」那老者提起判官笔, 在他额头一击,冬的一声,登时鲜血长流。徐天川骂道:「狗贼,妖人 !」。 那老者问吴立身道:「你念不念?」吴立身未答先摇头。那老者提起判官笔,也在他额头一 击,再问敖彪时,敖彪骂道:「你奶奶的寿与狗齐!」那老者大怒,判官笔击下时用力极 重,敖彪立时晕去。吴立身喝道:「这才是好汉子呢!他妈的,你有种就把我们都杀了。 」那老者举起起判官笔,向刘一舟道:「你念不念?」刘一舟道:「我……我……我……」那老者 道:「你说: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刘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那老者将 判官笔的尖端在他额头轻轻一戳,道:「快念!」刘一舟道:「是,是!洪教主……洪教主寿 与天齐!」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毕竟识事务者为俊杰,你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他走到韦小 宝面前,喝道:「小鬼头,你跟着我念。」韦小宝道:「用不着你。」那老者怒道:「甚 麽?」举起了判官笔。韦小宝大声道:「韦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永享仙福,韦教主战 无不胜,胜无不战,攻无不克,克无不攻。韦教主提拔你们大家,大家同升天堂……」他把 韦教主这个「韦」字说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这么一哼,那老者那知他弄鬼,只道他说 的是「洪教主」,听他这麽一连串的念了出来,甚是欣喜,哈哈大笑,道:「这小孩儿倒 很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她的下巴,道:「唔,小妞儿相貌不错,乖乖的跟我念吧。」方 怡将头一扭,道:「不念!」那老者举起了判官笔,欲待击下,烛光下见了她娇美的面庞 ,忽然心有不忍,将笔尖对准了她的面颊,道:「你念不念 ?你再说一句『不念』,我便 在你脸蛋上连划三笔。」方怡倔强不念,但「不念」二字,却也不敢出口。那老者道:「 你到底念不念?」韦小宝:「我代她念吧,包管比她自己念的还要好听。」那老者道:「谁 要你代?」提起判官笔,在方怡肩头一击。方怡痛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忽有一人笑道: 「章三爷,这妞儿若是不念,咱们便剥她衣衫。」余人齐叫:「妙极。妙极!便是这个主 意。」 刘一舟忽道:「你们干麽欺侮这位姑娘?你们要找的那个小太监,我就知道在那裏。」那老 者忙问:「你知道?在那裏快说,快说!」刘一舟道:「你答应不再难为这位姑娘,我便跟 你说,否则你就是杀了我,也是不说。」方怡尖声道:「师哥,不用你管我。」那老者笑 道:「好,我答应你不难为这位姑娘。」刘一舟道:「你说话可要算数。」那老者:「我 姓章的说过了话,自然算数。那个小太监,就是擒杀鳌拜、康熙皇帝十分宠幸的小桂子, 你当真知道他在那裏?」刘一舟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来,指着韦小宝,道:「就…就…是他?」脸上一副惊喜交集之色。方怡道:「 凭他这样一个孩子,怎能杀得了鳌拜?你莫听他胡说八道。」刘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 蒙汗药,怎杀得了满洲第一勇士鳌拜?」那老者将信将疑,问韦小宝道:「鳌拜是不是你杀 的?」韦小宝道:「是我杀的便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那老者骂道:「你奶奶的,我瞧 你这小鬼就是有些儿邪门。身上搜一搜再说。」 当下便有两名汉子过来,解开韦小宝背上的包袱,将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那老者见 到明珠、翡翠、黄金、美玉诸种宝物,说道:「这自然是皇宫裏的物事,咦……这是甚麽?」 拿起一叠厚厚的银票,只见每张不是五百两、便是一十面,总共不下数十万两,不由得惊 得呆了,道:「果然不错,果然不错,你…你便是小桂子。」又见到两本武功秘诀,一翻之 下,说道:「半点不错,这是海大富的遗书,是崆峒派的内功秘诀。带他到那边厢房去细 细查问。」一名汉子抱起了韦小宝,两人捧起了桌上诸种物事,另一人持烛台前导,走进 後院东边厢房。那老者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四名汉子出房带上了房门。那老者喜形於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来走去,笑道:「踏破铁 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与你在这裏相会,当真是三生有幸。」韦 小宝笑道:「在下跟你在这裏相会,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他心想东西都给他搜了 出来,言语抵赖,再也无用,只好随机应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那老者一怔,心想:「什麽六生有幸,九生有幸?」说道:「桂公公,你大驾这是去五台山 清凉寺吧?」韦小宝不由得一惊:「你什么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对付。」笑吟吟的道:「 尊驾武功既高,念咒的本事又胜过了茅山道士。你们神龙教名扬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 下闻名已久,今日亲眼目覩,佩服之至。」随口把话头岔开,不去理会他的问话。那老者 道:「神教龙的名头,你从何处听来?」韦小宝信口开河:「我是从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吴 应熊那裏听来的。他奉了父亲之命,到北京朝贡,他手下有个好汉,叫杨溢之。他们商量 着要去剿灭神龙教,说道神龙教有位洪教主,神通广大,手下能人极多。他教下有人在镶 蓝旗旗主那裏办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经』,那可厉害得很了。」 那老者越听越奇,吴应熊,杨溢之这两人的名头,他是听见过的。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在 镶蓝旗旗主手下任职,那是教中的机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个多月之前,才在无意之 中得知,隐隐约约也曾听到甚麽「四十二章经」这么一部经书,但其中底细,却全然不晓 ,忙问:「平西王府跟我们神龙教无怨无仇,干麽要来惹事生非 ?说到『剿灭』两字,那 当真是不知死活了。」韦小宝道:「吴应熊他们说,平西王府跟神龙教自然无怨无仇,对 於洪教主的本事,大家还是很佩服的。只不过神龙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经』,这是奇书 至宝,却非夺不可。贵教不是还有个肥肥的女子,叫做柳燕柳大姐的,到了皇宫之中吗?」 那老者道:「你怎么又知道了?」 韦小宝口中胡说八道,只要眼神龙教拉得上半点关系的,就说了出来,心中却是飞快转看 念头,说道:「这位柳大姐,跟我交情可十分不错。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太后要杀她, 幸亏我出力相救,将她藏在我床底下。太后在宫裏到处找她不到。这位胖大姐感激我的救 命之恩,劝我加入神龙教,说道洪教主喜欢我这种小孩子,将来一定有大大的好处给我。 」那老者嗯了一声,益发信了,又问:「太后为甚麽要杀柳燕?……她们不是很好的麽?」 韦小宝道:「柳大姐说,这是一个大大的秘密,她跟我说了,我答应过她决不泄漏的,所 以这件事不能跟你说了。总而言之,太后的慈宁宫中,最近来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 这人头顶是秃的……」那老者脱口而出:「邓炳南?邓大哥入宫之事,你也知道了?」韦小宝 原不知那假宫女叫做邓炳南,但脸上神色,却是无所不知的模样,微微一笑,道:「章三 爷,这件事可机密得很,你千万不能在人前泄漏了,否则大祸临头。你跟我说倒不要紧, 若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最亲信的手下人,你也万万说不得。要是机关破败,洪教主 一生气,只怕连你也要担个大大的不是。」 韦小宝在皇宫中住得久了,知道泄漏机密乃是朝廷和宫中的大忌,重则抄家杀头,轻则永 无进身的机会,因此每个人都是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显得高深莫测,面子上却又装得本 人什么都知道,只不过不便跟你说而已。他将这番伎俩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见 影,当场见效。江湖上帮会教派之中,上级统御部属,所用方法与朝廷亦无二致,所分别 者只不过在精粗隐显。这几句话只听得那老者毛骨竦然,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将这 种事也对这小孩说了?这小孩却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将他杀了灭口不可。」不由得神 色尴尬,勉强笑了笑,道:「你跟邓大师兄说了些甚麽?」 韦小宝道:「我跟邓大师兄说的话,还有他要我去禀告洪教主的话,日後见到教主之时, 我自然详细禀明。」那老者道:「是,是!」给他这么装腔作势的一吓,可真不知眼前这小 孩是甚麽来头,心想:「上头派我们办这件事,倘若我捷足先得,自是天大的功劳,总须 着落在这小孩身上,找到那人。」当下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你到五台山去,自然是 去跟瑞栋瑞副总管相会了?」 韦小宝心想:「他知道我去五台山,又知道瑞栋的事,这讯息定是老娘子那裏传出的。老 婊子叫那秃头假宫女作师兄,这人是神龙教中的大师兄,原来老婊子跟神龙教勾勾搭搭。 老子落在他们手中,当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脸上假作惊异,道:「咦,章三爷 ,你消息倒很灵通,连瑞副总管的事也知道。」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总管来头大上万 倍之人,我也知道。」韦小宝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老婊子甚麽事都说了,除了顺 治皇帝,还有那一个比瑞栋的来头大上万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甚么也不用瞒我, 你上五台山,是奉命差遣,还是自己去的?」 韦小宝道:「我在宫裏当太监,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离京?难道嫌命长麽?」那老者 道:「如此说来,是皇上差你去的了?」韦小宝神色大为惊奇,道:「皇上?你说是皇上?哈 哈,这一下你消息可不灵了。皇上怎知道五台山的事?」那老者道:「不是皇上,又是谁派 你去的 ?」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韦小宝笑道:「章三 爷果然了得,一猜便着。宫中知道五台山这件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鬼。」那老者道: 「两个人,一个鬼 ?」韦小宝道:「正是。两个人,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在下。那个鬼, 便是海大富海老公了。他是给太后用『化骨绵掌』杀的。」那老者脸上肌肉跳了几跳,道 :「化骨绵掌,化骨绵掌。原来是太后差你去的,太后差你去干什麽?」韦小宝微微一笑, 道:「太后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问她老人家去。」 这句话若是一进房便说,那老者只怕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但听了韦小宝一番话後,心下 惊疑不定,自言自语:「嗯,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韦小宝道:「太后说道,这件事情 ,已经跟洪教主说过,洪教主十分赞成。太后吩咐我好好的办,事成之後,太后固有重赏 ,洪教主也会给我极大的好处。」他不住将「洪教主」三字搬了出来,心想眼前这老头对 洪教主害怕之极,老是说得自己为洪教主看重,他越是不敢加害。 他这么虚张声势,那老者虽是将信将疑,却也是宁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说道:「外面 那六个人,都是你的部属随从了?」韦小宝道:「他们都是宫裏的,两个姑娘是太后身边的 宫女,四个男的都是御前侍卫,太后差他们出来跟我办事的。他们可都不知道神龙教的名 头。这种机密大事,太后也不会跟他们………」他说到这裏,只见那老者脸露冷笑,心知不妙 ,道:「怎么啦 ?你不信么?」那老者冷笑道:「云南沐家的人忠於前明,怎会都到宫裏做 御前侍卫起来?你扯谎可也得有个谱儿。」 韦小宝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麽?」他那知韦小宝说谎给人抓住,难以自圆其 说之时,往往大笑一塲,使得对方觉得定是自己的说话大错特错,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 自虚了,那麽自己继续圆慌之时,对方便不敢过份追逼。他又笑了几声,说道:「沫王府 的人最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那老者道:「我怎么不知?沐王 府最恨的自然是吴三桂。」韦小宝假作惊异,道:「了不起,章三爷,有你的。我跟你说 ,沐王府的人跟太后当差,为的是要搞得吴三桂满门抄斩,平西王府鷄犬不留。别说皇宫 裏有沐王府的人,连平西王府中,何尝没有?只不过这是十分机密之事,我跟你是自己人, 说了不打紧,你可不能泄漏出去。」 第四六回人去无踪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他心中,毕竟还只信了一半,寻思:「我去问一 问外面几人,且看他们的口供合不合。问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说真话。」 当下转过身来,推门出外,韦小宝大惊,叫道:「喂,喂,你到那裏去?这是鬼屋,你……你 留着我一个人在这裏?」那老者道:「我马上回来。」反手关上了门,快步走向大厅。韦小 宝满手都是冷汗。烛火一晃一晃,白墙上的影子不住颤动,似乎每一个影子都是个鬼怪, 四下裏更无半点声息。突然之间,外面传来一人大声呼叫:「你们都到那裏去了?」正是那 老者的声音。韦小宝听他呼声中充满了惊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极,这一下吓几欲晕去,叫 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只听那老者又大声叫道:「你们在那裏?你们去了那裏?」 这两声呼毕,便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听得一人自前向後急速奔去,听得一扇扇门被踢开 之声,又听得那人奔将过来,冲进房中。韦小宝尖声呼叫,只见那老者脸无人色,双目睁 得大大地,喘息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 韦小宝道:「给……给恶鬼捉去了。咱们……咱们快逃!」那老者道:「那有此事?」左手扶桌 ,那桌子格格颤动,可见他心中也是颇为惊惶。他转身走到门口,张口又呼:「你们在那 裏 ?你们在那裏?」呼毕侧耳倾听,更无声息。饶是他见多识广,一时也没了主意,在门口 站立片刻,退了几步,将门关了,随手提起门闩,闩上了门。他见韦小宝一对圆圆的小眼 中流露着恐惧之极的神情。韦小宝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见他咬紧牙齿,脸上一阵青、一阵 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间,又是一阵急雨洒到屋顶,刷刷作响。那老者「啊」的一声 ,跳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是……下……下雨。」忽然大厅中传来一个女子细微的声音 :「章老三,你出来!」 这女子声音虽不苍老,但亦非娇嫩,决不是方怡或沐剑屏所发,声音还带着三分凄厉。韦 小宝低声道:「女鬼!」那老者大声道:「谁在叫我?」外面无人回答,除了淅沥雨声之外 ,更无其他声息。那老者和韦小宝面面相觑,两人都是周身汗毛直竖。过了良久,那女人 声音又叫起来:「章老三,你出来!」那老者鼓起勇气,左足踢出,砰的一声,踢得房门向 外飞开,一根门闩兀自横在门框之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声,门闩从中断截,身子跟着 窜出。韦小宝急叫:「别出去!」那老者已奔向大厅。 但那老者一奔入大厅,就此无声无息,既不闻叱骂打斗之声,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一阵 冷风从门外卷进,带着不少急雨,都打在韦小宝身上。他打个冷战,想张口呼叫,却又不 敢。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给风吹得合了转来,随即又向外弹出。 这座大屋之中,就只剩下韦小宝一人,当然还有不少恶鬼,随时随刻都会进房来叉死他, 但等了许久许久,那些恶鬼始终没有进来。韦小宝自己安慰:「对了!恶鬼只害大人,不害 小孩。或许他们吃了许多人,已经吃饱了。一等天亮,那就好了!」突然间又是一阵冷风吹 进,烛火一暗而灭。韦小宝大叫一声,同时觉得房中已多了一鬼。 他觉得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暗中瞧不见,可是清清楚楚的觉得那鬼便在那裏。他结 结巴巴的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也是鬼,咱们是自己人!不,不…咱们大家都 是鬼,你…你害我也没用。」那鬼冷冷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害你。」是个女鬼的声 音。韦小宝一听了这十个字,精神为之一振,道:「你说过不害我,就不能害我。大丈夫 言出如山,再害我就不对了。」那鬼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夫。我问你,朝中做大 官的那个鳌拜,真是你杀的麽?」韦小宝道:「你当真不是鬼?是鳌拜的仇人还是朋友?」 他问了这句话後,对方一言不发。韦小宝一时拿不定主意,对方不管是人是鬼,若是鳌拜 的仇人,直认其事固然甚妙,但若是鳌拜的家人或是部属,自己认了岂不糟糕之极?突然之 间,赌徒的性儿爆发了出来,心想:「是大是小,总得押上一宝。押得对,她当我是大老 爷。押得不对,连性命也输光便是!」大声说道:「他妈的,鳌拜是老子杀的,你要怎样? 老子一刀从他肚子裏戳了进去,他就一命见阎王去了。你要报仇,尽管动手,老子皱一皱 眉头,不算是英雄好汉。」那女子仍是冷冷的道:「你为甚么要杀鳌拜?」 韦小宝心想:「你如是鳌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一般无用,你也决计不会 饶我。这一宝既然押了,老子输要输得乾净,赢也赢个十足。」大声道:「鳌拜把持朝政 ,害死了天下无数好百姓,老子年纪虽小,却也是气在心裏。偏巧他得罪皇帝,我就乘机 把他杀了。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我跟你说,就算鳌拜这狗贼不得罪皇帝,我也会找机 会暗中下手,要给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报仇雪恨。」这句话,是从天地会青木堂那些人嘴 裏学来的。其实他杀鳌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跟什麽「为天下百姓报仇雪恨」云云,可 沾不上半点边儿。 他说了这番话後,面前那女人默然不语,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可不知自己这一宝押得对 了还是错了。过了好一会,只觉微微风响,这女人还不知是否女鬼,飘然出房。 韦小宝身子摇了几下,但道被点,穴动弹不得,心道:「他妈的,骰子是摇了,却不揭盅 ,可不是大大的吊人胃口?」当时他一时冲动,心想大赌一场,输赢都不在乎,但此刻静了 下来,越想越觉刚才跟自己说话的是鬼而不是人。两扇房门被风吹得砰嘭作响,身上衣衫 未乾,冷风一阵阵刮来,忍不住发抖。 忽然间远处出现了一团亮光,缓缓移近,韦小宝大惊,心道:「鬼火,鬼火!」那团亮火 越移越近,却是一盏灯笼,提着灯笼的是个白衣女鬼。韦小宝急忙闭住双目。只听得脚步 之声细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他吓得气也不敢透,却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你为 甚麽闭着眼睛?」声音极是娇柔动听。韦小宝道:「你别吓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头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韦小宝道:「我才 不上你当,你披头散发,七孔流血,有甚麽好看 ?」那女鬼格格一笑,向他面上吹了口气 。 这口气吹到韦小宝脸上,却是微有暖气,带着一点淡淡的幽香。韦小宝左眼睁一綫,依稀 见到一张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笑靥如花,当即双目睁大,但见眼前是张十分清秀的少 女脸孔,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头挽双鬓,笑嘻嘻的望着自己。韦小宝心中大定,问道:「 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韦小宝心中打了个突,惊疑 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杀恶人时这么大胆,怎地见到了吊死鬼又这么胆小?」韦小宝吁了 口气,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问道:「你给人点中了甚麽穴道?」韦小宝道:「我怎麽知道?」那 少女在他肩膀後推拿了几下,又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三掌,韦小宝双手登时能动。他手臂提 起,笑道:「你居然会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学会了不久,今天第一次在你身上试的。」又在他腋下腰间推拿了几下, 韦小宝跳起身来,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痒。」就是这么,他双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 了,他伸出双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还你。」说着走前一步。那少女伸出舌头, 扮个鬼脸。但这鬼脸只见其可爱,实无半点可怖之意。韦小宝伸手去捏她舌头。那少女转 头避开,格格娇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麽?」韦小宝道:「你有影子,又有热气,是人 ,不是鬼。」那少女双目一睁,道:「我是僵尸,不是鬼!」 韦小宝一怔,灯下见她睑色又红又白,笑道:「僵尸的脚不会弯的,也不会说话。」那少 女又笑了起来,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韦小宝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 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转到她身後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 道行很深,没有尾巴的。」韦小宝道:「像你这样美貌的狐狸精,给你迷死了也不在乎。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指刮脸羞他道:「也不怕丑,刚才还怕鬼怕得甚麽似的,这 会儿却来说便宜话了。」 韦小宝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於狐狸精倒不甚怕,跟见这少女和蔼可亲,比之方怡、 沐剑屏,尚多了几分令人亲近之意,笑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我叫双 儿,一双的双。」韦小宝道:「那很好啊,就不知是一双鞋子,还是一双臭袜。」双儿笑 道:「臭袜也好,香鞋也好,都由得你说。桂相公,你身上湿淋淋地,一定很不舒服,请 到那裏去换乾的衣服。就只一件事为难,你可别见怪。」韦小宝道:「什么事为难?」双儿 道:「我们这裏没男人衣服。」韦小宝心中打一个突,登时脸上变色,心想:「这屋中都 是女鬼。」 双儿不知他的心思,提起灯笼,道:「请到这边来。」韦小宝迟疑不走,双儿已走到门口 ,回头等他,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这样吧,你睡在床上,我赶着 把你衣服烫乾。」韦小宝见她神色间温柔体贴,难以拒却,只得跟着她走出房门,问道: 「我那些同伴们呢,都到那裏去了?」双儿落後两步,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三少奶吩 咐了,什麽都不能对你多说,待会你用过点心後,三少奶自己会跟你说的。」韦小宝早巳 饿得厉害,听得有点心可吃,登时精神大振。 双儿带着他走过一条黑黑的走廊,来到一间房中,点亮了桌上蜡烛。那房中只一桌一床, 陈设甚是简单,却十分乾净,床上铺着被褥。双儿将棉被揭开一角,放下了帐子,道:「 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来给我。」韦小宝依言跳入床中,除下衣裤,钻入被窝 ,将衣裤抛到帐外。双儿接住了,走向门口,说道:「我去拿点心来。你爱吃甜粽还是咸 粽?」韦小宝笑道:「肚裏饿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只。」双儿一笑出去。过 了一会,韦小宝闻到一阵肉香和糖香,双儿双手端了个木盘,用手臂掠开帐子。韦小宝见 碟子中放着四只剥开了的粽子,心中大喜,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无与伦比。他两口 吃了半只,道:「双儿,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好。」原来浙江湖州所产粽子, 米软馅美,天下无双。扬州有湖州粽子店,丽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韦小宝去买。这粽子 整只用芦叶裹往,韦小宝要偷吃原亦甚难,但他总在粽角之中挤些米粒出来,尝上一尝。 到北方後这湖州粽子却吃不到了。 双儿微感惊异,道:「你真识货,吃得出这是湖州粽子。」韦小宝口中咀嚼,一面含含糊 糊的道:「这真是湖州粽子?这地方怎麽买得到湖州粽子?」双儿道:「不是买的,是………嘻 嘻………是狐狸精使法术变来的。」韦小宝笑道:「狐狸精神通广大。」忽然想到韦老三他们 一夥人,加上一句:「寿与天齐!」双儿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给你烫衣服。」走了一 步,问道:「你怕不怕?」韦小宝心中的恐惧早已消去了大半,但毕竟还是有些怕的,道: 「你快些回来。」双儿应道:「是!」过不多时,韦小宝听得嗤嗤声响,却是双儿拿了一 只放着红炭的熨斗来,将他的衣裤摊在桌上,一面烫衫,一面相陪。那四只粽子二咸二甜 ,韦小宝吃了三只,腹中已饱,说道:「这粽子真好,是你裹的糜?」双儿道:「是三少奶 调味配料的,我帮着裹。」韦小宝听她说话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动,道:「你们是湖州人 吗?」 双儿听了他的话後,迟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烫好了。桂相公见三少奶时,自己问她, 好不好?」这话软语商量,说得甚是恭敬。韦小宝道:「好,有甚麽不好?」揭起帐子。瞧 着她烫衣。双儿抬起头来,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没穿衣服,小心着凉。」韦小宝忽然 顽皮起来,身子一耸,道:「我跳出来了,不穿衣服,也不会着凉。」双儿吃了一惊,却 见他一溜之下,全身钻入被底,连脑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来。 双儿将烫乾了的衣裤递入帐中,韦小宝穿了下床。双儿帮着他扣衣钮,又取出一只小梳, 替他梳了头发,编结辫子。韦小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乐,道:「原来狐狸精 是这样的好人。」双儿抿嘴笑道:「狐狸精、狐狸精的,难听得很,我不是狐狸精。」韦 小宝道:「啊,我知道了,要说『大仙』,不能说狐狸精。」双儿笑道:「我也不是大仙 ,我是个小丫头。」韦小宝道:「我是小太监,你是小丫头,咱俩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 对儿。」双儿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能跟你比哪?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说话之间 。结好了辫子。双儿道:「我不会结爷们的辫子,不知对不对?」韦小宝将辫子拿到胸前一 看,道:「妙极了。我最不喜欢结辫子,你天天能帮我结辫子就好了。」双儿道:「我可 没这福气。你是大英雄。我这小丫头今天给你结一次辫子,已经是前世修到的了。」韦小 宝道:「啊哟,别客气啦,你这样一位俏佳人给我结辫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个大 木鱼呢。」双儿脸上一红,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却拿人家取笑。」韦小宝道:「没 有,没有,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双儿微微一笑道:「三少奶说,桂相公若是愿意,请你 劳驾到後堂坐坐。」韦小宝道:「好,你三少爷不在家麽?」双儿「嗯」了一声,轻轻的道 :「故世啦!」 韦小宝想到了许多间屋中的灵堂,心中一寒,不敢再问,跟着她来到後堂一闻小小花厅之 中,坐下後双儿送上一碗热茶。 第四七回一门孤孀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过了一会,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後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来,说道:「桂相公一路辛 苦。」说着深深万福,礼数极是恭谨。韦小宝急忙还礼,道:「不敢当。」那少妇道:「 桂相公请上座。」韦小宝见这少妇约摸二十四五岁年纪,不施脂粉,脸色颇为苍白,双眼 红红地,显是刚哭泣过来,灯下见她赫然有影,虽然阴气森森,却多半不是鬼魅,心中忐 忑不安,道:「是,是 !」侧身在椅上坐下,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 吃得很。」 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在宫裏多年了?」韦小宝心想:「 刚才黑暗之中,有个女人来问杀鳖拜之事,我承认是我杀的,他们就派了个小丫头送粽子 给我吃,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说道:「也不过两年。」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 鳌拜的经过,可跟小女子一说吗?」韦小宝听她把鳌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当下便将 康熙下令出手擒拿,鳌拜反抗,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自己如何用香炉 灰迷住了他的眼睛这才擒住等情说了,只是康熙先行拔刀伤他,却说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鳌 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庄夫人不发一言,默默倾听,听到韦小宝说则何撤香炉灰迷住鳌拜的眼睛,这才合众小监 之力而将他擒住,不由轻轻吁了口气。要知韦小宝听惯了说书先生说书,何处当顿,何处 当扬,关窍拿捏得恰到好处,何况这事他亲身经历,种种细微曲折之处,都说得甚是详尽 ,再加些油盐酱醋,听他说这故事,只怕比他当时擒拿鳌拜,还更多了几分惊心动魄。庄 夫人道:「原来是这样。外边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很,说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鳌拜 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 终究年纪还小。」韦小宝笑道:「当真打架,就有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奸贼的对手。 」 庄夫人道:「後来鳌拜却又是怎样死的?」韦小宝心想:「这女人看来不是女鬼,那麽必是 武林中人。我提一提咱们天地会的名头,多半可以借些光。」於是据实将如何康熙派他去 察看鳌拜,如何碰到天地会前来攻打康亲王府,自己如何错认来人是鳌拜部属,如何奋身 钻入囚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後道:「这些人原来是鳌拜的对头,是天地会青木 堂的英雄好汉。他们见我杀了鳌拜,居然对我十分客气,说替他们报了大仇。」庄夫人点 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原来都由於此。 」韦小宝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说道:「我是胡裏胡涂,什麽也不懂。做 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无实得紧。」他不知庄夫人到底与天地会是友是敌,先来 一个模棱两可再说。 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桂相公当时杀鳌拜,所用的是甚麽招数,可以使给我看看吗?」韦 小宝向她望了一眼,见她眼神烱烱有光,心道:「这女子有些邪门,我若是胡说八道,多 半要拆穿西洋镜,还是老老实实的为高。」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麽屁招数了 。」双手比划,道:「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庄夫人点点头 ,道:「桂相公请宽坐。」说着站起身来,又道:「双儿,咱们的桂花糖,怎么不去拿些 来请桂相公尝尝?」说着向韦小宝万福为礼,走进内堂。 韦小宝心想:「她请我吃糖,自然没有歹意了。」忽然想起一事:「啊哟不对!女鬼请人吃 面吃糖,其实吃的都是泥裹的蚯蚓百足。」双儿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盘,盘中装了许多桂 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吃糖。」韦小宝道:「是,是!」却不敢吃,闻到桂花 和松子的甜香,心道:「可不要馋嘴,若是吃了一肚子蚯蚓,蟑螂,那才叫冤呢。」 他坐在花厅之中只吩快些天亮,过了良久,虽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後、窗边、屏风畔多了 双眼睛,偷偷向他窥看,那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暗之中,也难以确切分辨,只看得他 心中发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在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 众家报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报答。」长窗阴处,数十白衣女子罗拜於地。 韦小宝吃了一惊,急忙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冬冬的磕头,他也磕下头去,长窗忽地 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窗外的众女子呜咽哭泣 之声大作。 韦小宝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渐远去,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梦如幻,寻思 :「到底是人还是鬼?」过了一会,庄夫人和双儿又一齐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疑 ,这裏所聚居的,都是被鳌拜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鳌拜,为我们得 报大仇,无不感恩。」韦小宝道:「那麽庄三爷也…也是为鳌拜所害了?」庄夫人低头道: 「正是。这裏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机复仇,想不到这奸贼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然死 在桂相公的手下。」韦小宝道:「我又有甚么功劳了,也不过是刚刚碰巧吧了。」 只见双儿将自己的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对我们恩德深 重,本当好好欵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想送些薄礼,聊表 寸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欵,我们乡下地方,又有甚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 至於武功秘诀甚麽的,桂相公已有天地会陈总舵主的武学秘笈,据此修习,虽不能说无敌 於当世,却也足以自卫,这可委实叫人为难了。」韦小宝听她说得文诌诌地,说道:「不 用客气了。只是我想问问,我那几个同伴,却那裏去了?」 庄夫人沉思半响,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後,只怕有损无益。这 几位是恩公的朋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让他们有所损伤便是。他们自可再和恩公相会 。」韦小宝见她如此说,料想再问也是无益,抬头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还不亮? 」 庄夫人似乎明白他的心意,道:「恩公明日要到那裏去?」韦小宝心想:「我和那个章老三 的对答,她想必都听到了,那也瞒她不过。」道:「我要到山西五台山去。」庄夫人道: 「此去五台山,路程固是不近,沿途亦多风波。我们想送愚公一件礼物,务请勿却是幸。 」韦小宝笑道:「人家好意送我东西,倒是从来没不收过。」庄夫人道:「那好极了。」 指着双儿道:「这个小丫头双儿,跟我多年,做事也还妥当,我们就送了给恩公,请你带 去,此後服侍恩公。」 韦小宝又惊又喜,没想到她说送自己一件礼物,竟然是一个人,适才双儿服侍自己,烫衣 结辫,省了不少力气,若有这样一个又美貌,又乖巧的小丫头在身边,确是快活得很,但 自己此去五台山,只怕险阻尚多,须得随机应变,带着个小丫头,却是十分的不便,说道 :「庄夫人送我这件重礼,那真是多谢之极。只不过…只不过……」只见双儿低了头,正在偷 看自己,他眼光一射过去,她急忙转过了头,脸上一阵晕红。 庄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难处?」韦小宝道:「我去五合山,所办的事多半很是…很是不 容易,带着这位姑娘,恐怕不方便。」庄夫人道:「那倒不用挺心,双儿年纪虽小,身手 便也颇为灵便,不会成为恩公的累鳌,尽管放心便是。」韦小宝又向双儿看了一眼,只见 她一双点漆般的眼珠之中,流露出出热切的神色,笑道:「双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双 儿低下了头,细声道:「三少奶吩咐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听从的。」韦小宝道:「那 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会遇到危险的。」双儿道:「我不怕危险?」 韦小宝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话,没答第一句话。你不怕危险,只不过夫人将你送了 给我,你却是不愿意了。」双儿道:「我们做底下人的,有甚麽愿不愿意的。相公这样问 我,那是太抬举我啦。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尽心。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 好,是我…是我命苦罢啦。」韦小宝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会命苦的。」双儿嘴角 边露出一丝浅笑。庄夫人道:「双儿,你拜过相公,以後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 双儿抬起头来,忽然眼圈儿红了,跪倒先向庄夫人磕头,说道:「夫人,我,我…」说了两 个「我」字,轻轻啜泣。庄夫人抚摸她头发,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纪轻轻,已是名 扬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她答应了待你好的。」双儿应道:「是。」转过身来。向韦小 宝盈盈拜倒。韦小宝道:「别客气!」扶她起来,打开包袱,取了一串明珠出来,笑道:「 这算是我的见面礼!」这串明珠,少说也值得四五千两银子,若是用来买丫环,几十个都 买到了。双儿双手接过,道:「多谢相公。」便挂在颈中。她穿的是一件粗布衣衫,明珠 上宝光流动,映得她一张俏脸更增几分丽色。 庄夫人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明查,还是暗访?」韦小宝道:「那自然是暗的了 。」庄夫人道:「五台山各丛林庙分青黄,尽有卧虎藏龙之士,恩公务请小心。」韦小宝 道:「是。多谢吩咐。」庄夫人站起身来,说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远送了。」向 双儿道:「双儿,你出此门後,便不是庄家的人了。此後你说甚么话,做甚麽事,一概和 旧主无涉,你若是在外面胡闹,我庄家可不能庇护你。」说这句话,神色之间甚是郑重。 双儿应了。庄夫人又向韦小宝行礼,走了进去。 眼见窗纸上现出白色,天渐渐亮了。双儿进去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连韦小宝的包袱一起背 在背上。韦小宝道:「咱们走吧!」双儿道:「是!」低下了头,神色凄然。 韦小宝走出大门,双儿跟在身後。其时大雨已止,但山间溪水湍急。到处都是水声。韦小 宝走出数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见水气弥漫,笼罩在墙前屋角,再走出数十步,回 头白蒙蒙地,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叹了口气,道:「昨晚遇上的事,真像是做梦一般,双 儿,夫人最後跟你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双儿道:「三少奶说我以後只服侍相公, 不管说什麽,做什么,都跟她庄家没有干系。」韦小宝道:「那么我那些同伴到底到那里 去,你可以跟我说啦。」 双儿怔了一怔,道:「是。相公的同伴都给神龙教的人逮去了,三少奶答应过要设法救他 们出来。」韦小宝道:「三少奶会武功麽?」双儿道:「会的,不但会,而且厉害得紧。」 韦小宝摇了摇头。道:「她这么风也吹得倒的人,怎么武功会很厉害?她要是真的武功厉害 ,三少爷又怎会给鳌拜杀死?」双儿道:「老太爷、三少爷他们被害之时,几十家人没一个 会武功,那时男的都给鳌拜捉到北京去杀了,女的要充军到宁古塔去,给披甲人为奴,幸 亏在路上遇到救星,杀死了解差,把我们几十家的女子救了出来,安顿在这裏,又传了三 少奶她们本事。」韦小宝渐渐明白。 其时天已大亮,东方朝暾初上,一晚大雨,将山间树木洗得青翠欲滴,韦小宝再不疑心昨 晚见到的乃是女鬼,说道:「你们房裏放了这许多灵堂,那都是鳌拜害死的众位老爷,少 爷了?」双儿道:「正是。我们隐居在深山之中,从来不和外边来往。附近乡下人有好奇的 过来探头探脑,我们总是装神扮鬼,吓走了他们。所以大家说这是一间鬼屋,近一年来, 谁也不敢过来了。想不到相公昨晚会来。三少奶说,我们大仇末报,一切事情必须十分隐 秘才好。灵堂的牌位上,都写得有遇难的老爷,少爷们的名字,若是给外人见到,却是大 大的不便。」韦小宝道:「所以你们将我的同伴,还有神龙教的那些家伙,一古脑儿的都 抓了起来?」 双儿「嗯」了一声,道:「相公昨晚问起,我是不敢说的。不过三少奶说道,从今以後, 我只服侍相公,跟庄家没了干系,那自然是甚么都不能再瞒你了。」韦小宝喜道:「是啊 。我跟你说,我的真姓名叫做韦小宝,桂公公什么的却是假名,你是我韦家的人,不是桂 家的人。」双儿甚喜,道:「相公连真名也眼我说了,我决计不会泄漏的。」韦小宝笑道 :「我这真名也不是什麽大秘密,天地会中的兄弟,就有许多知道。」双儿道:「相公那 几位同伴,已先给神龙教的人拿住了。他们跟你们一夥动手之时,三少奶她们都在外边看 热闹。见到他们会念咒,嘴裏几哩咕噜的一念………」韦小宝笑道:「『洪教主神通广大,寿 与天齐。』这种咒语,我也会念。」双儿道:「三少奶说,他们嘴裏这麽念,暗底裏一定 还在使甚麽别的法术,否则不会突然一念咒,手底下的功夫就增长了几倍。那个章老三跟 你说话,三少奶在窗外听,别的人就弄熄了大厅上灯火,用渔网把一夥人都拿了。」 韦小宝一拍大腿,叫道:「妙极!用渔网来捉人麽?那好得很啊。」双儿道:「三少奶说, 凭那章老三的武功,那也是稀松平常,就是妖法厉害,所以没跟他正面动手,一引他出来 ,就熄了灯火,渔网这样一罩……」韦小宝道:「捉到了一只臭王八。」双儿嘻嘻一笑,道 :「山背後有个湖,我们夜间常去打鱼的,我们在湖州住时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 时候我们庄家渔船很多,租给渔人打鱼,三少奶她们见过渔人撒网捉鱼的法子。」韦小宝 道:「你们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这样好吃。三少爷到底怎样给鳌拜害死的? 」 双儿道:「三少奶说,那叫做『文字狱』。」韦小宝可不懂「文字狱」是甚麽意思,道: 「蚊子肉?蚊子也有肉?」双儿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写的字哪!我们大少爷是读书人, 学问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後,做了一部书,书裏有骂满洲人的话……」韦小宝道:「啧啧 啧,了不起,瞎了眼睛还会做书写文章。我眼睛不瞎,见了别人写的字还是不识,我叫做 『亮眼瞎子』了!」双儿道:「奶奶常说,世道不对,还是不识字的好。我们住在一起的 这几家人家,每一位遭难的老爷,少爷,个个都是学士才子,没一个的文章,不是天下闻 名的。就因为做文章,这才做出祸事来啦。不过三少奶说,满洲鞑子不许我们汉人读书做 文章,我们偏偏要读,偏偏要做,才不让鞑子称心如意呢。」韦小宝道:「那你会不会做 文章?」 双儿嘻的一笑,道:「相公真爱说笑话,小丫头怎么会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读书,也不过读 了七八本。」韦小宝「哗」的一声道:「你读了七八本书,那比我行得多了。我只不过识 得七八个字。」双见笑道:「相公不爱读书,老太太一定喜欢你。她说一到清朝,败家子 才读书。」韦小宝道:「我听鳌拜那厮也不大识字,一定是拍马屁的人说给他听了。」双 儿道:「是啊。我们大少爷做的那部书,叫做什么『明史』,书裏面有駡满清人的话。有 一个坏人名叫吴之荣的,拿了书去向鳌拜告发。事情一闹大,害死了好几百个人,连卖书 的书店老板,买书来看的人,都给捉去杀了头。相公,你在北京城裏,可见过这个吴之荣 麽?」韦小宝道:「还没见过,慢慢的找,总是找得着。双儿,我想拿你换一个人。」 双儿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要拿我去送给人?」韦小宝道:「不是送给别人,是换 一个人。」双儿眼圈儿早巳红了,急得要哭了出来,道:「甚麽换一个人?」韦小宝道:「 你三少奶将你送给了我,这样一份大礼,那可不容易报答。我得想法子将吴之荣那厮捉了 来,去送给你三少奶。那么这份礼物也差不多了。」双儿破涕为笑,右手轻轻拍胸,道: 「你吓了我一大跳,我还道相公不要我啦。」韦小宝大喜,道:「我不要你,你就急成这 样。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银山堆在我面前,也换不了你去。」 说话之间,两人已走到山脚下,但见晴空如洗,万里无尘,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 屋」避雨的狼狈情景,真如隔世。韦小宝心想庄家这些寡妇们如此痛恨满人,徐天川、方 怡、沐剑屏他们失陷被擒,一定会有什麽凶险。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市集上,两人找了家 面店,进去打尖。韦小宝坐下後,双儿站在一旁侍候,韦小宝笑道:「这可别客气啦,坐 下来一起吃吧。」双儿道:「不成,我怎麽能跟你一桌吃饭?那可太没规矩啦。」韦小宝道 :「管他妈的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说行,那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躭搁时候。」双 儿道:「相公一吃完,咱们就走。我买些馒头,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会躭搁的。」韦 小宝叹道:「我有个怪脾气,一个人吃东西,肚子就作怪,若是没人陪着一块儿吃,待会 肚子疼起来,那可有得受的了。」双儿嫣然一笑,只得拉只长櫈,斜斜的坐在桌子角边。 韦小宝一碗面还只吃得几筷,只见三个西藏喇嘛僧走进店来,靠街坐了,一叠声的叫道: 「拿面来!拿面来!」一名喇嘛,一瞥眼见到双儿头颈中挂着那串明珠,左肘撞了撞同伴 ,努嘴示意。另外两人一见,登时喜容满脸,目不转睛的打量那串珠子。韦小宝心道:「 不好,这三个家伙想拦路打刦。取出一块碎银子,叫面店中的一名店伴去雇了一辆大车, 匆匆吃完面,一上车,吩咐车夫向西快跑。 驰出数里後,只听得车後马蹄声响,韦小宝向後一张,果见那三名喇嘛骑了马追将上来, 向双儿道:「那三个恶僧要抢你的珠子,给了他们算了,回头我另买一串给你。」双儿道 :「是!」只听得三名喇嘛叫道:「停车,停车!」车夫勒定了骡子。三名喇嘛纵马上前 ,拦上车前。一人说道:「两个娃娃,下车来吧!」 双儿将颈中寻串明珠除了下来,递出车外,道:「你们不过看中这串珠子,相公说给你们 ,那就拿去吧。」一名胖大喇嘛伸出一只蒲扇大的手掌,却不去接珠子,更向前探,抓住 了双儿手腕,向外一拉。韦小宝急道:「要钱好说,不可动粗。」只见黄影一闪,那喇嘛 飞身而起,跃入半空,向後纵了出去。韦小宝暗叫:「好功夫!」见他身子急落,却是头下 脚上,波的一声响,一颗胖大脑袋街向泥沼,直陷至胸,双足乱舞。韦小宝又惊又喜,不 知这喇嘛显的一手是甚么功夫。 另外两个喇嘛哇哇乱叫,抢过去抓住他身子,将他从烂泥中拔了出来。那喇嘛满脸都是湿 泥,狼狈无比。幸好昨晚一夜大雨,浸得路边一片软泥,才没送了他性命。韦小宝哈哈大 笑,向车夫道:「还不快走!」双儿提着手中的珠子,问道:「「相公,这珠子还给不给他 们?」韦小宝尚未回答,只见三名喇嘛各从腰间拔出钢刀,恶狠狠的扑将上来。双儿从车夫 手中接过软鞭,向外一甩,已卷住了一名喇嘛手中的钢刀,鞭子一缩,左手将刀接过,右 手又已将鞭子甩了出去,一卷之下,将第二名喇嘛手中的钢刀也夺了过来。第三名喇嘛叫 声「啊哟」,呆得一呆。双儿手中鞭子又已甩出,这一次却卷住了他头颈,轻轻一拉,将 那喇嘛拉到车前,随手接过他手中钢刀。那喇嘛喉头被鞭子勒住,双眼翻白,伸出舌头, 满脸登时没半点血色。那两名喇嘛分从左右向双儿攻到,意欲相救同伴。双儿一跃而起, 左足站在车辕,右足点了两点,两名喇嘛头上穴道被点,晕倒在地。她右手一挥,鞭子松 开,那喇嘛窒息了这一会,也即昏倒。 韦小宝喜欢之极,跳起身来,叫道:「双儿,双儿,原来你功夫这样了得。」双见微微一 笑,道:「那也没甚麽,是这三个恶人不中用。」韦小宝道:「早知这样,我也不用担这 半天心事了。」跳下车来,在一名喇嘛身上踢了一脚,问道:「你们干什么的?」那喇嘛兀 自昏晕未醒。双儿在他腰闻踢了一脚。那喇嘛一声呻吟,醒了过来。双儿道:「相公问你 们是干什么的?」那喇嘛道:「姑娘………姑娘是会………会仙法的么?」双儿微笑道:「快说! 你们是干什么的?」那喇嘛道:「我………是们是五台山菩萨顶………大文殊寺的喇嘛。」双儿道 :「什么喇嘛不喇嘛的,胡说八道,说这种粗话。」韦小宝道:「喇嘛是西藏的和尚。」 双儿道:「原来你们是和尚。」在他身上轻轻踢了一脚,道:「是和尚又不剃光头?」 那喇嘛道:「我们是喇嘛,不是和尚。」双儿道:「什麽?你还嘴硬?相公说你是和尚,就 是和尚!」在他腰闻又踢一脚,一脚正好踢在他的「天豁穴」上,劲透脑筋,霎时之间,那 喇嘛周身麻痒,犹如千百万只蚊子同时在他身上叮咬一般,忍不住呻吟了起来!麻痒越来 越是厉害,叫声也是越来越响,那两名喇嘛悠悠醒转,听到他杀猪般的大叫,无不骇然, 齐用藏语相询,那喇嘛说了,随即用汉语叫道:「我是和尚,我是和尚,姑娘说………说我是 什么,就………就是什么,求求你………快快给我………解了穴道。」 双儿笑道:「姑娘说的不算数,相公说的才算数。相公,你说他是什么?」韦小宝笑道:「 我说他是尼姑!」 那喇嘛实已忍耐不住,一听韦小宝之言,忙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韦小宝和双儿同 时哈哈大笑。双儿左足在他颈下「气户穴」上轻轻踢了一下,那喇嘛身上麻痒立止,口中 兀自不停的道:「我是尼姑,我是尼姑!」 韦小宝忍住了笑,问道:「你们是出家人,为什么抢我们财物?」那喇嘛道:「小人该死 ,下次再也不敢了。」韦小宝道:「你还想下次麽 ?」那喇嘛道:「我说过不敢,就是不 敢,再过一百年也不敢了。」韦小宝道:「你们不在庙裏念经,下山来干什么?」那喇嘛道 :「是………是师父派我们下山来的。」韦小宝问:「你们师父派你们下山来抢金银珠宝?」 那喇嘛道:「不………不是。我们要上北京去………」刚说到这裏,另一名胖大喇嘛咳嗽了一声 ,韦小宝何等精乖,立刻斜眼过去,只见那喇嘛一个眼色飘将过来,显是示意同伴不可吐 露实情。韦小宝本想这些西藏恶僧见财起意,恃强抢刦,也没什么大不了。要知西藏喇嘛 颇为满洲人所崇信,皇宫中要做法事,定是请喇嘛拜忏诵经。皇室如此,一般王公亲贵更 加不必说了。是以喇嘛僧在京师甚是横行不法。他本想作弄折磨他们一番,资为笑乐,就 此将他们放了,但见这胖大喇嘛这等神色,似乎他三人另有别情,说道:「这三个家伙捣 鬼,双儿,你在他们三人身上每人踢一脚,让他们三人叫苦连天,咱们这就去吧!」 双儿应道:「是!」他也瞧出是那胖大喇嘛捣鬼,先在他「天豁穴」上踢了一脚。那喇嘛立 时大声呼叫起来。双儿走到先前那喇嘛身边,提起脚来,作势欲踢,那喇嘛吃过苦头,忙 道:「别踢,我………我说就是。师父差我们上北京去,去送一封信。」韦小宝道:「信呢? 」那喇嘛道:「这………这信是不能给你们看的,要是给人见到了,师父………师父非杀我们不 可。」韦小宝道:「拿出来!你不拿,我就踢你一脚。」说着走上一步。 那喇嘛可不知他功夫有限,这一脚若是踢在身上,实在无关痛痒,一见他提脚,忙道:「 不………不在我这裏。」韦小宝道:「你去拿来。那喇嘛无奈,走到胖大喇嘛身前,叽哩咕噜 的说了几句藏语。那胖大喇嘛以藏语回答,他正在大叫大嚷,藏语本已难听,夹在这些杀 猪也似的叫声之中,更是令人掩耳不迭。韦小宝虽不知他叫些什么,但从语气与神情之中 ,料想他定是不许这喇嘛取信,当即走过去在他脑门狠狠踢了一脚,那胖大喇嘛登时晕去 。另一喇嘛便从他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双手递过。 韦小宝接了过来。双儿当即从怀裏也取出一个小包,打了开来,拿出一把小小剪刀,将包 裹剪开,裏面果是一封信,封皮上写的是两行藏文。韦小宝道:「这信送去给谁?」那喇嘛 道:「给我们师伯的。」韦小宝伸手一扯,嗤的一声,封皮扯开,两个喇嘛连声叫苦。只 见一张黄纸上写了几行弯弯曲曲的藏文,下面又用朱砂画了一张符,古古怪怪,不知所云 。这封信便是以汉文书写,韦小宝也是不识,当即递给双儿,道:「裏面写些什么?」双儿 也不识得,向那喇嘛道:「相公问你信裏写些什麽,快说!若有半句假话,我踢了你的穴 道,永远不给你解开。」那喇嘛接过信去,看了一遍又一遍,道:「这个……这个………」 韦小宝道:「什麽这个那个的?快说。」那喇嘛道:「是,是!那信中说道,师兄所问那个 人………」刚说到这裏,另一个喇嘛忽然咕噜咕噜的说起话来,双儿飞身过去,一脚踢在他的 「天豁穴」上。这喇嘛的话声立时变成了呻吟和呼号。第一个喇嘛脸色大变,道:「那信 中说道…………说道要找的那个人,我们找来找去找不到,一定………一定不在五台山上。」韦小 宝见他目光闪烁,说话吞吞吐吐,心想:「我虽不懂你们的鷄鸣狗叫,可是瞧你的神气, 定是在说假话,只不过你这家伙太笨,假话也说不像。」向双儿道:「这喇嘛又在撒谎骗 我了。」 双儿道:「他这样坏,那可饶他不得。」伸足再在他「天豁穴」上一踢,那喇嘛叫道:「 你………杀了我吧。我师兄说………说的,若是说了信中言语,我们………我们三个都活不成的……… 你………你快快杀了我吧。」韦小宝道:「别理他了,咱们走吧!」和双儿跃上大车。那车夫 见他二人小小年纪,居然收拾得三个喇嘛死去活来,佩服得五体投地。韦小宝低声道:「 到得前面市镇之上,你可得改装,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来。」双儿道:「是,我改什么装? 」韦小宝微笑道:「你改了男装吧。」 车行三十余里後,到了一座大市镇上。韦小宝遣去车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银子,命双儿 去购买衣物改装。双儿过不多时便买了衣衫回店,穿着起来,却是扮作一个俊俏的小书童 。 这一改装,路上再不引人注目。双儿武功虽高,人情世故却是不懂,一路之上全由韦小宝 拿主意,但他的主意可就不大高明,往往有三分正经,却有七分胡闹。不一日来到山西省 边界。自直隶省阜平县往西,过长城岭,便到龙家关。那龙家关是五台山的东门,石径崎 岖,峯峦峻峭,入五台山後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韦小宝问起清凉寺的所在,原来五台山 极大,清凉寺在南台顶与中台顶之间,自涌泉寺前去,路程着实不近。 这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涌泉寺畔的卢家庄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後,心想日间在涌泉寺问 路,庙裏的和尚见自己年轻,冷冷的不大理睬,不答去清凉寺的路径,反问:「道路又远 又不好走,你去清凉寺干甚么?」到得清凉寺中要去见顺治皇帝,只怕甚是不易,须得想个 法子才好。他一面喝茶,一面寻思,心想:「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和尚多半也是爱钱的 。曾听说书先生说『水浒传』,鲁智深到五台山出家,赵员外在庙裏布施了不少银两,鲁 智深虽在庙裏乱闹一通,喝酒吃狗肉,老和尚也不生气。是了,我假装做法事,到庙裏大 撒金钱,再借些因头,赖着不走,老和尚总不能赶我走。」但入山之後除了寺庙之外便无 大市镇,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也找兑不开,只得再出龙泉关,回到阜平,兑换银两,和 双儿俩打扮得焕然一新,心想:「我要做法事,可是什么也不懂,只怕一下子便露出马脚 来,先得试演一番。」当下来到阜平县城内的一座庙中,向菩萨磕了几个头。和尚取出缘 簿,韦小宝道:「布施便布施,写什么字?」取出两锭五十两的元宝,送了过去。那和尚大 惊,心想这位小施主乐善好施,世间少有,当下连连称谢,迎入斋房,奉上斋菜素面。 韦小宝吃面之时,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赞小檀越仁心虔敬,必蒙菩萨保佑,日後小 檀越金榜题名,体中状元,子孙满堂,福泽无穷。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你拍我什么马屁 都好,我瞎字不识,说我高中状元,那不是当面骂人吗?」说道:「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 去做一场大法事,只是我什么也不懂,要请你指教。」那方丈听到「大法事」三字,登时 站起身来,说道:「施主,天下庙宇,供奉的菩萨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在小寺裏办 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贴,却不用辛辛苦苦的赶到五台山去。」 韦小宝摇头道:「不行,我这塲法事,许下了心愿,一定要去五台山做的。」说着又取出 五十两银子,道:「这样吧,你给我雇一个人,陪我上五台山去做帮手,上五台山去做帮 手。五十両银子是给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个表弟,在庙裏 经管庙产,收租买物,全由他经手,却不是和尚,当下去叫了他来,和韦小宝相见。 第四八回斋僧礼佛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此人姓于,行八,一张嘴极是来得,却有个外号叫作「少一划」,原来「于」字加上一划 ,变成个「王」字,于八便成王八了。三言两语之闻,韦小宝便和他十分投机。这种市井 小人,韦小宝自幼便相处惯了的,相隔多时,忽然在阜平县又遇上一个,倒有他乡遇故知 之感。 于八随着他来到客店,韦小宝取出银子,差他去购买一应物事。于八一见到白花花的银子 ,登时眉开眼笑,诸般物品买齐,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鲜,说道:「韦相公,你是大财主, 我做你亲随,也得穿着得有个谱儿,是不是?这套衣服鞋帽,也不过花了三两五钱银子。」 韦小宝一想不错,又叫他去衣铺替自己和双儿多买几套华贵衣衫。 三人兴兴头头的重过龙泉关,後面跟着八个挑夫,挑着小担斋僧礼佛的物事,沿大路往南 。一入五台山,行不数里便是一寺,过涌泉寺俊,经台麓寺、石佛庙、普济寺、古佛寺、 金刚库、白云寺、金灯寺而至灵境寺。当晓在灵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而向北,到金阁寺 後向西数里,便是清凉寺了。那清凉寺是在清凉山之巅,和沿途所见寺庙相比,也不见如 何宏伟。韦小宝一见庙貌,心下微微失望:「皇帝出家,一定拣一座最大的寺庙,只怕海 老乌龟瞎说八道,那皇帝并不在这裏做和尚。」于八走进山门,向知客告知,北京城有一 位韦大宫人要来大做法事,斋僧供佛。知客僧见这一行人衣饰华贵,又带着八挑物事,当 即欵请客殿待茶,入内向方丈禀报。方丈澄光老和尚来到客殿,和韦小宝相见,问道:「 不知施主要作何法事?」韦小宝见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骨瘦如柴,双目微闭,一副没精打 采的模样,更是暗暗失望,说道:「弟子要请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弟子亡父,还 有几位亡故了的朋友。」澄光道:「北京城大庙甚多,五台山也是庙宇甚多,不知施主何 故路远迢迢,特地到五台山来?」韦小宝早知有此一问,事先已和于八商量过,便道:「我 母亲上个月十五做了一梦,梦见我死去的爹爹,向她说道,他生前罪孽甚大,必须到五台 山清凉寺,请方丈大师拜七日七夜经忏,才消得了他的血光之灾,免得我爹爹在地狱中受 无穷苦恼。」他根本不知自己父亲是谁,更不知他是死是活,说这番话时,心下忍不住好 笑。 澄光方丈道:「原来如此。小施主,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幻之事,实 在是当不得真的。」韦小宝道:「大和尚,俗语说的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 我爹爹在梦裏的言语未必是真,我们给他做一塲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 我爹爹真有此言,我们不照他的话做,他在阴世给牛头马面、无常小鬼欺侮折磨,那……那 ……那我心裏怎安?再说,这是奉了我母亲之命。我母亲说五台山清凉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缘份 ,这塲法事一定是要在宝刹做的。」他说这话时,心想:「你跟我妈妈有缘份,那便是说 你到扬州丽春院去嫖过院了。」 澄光方丈「嘿」的一声,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释宗,这种拜忏法事,是净土宗 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这五台山上,金阁寺、普济寺、大佛寺、延庆寺等等都是净土宗 ,施主还是移步,到那些寺庙去做法事为是。」 韦小宝心想在阜平县时,那方丈抢着要做法事,到了此处,这和尚却推三阻四,将送上门 来的银子双手推将出去,其中必有古怪。他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着便站起身来, 向知客僧道:「你指点施主去金阁寺的道路,老衲少陪。」韦小宝急了,忙道:「方丈既 是执意不允,我带来施舍宝刹的僧衣、僧帽,以及银两用品,总是要请宝刹诸位大和尚赏 收。」澄光合什道:「多谢了。」他眼见韦小宝带来八挑礼物,却是毫不起劲。 韦小宝道:「我母亲说道,每一份礼物,要我亲手交给宝刹每一位大和尚,就算是火工道 人,种菜的园子,也都有份。带来的共有八百份礼物,若是不够,我们再去采购。」澄光 道:「够了,太多了。本寺只有四百来人,请施主留下四百五十份物品,斋房供饭。」韦 小宝道:「可否请方丈召集合寺僧众,由我亲手施舍?这是我母亲的愿心,无论如何是要办 到的。」澄光抬起头来,突然间目光如电,在韦小宝脸上一扫,缓缓低下头去,说道:「 好!阿弥陀佛,就如施主所愿。」转身进门。 瞧着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进去,韦小宝心头说不出的别扭,讪讪的端起茶碗喝茶。那于 八站在他背後,低声道:「这样背时的老和尚,我姓于的这一辈子可还真少见,怪不得偌 大一座清凉寺,连菩萨的金身也是破破烂烂的。」 只听得庙裏撞起钟来,知客僧道:「请檀越到大殿施舍。」韦小宝到得大殿,见僧众络绎 进来,他将施物一份一的发放,凝神注视每一名和尚,心想:「顺治皇帝,我又没有见过 ,但他是小皇帝的爸爸,相貌总有些相像。只要见到是个大号小皇帝的和尚,那便是了。 」可是四百多份施物发完,别说「大号小皇帝」没有见到,连和小皇帝的相貌有一二分相 似的和尚也没一个。韦小宝十分失望,突然想起:「他是做过皇帝之人,那是何等的身份 ,怎会来领我一份施舍的衣帽 ?我这计策可笨得很。」问知客僧道:「宝刹所有的僧人, 全都来了?」知客僧道:「个个都颁了,多谢檀越施舍。」韦小宝道:「每一个都领了?恐 怕不见得,只怕还有人不肯来取。」知客僧道:「檀越说笑话了,那有这事?」韦小宝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若是骗我,你死後要下拔舌地狱。」知客僧一听,登时变色。 韦小宝道:「既是尚有僧人未来领物,大和尚去请他来吧!」知客僧摇头道:「只有我们 方丈大师未领,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来了。」正在这时,一名僧人匆匆忙忙进来,说 道:「师兄,外面有十几名喇嘛要见方丈。」跟着低声道:「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磨拳 擦掌的,来意不善。」知客僧皱眉道:「五台山青庙黄庙,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他们来干 什么?你去禀报方丈,我出去瞧瞧。」说着向韦小宝说句「少陪」,快步走了出去。韦小宝 笑道:「这些臭喇嘛只怕是冲着咱们来的。」他想双儿武功高强,十几名喇嘛也不放在心 上。忽听得山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一群人冲进了大雄宝殿。韦小宝:道「瞧瞧热闹去 。」到得大殿,只见十几名黄衣喇嘛围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乱嚷:「那是非搜不可, 有人亲眼见他来到清凉寺的。」「这是你们不对,干麽把人藏了起来?」「乖乖的把人交 了出来便罢,否则的话,哼哼!」 韦小宝走到殿边一站,心想:「老子就在这裏,你们放马过来吧。」岂知那些喇嘛对他全 不理睬,正眼也不向他瞧。吵嚷声中,澄光方丈走了出来,缓缓的道:「什么事?」知客僧 道:「好教方丈得知………」,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围到了澄光身畔,叫道: 「你是方丈?那好极了!」「快把人交出来!若不交人,连你这座寺院也一把火烧个乾净。 」「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难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讲理麽?」澄光道:「请问众师 兄,是那座庙裏的 ?光临敝寺,为了何事?」 一名黄衣上披着红色袈裟的喇嘛道:「我们打从西藏来,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干,岂 知有一名随从的小嘛喇给一个贼和尚拐走了,到了清凉寺中藏了起来。方丈和尚,你快快 把我们这小喇嘛交出来,否则决计不能跟你干休。」澄光道:「这事倒奇了。我们这里是 禅宗青庙,跟西藏密宗素无瓜葛。贵处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处黄庙中去问问。」』那 喇嘛怒道:「有人亲眼见那小喇嘛是在清凉寺中,所以才来相问,否则我们吃饱了饭没事 干,来瞎闹么?你识趣的,把小喇嘛交了出来,那麽我们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 。」澄光摇头道:「若是真有小喇嘛来到了清凉寺,各位就算不问,老衲也不能让他容身 。」几名喇嘛齐声叫道:「那麽让我们搜一搜!」澄光仍是摇头,说道:「这是佛门清净之 地,那能容人说搜便搜。」那为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让我们搜?可 见这小喇嘛千真万确,定是在清凉寺中。」澄光刚榣了摇头,便有两名喇嘛同时伸手,扯 住他衣领,大声喝道:「你让不让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庙裏是不是窝藏了良家妇 女,怕人知道?否则搜一搜打什麽紧?」这时清凉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来,却给众喇嘛拦 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双儿瞧得心头火起,低声道:「相公,要不要打发了他们?」韦小 宝道:「且慢。」心想:「这些喇嘛摆明了是无理取闹,这庙裏怎会窝藏什么小喇嘛?莫非 他们的用意和我相同,也是要见顺治皇帝?」只见白光一闪,两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分抵 澄光的前胸後心,厉声道:「不让搜就先杀了你。」 澄光脸上却是毫无惧色,说道:「阿弥陀佛,大家是佛门弟子,怎地就动起粗来?」两名喇 嘛将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们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一侧,就势这 么一带,两名喇嘛的尖刀向对方胸口剌了过去。总算二人武功也是不弱,左手各出一掌相 交,拍的一声响,二人各自向後退出数步。余人都大声叫了起来:「清凉寺方丈行凶打人 哪!打死人了哪!」 叫唤声中,大殿中又抢进三四十人来,有和尚,有喇嘛,还有几名身穿长袍的俗家人。一 名黄袍白须的老喇嘛说道:「清凉寺方丈行**人吗?」澄光合什道:「出家人慈悲为本,不 敢妄开杀戒。众位师兄、施主,从何而来?」跟着向一个五十来岁的和尚说道:「原来是佛 光寺心溪方丈大驾光降,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庙,建於元魏孝文帝之时,历时悠久。当地人有言:「先有佛 光寺,後有五台山。」原来五台山原名清凉山,後来因发现五大高峯,才称五台山。其时 佛光寺已经建成。五台县的名称,也至隋朝大业初才改。这佛光寺的地位在佛教中比清凉 寺高得多,方丈心溪,隐然是五台山诸青庙的首脑。这和尚生得肥头胖脑,满脸红光,笑 嘻嘻的道:「澄光师兄,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指着那老喇嘛道:「这位是刚从西藏拉 萨来的大喇嘛巴颜法师,是活佛座下最得宠信,最有势力的大喇嘛。」澄光合什道:「有 缘拜见大喇嘛了。」巴颜点了点头,神气甚是倨傲。 心溪指着一个身穿青布长衫、卅来岁的文士,说道:「这位是关东大名士,皇甫阁皇甫先 生。」皇甫阁拱手道:「久仰五台山清凉寺澄光大和尚武术通神,『般若掌』、『迦叶手 』功夫独步武林,今日得见,当真三生有幸。」澄光和心溪都是一怔,一个想:「他怎么 知道我武功底细,如此清楚?」一个想:「听说『般若掌』和『迦叶手』都属少林寺七十二 绝技,这个死样活气的老和尚难道具此惊人武功?只怕这位皇甫先生是有意讥刺於他。」澄 光合什道:「老僧年纪老了,小时候学过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巳忘得乾乾净净。皇甫居士 文武兼资,可喜可贺。」韦小宝听这些人文诌诌的说客气话,心想这塲架多半是打不成了 。 巴颜道:「大和尚,我从西藏带了个小徒儿出来,名叫音住,听说是你们庙裏给扣住了。 你冲着活佛的金面,放了他吧,大夥儿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道:「这几位师兄在 敝寺吵闹,老衲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大师是通情达理之人,如何也听信人言?清凉寺开建 以来,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爷光降。说我们收了贵座弟子,那是从何说起?」巴颜双眼一翻, 道:「难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罚酒不吃…吃敬酒。」他是西藏人,汉语不大流畅,「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话,却拿来倒转说了。 心溪笑道:「两位休得伤了和气。依老衲之见,那小喇嘛是否藏在清凉寺内,口说无凭, 眼见是实。就由皇甫居士和贫僧作个见证,大夥儿在清凉寺各处随喜一番,见佛跪拜,遇 僧点头,每一处地方,每一位和尚都看过了,倘若仍是找不到那位音住小喇嘛,不是甚麽 事都没有了?」 说来说去,还是要在清凉寺中搜查。澄光心头恼怒暗生,说道:「这几位喇嘛爷打从西藏 来,不明白我们汉人的规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师德高望重,怎地也说这等话?这个小喇 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过去,只怕得从佛光寺开头。」心溪嘻嘻 一笑,道:「在清凉寺瞧过之後,若是仍然找不到人,这几位喇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那 是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巴颜道:「有人亲眼见到音住这小家伙是躲到清凉寺来了,我 们才来查问,否则的话,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将「冒昧」二字又倒着来 说了。 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见到?」巴颜向皇甫阁一指,道:「是这位皇甫先生见到的,他是大 大有名之人,决计不会说谎。」韦小宝心想:「你们明明是一夥人,如何作得见证。」忍 不住问道:「那个小喇嘛有多大年纪?」 巴颜、心溪、皇甫阁等众人一直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这两个小孩,忽听他相问,眼光都向他 望去。见他衣饰华贵,帽镶美玉,襟钉明珠,是个大大有钱的富家公子,身畔那小小书僮 ,也是穿绸着缎。心溪笑道:「这位小喇嘛,和公子都差不多年纪吧。」韦小宝转头道: 「那就是了,刚才我个不是明明见到这个小喇嘛么?他走进了一座大庙。这庙前写得有字, 不错,写的是『佛光寺』三个大字。这小喇嘛是进了佛光寺啦。」他这么一说,巴颜等人 登时脸上变色,澄光却是暗暗欢喜。巴颜忽道:「胡说八道,胡说九道!」他以为多上一 道,那是更加荒谬了。韦小宝笑道:「胡说十道、胡说十一道、十二道、十三道!」巴颜怒 不可遏,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来。澄光右手微微一抬,大袖上一股劲风,向巴颜肘底摸 去。巴颜左手探出,五指犹如鷄爪,抓向他的衣袖。澄光手臂回缩,衣袖倒卷,这一抓就 没抓到。巴颜叫道:「你窝藏了我们活佛座下的小喇嘛,还想动手杀人吗?反了,反了!」 皇甫阁朗声说道:「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他这「粗」字方停,庙外忽然有大群人 齐声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听这声音,至少也有数百人之 多,竟是暗中不动声色,将清凉寺四下裏团团围住了。这群人训练有素,皇甫阁这么朗声 一说,大家就齐声呼应,显是意示威慑。饶是澄光方丈养气功夫极深,乍闻这突如其来的 一阵呼喝,方寸间也是不由得大大一震。皇甫阁笑吟吟的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的 前辈高人,在这裏韬光养晦,大家都是很景仰的。这位巴颜大喇嘛要瞧,你就让他瞧瞧吧 。大和尚行得正,踏得正,光风霁月,清凉寺中又无见不得人的事,大家又何必失了武林 中的和气?」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含意却是咄咄逼人,点明了倘若不让搜查,免不了 要动武。 澄光心下暗暗着急,他本人武功虽是甚高,在清凉寺中却只是坐禅说法,并未传授武功, 清凉寺四百来名僧人,极少有几人是会武的,刚才和巴颜交手这一招,觉察到他左手这一 抓的「鷄爪功」着实厉害,再听这皇甫阁适才朗声说这一句话,内力深厚,也是个非同小 可之辈,不用寺外这数百人帮手,单是眼前这两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挡了。 皇甫阁见他沉吟不语,笑道:「就算清凉寺中真有几位美貌的娘子,让大夥儿瞻仰瞻仰, 那也是眼福不浅哪。」这两句话说得极是轻薄,对澄光可说已不留半点情面。澄光见巴颜 出手的招式,确是西藏密宗嫡派的功夫,可是这皇甫阁是甚麽来头,却是全无头绪,他明 知自己是少林嫡派,说得出自己所擅长的武功,但对少林派竟是毫无顾忌之意,为甚麽如 此有恃无恐?他心下不住盘算,心溪、巴颜等人的哄笑也就没听进耳中。 心溪笑道:「方丈师兄,既是如此,就让这位大喇嘛到处瞧瞧吧。」说时嘴巴一努,巴颜 大踏步便向後殿走去。澄光心想对方有备而来,就算阻得住巴颜和皇甫阁,也决计阻不住 他们带来的那一夥人,混战一起,清凉寺要遭大刦,霎时间心乱如麻,长叹一声,眼睁睁 的瞧着巴颜等数十人走向後寺,只得跟在後面。 巴颜和心溪、皇甫阁三人低声商议,他们手下数十人已一间间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凉 寺众僧见方丈未有号令,一个个只有怒目而视,并未阻搁。韦小宝和双儿跟在澄光方丈之 後,见他僧袍的大袖不住颤动,心中愠怒已极,只是众寡不敌,难以抗御。忽听得西边僧 房中有人大声叫道:「是他吗?」 皇甫阁抢步过去,两名汉子已揪了一个中年僧人出来。这和尚四十岁左右年纪,相貌清癯 ,说道:「你抓住我干什么?」皇甫阁摇了摇头,那两名汉子笑道:「得罪!」放开了那名 和尚。韦小宝心下雪亮,这些人是来找顺治皇帝,那是更无疑问了。澄光冷笑道:「本寺 这位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麽?」皇甫阁不答,却见手下人又揪了一个中年和尚出来, 他细看此僧相貌,摇了摇头。韦小宝心道:「原来你认得顺治皇帝。」又想:「他们如此 搜下去,定会将顺洽皇帝给找出来,他是小皇帝的父亲,我可得设法保护。」但对方人多 势众,如何保护,却是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数十人搜到东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见院门紧 闭,叫道:「开门,开门!」澄光道:「这是本高僧坐关之所,已历七年,众位不可坏了 他的清修。」心溪笑道:「这是外人入内,不是坐关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开关,那打什么 紧?」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干么不开门?多半是在这裏了!」飞脚往门上踢去。 澄光身影一晃,已挡在他的身前。那喇嘛收势不及,一脚踢出,正中澄光的小腹,喀喇一 声响,那喇嘛腿骨已断,身子向後跌出。巴颜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捞,都成鷄爪 之势,向澄光抓来。澄光挡在门口,呼呼两掌,将巴颜逼开。皇甫阁叫道:「好『般若掌 』!」左手一指,一股劲风,向澄光面门点到。澄光向左一让,却听得拍的一声响,这股劲 风撞上木门。澄光一惊:「好厉害的指力!」当下使开般若掌,凝神接战。他打定主意, 不求伤人,只是拼死守住这道木门,守得一刻是一刻。最後将一条老命送在木门之外,那 也是对得住人了。 巴颜和皇甫阁分从左右进击。澄光招数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来,似乎无甚力量,但风声 隐隐,显然劲道又是极为凌厉。巴颜等的手下数十人齐声呐喊吆喝,为二人助威。巴颜抢 攻数次,都给澄光的掌力给逼了回来。 巴颜焦躁起来,快速抢攻,哭然间闷哼一声,左手一扬,数十茎白须飘落,却是抓下了澄 光一把胡子,但他右肩也受了一掌,初时还不觉怎样,渐渐的右臂越来越重,右手难以提 高,只是一只左爪继续发出凌厉攻势。他一声怒吼,向侧一闪,四名喇嘛手提钢刀,向着 澄光疾冲过去。澄光飞脚踢翻二人,左掌拍来,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 声大叫,向上跳起。便在这时,第四名喇嘛的钢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的手 腕。巴颜双手一上一下,扑将过来。澄光向右一让,突觉劲风袭体,暗叫:「不好!」顺手 一掌拍出,但觉右颊奇痛,已被皇甫阁戳中了一揩。这一掌击中他下臂,却未能击断他臂 骨。 双儿见澄光满颊鲜血,低声道:「要不要帮他?」韦小宝道:「等一等。」他旨在见顺治皇 帝。倘若双儿出手将众人赶走,这老皇帝还是见不到。清凉寺僧众见方丈受困,纷纷拿起 棍棒火叉,上来助战。但这些和尚不会武功,一上手便给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澄光叫道: 「大家不可动手!」巴颜怒吼:「大家放手杀人好了!」他这一声吼叫,众喇嘛下手更不 容情,顷刻间有四名清凉寺的和尚被砍得身首异处。澄光心下难过,微一疏神,又中了皇 甫阁的一指。这一指戳在他右胸,鲜血从伤口的小孔中直喷出来。皇甫阁笑道:「少林派 的般若掌也不过如此。大和尚还不投降么?」澄光道:「阿弥陀佛,施主罪孽不小。」蓦地 裏两名喇嘛挥刀着地滚来,斩他双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伤处一阵剧痛,眼前一阵黑, 这一脚踢到中途便踢不出去,迷迷糊糊间左掌向下抹了两抹,正好抹中在两名喇嘛头顶, 两人登时昏晕过去。巴颜骂道:「死秃驴!」双手一送,十根手指都扫入了澄光左腿之中。 澄光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来。巴颜哈哈大笑,一足踢向木门,喀喇一声,那门直飞了进 去。 巴颜笑道:「快出来吧,让大家瞧瞧是怎么模样。」僧房中黑黝黝地寂无声息。这时皇甫 阁已接连数指,封住了澄光方丈周身穴道。清凉寺众僧见敌人行**人,都站得远远地叫唤 ,再也不敢过来。巴颜道:「把人给我揪出来。」两名喇嘛一声答应,抢了进去。突然间 门口金光一闪,僧房中伸出一根黄金杵来,波波两声,击在两名喇嘛头上。那黄金杵缩了 进去,两名喇嘛一声也不出,脑浆进裂,死在门口。 这一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眼见这黄金杵一伸一缩,也不特别迅速,这两名喇嘛竟尔 无法闪避。巴颜大声斥骂,又有三名喇嘛向门中抢去。这次三人都已有备,舞动钢刀,护 住头顶。第一名喇嘛刚踏进门,那黄金杵击将下来,连刀打落,金杵和钢刀同时打中那喇 嘛头顶。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那金杵落下时似有数千斤的力道,这钢刀竟未阻 得金杵丝毫,波的一声,又将那喇嘛打得头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吓得脸如土色,钢刀落地 ,逃了回来。巴颜破口大骂,却也不敢亲自攻门。 皇甫阁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当下便有四名汉子跳上屋顶,揭了瓦片,从空 洞中向屋内投去。皇甫阁又道:「将沙石抛进屋去。」他手下汉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如 雨点般从木门中抛进僧房。 这麽一来,屋内之人武功再高,也已无法容身,投进去的沙石虽然大部被屋内那人用金杵 反激出来,从屋顶投落的瓦片却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忽听得一声莽牛也似的怒吼,一个 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个僧人,右手抡动金杵,大踏步走了出来。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说也 高了一个半头,金杵晃动,黄光闪闪,威风凛凛,真似天神一般,大声喝道:「都活得不 耐烦了?」 韦小宝料想他左手所扶的僧人必是顺治,但莽和尚一出屋,人人的眼光都给他吸了过去。 只见他一张紫酱色的脸膛,一堆乱茅草也似的短须,僧衣破烂,从破孔之中,露出虬结起 伏的肌肉,膀阔腰粗,手大脚大。皇甫阁、巴颜等人见到他这般威势,都是不由自主的倒 退了几步。巴颜叫道:「这贼秃只一个人,怕他什麽?大夥儿一齐上去。」皇甫阁叫道:「 大家小心,别伤了他身旁那个和尚。」 他这麽一叫,众人才向那僧人瞧去,只见他约摸四十岁左右年纪,身高体瘦,丰神俊朗, 脸色苍白,双目低垂,对周遭情势竟是不瞧半眼。韦小宝心头突地一跳,寻思:「这人定 是小皇帝的爸爸了,只是相貌不大像,他比小皇帝好看得多。」便在此时,十余名喇嘛僧 人,齐向那莽和尚攻了过去。好和尚,挥动金杵,波波波响声不绝,每一响便有一名敌人 中杵倒地,脑浆进裂而死。皇甫阁左手向腰间一探,解下了一条软鞭,巴颜使的却是一对 短柄铁鎚,两人分从左右夹攻而上。 皇甫阁软鞭一抖,鞭梢横卷,刷的一声,在那莽和尚颈中抽了一记。那和尚哇哇大叫,一 杵向巴颜打去。巴颜举起双鎚一挡,铮的一声大响,手臂酸麻,双鎚脱手,那和尚却又给 软鞭在肩头击中。众人都看得出来,原来这和尚只是臂力奇大,武功却是平平。 这时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声。韦小宝低声道:「保 护这个和尚。」双儿道:「是!」身影一晃,伸手在那喇嘛腰间一戳,那喇嘛应手而倒。 她一转身,向皇甫阁脸上虚点一指,皇甫阁向右一闪,她反手一指,点中了巴颜的胸口。 巴颜骂道:「妈--」只駡得一个字,便仰天一交摔倒。双儿身形细小,灵便无比,东一转 ,西一绕,纤手扬处,巴颜与皇甫阁带来的数十人纷纷摔倒。心溪叫道:「喂,小……小施 主………」双儿笑道:「喂,老和尚!」一拍点中了他腰间。 皇甫阁大惊,舞动软鞭,护住前後左右,那鞭子呼呼风响,一丈多的一个圆圈中,简直水 泼不进。双儿仍是一对空手,在他鞭圈外盘旋游走。澄光方丈坐在地下,惊疑不定:「这 皇甫阁的武功家数,我仍看不出来,而这位小施主,如此了得,忽然出手解围,那又是甚 麽门派的弟子?」 皇甫阁的软鞭越使越快,几次鞭子快击到双儿身上,都给她在不逾数寸的间隙中避了开去 ,皇甫阁叫道:「好小子!」劲透鞭身,一条软鞭宛似一根长枪,笔直的向双儿胸口刺来 ,这化鞭为枪的招数,既是巧劲,又须有浑厚内力,可说是软鞭功夫的绝谐,当真非同小 可。皇甫阁又叫一声:「着!」鞭梢堪堪点到双儿胸前。双儿脚下一滑,向前摔了出去,伸 指直点皇甫阁小腹。这皇甫阁变招也是奇速,左掌一立,挡住她点来的一指。 跟着那软鞭的鞭梢突然有如活了一般,转过头来,迳点双儿的背心。双儿身子向上一翻, 全身给软鞭带上半空,左手已抓住了鞭梢,皇甫阁使劲一甩,想将她身子往墙上砸去,双 儿身在半空左足轻轻踢出,正中皇甫阁的太阳穴。他「啊哟」一声,身子慢慢倒下。双儿 右足落地,跟着将软鞭夺了过来。韦小宝大声喝采:「好功夫!」拔出匕首,对住皇甫阁的 左眼,喝道:「你传下令去,谁都不许进来!」 皇甫阁身不能动,脸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气,心下大骇,使劲叫道:「大夥儿听了,谁都 不许来。」只是他穴道被点,气息不畅,这一声呼喝不免是有气无力。那莽和尚圆睁着一 双环眼,同双儿凝视半晌,嘿的一声,道:「好娃儿!」扶着那中年僧人,进回了僧房。韦 小宝抢上一步,想眼那中年僧人说几句话,竟已不及。双儿走到澄光身畔,解开了他被黠 穴道,微笑道:「这些坏蛋强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来,合什道:「小施 主身怀绝技,解救本寺大难。老衲老眼昏花,不识高人,先前多有失敬。」双儿道:「没 有啊,你一直封我们公子爷客气得很。」 澄光向韦小宝道:「韦公子,此间之事,如何是好?」双儿虽点倒了数十人,但寺外围着数 百人,终究不是了局。韦小宝笑道:「请这三位施主吩咐众人散去如何?」皇甫阁见事极快 ,料知韦小宝必会逼使自己遣散下属,不等他开口,便提气叫道:「你们都到山下去等我 。」只听得外面数百人齐声叫道:「是!」脚步声沙沙而响,顷刻间走了个乾净。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要去解心溪的穴道。韦小宝道:「方丈,且慢,我有话跟你商量。」 澄光道:「是!这几位师兄给封了穴道,时间久了,手脚麻木,我先给他们解解。」韦小宝 笑道:「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咱们到那边厅上坐坐吧。」澄光点头道:「是。」他武功 虽高,但性格软弱,做事没什麽主意,向心溪道:「师兄且莫心急,回头跟你解穴。」带 着韦小宝到西侧佛殿之中。 韦小宝道:「方丈,这一干人当真是来找小喇嘛麽?」澄光张口结舌,无法回答。他明知这 些人为何而来,却又难以吐露。韦小宝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他们是为那位皇 帝和尚而来。」 澄光身子一震,缓缓点头,道:「施主原来早知道了。」韦小宝低声道:「我来到宝刹, 拜忏做法事是假,旨在保护皇帝和尚。」澄光道:「原来如此。我本有些疑心,施主巴巴 的赶来清凉寺做法事,样子不大像。」 韦小宝道:「皇甫阁、巴颜他们虽然拿住了,可是擒虎容易放虎难。伦若放了他们,过几 天又来料缠不清,毕竟十分麻烦!」澄光道:「杀人是杀不得的。这寺裏已伤了好几条人命 。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韦小宝道:「杀了他们也无用。这样吧,你叫人将这干人 都用绳子先绑了起来,咱们再仔细问问,到底他们来寻皇帝和尚是何用意。」 澄光有些为难,道:「这佛门清净之地,我们出家人私自绑人审问,似乎於理不合?」韦小 宝道:「什麽於理不合?难道他们来杀光你庙里的和尚,就合道理了?我们若不审问明白, 他们又来杀人,放火烧了你清凉寺,那怎麽办?」 第四九回夜闯禅院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澄光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凭施主吩咐。」他拍了拍手掌,门外进来一名 和尚。澄光道:「你去将那位皇甫先生请来,我们有话请教。」韦小宝道:「这皇甫阁甚 是狡猾,只怕问不出什麽,咱们还是先问那个大喇嘛的为妙。」澄光道:「对,对,我怎 么想不到?」 两名和尚挟持着巴颜走进殿来,恼他杀害寺中僧人,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 ,怎地对大喇嘛没点礼貌?」两名僧人应道:「是 !」退了出去。 韦小宝左手提起一只椅子,右手用匕首将椅子脚不住批削。那匕首锋利无比,椅子脚一片 片的削了下来,都不过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睁大了眼,不明他的用意。韦 小宝放下椅子,走到巴颜身前,左手摸了摸他脑袋,右手将匕首比了比。手势便和适才批 削椅脚时一模一样。巴颜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韦小宝怒道:「甚麽行 不行的?我知道西藏密宗的大喇嘛都练有一门铁头功,刀枪不入。我在北京之时,曾亲自用 这把刀子削一个大喇嘛的脑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动。大喇嘛,你是货真价实,还是冒 牌货?若不试你一试,我怎知道 ?」 双儿抿嘴微笑,甚觉有趣。巴颜忙道:「这铁头功我没练过,你一削我就死。」韦小宝道 :「不一定死的,削去两三寸,也不见得就死。大喇嘛,我只削去你一层头盖,看到你的 脑浆为止。我听人说,一个人若是说真话,脑浆不动,如果说谎骗人,脑浆就像煮开了的 水一般滚个不休。我有话问你,要是不削开你的脑袋,怎知你说的是真话假话?」巴颜道: 「别削,别削,我说真话就是。」韦小宝摸了摸他头皮,道:「是真是假,我怎麽知道?」 巴颜道:「我如果说谎。你再削我头皮不迟。」 韦小宝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问你,是谁叫你到清凉寺来的?」巴颜道:「是菩萨顶 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派我来的。」澄光道:「阿弥陀佛,五台山青庙黄庙素无仇怨,菩 萨顶的大喇嘛怎麽会叫你来捣乱?」巴颜道:「我也不是来捣乱。胜罗陀师兄命我来找一个 四十来岁的和尚,说他盗了我们拉萨活佛的宝经,到清凉寺中躲了起来,所以非揪他出来 不可。」澄光道:「阿弥陀佛,那有此事?」 韦小宝提起匕首,喝道:「你说谎,我剖开你的头皮瞧瞧。」巴颜叫道:「没有,没有说 谎。你不信去问胜罗陀师兄好了。他说,我们要装走失了一个小喇嘛,其实是在找那中年 和尚,又说那位皇甫先生认得这和尚,请他陪着来找人。胜罗陀师兄说,这和尚偷的是我 们密宗的秘密藏经,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这和尚,那是大功一件,回到拉萨,活佛一 定重重有赏。」 韦小宝见他脸色诚恳,并非作伪,料想他也是受人之愚,人家不让他得知顺治的真相,当 下也从怀中取出一封西藏文信来,便是道上双儿擒住喇嘛,逼着取来的,展了开来,说道 :「你念给我听,这信中写着些什么。」巴颜道:「是,是!」叽哩咕噜的读了起来。韦小 宝点头道:「不错,你读得很好。这位方丈大师不懂藏文,你用汉语将信里的话说出来。 」巴颜道:「那信裏说,这位大………大人物,的确是在五台山清凉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 ……神龙教要将他请去,咱们可得先……先下手为强。」 韦小宝听他连「神龙教」三字也说了出来,料想不假,问道:「信裏还说些甚么?」巴颜道 :「信裏说道,到清凉寺请了这位大人物来,倒是不难,就怕神龙教得知讯息,又来抢夺 ,所以…所以胜罗陀师兄请北京的达和尔师兄急速多派高手,前来相助。」韦小宝道:「还 有呢?」巴颜道:「没有了,下面没有字了。」韦小宝问道:「那皇甫阁是什么人?」巴颜 道:「他是胜罗陀师兄请来的帮手,昨晚才到的。」韦小宝点点头,向澄光道:「方丈, 我要审那个佛光寺的方丈了,你若是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听听。」澄光道:「最好,最奸 。」命人将巴颜带出,将心溪带来,自己回到禅房之中,也不在窗外听审。 那心溪一进房就满脸堆笑,说道:「两位小施主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是见 所末见,而且是闻所未闻,少年英雄,真是了不起,了不起。」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 的,谁要你拍马屁。」提起脚来,在他屁股上就是一脚。心溪虽痛,脸上笑容不减,说道 :「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奸汉,那是决计不爱听拍马屁的,不过老和尚说的是真心活 ,也算不得是马屁。」韦小宝道:「我问你,你到清凉寺来发疯,是谁派你来的?」心溪 道:「施主问起,老僧不敢隐瞒。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叫人送了二百両银子给我 ,请我陪他师弟巴颜,到清凉寺来找一…找一个人。老僧无功不受禄,只得陪他走一遭。」 韦小宝又是一脚踢去,骂道:「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快说老实话。」心溪道:「是,是 ,不瞒施主说,大喇嘛送了我三百两银子。」韦小宝道:「明明是一千两。」心溪道:「 实实在在是五百两,再多一两,老和尚不是人。」 韦小宝道:「那个皇甫阁又是什麽东西?」心溪道:「这下流胚子不是好东西,是巴颜这鬼 喇嘛带来的。施主放了我之後,老僧立刻送他到五台县去,请知县大人好好洽罪。清凉寺 是佛门清净之地,怎容他来胡作非为?小施主,那几条人命,连同死了的几个喇嘛,咱们都 推在他头上。」韦小宝脸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杀的,怎能推在旁人头上?」心溪道:「 好小爷,你饶了我吧。」 韦小宝叫人将他带出,带了皇甫阁来询问。这人竟是十分硬朗,一句话也不回答。双儿点 他「天豁穴」穴道,他麻痒难当,大声呻吟叫唤,但对韦小宝的问话却始终不答,只说: 「你有种就将爷爷一刀杀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汉。」韦小宝倒敬他是条汉子,道:「好, 我们不折磨你。」命双儿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他命人将皇甫阁带出後,又去请了澄 光方丈来,道:「此事如何了局,咱们得跟那位大人物商量商量。」澄光摇头道:「他是 决计不见外人的。」韦小宝怫然道:「甚么不见外人,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我们若是拍手 不管,他还不是会给人捉了去?不出几天,北京大喇嘛又派人来,还有甚麽神龙教、乌龟教 的,就算我们肯帮忙,也抵挡不了这许多人。」澄光道:「也说得是。」韦小宝道:「你 去跟他说,事情紧急,非商量个办法出来不可。」澄光摇头道:「老衲答应过,寺中连老 衲在内,都不跟他说话的。」韦小宝道:「好,我可不是你寺裏的和尚,我去跟他说话。 」 澄光道:「不行,不行,小施主一进僧房,他的师弟那个莽和尚行癫就会一杵打死了你。 」韦小宝笑道:「他打不死我的。」澄光向双儿望了一眼,道:「你差尊价将行癫和尚点 倒,行痴仍是不会跟你说话的。」韦小宝道:「行痴?他法名叫做行痴?」澄光道:「是。 原来施主不知。」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我无法可施了。只可惜清凉寺好好 一所古庙,却在你方丈手裏教毁了。」澄光愁眉苦脸,连连搓手,忽道:「我去问问玉林 师兄,或者他有法子。」韦小宝道:「这位玉林大师是谁?」澄光道:「是行痴的传法师父 。」韦小宝喜道:「好极,你带我去见见这位老和尚。」 当下澄光领着韦小宝和双儿,从清凉寺後门出去,行了数里,来到一座小小的古庙,庙上 也无匾额。澄光迳行入内,到了後面禅房,只见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团之上正自闭 目入定,对三人进来,全然不觉。澄光打个手势,轻轻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低目垂眉, 双手合什。韦小宝肚裏暗笑,眼着在他身後也坐了下来。四下裏万籁无声,这小庙之中似 乎就只这个老僧。 过了良久,那老僧始终纹丝不动,便如是死了一般,澄光居然也是不动。韦小宝手麻脚酸 ,老大不耐烦,站起了又坐倒,坐倒了又站起,心中对那老僧的十八代祖宗早巳骂了数十 遍。又过良久,那老僧吁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来,见到面前有人,也不感惊奇,只是微微 点了点头。澄光道:「师兄,行痴尘缘未断,有人找上寺来,要请师兄佛法化解。」那老 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己。」澄光道:「外魔却重,清凉寺有难。」便将心溪、 巴颜、皇甫阁等人意欲刦持行痴,幸蒙韦小宝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说了,又说双方都死了数 人,看来对方不肯善于罢休。 玉林默默听毕,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又入定去了。韦小宝大怒,霍地站起,破口大骂: 「操……」只得一个字,澄光连打手势,求他不可生气,又求他坐下来等侯。 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大半个时辰。韦小宝心想:「天下强盗贼骨头,婊子贼泼妇,也都 没这老和尚讨厌。」刚想到这裏,玉林脸露笑容,睁开眼来,说道:「韦施主从北京来?」 韦小宝道:「是。」玉林道:「韦施主在宫裏皇上身边当差办事?」韦小宝大吃一惊,从蒲 团上跳了起来,道:「你…你…你怎么知道?」玉林微笑道:「老衲只是猜想。」韦小宝心想 :「这老和尚邪门,只怕真有些法力。」心中可不敢再骂他了,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 玉林道:「皇上差韦施主来见行痴,有何说话?」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甚麽都知道,瞒 他也是无用。」道:「皇上得知老皇爷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我来向老皇爷请安问好。 如果…如果老皇爷肯返驾回宫,那…那是再好不过了。」康熙本说查明真相之後,自己上五 台山来朝见父皇,这句话韦小宝却瞒住了不说。玉林道:「皇上命施主带来甚麽信物?」当 时康熙本来给父皇写了一信,但转念一想,此信若是落入旁人手中,那可是动摇天下的大 祸事,因此又将信烧了。韦小宝从贴肉裏衣的袋中取出康熙亲笔所写的御札,双手呈上玉 林,道:「大师请看。」 那御札上写的是:「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 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玉林接过来看看,又细细看看所盖的御宝,还给韦小宝,道 :「原来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韦大人,多有失敬了。」韦小宝心下得意:「你可不敢再小觑 我了吧?」可是他脸上神色,也无甚麽恭敬之意,心中的得意不免又淡了下来。 玉林道:「韦施主,以你之意,该当如何处置?」韦小宝道:「我要叩见老皇爷,听老皇爷 的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後,便是个四大皆空的和尚,尘缘早 已斩断,『老皇爷』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骇人听闻,扰了他的清修。」韦小宝默然 不答。玉林又道:「你回去回奏皇上,行痴不愿见你,也不愿再见外人。」韦小宝道:「 皇上是他儿子,可不是外人。」玉林道:「甚麽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儿女都是外人了 。」韦小宝心想:「看来都是你这老和尚在捣鬼,从中阻拦,老皇爷就算不肯回宫,也不 致於连儿子也不见。」说道:「既是如此,我去调遣人马,上五台山来保护守卫,不许闲 杂人等进寺来罗苏滋扰。」 玉林微微一笑,道:「这么一来,清凉寺变成了皇宫内院、官府衙门,还不如回北京皇宫 去直截了当。韦大人这位御前侍卫副总管,变成在清凉寺当差了。」韦小宝道:「原来大 师另有保护老…保护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洗耳恭听。」玉林微笑道:「韦施主小小年 纪,果然是个厉害脚色,难怪十几岁的少年,便已做到这样的大官。」他顿了一顿,续道 :「妙法是没有,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多谢韦施主一番美意,清凉寺倘然真有祸 殃,那也是在刦难逃。」说着合什行礼,闭上双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来,打个手势,退了出去,走到门边,向玉林躬身行礼。韦小宝向玉林扮个鬼 脸,伸伸舌头,右手大姆指按住自己鼻子,四指向着玉林招了几招,意思说:「好臭,好 臭!」玉林闭着眼睛,也瞧不见。三人来到庙外,澄光道:「玉林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有明 示。老衲去将心溪方丈他们都放了。韦施主,今日相见,也是有缘,这就别过。」说着双 手合什,鞠躬行礼,竟是不让他再进清凉寺去。韦小宝心头火起,道:「很好,你们自有 妙计,倒是我多事了。」命双儿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迳自下山,又回到灵境寺去借宿。 他昨晚在灵境寺住,在缘簿上写了一百两银子。住持见大财主重到,殷勤相待。 在客房之中,韦小宝一手支颐,心中发闷,寻思:「老皇帝是见到了,可是他危险得紧, 西臧喇嘛要捉他,神龙教又要捉他。那玉林老贼秃装模作样,没点屁本事,澄光方丈一个 人又有什么用?只怕几天之後,老皇帝便会给人捉了去。我又如何向小玄子交代?」一转头 ,只见双儿秀眉紧锁,神色甚是不快,问道:「双儿,什么事不高兴?」双儿道:「没什么 。」韦小宝道:「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说。」双儿道:「真的没有什么。」韦小宝一 转念,道:「啊,我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裏做官,一直没跟你说。」双儿眼眶儿红了, 道:「鞑子皇帝是大坏人,相公你…怎么做他的官?」 她说了这句话,眼泪已从双颊上流了下来。韦小宝呆了一呆,道:「儍孩子!那又用得着哭 的。」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给了相公,吩咐我服侍你,听你的话。可是……可 是你在朝裏做……做大官,我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哥哥,都是给恶官杀死的,你……你……」说 着便放声哭了出来。 饶是韦小宝机变多智,给她这样一哭,倒也是手足无措,忙道:「好啦,好啦!现下什么都 不瞒你。老实跟你说,我做官是假的,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天父地母,反清复明 』,你懂了吗?我师父是天地会的总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说过了。我们天地会专跟朝廷作 对。我师父派我混进皇宫裏去做官,为的是打探鞑子的消息。这件事十分秘密,若是给人 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 双儿左手一伸,一只柔软的手掌按住了韦小宝嘴唇,低声道:「那你快别说了。都是我不 好,逼着你说出来。」说着破涕为笑,又道:「相公是好人,当然不会去做坏事。我…我真 是个笨丫头。」韦小宝笑道:「你是个乖丫头。」拉着她手,让她坐在身边,低声将顺洽 与康熙之间的情由说了,又道:「小皇帝还只十几岁,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 你想可怜不可怜?今天来捉他的那些家伙,都是大大的坏人,亏得你救了他。」双儿吁了口 气,道:「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韦小宝道:「不过送佛要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给方丈 放了。他们一定不肯甘心,回头又去捉那老皇帝,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煮来吃了 ,岂不糟糕?」他知道双儿心好,要激她勇於救人,故意将顺治的处境说得十分悲惨。 双儿身子一颤,道:「他们要吃他的肉,那为什么?」韦小宝:「唐僧和尚到西天取经,这 故事你听过麽?」双儿道:「听过的,还有孙悟空、猪八戒。」韦小宝道:「一路上有许多 妖怪,都想吃唐僧的肉,说他是圣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双儿道:「啊,我明白啦 ,这些坏人以为老皇帝和尚也是圣僧。」韦小宝道:「是啊,你真聪明。老皇帝和尚好比 是唐僧,那些坏人是妖怪,我是猴儿孙行者,你就是……是……」说着双掌放在自己耳旁,一 招一幌,作扇风之状。双见笑道:「你说我是猪八戒!」韦小宝笑道:「你相貌像观音菩萨 ,不过做的是猪八戒的事。」 双儿连忙摇手,道:「别说冒犯菩萨的话?相公,你像观音菩萨身边的善才童子红孩儿,我 就是……」说到这裏,脸上一红,将下面的话咽住不说了。韦小宝道:「不错,不错!我做善 才童子,你就是龙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说甚么也不分开。」双儿脸颊更加红了,低声 道:「我自然永远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将我赶走。」韦小宝用手掌在自己头 颈裏一斩,道:「就是杀了我头,也不赶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双 儿也伸掌在自己颈裏一斩,道:「杀了我头,也不会走。」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双儿自跟着韦小宝後,守持主仆之分甚严,从不敢跟他说笑,此番听韦小宝吐露真相,心 中甚是欢畅。两人这么一笑,情谊又亲密了几分。韦小宝道:「好,我们自己的事说过了 ,可怎麽想法儿,去救唐僧?」 双见笑道:「救唐僧和尚,总是齐天大圣出主意,猪八戒只是个跟屁虫。」韦小宝笑道: 「猪八戒真有你这样好看,唐僧也不出家做和尚了。」双儿问道:「那为什麽?」韦小宝道 :「唐僧自然娶了猪八戒做老婆啦。」双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猪八戒是猪猡精 ,谁讨他做老婆啊?」韦小宝听她说到娶猪做老婆,忽然想起那口「人参茯苓猪」沐剑屏来 ,不知她和方怡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双儿见他呆呆出神,不敢打断他思路,过了一会,韦小宝道:「是,得想个法子,不让那 些坏人捉了老皇帝去。双儿,譬如有一样宝贝,很多贼骨头都想去偷,咱们使甚麽法儿, 好教这些贼骨头偷不到?」双儿道:「见到贼骨头来偷东西,便都捉了起来。」韦小宝摇头 道:「这法儿不好。我们自己去做贼头骨。」双儿道:「我们做贼骨头?」韦小宝道:「对 了,我们先下手为强,将宝贝愉到了手,别的贼骨头不是偷不到了麽?」双儿拍手笑道:「 我懂啦,你叫我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来。」韦小宝道:「正是。事不宜迟,立刻就走。」 两人来到清凉寺外,韦小宝道:「天还没黑,偷东西偷和尚,都得等天黑了才干。」两人 躲在树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满山皆暗,万籁无声。韦小宝低声道:「寺裏只有方丈一人会 武功,好在他受伤不轻,定是卧床不起。你去将那个胖大和尚行癫点倒了,我们便可将老 皇帝和尚偷出来。只是那行癫力气极大,那根黄金杵打人可厉害得很,须当小心。」双儿 点头称是。 倾听四下无人,两人便轻轻跃进围墙,迳到顺治坐禅的僧房之外。只见板门已然开上,但 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一时末及修理,只这麽搁着挡风。双儿贴着墙壁走近,将门板向 左一拉,只见黄光一闪,呼的一声响,那根黄金杵从空隙中击了出来。双儿待金杵上提, 一跃入内,伸指在行癫胸口要穴上点了两点,低声道:「对不住!」提起双手,抱住了他手 中的金杵。行癫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软倒。这根金杵重达一百二十斤,双儿若不抱住,金 杵落将下来,非压碎他的脚趾下可,韦小宝跟着闪进,拉上了门板。 这僧房甚小,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韦小宝料知便是法名行痴的顺治皇帝, 当即跪倒磕头,说道:「奴才韦小宝,便是日裏救驾的,请老皇爷不必惊慌。」行痴默不 作声。韦小宝又道:「老皇爷在此清修,本来很好,不过外面有许多坏人,想捉了老皇爷 去,要对您不利。奴才为了保护老皇爷,想请你另去一个安稳所在,免得给坏人捉到。」 行痴仍是不答。韦小宝道:「那么就请老皇爷和奴才一同出去。」隔了半晌,见他坐在蒲 团之上,竟是一动不动。这时他在黑暗中已久,见行痴坐禅的姿势,竞和先前听见的玉林 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还是对自己说话不加理睬。 韦小宝又等了一会,道:「老皇爷的身份已经泄漏,清凉寺中无人能够保护,敌人去了一 批,又来一批。老皇爷终究会给他们捉去,还是换一个清净的地方修行吧。」行痴仍是不 答,行癫忽道:「你们两个小孩子是好人,日裏幸亏你们救我。我师兄坐的是枯禅,不跟 人说话的,你要他到那裏去?」他嗓音本来极响,拼命压低,变成十分沙哑。 韦小宝道:「随便到那裏都好。你师兄爱去那裏,咱们便护送他去。只要那些坏家伙找他 不到,你们两位就可安安静静的修行念佛。」行癫道:「我们是不念佛的。」韦小宝道: 「好吧,不念佛就不念佛。双儿,你快将这位大师的穴道解了。」双儿伸手过去,在行癫 背上和胁下拿几下,解了穴道。 行癫向行痴恭恭敬敬的道:「师兄,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行痴道:「师父 可没叫我们离开清凉寺。」他说话声音甚是清朗,韦小宝直到此刻,才听到他的话声。行 癫道:「敌人若再大举来攻,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说凶险, 天下处处凶险,心中平安,世间事事平安。」行癫呆了半晌,道:「师兄指点得是。」回 头向韦小宝道:「师兄不肯出去,你们都听见了。」韦小宝皱眉道:「倘若敌人来捉你师 兄,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割下来,那便如何是好?」行癫道:「世人莫不有死,多活几年, 少活几年,也没甚历分别。」韦小宝道:「甚麽都没分别,那么死人活人没分别,男人女 人没分别,和尚和乌龟猪猡也没分别?」行癫道:「众生平等,原是如此。」 韦小宝心想:「怪不得一个叫行痴,一个叫行癫,果然是痴的癫的。要逼他们走,那是不 成功的了。若将老皇爷点倒,硬架了出去,实在太过不敬,也难免给人瞧见。」一时束手 无束,心下恼怒,说道:「甚麽都没分别,那么孝康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没分别,又为甚麽 要出家?」 行痴突然坫起,颤声道:「你…你说甚麽?」韦小宝一言出口,心下便已後悔,当即跪倒, 道:「奴才胡说八道,老皇爷不可动怒。」行痴道:「从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 这等称呼?快请起来,我有话请问。」韦小宝:「是。」站起身来,心想:「你给我激得开 了口说话,总算有了点眉目。」行痴问道:「两位皇后之事,你从何处听来?」韦小宝道: 「听海大富跟皇太后说的。」行痴道:「你认得海大富?他怎麽了?」韦小宝道:「他给皇 太后杀了。」行痴惊呼一声,道:「他死了?」韦小宝道:「皇太后用『化骨绵掌』功夫杀 死了他。」行痴颤声道:「皇太后会…会武功?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 慈宁宫花园裏动手打斗,我亲眼瞧见。」行痴道:「你是什么人?」韦小宝道:「我是御前 侍卫副总管韦小宝。」说了之後又加上一句:「当今小皇帝亲封的,有御扎在此。」说着 将康熙的御扎取了出来呈上。 行痴呆了片刻,并不伸手去接。行癫道:「这裏从无灯火。」行痴叹了口气,道:「小皇 帝身子好不好?……他做皇帝快不快活?」韦小宝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爷健在,恨不得插翅 飞上五台山来。他在宫裏大哭大叫,又是悲伤,又是喜欢,说什麽要上山来。後来……後来 恐怕误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来向老皇爷请安。奴才回奏之後,小皇帝便亲自来了。」 行痴颤声道:「他……他不用来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说到这裏 ,声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响。双儿听他忍不住流露 了父子亲情,胸口一酸,泪珠儿也是扑簌簌的滚了下来。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老皇爷此刻心情激动,易下说辞,便道:「海大富查得清清楚楚, 皇太后先害死荣亲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贞妃。皇太后知道秘密已 经泄漏,所以亲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上五台山来谋害老皇爷。」行痴叹道 :「你也说得太过份了。端敬皇后明明是生病死的,怎说是孝康所害?」韦小宝道:「一个 人生甚么病都好,总不会全身骨骼都断。」行痴想起董鄂妃死前数日,连小指头儿也不能 动弹,将她抱在怀裏,软绵绵的似乎全身没有骨骼,只道她病重体弱,没有力气,此刻经 韦小宝一提,思及往事,不由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道:「果然……果然不对。」 第五○回有恃无恐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那晚海大富与太后对答的言语,韦小宝当下一一转述出来,他伶牙俐龄,说得虽快,却是 清清楚楚。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这才在她逝世之後,连皇 帝也不愿做,甘弃万乘之位,幽闭斗室之中。虽然参禅数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 等深刻,一听韦小宝提起,甚么禅理佛法,霎时之间都抛於脑後。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对答 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悲愤交集,胸口一股气塞住了,便欲炸将开来。韦小宝说罢,又道: 「皇太后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爷之後,又要去害死小皇帝,她还要去挖了端敬皇 后的坟,又要下诏天下,烧毁『端敬皇后语录』,说『语录』中的话都是放屁,那一个家 裹藏一本,都是要抄家杀头!」 这几句话却是他捏造出来的,可正好触到行痴的创伤。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 拍,喝道:「这贱人,我……我早就该将她废了,一时因循,致成大祸!」原来顺洽当年一心 要废了皇后,立董鄂妃为后,只因皇太后力阻,才搁下来。董鄂妃若不是死,这皇后之位 早晚是她的了。 韦小宝道:「老皇爷,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没分别,小皇帝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坟挖 不得,端敬皇后语录毁不得。」行痴道:「不错,你说得很是。」韦小宝道:「所以咱们 须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杀你,第二步害小皇帝, 第三步挖坟烧语录。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手便不敢下手。」行痴原 是个性子躁、火性大的人,说到头脑清楚,康熙虽然小小年纪,比他父亲已胜十倍。所以 沐王府中人想嫁祸吴三桂,诡计立被康熙识破,韦小宝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许多言语,行痴 尽数信以为真。不过皇太后所要行的这三步棋子,虽是韦小宝捏造出来,却也不是全然诬 陷,皇太后若知自身处境危殆,未始不会干这等大逆之事,至於挖坟烧语录,原是这种阴 毒女人行事的应有之义。 行痴大声道:「幸蒙你点破,否则当真坏了大事。师弟,咱们出去。」行癫道:「是。」 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开板门。 板门一开,只见当门站着一名僧人。行癫看不见面貌,喝道:「谁?」举起金杵。那僧人道 :「你们要到那裏去?」行癫吃了一惊,抛下金什,双手合什,叫道:「师父!」行痴也叫 了声「师父。」原来这僧人正是玉林。他缓缓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韦小宝 心中暗叫:「他妈的,事情要糟!」 玉林缓缓说道:「世间冤孽,须当化解,一味躲避,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孽 既随身,终身是孽。」行痴拜伏於地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 怕未必便这麽容易明白。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 你、恨你、要杀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决心意杀你的因。 你避开她,孽因仍在,若是派人杀了她,冤孽更加深重了。」行痴汗流浃背,道:「是」 。 韦小宝肚裏大骂:「操你奶奶的老贼秃,我要骂你,打你,杀你,你给不给我打骂?给不给 我割下你他妈的秃头?」只听玉林续道:「至於西藏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作孽,意欲 虐害万民,占此花花世界。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眼前这裏是不能住了,你们且随我 到後面的小庙去。」他转身出外,行痴、行癫跟了出去。韦小宝心想:「这件事没办妥, 回京对小皇帝没交代,枉自穿了他的黄马褂。我也跟去瞧瞧。」 他和双儿两人跟着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之中。玉林对他们二人犹如没瞧见一般,毫不理会 ,迳在自己的蒲团上盘膝坐了。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行癫东张西望了一会,也在 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什闭目,一动也不动,行癫却睁大了圆圆的环眼,向空瞪 视,终於也闭上了眼睛,两手按在膝上,过了一会,伸手去摸蒲团的金杵,唯恐失却。韦 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双儿挨着他身子而坐。 韦小宝虽非孙悟空,但性子之活泼好动,也真如猴儿一样,要他在蒲团上安安静静的坐上 一时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是眼见老皇爷便在身旁,就此出庙而去,那说什么也不肯。 他东一扭,西一歪,拉过双儿的手来,在她手心中搔痒。双儿强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 痴指指。 这么挨了半个时辰,他忽然心想:「老皇爷学做和尚,总不成连大便小便也忍得住。待他 去大小便之时,我便去花言巧语,骗他逃走。」想到了这计策,身子便定了一些。一片寂 静之中,忽听得远远大片脚步声响起,初时还听不真切,後来脚步声越响越近,一大群人 奔向清凉寺来。行癫脸上肌肉动了几动,伸手抓起金杵,睁开眼来。见玉林和行痴坐着不 动,迟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闭上了眼睛。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叫嚷喧哗, 良久不绝。韦小宝心道:「他们在寺裏找不到老皇爷,不会找上这裏来麽?且看你这老贼秃 如何抵挡?」果然又隔了约摸半个时辰,大群人拥向後山,来到庙外,有人叫道:「进这小 庙去搜搜!」行癫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挡在禅房门口,韦小宝走到窗边,向外一张,月 光之下,伹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回头看玉林和行痴时,两人仍是坐着一动不动。双儿悄 声道:「怎麽办?」韦小宝低声道:「待会这些人冲进来,咱们救了老皇爷,从後门出去。 」顿了一顿,又道:「若是途中失散,我们到灵境寺会齐。」双儿点了点头,道:「就怕 我抱不起老……老皇爷。」韦小宝道:「只好拖着他逃走。」 蓦地裏外面众人纷纷呼喝:「什麽人在这裏乱闯?」「抓起来!」「别让他们进去!」「妈巴 羔子的,拿下来!」 人影一晃,门中道来了两人,在行癫身边一掠而过。向玉林合什躬身,便盘膝坐在地下, 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禅房房门本窄,行癫身躯粗大,当门而立,身侧已无空隙,但 这名和尚轻轻巧巧的窜了进来,似乎连行癫的衣衫也未碰到,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 。这时外面呼声又起:「又有人来了!」「拦住他!」「抓了起了!」却听得砰蓬、砰蓬之声 大作,有人身子飞了出去,摔在地下,禅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一言不发,坐在先前进 来的两僧下首。 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韦小宝大感有趣,心想不知还有多少和尚到来,再来几对 ,禅房便无隙地可坐了。但来到第九对後便再无人来。 第九对中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韦小宝又是奇怪,又是欣慰:「这十七个和尚的武 功,如果都和澄光差不多,敌人再多,那也不怕。」外面敌人喧哗叫嚷,却是谁也不敢冲 门。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少林寺硬要替清凉寺出头,将事情揽到自己 头上吗?」禅房内众人不答。隔了一会,听那老者道:「好,今日日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 面子,咱们走!」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众人都退了下去。 韦小宝一一打量那十八名僧人,年老的已七八十岁,年少的不过二十左右,或高或矮,或 俊或丑,僧袍内有的突出一物,似是带着兵刃,心想:「他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那么澄 光方丈也是十八罗汉之一了。玉林老贼秃有恃无恐,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这些 和尚在这裏坐禅入定,不知搞到几时,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站起身来,走到行痴 身前跪倒,说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你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我这就要 回去了,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 行痴睁开眼来,微微一笑,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说,不用上五台来扰我清修。 就算来了,我也一定不见。你眼他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 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韦小宝应道:「是!」 行痴探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道:「这一部经书,去交给你主子。跟他说:天 下事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 那么我们促那裏来,就回那裏去。」说着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心道:「莫非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经』?陶姑姑说,满州入关 打天下,时时想到自己人少,汉人多出百倍,未必能久占汉人江山,若是被赶出关外,八 部经书中,藏有宝库的地图,找到财物,便可在关外安身过活。」见行痴递来,便伸出双 手接过。 行痴隔了半晌,道:「你去吧!」韦小宝道:「是。」爬下磕头。行痴道:「不敢当,施主 请起。」韦小宝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突然间童心忽起,转头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 了这麽久,不小便麽?」玉林恍若不闻。 韦小宝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门槛,行痴道:「跟你主子说,他母亲再有不是,总是母亲, 不可失礼,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韦小宝答应了,心说:「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 韦小宝回到灵境寺,关上一层门,打开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经」,只不过书函是 用黄布所制。他琢磨行痴的言语,和陶红英听说若合符节。行痴说:「倘若天下百姓都要 我们走,那么我们从那裏来,就回那裏去。」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要同去的话,自是回 关外了,他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当是说满州人回关外,可以靠了这小包而过日子,又想 :「老皇爷命我将这小包交给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有六部经书,再加上这一部共有 七部。八部中只差一部了。倘若交给了小玄子,只怕六部经书,也是无用。反正他说就是 小玄子上五台山来,他也是不见,死无对证,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东西,若不吞没,对小起 韦家祖宗。」 但想小皇帝对自己十分信任,吞没他的东西,未免愧对朋友,心下总有些不安,可是随即 安慰自己:「今天我若不命双儿搭救,老皇爷已给西藏喇嘛捉了去,这部经书也早给喇嘛 夺去。我不过是从喇嘛手中抢回来,又有什么对不住他的?老皇爷谢我救命之恩,送我一 部经书,那也是理所当然。性命要紧,还是经书要紧?性命自然比经书贵重百倍了。他送给 我这部经书,只不过是一百份中还了一份债,还有九十九份没还。日后再设法索债便了。 」想到此处,登时心安理得。 次晨带同双儿,于八等一干人下山。韦小宝这番来五台山,见到了老皇爷,不负康熙所托 ,既得了一部经书,途中还得了双儿这样一个又美貌又是武功高强的小丫头,心中甚是高 兴。 走出十余里,山道上迎面有一个头陀走来,这头陀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癫难分上下, 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极瘦,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了一半,脸上皮包骨头,双目 深陷,当真便如僵尸一般,这头陀只怕要四个拼成一个,才跟行癫差不多。身上穿一件布 袍,宽宽荡荡,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转过了头,闪身道旁,让他过去。那 头陀走到他身前,却停了步,问道:「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 韦小宝道:「不是。我们从灵境寺来。」那头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将他身子拗转 ,跟他正面相对,问道:「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 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韦小宝登时全身皆软,丝毫劲弹不得,忙道:「胡说八道,你瞧我 像太监么?我是杨州韦公子。』双儿见他被头陀制住,喝道:「快放手!怎地对我家公子无 礼。」那头陀右手一伸,已按到双儿肩头,道:「听你声音,也是个小太监。」双儿右肩 一沉,这一按便按了个空,一指伸出,疾点他「天豁穴」,噗的一声,点个正着。可是手 指触到之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险折断,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 来,跟着肩头一痛,已被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头陀嘿嘿嘿的笑了三声,道:「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厉害,真正厉害。」双儿飞起左 腿,砰的一声,踢在他的胯上,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岩石,大叫一声:「哎哟!」眼泪 直流。那头陀道:「小太监武功了得,当真厉害。」双儿叫道:「我不是小太监!你才是小 太监,哎哟 !」 那头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小太监?」双儿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骂人啦。 」那头陀道:「你点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还怕你駡人?你武功这样高强,定是皇 宫裏派出来的,我得搜搜。」双儿道:「你武功此我更高,那么你便是皇宫裏派出来的了 。」那头陀道:「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左手提了韦小宝,右手提了双儿,向山上飞步 便奔。那两个少年大叫大嚷,那头陀毫不理会,提着二人直如无物,脚下迅速之极。于八 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那敢作声? 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韦小宝只觉 耳畔呼呼风响,心道:「这头陀如此厉害,莫非是山神鬼怪?」奔了一会,那头陀将二人往 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若是不说实话,我提你们到这山峯上,掷将下来。」所指之 处,是个极高的山峯,峯尖已没入云雾之中。韦小宝道:「好,我说实话。大师父,她…… 她是我的……我的………」那头陀道:「是你的什么人?」韦小宝道:「是我的………老婆!」 「老婆」二字一出口,那头陀和双儿都是大吃一惊。双儿满脸通红,那头陀奇道:「什么? 什么老婆?」韦小宝道:「不瞒大师父说,我是北京城裏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隣居的这 位小姐,於是……我们私订终身後花园,她爹爹不答应,我就带了她逃出来。你瞧,她是个 姑娘,怎麽会是小太监,真是冤哉枉也了。你若是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露出一头秀发,其时天下除了僧道头陀,都须剃去半边头发。双 儿长发披将下来,直垂至肩,自是个女子无疑。韦小宝道:「大师父,求求你,若是将我 们送交官府,那我可没命了,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放了我们吧!」 那头陀道:「如此说来,你果然不是太监了,太监那的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 年纪,胆子倒是不小。」 一面说,一面放开了他,又问:「你们上五台山来干什么?」韦小宝道:「我们中眼灵境寺 去拜菩萨,求菩萨保佑,让我落难公子中个状元,将来她………我这个老婆,就好做一品夫人 了。」甚么「私订终身後花园,落难公手中状元」,都是他在扬州时听说书先生说的。 那头陀想了片刻,道:「那麽是我认错人了,你们去吧!」韦小宝大喜,道:「多谢大师。 」携了双儿的手,向山下走去。只走得几步,那头陀道:「不对,回来!小姑娘,你武功很 是了得,点我一指,踢我一脚,我这时还在疼痛。」说着摸了摸腰间「天豁穴」,问道: 「你这武功是谁教的?是甚麽家数?」 双儿可不会说谎,胀红了脸,摇了摇头。韦小宝道:「她这是家传的武功,是她妈妈教的 。」那头陀道:「小姑娘姓什么?」韦小宝道:「这个,嘻嘻,说起来有些不大方便。」那 头陀道:「什么方便不方便,快说。」 双儿道:「我们姓庄。」那头陀摇头道:「姓庄?不对,你骗人,天下姓庄的人中,没有这 样武功高手,能教了这样的女儿出来。」韦小宝笑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极多,你又怎能 都知道 ?」那头陀怒道:「我在问小姑娘,你别打岔。」说着轻轻在他肩头一推。 这一推使力极轻,生怕韦小宝经受不起,手掌刚碰到韦小宝肩头,只觉他顺势一带一卸, 虽无劲力,所用招式却是一招「风行草偃」,移肩转身,左掌护面,右掌伏击,守御得极 是严谨。那头陀大吃一惊,右手探出,抓住了他胸口。韦小宝右掌自然而然的戳出,一招 「灵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错,噗的一声,戳在那头陀颈下,手指如戳铁板,「啊哟 」一声,大叫起来。双儿见他出手,双掌飞舞,向头陀攻去。那头陀掌心发劲,已将韦小 宝胸口穴道封住,对双儿倒是不敢轻视,回身相斗。双儿窜高伏低身法轻盈,只是那头陀 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全身似乎刀枪不入,不用理会双儿的拳击,七八招後,两 手已圈住她项颈,左肘弯过一撞,封了穴道,转身问韦小宝道:「你是说富家公子,怎地 会使辽东神龙岛的擒拿功夫?」韦小宝道:「我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不能使辽东神龙岛的功 夫?难道一定要穷家小子,才能使麽?」口中敷衍,拖延时刻,心念电转:「辽东神龙岛功 夫,那是什麽功夫?是了,海大富这老乌龟说道,老婊子假冒武当派,其实是辽东蛇岛的功 夫,那神龙岛,便是蛇岛了。不错,老婊子与神龙教的人勾勾搭搭,他们嫌蛇字不好听, 自称为『神龙』。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我时时和小玄子拆招比武,不知不觉间学 上了这几下擒拿手法。」那头陀怒道:「胡说八道。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心想:「若说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等於招认自己是宫裏的小太监。」他念头转得 极快,道:「是我叔叔的一个相好,一个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头陀奇道:「柳燕姑娘 是你叔淑相好?你叔叔是甚麽人?」韦小宝道:「我叔叔韦大宝,是北京城裏有名的风流公 子,白花花的银子一使便是一千两,相貌像戏台上的小生一样。那位胖姑娘一见就迷上他 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裏来,花园围墙跳进跳出。我缠住她要教武功,她就教了 我几手。」那头陀将信将疑,问道:「你叔叔会不会武功?」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他会 屁武功?常常给柳燕姑姑抓住了头颈,提来提去,半点动弹不得。我叔叔急了,骂道:『儿 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儿子提老子!孙子提爷爷也不打紧。』」 他绕着弯子骂人,那头陀可丝毫不觉,追问柳燕的形状相貌,韦小宝竟是说得分毫不错, 道:「这个胖姑姑最爱穿红绣鞋。大师父,我猜你爱上了她,是不是?几时你见到她,就跟 她一起睡觉,睡了永远不起来好了。」那头陀那知柳燕已死,这话似是风言风语,其实是 毒语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但对他的话却是信了,伸手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拍 ,解他穴道。不料这一记正拍在他怀中那部「四十三章经」上,拍的一声,穴道并未解开 。 那头陀道:「什么东西?」韦小宝道:「是我从家裏偷出来的一大叠银票。」那头陀道:「 吹牛!银票那有这麽多的?」探手到他怀裏一摸,拿了那小包出来,解开一看,赫然是一部 经书。他一怔之下,登时满脸堆欢,道:「四十二章经,四十二章经!」急忙包好了,放入 自己怀中,抓住韦小宝胸口,将他高高举起,厉声喝道:「那里来的?」 这一句话可不易答了,韦小宝笑道:「嘻嘻,你问这个麽?说来话长,一时之间,那说得完 。」他是在拖延时刻,要想个天衣无缝的法子来骗那头陀。要说这经书从何处得来,胡乱 捏造个原由,那自是容易之极,但经书入他手中,如何骗得回来,可就难了。那头陀大声 道:「是谁给你的?」 便在这时,韦小宝只见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来,看模样便是清凉寺後庙所见少 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转头一看,又见到了几名,连同西首山坡上来的几名,共是十七八 名,心下大喜,暗道:「贼头陀,你武功再强,也敌不过少林十八罗汉。」那头陀又喝: 「快说,快说!」突然之间,他也见到了山坡上自东、北、西三面缓缓上来的十余名和尚, 却也不放在心上,问韦小宝道:「那些和尚来干什么?」韦小宝道:「他们听说大师父武功 高强,十分佩服,是来拜你为师。」那头陀摇头道:「我从来不收徒弟。」大声道:「喂 ,你们都给我滚蛋,莫来罗苏!」这一声呼喝,群山四应,威势惊人。 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闻,一齐上了山坡。一名长眉毛的老僧合什说道:「大师是辽东的胖 头陀矮尊者麽?」韦小宝身在半空。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头陀身材之高瘦,世 间罕有,这个老和尚又不是瞎子,怎么问他是不是胖头陀、矮尊者,那多半是讥刺於他了 。不料那头陀大声道:「我正是胖头陀矮尊者,你们知道我名字来历,也不是寻常之辈, 大师是谁?」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长达摩院,这裏十七位师弟,都是少林寺 达摩院的同侣。」 矮尊者「啊」的一声,再也不敢托大,缓缓将韦小宝放了下来,说道:「原来少林寺达摩 院的十八罗汉一齐到了。我一个人可打你们不过。」澄心合什道:「大家无冤无仇,都是 佛门一脉,怎地说到个「打」字?辽东高矮二尊者神功无敌,我们素来仰慕,今日有缘拜见 ,实是大幸。」说到这裏,其余十七名僧人一齐合什行礼。矮尊者躬身还礼,还没挺直身 子,便问:「你们到五台山来,有什么事?」 澄心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施主,跟我们少林寺颇有些渊源,求大师高抬贵手,放了他 下山。」矮尊者略一迟疑,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又知少林十八罗汉个个武功惊人,单打独 斗是一点不怕。他十八人齐上就对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师面上,就放了他。」说 着仰身在韦小宝小腹上轻轻一拍,解开了他穴道。 韦小宝一站起,便伸出右掌,道:「那部经书,是这十八罗汉的朋友交给我的,命我送去 ………送去少林寺,交给主持方丈,你还给我吧?」矮尊者怒道:「甚麽?这经书跟少林寺有甚 麽相干?」韦小宝大声道:「你夺了我的经书,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给人的,非同小可,快 快还来 !」 矮尊者道:「胡说八道!」一转身,便向北边山坡下纵去。三名少林僧飞身而起,伸手往他 臂上抓去。矮尊者不敢和众人恋战,一侧身,避开了三僧的抓拿,别瞧他身形奇高,行动 却是灵巧无比。少林三僧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绝顶,竟然没碰到他衣衫。但矮尊者这么 一避,毕竟慢了瞬息,又有四名少林僧拦在他身後,八掌交错,挡住了他去路。 矮尊者鼓气一声大喝,双掌一招「五丁开山」推出,乘着这股威猛之极的势道,向山坡疾 冲而下。四名少林僧一齐出掌,分击左右。矮尊者双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觉左方击来掌 力甚是刚硬,右方二僧的掌力之中却是含有绵绵柔劲,不由得心中一惊:「素闻少林派外 家硬功夫天下无双,可是右首这两个和尚的掌力刚中有柔,内外功夫俱是十分了得,当真 不可轻敌。」双掌一分,将对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时,背後又有三只手掌抓将过来。 矮尊者一瞥之间,见到左侧又有二僧挥拳击到,当即双足一点,向上跃起,目光电射,但 见背後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龙爪」「虎爪」「鹰爪」三形,心下登现怯意, 大袖急转,卷起一股旋风,左足落地,右手已将韦小宝抓起,叫道:「要他死,还是要他 活?」 十八少林僧或进或退,结成两个圆圈,分两层团团将他围住。澄心说道:「这位小施主那 部经书,干系重大,请大师施还,结个善缘。我们感激不尽。」矮尊者右手将韦小宝高高 提起,左掌按在他天灵盖上,不答澄心之言,大踏步向北便走。 第五一回十八对一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这情势甚是分明,若是少林僧出手阻拦,他左掌微一用力,韦小宝立时头盖破裂。挡在北 方的几名少林僧略一迟疑,念声「阿弥陀佛」,只得让开。矮尊者提着韦小宝向北疾行, 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罗汉展开轻功,紧紧跟随其後。这时双儿被封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 开,眼见韦小宝被擒,甚是惊惶,提气急追。她拳脚功夫因得高人传授,已与一流高手不 相上下,可是毕竟年幼,内力修为和十八少林僧却相差极远,加上身矮步短,只赶出一二 里,巳远远落在後面,她心中一急,便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见矮尊者手中 提了一人,奔势丝毫不缓,少林僧竟然赶他不上。 再奔得一会,只见矮尊者提着韦小宝,向正北方的一座高峯疾驰而上。十八少林僧也追了 上去。上峯小路只有一条窄道,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线,鱼贯而上。双儿奔到峯脚,已是气 喘吁吁,呼吸艰难,仰头一看,见峯顶耸入云雾之中。心想这恶头陀将公子捉到山峯顶上 ,山峯这样高,万一失足,摔将下来,摔死了恶头陀不打紧,公子那裏还有命在?正惶急间 ,忽听得隆隆声响,一块块大石从山道上滚了下来,十八少林僧纵跃如飞,不住闪避,却 原来矮尊者上峯之时,不断飞足踢动路边岩石,滚下阻敌。十八少林僧那能让岩石伤了?可 是跟他相距却更加远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阁动手时胸口受伤,内力有损,一个人又落在十 七僧之後。 双儿提气上峯,叫道:「方丈大师,方丈大师!」澄光回过头来,站定了等她。见她奔得上 气不接下气,神色惊惶,安慰她道:「别怕!他不敢害你公子。」拉住她手,缓缓上山。双 儿似在波涛之中抓到了一块木板,心中稍慰,问道:「方丈,他………他不会伤害公子?」澄 光道:「不会的。」他话是这么说,可是眼见矮尊者如此凶狠,又怎能断定? 这座山峯原来是五合山的南台,甚是险峻陡峭。幸好山道曲折,转了几个弯,矮尊者踢下 的岩石便打不到人了,澄光见双儿奔得气急,携着她手,不让她急奔受伤。 待得双儿随着澄光走上南台顶,只见十七名少林僧团团围住了一座庙宇,矮尊者和韦小宝 自然是在庙内了。原来五台山共有五座高峯,峯顶各有一庙。五台山是佛教中文殊菩萨演 教之塲,每座庙中所供文殊名号不同,以文殊菩萨神通广大,以不同世相现身。东台座海 峯,建望海寺,供聪明文殊:北台叫斗峯,建灵应寺,供无垢文殊,中台翠岩峯,建演教 寺,供儒童文殊,西台挂月峯,建法雷寺,供狮子文殊,南台锦秀峯,建普济寺,供智慧 文殊。众人所登的山峯便是锦綉峯,那庙寺便是普济寺。 双儿叫了几声:「公子,公子!」不闻应声,拔足便奔进寺去。澄光叫道:「别进去!」伸 手欲拉,双见身法灵便,竟没拉住。 双儿直冲进殿,只见矮尊者站在大雄宝殿滴水檐口,左手仍是抓着韦小宝。双儿扑将过去 ,叫道:「公子,恶和尚没伤了你吗?」韦小宝道:「你别急,他不敢伤我。」矮尊者怒道 :「我为甚麽不敢伤你?」韦小宝笑这:「你若是动了我一根毫毛,少林十八罗汉捉住了你 ,将你回复原状,又变成了又矮又胖,那你可糟了。」矮尊者脸色大变,颤声说道:「什 么回复原状?你…你…你怎么知道?」 其实韦小宝一无所知,只是见他身形奇高极瘦,名字却叫作「胖头陀,矮尊者」,随口乱 说,不料误打误撞,竟说中了他的心病。韦小宝鉴貌辨色,听他语音中含有惊惧之情,当 即嘿嘿冷笑,道:「我自然知道。」矮尊者道:「谅他们也没这本事。」韦小宝觉得他拉 着自己胸口的手微微发抖,说道:「他们不知道,清凉寺中那个玉林大和尚可知道,他们 只消一问,不就全明白了?」矮尊者大吃一惊,道:「玉林老和尚在清凉寺中?」韦小宝道 :「你若不信,自己去看看就明白了。」矮尊者突然大怒,叫道:「我干麽去看?他奶奶的 ,老子死也不去。」韦小宝道:「那部四十二章经,就是玉林老和尚交给我的,你不去见 他,他就会来见你的。」 突然之间,矮尊者怒发如狂,右足飞出,砰的一声巨响,将阶前一个石鼓踢了起来,直撞 上照壁,石屑纷飞,叫道:「玉林老和尚若上峯来,老手先一把将你捏死。老子言出如山 ,说过了就一定干。」韦小实暗暗叫苦,寻思:「这一下胡说八道,可说得不对头了。不 知他为甚麽对玉林如此痛恨。这老贼秃倘真上峯来,老子的小命岂不是白白的送在他手裏? 」他不明其中关窍所在,只怕说多错多,一时不敢再说。 矮尊者问双见道:「你来作甚麽?活得不耐烦了?」双儿道:「我跟公子同共生死,你如伤 他了半分,我跟你拚命。」矮尊者怒道:「他妈的,这小贼有甚麽好?你这女娃娃倒对他有 情有义?」双儿脸上一红,答不出来,道:「公子是好人,你是坏人。」只听得外面十八名 少林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矮尊者脸上变色,又听十 八僧齐声说道:「矮尊者,你把小施主放了出来,将经书还了他吧!」矮尊者身子一阵剧 震,左手放开了韦小宝,双手按住耳朵,似是少林十八僧的声音难听之极,说甚麽也不愿 多听。双儿俯身抱起韦小宝。飞身便向庙外奔出。矮尊者右手探出,抓向她背心。 双儿斜身一让,这一下没抓中,第二下可逃不脱了,终於给矮尊者抓了回来。只听得十八 少林僧又齐声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矮尊者,你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英雄奸汉 ,为难一个小孩子,岂不贻笑天下?」这几句话说来甚是平和,但韦小宝听在耳裏,只觉胸 臆胀塞,周身难受。矮尊者怒吼:「你们再使邪法,老子可要不客气了。大家一拍两散, 杀了小子,毁了经书,瞧你们有什么法子。」 他这一声吼叫倒是十分有效,少林僧似是怕他害人毁经,不再齐声说话。过了一会,澄心 说道:「矮尊者,你要怎样才肯放人还经?」矮尊者道:「你们只须答应不来罗苏,我便立 即放人,那经书可无论如何不能交还。」寺外众僧寂然无声。矮尊者又点了韦小宝与双儿 的穴道。四顾殿中情状,筹思脱身之计,突然间灰影闪动,十八名少林僧都走了进来。五 名少林僧贴着左壁绕到他身後,五名少林僧沿右壁到他身後,顷刻之间,又成包围之势。 矮尊者怒道:「有种的就单打独斗,一个个来试试老子手段,你们就是车轮大战,老子也 不放在心上。「澄光合什道:「请恕老枘无礼,我们可要一拥齐上了。」矮尊者提起左足 ,轻轻踏在韦小宝头上,嘿嘿冷笑,意思甚是明白,众僧若是上前群殴,他足上稍一用力 ,便先踏碎了韦小宝的头颅。韦小宝闻到他鞋底的烂坭气息,又惊又怒,苦於穴道被点, 身子固然动弹不得,而他这只臭脚在头上一搁,脑子竟也似胡涂了,再也想不出脱身之计 。二十一人相互瞪视,都是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韦小宝眼珠乱转,要在殿上找些惹眼之物,胡说八道一番,引开矮尊者的目光,只消他稍 一疏神,少林僧众便有相救之机。可是他脑袋给踏在脚下,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但见院 子裏有只大石龟,背上竖着一块石碣,此外甚么也见不到了。韦小宝道:「矮师傅,你爹 爹老是爬在院子里,背上压着万斤之重,那不太辛苦麽?你也不救他一救,也真是不孝。」 矮尊者道:「甚么我爹爹爬在院子裏,满口胡言。」韦小宝道:「那『四十二章经』共有 八部,你只拿到一部,得不到其余七部,单是一部经书,又有何用?」矮尊者急问:「其余 七部在那里?你知不知道?」韦小宝道:「我自然知道。」矮尊者道:「在那裏 ?快说;你 若不说,我一脚踏碎了你脑袋。」韦小宝道:「我本来不知,刚才方知。」矮尊者奇道: 「刚才方知?那是什么意思?」 那石碣之上,刻满了弯弯曲曲的篆文,韦小宝自然不识,他却假装诵读碑文,缓缓的道: 「四十二章宝经,共分八部,第一部藏於河南省什么山什么寺之中。那几个字我不认识。 「矮尊者问道:「什么字?」见他目光凝视院子中的石碣,奇道:「这块石头上刻明白了? 」韦小宝不理,作凝神读碑之状,道:「第二部藏於山西省笔架山的什么尼姑庵中,大师 ,这两个字我不认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个明白。」矮尊者信以为真 ,俯身提起韦小宝,走到殿门口,细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文,说是文字,自己可一字不 识,但说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作甚?只听韦小宝继续念道:「第三部在四川成都府什么 山?我又不识了。」 矮尊者早就听人说过,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必须八都齐得,方有莫大效用,至於在何处 ,他却一无所知,听韦小宝这么说,心下无半分怀疑,当即松脚,拉了他起来,问道:「 第四部藏在何处?」韦小宝眯着眼凝望石碣,脑袋先向左侧,又向右侧,摇了摇头,道:「 我看不清楚。」矮尊者提起他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一脸询问之色。韦小宝 道:「我头上痒得很。」矮尊者道:「甚么?」韦小宝道:「这庙裏有跳蚤,在我头发裏咬 我,矮尊者,你给我捉了出来。头皮痒得厉害,眼睛就瞧不清楚。」 矮尊者除下他帽子,伸出一只巨掌,五根棒捶般的大手指在他头发中搔了几下,道:「好 些了吗?」韦小宝道:「不行,那跳蚤咬我左边头皮,你却搔右边,越搔越痒。」矮尊者便 去搔他右边头皮,韦小宝道:「啊哟,跳蚤跳到我头颈裏了,你瞧见么?」矮尊者并非蠢人 ,明知他是在作怪,只是要靠他读出石碣上蝌蚪一般的文字,便在背上推了几下,解开他 的穴道,左手轻轻按住他肩头,防他逃脱,道:「你自己搔吧!」韦小宝道:「啊哟,这他 奶奶的眺蚤好厉害,定是三年没吃人血了,本来矮矮胖胖的,现下饿得又瘦又瘪,拚命来 给老子为难。」说着左手伸入衣领,用力搔痒。矮尊者知他绕个弯儿,又来骂曰己是跳蚤 ,只装作不知,问道:「第四部经书藏在何处?」韦小宝道:「嗯,第四部经书,藏於河南 什麽山少………少林寺的达………达什么院啊?」矮尊者吃了一惊,道:「藏在少林寺的达摩院 中?」 韦小宝见他对十八少林僧十分忌惮,而这些少林僧又说是达摩院的,故意出个难题作弄他 一下,料想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少林寺达摩院去盗经,说道:「这是『摩』字么? 我可不识得。矮尊者,你这个难字都认得,何必叫我读?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说来惭 愧,每一行中倒有几个字不识。」眼见矮尊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又斜眼察看少林僧众 ,显得怔仲不定,便悄悄伸手,将靴桶中的匕首抽了出来,藏入衣袖之中。矮尊者道:「 第五部藏在那裏?」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门派,韦小宝曾听海大富说过,又听他说皇太后冒充武当派,皇太后 则说海大富是崆峒派,武当,崆峒,想来也是两个大门派了,於是将第五部,第六部说成 分藏武当,崆峒两山之中。矮尊者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韦小宝说第七部经书是云南沐王 府中的人得了去,第八部则是在「云南甚麽西王的王府」之中。白寒枫曾给他吃过苦头, 这么说可以给沐王府找些麻烦,吴三柱平西王府中好手如云,连师父也甚是忌惮,矮尊者 如敢去惹事生非,定会吃个大大的苦头。 不料矮尊者脸色突变,道:「你说第八部经书是在平西王府中?」韦小宝道:「这个字我不 识,不知是不是平西王。」矮尊者大怒,猛喝一声:「胡说八道!这块石碑没有一千年, 也有五百年。吴三柱有多大年纪了?几百年前的碑文,怎麽会写上吴三桂的平西王?」那石 碣颜色乌黑,石龟和石碣上生满了青苔,所刻的文字班驳残缺,一望而知是数百年前的古 物。韦小宝毕竟年纪幼小,不明这个道理,信口开河,扯到了吴三桂身上。 韦小宝心中暗叫:「糟糕,糟糕!」嘴头兀自强辩:「我说过不识得这个字,是你说平西 王的,说不定古时候云南有个狗西王,猫西王,乌龟西王呢。矮大师,我跟你说,这些字 弯弯曲曲,很是难认,你识得就识得,不识就不识,假装识得,读成了平西王吴三桂,这 裏众位大和尚个个学问高深,你乱读白字,岂不笑歪了他们的嘴巴?」这番话效是极有道理 ,说得矮尊者一张瘦脸登时满面通红。他倒不生气,点了点头,道:「这些蝌蚪字,我是 一字不识,原来不是平西王。下面又写着些什么字?」 韦小宝寻思:「好险!抢白了他一顿,才遮掩过去。倒得说几句好听的话,教他开心开心 ,他将『蛇岛』说成是『神龙岛』,又认得胖婆娘柳燕,多半是神龙教中的人物。」侧头 看了半晌,道:「下面好像是『寿与天…天…天…』天什么啊?」矮尊者神色登时十分紧张, 道:「你仔细看看,寿与天什么?」韦小宝道:「好像是一个…一个…嗯…一个『齐字』对了 ,是『寿与天齐』!」矮尊者大喜,双手连搓,道:「果然有这句话,还有什麽字?「韦小 宝道:「这些字古裏古怪,真是难认,是了,那是一个『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 有『神龙』二字!你瞧,那是『神通广大』四字。」矮尊者「哗」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 ,道:「当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寿与天齐?这千年石碑上已写上了?」韦小宝证:「上面 写得有,这是…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立的碑,派了秦叔宝、程咬金立的,碑上写得明明白白, 唐朝有个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军师,叫做徐茂功,他算到千年之後,大清朝有个神龙教 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扬州茶馆中说书先生说隋唐故事,他是听得多了,什么程咬金、徐茂功的名字,烂熟於胸 。其实徐茂功是唐朝开国大将,绝非捏指一算,便知过去未来的牛鼻子军师,韦小宝却那 裏知道?他只求说得活龙活现,骗得矮尊者晕头转向,十八少林僧便可乘机救他出去。至於 「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云云,那是在庄家的大宅之中,听得章老三等神龙教教众 说的。 果然矮尊者一听之下,抓头搔耳,张大了口合不拢来。韦小宝道:「这大石头後面,不知 还写了些什么。」矮尊者道:「是!」绕到石碣後去察看。韦小宝一个箭步,向後跳出。矮 尊者一惊,急忙伸手去抓。两边四名少林僧同时挥掌拍出。矮尊者只得挥拳抵挡。韦小宝 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後。顷刻之间,又有四名少林僧拥上。 这八名少林僧足下不停,绕着矮尊者急奔,手上不断发招,也不管这一招是否击中对方, 一击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条手臂分从八个方位打到,正是一个习练有素的阵法。 矮尊者守势也是严密,以一敌八。一时竟无败象。但斗得一会,便转头向石碣望了一眼, 只听得拍拍两声响,一名少林僧和矮尊者各中了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 补了进来,再斗一会,矮尊者腿上被踢中了一脚,他双臂伸直,转了一圈,将八名少林僧 逼得各自退开两步,叫道:「且住!」八僧又各退两步。矮尊者道:「今日寡不敌众,这部 经书就让给你们吧!」伸手入怀,摸出了经书。 澄心左手一挥,八名少林僧踏上两步,和矮尊者相距不过三尺。各人提掌蓄势,若他有何 诡计,少林寺八项绝艺便同时招呼到他身上。矮尊者并不理会,伸手将经书交过。澄光丹 田中内息数转,周身布满了暗劲,左手三指捏成功诀,对方若是暴起攻击,左手一探,便 点到他胸腹之间的「商曲穴」上,攻守俱备之後,这才伸出右手,慢慢终经书接过。不料 矮尊者全无异动,交还了经书,微微一笑,说道:「澄光大师,你们少林十八罗汉名满天 下,十八人打我一个,未免不大光采吧!」澄光将经书放入怀中,合什躬身,道:「得罪 了。少林僧单打独斗,不是矮尊者的对手。」左手又是一挥,众僧一齐退开,唯恐他又来 捉拿韦小宝,五六名僧人都挡在他身前。矮尊者道:「韦施主,我有一事诚心奉恳,请你 答允。」韦小宝道:「甚麽事?」矮尊者道:「我想请你上神龙岛去做几天客人。」韦小宝 吃了一惊,道:「甚麽?要我去神龙岛?这种地方……」矮尊者道:「小施主的经书已由澄光 大师收去,小施主来到神龙岛,我们合教上下,决以上宾之礼恭敬相待,见过洪教主後, 定然送小施主平安离岛。」他见韦小宝扁了扁咀,显是决不相信自己的话,便道:「澄光 大师,请你作个见证。矮尊者说过的话,可有不作数的?」 澄光知道这头陀行事邪妄,但亦无重大恶行,他高矮二头陀言出必践,倒是早有所闻,说 道:「矮尊者言出有信,这是众所周知的。只不过韦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龙 岛。」韦小宝道:「是啊,我忙死了,将来有空,再去神龙岛拜见矮尊者和洪教主吧。」 矮尊者忙道:「该说洪教主和他老人家属下的胖头陀。第一,天下无人可以排名在他老人 家之上,先论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便是大大的不敬。」韦小宝笑道:「那么皇帝呢? 」矮尊者毫不思索,道:「自然是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後。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 不得提甚麽『尊者』,甚麽『真人』的称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为尊。」韦小宝一 伸舌头,道:「洪教主这么厉害,我是更加不敢去见他了。」矮尊者道:「洪教主仁慈爱 众,恩泽被於天下,像小施主这样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老人家见了一定十分欢喜。小 施主神龙岛之行,一定满载而归。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赐,那是不必说了,说不定他老人 家一高兴,传你一招半式,从此小施主纵横天下,终身受用不尽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热切之意,见於颜色。本来他对韦小宝完全不瞧在眼内,曾伸脚 踏在他头上,但这时满口「小施主」,又说甚麽「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韦小宝听 不清楚,将一条竹篙般的身子弯了下来,就着他说话。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言语,在庄家 看到章老三等一干人举止,又想起皇太后和柳燕,男扮女装假宫女的模样,对神龙教实是 说不出的厌恶,相较之下,所识的神龙教人物之中,倒是这个矮尊者还有几分英雄气慨, 可是他恃强夺经,将自己提来提去,忽然间神态大变,邀请自己去神龙岛作客,定然不怀 好意,莫瞧他这时说话客气,那是因为打不过少林僧而已,只要少林僧众一走,定然又是 强凶霸道,又有谁能制得住他?当下摇头说道:「我不去!」 矮尊者一张瘦脸上登时充满了懊丧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 ,缓缓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眼他们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韦小宝道:「各 有所长。」矮尊者怒道:「什么各有所长?如果一对一的比拼,难道他们能胜得过我?」韦 小宝道:「一对一,说不定是你赢,一对十八,那一定是你输了,这才叫作各有所长哪。 倘若一对一也是你输,那么你还长个屁!你不过是身材长些而已。」 矮尊者微微一笑,道:「像我这样武功高强的人,你见过没有?」韦小宝道:「当然见过! 你的武功也不过马马虎虎,此你高上十倍之人,那也见过不少。」矮尊者大怒,踏上一步 ,伸手要向他抓去。四名少林僧齐声念佛,伸掌挡住。矮尊者道:「你说谁的武功此我更 高?」 韦小宝本是信口胡说,给他这麽一问,一时为之语塞,倒真想不起曾见过有谁此他武功更 高,师父的武功是极高的了,但也未必胜得过他。矮尊者得意起来,道:「你瞧,你说不 出了,是不是?」韦小宝灵机一动,道:「什么说不出,我是不想说,只怕吓坏了你。武功 高出你甚多之人,第十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我曾见他在北京城裏跟人打架,双手抓住 了四名头陀,每个头陀都有二百来斤重,他双足一点,便飞身跳过城墙,你和他相比,那 是相差太远了。」矮尊者哼了一声,他也素闻陈近南之名,但决不信他能手提四人,飞身 跳过城墙,说道:「吹牛!」 韦小宝道:「第二位武功高强之人,是江南一位娇滴滴的小脚少奶扔。」他说到这裏,向 双儿瞧去。双儿连连摇手,要他莫说。韦小宝续道:「这少奶奶曾和三十六个武当派的道 士打架,三十六个道士围住了他,使出一种什么……什么阵法来……」矮尊者问道:「武当派 的阵法,空手还是使剑的?」韦小宝道:「使剑的。」矮尊者道:「那是真武剑阵。」韦小 宝道:「是了,你矮大师见多识广,知道那是真武剑阵,那时候三十六把宝剑围住了那位 少奶奶,剑光闪闪,水也泼不进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是空手……」矮尊者大 奇,道:「她左手抱着孩子跟武当派比武?」韦小宝道:「那有什麽稀奇 ?她抱的是一对双 生子,都是男孩子,很胖的………」他有意夸张庄家少奶奶的武功,又将孩子的数目加上一倍 ,续道:「………咀裏哄着孩子:『两个乖宝宝,别哭,你们瞧妈妈变把戏。』一面将卅六名 道士手裏的宝剑都夺了下来,又将这些道士都点中了穴道,一个个站在那裏,好似泥菩萨 一般,动也不能动。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让他们去抓老道士的胡子。老道士乾瞪眼生气 ,两个孩子却笑得很是开心。」 武当派跟少林派齐名,武功各有千秋,韦小宝是知道的。他见矮尊者斗不过十八名少林僧 ,便说那少奶奶打败了三十六名武当道士,武功谁强谁弱,那也不用多说了,矮尊者只听 得如痴如狂,叹了口气,道:「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那比之陈近南手提四人跃过城 墙,更是难能可贵了。」韦小宝一番胡吹,居然骗信了他,甚是得意,道:「不瞒你说, 这位少奶奶,就是我的乾娘。」 双儿初时听他说江南一个小脚少奶奶,还道是指庄家的三少奶而言,後来听她说那位少奶 奶有一对孪生儿子,又是他的乾娘,才知是另有其人。其实韦小宝无中生有,世上那有这 样一位少奶奶?矮尊者却又是一惊,道:「是你乾娘?她姓什么啊?武林中有这样厉害的人物 ,我怎地没听见过?」韦小宝笑道:「武林中厉害的人物多着呢。像我这个老婆,」说着向 双儿一指,道:「你瞧她小巧玲珑,娇滴滴的模样,怎知她一身武功?」只说得双儿满脸飞 红,道:「不,不是的,韦少爷你别瞎说。」矮尊者见双儿显过武功,这样小小一个姑娘 ,居然身手如此高强,若非亲见,说什么也难以相信,点头道:「你说得是。施主既然不 肯赴神龙岛,那也是没法了,众位请吧!」 韦小宝道:「大师先行!」他似是客气,其实只吩矮尊者先行,他若向东,自己便向西, 他如往北,自己往南,总之是途中不能再跟他遇上。矮尊者摇摇头,道:「施主先请。我 要将这石碑的碑文拓了去。」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开河,居然骗得他信以为真 。 十八少林僧和韦小宝、双儿二人下得锦绣峯来,澄心将经书取出,交还给韦小宝、说道: 「施主是否即回北京?」韦小宝道:「是。」澄心道:「我们受玉林大师之嘱,护送施主平 安回京。」韦小宝喜道:「那好极啦。我正担心这头陀死心不息,又来罗嗦。可是众位和 我同行,行痴大师有人保护麽?」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师另有安排。」韦小宝这时 对玉林这老和尚心下已十分佩服,他闭目打坐,似乎天塌下来也不理,可是不动声色,暗 中一切已布置得妥妥贴贴。 既有少林十八罗汉护送,一路之上自是没有半点凶险,那矮尊者固然没有现身,连其余武 林中人物也没撞见一个。不一日来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僧和韦小实行礼作别。澄心道: 「施主已抵京城,老僧等告辞回寺。」韦小宝道:「众位大和尚,承你们不怕辛苦,直送 我到这裏,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说着跪下磕头。 第五二回软玉温香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澄心忙伸手扶住,不让他下跪,说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们从山西到北京, 乃是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原来韦小宝身边有的是使用不尽的银子,一下五台山,便雇 了十九辆大车,自己与双儿坐一辆,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辆,又命于八快马先行打前站, 早一日就沿途预备名茶、细点、素斋、客店,无不极尽丰盛。每一处地方韦小宝大撤赏金 ,店伴夥记,将十八位少林僧当作天神菩萨一般相待。这十八个和尚一向清苦修持,原也 不贪这些饮食之欲,但见他相敬之意甚诚,心下自不免颇为喜悦。 韦小宝向来油腔滑调,言不由衷,但也有一桩好处,生性极爱朋友,和人结交,倒是一番 真心。这一路上和众僧谈谈说说,很是相得,陡然说要分别,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难过?他日若有缘法,请到少林寺来叙叙。」韦小宝 哽咽道:「那是一定要来的。」澄心道:「今日相别,恕老僧直言,小施主身上似乎中了 某种奇毒。老僧暗中曾试加化解,却无显效,实不知是何缘故。」 韦小宝自被海大富下毒後,胸腹之间时时隐隐作痛,这疼痛近日来更加厉害,只是来势虽 凶,去得也快,过了一阵也就好了。後来中了皇太后的掌力,内伤更重。好在他一来年幼 ,不知轻重,二来生性豁达,万事不萦於怀,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此刻听澄心一说,不 由得心中一阵难过,掉下泪来,说道:「是两个大坏人害我,一个下毒,一个打伤了我。 」澄心默然半晌道:「小施主今後多作好事,或能逢凶化吉,解毒疗伤。如真难治,便请 到少林寺来,老衲当尽力设法。」韦小宝大喜,又爬下磕头。澄心急忙扶起,和众僧作别 而去。双儿听得二人言语,心下焦急,忙问:「少爷,你身上中毒受伤,痛不痛?难不难 受?」没等韦小宝回答,泪珠已扑簌簌的流将下来。韦小宝笑道:「咦,怎么你反而哭了? 我一点也不痛,一点不难受。」提起衣袖,给她擦泪。双儿脸上一红,轻声道:「少爷, 我们过几天就去少林寺,请大和尚给你治好。」韦小宝道:「很好!那个澄通小和尚跟我 最谈得来,我原是要去跟他玩玩。」少林十八罗汉之中,澄通年纪最轻,还只二十四岁, 但他天资颖悟,用功又勤,武功卓绝,居然已名列十八罗汉,和韦小宝甚是投缘。 一行人进得北京城,双儿见到城中繁华景象,只瞧得目瞪口呆。韦小宝来到西门一家大客 店「如归客栈」,要了间上房,心想先将双儿安顿好了,明日去见康熙,奏明一切。当晚 遣出双儿,闩上了门。他日间早已买备应用物事,当下用油布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层层包好 ,放入一只木匣之中,油布四周放了石灰防潮,然后拉开桌子,取出匕首,在墙上割了一 洞。那匕首削铁如泥,剖砖自是毫不费力。将木匣放入墙洞,堆好砖块,取水化开石灰, 糊上砖缝。这墙洞开在桌子底下,等石灰乾後,若非故意去寻,决计不会发见。拉好桌子 後舒了口气,心想八部经书已得其七,只消把最後一部找到,便能去找满洲人那个大宝藏 了,想到要瞒骗康熙,微感不安,但随即心想:「倘若我不是花言巧语,骗信了矮尊者, 这部经书还不是落入他手?就算是他抢去好了。」这麽一想,登时心安理得。拔闩开门,突 然间腹中一阵剧痛,犹似刀割,别说难以透气,连心中那两声「老乌龟,老婊子」也骂不 出。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车,要带同双儿出门,带她去吃一餐丰盛早点,摆摆阔绰,让 这小丫头大开眼界,然後去买一套太监衣帽,再进宫去。市上要买太监衣帽,倒是着实为 难,如果买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卫服色,再定做一件黄马挂套上,那时候威风凛凛,大 摇大摆的进宫,叫众侍卫、众太监瞧得目瞪口呆,岂不有趣?自己这御前侍卫副总管是皇上 亲封,又不是假?想到此处,登时心花怒放,心道:「就是这个主意,还做什么劳什子的太 监?老子穿黄马褂进宫便了。」 和双儿上了骡车,弯了舌头,满口京腔,说道:「咱们先到西单魁星馆,那儿的炸酱面, 羊肉饺子,还对付着可以。」车夫恭恭敬敬的应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车夫之 侧,说道:「嘿,京城裏连骡子也与众不同,这样的大眼黑骡,我们山西通省就找不出一 匹。」韦小宝衣锦回乡,心下说不出的得意。那骡车行得一阵,忽然出了城门。 韦小宝说:「喂,是去西单哪,怎么出了城 ?」车夫道:「是,这骡子有股倔脾气,走到 了城门口,非得出城门去溜个圈儿不可。」韦小宝和双儿都笑了起来。于八道:「嘿,京 城裏连骡子也有官架子。「 可是大车出城後,迳往北行,走了一里有余,仍不回头,韦小宝心知事有蹊跷,喝道:「 赶车的,你捣甚麽鬼?快回去!」车夫连声答应,大叫:「回头,得儿,得儿,呼,呼!得 儿,转回头!」鞭子劈拍乱挥,骡子却一鼓劲儿的往北,越奔越快,车夫破口大骂:「他 妈的臭骡子,我叫你回头!得儿,停住!停儿,你奶奶的王八蛋骡子!」他越叫越急,那骡子 却那裏肯停?便在此时,马蹄声响,两乘马从旁抢了上来,贴到骡车之旁。马上乘客是两名 身材魁梧的汉子。韦小宝低声道:「动手!」双儿身子向前一弯,一指戳出,正中车夫後腰 。他身子一晃,从车上摔了下去,大叫一声,给车旁马匹踹个正着。马上汉子飞身而起, 坐到车夫位上。双儿又是一指戳去。这人武功竟然不弱,反手抓她手腕,双儿手掌一翻, 拍向他面门。那汉子左掌穿出,格开了她一抓,右手抓他眉头。两人在难以转身的骡车之 中以快打快,迅如闪电般拆了八九招,骡子仍是发足急奔。左边马上乘客叫道:「怎麽啦? 闹甚麽玩意儿?」砰的一声响,车上汉子胸口被双儿一掌击中,飞身跌出。另一名汉子提起 鞭子,击将过来。双儿一伸手抓住鞭手,顺手缠在车上。骡车正向前飞奔,一拉之下,那 汉子摔下马来,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双儿拿起骡子缰绳,她可不会赶车,交在于八手裏,道:「你来赶车。」于八道:「我…我 …也不会。」韦小宝跃上车夫座位,接过缰绳,他虽也不会赶车,但想也不是什么难事,学 着车夫「得儿,得儿」的叫了几声,左手松缰,右手紧缰,便如骑马一般,那骡子果然转 过头来,又那裏有什麽倔脾气了? 只听得马蹄声响,十几乘马赶将过来,韦小宝吃了一惊,拉骡子往斜路上冲去,追骑拨转 马头,在後急跟。马快车慢,不多时便将骡车团团围住。韦小宝见马上汉子各持兵刃,说 道:「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想拦路抢刦吗?」一名汉子笑道:「我们是请客的使者, 不是打刦的强盗。韦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去喝杯酒!」韦小宝一怔,这:「你们主人是谁? 」那汉子道:「公子见了,自然认得。我们主人若不是公子朋友,怎么请你去喝酒?」韦小 宝见这些人举止诡异,决非善意相邀,道:「不说名子,请客便不是真心,让道吧!」另一 名大汉笑道:「让道便让道 !」手起一刀,将骡头斩落!骡尸一歪,倒在地下,将骡车也 带倒了。韦小宝和双儿急跃下地。双儿出手如风,敌人骑在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敌 人,一指指接连戳出,不是戮瞎了马眼,便戳中敌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时间,人喧马嘶,乱成一片。当地离北京城不远,道上行人见到,远远站着观看。几 名汉子跃下马来,挥刀上前,但双儿身手灵活之极,指东打西,顷刻间打倒了七八名汉子 。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观,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车声辊辘,一辆小车疾驰而来,车中一个 女子声音叫道:「是自己人,别动手!」 韦小宝一听声音,不由得心花怒放,叫道:「啊哈!我老婆来了!」双儿和众汉子也即停手 罢斗,双儿脸上满是惊疑之色,她可全没料到这位小少爷已娶了少奶奶。其时盛行早婚, 男子十四五岁娶妻司空见惯,只是韦小宝从没向她过已有妻子。小车驰到跟前,车中跃出 一人,正是方怡。 韦小宝满脸堆欢,迎接上去,拉住她手,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到了那裏?」方怡 微笑道:「慢慢再说。怎么你们打起架来?」眼见地下躺了多人,骡血洒了满地,颇感惊诧 。一名汉子躬身道:「方姑娘,我们来邀请韦公子去喝酒,想是大夥儿礼数不周。得罪了 公子。方姑娘亲自来讲,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方怡奇道:「这些人都是你打倒的?你武功 可大进了啊。」韦小宝道:「要长进也没这么快,是这个双儿姑娘为了保护我,小显身手 。」方怡眼望双儿,见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副娇怯法的模样,真不信她武功如此高强 ,问道:「妹妹贵姓?」 她在庄家之时,和双儿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识。双儿上前一步,跪下磕头,说道: 「婢子双儿,叩见少奶奶。」韦小宝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满面通红,急忙闪身,道:「你… 你叫我什麽?我…我…不是的。」双见站起身来,道:「少爷说你是他夫人,婢子服侍少爷, 自然叫你少奶奶了。」方怡向韦小宝狠狠白了一眼,道:「这人满口胡说八道,莫信他的 。你服侍他多久了?难道不知他脾气么?我是方姑娘。」双儿微微一笑。道:「那么现在暂 且不叫,日後再叫。」方怡脸上又是一红,道:「日後再叫什………」觉得这句话还是不问为 妙,将最後一个「麽」字缩了回去,双儿向韦小宝瞧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 之间,她也是满脸飞红,却是想起了在五台山上,他曾对矮尊者说自己是他老婆,原来他 有个脾气,爱管年轻姑娘叫老婆。 待听他笑着又问:「我那小老婆呢?」双儿也就不以为异。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别 了这么久,一见面也不说正经,尽耍贫嘴。」当即吩咐众汉子收拾动身。那些汉子给点了 穴道,动弹不得,均由双儿一一解开。韦小宝笑道:「早知是你请我去喝酒,恨不得背上 生两只翅膀,飞过来啦。」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请你 。」韦小宝心中甜甜的,道:「我怎会有一刻忘了你?是你叫我啊,别说喝酒,就是喝马尿 ,喝毒药,那也是随传随到,没片刻停留。」方怡一双妙目凝视着他,道:「别说得这麽 好听,要是我请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药呢?」韦小宝见她说话时似笑非笑,但朝日映照之下, 更增丽色,只觉全身暖洋洋地,道:「别说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去了。 」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马也难追。」她是学着他的口头禅。韦小宝一拍 胸膛,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马难追。」两人同时都大笑起来。 方怡命人牵一匹马给韦小宝骑了,让双儿坐了她的小车,自己乘马和韦小宝并骑而行,迎 着朝阳缓缓驰去,众汉子随後跟来。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调了甚麽花枪,收了一个 武功了得的丫头?「韦小宝笑道:「那裏调甚麽花枪了?她是心甘情愿跟我的。」 方怡笑了笑,知道这人年纪虽小,花样极多,他身边有使不完的银子,多半是花钱买了个 丫头,只是这丫头如何身有武功,倒是虽以索解。韦小宝跟着问起徐天川、沐剑屏等人的 行踪,道:「在那鬼屋之中,你给神龙教那批家伙擒住,後来怎生脱险?是庄家三少扔救了 你们的吗?」方怡寄道:「谁是庄家三少奶?」韦小宝道:「便是那庄子的主人。」方怡摇 摇头,道:「庄子的主人?我们自始至终没见到。神龙教要找的是你,他们对你也无恶意, 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们。小郡主,徐老爷子他们就在前面,不久就会见到。」她 转过头来,一双妙目凝视他,道:「你心中惦记的就只是小郡主,见面这一会,已连问了 七八次。」韦小宝笑道:「几时问了七八次啊?真是寃枉。倘若我见到她,没见到你,这时 候我早问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张嘴巴,这一会儿也来不及问七 八十次。不过你啊,一张嘴巴比十张嘴巴还要厉害。「两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已走了十余 里,一直是向东而行,韦小宝道:「快到了吗?」方怡脸色微愠,道:「还远得很呢!你牵 记小郡主,也不用这么性急,早知你这样,让她来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牵肚挂肠的。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以後我一句话也不问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问,心裏 着急,更如惹人生气。」 她似乎醋意甚浓,韦小宝越听越高兴,笑道:「倘若我心里有半份着急,我不是你老公, 是你儿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说了个「乖」字,脸上一红,将下面「儿子」 两字缩住了。她是年轻姑娘,虽和韦小宝说笑惯了的,叫他「乖儿子」总是太过不雅。 行到中午时份,在镇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东行。韦小宝不敢再问去何处,眼看离北京已 远,今日已无法赶同宫里去见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没跟我何时回报,就算我在五 台山多耽搁了,又或者给矮尊者擒住不放,迟几日回宫却有何妨?」一路上方怡跟他仅说些 不相干的闲话。在宫中虽然同处一室,因多了个沐剑屏,方怡颇为矜持,此刻并骑徐行, 却是笑语殷勤,余人甚是识趣,远远落在後面。韦小宝情窦初开,在皇宫中时叫她「老婆 」,还是玩笑占了六成,轻薄讨便宜占了三成,只有一成才有隐隐约约的男女之意。此日 别後重逢,见方怡一时轻嗔薄怒,一时柔语浅笑,不由得动情,见她骑了大半日马,双颊 红晕,渗出细细的汗珠,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呆呆的瞧着,不由得痴了。 方怡微笑道:「你发甚么呆?」韦小宝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我想……… 」方怡道:「你想什麽?」韦小宝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怡道:「正经的话,我不 生气,不正经的,自然生气,你想什么?」韦小宝道:「我想,你若是真的做我老婆,我不 知可有多开心。」 方怡横了他一眼,板起了脸,转过头去。韦小宝急道:「好姊姊,你生气了麽?」方怡道: 「自然生气,生一百二十个气。」韦小宝道:「这话再正经没有了,我…我是真心话。」方 怡道:「在宫里时,我早发过誓,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你说这话, 就是自己想变心。」 韦小宝大喜,若不是两人都骑在马上,立时使一把将她抱住,亲亲她娇艳欲滴的面庞,当 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麽会变心?一千年,一万年也不变心。」方怡道:「 你说这话便是假的,一个人怎会有一千年,一万年好活,除非你是乌………」说到这「乌」字 ,嗤的一笑,转过了头,一只手掌却仍是让他握着。 韦小宝握着她柔腻温软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这样好,我永远不会做小乌龟 。」原来妻子偷汉,丈夫便做乌龟,这句话流行于江南一带,方怡却也懂得,她俏脸一扳 ,道:「没三句好话,狗嘴里就不出象牙。」韦小宝笑道:「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 一辈子想见你老公嘴里长出象牙来,那可难得紧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紧紧握住了他 手掌。 两人如此说笑,傍晚时分,在一处大市镇的官店中宿了。次晨韦小宝命于八雇了一辆大车 和方怡并坐车中,两人说得情浓处,韦小宝搂住她腰,吻她面庞,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 有非份逾越,却是一概不准了。韦小宝於这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为止,已是大 乐,只盼这辆大车如此不停行走,坐拥玉人,至到天涯海角,回过头来,又到彼端的天涯 海角,天下的道路永远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老路再走几遍又有何妨 ?天天行了又宿, 宿後又行,只怕方怡忽说已经到了。 身处温柔乡中,将什麽皇帝的诏令,什麽四十二章经,什麽五台山上的皇帝,全部置之脑 後,迷迷糊糊的不知时日之过,道路之遥,一日傍晚,车马到了大海之滨,方怡携着他手 ,走到海边,轻轻的道:「好弟弟,我和你驾船出洋,四海遨边,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你 说好是不好?」说这话时,拉着他手,将头靠在他肩头,身子软软的,似已全无气力,韦小 宝伸手搂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觉她丝丝头发擦着自己面颊,腰肢细软,微微颤动,虽想 坐船出海未免太过突兀,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当此情景,这一个「不」字,又如何说得 出口? 海边停着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见到方怡的下属手挥青巾,他放了一艘小船过来,先将韦小 宝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将余人陆续接上。韦小宝进入船舱,只见舱内陈设富丽,脚下铺着 厚厚的地毡,桌上摆着茶果细点,便如是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厅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 这样,总不会有意害我。」船上两名仆役拿上热手巾,让二人擦脸,随即送上两碗面来, 面上铺着一条条鸡丝,入口鲜美,滋味与鸡丝又是不同,只见船身晃动,已然扬帆出海。 舟中生涯,别有一番天地,方怡陪着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夜深,服侍他上床後, 才到隔舱安睡,次日一早,又来帮他穿衣梳头,韦小宝心想:「她此刻还不知我不是太监 ,只道我们做夫妻毕竟是假的,甚麽时侯才跟她说穿?」 这日两人偎倚窗边,同观海上日出,眼见海面金蛇万道,奇丽莫名,方怡叹了口气,道: 「当日我去行刺鞑子皇帝,只道定然命丧宫中,那知道老天爷保佑,竟会遇着了你,今日 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你怎么进宫,又怎样学的武功?」韦 小宝笑道:「我正想跟你说,就只怕吓了你一跳,又怕你欢喜得晕了过去。」 方怡身子又向他靠紧了些,低声道:「倘若我听了喜欢,那是最好,就算是我不爱听的, 只要你不骗我,那………那………我也不在乎。」韦小宝道:「好姊姊,我出生在扬州,妈妈是 妓院里的。」方怡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颤声道:「你妈妈在妓院里做事?是给人洗衣、烧 饭,还是………还是扫地、斟茶?」韦小宝见她脸色大变,眼光中流露出恐惧之色,突然之间 ,心中一片冰凉,知她对「妓院」十分的鄙视,倘若直说自己母亲卖身为妓,那麽这一生 之中,她永不会再对自己有半分尊重和亲热了,当即哈哈一笑,道:「我妈妈在妓院里时 还只六七岁,怎能给人洗衣烧饭?」 方怡脸色稍和,道:「还只六七岁?」韦小宝吹牛是拿手本事,从来不用思索,顺口道:「 满洲鞑子进关後,在扬州杀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方怡道:「是啊。」韦小宝道:「 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扬州做官,鞑子攻破扬州,我外公殉难而死。我妈妈那时是个小女 孩流落街头,扬州妓院里有个豪富嫖客,见她可怜,把她收去做小丫头,一问之下,好生 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妈妈做义女,带回家去,又做千金小姐了。後来嫁了我爸爸,他是 扬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将信将疑,道:「原来如此。先前吓了我一跳,还道你妈妈 沦落在妓院之中,给人做女佣,服侍那些不识羞耻,人尽可夫的………坏女人。」韦小宝自幼 在妓院中长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妈妈是个「不识羞耻的坏女人」,听方怡这麽说,不由得 心中有气,暗想:「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吗?他妈的,我瞧一般的不识羞耻,人尽可 什麽的。」他原想将自己身世坦然相告,这一来,什麽都说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将 扬州自己家中如何阔绰,说了个天花乱坠,但所说的厅堂房舍、家具摆设,不免还是妓院 中的模样。方恰也没留心去听,道:「你说有一件事,怕我听了欢喜得晕了过去,就是这 些麽?」韦小宝道:「就是这些。原来你听了并不欢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欢喜的。」 这句话显然是言不由衷。 韦小宝正想另外找些话题,忽见东北方出现了一片陆地,坐船正在直驶过去,方恰奇道: 「咦,这是什麽地方?」过不了一个时辰,已然驶近,但见岸上树木苍翠,一条长长的海滩 望不到尽头,尽是雪白的细沙。方怡道:「坐了道几日船,头也昏了,我们上去瞧瞧好不 好?」韦小宝喜道:「好啊,好像是个大海岛,不知岛上有什麽好玩的物事。」方怡将梢公 叫进舱来,问他海岛何名,有何特产。梢公道:「回姑娘的话,这是东海中有名的神仙岛 ,听说岛上生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只不过有福之人才吃得着。姑娘和韦相公不妨上去 碰碰运气。」方怡点了点头,待梢公出舱,轻轻的道:「长生不老,那也不想了,眼前这 种日子,那比做神仙还要快活。」韦小宝大喜,道:「好姊姊,我和你就在道神仙岛上住 一辈子,仙果找得着也好,找不着也好,只要你永远陪着我,我就是神仙了。」方怡靠在 他身边,柔声道:「我也是一样。」两人坐小船上岸,脚下踏着海滩的细沙,鼻中闻到林 中飘出来的阵阵花香,真觉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岛上有没有人。」韦小宝笑道: 「人是没有,却有个美貌无比的女仙,带了奴仆,到岛上来啦。」 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只要以後你不把我当作奴婢,我在梦里都笑出来了。」两 人携手入林,但闻到花香浓郁异常。韦小宝道:「这花香得历害,难道是仙花麽?」向前走 得几步,忽听得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黄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韦 小宝叫声:「啊哟!」拉了方怡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但见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 身血也似红,舌头吞吐,嗤嗤发声。 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方怡挡在韦小宝身前,拔刀挥舞,叫道:「你快逃,我 来挡住蛇!」韦小宝那肯如此不顾义气,独自逃命 ?急忙拔出匕首,道:「从这边走!」 拉着方怡,斜刺奔出,跨得两步,头颈中一凉,一条蛇众树上挂了下来,缠住他头颈。只 吓得他魂飞天外,大叫一声。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韦小宝叫道:「使不得!」那蛇转过 头来,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韦小宝急挥匕首,将蛇剑为两段。便在此时,两 人腿上脚上均已缠上了毒蛇。韦小宝挥匕首去斩,只觉左腿上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单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这里了。」韦小宝仗着匕首锋利,每 一刀挥去,便斩断一条毒蛇。但林中毒蛇愈来愈多,两人挣扎着出林,身上已被咬伤了七 八处,只觉头晕目眩,渐渐昏迷,遥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驶去,相距已远。方怡叫 了几声,船中水手却那里听得到?方怡卷起韦小宝裤脚,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韦小宝道: 「不………不好!」 忽听得身後脚步声响,有人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不怕死么?」韦小宝回过头来, 见是三名中年汉子,忙叫:「大叔救命,我们给蛇咬了。」一名汉子从怀中取出药饼,抛 入咀中一阵咀嚼,敷在韦小宝身上蛇咬之处。韦小宝道:「你………你先给她治。」只见自己 双腿乌黑,巳全无知觉。方怡接通药来,自行敷上伤口。韦小宝道:「好姊姊………」只叫得 一声,眼前一黑,咕冬一声,向後摔倒。 待得醒转,只觉唇燥舌乾,胸口剧痛,忍不住呻吟。听得有人说道:「好啦,醒过来啦! 」韦小宝缓缓睁眼,见有人拿了一碗药,喂到他咀边。这药腥臭异常,他毫不犹豫便都喝 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药後,道:「多谢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没事吗?」那人道 :「幸喜救得早,我们若是迟来三刻,两个人都没命了。你们忒也大胆,怎地到这神仙岛 来?」韦小宝听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谢,这时才察觉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窝 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双腿兀自麻木。 那汉子相貌丑陋,满脸疤痕,但在韦小宝眼中,当真便如救命菩萨一般。他吁了口气,道 :「船上水手说道,这岛上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 第五三回伪造碑文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那汉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们自己又不来采?」韦小宝叫声:「啊哟,这些 水手不怀好意,船上我尚有同伴,莫要………莫要着了歹人的道儿。大叔,你想法子救她一救 。」那丑汉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开了,却到那里找去?」韦小宝不解,茫然道:「三天 之前?」那丑汉道:「你已昏迷了三日三夜,多半自己也不知道。」韦小宝想起双儿,她虽 武功极高,又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脱众恶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丑汉见他焦急,温言安慰,道:「此时着急也已无用,你好好将息。这岛上的毒蛇非同 小可,至少要服药七日,方能清毒。」他问了韦小宝姓名,自称叫做潘雄。到得第三日上 ,韦小宝已可起身,扶着墙壁慢慢行走。潘雄带了他去看方怡,原来她另有妇女照料,但 见她玉容憔悴,精神萎顿。两人相见,又是欢喜,又是难受,不由得抱着哭了起来。 此後两人日间共得一室,说起毒蛇历害,都是毛发直竖。到得第六日上,潘雄说道:「我 们岛上的大夫陆先生到了村里,我已邀他来给韦兄弟看看。」韦小宝谢了。不多时进来一 人,四十来岁年纪,文士打扮,神情和蔼可亲,问起韦小宝被毒蛇所噬的经过,笑道:「 岛上居民身边都带有雄黄蛇药,你就是将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决不敢咬你。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们都不怕蛇。」陆先生给他看了伤,取出六颗 药丸,道:「你服三颗,另三颗给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颗。」韦小宝深深致谢,取出二百 两银票,道:「一点儿医金,请先生别见笑。」 陆先生见他出手豪阔,吃了一惊,笑道:「那里用得着这许多?公子给我二两银子,已是多 谢得很了。」韦小宝执意要给,陆先生谢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赐,却之不恭。公子在 这晨恐怕住得也气闷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到舍下去喝一杯如何?」韦小宝大喜,一口答 应。 傍晚时分,陆先子派了两乘竹轿,来接韦小宝和方怡。这竹轿其实只是一张竹椅,两旁穿 了竹杠,前後有人相抬,岛居简陋,自不会真的有什麽轿子了。两乘轿子沿着山溪而行, 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颇为心旷神怡,只是韦方二人一见本树长草,便是傈傈危惧,唯恐 有毒蛇窜将出来。轿行七八里,来到三间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墙壁屋顶均由碗口大小的 粗竹所编,看来甚是坚实。江南河北,均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竹屋。 陆先生听得脚步声响,迎了出来,请二人入内。到得厅上,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出来迎客 ,是陆先生的妻子。那妇人拉着方怡的手,显得十分亲热。陆先生邀韦小宝到书房去坐, 书房中的竹书架上放着不少图书,四壁挂满了字画,看来这位陆大夫倒是个风雅之士。 陆先生道:「在下僻处荒岛,孤陋寡闻之极。韦公子来自中原胜地,华族子弟,眼界既宽 ,鉴赏必精,你看这几幅书画,还可入方家法眼麽 ?」他这几句文诌诌的言语,韦小宝半 句也不懂,只是见他指着壁上的字画,话中又有「书画」两字,猜想他是在说那些图画。 他字是一个也不识,那些图画,一张画的是些山水,一张画上有只白鹤,有只乌龟,他不 知道是「龟鹤延龄」之意,笑道:「这只老乌龟倒很好玩。」陆先生微微一怔,揩着一幅 立轴,道:「韦公子,你瞧这幅石鼓文写得如何?」韦小宝见这些字弯弯曲曲,像是画符一 般,点头道:「好,很好!」陆先生指着另一幅大字,道:「这一幅临的是秦琅琊台刻石 ,韦公子以为如何?」韦小宝心想一味说好,未免无味,便摇头道:「这一幅写得不大好。 」陆先生登时肃然起敬,道:「倒要请韦公子指点,这幅字的弱点败笔,在於何处。」韦 小宝道:「败笔很多,胜笔很少!」 他只道既有「败笔」,自然也有「胜笔」了。陆先生乍闻「胜笔」两字,呆了一呆,道: 「高明,高明。」指着西壁一幅草书,道:「这幅狂草,韦公子以为如何?」韦小宝侧头 看了一会,道:「这几个字墨乾了,也不醮墨。嗯,这些细线拖来拖去,也不擦乾净了。 」陆先生一听,心下一阵冰凉,寻思:「原来你於画学一道,一窍不通,却在这裏胡吹大 气。」须知草书讲究墨法燥湿,笔润为湿,笔枯为燥,燥湿相间,浓淡有致,因燥显湿, 以瀑衬燥,阴阳映带,如云霞障天,方为妙书。至於笔划相连的细綫,画家称为「游丝」 ,或联数笔,或联数字,讲究宾主合宜,斜角变幻,又有飘带、摺带种种名色。韦小宝数 言之间,便露了底。 陆先生脸色微变,又指着一幅字道:「这幅字全是甲骨古文,兄弟学浅,一字不识,要请 韦公子指点。」韦小宝见纸上一个个字都如蝌蚪一般,宛似五台山锦綉峯普济寺中石碣上 听刻文字,心念一动,道:「这几个字我倒识得,那是『神龙教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 福,神通广大,寿与天齐!』」陆先生满脸喜容,说道:「谢天谢地,你果然识得此字! 」 眼见他欣喜无限,说话时声音也发抖了,韦小宝疑心登起:「我识得这几个字,他为什么 如此高兴?莫非他也是神龙教的?啊哟,不好!蛇………蛇………灵蛇………难道这裏便是神龙岛 ?「 冲口而出:「矮尊者在那里?」陆先生吃了一惊,退後数步,道:「你………你已经知道了 ? 」韦小宝点了点头,其实他是什么也不知道。陆先生脸色郑重,道:「既然你都知道了, 那也很好,走到书桌边,磨墨铺纸,道:「请你将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译将出来。那 一个是『洪』字,那一个是『教』字。」提笔醮墨,招手要他过去。要他提笔写字,那真 比要他性命还惨,韦小宝暗暗叫苦,但见他神色难看,不敢违抝,硬着头皮,走过去在书 桌边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笔若像吃饭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这麽一握 ,有如操刀杀猪,又如持鎚敲钉,天下却那有这等握管之状?陆先生怒容更盛,强自忍住, 缓缓的道:「你先写自己的名字!」 韦小宝霍地站起,将笔一掷,墨汁四溅,大声说道:「老子狗屁不识,屁字都不会写。什 么『洪教主寿与天齐』,老子是信口胡吹,骗那头陀的。你要老子写字,等我投胎转世再 说,你要杀要剐,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陆先生冷冷的道:「你什麽字都不识?」 韦小宝道:「不识!不识你乌龟的『龟』字,也不识你王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镜给拆 穿,不由得老羞成怒,反正身陷蛇岛,有死无生,求饶也是无用,不如先占些口舌上的便 宜。陆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个蝌蚪文字,道:「这是什麽字?」韦小宝道 :「去你妈的!我说过不识,就是不识。难道还有假的?」陆先生点点头,道:「好,原来 矮尊者上了你的大当,可是此事已禀报了教主,你这小贼!」突然一跃而前,叉住了韦小 宝的头颈,双手越收越紧,咬牙切齿的道:「你害得我们蒙骗教主,人人给你累得死无葬 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乾净,也免得受那无穷无尽的酷刑。」韦小宝给他叉得透不过气来 ,满脸紫胀,伸出了舌头。 眼见手上再一使劲,韦小宝便得气绝毙命,陆先生想到此事干系重大,心中一惊,便放开 了手指,双手一推,将他摔在地上,恨恨出房。 过了良久,韦小宝才惊定起身,「死乌龟,直娘贼」也不知駡了几百声,心想身在这毒蛇 岛上,无处可逃,若是逃入了树林草丛之中,只有死得更快,但愿和方怡死在一起,也就 心满意足了。 走到门边,伸手推门,那竹门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临深谷,实是无路可走,转 头看到壁上的书画,心道:「这些屁字屁画,有什么好?」拾起笔来,醮满了墨,在一幅幅 书画上大乌龟,小乌龟画了不计其数,可怜这些书画都是名家精品,价值不赀,今日遭刦 ,尽数毁於这小顽童之手。 画了几百只乌龟,手也倦了,掷笔於地,坐在椅上,片刻间就睡着了。睡醒时天已全黑, 竟然无人前来理会,肚中饿得咕咕直响,心想:「这只绿毛乌龟要饿死老子。」忽听得门 外脚步声响,门缝中透进灯光,竹门开处,陆先生持烛进房,侧头向他凝视。韦小宝见他 脸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有些害怕。 陆先生将烛台放在桌上,一瞥眼,见到壁上所悬书画已尽敷被他涂抹得不成模样,忍不住 怒发如狂,叫道:「你……你……」举起手来,一掌便欲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并不击将下 来,终於忍住怒气,说道:「你………你………」声音在喉间憋住了,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韦小宝笑道:「这就是你了,我画得好不好?」陆先生长叹一下,颓然坐倒,说道:「好, 画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还说画得好,韦小宝倒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见他脸上神色凄然,显是心痛 之极,倒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陆先生,对………对不起,我涂坏了你的画。」陆先生摇 摇头,道:「没………没有甚麽。」双手抱头,伏在桌上,过了好一会,道:「你想必饿了, 吃了饭再说。」 客堂中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有鷄有鱼,甚是丰盛。过了一会,方怡由陆夫人陪着出来, 四人共膳,韦小宝大奇:「莫非我这几百只乌龟画得甚是精妙,陆先生一高兴,就讲我吃 饭?」但他这一点儿自知之明总还是有的,由於自己这几百只乌龟画得精采,人家便待以上 宾之礼,天下决无是理。几次开口想问,见陆先生脸上阴晴不定,深恐触怒了他,饭未吃 饱,便被夺下饭碗,未免犯不着。饭罢,陆先生又带他进书房,一名僮儿送进茶来。 陆先生从地下拾起笔来,在纸上写了「韦小宝」三字,道:「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会不 会写?」韦小宝道:「他认得我,我可认不得他,怎麽会写?」陆先生嗯了一声,眼望窗外 ,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烛台,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细打量,指着一个个字,口中念念 有辞,回到桌边,取过一张白纸,振笔疾书,伸指数了数蝌蚪文字的字数,又数纸上字数 ,再在纸上一阵涂改,回头又看那幅蝌蚓文,喃喃自言自语:「那三个字相同,这两个字 又是一般,须得天衣然缝,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纸上一阵涂改,喜道:「行了! 」 韦小宝不知他捣甚么鬼,反正饭已吃饱,他见到蝌蚪文上所画的七八只乌龟也不生气,那 就让由他去。只见陆先生又取过一张白纸,仔仔细细的写起字来。 这一次他写得甚慢,写完後摇头晃脑的轻轻读了一遍。韦小宝只听到有什么「神龙岛」、 「洪教主」、「寿与天齐」等等语句,最後则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 他心下恍然,这些话都是他在普济寺中向矮尊者信口胡吹的,当时只图脱身,说得越玄越 好,那知矮尊者居然信以为真,回来大加传扬。又想:「那日矮尊者邀我上神龙岛来见洪 教主,我说什麽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这船又会驶到了这裏,眼下西洋镜拆穿,洪教主 又巳知道了。他大发脾气,只怕要将好姊姊和我丢在蛇坑之中,给几千万条毒蛇吃得尸骨 无存。」想到无穷无尽的毒蛇缠上身来,当真是不寒而栗。 陆先生转过身来,脸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韦公子,你识得石碣上的蝌蚪文,那是 可喜可贺之至。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齐天,才天降你这位神童,能读石碣古文。」韦小宝 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取笑我,我是瞎说一番,骗那矮头陀的,既然你知道是假,快快 将我一刀杀了吧。」 陆先生笑道:「韦公子何必过谦?这是公子所背诵碣上古文,我笔录了下来,请公子指点, 是否有误。」说着读道:「维贞观二年十月甲子,特进卫国公李靖,右领军大将军宿国公 程知节,光禄大夫兵部尚书曹国公李勖、徐州都督胡国公秦叔宝会於锦綉峯,见东方红光 耀天,有斗大金字现於云际,文曰:『千载之下,爰有大清。东方有岛。神龙是名。教主 洪某,得蒙天恩。威灵下济,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辅佐,吐故纳新。万 寿百祥,罔不丰登。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臾,天现青字,文 日:『天赐洪某四十二章经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荡魔寺,二存山西笔架山天心庵,三存 四川青城凌霄观,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当山真武观,六存川边崆峒山迦叶寺 ,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八存云南昆明平西王府。」靖等恭录天文,雕於石碣,以待来者 。」 读毕,说道:「有没有读错?」韦小宝道:「这是唐朝的石碑,怎么会知道後世有个平西王 吴三桂?」陆先生道:「上帝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既知後世有个洪教主,自然 也知道有个吴三桂了。」韦小宝暗暗好笑,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心想:「不知你在 捣什么鬼?」 陆先生道:「这石碑上的文字,一字也读错不得。虽然韦公子天赋聪明,但依我之见,那 也是圣灵感动,才识得这些蝌蚪文字。日後仓卒之际,或有认错。最好韦公子将这篇碑文 读得滚瓜烂熟,待洪教主召见之时,背诵如流,洪教主一喜欢,自然大有赏赐。」韦小宝 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才明白,矮尊者和陆先生禀报洪教主,说有 个小孩识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传见考问。那知这件事本来全是假的,矮尊者和陆 先生怕教主怪罪,索性假造一篇碑文。来骗教主一骗。 陆先生道:「我现在读一句,韦公子跟一句,总须记得一字不错为止。『维贞观二年十月 甲子………』」 事到临头,韦小宝欲待不读,也不可得,何况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是一桩十分有趣 之事,便跟着诵读。 韦小宝天资聪颖,要他读熟这寥寥数百字的一篇短文,原是易事,只是这篇文字中许多句 字甚为抝口,含义更是全不明白,什麽「丕赫威能」、「吐故纳新」,浑不知是何意思, 只得跟着陆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读下去。幸亏陆先生耐心既好,此刻心情又佳,不怕厌烦的 教导,但也读了三十几遍,这才背得一字无误。 当晚他睡在陆先生家中,次晨与方怡一起用过早饭,又再背诵。陆先生听他已尽数记住, 甚是欢喜,於是取过纸笔,将一个个蝌蚪字写了出来,教他辨认,那一个是「维」字,那 一个是「贞」字。这一来韦小宝不由得叫苦连天,这些蝌蚪文扭来扭去,形状都差不多, 要他一一分辨,又写将出来,当真是要了他性命。他性情跳脱好动,原本片刻也坐不定, 要他写从「一」至「十」十个数字,都已难极,何况是学这种蝌蚪文? 其实石碣上这些文字,另有含义,陆先生自己也是只字不识,他只是数了数矮尊者所拓榻 片中的字数,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凑上去,只求字数相同,碣文能讨得洪教主欢心, 那管他原来碣文中写些什么。如此拼凑,本来破绽百出,「维贞观二年「这句中,「二」 字是排在第四,但碣文中第四字的笔划共有十八笔之多,无论如何说不上是个「二」字, 第三字只有三笔,与那「观」字也极难拉扯得上。但顾得东来西又倒,陆先生才气再大, 仓卒问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无缝的文章来。洪教主大智大慧,这篇假文章只怕逃不过他眼 去,可是大难临头,说不得只好暂且搪塞一时,日後的祸患,只好走着瞧了。 这天教韦小宝认字,进展奇慢,直到中午,只认得八个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来奇形怪状 ,在韦小宝笔下写出来难看之极,倒也不觉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个从未学过写字的 孩子写将出来,任谁一看,立知其伪。 下午学了七字,晚间学了六字,这一天一共学了二十一个字。韦小宝不住口的大吵大嚷, 几次掷笔不学。陆先生又是恐吓又是哄骗,最後叫了方怡来坐在旁边相陪,这才勉强耐心 学了下去。陆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担心,只怕洪教主随时来传,若是一篇文章尚未学全 ,便给教主叫了去,韦小窦这颗脑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难免陪着他送命。 可是这件事丝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学会,他反而越学越慢,脑子中塞满了这许多蝌 蚪,便如真的在纠缠游动一般,实在是难以辨认。 学得数日,身上毒蛇所噬的伤口是全然好了,认得出的蝌蚪文还只一百来字,忽听得门外 有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陆先生,教主召见韦公子!」正是矮尊者到了。 陆先生脸如土色,手一颤,一枝醮满了墨的乇笔掉在衣襟之上。矮尊者走进书房,韦小宝 笑道:「矮尊者,你怎地今日才来见我?我等了你好久啦。」矮尊者见到陆先生的神色,知 道大事不妙,不答韦小宝的话,喃喃自语:「我早该知你是胡说八道,偏是痴迷了心窍, 要想立什么大功,只怕死得更早些。」 陆先生冷笑道:「你不过是光棍一条,姓陆的一家八口,却尽数陪了你送命。」矮尊者一 声长叹,道:「大家命该如此,这叫做在刦难逃。就算没这件事,教主未必能容咱们多活 得几日。」 陆先生向韦小宝瞧了一眼,道:「是他们这种人当时得令,我们老了,该死了,那又有什 麽法子?」语气之中充满着愤愤不平之意。矮尊者叹道:「也因为我见他年纪小,或能投其 所好,才想到了这一着。」陆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过了份。」韦小宝听 着二人对答,全然不知所云。矮尊者说道:「陆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死、共患难,大 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惧?」 韦小宝拍手道:「矮尊者这话说得是,是英雄好汉,怕什麽了?我都不怕,你更加不用怕了 。」陆先生冷笑一声,道:「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迟了。」他 出神半晌,道:「矮尊者请稍待,我去向拙荆吩咐几句。」 过了一会,陆先生同入书房,脸上犹有泪痕。矮尊者强笑道:「我料事如神,早知有此一 日,所以不娶妻生子,免得多有牵挂。」陆先生大恐,举起手掌,掌心隐隐发绿,韦小宝 「啊」的一声呼叫。 陆先生缓缓放下手掌,恨恨的道:「这种事也来开玩笑!」矮尊者陪笑道:「对不起,是 我说错了。陆兄,你的毒龙丸,请给我一粒。」陆先生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拨 开瓶塞,倒出几粒红色药丸,道:「这丸入口气绝,非到最後关头,不可轻举妄动。」取 了一颗给他。矮尊者接过,笑道:「多谢了!胖头陀对自己性命也还看得不轻!」 韦小宝在五台山上,见矮尊者力敌少林寺十八罗汉,威风凛凛,此刻讨这毒药,显是预备 当洪教主怪罪之时,便即自杀,这时才明白事态果真紧急,不由得害怕起来。三人出门, 韦小宝隐隐听得内堂有哭泣之声,道:「方姑娘不去麽?」矮尊者笑道:「你小小年纪,倒 是多情种子,五台山上有个双儿,这裏又有个方姑娘。」左手一把将他抱住,喝道:「走 吧!」迈开大步,向东急行,顷刻间疾逾奔马。 陆先生跟住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见他毫不费力,却和矮尊者并肩面行,竟 不落後半步。韦小宝这才知道这位文弱书生原来也是身负上乘武功,说道:「矮尊者、陆 先生,你们二位武功这样高强,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们………」矮尊者伸出右掌,一把按住 他口,怒道:「在这神龙岛上,你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语,又是活得不耐烦了?」韦小宝 给他这么一按,气为之窒,心道:「他妈的,你怕洪教主怕成这等模样,还自称是英雄呢 ,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着岛东一座山峯上行去。这山峯甚是陡削,行不多时,只见树上、草上、路上东一 条、西一条,全是毒蛇,但说也奇怪,对他三人全不滋扰。转过了两个山坡,拾头遥见峯 顶建着几座大竹屋,矮尊者抱着他直上峯顶。 矮尊者和陆先生行得极快,但也是好一会才到峯顶,只见四名身穿青农的少年挽臂而来, 每人背上都挥了柄长剑。这四名少年都是二十岁左右年纪,左首一人笑道:「胖头陀,这 小孩干什么的?」矮尊者放下韦小宝,道:「教主令旨,传他来有事相询。」 只见西首三名红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来,背上也挥着长剑,见到三人,迎了上来,一个 少女笑道:「胖头陀,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麽?」 说着在韦小宝颊上重重捏了一把。矮尊者道:「姑娘取笑了,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 呼召,有重要事情问他。」 另一个圆脸的红衣少女又捏了一下韦小宝的右颊,笑道:「这娃娃相貌这样俊,定是胖头 陀的私生儿,你赖也赖不掉。」韦小宝遭她们如此戏弄,心下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 生儿子。你跟胖头陀私通,生了我出来的。」一众少年少女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那 圆脸少女脸上通红,啐道:「小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韦小宝侧头避开。这时又有 十几名年轻男女闻声赶到,都向那圆脸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恼,左足飞起,在韦小宝 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脚。韦小宝大叫:「妈,你干麽打儿子?」众少年笑得更加响了。 突然间钟声当当响起,众人立即肃静倾听,二十多名年轻男女转身向竹屋中奔去。矮尊者 道:「教主集众训辞。」向韦小宝道:「待会见到教主之时,可千万不能胡说八道。」韦 小宝见他神色郁郁,这些年轻男女对他又是十分无礼,心下不由得对他有些可怜,便点了 点头。 只见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矮尊者和陆先生分携他双手,走进屋去。过了一条长廊,眼 前突然出现一座大厅。这厅硕大无朋,足足容得千人之众。 韦小宝在北京皇宫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厅堂也不在他眼中。可是这一座大厅却实在巨大 ,一见之下,不由得肃然生敬。但见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立五个方位。青、白、 黑、黄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红的则是少女,背上各插长剑,每一队约有百人。大厅彼端居 中并排放着两张竹椅。虽说是竹椅,却是雕刻工细,椅上铺了锦缎垫子。两旁站着数十人 ,有男有女,年纪轻的卅来岁,老的已有六七十岁,身上均不带兵刃。大厅中聚集着五六 百人,竟是不出半点声息,连咳嗽也没一声。 韦小宝心中暗骂:「他妈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么?」过了好一会,镗镗镗,钟声连响九 下,内堂脚步声响。韦小宝心道:「鬼教主出来了。「 那知出来的却是十名汉子,都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衣分五色,分在两张椅旁一站,每一边 五人。又过了好一会,钟声镗的一声大响,跟着数百只银铃齐奏。厅上众人一齐跪倒,齐 声说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矮尊者一扯韦小宝衣襟,命他跪下。韦小宝只得 也跪了下来,偷眼看时,见有一男一女从内堂转出,坐入椅中。铃声又响,众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纪甚老,白须垂胸,脸上都是伤疤皱纹,十分丑陋,心想这人便是教主了。那 女的却是个美貌少妇,看模样只不过二十八九岁年纪,微微一笑,媚态横生,艳丽无匹, 韦小宝心想:「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还要美貌。」 左首一名青衣汉子捧起一张青纸,高声诵道:「恭读慈恩普照,威临四方洪教主宝训:『 金丹造化妙难言,玄微道理谁分辨?」厅上众人齐声念道:「金丹造化妙难言,玄微道理谁 分辨?」众人这么齐声念了出来,倒将韦小宝吓了一跳 第五四回自相残杀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那青衣汉子继续念将下去:「幸遇明师指,抉破水中天。先教咱:守定玄阴,盘膝坐;调 神理炁,除思虑,塞兑垂帘。次教咱:鼓动异风,搬运水火,守固真精,保定元阳,拨转 天关。又只见:黄河水,滔滔逆流,从涌泉,灌屋闾,至夹脊,升上泥丸,过明堂,入华 池,神水渐涨。下重楼,入绛宫,直至丹田。这才是,筑基炼己,从今後,住世延年。」 那汉子念一句,众人跟着读一句。韦小宝暗暗好笑:「这不是老和尚念经麽?什么洪教主宝 训。」众人念毕,齐声叫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保命长生。」那些少年 少女,叫得尤其起劲。韦小宝见洪教主一张丑脸上神情漠然,他身旁那女子却是笑吟吟地 跟着念诵。众人念毕,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那女子眼光自西而东,缓缓扫将过来,脸上 笑容不息,缓缓说道:「黑龙门掌门使,今日限期巳至,请你将经书缴上来。」她语音又 清脆,又娇媚,动听之极,伸出一只左手,韦小宝远远望去,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 ,心底立时涌起一个念头:「这女人年纪虽大,做我老婆倒也不错。她若到丽春院去做生 意,扬州的嫖客全要涌到,将丽春院大门也挤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踏进两步,躬身说道:「启禀夫人:北京传来讯息,已查到了四部经书 的下落,正在加紧出力,依据教主宝训的教导,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 人。」他语音微微发抖,显是十分害怕。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教主已将日子宽限了三 次,黑龙使你总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对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吧?」黑龙使鞠躬更低,说 道:「属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难图报。实在这事万分棘手,属下派到宫 裏的六人之中,已有宋明义、柳燕二人殉教身亡。还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宽限。」 韦小宝听到「柳燕」二字,心头一凛:「那胖宫女柳燕果然是神龙教的,那个宋明义什麽 的,莫非就是那假宫女?」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韦小宝招了招,笑道:「小弟弟,你过来。 」韦小宝吓了一跳;,低声道:「我?」那女子笑道:「对啦,是叫你。」韦小宝向身旁陆 先生、矮尊者二人各望一眼。陆先生道:「夫人传呼,上前恭敬行礼。」韦小宝心道:「 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还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教主和夫人 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洪夫人甚喜,笑道:「你这小孩倒很乖巧,谁教你在教主之下, 加上『和夫人』三个字?」原来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一入 教後,便将这些话念得熟极而流,习惯成自然,谁也不敢增多一字,减少半句。韦小宝眼 见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极有权势,反正拍马屁不用本钱,随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 字,听她相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寿与天齐才有趣味,否则过得一二百年,夫人 归天,教教主岂不寂寞得紧?」 洪夫人一听,笑得犹似花枝乱颤,洪教主也不禁莞尔,手捻长须,点头微笑。神龙教中上 下人等,一见教主,无不心惊胆战,犹似老鼠见猫一般,谁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听得韦小 宝如此说,都代他捏了把汗,待见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么这三个宇,是你自己想出来加上去的了?」韦小宝道:「正是,那是非 加不可的,石碑蝌蚪文中,也有夫人的名字。」些言一出,陆先生全身登如坠入冰窖,自 己花了无数心血,才将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忽然间他别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 何还凑得齐字数?这顽童信口开河,势不免将碑文乱说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绽甚多, 这一来,还不当塲败露? 洪夫人听了也是一怔,道:「你说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韦小宝道:「是啊!」他随口 口说了「是啊」二字,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却无夫人的名字。」 好在洪夫人并不细问,说道:「你姓韦,是从北京来的,是不是?」韦小宝又道:「是啊。 」洪夫人道:「听胖头陀说,你在北京见过一个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还教过你武功?」韦 小宝心想:「我跟矮尊者说的话,他都禀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柳燕 已经死了,这叫作死无对证。」便道:「正是,这位柳阿姨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裏 ,时时到我家裏来的。」洪夫人笑吟吟的道:「她来干什么?」韦小宝道:「跟我叔叔说笑 话啊。有时他们还搂住了亲咀,以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看到了。」他精通说谎之道, 知道越是说得活龙活现,各种细微曲折的地方都说到了,旁人越是相信。洪夫人笑道:「 你这孩子滑头得紧。人家亲咀,你也偷看。」她转头向黑龙使道:「你听见了吗?小孩子总 不会说谎吧?」韦小宝顺着她眼光瞧去,见黑龙使脸色大变,恐惧已达极点,身子发颤,双 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属下………属下督导无方,罪该万死,求教主和夫人网 ………网开一面,准属下将功赎罪。」韦小宝大奇,心想:「我说那胖姑娘跟我叔叔亲咀,跟 这老头儿又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吓成这个样子?」洪夫人微笑道:「将功赎罪?你有什么功 劳?我还道你派去的人,真的在努力给教主办事。那知道在北京却是干这些风流勾当。」黑 龙使又是连连磕头,只见他额头上鲜血涔涔而下。韦小宝心下不忍,想说几句对他有利的 言语,一时却想不出来。 黑龙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着你老人家出生入死,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洪 夫人冷笑道:「你提从前的事干什麽?你年纪这样大了,还能给教主办多少年事?黑龙使这 职位,早些不干,岂不快活?」黑龙使抬起头来,望着洪教主,哀声道:「教主,你对老部 下,老兄弟,真没半点旧情麽?」 洪教主脸上神色木然,淡淡的道:「咱们教裏,老朽胡涂之人太多,也该好好整顿一下才 是。」他声音低沉,说来模糊不清。韦小宝自见他以来,首次听到他说话。忽听得厅口数 百名少年少女齐声呼道:「教主实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保命长生!」 黑龙使叹了口气,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吐故纳新,我们老人,原该死了。」转过 身来,说道:「拿来吧!」厅口四名黑衣少年快步上前,手中各托一只木盘,盘上各有一 只圆圆的黄铜罩子罩住,走到黑龙使之前,将木盘放在地下,迅速转身退回。厅上众人不 约而同的向後退了几步。黑龙使喃喃的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保命………嘿 嘿,这条老命,不保也罢。」伸手握住铜盖顶上的结子,向上一提。 只见盘中一物突然窜起,跟着白光一闪,斜刺裏一柄飞刀飞来,将那物斩为两截,掉在盘 中蠕蠕而动,却是一条周身五彩斑烂的小蛇。韦小宝一声惊呼,厅中众人也都叫了起来: 「那一个?」「什麽人犯上作乱?」「拿下了!」「那一个叛徒,胆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喝道:「五龙少年,一齐动手!」莫看她模样娇媚,这声呼喝,竟将大厅上数百人的 喧哗叫嚷尽数压了下去,原来这个美貌佳人竟是内功深厚之极。只听得刷刷刷,长剑出鞘 之声大作,青光闪动,数百名少年男女奔上厅来,将五六十名年长教众团团围住。这数百 名少年青衣归青衣,白衣归白衣,毫不混杂,各人占着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别对 付一人,长剑分指要害,那数十名年老的在顷刻之间便被制住。矮尊者和陆先生身周,也 各有数人以长剑相对。 一名五十来岁的黑须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夫人,你操练这阵法,花了几个月功夫吧。 要对付老兄弟,其实用不着这么费劲。」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红衣少女,两名少女长剑一 挺,剑尖抵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对教主和夫人无礼。」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条五 彩神龙,是我无根道人杀的。你要处罚尽管动手,何必连累旁人 ?」 洪夫人微微一笑,道:「你自己认了,那再好也没有了。道长,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为赤 龙门掌门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你为何要反?」无根道人说道:「属下 没有反。黑龙使张淡月有大功於本教,只不过他属下有人办事不力,夫人便取他性命,属 下心中不服,大胆向教主与夫人求个情。」 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应呢?」无根道人道:「神龙教虽是教主手创,可是数万兄弟赴 汤蹈火,人人都有功劳。当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的命丧敌手, 有的被教主诛戮,剩下来的已不到一百人。属下求教主开恩,饶了我们几十个老兄弟的性 命,将我们尽数开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见着我们老头儿讨厌,要起用新人,便叫我们老头 儿一起滚蛋吧。」 洪夫人冷笑道:「神龙教创教以来,从未听说有人活着出教的。无根道长这么说,真是异 想天开之至。」无根道:「如此说来,夫人是不答应了?」洪夫人道:「对不起得很,本 教没这个规矩。」无根又是哈哈一笑,道:「原来教主和夫人非将我们尽数诛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中忠於教主的,教主自然仍旧当他好兄弟,决无歧视。 我们不问年少年长,只问他对教主是否忠诚不弍。那一个忠於教主的,举起手来。」数百 名少年男女一齐举手,被围的年长教众也都举手,连无根道人也都高举左手,大家同声道 :「忠於教主,决无二心!」韦小宝见大家举手,也举起了手。 洪夫人点头道:「那好得很啊,原来人人忠於教主,连这个新来的小弟弟,虽非本教中人 ,居然也忠於教主。」韦小宝心道:「我忠於乌龟王八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 那麽我们这裏一个反贼也没有了。恐怕有点不对头吧?我得细细查问查问。众位老兄弟。只 好暂且委屈一下,都绑了起来。」 数百少年男女齐声应道:「是!」一名魁梧大汉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龙使, 你又有什麽高见?」那大汉道:「高见是没有,属下觉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啧啧啧, 你指摘我处事不公平。」那大汉道:「属下不敢。属下跟随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 我为本教拚命之时,这些小娃娃都还没生在世上。为什么他们才对教主忠心,反说我们老 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哈哈的道:「白龙使这麽说,那是在自己表功了。白龙使是不是说,若没有你白 龙使张志灵,神龙教就没有今日?」那魁梧大汉张志灵道:「神龙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 ,大夥见不过跟着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么功劳可言。不过………」 洪夫人道:「不过怎样啊?」张志灵道:「不过我们没有功劳,这些十几岁的小娃娃更加没 有功劳。」洪夫人道:「我不过二十几岁,那也没有功劳了?」张志灵迟疑半晌,道:「不 错,夫人也没有功劳。创教建业,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缓缓的道:「既然大家没有功劳,杀了你也不算寃枉,是不是?」说到这裏,她眼中 突然闪烁过一阵恶毒的光芒,脸上神色仍是娇媚万状。 张志灵怒气填膺,大声叫道:「杀我姓张的一人,自然不打紧。就只怕如此杀害忠良,诛 戮功臣,神龙教的基业,要毁於夫人一人之手。」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 很。」这几个字说得懒洋洋地,那知道竟是下令杀人的暗号。站在张志灵身周的七名白衣 少年一听,长剑同时一进,一齐刺入张志灵身子。七剑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溅得 白农少年衣衫全是鲜血。张志灵叫道:「教主,你………你好忍心!好………」倒地而死。七名 少年退到廊下,行动齐整之极。白龙使张志灵原是神龙教中高手之一,但七剑齐至,竟无 丝毫抗御之力,足见这七名少年为了今日在厅中刺这七剑,事先已不知练也多少遍,可说 已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 洪夫人打了个呵欠,左手轻轻按住了樱桃小口,显得娇慵之极。供教主仍是神色木然,对 於张志灵的被杀,宛如没有瞧见。洪夫人轻轻的道:「青龙使、黄龙使,你们两位,觉得 白龙使谋叛造反,是不是罪有应得?」一个身材极矮的老者躬身说道:「张志灵反叛教主和 夫人,处心积虑,由来已久,属下痛恨之极,曾向夫人告发了好几次。夫人总是说,瞧在 老兄弟面上,让他有个悔悟的机会。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只盼他改过自新,那知这人恶 毒无比,实是罪不可赦。如此轻易将他处死,那是万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无不感激教 主和夫人的恩德。」韦小宝心想:「这是个马屁大王。」洪夫人微微一笑,道:「黄龙使 倒还识得大体。青龙使,你心中怎样想?」 一个五十来岁的高瘦汉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视,斥道:「滚开些。教主要杀我, 我不会自己动手吗?」八名少年长剑向前微进,剑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汉子嘿嘿几声冷笑 ,慢慢提起手来,抓住了自己衣服领口,说道:「教主,夫人,当年属下和赤、白、黑、 黄四门掌门使结义,决心为神龙教卖命,没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杀许某,并不希奇,奇 在黄龙使殷大哥贪生怕死,说这种卑鄙龌龊的言语,来诬蔑自己好兄弟………」 说到这裏,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他双手向外一分,已将身上长袍扯为两半,手臂一振之 间,两片长袍横卷而出,已将八名青衣少年的长剑荡开,青光闪动,手掌中已多了两柄尺 半长的短剑,嗤嗤之声连响,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剑,尽数倒在地上,伤口中鲜血直喷, 八人尸身倒在他身旁,围成一圈,竟是排得十分整齐,这几下手法之快,真如迅雷不及掩 耳。 洪夫人大吃一惊,从椅中跃起,双手一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挺剑拦在青龙使身前,又有 数十人团团将他围住。青龙使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夫人,你数出来的这些娃娃,脓包 之极。教主要靠这些小家伙来建功克敌,未免有些不大顺手吧?」洪教主的镇定功夫当真巳 达炉火纯青之境,七少年刺杀张志灵,他是视而不见,青龙使刺杀八少年,他是无动於中 ,稳稳坐在椅中,始终浑不理会。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惭愧,嫣然一笑,坐下 身来,笑道:「青龙使,你剑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一句话没说完,忽听得呛啷啷、呛啷啷之声大作,大厅中数百少年男女手中长剑纷纷落地 ,众人大奇之下,眼见众少年一个个委顿在地,各人只觉头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 的先行摔倒,跟着余人也摇摇晃晃,倒了下来,顷刻之间,大厅中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 洪夫人惊呼:「为………为什麽………」身子一软,从竹椅中滑了下来。 青龙使却是昂然挺立,手握两柄短剑。狞笑道:「教主,你残杀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吧? 」双剑一击,铮然作声,踏着地下众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洪教主哼了一声,道:「那 也未必 !」一伸手,抓住竹椅的靠手,喀喇一声,抝断靠手,执在手中。青龙使没料到他 竟然还能动强,不由得吃了一惊,退後一步,心想教主功力奇高,抵受得了药力,时候一 长,终究非摔倒不可,眼下先跟他拖一下再说,他道:「教主,偌大一个神龙教,弄得支 离破碎,到底是谁种下的祸胎,你老人家现下总明白了吧?」 洪教主「嗯」的一声,突然从椅上滑下,坐倒在地,一张竹椅被他压塌了半边。青龙使大 喜,抢上前去,蓦地裏呼的一声响,一物挟着一股猛烈之极的劲风,当胸飞来。青龙使大 骇,双剑用力一斩,那物立时断为两截,原来便是洪教主从竹椅上抝下的靠手。他这一掷 之劲是运起了平生之力,实是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斩断,上半截余势不衮,扑的一声响 ,插入青龙使胸中,撞断了五六条肋骨,直没至肺。他一声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气息接不 上来,登时哑了。身子晃了几晃,手中短剑落地,插入了两名少年身上。这两名少年四肢 麻软,难以动弹分毫,神智却仍是清醒,口中也能说话,短剑伤体,痛得大叫起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见教主大展神威,击倒了青龙使,齐声欢呼。只见洪教主右手撑地,挣扎 着要站起身来,但一条右腿还没站直,双膝一软,一倾倒地葫芦,滚了几滚,摔得狼狈不 堪。这一来,人人知道教主也和自己一样,身中剧毒,筋软肉痹,已如废人一般。要知教 主本素极其庄严,在教众面前连话也不多说一句,笑也不多笑一声,此刻竟然摔得如此丢 人,自是全身力道尽失。 大厅上数百人尽数倒地,却只有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来身裁甚矮,可是在数百名卧地 不起的人中,不免显得鹤立鷄群。 此人正是韦小宝,他鼻中间到一阵阵淡淡的幽香,只感心旷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难 以言宣,眼见一个个人都倒在地下,何以会有此变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会,伸手 去拉陆先生,道:「陆先生,大家干什麽?」陆先生奇道:「你………你没有中毒?」 韦小宝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扶起陆先生的身子,可是陆先生腿上没半点力 气,又即坐倒。只见青龙使身子摇摇晃晃,犹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不住咳嗽。陆先 生道:「许大哥,你………你使的是甚麽毒?」青龙使道:「可惜,可………可惜功败垂成,我…… 我是不中用了。」 陆先生道:「是『十香软筋散』?是『千里消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 连说了三种剧毒药物的名称,说到「化血腐骨粉」时,声音颤抖,心中害怕已极。 青龙使右肺受伤,咳嗽甚剧。陆先生道:「韦………韦公子怎地没有中毒?啊,是了!」他突 然省悟,这「是了」二字,叫得极响,说道:「你两柄短剑之上,搽了『百花蝮蛇膏』, 妙计,妙计。韦公子,请你闻一闻短剑,是不是剑上有一阵花香?」 韦小宝心想:「剑上有毒?我才不去闻呢。」说道:「就在这裏也有花香,香得紧呢。」陆 先生脸现喜色,道:「是了,这『百花蝮蛇膏』和入鲜血之中,生出浓香,本是炼制香料 的一种秘法,常人闻了,只有精神舒畅,可是………可是我们住在这灵蛇岛上,人人都服惯了 『雄黄药酒』,以避毒蛇,这股香气一碰到『雄黄药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软,一十二个 时辰不解。许大哥,真是妙计。这『百花蝮蛇膏』在岛上本是禁物,原来你暗中早巳有了 预备,你定有三四个月没喝雄黄药酒了。」 青龙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两名少年身上,摇头说道:「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还是中了 洪安通的毒手。」两名少年喝道:「大胆狂徒,你胆敢呼唤教主的圣名。」 青龙使嘿嘿冷笑,慢慢站起来,拾起一柄长剑,一步一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 名字叫不得?我杀了这恶贼,还叫不叫得?」数百名少年少女都惊呼起来。 过了一会,只听得宝龙使苍老的声音道:「大哥,你去杀了洪安通,大夥儿奉你为神龙教 教主。大家快念念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弍。」大厅上沉默片刻,便有数十人念了起 来:「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弍。」只是有些声音坚决,有些显得迟疑,颇有参差不 齐。 青龙使走得两步,咳嗽一声,身子晃了几晃,他受伤极重,但勉力挣扎,说甚麽要先杀了 教主。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说道:「青龙使,你没有力气了,你腿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了 ,你胸口鲜血涌了出来,快要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吧,疲倦得很,坐下吧,对了。坐 下休息一会,伤口中鲜血流完之後,你就死去,舒服得很,死了舒服得很。」她越说声音 越是温柔娇媚,青龙使又走得几步,忽然身子一仰,摔倒在地。 黄龙使道:「夫人迷魂大法,真是威力无穷,许雪亭,你这奸贼痴心妄想,他妈的要做教 主,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这副德行像是不像。」赤龙使无根道人喝道:「黄龙使,你这 卑鄙无耻的小人,见风使舵,东摇西摆,老道手脚一活,第一个便宰了你。」 黄龙使道:「你狠甚么?我………我………」欲待还口,见青龙使许雪亭摇摇晃晃的又待站起,眼 见这塲争夺不知鹿死谁手,又住了口。 一时厅上数百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许雪亭身上。洪夫人柔声道:「许大哥,你倦得很,还 是坐下来吧,死了吧!活着不好,死了舒服得很。」许雪亭唔唔连声,张口打了个呵欠。 这一次许雪亭再也站不起来,但心中还是雪亮,知道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杀不了教主,数 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为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么一众老兄弟人人无幸 ,尽数要遭他毒手,说道:「陆………陆先生,我………动不了啦,你给我想………想………咳咳………想 个法子。」 陆先生道:「韦公子,这个教主十分狠毒,待会他身上毒解,便将大夥儿杀死,连你也活 不成。你快去将教主和夫人杀了。」这几句话,他就是不说,韦小宝也早明白,当下拾起 了一柄剑,慢慢向教主走去。 陆先生又道:「这洪夫人会使迷魂法儿,你别瞧她的脸,不可望她眼睛,不论她说什麽话 ,都是要害你的。你先一剑杀了她。」韦小宝道:「是!」挺剑向洪夫人走去。 洪夫人柔声道:「小兄弟,你说我生得美不美?」声音充满了销魂蚀骨之意,韦小宝心中一 震,转头便欲向她瞧去。矮尊者大喝一声:「害人精,看不得!」韦小宝一凛,紧紧闭住 了眼睛,洪夫人轻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着我,睁开了眼。你瞧,我眼珠子裏有一 个你的影子!」韦小宝便欲睁眼,终於强行忍住,举剑当胸,向着洪夫人走去,忽然左侧 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好哥哥!杀不得!」 这声音极熟,韦小宝心头一震,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红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 ,正是小郡主沐剑屏。他大吃一惊,万想不到竟会在此和她相遇,至於她身穿赤龙门少女 的红衣,反不觉如何惊奇了,忙俯身将她扶起,问道:「你怎麽会在这裏?」 沐剑屏不答他的问话,只道:「你………你千万杀不得夫人,也杀不得教主。」韦小宝奇道: 「你投了神龙教?怎………怎么会?」沫剑屏全身软得便如没了骨头,头靠在他肩上,一张小口 刚好凑在他耳上,低声道:「我求你别杀夫人,也别杀教主,好哥哥,你肯不肯?师姐她在 这裏,她也会求你的。」 韦小宝和她久别重逢,心下本已十分欢喜,又何况怀中温香软玉,耳边柔声细语,自是难 於拒却,低声道:「我如不杀他们,教主解毒之后,要杀死我的。」他将她紧紧抱住,这 句话就在她耳边而说。沐剑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们怎麽还会杀你?」 韦小宝心想不错,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机会,只是矮尊者、陆先生、无根道人这几个人, 不免要给教主杀了。矮尊者和陆先生跟自己有见面之情,那无根道人更是十分豪杰,杀了 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杀教主和夫人,也保了矮尊者等人的性命。只听得沐剑屏低声道 :「我们部属夫人手下,如果青龙使得势,做了教主,我们都活不了啦!」 韦小宝道:「正是!好老婆,我定会救你。」说着在她左颊上亲了一吻。沐剑屏大羞,满 脸通红,眼光中却露出喜色。 第五五回解危言和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他抱着沐剑屏,转头说道:「陆先生,教主是杀不得的,夫人也杀不得的。石碑上刻了字 ,说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我怎敢害他们性命?他二位老人家神通广大,就是要 害,也害不死的。」 陆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数?别胡思乱想了,快快将他二人杀了,否则大 夥儿死无葬身之地。」韦小宝连连摇头,道:「陆先生,你不可说这种犯上作乱的言语。 你有没有解药?咱们赶快得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声说道:「对啦,小兄弟,你真是见识高超。上天派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下凡 ,前来辅佐教主。神龙教有了你这样一位小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气。」她这几句话说得似 乎出自肺腑,充满了惊奇赞叹之意。 韦小宝听在耳裏,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龙教的人。」洪夫人 笑道:「呵哟,这件事你还挂在心上吗?你现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这位 小兄弟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们派他个甚麽职司才是 ?」 教主道:「白龙门掌门使张志灵叛教伏法,咱们升任这个少年为白龙使。」洪夫人笑道: 「好极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为首,下面就是青、赤、白、黑、黄五龙使。像你这样一 入教就做五龙使,那真是从所未有之事。足见教主对你倚重之深。小兄弟,你姓韦,我们 是知道的,你大号叫作甚麽?」 韦小宝道:「我叫韦小宝,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作『小白龙』。」他想起那日茅十八给他 杜撰了个外号,觉得若无外号,不够威风,想不到竟与今日之事不谋而合。洪夫人喜道: 「你瞧,你瞧!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否则那有这样巧法。教主金口,一言既出,决无反悔 。」 陆先生大急,说道:「韦公子,你别上他们的当。就算你当了白龙使,他们一不喜欢,若 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白龙使张志灵便是眼前的榜样。你快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 你为神龙教的教主便了。」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矮尊者,许雪亭,无根道人等初时 觉得如此说法太过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若不奉他为教主,教中再无比白龙使更高的职 位,眼前情势恶劣之极,众人性命悬於其手,也只有这样,才能诱得他去杀了教主和夫人 。只消渡过难关,谅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当了教主,也逃不过众人的掌握,当下众人齐道 :「对,对,我们奉韦公子为神龙教教主。」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笑道:「教主我是当不来的,你们说这种话,没的折了我的福份,而 且有点儿大逆不道。这样吧,教主,夫人,大家言归於好,今日的帐,双方都不算。陆先 生,青龙使他们冒犯了教主,请教主宽洪大量,不处他们的罪。陆先生,你取出解药来, 大家服了,和和气气,岂不是好?」 洪教主微一沉吟,道:「好,就是这么办。白龙使劝我们和衷共济,不咎既往,本座嘉纳 忠言。今日厅上一切犯上作乱之行,本座一概宽赦,不再追究。」 韦小宝道:「陆先生,青龙使,教主答应了,那不是好得很吗?」陆先生眼见他是无论如何 不会去杀教主了,长叹一声,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们两位请立下一个誓来。 」洪夫人笑道:「我苏荃决不追究今日之事,若违此言,教我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而死 。」洪教主低沉着声音道:「神龙教教主洪某,日後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 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尸骨无存。」 「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那是神龙教中最重的刑罚,教主和夫人当众立此重誓,虽为 势所迫,却也是决计不能反口的了。陆先生道:「青龙使,你意下如何?」许雪亭奄奄一息 ,道:「我………我反正是活不成了。」陆先生又问:「无根道长,你以为怎样?」 无根道人大声道:「就是这样。洪教主本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余人十倍,大夥 见本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自从他娶了这位夫人後,性格大变,只爱提拔新进少年,将 我们老兄弟一个个的残杀。青龙使这番发难,只求保命,别无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已当众 立誓,决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杀害老兄弟,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说,神龙教原也少不 得这位教主。」一众少年少女纵声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陆先生道:「韦公子,你没喝雄黄药酒,不中百花蝮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 ,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来,喂了各人服下即可。」韦小 宝笑道:「这毒原来如此易解。」 走到大厅之外,却找不到冷水,绕到厅後,见一排放着二十余只七石缸,都装满了清水, 原来是防竹厅失火之用,当下满满提了一桶,同到厅中,先舀了一瓢,喂给教主喝下,其 次喂给洪夫人。第三瓢却喂给了无根道人,说道:「道长,你是英雄好汉。」第四、五瓢 喂了矮尊者和陆先生,第六瓢喂给沐剑屏。各人饮了冷水,便即呕吐,慢慢手脚可以移动 。韦小宝又喂数人後,陆先生已可起立行走,过去扶起青龙使许雪亭,为他止血治伤。 矮尊者等分别去提冷水,灌救亲厚的兄弟。不久沐剑屏救了几名红衣少女。一时大厅上呕 吐狼藉,臭不可当。洪夫人道:「今日大家自回下处休息,明日再行聚会。」洪教主道: 「众人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争吵寻仇。本座既然不究既往,众兄弟自夥之间,也不得生 事斗殴,违者重罚。五龙少年不得对掌门使不敬,掌门使也不可藉故处置本门少年。」众 人齐声奉令,心中都放下了一块大石。 洪夫人柔声道:「白龙使,你跟我来。」韦小宝还不知她是在呼唤自己,见她招手,这才 想起自己已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便跟了过去,教主和夫人并肩而行,出了大厅,已可行 动的教众都躬身行礼,高声叫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教主和夫人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向厅左行去,穿过一大片竹林,到了一个平台之上。台上 筑着几间大竹屋,十余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剑前後把守,见到教主,一齐躬身行 礼。洪夫人领韦小宝进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这位韦公子,是你们白龙门新任的 掌门使,请他在东厢房休息安睡,你们好好服侍。」说着向韦小宝一笑,进了内堂。 几名白衣少年躬身向韦小宝道:「属下少年参见座使。」韦小宝在皇宫中做惯了首领太监 ,在天地会中又做惯了香主,旁人对他恭敬,那是毫不在乎,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 。」几名白衣少年引他进了东厢房,献上茶来。虽说是厢房,却是十分宽敞,陈设雅洁, 桌上架上摆满了金玉古玩,壁上悬着字画,床上被褥华美,居然有点皇宫中的派头。 几名白衣少年见他年纪虽小,但洪夫人言语神情之中,显然对他极为看重,而教主这「仙 福居」更是从无外人在此过宿,白龙使享此殊荣,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这些少年在 此守卫,不知适才大厅中的变故,但见韦小宝位尊得宠,一个个过来大献殷勤。 当日下午,韦小宝向几名白衣少年问了五龙门的各种规矩。原来神龙教下分五门,每一门 统率数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掌门使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资深高手。韦小宝以一个新 进少年,居然任此高职,自是由於他救了教主和夫人的性命之故。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厅中召集会聚。各人脸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不知教主对昨日之 事有何处置,他虽已立誓不再追究,但这位教主城府极深,谁也料不到他会有甚麽厉害主 意出来。 教主和夫人升座,韦小宝排在五龙使班次之中,反在矮尊者和陆先生之上了。洪教主说道 :「青龙使的伤势怎样?」陆先生躬身道:「启禀教主,青龙使伤势不轻,性命是否能保, 眼下还是难说。」教主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瓷瓶,道:「这是三颗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给 他服了。」说着也不见他扬手,那瓷瓶便向陆先生身前缓缓飞来。陆先生忙伸手接住,伏 地说道:「谢教主大恩。」他知道这天王保命丹十分难得,是教主派遣部属,采集无数珍 奇药材制炼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人参、白熊胆、雪莲等物,尤其难得,教主大费心力所 炼成的,前後也不过十来颗而已。许雪亭一服这三颗灵丹,性命可以无碍。其余老兄弟一 齐躬身道谢,心下均想:「青龙使昨日对教主如此冲撞,存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赐 珍药,那麽他的的确确是不咎既往了。」无不大感欣慰。 洪夫人笑道:「白龙使,听说你在五台山上见到一块石碣,上刻蝌蚪文字?」韦小宝躬身道 :「是!」 矮尊者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拓得这碣文在此。」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了开 来,取出一张极大的拓片,悬在东边墙上,果然尽是希奇古怪的文字,无人能识。洪夫人 道:「白龙使,你若识得这些文字,便读给大家听听。」韦小宝应道:「是。」眼望拓文 ,大声背诵陆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维贞观二年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将下去,偶 尔遗忘,便说:「嗯,这个是什麽字,倒也难认,是了,是个『魔』字。」 背到「仙福永享,普天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那四句时,将之改了一改,说是: 「仙福永享,连同夫人。寿与天齐,文武仁圣。」 这「连同夫人」四字,实在颇为粗俗,若教陆先生撰写,必有雅驯字眼,但韦小宝不通文 理,那裏做得出什么好文章来?不将四字句改成五字,已是十分难能可贵了。洪夫人一听到 这四字,登时眉花眼笑,说道:「教主,碣文之中,果然有我的名字在内,倒不是白龙使 胡乱捏造的。」洪教主也是十分高兴,点头道:「好,好!我们上邀天眷,创下这个神龙 教来,原来大唐贞观年间,上天已有预示。」 厅上教众齐声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无根道人等老兄弟心下也自骇然,均 想:「教主与夫人上应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韦小宝最後将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洪夫人叹道:「圣贤豪杰,惠民救世 ,果然上天早有安排,便连吴三桂这种害民恶贼,也都在老天爷的算中。教主,这八部宝 经,份中应属本教所有,迟早都会到我神龙教来。」教主捻须微笑,道:「夫人说得是。 」众人又大叫:「寿与天齐,寿与天齐!」 待大厅中人声静了下来,洪教主说道:「现下开香堂,正式封韦小宝为本教白龙门掌门使 之职。」神龙教开香堂,和天地会的仪节又自不同。韦小宝见香案之上,放着五只黄金盘 子,每只盘子中都盛着一条小蛇,共分青、赤、白、黑、黄五色。五条小蛇昂起了头,舌 头一伸一缩,身子却盘着不动。 韦小宝拜过五色「神龙」,向教主和夫人磕头,接受无根道人等恭贺。洪夫人斟了三杯雄 黄酒让他饮下,笑道:「饮了此酒,岛上神龙便知你是自己人,以後再也不会来咬你了。 」教主赐了一串雄黄珠子,命他贴肉挂着,百毒不侵。跟着白龙门本门的执事和少年齐来 参见掌门使。教主吩咐:「青龙掌门使因病休养,该门事务,暂由胖头陀代理。待青龙使 病愈,再行接掌。」矮尊者躬身奉令。 教主又道:「五龙使和陆高轩六人,齐到後厅议事。」当即和夫人走下座来,厅上众人高 呼恭送,无根道人、韦小宝、矮尊者,陆先生等都眼随其後。韦小宝这时才知,原来陆先 生的名字叫陆高轩。 那後厅便在大厅之後,厅堂甚小,居中两张大椅,教主和夫人就座。下面设了五张矮櫈, 三位掌门使分别坐下,矮尊者也坐了一张,说道:「白龙使请坐。」 韦小宝见陆先生没有座位,微感迟疑。陆先生微笑道:「白龙使请坐,『潜龙堂』中,没 有我这等闲职教众的座位。」韦小宝料想规矩如此,矮尊者若不是代理青龙使,那也是没 有座位的了,便即坐下,陆先生站在他身後。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这八部四十二章经散处四方,可是黑龙使报称,其中四部是在皇 宫之内,却是何故?」黑龙使道:「想来这四部经书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处,后来给鞑子 抢入了宫中。」 教主沉吟不语,黑龙使脸上惧意渐浓,不知这几句教主是否满意。过了一会,洪夫人微笑 道:「黑龙使派人去宫中取经,据他说已经竭尽全力,可是迄今一部经书也没取来。这件 事,咱们恐怕要另得派一个福份大些的人去办了。」 黄龙使忙道:「夫人高见。取经之事,想来和福份大小,干系极大。黑龙使也不是不努力 ,不肯替教主立功,可是始终阻难重重,多半是福气不够,所以宝经难以到手。」洪夫人 微笑道:「依你之见,谁的福份够呢?」黄龙使道:「本教福气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 家自己了,其次是夫人。不过总不能劳动教主和夫人两位大驾,亲自出马。更其次福份最 大的,首推白龙使。他识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中隐隐透出红光,福份之大,教主属 下无人能出其右。」 教主捻须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担当这件大任麽?」神龙教白龙使的职位虽尊,在 韦小宝心中,却是半分也没瞧在眼裏,他既陷身岛上,只好随遇而安,别说是白龙使,就 是教主,他也做了,心中却一意尽速回去北京,听教主这么说,心想这正是脱身的良机, 便道:「教主、夫人,承蒙你们提拔,属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没有,但托了两位的大福 气,混进皇宫中去偷这四部宝经,倒也有成功的指望。」洪教主点了点头。洪夫人喜道: 「你肯自告奋勇,足见对教主忠心。我知你聪明伶俐,福份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来,给 教主办成这件大事的。」 洪教主缓缓说道:「据黑龙使禀报,他派在皇宫中的部属传出消息,皇帝手下有个小太监 ,叫作什么小桂子的………」他说到「小桂子」三字,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拆穿西洋镜 ,那可糟糕之极!」听教主续道:「………皇帝派了他去五台山,意欲不利於我教。我们接连 派了几批人手出去,要擒他来审问,胖头陀便是其中之一,不料小桂子没找到,却遇上了 你。」黄龙使听教主语气稍顿,说道:「那是教主洪福齐天!」洪教主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续道:「白龙使,你到得宫中,这小桂子的事,可以细细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台山, 到底有何图谋。」 韦小宝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又是十分欢喜,听教主口气,果然是委 派自己去皇宫了。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据说藏有强身保命、延年益寿的大秘密。想我们教 主既然上蒙天眷,许以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这八部经书,迟早自会落入教主手中。白龙 使,你再去为教主立一大功,将这八部经书取来。教主自然另有封赏。」 韦小宝站了起来,躬身说道:「属下粉身粹骨,也难报教主与夫人的大恩,自当尽忠报国 ,马革裹尸。」这「尽忠报国,马革裹尸」八个字,是他从说书先生那裏学来的,每逢大 将出征,君皇勉励,大将就慷慨激昂,说了这八个字出来,他依样葫芦,用在此处,未免 有点不伦不类。洪夫人一笑,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那几个人 相助,可随便挑选。」韦小宝心想:「我自求脱身,教中有人跟了去,缚手缚脚。」说道 :「人多了恐怕泄漏机密,啊,是了,赤龙使座下的少女,属下想挑一两人去,让她们乔 装宫女,在宫裏行事较为方便。」他想到了沐剑屏,要将她带去。 无根道人道:「这些小姑娘只怕没甚么用,你随便挑选就是。」韦小宝道:「多谢道长。 」陆高轩忽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谢教主不杀之恩………」洪教主挥 一挥手,皱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记在心上,从今以後,谁也不许提起。」 陆高轩道:「是,多谢教主。属下意欲跟随白龙使同去,托赖教主与夫人洪福,或能为教 主立些微功,稍表属下感激之诚。」洪教主点头道:「陆高轩智谋深沉,武功高强,笔下 更是十分来得,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很好很好,你跟随白龙使同去便了。」 陆高轩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他说『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那么杜撰碣文之事, 他心中早就雪亮。」 矮尊者说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也愿随同白龙使去北京为教主办事。」教主点了点 头,见黄龙使也欲自告奋勇,说道:「人数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你们两个同去。一 切行止,全听白龙使的号令,不得有违。」陆高轩和矮尊者躬身说道:「属下遵命。」 洪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条小龙,五色斑烂,乃是黄金,白银、红铜、黑铁、青色珐琅铸成, 说道:「白龙使,这是教主的五龙令,暂且交你执掌。教下数万教众,见此令有如亲见教 主。为了干办大事,付你生杀之权。立功之後,将令缴回。」 韦小宝应道:「是。」双手恭恭敬敬的接过,心下发愁:「我只盼一回北京,再也不去理 他甚麽神龙教、恶虎教。拿了她这个『五龙令』,只怕麻烦多得紧了。」 洪夫人道:「白龙使与陆高轩、胖头陀三人暂留,余人退。」无根道人和黑龙使、黄龙使 三人行礼退出。洪教主从身边取出一个黑色瓷瓶,倒了三颗朱红色的药丸出来,说道:「 三人奋勇赴北京干事,本座甚是嘉许,各赐『毒龙易筋丸』一枚。」矮尊者、陆高轩脸上 登时现出又是喜欢,又是惊惧的神色,屈右膝谢赐。韦小宝依样葫芦,跟着照做,将「毒 龙易筋丸」接过,当即吞服,过不多时,便觉腹中有股热烘烘的气息升将上来,缓缓随着 血行,散入四肢百骇之中,说不出的舒服。 洪夫人道:「白龙使暂留,余人退。」洪夫人微笑道:「白龙使,你使什么兵刀?」韦小宝 道:「属下武艺低微,没学过什么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 洪夫人道:「给我瞧瞧。」韦小宝从靴中拔出匕首,倒转刀柄,双手呈上,洪夫人接过一 看,赞道:「好匕首!」拔下一根头发,放□□□头发缓缓落在刃锋之上,登时断为两截,教 主也赞了声:「好!」韦小宝为人别的没有甚么长处,於钱财器物却是看得极轻,说道: 「这柄匕首属下献给夫人,请夫人笑纳。」 洪夫人眉花眼笑,道:「好孩子,你对我们忠心,可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没甚么好东西给 你,怎能要孩子家的物事?你这番心意,我可多谢了。来,我传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 做『美人三招』,你记住了。」 她走下座来,取出一块手帕,将匕首缚在自己右足小腿外侧,笑道:「教主,劳你的驾, 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的缓步走近,突然间左手一伸,抓住夫人的後领,将她身子 提在半空。这一下动作实在太快,韦小宝吃了一惊,「唧」的一声,叫了出来。 洪夫人身子一侧,反过身来,双手搂住教主头颈,右手中竟已握住了匕首,刀尖对准了教 主後心。笑道:「这是第一招,叫做『贵妃回眸』,你记住了。」韦小宝看得心旷神怡, 大声喝采,叫道:「妙极!」心想:「这日我给矮尊者抓着提起,半点法子也没有,若是 早学了这招,一刀已刺死了他。」 教主将她身子轻轻横放在地。夫人又将匕首挥入小腿之侧,翻身卧倒。教主伸出右足,虚 踏她後腰,手中假装持刀架住她头颈,笑道:「投不投降?」韦小宝心想:「到此地步,又 有甚麽法子?自然是大叫投降了。」蓦见夫人的脑袋向着自己胸口钻落,敌人架在颈中的一 刀自然落空,她顺势在地下一个筋头,在教主胯下钻过,握着匕首的右手成拳,轻轻一拳 ,击在教主後心,只是刀尖向上。若是当真对敌,这一刀自然插入了敌人背心。韦小宝又 是大叫一声:「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後,将她双手反剪,左手拿住她双手手腕,右手虚执兵器,架在她颈中 ,笑道:「这一次你总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细了!」右足向前轻轻一踢,白光 闪动,那柄匕首已割断她小腿上缚住的手帕,脱了出来,她右足顺势一勾,在匕首柄上一 点,那匕首陡地向她咽喉疾射过去。 韦小宝惊叫:「小心!」只见她身子向下一缩,那匕首向教主胸上急射。教主放开她手, 仰天一个铁板桥,扑的一声,匕首在他胸口掠过,直扫入身後的竹墙之中,直没至柄。 洪夫人勾脚倒踢匕首,韦小宝已然吓了一大跳,待见那匕首射向她咽喉,她在间不容发之 际避开,匕首又射向教主咽喉,这一下势在必中,教主竟又避开。这几下险到了极处的奇 变,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惊胆战,肚裏那一个「好」字,竟叫不出口。 洪夫人笑嘻嘻的道:「怎样?」韦小宝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险些吓死了我。 」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吓得利害,听了他这句话,那比之一千句、一万句颂 扬更是欢喜。他二人武功高强,多一个孩子的称赞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担心,足见对二人 之忠。洪夫人明知故问:「匕首又不是向你射来,怕甚么了?」韦小宝道:「我怕……怕伤了 夫人和……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那有这麽容易便伤到教主了?这一招叫做『飞 燕回翔』,颇不易练。教主神功盖世,就算他事先不知,这一招也伤他不着,但世上除教 主一人之外,能够躲得过这出其不意一击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了。」当下将这「美人三招 」的练法细细说给他听,虽说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无一处没有关连,如何拔刀,如 何低头,快慢部位,劲力准头,皆须拿捏得恰到好处。那第二招卧地转身,叫作「小怜横 陈」。 洪夫人又道:「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个古代美人的名字,男人学了,未免有些不雅 ,好在你只是个孩子,也不打紧。」韦小宝一招一式的跟着学,洪夫人细心纠正,直教了 一个多时辰,才算是教会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长期苦练不可,尤其第三招「飞燕回 翔」,稍有错失,便杀了自己。洪夫人教他去打造一柄钝头的铅刀,大小重量须和匕首一 模一样,以作练习之用。 洪安通在教众之前,威严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时一直陪着夫人教招,笑嘻嘻的在旁瞧着 ,竟是极有耐心,待夫人教毕,说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厉害,只不过中者 必死。我来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敌人,死活由心。」 韦小宝大喜,跪了下来,道:「叩谢教主。」洪夫人笑道:「我可从没听说你有『英雄三 招』,原来你留了教好徒儿,却不教我。」洪安通笑道:「这是刚才瞧你的美人三招,临 时想出来的,现制现卖,也不知成不成,你给我指点指点。」 洪夫人横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哟,我们大教主取笑人啦。」洪安通笑道:「自来英雄 难过美人关,英雄三招,当然敌不过美人三招。」洪夫人又是一阵媚笑,娇声道:「在孩 子面前,也跟我说这些风话。」 第五六回亲传武功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洪安通自觉有些失态,咳嗽一声,庄容说道:「白龙使年纪小,与人动手,极易给人抓住 後颈,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将我当白龙使施施。」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 」洪安通道:「这个自然。」 洪夫人左手一伸,抓住他身子提了起来。洪安通身材魁梧,少说也有二百斤重。洪夫人娇 怯怯的模样,居然毫不费力,一把便将他提起。洪安通道:「看仔细了!」左手慢慢反转, 在夫人左腋底下搔了一把。洪夫人格格一笑,身子软了下来。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 手慢慢回转,抓住她领口,缓缓举起她身子,过了自己头顶,轻轻往外一摔。洪夫人身子 一着地,便淌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飘行。 洪夫人笑声不停,身子停住後,斜卧地下,并不站起。适才洪安通搔她腋底,反手擒拿, 抛掷过顶,每一个行动均是极慢极慢,韦小宝看得清清楚楚,但见他姿式优美,说不出的 好看,行动虽慢,仍是乾净利落,指搔掌握,落点奇准,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捷,显是又 难了几倍。洪夫人笑道:「你格支人家,那是甚麽英雄了。」说着慢慢站起。 洪安通微笑道:「这招在真正英雄奸汉手中,自然不会来搔你痒。可是白龙使若是给敌人 提起,一定抓住了他的颈下『大椎穴』,那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自然全身使不出力道, 只好去轻搔敌人腋底『极泉穴』,那是属手少阳心经,敌人非松手不可。白龙使先得有了 力气,才能甩敌过顶,这一摔之际,同时拿闭了敌人肘後『小海穴』和腋下『筋辄穴』, 将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动弹不得。」韦小宝拍手笑道:「这一招果然妙极。」洪安通道: 「你练熟之後,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着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他後腰,右手取过倚在门边的门闩,架在他颈中, 娇声笑道:「你投不投降?」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头。」双腿一缩,似 欲跪拜,右臂却慢慢的横掠而出,碰到门闩,喀喇一声响,门闩竟尔断折。韦小宝吓了一 跳,他手臂若是急速挥出,以他武功,击断门闩并不希奇,但如此缓缓的和门闩一碰,居 然也将门闩震断,却是大出意料之外。洪安通道:「你缩腿假装向人叩头,乘势取出匕首 。你手上虽无我的内力,但你的匕首锋利异常,敌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断。」他一面说 ,一个筋斗,向洪夫人胯下钻去。 韦小宝一怔,心想他以教主之尊,怎地从女子胯下钻过?虽然是他妻子,似乎总是不妥。那 知洪安通并非真的钻过,只一作势,左手已抓住夫人右脚足踝,右手虚点她小腹,道:「 这是削铁如泥的匕首,敌人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挣扎。」一面说,一面慢慢站起。洪夫 人头下脚上,给他倒提起来,笑道:「快放手,成甚么样子?」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搂住 她腰,放直她身子,道:「白龙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敌人,那么抓住他足踝一拖, 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敌人也只好投降。那时你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 』『步廊』等要穴踢上几脚,防他反噬。」韦小宝大喜,道:「是!这几脚是非踢不可的。 」 洪安通双手反负背後,让夫人拿住,洪夫人拿着半截门闩,架在他颈中。洪安通笑道:「 敌人拿住我双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脉门,教我手上无力,难以反击,当此情景,只好用脚 ………」他话末说完,洪夫人「啊」的一声,笑着放手,跳了开去,满脸通红,道:「不能教 孩子使这种下流招数。」洪安通笑道:「『撩阴腿』那裏是下流招数了?」他脸色一庄,说 道:「下阴是人身要害之一,中者立毙,所以即是名门大派的拳脚之中,也往往有『撩阴 腿』这一招,少林派有,武当派也有,不足为奇。只不过敌人在你背後,你双手被制,颈 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阴腿』。」他说到这裏,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踢人下阴,不免 伤他性命,敌人若是交手,也必早防到你这一着,说不定一刀先将你的小脑袋儿砍了下来 。」 他一面说,一面双手十指弯起,各成半球之形,虚抓洪夫人的胸部。洪夫人啐道:「这又 是甚麽英雄招式了?」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两穴,不论男女 ,都是致命大穴。白龙使,那人既能将你双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你双手虽然无劲 ,但他一见你使出这般手势,自然而然的会向後一缩,待得想起你手上无劲,已是迟了一 步。夫人,你来抓住我双手。」 洪夫人走上两步,轻轻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记,然後伸左手握住,上身後仰,不让他 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细了!」慢慢扭身向左,身子跃起,右肘使个「肘底 锤」,在洪夫人背心轻轻一撞,双腿一分,跨在她肩头,同时双手拇指压住她的太阳穴, 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说道:「中指使力,戳瞎敌人眼睛,拇指使力,压令敌人昏晕。但 须防人反击。」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远远跃出丈余,右手在小腿边一摸,装作摸出 了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举,说道:「敌人若是眼瞎,再扑上来势道厉害无比,须防他 抱住了你牢罕不放。」 韦小宝见这一招过程繁复,宛似马戏班中小丑逗趣一般,可是闪避敌刃、制敌要害,的具 显效,叹道:「这一招真好,可就难练得紧了。」洪安通道:「我教你的虽只三招,但其 中包含擒拿、打穴、轻身三门功夫,有一项练得不到家,这三招便使不出。说到擒拿、打 穴、轻身,每一项都须十年八年之功。但你只学跟这三招相干的,那便容易得多。」当下 指点了穴道部位、擒拿手法、轻身腿劲,自己作为敌人,与他拆解数遍。有演得不对的, 一一校正。只是韦小宝不敢骑到他头颈中去,洪安通也没教他试练。 洪夫人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是师父所授,当年定然经过千锤百练的改正。你这英雄 三招却是临时兴之所至,随意创制,此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厉害得多。不是当面捧你,大 宗师武学渊深,实在令人拜服。」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谬赞,可不敢当。」 昨日韦小宝在大厅之上,见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心下对他颇为轻视,早就在想:「这 样一个呆木头般的老家伙,大家何必怕他怕成这个样子?」此刻一见到他的真实功夫,那才 死心塌地的佩服,说道:「把师父教的功夫练得纯熟,那不算希奇。教主心裏要出什么新 招,就随手使了出来,那才真是天下无敌了。」洪夫人问道:「为什麽天下无敌?」韦小宝 道:「敌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几下新招出去,他认也不认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 洪安通和夫人齐声大笑,一个微微点头,一个道:「说得不错。」洪夫人又道:「教主, 我这美人三招有三个美人的名字,你的英雄三招,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头才是。」洪安 通微笑道:「好、我来想想。第一招是将敌人举了起来,那是临潼会伍子胥举鼎,叫作『 子胥举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道:「第二招将敌人倒提而 起,那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叫作『智深拔柳』。」洪夫人道:「很好。鲁智深是大英雄 。你这第三招虽然巧妙,却有点无赖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说到这裏,笑了出来 。 洪安通笑道:「怎么会不大英雄?叫个什么招式好呢?嗯,我两根食指扣住你眉毛,这叫作 『张敞画眉』。」洪夫人笑道:「张敞又不是英雄,给夫人画眉毛,难道也算是英雄的一 招?」洪安通笑道:「闺房之乐,有甚於画眉者。你说画眉毛不是英雄?」洪夫人红晕双颊 ,摇了摇头。 韦小宝不知张敞是甚麽古人,心想给老婆画眉,非但不是英雄,筒直是个怕老婆的潺汉, 他也不懂洪安通掉文,乃是在和妻子调笑,说道:「教主,你这一招袭在敌人头颈里,骑 马的大英雄可多得很,关云长骑赤免马,秦叔宝骑黄骠马。」洪安通笑道:「对,不过关 云长的赤兔马本来是吕布的,秦琼又将黄骠马卖了,都不大贴切。有了,这一招是狄青降 服龙驹宝马,叫做『狄青降驹』。」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极!狄青上阵戴个青铜鬼脸儿 ,只吓得番邦兵将大呼小叫,投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 当下韦小宝将「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试演,手法身法不对的,洪安通和夫人再 加一指点。这六招功夫甚是巧妙,韦小宝一时之间,自是难以学会,但懂了练习的窍门, 加以时日,自能纯熟。待得教毕,已是中午时份了。 洪夫人道:「白龙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亲自点拨功夫的,除我之外,便是你一个了。 」韦小宝道:「那不知是属下几生修来的福气。」洪夫人道:「你当忠心给教主办事,以 报答教主的恩德。」韦小宝道:「是。」洪夫人道:「你这就去罢,收拾收拾,明天一早 和胖头陀、陆高轩他们乘船出发,不用再来告辞了。」韦小宝答应了,向二人恭恭敬敬的 行礼,转身出门,走到门边,回头道:「夫人,如果我活得到八十岁,那时教主和夫人再 各教我三招,好不好?」 洪夫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这是他的善祷善颂之辞,他现下不过十四五岁,到八十岁时, 还有六十几年,但教主和自己是寿与天齐,再活六十几岁自是应有之义,嘻嘻一笑,道: 「我答应你了。你八十岁生日,教主和我再各传三招。等到你一百岁大寿,我们又各传三 招,叫作『老寿星三招』,『老婆婆三招』。」韦小宝道:「不,夫人那时跟今日一样的 年青美丽,说不定你和数主又更年青了些,传我的是……是……『金童三招』,『玉女三招』 。」洪安通和夫人都是哈哈大笑。韦小宝走到大厅之外,只见矮尊者和陆高轩坐在山石之 上相侯。两人等了甚久,心下惊疑不定,不知有何变故,待见他笑容满脸的出来,才放了 心。两人想问,又不敢问。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传了我不少精妙的武功。」矮尊者和 陆高轩齐声道:「恭喜白龙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从未有人得教主传过一招半式 。」韦小宝洋洋得意,道:「教主也这么说。」陆高轩道:「白龙使得教主如此宠幸,那 真是本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如何锻炼这枚『毒龙易筋丸』的功诀,教主也传了你么?」 韦小宝道:「那倒没有,陆先生,你会不会?」陆高轩道:「我曾是会的,只是远远不及教 主的精深。」 三人回到陆家,陆高轩便将功诀相传,教他每日打坐半个时辰,将「毒龙易筋丸」中所含 的灵丹妙药,散之於周身筋脉穴道,教了他坐功和运内息之法。 这『毒龙易筋丸』既是於身子如此大有补益,那么矮尊者和陆高轩二人服了,应当十分高 兴才是,可是瞧他二人脸上神情,显是愁苦多而喜乐少,倒似服了甚麽剧毒的药物一般。 韦小宝心下起疑,道:「看他不出这样小小一颗药丸,居然有道般大的功効,可惜这名字 并不很好,毒龙毒龙的,令人以为那是毒药呢。」矮尊者叹了口气,道:「是毒药还是灵 丹,那也得走着瞧呢!咱们三人的性命,那全是在白龙使一人的掌握之中了。」 韦小宝一惊,问道:「为什么?」矮尊者向陆高轩望去,陆高轩点了点头。矮尊者道:「白 龙使,人家客气的,叫我矮尊者,不怎么客气的,叫我胖头陀,可是我又高又瘦,全然名 不副实,你是否觉得奇怪?」韦小宝道:「是啊。我心中早在奇怪,一直猜想是人家跟你开 玩笑,才这样叫的。可是教主也叫你胖头陀,他老人家可不会取笑於你啊。」矮尊者叹了 口长气,道:「我服毒龙易筋丸,这是第二次了,那真是死去活来,现在还常常做噩梦。 我本来很矮很胖,矮尊者胖头陀,名不虚传。」韦小宝道:「啊,一服毒龙易筋丸,你就 变得又高又瘦了?那好得很啊,你现在相貌堂堂,威武之极,从前是个矮胖子,一定不及现 在神气。」 矮尊者不禁苦笑,说道:「话是不错,可是你想想,一个矮胖子,在三个月之内,身子忽 然拉得长了三尺,全身皮肤鲜血淋漓,这番滋味好不好受?若不运气好,终於回归神龙岛, 教主又大发慈悲,给了解药,我只怕还得再长三尺。」韦小宝不禁骇然,道:「那么咱们 三人也服了这药丸,我再长三尺,倒不打紧。你若是再长三尺,那………那可未免太高了。」 矮尊者道:「这毒龙易筋丸,药效甚是灵奇,服下一年之内。能令人强身健体,增长功力 ,但若一年满期,不服解药,其中猛烈之极的毒便发作出来。却也不一定是拉高人的身子 ,我师哥高尊者,就忽然矮了下去。」韦小宝笑道:「你矮尊者变高尊者,高尊者变矮尊 者,两个人掉个名字,岂不是甚么事都没有了?」矮尊者脸上微有怒色,摇头道:「不成的 。」韦小宝连忙道歉:「对不起,矮尊者,我说错了,请勿见怪。」矮尊者道:「你执掌 五龙令,我是下属,就算打我駡我,我也不会反抗。何况这句话也不是有意损人。我和师 兄二人,武功路子,脾气性格,相貌声音,全然大不相同。单是一高一矮掉了位,并不能 令矮尊者变高尊者,高尊者变矮尊者。」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 矮尊者续道:「五年之前,教主差遣我和师哥去办一件事。可是这事十分难解,等到办成 ,已过期三天,立即上船同岛,在船裏药性已经发作,苦楚难当。师哥脾气十分暴躁,狂 性大发,将船上桅杆一脚踢断了,这艘船便在大海中漂流,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高 ,他偏偏越来越矮。这样漂流了两个多月,那时只道两人再也难以活命。船上粮食吃完, 师哥将梢公水手一个个杀来吃了,幸好侥天之幸,碰上了另一艘船,才得遇救,我们逼着 那船立即驶来神龙岛。教主见事情办得妥当,我们又不是故意耽搁,便赐了解药。这两条 性命才算是检了回来。」韦小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越听越惊。 转头向陆高轩瞧去,见他脸色郑重,知道矮尊者之言非虚,说道:「那么我们在一年之内 ,定须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经,回归神龙岛了?」陆高轩道:「八部经书一齐取得,自是再好 不过,但这谈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两部,及时赶回,教主自然也会赐给解药。」 韦小宝心想:「我手中已有七部,明年最多分一部给教主,这有何难?」当即放心。笑道: 「这次倘若教主不赐解药,说不定咱们小的变老,老的变小。我变成个七八十岁的老公公 ,你们两位却变成了小娃娃。那可有趣得紧了。」陆高轩身子一颤,道:「那……那也并非 不能。」语气之中,甚是恐惧。 韦小宝道:「两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给解药。两位请坐,我去跟方姑娘说几句话 。」 他昨日见到了沐剑屏,急于要告知方怡。那知陆高轩道:「洪夫人已传了方姑娘去,说请 白龙使放心,只要你尽心为教主办事,方姑娘在岛上只有好处。」韦小宝吃了一惊,道: 「方……方姑娘不跟我们一起去?」陆高轩道:「洪夫人差人来传了她去,有言留给内人,是 这样说的。还说赤龙门那位沐剑屏沐姑娘也是一样。」韦小宝暗暗叫苦,他刚才跟无根道 人说,要在赤龙门中挑选几人同去,其意自然只在沐剑屏,那知洪夫人早已料到,轻轻的 道:「她………她是不放心我?」 陆高轩道:「这是本教的规矩,出外替教主办事,总不能将家眷一起带走。」韦小宝苦笑 道:「这两位姑娘又不是我家眷。」陆高轩道:「那也差不多。」 韦小宝本来想到明日就可携同方沐二女离岛,心中十分兴奋,霎时之间,不由没精打采, 寻思:「教主和夫人果然厉害,毒龙易筋丸箍子套在我头上还不够,再加上方沐二女的两 套箍子。」 次日清晨,韦小宝刚起身,只听得号角声响,有人在门外,大声叫道:「白龙门座下弟子 ,恭送掌门使出征,替教主忠心办事。」跟着鼓乐丝竹响起。韦小宝抢出门去,只见门外 排着二三百人,一色的白衣。众人齐声高呼:「掌门使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韦小宝自觉神气,登时兴奋起来,带同矮尊者、陆高轩二人,便即上船。正在船头和前来 送行的无根道人、张淡月、黄龙使等人行礼作别,忽听得丝竹声响,两骑马驰到船边。马 上两人都身穿白衣,竟是方恰和沐剑屏二女。韦小宝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 夫人同心转意,又放他们同去麽?」却见方沐二女翻身下马,走上几步。方怡朗声说道:「 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来相送白龙使出征。」韦小宝心头一沉:「原来只是送行。」方怡 又躬身道:「属下方怡、沐剑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龙门调归白龙门,齐奉白龙使号令。」 韦小宝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你早已是神龙教赤龙门的属下,一路上装腔作势 ,不过是奉教主之命,骗了我到神龙岛来。矮尊者硬请不成功,你就来软请。」想到此节 ,只觉满心不是味儿,本想和她二人说几句亲热话儿,却也全无兴致,只是拱手还礼,一 言不发。他忽然想起一事,对陆高轩道:「陆先生,服侍我的那小丫头双儿,你去叫人放 出,我带了同去。」陆高轩道:「这个………」韦小宝大怒,喝道:「甚麽这个那个的?快放! 」 他这么厉声一喝,陆高轩竟是不敢违抗,应道:「是,是!」向船上随从嘱咐了几句。那 人一跃上岸,飞奔而去。过不多时,便见两乘马迅速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乘者身形纤小, 正是双儿。她不等勒定马匹,叫道:「公子!」便从鞍上飞身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船头。 在无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这手轻功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见她年纪幼小,姿势又是美 观优雅,忍不住都喝了声采。 初时韦小宝见坐船驶走,生伯双儿落入奸人之手,常自担心,她武功虽强,毕竟年纪幼小 。人又温柔斯文,不明世务,在海船上无处可走,必定吃亏,待得见到方怡也是神龙教下 弟子,猛然想起,自己坐到岛上的那艘海船自然也是教中之物。他见到双儿,十分喜欢, 拉住她手,但见她容色憔悴,双眼红肿,显是哭过不少次数,忙问:「有人欺侮了你吗?」 双儿道:「没………没有,我只是记挂着公子。他们………他们关了我起来。」 韦小宝道:「好啦,咱们回去了。」双儿道:「这裏………毒蛇很多。」说着哇的一声,又哭 了出来。 韦小宝向方怡又望了一眼,想起她引自己走入林中,让毒蛇咬噬,诸多做作,海船上种种 甜言蜜语,全是假意,不由得甚是气愤,向她狠狠白了一眼,说道:「开船吧!」船上水手 拔锚起碇,岸上鞭炮声大作,送行诸人齐声说道:「恭祝白龙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为 教主立下大功 !」 海船乘风扬帆,缓缓离岛。韦小宝心想:「我若不知方姑娘已入教,倒会时时刻刻记着她 。如此一来,倒是一无牵挂。」但想到来时方怡的柔情缠绵,心下又是一片伥惘。 不一日,海船到达秦皇岛,弃船登陆,到了北京。韦小宝道:「我要设法混进宫去,未知 何日方能得手,大夥儿须得在北京找个安身之所。」当下由陆高轩去西直门板儿胡同租了 一所住宅,一行十余人搬了进去。他们一切有备,厨手、车夫、仆妇都是从神龙岛带来。 安顿已毕,韦小宝独自出来,到天地会的落脚处去一看,见住客换了个茶叶商,打着会中 切口问了几句。那人瞠自不知,显是会中已搬了地址,再踱去天桥,心想八臂仙猿徐天川 就算不在那裏,会中其余兄弟高彦超、樊纲、钱老本等或许可以撞上一个。那知在天桥来 来回回踱了几转,竞不见到一个人。当下走到上次来京住过的客店之中,取出十面银子, 抛在柜上,说要一间上房。掌柜见到白花花的银子,当即小爷长、小爷短的,招呼得十分 恭敬。 韦小宝又取出五钱银子,塞在店小二手裏,仍要上次住的那问天字第八号上房,碰巧这房 并无住客,店小二算是白赚了五钱银子。他躺在炕上,喝了三杯茶,闭目养神,听得四下 无声,拔出匕首,撬开墙洞,顺洽皇帝交给他的那部经书好端端的便在洞裏。他打开油布 ,检视无误,将砖块塞回墙洞,把经书揣入怀中,迳向禁城走去。来到宫门外,守门侍卫 见一个少年穿着平民服色,直向宫门走来,喝道:「小家伙,干什麽的 ?」韦小宝笑道: 「你不认识我么?我是宫裏的桂公公。」那侍卫向他仔细一看,认了出来,果真是皇上身边 的大红人桂公公,忙满脸堆笑,道:「桂公公,你这身衣服,嘻嘻。」 韦小宝笑道:「皇上差我去办一件要紧事,赶着回禀,来不及换衣服了。」那侍卫道:「 是,是。桂公公红光满面,这趟差事定是顺手得很,皇上定有大大赏赐。」 韦小宝一笑进宫,来到御膳房,着小太监去开住处房门。御膳房中众太监见他回来,一窝 蜂的涌出来欢迎,有的说:「公公离宫这么久,大家想念得了不得,只盼你事事平安。」 有的说:「御膳房没有了公公带头,什麽事都乱得没头苍蝇一般。」韦小宝笑道:「我也 念着大家。御膳房裏留着我的月钱份子,大家拿来分了吧!」众太监更是大喜。 韦小宝回到自己住处,换了太监服色,将那部经书用旧布包包了,迳到南书房来见皇帝。 康熙一听小桂子求见。喜道:「快进来,快进来。」韦小宝快步走进,将近书房门口,只 见康熙站在门口,喜孜孜的道:「他妈的,小桂子快给我滚进来,怎么去了这么久?」这「 他妈的」三字,他只在韦小宝面前才说,已是蹩得十分久。韦小宝跪下磕头,说道:「恭 喜皇上,天大之喜!」 康熙一听,便知父皇果然尚在人世,心头一阵激荡,身子晃了几晃,伸手扶住门框,说道 :「进来慢慢的说。」胸口一酸,险些儿掉下泪来。韦小宝走进书房,回身将房门开了, 上了门闩,在四周书架後巡了一趟,不见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监,这才低声说道:「皇上, 我在五台山上见到了老皇爷。」康熙紧紧抓住了他的手,道:「父皇………果然是在五台山出 了家?他………他说些什么?」 韦小宝於是将在清凉寺中如何会见顺治,如何西藏的喇嘛意图加害,自己如何奋勇救护, 拼命保驾,如何幸得少林寺十八罗汉援手等情一一说了。他能言善道,这件事本已十分惊 险,在他口中说来,另行加多了三分,自己的忠心英勇,那更是足尺加五。只听得康熙手 中捏了把冷汗,连说:「好险,好险!」又道:「咱们即刻派一千名侍卫上山,加意卫护。 」韦小宝摇头道:「老皇爷多半不愿意。」於是又将顺治的言语一一转述。康熙听父亲叫 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会,又赞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几句 话,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说道:「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韦小宝待他哭了一会,取出经书,双手呈上,说道:「老皇爷要我对你说:『天下事须顺 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我们 从那裏来,就回那裏去。』老皇爷又要我对你说:『要天下太平,「水不加赋」四字,务 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康熙怔怔听着这几句话 ,眼泪扑簌簌的流在黄布包袱之上,双手发抖,接了过去,打开包袱,见是一部四十二章 经,翻了开来,第一页上写着「永不加赋」四个大字,笔致劲遒,果是顺治亲笔,呜咽道 :「父皇训示,孩儿决不敢忘。」 第五七回疑真疑假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他定了定神,细细询问顺治身子是否安康,现下相貌如何,在清凉寺中是否清苦之极。韦 小宝一一据实相告。 康熙一阵伤心,又大哭起来。韦小宝灵机一动:「他妈的,我也陪他大哭一塲,他给我的 赏赐一定又多了许多,反正眼泪又不用钱买。」说哭便哭,抽噎了几下,眼泪长流,呜呜 咽咽的哭得凄惨之极。 康熙哭了一会,收泪问道:「我想念父皇,所以哭泣,你却比我哭得还要伤心,却是何故? 」原来康熙虽然悲痛难忍,哭泣出声,但自念身为帝皇,不可太失身份,因此不住强自抑 制。韦小宝却是有意做作,竟然的号啕大哭。这等假哭本事,他当年在扬州之时,便已十 分拿手,并非乾号,而是真的泪水滚滚而下,旁人决计难辨真伪。听得康熙问起,说道: 「我见你哭得悲伤,又想起老皇爷温和慈爱,对我连声称赞,说我聪明伶俐,很喜欢我, 心中更加难过了。」一面说,一面呜咽不止,又道:「若不是我赶着回来禀报,真想留在 五台山上,服侍老皇爷,也免得担心他给坏人欺侮。」 康熙道:「小桂子,你很好,我一定重重有赏。「 韦小宝心中大喜,眼泪还是不断流下,抽抽噎噎的道:「皇上待我已经好得很,我也不要 什么赏赐,只盼老皇爷平安,我们做奴才的就快活得很了。」 他年纪渐大,拍马屁的功夫越是长进,在神龙岛上走了这一遭,耳听得人人高呼「教主永 享仙福,寿与天齐」,脸皮练得更厚,但教讨人欢喜,言语更是夸张。 康熙一听之下,信以为真,这:「我也真担心父皇无人服侍。你说那个行癫和尚莽莽撞撞 ,甚是粗笨,父皇身边没有个得力之人,好教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难得父皇这样喜欢你 ………」韦小宝听到这裏,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裏暗暗叫苦:「啊哟,啊哟,这次老子要 倒大霉,老子吹牛吹得过了份。」只听康熙续道:「本来嘛,我身边也少不了你。不过做 儿子的孝顺父亲,手裏有什么东西,总是挑最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纪 虽小,却是十分能干,对我父子都忠心耿耿………」韦小宝心中大叫:「苦也,苦也!你派老 子去五台山陪老和尚,宁可叫我坐牢。」 康熙续道:「这样吧,你上五台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凉寺中服侍我父皇………「韦小 宝知道局势紧急,不等他说完,忙道:「服侍老皇爷,那是好得很,可是要我出家做和尚 ,这个………我可不干!」康熙微微一笑,道:「也不是要你永远做和尚。只不过父皇一心清 修,你也做了和尚,服侍起来方便些。将来………将来………你要还俗,自也由得你。」言下之 意,是说日後顺治老了圆寂归西,你不做和尚,谁也不会加以阻拦。 饶是韦小宝机变百出,这时却也束手无策,他虽知小皇帝待自己甚好,但既是皇命差遣, 若是坚决下允,不但前功尽弃,说不定皇帝一翻脸,立即砍了自己的脑袋,那可不是好玩 的。哭丧着脸,道:「我………我可又舍不得你………」说到这句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 一次却是半点不假,干真万确,乃是真哭,只不过并非为了忠君之心,实在是不愿去当小 和尚。 康熙却是大为感动,拍着他肩头,道:「这样吧,你去做几年和尚,服侍我父皇几年,我 另行派人来接替你回到我身边,岂不是好?父皇不许我去朝见,我却是非去不可的。那时候 你又可见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的,听我吩咐,将来我给你一个好官做 。」眼见韦小宝哭个不住,安慰他道:「你在庙裏有空,就读书识字,以便日後做官,做 个大官。」 韦小宝心想:「将来做不做大官,管他妈的,眼前这小和尚只怕是做定了。」转念一想: 「我到得五台山上,胡说八道一番,哄得老皇爷放了我转来,也非难事。只说小皇帝没我 服侍,吃不下饭,这次离开他一两个月,便瘦了两三斤,老皇爷爱惜儿子。定然要我同宫 。」此计一生,便即慢慢收了哭声,说道:「你差我去办甚么事,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 辞,别说去做和尚,就是乌龟王八蛋,那也做了。皇上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眼侍老皇 爷,让他老人家身子康强,长命百岁………还有………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康熙大喜,笑道:「你出京两个月,居然学问也长进了,成语用得不错。怎地在五台山上 躭了这么久?不容易见到老皇爷,是不是?」韦小宝心想神龙岛之事,还是不说为妙,答道 :「是啊,清凉寺的住持方丈,还有那位玉林老法师,说什么也不认庙裏有老皇爷,我又 不好点破,只得在山上一座座庙裏转来转去的做法事,今天到显通寺去打醮,明天又到宝 华寺放焰口。五台上几千个大和尚小和尚,我少说也识得了一千有零。若不是那些喇嘛来 罗嗦老皇爷,只怕我今天还在布施僧衣斋饭呢。」康熙听得笑了起来,问道:「五台山好 不好玩?」 当下韦小宝说了些五台山上的风景。康熙听得津津有味,道:「小桂子,你先去,我不久 就来。咱们总得想法子把父皇迎进宫来,他老人家若是一定不肯复位,那么在宫裏清修, 也是一样。」韦小宝摇头道:「那怕难得紧………」忽听得书房门外靴声橐橐,一个清脆的女 子声音叫道:「皇帝哥哥,你还不来跟我比武?」说着砰砰几声,用力推门。 康熙脸露微笑,道:「开了门。」韦小宝心想:「这是谁?难道是建宁公主?」走到门边, 刚拔下门闩,外面那人用力一推,书房门向内弹出,拍的一响,撞在韦小宝额头,好不疼 痛,跟着一阵风般冲进一个身穿大红锦衣的少女来,说道:「我等了你好久,你老是不来 ,怕了我啦,是不是?」 韦小宝手摸额头,见这少女十四五岁年纪,比自己只怕还小着一岁,一张瓜子脸儿,甚是 美秀。薄薄的嘴唇,更是动人。康熙笑道:「谁怕了你啦?我看你连我徒儿也打不过,怎配 跟我动手。」 那少女奇道:「你收了徒儿,那是谁?」康熙左眼向韦小宝一眨,说道:「这是我的徒儿小 桂子,他的武功是我一手所传。快来参见师姑建宁公主。」 韦小宝心道:「果然是建宁公主。」他知道老皇爷共生六女,五女天殇,只有这位女公主 长大(金庸按:建宁长公主其实是清太宗之女,顺治之妹。建宁长公主的封号也要到康熙 十六年才封。顺治的女儿和硕公主是康熙的姊姊,下嫁鳌拜之侄。但小说故事不求事事与 正史相合,学者通人谅之),是皇太后亲生。他极怕皇太后,平时极少行近慈宁宫,公主 又不到皇帝的书房来,所以直至今月,才得见到。他听了康熙之言,知道是他兄妹闹着玩 ,便笑嘻嘻的上前请安,说道:「师侄叩见师姑大人,师姑万福金………」 建宁公主格格一笑,突然间飞起一脚,正中韦小宝下颏。这一脚踢来,事先没半点朕兆, 韦小宝又屈了一腿,躬身在她足边,却那裏避得开 ?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下巴上突然给重重踢了一脚,下颚合上,登时咬住了舌头,只痛得他 「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嘴巴开处,鲜血流了满襟。康熙惊道:「你………你………」建宁公 主笑道:「皇帝哥哥,你的徒儿功夫脓包之极,我踢一脚试试他本事,他竟然避不开。我 瞧你啊,自己的武功也是不过如此了。」说着格格而笑。 韦小宝大怒,心中不知已骂了几十句「臭小娘,烂小娘」,可是身在皇宫,公主究是主子 ,她真要将自己杀了,也没甚么大不了。 康熙问韦小宝道:「怎麽?舌头咬伤了?痛得厉害麽?」韦小宝苦笑道:「还好,还好!」他 舌头受伤,话也说不清楚了。建宁公主学着他口音,道:「还好,还好,性命死了大半条! 」又笑了起来,伸出左手,拉住康熙的手,道:「釆,咱们此武去。」 原来皇太后教康熙武功之时,建宁公主看得有趣,缠着母亲也教,皇太后点拔了一些。她 见母亲敷衍了事,远不及教皇哥哥那样用心,要强好胜,便去请宫中的侍卫教拳。东学几 招,西学几式,练得两三年下来,竟也小有成就。前几日刚学了十几招擒拿手,和几名侍 卫一试,大家当然相让,个个装模作样,给小公主摔得落花流水。她是个十分聪明之人, 知道众侍卫哄她高兴,心中反而十分不喜,当下便去约皇帝哥哥比武。康熙久不和韦小宝 过招,手脚早已发痒,御妹有约,正好打上一架。 两人在小殿中动起手来。康熙半真半假,半让半不让,五塲比试中赢了四塲。建宁公主气 不过,又去要母亲教招。皇太后重伤初愈,精神未复,将她撵了出来。她只得再找侍卫, 又学会了十来招擒拿手,约了康熙再打。不料韦小宝回宫,长谈之下,康熙早将这塲比武 忘了。 他得到父皇的确讯,悲喜交集,心神恍惚,那有兴致和妹子闹着玩,说道:「此刻我有要 紧事情,没空跟你玩,你再去练练吧,过几天再比。」 建宁公主一双弯弯的眉毛蹙了起来,说道:「咱们江湖上好汉比武,死约会不见不散,你 不来赴约,岂不让天下好汉耻笑於你?你不来比武,那就是认栽了。」这些武人们口头的言 语,都是侍卫们教的。 康熙道:「好好,算我栽了。建宁公主武功天下第一,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海蛟龙。」 建宁公主笑道:「足踢北海毛虫!」飞起一脚,又向韦小宝踢来。 韦小宝侧身一避,她这一脚就踢了个空。她眼见皇帝今日是不肯跟自己比武的了,侍卫们 身材魁梧,武功太强,若是真打,自己定然打不过的,这个小太监年纪高矮都和自己差不 多,身手又甚灵活,正好拿他来试招挨打,说道:「好!你师父怕了我不敢动手,你跟我来 。」 康熙向来对这活泼伶俐的妹子十分欢喜,不忍太扫地兴,道:「小桂子,你去陪公主玩玩 ,明日再来侍候。」 建宁公主突然叫道:「看招!」握起两个粉拳,「钟鼓齐鸣」,向康熙双太阳穴打去。康熙 叫道:「来得好!」举手一格,转腕侧身,变招「推窗望月」,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公主站 立不定,向外跌了几步。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公主老羞成怒,骂道:「死太监,笑什么?」一伸手,抓住了他右耳, 将他拖出书房。韦小宝若要抵挡,公主原是抓他不住,但主奴有别,毕竟不敢无礼,只得 任由她扯了出去。 建宁公主扭住他耳朵,直拉过一条长廊。书房外站着侍候的一大排侍卫、太监们见了,无 不好笑,只是忌惮韦小宝的权势,谁也不敢笑出声来。韦小宝道:「好啦,快放手,你要 到那裏,我跟着你去便是。」 公主道:「你这横行不法的大盗头子,今日给我拿住了,岂可轻易放手?我先点了你的穴道 再说。」伸出食指,在他胸口小腹重重戳了几下。她不会点穴,穴道的部位全然不知,可 是这几下戳得不轻,韦小宝却也好不疼痛,大叫:「点中穴道啦!」一交坐倒,目瞪口呆 ,一动不动。 公主又惊又喜,轻轻踢了他一脚,韦小宝毫不动弹。公主笑道:「起来!」韦小宝仍是不 动。公主还道自己误打误撞,当真点中了他穴道,道:「我来给你解穴!」提足在他後腰 一脚。韦小宝心想:「这臭小娘若是解不开我的穴道,只怕还要再踢。」当下「啊」的一 声,跳了起来,说道:「公主,你的点穴解穴本事当真高明,只怕连皇上也不会。」公主 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太监奸滑得很,我几时会点穴了?」但见他善伺人意,心下也有点 喜欢,说道:「跟我来!」 韦小宝跟随着她,来到他和康熙昔日比武的那间屋子。公主道:「闩上了门,别让人来偷 拳学师。」 韦小宝一笑,心想:「凭你这点微末功夫,有谁来偷拳学师了。」当即依言关门。公主拿 起门闩,似是要递给他,突然之间,韦小宝耳边只听得嘭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登时便 人事不知了。 待得醒转,睁眼只见公主笑吟吟的杖腰而立,说道:「窝囊废的,学武之人,讲究眼观六 路,耳听八方。我打你这一闩,你怎么不防备?还学什么武功?」韦小宝道:「我………我……… 」只觉头痛欲裂,忽然左眼中湿腻腻的,睁不开来,鼻中闻到一股血腥气,原来适才这一 门闩已打得他头破血流。公主手中门闩一摆,喝道:「有种的起来再打。」一句话刚说完 ,呼的一声,又是一闩打在他肩头。 韦小宝「啊」的一声,跳起身来。公主一闩横扫,掠他脚骨。韦小宝侧身闪开,伸手去夺 门闩。公主叫道:「来得好!」门闩挑起,猛戳他胸口。韦小宝向左一让,不料那门闩翻 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打在他右颊。 韦小宝眼前金星乱冒,踉跄几步。公主叫道:「你这绿林巨盗,非得赶尽杀绝不可。」猛 力一闩,韦小宝扑地倒了。 公主大喜,举门闩往他後脑猛击而下。韦小宝听得脑後风声劲急,大骇之下,身子一滚, 但听得砰的一声大响,门闩打在地下。公主大叫道:「啊哟!」这一下使力太重,震得虎口 几欲出血,大怒之下。在他腰间重重一脚。韦小宝叫道:「投降,投降!不打了!」公主一 闩打下,这一下打在他左腿弯裏。韦小宝刚欲跃起,又摔了下来。公主一闩又是一闩,怒 骂:「你这死太监,我要打你,你敢闪开?」呼呼呼三闩,韦小宝後颈肩头出血,痛不可当 。 公主力气虽不大,但出手毫不容情,竟似要把他当场打死。韦小宝惊怒交集,奋力转身, 一跃而起。公主迎面一闩打来,韦小宝左手一挡,喀喇一响,臂骨险断。他心念急转:「 公主明明不是跟我闹着玩,为何要打死我?啊!是了,她是受了皇太后的嘱咐,要取我性命 !」 一想到此节,决不能再任由她殴打,右手食中两根手揩「双龙抢珠」往公主跟中戳去。公 主「啊哟」一声,退了一步。韦小宝一足横扫,公主扑地倒了,大叫:「死太监,你真打 么?」韦小宝夹手夺过门闩,便要往她头顶击落,只见她眼中露出又是恐惧,又是愤怒的神 色,心中一惊:「这是皇宫内院,我这一门闩打下去,那是大逆不道之事,除非将他杀了 ,用化尸粉化去,否则後患无穷。」这麽一迟疑,手中高举的门闩便打不下去。 公主骂道:「死太监,拉我起来。」韦小宝心想:「她真要杀我,可也不容易。」当即伸 左手拉了她起来。公主道:「你武功不及我,只不过我不小心绊了一交而已。刚才你已叫 了投降,怎地又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不守武林中的规距?」韦小宝额头鲜血淋漓,迷住 了眼睛,伸袖子去擦。公主笑道:「你打输了,没用东西。来,我给你擦了血。」从怀中 取出一块雪白的手帕,走近几步。韦小宝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道:「奴才可不敢当。」 公主道:「咱们江湖上英雄好汉,须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用手帕去抹他脸上血渍 。韦小宝闻到地身上一阵幽香,心中微微一荡,此时两人相距甚近,见到她一张秀丽的面 庞,皮色白腻,心想:「这小公主生得好俊!」 公主道:「转过身来,我瞧瞧你後脑的伤怎样。」韦小宝依言转身,心想:「先前我可是 多疑了,原来小公主当真是闹着玩的,只不过她好胜心切,出手不知轻重。」只觉得公主 伸手轻轻抚摸他後脑的伤处,韦小宝「啊」的一声叫,甚是疼痛。公主笑道:「痛得厉害 麽?」韦小宝道:「还好………」突然之间,背心上一阵剧痛,脚下又被她一勾,俯跌在地。 原来她悄悄取出藏在小蛮靴中的短刀,冷不防的忽施偷袭。公主一足踏住他背,提刀在他 左腿右腿各戳一刀,笑道:「痛得厉害麽?」你说『还好』,那么多戳几刀。」 韦小宝大骇,暗叫:「老子要归位!」背上和腿上这几刀虽非戳中要害,却已痛得他死去 活来,想要施展洪夫人所教的第二招「小怜横陈」脱身,一来身先受伤,没了力气,二来 这一招并未练熟,挣了一挣,想要从胯下钻到她背後,可是行动太慢,身子甫动,屁股上 又吃了一刀。只听她格格笑道:「痛得厉害麽?」韦小宝道:「厉害之至。公主武功高强, 奴才不是你老人家的对手。江湖上……好汉,大英雄,捉住了人,一定饶他性命。」公主笑 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一蹲身便坐在他背上,喝道:「你动一动,我便一刀杀了 。」韦小宝道:「奴才半动也不动。」可是公主刚好坐正在他伤口之上,痛得不住呻吟。 公主解下他腰带,将他两足搏住,用刀割了他衣襟,又将他双手反剪缚住,笑道:「你是 我的俘虏,咱们来练一招功夫,叫做……叫做『诸葛亮七擒孟获』。」满清皇族人人对三国 故事十分熟悉,这部「三国演义」她早已看过三遍,所以诸葛亮、孟获甚麽的随口而出。 韦小宝倒也知道这故事,忙道:「是,是,诸葛亮擒孟获七擒七纵,建宁公主擒小桂子, 只消一擒一纵。你一放我,我就不反了。你此诸葛亮还厉害七倍。」公主道:「不成!诸葛 亮要火烧藤甲兵。」 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奴才不……不穿藤甲。」公主笑道:「那么烧你衣服也是一样。 」韦小宝大叫:「不行,不行!」公主怒道:「什么行不行的。诸葛亮要烧便烧,藤甲兵不 得多言。」见桌上烛台旁放着火刀火石,当即打燃了火,点了蜡烛。韦小实叫道:「诸葛 亮没有烧死孟获。你烧死了我,你就不是诸葛亮,你是曹操。」公主拈起他衣角,正要凑 烛火过去点火,忽然见到他油光乌亮的辫子,心念一动,便用烛火去烧他辫尾。 头发极易着火、一经点燃,立时便烧了上去,嗤嗤声息,满屋焦臭。韦小宝吓得魂飞天外 ,大叫:「救命,救命!曹操烧死诸葛亮啦!」公主握着他辫根,不住摇晃,哈哈大笑,道 :「这是一根火把,好玩得紧。」转眼之间,火头烧近,公主放脱了手,韦小宝登时满头 是火。危急中力气大增,他一弹而起,将头往公主怀裏撞去。公主「啊哟」一声叫,退避 不及,韦小宝已撞在她小腹之上,头上火焰竟然熄灭。公主双手扑打衣衫上焦灰断发,只 觉小腹疼痛,又惊又怒,提足在韦小宝头上乱踢,踢得几下,韦小宝已晕了过去。 迷糊中忽觉全身伤口剧痛,醒了过来,发觉自己仰天躺在地下,胸口袒裸,公主左手抓着 一-把白色粉末,右手用短刀在他胸口割了一道三四分深的伤口,将那些白粉放入伤口。韦 小宝大叫:「你干什么?」公主笑道:「侍卫张康年说,他们捉到了强盗恶贼,贼人若是不 招,他们便在他伤口裏加上些盐,痛得他大叫救命,那就非招不可。」韦小宝果觉伤口中 阵阵抽痛,大叫:「救命,救命,我招啦!」公主嘻嘻一笑道:「你这脓包,这麽快便招, 有什么好玩?你要说:『老子落在你手裏,要杀要剐,皱一皱眉头的不是好汉。』我再割你 几道伤口,盐放得多多,你再求饶,那才有趣哪。」韦小宝大怒,骂道:「他妈的,你这 臭小娘……喂喂,我不是駡你,我………我不是好汉,我招了,我招了!」 公主叹了口气。要将盐末丢掉,转念一想,却将盐末都撒在他伤口之中,正色道:「我是 建宁派掌门人,武功天下第一,擒住了你这无恶不作的大盗………」韦小宝道:「好,好,我 是采花大盗,今日艺不如人,给武功天下第一的建宁派掌门人擒住,有死无生。江湖上道 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在下既然服了,也就是了,」公主听他满口江湖汉子的言语,与 张康年等侍卫说给她听的相同,心中就乐了,道:「这才对啦,既然要玩,就该玩得像。 」韦小宝心中「臭小娘、烂小娘」的痛骂,全身伤口痛入了骨髓,一时捉摸不到她到底是 奉太后之命来杀害自己,还是不过摸拟江湖豪客的行径,心想这臭小娘下手如此毒辣,就 算真是拿我玩耍,老子这条老命还得送在她手裏,眼前只求脱身,当下强忍疼痛,说道: 「老子忽然之间,心中又不服了。掌门老师,你若是有种,就放了我,咱们再来比划比划 。你要是怕老子武功高强,不敢动手。那就一刀将我杀了。我变了寃鬼,白天跟在你背後 ,晚上钻在你被窝裏,握住你脖子,吸你的血………」公主胆小怕鬼,「啊」的一声大叫,颤 声道:「我杀你干麽?」 韦小宝道:「那么快放我!」公主道:「我也不放!死太监,你吓我。」拿起烛台,用烛火 去烧他脸。 烛火一碰上脸,嗤的一声,韦小宝一痛,向後一仰,右肩用力在她手臂上一撞。公主手一 动,烛台掉在地下,烛火登时熄了。她大怒之下,提起门闩,又是夹头夹脑向他打去。韦 小宝疼痛难当,心中害怕之极:「这一次再也活不成了。」大叫一声:「我死了!」假装 已死,再也不动一动。 公主怒道:「你装死!快醒转来,陪我玩!」韦小宝毫不动弹。公主心中有些惊惶,只怕 真的打死了他,轻轻踢了他一脚,见他丝毫不动,脸上身上都是鲜血,想到他死後要变厉 鬼,更是惶急,柔声道:「好啦,我不打你了,你别死吧。」韦小宝心想:「我死都死了 ,怎能不死?这句话当真狗屁不通。」公主又推他几下,韦小宝只是不动。公主道:「求求 你,你……你……别变鬼吓我,我……我不是想打死你,我只是跟你比武打架,大家玩儿的,谁 教你……谁教你这样脓包,打我不过……」突然之间,觉察到韦小宝鼻中有轻微的呼吸之声, 她心中一喜,伸手去摸他心口,只觉一颗心兀自跳动,笑道:「死太监,原来你没死。这 一次饶了你,快睁开眼来。」 韦小宝仍是不动,公主却不再上他当了,喝道:「我挖出你的眼珠子,教你死了变成瞎鬼 ,找不到我。」拿起短刀,将刀尖指到他右眼皮上。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这臭小娘什麽 事都做得出,一个打滚,立即滚开。公主怒道:「坏小鬼头,你又来吓我。我……我非刺瞎 你的眼睛不可。」跳将过去,一足踏住他胸口,举刀往他眼睛疾戳下去。 这一下可不是假装,她和身猛刺,刀势劲急,不但要戳瞎他眼睛,势必直刺入脑。韦小宝 双腿一曲,膝盖往她胸口撞去,拍的一声响,公主身子一晃,软软摔倒。原来公主上身急 扑而下,韦小宝膝盖撞上时力道也自不轻,登时撞得她闭气晕倒。 韦小宝大喜,心想她一醒转,再也不能饶我,弯曲身子,伸手拔出靴桶中匕首,先割断了 缚住双脚的衣襟,一站起身子,重重在公主头上踢了一脚,教她一时不得醒转,这才将匕 首插入桌腿,转过身来,将缚住双手的腰带到刃锋上去轻轻擦动,只擦得两下,腰带便即 断了。 他舒了一口长气,死裏逃生,说不出的开心,身上到处是伤,痛得厉害,一时也不去理会 ,心想:「这臭小娘如何处置,倒是件大大的难事。听她口气,似乎当真是跟我玩耍,若 是奉太后之命杀我,何以见我假死,反而害怕起来?可是小孩子玩耍,那有玩得这么凶的? 是了,她是公主,心中压根儿就没把太监宫女当人,人家死也好,活也好,她只当是捏死 一只蚂蚁。」越想越气,向她胸口又是一脚。 第五八回五龙令现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不料这一脚却踢得她闭住的气息顺了。公主一声呻吟,醒了转来,慢慢支撑着站起,骂道 :「死太监,你………」韦小宝伸手拍拍两个耳光,当胸一拳,足下一勾,公主又即跌倒,他 跳将上去,倒骑在她背上,双拳便如擂鼓,往她腿上、背上、屁股上用力打去,叫道:「 毛小娘,臭小娘,老子打死了你。」公主大叫:「别打,别打!你没规矩,我叫太后杀了 你,叫………叫皇帝杀了你,凌……凌迟处死。」韦小宝心中一寒,便即住手,转念又想:「打 也打了,索性便打个痛快。」挥拳又打。 再打得几下,公主忽然嗤的一笑。韦小宝大奇:「我如此用力打她,怎麽她不哭反笑?」从 桌腿上拔出匕首,指住她颈项,左手将她身子翻了过来,喝道:「笑什么?」只见她媚眼如 丝,满脸笑意,似乎真的心中十分欢畅,并非做作,听她柔声说道:「别打得这么重,可 也别打得太轻了。」韦小宝摸不着头脑,只怕她突施诡计,右足牢牢踏住她胸口,喝道: 「你玩什麽花样,老子才不上当呢。」 公主身子一挣,鼻中嗯嗯两声,似要跳起身来。韦小宝道:「不许动。」在她额上用力一 推,公主复又倒下。韦小宝只觉伤口中一阵阵抽痛,怒火又炽,拍拍拍拍四下,左右开弓 ,连打她四个耳光。公主又是嗯嗯几声,脸上神情却是说不出的舒服,轻声道:「死太监 ,别打我脸。打伤了太后问起来,只怕瞒不了。」韦小宝骂道:「臭小娘,你这犯贱货, 越是挨打越开心,是不(顶峰按:原书此处文字顺序有误。)一荡,心想:「她这么叫唤 ,倒像是方姑娘在海船跟我说情话的模样。」怒气大减,只是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实是 难测,於是依样葫芦,解下她腰带,将她双脚双手绑住。公主笑道:「死小鬼头儿,你干 什么?」韦小宝道:「叫你别打坏主意害人。」站起身来,呼呼喘气,全身疼痛,又欲晕去 。 公主笑道:「小桂子,今天玩得真开心,你(顶峰按:文字顺序有误。)是?」伸手在她左 臂上重重扭了两把。公主「哎唷,哎唷」的叫了几声,皱起眉头,眼中却仍是孕着笑意。 韦小宝道:「他妈的,你不舒服?」公主不答,缓缓闭上了眼睛。 突然之间,她飞起一脚,踢在韦小宝後腰,正是一处棍伤的所在。韦小宝吃痛,扑上去按 住她双肩,在她臂上、肩头、胸口、小腹使劲力扭。公主格格乱笑,叫道:「死太监,小 太监,好公公,好哥哥,饶了我吧,我………我………我吃不消啦。」她这么柔声一叫,韦小宝 心中突然(顶峰按:以上三处按正确顺序为:「是不」接「是?」;「突然」接「一荡」 ;「你」接下文。)还打我不打?」韦小宝道:「你不打我,我又怎敢打你?」公主道:「 我动不来啦,你就是再打我,我也没法子。」韦小宝吐了一口唾沫,道:「你不是公主, 你是贱货。」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脚。公主「哎唷」一声,道:「咱们再玩麽?」韦小宝道: 「老子性命给你玩去了半条,还玩?我现在扮诸葛亮,也要火烧藤甲兵,把你头发和衣服都 烧了。」公主急道:「头发不能烧………」嘻嘻一笑,道:「你烧我衣裳好了,全身都烧起泡 ,我也不怕。」韦小宝:「呸,你不怕死,老子可不陪你发癫。我得去治伤了,伤口裏都 是盐,当真好玩麽?」这时才信公主并无杀害自己之意,将她手上缚着的腰带解开。 公主道:「真的不玩了?那麽明天再来好不好?」语气中满是祈求之意。韦小宝道:「要是 太后和皇上知道了,我还有命么?」公主慢慢站起,道:「只要我不说,太后和皇上怎会知 道?我叫你别打我脸。身上伤痕再多也不打紧。」韦小宝摇头道:「明天不能来。我给你打 得太厉害,一两个月。养不好伤。」公主道:「明天午後我在这裏等你,你这死太监若是 不来,我就去禀告太后,说你打我。」说着捋起衣袖,一条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青一块 ,黑一块。全是给他扭起的乌青。韦小宝看了不禁暗暗心惊:「刚才怎麽下手如此之重。 」公主道:「哼,你明天不来,瞧你要命不要。」 到此情景,韦小宝欲不屈服,亦不可得,只好点头道:「我明天来陪你玩便是,不过你不 能再打我了。」公主大喜,道:「你来就好,我若是打你,你也打还我好了。咱们江湖上 好汉,讲究恩怨分明。」韦小宝苦笑道:「再给你打一顿,我这条好汉就变成恶鬼了。」 公主格格而笑,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当真打死你的。」顿了一顿,又道:「最多打得 你半死不活。」见他脸色有异,嫣然一笑,柔声道:「小桂子,宫里这许多太监侍卫,我 就只喜欢你一个。因为………因为………另外那些家伙太也没有骨气,就是给我打死了,也不敢 骂我一句。『臭小娘,贱货………』」学着他骂人的声音,笑道:「从来没人这样駡过我。」 韦小宝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爱挨骂?」公主笑道:「要像你这样骂才好。太后扳起脸 训斥,要我守规矩,我可就不爱听了。」韦小宝道:「那你最好去丽春院。」心想:「你 去做婊子,臭骂你的人可就多了。老鸨要骂要打,嫖客发起火来,也会又打又骂。」公主 听了,精神一振,道:「丽春院是什麽地方,好不好玩?」韦小宝肚里暗笑,道:「好玩极 了,不过是在江南,你不能去,你若是在丽春院里住得三个月哪,包你开心得要命,公主 也不想做了。」公主叹了口气,悠然神往,道:「等我年纪大了,一定要去。」韦小宝正 色道:「好,好!将来我一定带你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他这句「驷马难追 」总是记不住,「什麽难追」是不说了,却说成是「死马难追」。 公主伸出手来,握住他手,说道:「我跟那些侍卫太监们打架,谁也故意让我,半点也不 好玩。只有皇帝哥哥跟我比武,才有三分真打,不过他也不肯打痛扭痛了我。好桂子,只 有你一个人,才是真的打我。你放心,我决计不舍得杀你。」突然凑过嘴去,在他嘴上亲 了一亲,脸上一红,飞奔出房。 霎时间韦小宝只觉天旋地转,一交坐倒在地,心想:「这个公主只怕是有些疯的,我越是 打她骂她,越是开心。她………她………难道真的会喜欢我这小太监?」想到她秀丽的面庞,心下 不禁迷迷糊糊,缓缓站起身来,支撑着回屋,筋疲力竭。一倒在床上,便即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了五个多时辰,醒转时天色已黑,只觉全身到处疼痛,忍不住呻吟,站起身来 想洗去伤口中盐末,那知一解衣服,伤口鲜血凝结,都已牢牢黏在衣上,一扯之下,又是 一阵剧痛,不免又再「臭小娘,烂小娘」的乱骂一顿。 次日去见小皇帝,康熙见他鼻青目肿,头发眉毛都给烧得七零八落,大吃一惊。他极是聪 明,料想定是那个宝贝御妹的杰作,问道:「是公主打的?」韦小宝苦笑道:「师父,徒儿 丢了你老人家的脸,只好苦练三年,再去找回这塲子。」康熙本来担心他怒气冲天,求自 己给他出头,不过御妹虽然理屈,做主子的殴打奴才,总是理所当然之事,但若不理,只 怕他到了五台山上,服侍父皇不肯尽心,正感为难,听他这么一说,竟对此事不表抱怨, 只是当作一塲玩耍,不由得大喜,笑道:「小桂子,你真好!我非好好赏赐你不可。休想 要什么?」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师父不责弟子学艺不精,弟子已经感激万分,什么赏赐都不用了 。」 他顿了一顿,说道:「师父传授弟子几招高招,以後遇险,不会再给人欺侮,也就是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好!」当下将太后所传武功,拣了几招精妙招数传授给他。这 几招擒拿手法虽然也颇不凡,但比之洪教主夫妇所传的六招却是差得远了。韦小宝以前和 他比武,这几招也见他用过,此时一加点拨,不多时便学会了。韦小宝心想:「以前我和 他摔交,便似朋友一般。但他是皇帝,我是奴才,这朋友总是做不久长。这次回到北京, 眼见他人没大了多少,威风却是大得多了,『小玄子』三字再也叫不出口,不如改了称呼 ,也是拍马屁的妙法。」当即跪下,冬冬冬磕了八个响头,说道:「师父在上,弟子韦小 宝是你老人家的开山大弟子。」 康熙一怔,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来觉得好玩,二来确也不喜他再以「小玄子」相称, 心下甚喜,笑道:「君无戏言,我说过是你师父,只好收了你做徒弟。」手掌拍了几拍, 叫道:「来人哪!」便有两名太监,两名侍卫走进书房。康熙道:「转过身来。」四人道: 「是。」但宫中规矩,臣子永远不得以背向着皇上,否则极为不敬,四人不明康熙用意, 只是微微侧身,不敢转过身来。康熙从书桌上拿起一把剪刀,走到四人身後。四人又略略 侧身。康熙看了看四人的辫子,见其中一名太监的辫子最是油光乌亮,左手抓住了,喀的 一声,齐发根剪了下来。那太监只吓得魂飞天外,当即跪倒,连连叩头,说道:「奴才该 死,奴才该死!」 康熙笑道:「不用害怕,赏你三十两银子。大家出去吧!」四人莫名其妙。只觉天威难测 ,倒退了出去。康熙将那条辫子交给韦小宝,笑道:「你不久便要做和尚,公主烧了你头 发,看来也是天意。上天假公主之手,吩咐你去落发为僧。你先用这条假辫结在头上,否 则在宫里有失观瞻。」 韦小宝跪下道:「是,师父爱惜徒弟,真是体贴之至。」康熙笑道:「你拜我为师,可不 许跟旁人说起。我知你口紧,谨慎小心,这才答应。你若在外招摇,我掌门人可得废了你 的武功,将你逐出门墙。」韦小宝连称:「是,是,弟子不敢。」康熙和他比武摔交,除 了太后和海大富二人之外,宫中始终无人得知,心想闹着玩收他为徒,只要决不外传,也 不失皇帝的体面。但他生性把细,特意叮嘱一番。 康熙坐了下来,心想:「太后的武功我已学了大半,我虽说是师父,比之这小子其实也高 明不了多少,没什么厉害武功传他。少林寺的和尚武功极高,此番父皇有难,也是他们相 救………」想到此处,心中有了个主意,道:「你去休息养伤,明天再来见我。」 韦小宝回到下处,命手下太监去请御医来敷药治伤。这些伤处虽痛,却均是皮肉之伤,并 未损及筋骨,太医说将养得十天半月,便大好了。他睡了一觉,吃过饭後,便去应公主之 约,心头七上八下,既怕她再打,却又喜欢见她。 一推开门,公主「啊」的一声大叫,扑了上来。韦小宝早已有备,左臂一格,右足一勾, 右手抓住了公主後领,将她按得俯身下弯。公主笑骂:「死太监,今天你怎么厉害起来啦 。」韦小宝抓住她左臂反扭,低声道:「你不叫我好桂子,好哥哥,我把你这条手臂扭断 了。」公主骂道:「呸!你这死奴才!」 韦小宝手上使劲,将公主的手臂又是重重一扭,喝道:「你若是不叫,我立刻便将你这条 手臂给扭断了。」公主笑道:「我偏偏不叫。」韦小宝心想:「此人的确有些犯贱。我越 是打她,她越是欢喜。」左手一松,拍的一声,在她臀上重重打了一掌。公主身子一跳, 却格格的笑了起来。韦小宝骂道:「他妈的,原来你爱挨打。」在她背上又是一拳。 这是他既有备,公主便再也打他不着,只有挨打的份儿,全身给他又扭又打,挨了二十几 下。公主痛得缩在地下,站不起来,韦小宝这才停手。公主喘气道:「好啦,现下轮到我 来打你了。」韦小宝摇头道:「不,我不给你打。」心想这姑娘下手如此狠辣,给她打将 起来,随时有性命之忧。公主软语求恳,韦小宝只是不肯。公主大发脾气,扑上来又打又 咬,给韦小宝几个耳光,推倒在地,揪住头发,又打了一顿。公主伏在他脚边,抱住了他 两腿,将脸庞挨在他小腿之侧,轻轻磨擦,腻声道:「好桂子,好哥哥,你给我打一次吧 ,我不打痛你便是。」韦小宝听她叫得亲热,心神荡漾,便待答允。公主又道:「好哥哥 ,你身上出血,我见了比什么都喜欢。」 韦小宝吓了一跳,怒道:「不行!」提起左足,在她头上踢了一脚,道:「放开了,我要 去了。跟你磨在一起,总有一日要死在你手裏。」公主叹了口气。道:「你不跟我玩了?」 韦小宝道:「太危险,时时刻刻会送了老命。」公主格格一笑,站起身来,道:「好!那 麽你扶我回房去。我给你打得路也走不动了。」韦小宝道:「我不扶。」公主扶着墙壁, 慢慢出去,道:「好桂子,明天再来。好不好?」忽然左腿一屈,险险摔倒。韦小宝抢上 去扶住。公主道:「劳你的驾,去叫两名太监来,扶我回去。」韦小宝心想一叫太监,只 怕给太后知道,查究公主何以受伤,只要稍有泄漏,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只得扶住了她, 道:「我扶你回房就是。」公主笑道:「好桂子,多谢你。」靠在他肩头,向西而行。 公主的住处在慈宁宫之西,寿康宫之侧,渐渐走近慈宁花园,韦小宝想起太后的神气,心 下栗栗危惧,只盼一送到公主,立刻转身便走。两人行到长廊之下,公主忽然在他左耳中 轻轻吹气。韦小宝脸上一红,道:「不………不要………」公主腻声道:「为什么?我又不是打你 。」说着将他耳垂轻轻咬住,伸出舌尖,缓缓舐动。韦小宝只觉麻痒难当,低声道:「你 若是咬痛了我耳朵,我可永远不来见你了。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公主本想突然 之间,将他耳垂咬下一块肉来,听了这句话,不敢再咬,只是格格而笑,直笑得韦小宝面 红耳赤,全身酸软。 到了公主的寝宫,韦小宝转身便走。公主道:「你进来,我给你瞧一件玩意儿。」这时建 宁宫中的四名太监、四名宫女站在门外侍候,韦小宝已不敢放肆,只得跟了进去。公主拉 着他手,直入自己卧室。两名宫女眼着进来,拿着热手巾给公主净脸。公主拿起一块手巾 ,递给韦小宝。韦小宝接过,擦去脸上汗水。两名宫女见公王对这小太监居然破格礼遇, 连对太后皇上也没这样客气,而这小太监竟也坦然而受,无礼之极,不由得都是呆了。 公主一瞥眼见了,瞪眼道:「有甚么好看?」两名宫女道:「是,是!」弯腰退出,那知已 然迟了,公主一伸手,向近身一名宫女眼中挖去。那宫女微微一让,一声惨呼,眼珠虽没 挖中,脸上却是鲜血淋漓,自额头直至下巴,登时现出五条深入肉裏的爪痕。两名宫女只 吓得魂飞天外,疾忙退出。 公主笑道:「你瞧,这些奴才就只会叫嚷求饶,有甚麽好玩?」韦小宝见她出手残忍,心想 此人太过凶恶,跟她母亲差不多,还是及早脱身为是,说道:「公主,皇上差我有事去办 ,我要去了。」公主道:「急甚麽?」反手关上了门,上了门闩。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不 知她要干甚么怪事。公主笑道:「我做主子做了十五年,总是给人服侍,没点趣味,今日 咱们来换换班。你做主子,我做奴才。」韦小宝双手乱摇,道:「不行,不行。我可没这 福气。」公主俏脸一沉,道:「你不答应吗?我要大叫了,我说你对我非礼,打得我全身青 肿。」突然之间,纵声高叫:「哎唷,好痛啊。」 韦小宝连连作揖,说道:「别嚷,别嚷,我听你吩咐就是。」这是公主寝宫,外面有许多 太监宫女站着侍候,她只消再叫得几声,立时便有人涌将进来,可不比那间比武的小屋, 四下里僻静无人。公主微微一笑,道:「贱骨头,好好跟你说,偏是不听,定要敬酒不吃 吃罚酒。」韦小宝心道:「你才是贱骨头,主子不做做奴才。」 只见公主屈下一膝,恭恭敬敬的向他请个安,说道:「桂贝勒,你要安息了吗,奴才侍候 你脱衣。」韦小宝哼了一声,道:「我不睡。你给我轻轻的捶捶腿。」公主道:「是!」坐 在地下,端起他右足,搁在自己腿上,轻轻捶了起来,细心熨贴,一点也没触痛他伤处。 韦小宝赞道:「好奴才胚子,你服侍得我挺美啊。」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扭了一把。公主 大乐,道:「主子夸奖了。」除下他靴子,在他脚上轻捏一会,换过他左足,捶了半晌, 又脱下靴子按摩,说道:「桂贝勒,你睡上床去,我给你捶背。」韦小宝给她按摩得十分 舒服,心想这贱骨头不过足奴才瘾,决不能放我走,便上床横卧,鼻中立时传入幽香阵阵 ,心想:「这贱骨头的床如此华丽,丽春院中的头等婊子,也没这样漂亮的被褥枕头。」 公主拉过一条薄被,盖在他身上,在他背上轻轻拍打。 韦小宝迷迷糊糊,正在大充桂贝勒之际,忽听得门外许多人齐齐说道:「皇太后圣驾到!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欲跳起。公主脸现惊惶之色,颤声道:「来不及啦,快别动,钻 在被裏。」韦小宝头一缩,钻入了被中,隐隐听得打门之声,只吓得险些晕去。公主放下 帐子,转身拨开门闩,一开门,太后便跨了进来,说道:「青天白日的,关上了门干甚麽? 」公主笑道:「我倦得很,正想睡一忽儿。太后,你今日脸色很好啊。」太后坐了下来, 道:「你又在搞甚麽古怪玩意儿了,为甚么脸上一点也没血色?」公主道:「我原说倦得很 啊。」太后一低头,见到韦小宝的一对靴子,又见锦帐微动,心知有异,向众太监宫女道 :「你们都在外面侍候。」待众人出去,道:「关上了门,上了闩。」公主笑道:「太后 也搞什么古怪玩意儿吗?」依言关门,顺着太后的目光瞧去,见到了那双靴子。 公主脸色大变,强笑道:「我正想穿男装扮个小子给太后瞧瞧。你说我穿了男装,模样儿 俊不俊?」太后冷冷的道:「得瞧床上那小子模样儿俊不俊?」陡地站起,走到床前。公主 大骇,拉住太后的手,叫道:「太后,我跟他闹着玩儿………」话未说完,太后左手一甩,将 她摔开几步。一捋帐子,揭开被头,抓住韦小宝的衣领提了起来。韦小宝面向裏床,不敢 转头和她相对,早吓得全身簌簌发抖。 公主叫道:「太后,这是皇帝哥哥最喜欢的小太监,你……你可莫伤他。」太后哼了一声, 心想女儿年纪渐大,情窦已开,床上藏个小太监,也不过做些假凤虚凰的勾当,算不了什 么大事,右手一转,将韦小宝的脸转了过来,拍拍两记耳光,喝道:「滚你的,再教我见 到你跟公主鬼混………」突然间看清楚他的面貌,吃了一惊,道:「是你?」韦小宝一转头。 说道:「不是我 !」 这三个字说得莫名其妙,可是当此心惊胆战之际,又有甚麽话可说?太后牢牢抓住他後领, 缓缓的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你对公主无礼,今日可怨不得我。」公 主急道:「太后,是我要他睡在这裏的,不能怪他。」太后左掌在韦小宝脑门轻轻一拍, 左臂运劲,便欲一掌击落。 韦小宝料想无幸,危急中想起洪教主所授那招「狄青降驹」,双手反伸,在太后胸前摸了 一把。太后大吃一惊,脑口一缩,叱道:「你作死!」韦小宝双足在床沿上一登,一个倒 翻筋斗,已骑在太后颈中,双手食指梗住她眼睛,姆指抵住她太阳穴,喝道:「你动一动 ,我便挖了你眼珠出来。」他这一招并未练熟,本来难以施展,好在他站在床上而太后站 在地下,一高一低,倒骑容易,而挖眼扣穴,却又使了「智深拔柳」那招中的手法,倒翻 筋斗时足尖勾下了帐子,落在二人头上。这一招使得拖泥带水,狼狈不堪,洪教主若是亲 见,非气个半死不可。 虽然手法不对,太后还是受制,变起仓卒,竞然难以抵挡。公主哈哈大笑,叫道:「小桂 子不得无礼,快放了太后。」韦小宝右腿一提,右手拔出了匕首,抵在太后後心,这才从 她颈中滑下,忽然拍的一声响,一件物事落在地下。太后见到那物,更是大吃一惊。道: 「这……这……东西……怎么来的?」 韦小宝灵机一动,想起太后和神龙教中的假宫女宋明义、柳燕暗中勾结,说不定这五龙令 可以逼她就范,说道:「什么这东西那东西,这是本教的五龙令,你不认得吗?好大的胆 子!」太后全身一颤,道:「是,是!」韦小宝听她言语恭顺,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 见五龙令如见教主亲降,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太后颤声道:「洪教主仙福永享 ,寿与天齐。」俯身拾起五龙令,高举过项。韦小宝伸手接过,问道:「你听不听我号令? 」太后道:「是,谨遵吩咐。」 直到此时,韦小宝才嘘了口气,放开匕首,大模大样的在床沿坐了下来。太后向公主道: 「孩儿,你到外面去,什么话也别说,否则小心我杀了你。」公主一惊,应道:「是。」 向韦小宝看了一眼,满心疑惑,道:「太后,这是皇帝哥哥的圣旨麽?」 康熙年纪渐大,威权日重,太监宫女以及御前侍卫说到皇上时,畏敬之情与日俱增,公主 也早有所闻,知道太后对这个皇帝哥哥颇为忌惮。太后点头道:「是。他是皇上的亲信, 有要紧事跟我说,可千万不能泄漏了,在皇上跟前,更是不可提起。免得……免得皇上恼你 。」公主道:「是,是。我可没这么笨。」说着走出房去,反手带上了房门。 太后和韦小宝面面相对,心中均怀疑忌。过了一会,太后道:「隔墙有耳,此处非说话之 所,请去慈宁宫详谈可好?」她话中用了个「请」字,又是商量的口吻,不敢擅作主张, 韦小宝更加宽心,随却又想:「这老婊子心狠手辣,骗我到慈宁宫中,不要使什么诡计, 加害老子?」便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是本教新任白龙使,奉洪教主令,出掌五龙令。」 太后一听,登时肃然起敬,躬身道:「属下参见白龙使。」 虽然韦小宝早已想到,太后既和黑龙门属下教众勾结,对洪教主必定十分尊敬,这五龙令 对她多半有镇慑之效,但万想不到她自己竟然也是神龙教中的教众,以她太后之尊,天下 事何求不得,居然会去入了神龙教,而且地位远此自己为低,实是匪夷所思,眼见她恭恭 敬敬的行礼,不由得愕然失措。太后见他默然不语,还道他记着先前之恨,甚是惊惧,低 声道:「属下先前不知尊使身份,多有得罪,十分惶恐,还望尊使大度宽容。」只是见他 年纪幼小,竟在教中身居高位,又是颇为怀疑,寻思:「这人若是假冒,非立时杀了灭口 不可。」又想:「就算他是真的白龙使,我此刻将他杀了,教中也是无人知晓。此人对我 记恨极深,让他活着,那可是後患无穷。 杀机既动,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狠毒之色,韦小宝立时惊觉,暗道:「不好,老婊子要杀 我。」低声道:「刚才我擒使你的手法,你可知是何人所授?」太后吃了一惊,回想这小鬼 适才所使手法,诡秘莫测,一招间便将自己制住,正是教主的手段,颤声道:「莫非……莫 非是教主的亲传?」韦小宝笑道:「教主传了我三十招杀手,洪夫人传了我三十招擒拿手, 比较起来,自然是教主的手法厉害得多。不过他老人家的招数一出手就取人性命,我不想 杀你,所以只用了夫人所传的一招『飞燕廻翔』。」他吹牛不用本钱,招数一加便加了十 倍。太后却毫不怀疑,知道洪夫人所使的许多招数都安上个古代美人的名字,他所说恰好 相符,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寻思:「幸亏他只以洪夫人的招数对付我,倘若使出教主所传 ,此刻我早巳性命不在了。」此时那裏还敢有加害之意?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尊使不杀之 恩。」韦小宝得意洋洋,道:「我没挖出你眼珠,比之夫人所授,又放宽三分了。」 这话倒是不假,适才若要挖她眼珠,本来也可办到,只是她重伤之下,必定全力反击,那 也定然取了他的性命。太后素知教主和夫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敌人非死即伤,绝不容人 全身而退,越想越怕,又道:「多谢尊使手下留情,属下感激万分,必当设法报答尊使的 恩德。」韦小宝本来一见太后,便如耗子见猫,情不自禁的全身发抖,那知竟会将她制得 服服贴贴,心中那份得意,可真是难以言宣。 第五九回带兵赌钱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他提起左腿,往右腿上一搁,晃了几晃,低声道:「这次随本使来京的,有胖头陀和陆高 轩二人。」太后道:「是,是。」心想胖陆二人是教中高手,居然为他副弍,适才幸而没 有鲁莽,若是将他打死了,别说教主日後追究,即是胖陆二人找了上来,那也是死路一条 ,眼见他双颊上指痕宛然,正是自己所打的两个耳光所留,不由得颤声道:「属下过去种 种,实是罪该万死。尊使大人大量,後福无穷。」韦小宝微微一笑,道:;「黑龙使张淡 月办事不力,教主和夫人很是生气,取经之事,现下归我来办。」 太后全身发拌,道:「是,是。」想起几部经书得而复失,这些日子来日夜担心,终於事 发,颤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请尊使移驾慈宁宫,由属下详禀。」韦小宝点头道:「 好。」心想此事之中,不明白的地方甚多,正要查问,便站起身来。太后转身去拔了门闩 ,开了房门,侧身一旁,让他先行。韦小宝大声道:「太后启驾啦!」太后低声道:「得 罪了!」走出门去。韦小宝跟在後面。 两人来到慈宁宫。太后引他走进卧室,遣去宫女,关上了门,亲自斟了一碗参汤,双手奉 上。韦小宝接过喝了几口,心想:「我今日的威风,只有当时顺治老皇爷可比。就算是小 皇帝,太后也不会对他如此恭敬。」心中又是一阵大乐。太后打开箱子,取出一只锦盒, 拿了两只小玉瓶出来,道:「启禀尊使,先前属下无状,在尊使身上下了毒,绿瓶中的是 解药。朱瓶中的是二十颗『雪参蟾丸』,乃是朝鲜国王的贡品,珍贵无比,服後强身健体 ,百毒不侵。其中十颗请尊使转呈教主,十颗谛尊使自服,算是……算是属下一点儿微末心 意。」韦小宝哈哈一笑,道:「多谢你了。但不知这些药丸与『毒龙易筋丸』是否有所冲 撞?」太后道:「并无冲撞,恭喜尊使蒙教主恩赐『毒龙易筋丸』,不知……不知属下今年的 解药,教主是否命尊使带来?」 韦小宝一怔,道:「今年的解药?」随即明白,太后一定也服了「毒龙易筋丸」,教主每年 颁赐解药,却又解得并不彻底,须得每年服食一次,药性才不发作,否则她身处深宫,高 手侍卫无数,教主本事再大,也不能遥制,笑道:「你我二人都服了毒龙丸,那解药自不 能由我带来了。」太后道:「是。不过尊使蒙教主恩宠,属下何能相比?」韦小宝心想:「 她吓得这么厉害,可得安慰她几句。」说道:「教主和夫人说道,只要你尽忠教主,不起 异心,努力办事,教主总不会亏待你的,一切放心好了。」太后大喜,说道:「教主恩德 如山,属下万死难报。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韦小宝心想:「你本来是皇后,现在是皇太后,除了皇帝,天下就是你最大。神龙教再厉 害,也决不能和你相比,却何以要入教,听命於教主?那不是犯贱之至么?是了,多半她与 那公主一样,都是贱骨头,要给人打骂作贱这才快活。」他年纪太小,纵然聪明,毕竟世 事所知有限,一时也猜不透其中开窍所在。太后见他沉吟,心想取经之事,与其由他问起 ,不如自行先提,说道:「那三部经书,属下派宋明义和柳燕二人呈交教主,他老人家想 已收到了?」韦小宝一怔,心想:「假宫女宋明义是陶姑姑所杀,柳燕死於我手,有什麽经 书交给教主?」 韦小宝不明她用意所在,沉吟道:「你说有三部经书呈给了教主?这倒不曾听说起。教主说 黑龙使搞了这么久,一无所得,甚是震怒。」太后道:「这可奇了。属下明明已差宋明义 和柳燕二人,将三部经书专诚送往神龙岛。那是自然在柳燕为尊使处死之前的事。」 韦小宝道:「哦,有这等事?那宋明义,便是男扮女装,在宫中假扮宫女那人?」太后道: 「正是。尊使日後同到神龙教,传他一问,便知分晓。」 韦小宝突然省悟,心道:「是了,宋明义为陶姑姑所杀,这老婊子只道我毫不知情。她失 了三部经书,生怕教主怪罪,将一切推在两个死人头上,这叫做死无对证,倒是聪明得紧 。那知道三部经书却在老子手中。这番谎话去骗别人,那是他妈的刮刮叫,偏偏就骗不倒 老子。我暂时不揭穿你的西洋镜。」说道:「你既巳取到三经经书,功劳也算不小,其余 五部,还得再加一把劲。」太后道:「是。属下从早到晚,就是在想如何将另外五部经书 取来,报答教主的恩德。」 韦小宝道:「恨好!其实你如此忠心,那毒龙易筋丸中的毒性,便一次给你解了,也是不 妨。不久我见到教主,一定给你多说几句好话。」太后大喜,躬身请了个安,道:「尊使 大恩,属下永不敢忘。最好属下能转入白龙门,得由尊使教导指挥,更是大幸。」 韦小宝道:「那也容易办到。不过你入教的一切经过,须得跟我详说,毫不隐瞒。」太后 道:「是,属下对本门座使,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 忽然门外脚步声响,一名宫女咳嗽一声,说道:「启禀太后,皇上传桂公公,说有急事, 命他立刻便去。」韦小宝点点头,低声道:「你一切放心,以后再说。」太后低声道:「 多谢尊使。」朗声道:「皇上传你,这便去吧。」韦小宝道:「是,太后万福金安。」出 得门来,只见八名侍卫守在慈宁宫外,心中微微一惊道:「出了什麽事?」来到上书房,康 熙喜道:「好,你没事,我可真有些担心。听说你给那老贱人带了去,生怕她加害於你。 」 韦小宝道:「多谢师父挂怀,那老贱人盘问我五台山上之事,问起老皇爷的情形,弟子什 么都没说,只说不知道有什么老皇爷。」康熙道:「这样最好。哼,终有一日,我要给父 皇母后报此大仇。刚才我怕老贱人害你,已吩咐了八名侍卫,若是老贱人不放你走,便冲 进慈宁宫去将你抢出来,真要跟她立时破脸,那也说不得了。」说到这裏,不由得咬牙切 齿。韦小宝跪了下来,磕头道:「皇帝师父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难报。」 康熙道:「你去好好服侍老皇爷,便是报了我对你的恩遇。」 韦小宝道:「是。」康熙从书桌上拿起一个黄纸大封套,道:「这是封赏少林寺僧众的一 道上谕,你挑选一百名御前侍卫,二千名饶骑营官兵,去少林寺办事。现在我升你的宫, 任你为饶骑营正黄旗副都统,那是正二品的大官了,你本是汉人,我赐你为满洲人,正黄 旗是皇帝亲将的旗兵,饶骑营更是皇帝的亲兵。」韦小宝道:「只要能常在师父身边,官 大官小,弟子倒不在乎。」说着大力磕头谢恩,心想:「我好好是个汉人,现在摇身一变 ,变作满洲鞑子了。」 康熙将骁骑营正黄旗都统察尔珠传来,谕知他小桂子其实并非太监,现已赐为旗人,属正 黄旗,升任饶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察尔珠当鳌拜当权之时,大受倾轨,本已下在狱裏,性 命朝夕不保,幸得鳌拜事败,这才获释,对擒杀鳌拜的韦小宝早已十分感激,一听皇上命 他为自己之副,心中大喜,当下向他道贺,说道:「韦兄弟,咱哥儿俩在一起办事,那是 再好也没有了。你是少年英雄,咱们饶骑营这一下可大大露脸哪。」心下打定了主意,这 人大受皇帝宠幸,虽说是自己副手,其实自己决意做他副手,只要讨得他的欢心,日後飞 黄腾达,不在话下。 韦小宝谦虚一番。康熙道:「此事暂且不在朝廷中宣示,你们两人下去,点齐了人马。小 桂子今晚就立即动身,不用来辞别了。」 韦小宝磕头告别,心想:「老婊子为何入了神龙教,这事尚未查明,只好下次回宫时再去 问她。」 当下二人去见御前侍卫总营多隆,韦小宝取出康熙先前所书那张任他为御前侍卫副总管的 上谕,给他看了,多隆又是连声道贺,道:「韦兄弟要挑那些侍卫,尽管挑选,要我陪你 去一遭也成。」 韦小宝笑道:「那可不敢当。保护圣上,责任重大,多总管想出京去逛逛,却不大容易了 。」多隆笑道:「下次我求皇上,咱哥儿俩换换班,你做正的,我做副的,有甚麽出京打 秋风的好差使,让做哥哥的去走走。」 韦小宝点了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由他二人另行约了一批亲近的侍卫。不久察尔珠已 点齐二千名骁骑营军士,由参领佐领率带,集在宫门外候令。皇帝赏给少林寺僧人的赐品 ,也已齐备,数百名车夫夫役装在车上。皇帝要做什么事,当真是叱嗟立办,只两个多时 辰,一切预备得妥妥贴贴。 韦小宝本该身穿骁骑营的戎装,可是这样小码的将军戎服一时之间却是不易措办。察尔珠 想得周到,将自己的一套戎装送了给他,传了四名巧手裁缝跟去,在大车之中赶着修改, 吩咐他们晚上不许睡觉,赶好了衣衫才许回京,若是偷懒,重责军棍。 韦小宝抽空回到板儿胡同,对陆高轩和矮尊者说道:「今日已混进了宫中,盗经之事也已 略有眉目。」吩咐他二人在屋中静侯消息,不可轻易出外,以免泄机。陆矮二人见他办事 顺利,两天之间便有了头绪,均感欣慰,喏喏连声的答应。韦小宝命双儿改穿男装,扮作 一个书僮,随他同行。 待得动身启程,天色已黑,但圣旨要他即晚离京,说甚麽也是非得出城不可。出南城只行 了十五里,便即扎营住宿。骁骑营是卫护皇帝的亲兵,都是满洲的贵族子弟,服用饮食无 不高出寻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躭得久了,出京走走,无不兴高采烈,何况又不是去拚 命打仗,那是朝廷出了钱去请他们游山玩水,实是大大的优差。 韦小宝忽然想起:「昨晚给公主打了一顿,全身疼痛,一觉睡到十天光,没能去见陶姑姑 ,不知她在宫中怎样。下次回宫,得跟她会上一会。」吃了酒饭,睡觉太早,於是召集张 康年、赵齐贤众侍卫,骁骑营的参领佐领军官,齐到中军帐中。众人均想:「皇上定有特 旨,差韦都统去办什么大事,他传我们去,定是要宣示特旨。」各人参见毕,韦小宝道: 「哥儿们闲着无事,他奶奶的,大家来赌钱,老子做庄。」 众军官一呆,还道他是开玩笑,却见他从怀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几上一掷,骰子滴溜溜 的滚动,众人这才欢声雷动。大凡当军的无不好赌,只是行军出征之时,却是严禁赌博, 以免军心浮动,有误大事。韦小宝那裏懂得这一套?骁骑营的参顿佐领虽知军律,伹想这一 次又不是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统的雅兴?韦小宝又从身边摸出一叠银票,往几上一放,足足 有五六千两银子,说道:「那个有本事的就来赢去?」众军官纷归本帐去取银子。骁骑营的 车士有很多职位虽低,家财却富,听说都统做庄,怀了银两,悄悄蹩运帐来。 韦小宝叫道:「上塲不分大小,只吃金子银票!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羔子,赢了便跑 !」在四粒骰子上吹一口气,一把撤将下来。他在扬州之时,奸生羡慕赌塲庄家的威风, 做甚麽副总管、副都统,都还罢了,今日统带数千之众,做庄大赌,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 事。众都官纷纷下注,有吃有赔,赌了一会,大家兴起,赌注渐大,挤在後面的军士也递 上银子来下注。侍卫赵齐贤和一名满州佐领站在韦小宝身旁,帮他收注赔钱。军营中但闻 一片呼么喝六,吃上赔下之声,宛然便是个大赌塲。 赌了一个多时辰,赌枱上已有三万多两银子。有的输了的,回营去向不赌的同袍借了钱再 来翻本。韦小宝一把骰子掷下,四骰全红,正是通吃。众人甚是懊丧,有的咒骂,有的叹 气。赵齐贤伸出手去,正要将赌注一把攞,韦小宝叫道:「且慢!老子今日第一天带兵做 庄,这一注送了给众位朋友,不吃!」霎时间众兵将欢声大作,齐叫:「韦都统当真是英 雄了得!」韦小宝道:「要加注的便加!」各人这一注死裏逃生,都觉运气甚好,纷纷加注 ,满枱堆满了银子。 忽然一人朗声说道:「押天门!」将一件西瓜般的东西押在天门。众人一看,登时呆了,赌 恰赫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那首级头戴官帽,竟是一名御前侍卫。赵齐贤惊叫:「葛 通!」原来这正是御前侍卫葛通的脑袋,他轮值在帐外巡逻,却被人割下了头来。 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中军帐口站了十多个身穿蓝衫之人,有男有女,各人手持长剑。众军 官睹得昏了,谁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进来的。赌枱前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相貌英 俊,双手空空。说道:「都统大人,受不受注!」帐中众军官未带兵刃,一时不知如何是 好。赵齐贤叫道:「拿下了!」登时便有四名御前侍卫向那青年扑去。那人双臂一分,抓 住二人胸口,砰的一声,将二人头对头的一撞。二人便即晕去。余下二人展开拳法,向他 攻去,但见白光一闪,两柄长剑刺出,自二人背心直刺到前胸。两名侍卫惨声长呼,倒地 而死。使剑的蓝衫人一是中年汉子,另一个是名道人。两人同时拔剑,纵身长笑,挥手掷 剑,白光闪处,双剑齐飞,扑扑两声,都插在赌枱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门!」道人 叫道:「押下门!」两柄长剑果然是分别插在上门下门,竟无半分偏斜。 众军官暗抽一口凉气。那青年左手一挥,人影闪动,四个人抢了上来,四柄长剑分指韦小 宝左右要害。赵齐贤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好大的胆子。杀官闯营,不……不怕杀…… 杀头么?」 用剑指着韦小宝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声笑,说道:「我们不怕,你怕不怕?」却是 娇嫩的女子声音。韦小宝侧头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蛋微圆,相貌极甜,一 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带着笑意。他一见美貌女子,心中先自带三分轻薄, 笑道:「单只姑娘一人用剑指着,我早就怕了。」 第六○回反败为胜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那少女长剑微挺,剑尖抵到了他肩头,说道:「你既说怕,为甚麽还笑?」韦小宝脸孔一板 ,道:「我最听女人的话,姑娘说不许笑,我就不笑。」果然脸上更无丝毫笑容。那少女 见他装模作样,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带头的青年眉头微蹙,冷笑道:「满洲鞑子也是气数将尽,差了这样一个乳臭未乾的小 娃桂带兵。喂,这两把剑,一颗脑袋已经押下了,你怎地不掷骰子?「韦小宝道:「我输了 赔甚麽 ?」那青年道:「那还用问,输剑赔剑,输头赔头!」他想这个少年将军定然讨饶 投降。那知韦小宝打架比武,输了便投降,在赌枱上却说什么不肯做狗熊、认脓包,何况 身边又有个俊美姑娘,大丈夫岂肯在女人面前丢脸?又想:「你们四把剑已指住了我,若要 杀我,输也好,赢也好,反正都是要杀,何必口头上吃亏?」当即笑吟吟的拿起骰子来。说 道:「好,受了!输剑赔剑,输头赔头,输了裤子就脱下!你先掷!」 那青年料不到这少年将军居然有此胆识,倒是一怔。那中年汉子低声道:「大军在外,迟 则有变!」要他不必无谓躭搁时光,只怕二千名满州兵一涌而入,倒是不易对付。那青年向 韦小宝望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惧色,心想:「我不跟你赌这一塲,你死了也不服气。」 拿起骰子一掷,是个六点。那道人和中年汉子也各掷了,都是八点。韦小宝拿起骰子,伸 掌到那少女面前,道:「姑娘,请你吹口气!」那少女笑道:「干什么?」还是在骰子上吹 了口气。韦小宝道:「成了!美女吹气,有杀无赔!」将骰子在手掌心中摇了几摇,正要掷 下,赵齐贤道:「且慢!韦都统,问………问他们到底要什麽?」他怕韦小宝这一记骰子掷下 去,掷成了六点以下,不免有性命之忧。 那青年冷笑道:「若是怕了,那就跪下讨饶。」韦小宝道:「乌龟王八蛋才怕!」四粒骰 子掷去,骨碌碌的滚动,定了下来,却是六点。韦小宝大喜,叫道:「六吃六,杀天门, 赔上赔下。」将枱上那颗首级提了过来,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赵大哥,拿两柄剑来, 赔了上家下家。」赵齐贤道:「是!」向帐门口走去。一名蓝衫汉子长剑一晃,指住他前 胸,喝道:「站住了。」韦小宝道:「你不许拿剑,好,那也成,一把宝剑算一千两银子 。」从面前一堆银子中取了二千两,平分了放在长剑之旁。 自从这群豪客闯进帐来制住了主帅,众军官都是束手无策,眼见敌人挺剑杀人,肆无忌惮 ,武功既高,出手又是凶横之极,己方军士居多,却均在帐外,未得讯息,待会混战一起 ,只怕帐中众人尽数命丧凶徒剑底,栗栗危惧之中,见韦小宝和敌人掷骰赌头,谈笑自若 ,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这批匪徒是跟你闹着 玩麽?」那青年又是一声冷笑,道:「凭我们这两把宝剑,只赢你二千两银子?枱上银子一 起拿了!」 便有四五名蓝衫汉子走上前来,将赌枱上的银子银票一古脑儿的都拿了。那青年接过一把 长剑,指住韦小宝的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满州人还是汉人?」韦小宝心想:「老子 若是要投降,你们一进来就降了,此时若再屈服,变成有头无尾,前功尽弃,大丈夫要硬 就硬到底。」哈哈一笑,说道:「老子是正黄旗副都统,名叫花差花差小宝的便是。你要 杀便杀,要赌便赌!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最後这八个字,实在是讨饶了,不过 说得倒也颇有英雄气慨。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这句话倒也不错。小师妹,你年纪比他小 ,就跟他斗斗。」那少女笑道:「好!」提剑而出,笑道:「喂,花差花差小宝宝将军,我 领教你的高招。」韦小宝身旁三人长剑微向前挺,碰到了他衣衫,齐道:「出去动手!」 那青年一挥手,长剑飞起,插在韦小宝面前桌上。韦小宝寻思:「我剑术半点儿不会,一 定打不过小姑娘。」说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那青年大 怒,左手一伸,将他一把抓住,提了起来。喝道:「你不敢此剑,那就向我小师妹磕头求 饶。」 韦小宝笑道:「好,磕头就磕头。男儿膝下有黄金,最好天天跪女人!」双膝一曲,向那少 女跪了下去,众蓝衫人都轰起来。突然之间,韦小宝身子一侧,已转在那青年背後,手中 匕首指住他後心,笑道:「你投不投降?」这一下奇变横生,那青年武功虽高,竟也猝不及 防,後心要害已被他制住。原来韦小宝自知学自神龙岛的六招救命招数尚未练熟,只好嬉 皮笑脸,插科打诨,大做小丑模样,引得敌人都笑嘻嘻的瞧他出丑,跪下之际,伸手握住 靴筒中匕首之柄,蓦地裏使出那招「飞燕回翔」,竟然反败为胜。倘若他是大人,对方心 有提防,这一招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招数定是无效,一来这一招招数本身甚是巧妙,使 得虽未全对,却仍具威力,二来那青年过於大意,竟然着了他的道儿。 一众蓝衣人大惊之下,七八柄长剑尽数指住他身子,齐喝道:「快放开!」只见他的匕首对 准了那青年後心,这七八柄剑每一剑固然都可以将他刺死,但他匕首只须轻轻一送,那青 年却也不免丧命,是以剑尖刺到离他身边尺许,均不敢再进,一时势成僵局。韦小宝笑道 :「放开便放开,又有甚么希奇?」提起匕首划了个圈子,只听得铮铮铮一阵响声过去,七 八柄长剑剑头齐断,匕首尖头又对住了那青年後心。众蓝衣人一惊之下,都退了一步。韦 小宝道:「放下银子,我就饶了你们的首领。」手捧银两的几名蓝衣人毫不迟疑,便将银 子银票放在桌上。只听得帐外数百人齐声大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来适 才一下混乱,帐中两名军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属,围住了中军帐。那道人喝道:「先杀了 小鞑子!」拔起赌枱上长剑,白光一闪,噗的一声,已刺在韦小宝右胸。他这一剑计算极精 ,横斜闪入,自前而後的击刺,算好韦小宝中剑後必定向後一仰,匕首尖便离开那青年的 背心。 不料长剑一弯,拍的一声,立时折断。韦小宝叫道:「啊哟,刺不死我!」众蓝衣人见他 居然刀枪不入,无不惊得呆了。 那道人只觉剑尖中体柔软,并非刺在钢甲背心之上,一时不明所以,他那知韦小宝内穿防 身宝衣,利刃难伤。这时中军帐内已涌进数百名军士,长枪大刀,密布四周,众侍卫和军 官也已从部属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几名蓝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难於杀出重围,何况好几人 长剑已断,首领又被制住,本来大占上风,霎时之间形势逆转,一败涂地。那青年高声叫 道:「大家别管我,自行冲杀出去!」众侍卫和军官涌上,每七八人围住一人,这些蓝衣 人只要微微一动,便是乱刀分尸之祸,只好束手就擒。 韦小宝心想:「这几个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对,说不定跟天地会有些瓜葛,我怎生放 了他们走路?」当即笑道:」老兄,刚才你本可杀我,没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杀了你,不给 你一个翻本的机会,未免不是英雄奸汉,这叫做王八羔子,赢了就跑。这样吧,咱们再来 赌一赌脑袋。」这时早有七八股兵刃指住那青年。韦小宝收起匕首,笑吟吟的坐了下来。 那青年怒道:「你要杀便杀,别来消遣老子。」 韦小宝拿起四颗骰子,笑道:「我做庄,赌你们的脑袋,一个个来掷。那一个赢了的,立 刻便走,再拿一百两盘缠。骰子掷输了的,赵大哥,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侍候,一刀砍将下 去,将脑袋砍了下来,给我们葛通大哥报仇。」他一点对方人数,共是十九人,当下将一 锭锭银子分开,共分十九堆,每堆一百两。 这些蓝衣人自忖杀官作乱,既已被擒,自然个个杀头,更无幸免之理,不料这少年将军要 充好汉,竟然放一条生路,倘若骰子掷输,那也是无可如何了。那道人叫道:「很好,大 丈夫一言既出……」韦小宝道:「死马难追!我花差花差小宝做事,决不占人便宜。这位小妹 妹刚才帮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气,保全了我的脑袋,你就不必赌了。你的小脑袋儿,算是 我赌蠃之後分给你的红钱。拿了道一百両银子,先出帐去吧。传下号令,外面把守的人不 得留难。」一名佐领大声传令:「副都统有令:中军帐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 难阻挡。」帐外守军大声答应。韦小宝将两锭五十而的元宝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要。我……我们同门一十九人,同 ……生同死。」韦小宝道:「好,你很有义气。既是同生同死,那也不用一个个的分别赌了 。小姑娘,你跟我赌一手。你赢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银子走路;若是输了,一十九颗脑 袋一齐砍下,爽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侯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难以委决,若是十九人分别和这小将军赌,势必有输有赢,如果他言而有信, 那么十九人中当可有半数活命,日後尚可再报仇。若由小师妹掷骰,赢则全师而退,输了 全军覆没,未免太过凶险。他眼光向同门众人缓缓望去。 一名蓝衣大汉大声道:「小师妹说得不错,我们同生同死,请小师妹掷好了,否则就算是 我赢了,也不能独活。」七八人随声附和。韦小宝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掷!」将骰 盆向那少女面前一推。那少女仍是望着那青年,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点头道:「小师妹 ,生死有命,你大胆掷好了,反正大夥儿同生同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突然抬起头来,向韦小宝看了一 眼,拿着骰子的手微微发抖,一松手,四粒骰子跌下碗去,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少女闭上 了眼,竟不敢看,只听得耳边响起了一阵叫声:「三!三!三点!三点!」夹杂着众侍卫官 兵的笑骂之声。那少女虽不懂骰子的赌法,但听得敌人如此得意,料想自己这一把骰掷得 极差,缓缓睁眼,果见众同门人人脸色惨白。 要知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掷到至尊,其次天对、地对、人对、和对、梅花、长三、板凳、 牛头等等对子,即使不成对,也有九点以至四点都比三点为大。这三点一掷出来,十成中 已输了九成九,就算韦小宝也掷了三点,他是庄家,三点吃三点,还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脑 袋。 突然一名蓝衫汉子叫道:「我的脑袋,由我自己来赌,别人掷的不算。」那道人怒道:「 男子汉大丈夫,那能如此偷生怕死?堕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韦小宝点头道:「众位是王屋 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夥是个死,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那蓝衣汉子大声道:「我 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谁也不能代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小师妹掷骰之前, 你又不说,待她掷了三点,这才开腔。我王屋派中,没你这号不成材的人物。」那汉子性 命要紧,大声道:「五符师叔,我不做王屋派门下弟子,也没甚麽大不了。」另一名汉子 冷冷的道:「你只求活命,其余的甚麽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汉子道:「这位少年将军明 明要我们一个个跟他赌的。小师妹代掷骰子,你们答应了没有?」 那蓝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师兄,从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门下弟子。你自己和他赌过 吧。」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韦小宝道:「你姓元,叫什麽名字?」那姓元的微一 迟疑,眼见同门已成仇人,自己若说假名,必被揭穿,说道:「在下元义方。」那青年哼 了一声,道:「阁下不妨改名,叫作元方。」韦小宝道:「为什么改名哪,嗯,元方,元 方,少了个义字,他是讽刺你没有义气。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还有那一位要自己赌的? 」注目向众蓝衫人中望去,只见有两人口唇微动,似欲自赌,但一迟疑间终於不说。 韦小宝道:「很好,王屋派门下,个个英雄豪杰,很有义气。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 的,他有没有义气,跟王屋派并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谢你了。」韦小宝道 :「来人,斟上酒来!我跟这裏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会是输是赢,总之是生离死别。 这十八位义气深重的朋友,不可不交。」手下军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韦小宝面前放了一杯 ,十八个蓝衫人各递一杯。那些人见为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过。那青年朗声道:「我们 跟满洲鞑子是决不交朋友的。只是你为人爽气,对我王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这一杯酒也 自不妨。」韦小宝:「好,乾了!」一饮而尽。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纷纷将酒杯掷在地下 。元义方铁青着脸,转过了头不看。韦小宝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这一把骰子,只 须掷到三点以上,便将这十八位朋友的好脑袋都给割了下来。」众军官轰然答应,便有十 八侍卫军官提起刀剑,站在那十八人之俊。 韦小宝心想:「我这副骰子中做了手脚,要掷成一点两点,本也不难,只是近来少有练习 ,手上功夫生疏了,稍有差池,不免害了这十八人的性命。那些些臭男子倒也罢了,这个 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岂不可惜。」他拿起四枚般子,在手中摇了摇,自已吹了口气,一把 掷下,随即左掌掩住碗口。只听得骰子滚了几滚,定了下来,他没有把握,手指离开一缝 ,凑眼一张,只见四枚骰子中两枚两点,一枚一点,一枚五点,凑起来刚好是个别十。别 十便是无点,小到无可再小。他本已打定主意,若是手法不灵,掷成三点以上,随口便说 两点一点,晃动骰碗,扰了骰子,从此死无对证,对方自是大喜过望,自己部属最多只是 心中起疑,无人敢公然责难。现下作弊成功,大喜之下,骂道:「他妈的,老子这只手要 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手背上重击数下。 众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声:「别十,别十!」那些蓝衣人死裏逃生,忍不住纵声欢呼, 那为首的蓝衣青年望着韦小宝,心想:「满洲鞑子不讲信义,不知他说过的话是否算数?」 韦小宝将赌枱上的银子一推,道:「赢了银子,拿了去啊。难道还想再赌?」 第六一回逼供诬陷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那青年道:「银子是不敢领了,阁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後会有期。」一拱手,转身欲 走。韦小宝道:「喂,你赢了钱不拿,岂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宝?」那青年心想:「 身在险地,不可多有躭搁。」说道:「那么多谢了。」十八人都拿了银子,转身出帐。韦 小宝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脸上。她取了银子後,忍不住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四目交 投,那少女脸上一红,微微一笑,低声道:「谢谢你。」走了两步,转头道:「小将军, 你这四枚骰子,给了我成不成?」 韦小宝笑道:「成啊,有甚么不可以。你拿去跟师兄们赌钱麽?」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 。我留着作纪念,刚才真把我的性命吓去了半条。」韦小宝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裏。 那少女又道:「谢谢你。」快步出帐。 元义方见众同门出帐,跟着便要出去。韦小宝道:「喂,我可没跟你赌过。」元义方脸上 登时全无血色,心想:「这件事可真作错了。早知他会掷成介蹩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 」说道:「将军没了骰子,我……我只道是不赌了。」韦小宝道:「为什么不赌?什麽都可赌 ,豁拳可以赌,滚铜钱也可赌。」随手抓起一叠银票,道:「你猜猜,这裏一共是多少两 银子。」元义方道:「那怎麽猜得到?」韦小宝一拍桌子,喝道:「这匪徒,对本将军无礼 ,拿出去砍了!」众军官齐声答应。元义方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 「小……小人不敢,大将军………大将军饶命。」韦小宝大乐,心想:「这家伙叫我大将军。」 问道:「我问你什么,一句句从实招来,若有丝毫隐瞒,砍下你的脑袋。」元义方连声道 :「是,是!」韦小宝命人取过足镣手铐,将他铐上了,吩咐众军官取回赌本,退了出去 ,帐中只剩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以及骁骑营参领春富。当下由张康年审讯,他问一 句,元义方答一句,果然是毫无隐瞒。 原来王屋派的掌门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将,隶属山海关总兵吴三桂部下,骁勇善 战,颇立功勋。 吴三桂把守山海关,抗拒满洲兵入侵,司徒伯雷着实立了不少功劳。後来李自成打破北京 ,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司徒伯雷领兵与李自成部作战,曾大破闯军。杀了不少兵将,首先 攻回北京。当时他只当清兵入关,是为崇祯皇帝报仇,那知清兵却乘机占了汉人的江山, 吴三桂做了大汉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弃官,到王屋山去隐居。他武功本高,隐居 後潜心钻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旧时部属颇有许多不愿投降满清的,大家都在王屋山 聚居。司徒伯雷闲来便以武功相授,时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个王屋派。那是先有师徒 ,再有门派,与别的门派颇不相同。 说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张康年等倒也曾有所闻。元义方说道,那带头的青年便是司徒伯雷 的第三儿子,叫做司徒鹤,其余的有些是同门师兄弟,有几个年长的,他们以师叔相称。 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亲是司徒伯雷的旧部,已於数年前过世,临终时命她拜在老上司门 下。 他们最近得到讯息,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门便派他们来和他相见。路经 此处,见到一座清兵兵营,司徒鹤少年好事,潜入窥探,一见众人正在大赌,便欲动手抢 刦,其意倒还不在钱财,却是旨在杀一杀满洲兵的气焰。 韦小宝问道:「你们去见吴三桂的儿子,为了什麽?」元义方道:「师父吩咐,命我们想 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挟吴三桂,迫他……迫他……」韦小宝道:「怎么?迫他造反?」 元义方道:「是师父说的,可与小人不相干。小人忠於大清,决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 屋派一刀两断,就是不肯附逆,弃暗投明,阵前起义。」韦小宝一脚踢去,笑骂:「他妈 的,你还是个大大的义士啦。」元义方毫不闪避,挨了他这一脚,说道:「是,是!全仗 小将军栽培。小人今後给小将军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韦小宝心想自己放了司徒鹤、曾柔一干人,只怕张康年等众侍卫不服,眼前这件案子,总 须给大家一些好处,才是做大庄家的面子,沉吟半响,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 ,喝道:「你这大胆反贼,明明是去跟吴三桂勾结,造反作乱,却说要绑架他儿子。你得 了吴三桂多少好处,却替他隐瞒?他妈的王八蛋,来人哪!给我重重的打!」帐外登时拥进 七八名军士,将元义方掀翻在地,一顿军棍,只打得皮开肉绽。 韦小宝道:「你招不招了?你说要去绑架吴三桂的儿子,怎么到我们军营里来杀害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和骁骑营,都是皇上最最亲信之人,你们得罪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就是不给皇 上面子。」张康年、富春等一听,心下大为受用,一齐出声威吓。韦小宝道:「这家伙花 言巧语,捏造了一片谎话来骗人。这种反贼,不打那有真话 ?再给我打!」众军士一阵吆喝 ,军棍乱下。元义方大叫:「别打,别打!小人愿招!」韦小宝道:「你们在王屋山上住 的,一共有多少人?」元义方道:「共有四百多人。」韦小宝道:「连带家人呢?」元义方 道:「总有二千来人吧?」韦小宝拍桌骂道:「操你个奶奶雄,那有这么少的?给我打!」 元义方叫道:「别打,别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说话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千,为甚么说 四千、五千,分开来说?」元义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韦小宝道:「你们这种反 贼,那有说真话的?说九千多人,至少就有一万九千。」砰的一声,在桌上一拍,喝道:「 在王屋山聚众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元义方听出了他口气,人数说得越多,他越是喜欢 ,便道:「听说……听说共有三万来人。」韦小宝喜道:「是啊,这才差不多了。」转头向 参领富春道:「这贱骨头,不打不招。」富春道:「正是,还得狠狠的打。」 元义方叫道:「不用打了。将军大人问甚么,小人招甚么。」早巳打定了主意,总之是顺 着这小将军的口风。以免皮肉受苦。 韦小宝道:「你们这三万多人,个个都练武艺,是不是?刚才那个小姑娘,只有十五六岁年 纪,也练了武艺。你们都是吴三桂的旧部,有些年轻的,那就是他部下将领的子女了,是 不是?」元义方道:「是,是。大家都……都会武艺,都是吴三桂的旧部。」韦小宝道:「你 们的首领司徒伯雷,以前是吴三桂的爱将,打仗是很厉害的,是不是?,他说要把我们满 洲人都杀光了?」元义方道:「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语,非常……非常之不对。」韦小宝道: 「他派你们去北京见吴三桂的儿子,商量如何造反。为甚麽不到云南去,跟吴三桂当面商 量?」元义方道:「这个……这个……恐怕……恐怕别有原因。」实则他们只是要绑架吴应熊,对 韦小宝这句话倒是不易回答。韦小宝怒道:「混蛋!什麽别有原因?你们那个司徒伯雷自己 早巳去过云南,跟吴三桂一切都说好了,是不是?」元义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韦小 宝一拍桌子,骂道:「什麽好像不好像,他妈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义方道:「 是……是的,去……去过的。」张康年、赵齐贤、富春三人听得韦小宝一路指引,渐渐将一件 造反谋叛的大逆攀到平西王吴三桂头上,不由得面面相觑,都是暗暗担心,不知他是何用 意。韦小宝又问:「司徒伯雷既是吴三桂的爱将,带着这三万多精兵,为什么不驻扎在云 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麽地方?」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云南,这句问话可不对了。 」幸好元义方答道:「在河南省济源县。」韦小宝道:「好啊,那离北京近得很哪!你们 这些反贼,用意当真恶毒,在京城附近山裏伏下了一枝精兵。吴三桂在云南一造反,你们 立刻从山裏杀将出来,直扑北京,将我们这些御前侍卫、骁骑亲兵,一个个砍瓜切菜,只 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沙尘滚滚,屁滚尿流,是也不是?」元义方磕头道:「这是吴三 桂跟司徒伯雷两个反贼的阴谋,跟小人可不……可不相干。」韦小宝微微一笑,心道:「你 这像伙倒是乖巧得紧。」问道:「你们王屋派中,在吴三桂部下当过军官兵卒的,有那些 人,一一招来。」元义方道:「人数多得很。」当下说了许多人的姓名,那倒并非捏造。 韦小宝道:「很好!你把这些人的姓名都写下来,他们以前在吴三桂部下当什么官,也都 一一写明。」元义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韦小宝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 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元义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记起来啦。」 军士拿来纸笔,元义方便书写名单。韦小宝见他写了半天也没写完,心中不耐,对张康年 道:「这人的口供,叫师爷都录了下来。」向元义力喝道:「你刚才说的口供,去跟师爷 再说一遍。说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脑袋,带了下去。」两名军官拉了他下去。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们这次可真交了运啦,破了这一件天大的造反案子, 咱四人非大大升官发财不可。」张康年等三人惊喜交集。赵齐贤道:「这是都统大人的明 见英断,我们有甚麽功劳?」韦小宝道:「见者有份,人人都有功劳。「张康年道:「说平 西王造反,不知道够不够证据?」韦小宝道:「这批王屋山的反贼要造反,总不是假的吧? 他们是吴三桂的旧部,那也不是假的吧?他们上北京去见吴三桂的儿子,有甚麽好事干出 来?」张康年道:「这姓元的说,他们要绑架平西王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么平西王事 先恐怕未必跟他们有什麽联络。」 韦小宝道:「张大哥跟平西王府中的人很有来往,内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倘若他们造反 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张康年听他语气不善,大吃一惊,忙道:「平西王府中 的人,我一个也不识。都……统大人说…说得是,吴三桂那厮大……大逆不道,咱们立…刻去向 皇上告状。」韦小宝道:「请三位去跟师爷商量一下,怎地写这道奏章。」 过了一个多时辰,张康年等三人和军中文案师爷写好了奏章,读给韦小宝听,内容一如元 义方的招供,王屋山中吴三桂旧部诸人的名单,附於其後。奏摺中加油添酱,叙述韦小宝 日间见到反贼,夜里在营中假装不备,引其来袭,反贼凶悍异常,韦小宝率众奋战,身先 士卒,生擒贼魁元逆义方,得悉逆谋。御前侍卫葛通等人忠勇殉国。 韦小宝听了,说道:「再加上几句,说咱们把反贼一十九人都擒住了,反贼说什麽也不肯 吐露逆谋,说我无法可施,便依据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将一十八名反贼释放,这才将 全部逆谋查得明明白白。」三人一听,齐道:「放走一十八名反贼·原来是皇上所授方略? 」韦小宝道:「这个自然,我小小年纪,那有这个聪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见之明,这一件大 逆谋怎查得出?」他说的是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以便查知沐王府 群豪入宫行刺的真相。张康年等三人,却以为王屋派来袭之事,早为康熙所知,那么诬攀 吴三桂之事,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见一场大富贵平白无端的送到手中,无不大喜过望 ,一齐向韦小宝道谢。 按照满清规矩,将军出征,若非奉有诏书,不得擅回,虽然韦小宝离北京不过二三十里, 却也不能自行回宫向康熙亲奏,当下命两名佐领,十名御前侍卫,领兵三百,连夜押了元 义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这一下搞得吴三桂可够惨的了。沐王府跟我们天地会比 赛,要瞧是谁斗倒斗垮吴三桂。老子今日对两个师父都立了大功,天地会的陈师父喜欢, 皇帝师父也必喜欢。」 次日领军缓缓南行,到得傍晚时份,两名御前侍卫从京中快马追来,说道:「皇上有密旨 。」 韦小宝大喜,当即召集侍卫,骁骑营众军官,在中军帐接旨。那宣旨的侍卫站在中间,朗 声说道:「御前侍卫副总管,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韦小宝听者:我叫你去少林寺办事,谁 叫你中途多管闲事?听信小人胡说八道,诬陷功臣,这样瞎搞,岂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乱七 八糟的说话,从此不许再提,若有一言一语泄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脑袋回北京来见我吧。 钦此。」 韦小宝一听,只吓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只得磕头谢恩,中军帐内人人面目无光,好生羞 惭。张康年,富春等不敢多说,心想你这小孩儿胡闹,皇上不降罪,总算待你很好的了, 眼下你心情甚劣,没的找钉子来碰,各人辞了出去。那传旨的侍卫走到韦小宝身旁,在他 身边低声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心在意。」韦小宝道:「是,多谢皇上恩典。」取 出一千两银子,谢谢两名侍卫,待两人走後,甚是闷闷,心道:「难道皇帝知道我诬攀吴 三桂?还是元义方那厮到了北京之後又翻口供,说我屈打成招?看来皇帝对吴三桂好得很, 若要扳到他,倒是不易。」 碰了这个大钉子後,大家赌钱也没兴致了,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住持得报 有圣旨到,率领僧众,迎下山来,将韦小宝一行接入寺中,韦小宝取出圣旨,拆开封套, 由张康年宣读。只听他长篇大论的读了不少,甚麽「法师等深悟玄机,早识妙理,克建嘉 猷,夹辅皇畿」,甚麽「梵天宫殿,悬日月之光华,佛地园林,动烟云之气色」,甚麽「 云绕嵩岳,鸾回少室,草垂仙露,林升佛日,倬焉梵众,代有明哲」,跟着读到封少林寺 住持晦聪为「护国佑圣禅师」,所有在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赏,最後读道: 「兹遗御前侍卫副总管,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钦赐穿黄马褂韦小宝为肤替身,在少林寺 出家为僧,精研梵典,宏扬佛法,御赐度牒法器,着即剃度,钦此。」 第六二回少林为僧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前面这些文诌诌的骈四骊六,韦小宝听了不知所云,後面这段话却是懂的,不由得脸上变 色。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他是答应了的,万料不到竟会叫他在少林寺剃度。这道圣 旨一直在他身边,可是不到地头,谁也不敢拆开偷看,何况就算看了,也不识其中写些甚 麽。 晦聪禅师等僧众稽首谢恩。众军官取出犒赏物事分发。韦小宝在一旁看看,哭笑不得,心 下满不是味儿。晦聪禅师道:「韦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之荣。」当即取出剃刀,说 道:「韦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枘,也不敢做你师父。老枘代先师收你为弟 子,乃是老衲的师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聪字辈的,就是你和老衲二人。」韦小 宝到此地步,只得满目含泪,跪下受剃。晦聪禅师先用剃刀在他头顶剃三刀,便有剃度僧 将他头上本已烧得稀稀落落的头发剃个清光。晦聪禅师说偈道:「少林素壁,不以为碍。 代帝出家,不以为泰。尘土荣华。昔晦今明。不去芣来,何损何增!」取过皇帝的御赐度 牒,将「晦明」两字填入牒中,引他礼拜三宝,众僧齐宣佛号,韦小宝心中大駡:「你老 贼秃十八代祖宗不积德,却来剃老子的头发。你念一声阿弥陀佛,老子肚裏骂一声辣块妈 妈。」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满殿僧众军官,登时惊得呆了。 众僧朗诵佛号。韦小宝哭了一会,也只好收泪。晦聪禅师道:「师弟,本寺僧众,眼下以 『大觉观晦,澄净华严』八字排行。本师观担禅师,已於二十八年前圆寂,寺中澄字辈诸 僧,都是你师侄。」当下澄光,澄通等僧齐来参见师叔,韦小宝见到一个白须如银的老和 尚都称自己为师叔,净字辈中也有不少和尚年纪已老,竟称自己为师叔祖,倒也有趣,即 是华字辈的众僧,也有三四十岁的,参拜之时竟然口称太师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众人 见他脸上泪珠未擦,忽又大笑,无不莞尔。 当下张康年等向他告别。韦小宝记起双儿,取出五百两银子,要张康年在山下租赁民房, 让她居住。原来少林寺向来不接待女施主入寺,所以她侯在山下,只道传过圣旨,封赠犒 赏之後,韦小宝便即下山回京,那料到他竟会在寺中出家。 他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辈的「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崇。住持拨了一座大禅房 给他,派了四名小沙弥服侍。晦聪方丈说道:「师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课,亦可自 便,除了杀生、饮酒、淫邪、妄语、偷盗五大戒之外,其余小戒,可守可不守。」韦小宝 心想:「这五戒之中,妄语一戒,老子是说什么也不守的了。」问道:「戒不戒赌?」晦聪 方丈一怔,道:「什麽赌?」 韦小宝道:「赌钱哪?」晦聪微微一笑,道:「五大戒中,并无赌戒。旁人要守,师弟任便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我一个人不戒有什么用?难道自己跟自己赌?」 在寺中住了数日,百无聊赖,寻思:「皇帝要我去服侍老皇爷,却叫我先在少林寺出家, 不知什么时候才让我去五台山?」这日信步走到罗汉堂外,只见澄通带着六名弟子,正在练 武,众僧见到他来,一齐躬身行礼。韦小宝挥手道:「不必多礼,你们练自己的。」但见 净字辈的六僧拳脚精严,出手狠捷,拆招之时又是变化多端,比之自己这位师叔祖,实在 是高明得太多了。听得澄通出言指点,这一拳如何刚猛有余,靱劲不足,这一脚又是如何 部位偏了,踢得太高,韦小宝全不明白,瞧得索然无味,转身便走。 心想:「常听人说,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来到寺裏做和尚,不学些功夫,岂不可惜?」 突然间恍然大悟:「啊哟,是了,小皇帝命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学些本事,好去保护 老皇爷。可是我的师父在廿八年前早就死了,谁来教我功夫?」沉吟半响,又明白了一事: 「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师弟,原来就是要让我没有师父,这老贼秃好生奸滑,嗯,是了, 他只道我是皇帝亲信,乃是满州大官,决不肯把上乘武功传给我这小鞑子。哼,你不教我 ,难道我不会瞧着学吗?」 武林中传达武功之时,若有人在旁观看,原是任何门派的大忌,但这位晦明禅师乃是本寺 「前辈高僧」,本派徒子徒孙传功练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谁都不能有何异议。他在寺中 各院东张西望,见到有人练武习艺,便站定了看上一会。只可惜这位「高僧」的根底实在 太过浅薄,当时海大富所教的既非真实功夫,陈近南所传的那本内功秘诀,他又并未用心 去练。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这样随便看看,岂能有所得益。 在少林寺中如此游荡了数月,冬去春来,武功是一点也没学到,只是他性子随和,喜爱交 结朋友,在寺中是位份仅次於方丈的前辈,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众自是对他都十分亲热 。 这一日春风和畅,韦小宝只觉全身暖洋洋地,躭在寺中与和尚为伴,实在不是滋味,於是 出了寺门,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没见双儿了,不知这小丫头独个儿过活,却是如何,要去 瞧瞧她。将要行近寺外迎客亭,风中传来一阵阵争吵之声,他心中一喜:「妙极,妙极! 有人吵架。」快步上前,只听得几个男人的声音之中,夹着女子的清脆嗓音。 走到临近,只见亭中两个年轻女子正在和本寺的四名僧人争闹。四僧见到韦小宝,齐道: 「师叔祖来了,请他老人家评评这个理看。」迎出亭来,向他合什躬身。这四僧都是净字 辇的,韦小宝识得他们职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道,和蔼可亲,不知何故竟会跟两 个年轻女子争闹起来。看这两个女子时,一个二十岁左右,身穿监衫,另一个年纪更小, 不过十七八岁,身穿淡绿衣衫。韦小宝一见这少女,不由得心中突的一跳,胸口宛如被一 个无形的铁锤重重击了一记,霎时之间唇燥舌乾,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 天下那裏有这样的美女?这美女若是给了我做老婆,小皇帝给我换位我也不干。韦小宝死皮 赖活,上天下地,枪林箭雨,刀山油锅,不管如何,非娶了这姑娘做老婆不可。」 两个少女见四僧叫这小和尚为「师叔祖」,执礼甚恭,心中甚是奇怪,片刻之间,便见他 双目发呆,牢牢的盯住了绿衣女郎,瞧得目不转瞬,纵然是寻常青年男子,如此无礼也是 十分不该,何况他是出家的僧人?那绿衣女郎脸上一红,转过了头去,那蓝衫女郎已是满脸 怒色。韦小宝兀自不觉,心道:「她为什麽转了头去。她脸上这么微微一红,丽春院中一 百个小娘站在一起,也没她一根眉毛的好看,她每笑一笑,我就给她一万两银子,那也抵 得很。」他出身市井,从未读书识字,心中以丽春院妓女和一万两银子来形容那女郎之美 ,虽然粗俗,却是出於诚心诚意。又想:「方怡、沐剑屏、洪教主夫人、建宁公主、双儿 丫头,还有那个掷骰子的曾姑娘,这许许多多人加起来,都没有眼前这位天仙的美貌。我 韦小宝不要做皇帝、不做神龙教教主、不做天地会总舵主,甚么黄马褂双眼花翎、一品二 品的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 在这顷刻之间,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立下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大决心,脸上神色 古怪之极。四僧二女见他忽然盾花眼笑,忽然咬牙切齿,便似颠狂了一般。净济和净清连 叫数次:「师叔祖,师叔祖!」韦小宝只是不觉。过了好一会,才似从梦中醒来,舒了口长 气。那蓝衫女郎初时还道他好色轻薄,後来又见神色不像,看来他多半是个白痴。微笑道 :「这小和尚是你们的师叔祖?」净济忙道:「姑娘言语可得客气些。这位高僧法名上晦下 明,是本寺两位晦字辈的高僧之一,乃是住持方丈的师弟。」两个女郎都是微微一惊,随 即觉得好笑,摇头不信。那绿衣女郎笑道:「姊姊,他骗人,我们才不上当呢。这个小…小 法师怎么会是什麽高僧了?」 这几句话清脆娇媚,轻柔欲融,韦小宝只听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学道:「这个小……小法师 怎么会是什么高僧?」这句话一学,轻薄无赖,表露无遗,两个女郎固是沉下脸来,四名净 字辈的僧侣也觉这位小师叔祖太也失态,甚是羞愧。 那蓝衫女郎哼了一声,道:「你是少林寺的高僧?」韦小宝道:「僧就是僧,却不是什么 高僧,你瞧我这麽矮,只不过是个矮僧。」蓝衫女郎双眉一轩,朗声道:「我们师叔说道 ,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汇,七十二门绝艺深不可测。我们姊妹俩心中好生羡慕,特来瞻 仰,不料武功固是平平,寺裏和尚更加不守清规,油嘴滑舌,便如是市井流氓一般,令人 好生失望。妹子,咱们走吧!」说着转身出亭。 净清身子一晃,拦在她身前,说道:「女施主来到少林寺,行凶打人,就算要走,也得留 下尊师的名号。」韦小宝听到「行凶打人」四字,心想:「原来她们打过人了,怪不得净 清他们要不依争吵。」只见净清、净济二人左颊上都有个红红的掌印,显是各吃了一记巴 掌,又想:「少林寺的僧众个个武功不低,居熊躲不过这一记巴掌,那么这两个姑娘武功 是十分厉害的了。」蓝衣女郎道:「凭你们这一点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师父的名号,哼 ,你们配不配?」净济适才吃过她的苦头,知道凭着自己这裏五人,确是无法截得她们,这 两个少女下山去一加宣扬,说来到少林寺中打了两个和尚,扬长而去,对方连自己的来历 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头往那裏搁去?便道:「我们四僧职司接待施主,出家人和气为本, 岂可妄自与人动手?两位既要领教敝寺武功,还请少待,贫僧去请几位师伯师叔来,让两位 见见便了。」说着转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间蓝影一晃,净济怒喝:「你……」拍的一声,摔了个筋斗,却是那蓝衫女郎抢了过去 ,伸足勾了他一交。净济一跃而起,大怒之下,挥右臂「倒打金钟」,向她左肩击去。蓝 衫女郎左手一带,喀喇一声响,竟将他右臂关节卸脱。只听得喀喇,哎唷,格格之声连响 。她手法迅捷无此,顷刻之间,将净清等三僧尽数打倒,使的都是「分筋错骨手」,或断 腕骨,或折膝弯,四僧倒在地下,已全无抵御之能。韦小宝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间後领一紧,已被人抓牢,这一抓连着他後颈中要穴一起拿住,登时全身酸软,使 不出力气。 眼见蓝衫女郎站在面前,那么抓住他後领的自然是绿衫女郎了,他心中狂喜,大叫:「妙 极,妙极!」只觉既给她这么一抓,那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 几脚,在头顶凿几拳,就算立时给打死了,那也是滋味无穷,艳福不浅。这时鼻中闻到一 阵淡淡的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蓝衫女郎怒道:「这小贼秃坏得很,妹子,你把他鼻子割下来。」只听得身後一个娇媚的 声音这:「好!我先挖了他一双贼忒兮兮的眼睛。」只觉一根温软腻滑的手指尖按到了他左 眼皮上。韦小宝叫道:「你慢慢的挖,可别太快了。」那女郎奇道:「为甚麽?」韦小宝道 :「最好你这样抓住我,抓一辈子,永远不放。」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在临头, 还在跟我风言风语 ?」 韦小宝只觉右眼陡然剧痛,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骇之下,弯腰低头,这时满 腔风情固然丢到了九霄云外,而洪教主洪夫人所授的救命六招也都已忘得乾乾净净,双手 反撩,只盼格开她抓住自己後领的那只手,只是穴道被拿,出手全无力道。那女郎左手拍 的一掌,打在他後心。韦小宝大叫:「哎哟,我的妈!」双手反过来乱抓乱舞,突然之间 ,右手手掌中软绵绵地,竟然抓住了那女郎胸口。 那女郎惊羞交加,双手自外向内抝入,兜住韦小宝的双臂,喀喇一声,已抝断了他双臂臂 弯的关节。这招「乳燕归巢」名目温雅,却是「分筋错骨手」中一记极厉害的杀着,跟着 飞起一腿,将韦小宝踢出丈许,砰的一声,额角撞在亭柱之上,鲜血长流,痛得险险晕去 。那女郎气恼之极,寒光一闪,已拔出腰间一柄柳叶刀,一刀向韦小宝背心斩落。 韦小宝一个打滚,滚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斩在地下,火花四溅,左足一脚踢 出,将韦小宝从桌子底下踢了出来。蓝衫女郎叫道:「妹子,不可杀人!」绿衫女郎恍若 不闻,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韦小宝背上。韦小宝又叫:「哎哟,我的妈啊!」绿衫女郎再 砍了两刀,只砍得韦小宝奇痛彻骨,幸有宝衣护身,却未致命。绿衫女郎还待再砍,蓝衫 女郎抽出刀来,当的一声,将她一刀架住了,道:「这个小和尚活不成啦,咱们快走!」 她想在少林寺杀了庙中僧人,这个祸闯得不小。 绿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突然间泪水如珍珠断綫般滚下双颊,手臂一弯,一刀往自己脖子 抹去。蓝衫女郎大惊,急忙伸刀去格,虽将她刀刃挡开,但刀尖还是划过颈中,鲜血直冒 。蓝衫女郎惊叫:「妹子………妹………你………你干什麽?」绿衫女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蓝衫 女郎抛下钢刀,抱住了她,只是惊叫:「妹子,你………你死………死不得。」忽听得身后有人 说道:「阿弥陀佛,快快救治。」蓝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只见一只手从背後 伸过,手指连动,点了绿衫女郎颈中伤口周围的穴道,说道:「救人要紧,姑娘莫怪。」 嗤嗤声响,那人撕下衣襟,包住了绿衫女郎的头颈,俯身将她抱起。蓝衫女郎手足无措, 站起身来。只见那人是个白须垂胸的老僧,抱了绿衫女郎,健步如飞的向山上奔去。她惶 急之下,只得跟随其後,见那老僧抱了妹子,一直奔进少林寺中。 韦小宝死裏逃生,从石桌下钻出,双臂早已不属已有,软软的垂在身旁。心想:「这………这 小妹子好狠,干么要自寻短见,倘若当真死了,那怎么办?我………我还是逃他妈的吧。」但 一想到少女的绝世容颜,心口一热,打定了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去瞧瞧她不可。 」额头冷汗如黄豆般一滴滴洒将下来,支撑着上山。只走得十余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 奔出,将他和净字辈四僧背同寺中。 他和四僧都是给卸脱了关节,擒拿跌打原是少林派武功之所长,当即有僧人过来替他们接 上了臼。五个人坐在偏殿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神气都是十分尴尬。过了一会,韦 小宝道:「我去瞧瞧。」问知那两个女客的所在,迳向东院禅房走去。刚绕过迥廊,只见 八名僧人手执戒刀,迎面走来。 那八僧都是戒律院中的执事僧,为首一人躬身说道:「师叔祖,住持大师有请。」韦小宝 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个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道:「住持大师在戒律 院中相候,请师叔祖即刻过去。」韦小宝怒道:「他妈的,我说要去瞧那个美貌小姑娘, 你没听到吗?」他平时脾气甚好,这时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口骂人。八僧面面相觑,不 敢阻拦,当下执刀在後跟随。韦小宝来到东院禅房,问道:「小姑娘不会死吗?」一名老僧 道:「启禀师叔,小僧正在竭力救活,但吩能救得女施主的性命。」那蓝衫女郎站在门边 ,指着韦小宝哭骂:「都是这小和尚不好。」 韦小宝向她伸了伸舌头,走向戒律院来。只见院门大开,数十名僧人身披袈裟,两旁站立 ,神情肃然。押着他过来的执刀八僧齐声道:「启禀方少,晦明僧传到。」韦小宝见了这 等神情,心想:「你是大老爷审堂吗?他奶奶的,搭甚么臭架子?」走进大堂。只见佛像前 点了数十枝蜡烛。方丈晦聪禅师站在左首,右首站着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 是戒律院首座澄识禅师。净济、净清等四僧站在下首。晦聪视野道:「师弟,拜过了如来 。」韦小宝跪下礼佛。晦聪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烦师弟向戒律院首座说知。」韦小宝 道:「我听得他们在吵架,便过去瞧瞧,到底为什麽吵架,可不知道了。净济,还是你来 说罢。」净济道:「是。」转身说道:「启禀方丈和首座师叔,弟子四人听得有两位女施 主要到寺来,便到半山亭中,婉言相告,本寺向来的规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纪较大 的女施主说道:『听说少林寺自称是武学正宗,七十二项绝艺,每一项都是当世无敌,我 们便是要来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厉害法。』弟子道:『敝寺决不敢自称武功当世无敌, 天下各门各派,武功各有所长,少林派如何敢狂妄自大?』」晦聪方丈道:「那说得不错, 很是得体啊。」净济道:「那位女施主冷笑道:『如此说来,少林派只不过是浪得虚名, 三脚猫的拳脚不足一笑了?』弟子说道:『请教两位女施主是何门派,是那一位武林前辈门 下的高足。』」晦聪道:「正是。这两个年轻女子来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 有来头,该当问明她们的门派来历。」净济道:「那个女子说道:『你要知道我们门派来 历吗?那容易得很,一看就知道了。』突然出手,将弟子和净清师弟打了两个巴掌。她出手 极快,事先又没防备,弟子惭愧得很,竟然没能避过。净清师弟说道:『两位怎地动粗, 出手打人?』那女子笑道:『你们问我门派来历,口说无凭,出手见功,你们一看不就知道 了吗?』说到这裏,晦明师叔祖就来了。」澄识问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 何?」净济、净清都低下头去,道:「没看清楚。」澄识问其余二僧:「你们没有挨打,该 看到那位女施主是怎样的手法身法?」二僧道:「只听得拍拍两声,两位师兄就挨了打,那 个女子好像手也没动,身子也没动。」澄识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晦聪凝思片刻,向执 事僧道:「请达摩院、般若堂两位首座过来。」过不多时,两位首座先後到来。达摩院首 座澄心,便是到五台山去赴援的十八罗汉之首,和韦小宝颇有交情。 第六三回武功博杂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般若堂的首座澄观禅师是个十岁入寺,到八十岁未出过寺门一步的老僧。二僧向方丈见了 礼。晦聪说道:「有两位女施主向本寺生事,不知是何门派,两位博知多闻,请共同参详 。」当下说了经过。澄心道:「四名师侄全没看到她出手,可是两个人脸上已挨了一掌, 这种武功,本派的千叶手中是有的,武当派回风掌是有的,昆仑派落雁拳,崆峒派飞凤手 ,也都有这样的手法。」晦聪道:「单凭这两掌,瞧不出她的武功门派。师弟,你又怎地 和他们动手的?」 韦小宝道:「那个蓝衫姑娘将四个……四个和尚都打断了手脚……」晦聪道:「正是。你们手 足如何折断说说。」当下澄心细详细看四僧四肢关节脱骼的情形,逐一询问那女郎的手法 ,最後问韦小宝道:「请问师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断你老人家的双臂?」韦小宝道:「我老 人家後领给她一把抓住,登时全身酸麻。她抓的是这裏。」说着一指後颈,澄心点头道: 「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韦小宝道:「我反手想格开她手臂,却给她在背心 上拍了一掌。我老人家急了,回手乱抓,在她胸口抓了一把。这小姑娘也急了,弄断了我 手臂,又将我摔在地下,提刀乱砍,他妈的,杀人不要本钱,她一心一意谋杀亲夫,想做 小寡妇。」 众僧听他满口胡言,面面相觑。澄心站到他身後,伸手相比,见到他後心僧衣上的三条刀 痕,吃了一惊,道:「她砍了你三刀,师叔伤势如何?」韦小宝得意洋洋,道:「我有宝衣 护身,并未受伤。这小妹子砍我不死,一定是吓得魂飞天外,以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测 ,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实她这等花容月貌,我也决计不会跟她为难………」晦聪怕他继续胡 说八道下去,道:「师弟,这就够了。」众僧均知那女郎所以自寻短见,乃是因为胸口被 抓,受了极大羞辱。韦小宝当时生死悬於一发,观他衫上三条刀痕可知,危急中回手乱抓 ,碰到敌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说错,何况他武功低微,给人擒住後拼命挣扎,出手岂 能有什么规范可循?澄识脸色略和,说道:「师叔,先前听那女施主口口声声駡你不守清规 ,只道你真的犯了色戒,致有得罪。原来那是争斗之际的无意之失,不能说是违犯戒律。 师叔请坐。」说着亲自端过一张椅子,放在晦聪下首,意思是说你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 你不着,你是寺中尊长,自当对你礼敬。韦小宝嘻嘻一笑,坐了下来。澄识见他神态轻浮 ,说话无聊,忍不住道:「师叔虽不犯色戒,但见到女施主时,也当举止庄重,貌相端严 ,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风度。」韦小宝笑道:「我这个高僧是马马虎虎,随便凑数,当不 得真的。」晦聪正要出言劝喻,澄观忽道:「没有门派。」澄心奇道:「师兄说这两位女 施主没有门派?」澄观道:「偷学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错骨手中包含了少林、武当、昆仑 、崆峒、雪山、点苍六派手法,在师叔背心上砍的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 刀的三种刀法。如此杂驳不纯,天下没这一派武功。」原来澄观虽然足不出寺门,但博览 群书,所知极为广博。少林寺达摩院专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却专在精研天下各家各派的武 功。堂中数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功夫。须知若非知己知彼,焉能百战百胜? 少林寺僧众於隋末之时,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时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余年来盛名 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别派武功,亦是主因之一。通晓别派武功之 後,一来截长补短,可救本派功夫之不足;二来若与别派高手较量,先已知道对方底细, 自是大占上风。少林弟子行侠江湖,回寺见师,必先去戒律院禀告有无过犯,再到般若堂 禀告经历见闻。别派武功中要有一招一式可取之处,般若堂中僧人便笔录下来。如此积累 千年,少林寺於天下各派武功自是了若指掌。纵然寺中并无才智卓杰的人才,却也能领袖 群伦了。 澄观潜心武学,世事一窍不通,平日为人,有些痴痴呆呆,但於各家各派的武助,却是分 辨精到。文人读书太多,成了「书呆子」,这位澄观禅师,却是学武成为「武呆子」了。 他生平除了同门拆招之外,从未与外人动逊一招半式,可是於武学所知之博,天下无人能 及,寺中无人不服。众僧听他一说,都是颇为讶异。澄心道:「原来这两位姑娘并无门派 ,事情倒易办了。只要救得那位姑娘性命,送她们出寺,便无後患。只是他二人年纪轻轻 ,却又怎能学得这许多门派的武功?就算每一派的功夫只学一招,却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这中间的原因,澄观自然解释不出,只有瞠目以对。晦聪方丈道:「两位女施主只不过天 生聪明,学习武功极快,那也是常有之事。咱们这便散了吧。」说着站起身来。澄观微笑 道:「先前我还道武林中出了那一位高手,调教了两个年轻姑娘,有意来折辱本派,倒是 暗暗心惊。少林寺享名千余载,可别在咱们手裏栽了筋斗。」众僧都微笑点头。韦小宝忽 道:「依我看来,少林派武功那也不过如此。」 晦聪正要出门,一听愕然回头。韦小宝道:「净济、净清,你们已学了几年功夫?」净济说 学了二十四年,净清学了二十二年。韦小宝道:「照啊,这两个小妞儿,年纪大的也不过 二十岁,只是东偷一招,西学一式,拿些别门别派杂拌儿的三脚猫,就打得学过二十几年 功夫的少林高手落荒而逃,屁滚尿流,活无招架之功,死无葬身之地。如此看来,甚麽武 当派、昆仑派的一招半式,可此咱们少林正宗的武功厉害得多了。」晦聪、澄识、澄心等 僧脸色都是十分尴尬,这番话虽然极不入耳,一时却也难以辩驳。澄观点头道:「言之有 理。」 澄识道:「怎地师兄也说有理?」澄观道:「要拆解两位女施主的分筋错骨手,本来也非难 事。不过净字辈中的小和尚,本寺还没有这样的人才,澄字辈的师兄弟,自然多得很了, 只是澄通师弟恐怕功力不够。」众僧相顾默然。要知少林寺中澄字辈僧侣眼下尚有二十余 人,除了最年轻的澄通一人之外,其余均已年逾六十,要以数十年的修为,才能对付得了 这两个妙龄少女,那么少林派的武功似乎也不见得如何高明了。晦聪道:「本派武功初练 时平平无奇,越练越深,原本不求速成。初习时不如别派,那是应有之义。」澄识、澄心 齐道:「方丈说得是。」众僧出得戒律院来,韦小宝摇了摇头,澄观皱眉思索半响,也摇 了摇头。晦聪和澄心对望了一眼,均道:「这一老一少,都是呆的,不必理会。」迳自走 了。 澄观望着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飘落,出了一会神,说道:「小师叔,我要去瞧瞧那 位女施主。」韦小宝大喜,道:「好,我也去。」两人来到东院禅房,替绿衫女郎治病的 老僧迎了出来。韦小宝道:「她会不会死?」那老僧道:「看来可以治得好,不会死了。」 韦小宝道:「妙极,妙极!」走进禅房,见那绿衫女郎横卧榻上,双目紧闭,脸上无半点 血色,白得犹如透明一般,头颈中用棉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细长娇嫩 ,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尽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 韦小宝心中大动,忍不住要去摸摸这只手,说道:「她还有脉搏没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脉 。站在床尾的蓝衫女郎一见他进来,早已气往上冲,喝道:「别碰我妹子!」眼见他并不 缩手,左手一探,便抓他手腕。澄观中指往她左手掌侧「阳谷穴」上弹去,说道:「你这 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蓝衫女郎变招甚快,手一缩,手肘顺势撞出。澄观又是仲指弹 出,弹向他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观又是中指一弹,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 。那女郎又惊又怒,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击出了七八拳。澄观点头道:「好拳,好拳!」 手指弹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一声,右臂「清冷渊」中了一指,一条手臂再也动弹不 得,駡道:「死和尚!」 澄观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弹你?」那女郎见他武功厉害,心下怯了 ,却不肯输口,骂道:「你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死了。」澄观一怔,道:「女施主怎么知 道?难道你有先见之明不成?」那女郎哼了一声,道:「少林寺的和尚就会油嘴滑舌。」她 只道澄观跟自己说笑,却不知这老和尚武功虽强,却是不通世务。他一生足不出寺,寺中 僧侣严守妄语之戒,从来无人跟他说过一句假话,他便道天下绝无说假话之事。他听那女 郎说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难道今天的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 ?」伸袖抹了抹 嘴唇,舌头在口中一卷,也不觉得如何滑了。 正自诧异,那蓝衫女郎低声喝道:「出去,别吵醒了我妹子!」澄观道:「是………小师叔, 咱们出去吧。」韦小宝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不守舍,应了一声却不移步。蓝衫女郎慢慢 走到他身後,突然出掌,吐力一推。韦小宝「啊」的一声大叫,被她推得直飞出房去,砰 的一声,重重跌下,连声「哎唷」,似乎全身骨头都散了。再也爬不起来。 澄观道:「这一招『江河日下』,本是劳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很全对。」口中唠叨 ,出房扶起了韦小宝,道:「师叔,她这一掌推来,共有一十三种应付之法。若是不愿和 她争斗,那麽六种避法之中,任何一种都可使用。若是要反击呢,那麽勾腕、托肘、指弹 、反点、拿臂、斜格、倒踢,七种方法之中,每一种都可将之化解了。」韦小宝摔得背臂 俱痛,心中正没好气,说道:「你现在再说,又有何用?」澄观道:「是,师叔教训得是。 都是做师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说了,师叔就算不想为难她,只要会避,也不致於摔这一 交。」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两个姑娘凶得很,日後再见面,她们一上来就拳打脚踢,倒 是难以抵挡,须得想个法子才是。」 又想:「这老和尚对两个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手指这麽一弹,便逼得她就此不敢 过来欺人。我要娶那妞儿做老婆,非骗得老和尚跟在身旁保驾不可。」转念又想:「老和 尚这样老了,不知还有几天好活,倘若他明天就呜呼哀哉,岂不是糟糕之至?」说道:「你 刚才用手指弹了几弹,那妞儿便服服贴贴,这是甚么功夫?」澄观道:「这是『弹指神通』 功夫,小师叔不会吗?」韦小宝道:「我不会。不如你教了我吧。」澄观道:「师叔有命, 不敢不遵。这『弹指神通』功夫,也不难学,只要认穴准确,指上劲透对方穴道,也就成 了。」 韦小宝听得「并不难学」四字,心中一喜,他生性跳脱,最怕的是静心练功夫,忙道:「 那是再妙不过,你快快教我。」澄观道:「小师叔的易筋经内功,不知已练到了第几层, 请你弹一指试试。」韦小宝道:「怎样弹法?」澄观一指弹出,嗤的一声响,一股劲气激射 出去,地下的一张落叶登时飘了起来。韦小宝笑道:「那倒好玩。」学着他样,也是右手 拇指扣住了中指,弹了出去,这一下自然是无声无息,连灰尘也不溅起一星半点。 澄观道:「原来师叔没练过易筋经内功,要练这门内功,须得先练般若掌。待我跟你拆拆 般若掌,看了师叔掌力深浅,再行传授易筋经。」韦小宝道:「般若掌我也不会。」澄观 道:「那也不妨,咱们来拆拈花擒拿手。」韦小宝道:「甚麽拈花擒拿手,可没听见过。 」瞪观脸上微有难色,道:「那么咱们试拆再浅一些的,试金刚神掌好了。这个也不会?就 从波罗密手试起好了。也不会?那要试散花掌。是了,小师叔年纪小,还没学到这路掌法, 韦陀掌?罗汉拳?伏虎拳 ?少林长拳?」他说一路拳法,韦小宝便摇一次-头。澄观脾气极好 ,见韦小宝甚麽拳法都不会,也不生气。说道:「咱们少林派武功循序渐进,先学少林长 拳,熟习之後,再学伏虎拳,然後学罗汉拳,内功外功有相当根底了,可以学韦陀掌。这 路掌法大概要学五年,如果悟性高,可以跟着学散花掌。学到散花掌,武林中各门派的子 弟,就不大敌得过了。是否能学波罗密手,要看各人性子是否相近而定。像净济、净清那 几名师侄,都在练散花掌,再过十年,净清或许可以练波罗密手。净济学武不大专心,练 那波罗密手有害无益,我看还是专学禅杖的为是。」 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道:「你说那弹指神通并不难学,可是从少林长拳练起,一路路拳 法掌法练将下来,练成这弹指神通,须得多少年功夫?」 澄观道:「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记载的。五代後晋年间,本寺有一位法慧禅师,那 是天纵聪明,入寺不过三十六年,就练成了弹指神通,进展神速,前无古人,後无来者。 其次是南宋建炎年间,有一位灵兴禅师,也不过花了三十九年时光。那都是百年难过的奇 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辈典型,後人也只有神驰想像了。」韦小宝道:「你开始学武,到 练成弹指神通,又花了多少时候?」 澄观微笑道:「师侄从十一岁上起始练少林长拳,总算运气极好,拜在恩师晦智禅师座下 ,学得比同门师兄弟们快得多,到五十三岁时,於这指法巳略窥门径。」 韦小宝道:「你从十一岁练起,到了五十三岁时说略窥甚麽门闩(他不知「略窥门径」的 成语,说成了略窥门闩),那么一共练了四十二年才练成?」澄观甚是得意,道:「以四十 二年而练成弹指神通,本派千余年来,老衲名列第三。」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老衲 的内力修为平平,若以指力而论,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说到这裏,又有些沮丧。韦 小实心想:「管你排名第三也好,第七十三也好,要老子花四十二年时光来练这指法,我 和那小妞儿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老太婆啦。老子还练个屁!」说道:「人家小姑娘只 练得一两年,你要练四五十年才胜得她过,实在差劲之至。」 澄观也早想到了此节,一直在心下盘算,道:「师叔说得甚是。咱们少林派武功如此给人 比了下去,实在是脸上无光。」韦小宝心道:「我得激他一激。」说道:「你是般若堂首 座,不想个法子,怎对得起千余年来少林寺的高僧?你死了之後,见到什麽法慧禅师、灵兴 禅师,还有我的师兄晦智禅师,大家责问你,说你只会吃饭拉矢,却不管事,不想法子保 全少林派的威名,岂不羞也羞死了?」澄观老脸通红,十分惶恐,连连点头,道:「师叔说 得是,待师侄回去,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么妙法,可以速成。」韦小宝喜道 :「是啊,你若是查不出来,咱们少林派也不用在武林中混了。不如请了这两位小姑娘来 ,让那大的做了方丈,小的做了般若堂首座。由她二人来传授武功,此咱们那些笨头笨脑 的傻功夫定是强得多了。」 第六四回乔装下山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澄观一怔,道:「她们两个女施主,怎能做本寺的方丈、首座?」韦小宝道:「谁教你想不 出武功速成的法子?方丈丢脸,你自己丢脸,那也不用说了,少林派从此在武林中没了立足 之地,本寺几千名和尚,都要去改拜这两个小姑娘为师了。大家都说,花几十年时光来学 少林派武功,又有什麽用?两个小姑娘只学得一年半载,便喀喇,喀喇,喀喇,把少林寺和 尚的手脚都折断了。大家保全手脚要紧,不如恭请小姑娘来做般若堂首座吧!」 这番言语只把澄观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手不住发抖,颤声道:「是,是!请两位小 姑娘来做本寺的方丈,首座,唉,那………那太也丢脸了。」韦小宝道:「可不是吗?那时候 咱们也不叫少林派了。」澄观问道:「那………那叫什麽派?」韦小宝道:「不如乾脆叫了少 女派,少林寺改名少女寺。只改一个字,那也容易得紧。」澄观脸如土色,道:「不成!我 ………我这就去想法子。师叔,恕我不陪了。」合什行礼,转身便走。 韦小宝道:「且慢!这件事你须得严守秘密。若是本寺中另外有人知道,那可大大的不妥。 」澄观道:「为什么?」韦小宝道:「大家信不过你,也不知你想不想得出法子。那两位小 姑娘还在寺裏养伤,大家心惊胆战之下,都去磕头拜师,咱们偌大一个少林派岂不是就此 散了?」澄观道:「师叔指教得是。此事有关本派盛衰气运,千余年的威名,那是万万说不 得的。」好生感激晦明师叔的指点,心想这位师叔年纪虽小,却是眼光远大,前辈师尊, 果然了得,若非他灵台明澈,具卓识高见,少林派不免变了少女派,千年名派,万刦不复 。 韦小宝见他匁匁而去,袍袖颤动,显是十分惊惧,心想:「这老和尚拚了老命去想法子, 总会有些门道想出来。我这番话人人都知破绽百出,但只要他不和旁人商量,谅这笨和尚 也不知我在骗他。」只觉双臂断龄处隐隐作痛,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颜如花,一阵心 猿意马,又想进房去看她几眼。回头走得几步,门帷下突然见到蓝裙一晃,想起那蓝衫女 郧出手狠辣,身边没了澄观保驾,单身入内,非大吃她的苦头不可,只得叹了口气,回到 自己的禅房休息。 次日一早起来,便到东禅院去探望。治病的老僧合什道:「师叔早。」韦小宝道:「女施 主的伤处好些了吗?」那老僧道:「那位女施主半夜裏醒转,知道身在本寺,定要即刻离去 ,口出无礼的言语。师侄好言相劝,她说决不死在小………小……僧的庙裏。」韦小宝听他说得 吞吞吐吐,知道这小姑娘不是駡自己为「小淫贼」,便是「小恶僧」,道:「那便如何?」 那老僧道:「师侄一再相劝,小姑娘挣扎着站起身来,她的姊姊扶了出去。师侄不敢阻拦 ,只得让她们去了,巳将这事禀报了方丈。」 韦小宝点点头,心下好生没趣,暗想:「这小姑娘一去,不知到了何处?她无名无姓,追查 也是不易。」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妞武功了得,出手时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终究会查 得到。」於是踱到般若堂中。 只见澄观坐在地下,周身堆满了数百本簿籍,双手抱头,苦苦思索,眼中都是红丝,原来 已经一晚不睡,瞧他模样,自然是还没想出善法。他见到韦小宝进来,茫然相对,宛若不 识,竟是潜心苦思,对身周一切视而不见。要知少林派武功每一门都是讲究扎实根基,宁 缓毋速。腊等以求速成,正是少林武功的大忌。澄观虽然於天下武学几乎已是无所不知. 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条,另创一项速成之法,纵非决无可能,那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韦小宝见他神情苦恼,想要安慰几句,跟他说两个小姑娘已去,眼下不必急急,转念一想 :「他若不用心,如何想得出来?只怕我一说,这老和尚便偷懒了。」 倏忽月余,韦小宝常到般若堂行走,但见澄观瘦骨伶仃,容色憔悴,不言不语,状若痴呆 ,有时站起身来拳打足踢一番,跟着便摇头坐倒。 其时天气渐暖,韦小宝在寺中已有半年。皇帝始终未有敕书到来。他服了太后的解药和补 丸後,内毒消解,身材渐高,喉舌变粗,巳不再是小儿模样。这一个多月来,每一日总有 数十遍想起那个绿衫少女,心中埋怨澄观老和尚真蠢,这么久还想不出尅制她的速成武功 ,自己只要一学到这功夫,管他妈的圣旨不圣旨,立即下山去找这姑娘去了。这一日实在 闷得无聊,携带银两,下山去玩耍一番。 向西下了少室山,行了数十里,来到一座大镇,叫作潭头铺,当即到衣铺去买了一套衣巾 鞋袜,奔出镇外,在山坳中换上了,将僧鞋包在包袱之中,负在背上,临着溪水一照,宛 然是个富家子弟,回到镇上,来到一间酒楼,鷄鸭鱼肉的饱餐一顿,心想:「这便得去寻 找赌场,大赌一番。」知道赌场必在小巷之中,当下穿街过巷,东张西望。 他走进一条小巷,便倾听有无呼么喝六之声,果然寻到第七条巷子时,猛听有人叫道:「 天杠,天九王,通吃!」这几个字钻入耳中,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比之少林寺中时时 刻刻听到的「南无阿弥陀佛」,真有天壤之别。他快步走近,伸手推门。一名四十来岁的 汉子歪戴帽子,走了出来,斜眼看他,问:「干什么的?」韦小宝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在 手中一抛一抛,笑道:「手发痒,来输几两银子。」那汉子道:「这裏不是赌塲,是堂子 。小兄弟,你要嫖姑娘,再过几年来吧。」韦小宝饿睹已久,自从一听到「天杠,天九王 ,通吃」那七个字後,便是天塌下来,那也非赌上几手不可,何况妓院是他自幼生长之地 ,来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又何惧之有?笑道:「你给我几个清倌人,打打茶围,今晚少 爷便摆三桌花酒。」将一锭七八两重的银子塞在他手裏,笑道:「给你喝酒。」 龟奴大喜,见是来了豪客,登时满脸堆欢。道:「谢少爷赏!」长声叫道:「有客!」恭 恭敬敬的迎他入内。老鸨出来迎接,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衣着甚是华贵,心想:「这 孩子偷了家裏的钱到这裏胡花,倒可重重敲他一笔。」笑嘻嘻的拉着他手,道:「小少爷 ,我们这裏规矩,有个开门利是。你要见姑娘,须得先给赏钱。」韦小宝脸一扳,说道: 「你欺我是没嫖过院的雏儿吗?咱们可是行家,老子家裏就是开这个调儿的。」摸出一叠银 票,总有三四百面,往桌上一拍,说道:「打茶围是五钱银子一个姑娘,做花头是三两银 子,提大茶壶的给五钱,娘姨五钱。老子今日兴致好,一律加倍。」一连串妓院中的行话 说了出来,竟无半句是外行言语,可把那老鸨听得呆了,怔了半晌,这才笑道:「原来是 同行的小少爷,我倒是走了眼啦。不知小少爷府上开的是那几家院子?」 韦小宝道:「老子家裏在扬州开的是丽春院、怡情院、在北京开的是赏心院、畅春院,在 南京开的是柔情院、睡菊楼,六家联号。」其实这六家都是扬州著名的妓院,否则一时之 间,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招牌。那老鸨一听,心想乖乖不得了,原来是六院联号的大 老板到了,他这笔生意可做得不小,笑问:「小少爷喜欢怎样的姑娘陪着谈心?」韦小宝道 :「谅你们这种小地方,也没有苏州姑娘,有没有大同府的?」老鸨面有惭色,道:「有是 有一个,不过是冒牌货,她是山西汾阳人,只能骗骗寃大头,可不敢欺骗行家。」 韦小宝笑道:「你把院子裏的姑娘通统叫来,少爷每个人打赏三两银子。」老鸨大喜,传 话出去,霎时间莺莺燕燕,房中挤满了姑娘,这小地方的妓院之中,自然都是些粗手大脚 的庸脂俗粉,一个个拉手搂腰,竭力献媚。韦小宝大乐,虽然这些妓女或浓眉高颧,或血 盆大口,比他自己着实丑陋了几分,但他自幼立志要在妓院中豪阔一番,今日得偿平生之 愿,自是得意洋洋,拉过身边一个妓女,在她嘴上一吻,只觉一股葱蒜臭气,直冲进来, 几欲作呕。 突然间长帷掀开,两个女子走了进来。韦小宝道:「两个大妹子一起过来,先来亲个嘴…… 」一言未毕,已看清楚了两女的面貌,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将搂住他的两个妓女推倒在地。原来进来的这两个女子,正是他 日思夜想的那绿衫女郎和她姊姊。那蓝衫女郎冷笑道:「你一进镇来,我们就跟上了你, 瞧你来做些什麽坏事。」韦小宝背上全是冷汗,强笑道:「是,是。这位姑娘,你……你头 颈裏的伤……的伤好……好了吗?」绿衫女郎哼了一声,并不理睬。蓝衫女郎怒道:「我姊妹每 日裏候在少林寺外,要将你碎尸万段,以报辱我妹子的深仇大恨。哼,总算是皇天不负苦 心人,教你这恶僧撞在我们心裏。」 韦小宝心中暗暗叫苦:「老子今天是非归位不可。」陪笑道:「其实……其实我也没怎样得 罪了……得罪了姑娘,只不过……只不过是这么抓了一把,那也不打紧,我看……我看……」绿衫 女郎登时红晕上脸,目光中露出杀气。蓝衫女郎冷冷的道:「刚才你又说甚麽来?叫我们怎 么样?」韦小宝道:「糟糕,这可又不巧得很了。我……我当做你们两位也是………也是这窑子 裏的花姑娘。」 绿衫女郎低声道:「姊姊,跟这为非作歹的贼秃多说些甚么?一刀杀了乾净。」刷的一声响 ,白光一闪,韦小宝大叫缩颈,头上的帽子已被她柳叶刀削下,露出光头。众妓女登时大 乱,齐声尖叫:「杀人哪,杀人哪!」韦小宝一矮身,躲在一名妓女身後,叫道:「喂, 这裏是窑子哪,进来的便是婊子,你们两个还不快快出去,给人知道了可是……可是……难听 ……难听得很……」二女刷刷数刀,但房中挤满了十来个妓女,却那裏砍他得着?刀锋掠过,险 些次伤了两名妓女。韦小宝叫道:「老子在这裏嫖院,有甚麽好瞧的,我………我要脱衣服了 ,要脱裤子啦。」扯下身上衣衫,摔了出去。 二女怒极,但怕他当真无赖,脱下裤子,绿衫女郎转身奔出,蓝衫女郎一怔,也奔了出去 ,砰砰两声,将冲进来查看的老鸨龟奴推得左右摔开,一时之间妓院中呼声震天、骂声动 地。 韦小宝暂免一刀之厄,但想这两个姑娘定是守在门口,自己只要踏出妓院之门一步,立时 便给她们杀了,叫道:「大家别乱,每个人十两银子,人人都有,决不落空。」众妓一听 每人有十两银子,都静了下来。韦小宝取出三十两银子,交给龟奴,道:「快去给我备一 匹马,等在巷口的屋檐下。」那龟奴接了银子出去。韦小宝指着一名妓女道:「给你二十 两银子,快脱下衣服给我换上。」那妓女大喜,便即脱衣。余人七张八嘴,纷纷询问。韦 小宝道:「两个是我大老婆小老婆,剃光了我头,不许我嫖院,我逃了出来,她们便追来 杀我。」 老鸨和众妓一听,都是乐了。嫖客的妻子到妓院来吵闹打架之事,那是司空见惯,寻常之 极,只是提刀要杀,却是少见,至於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头发,不许他嫖院,却是首次听 闻。 韦小宝匁匁换上妓女的衣衫,用块花布缠住了头。众妓知他要化装逃脱,嘻嘻哈哈的帮他 涂脂抹粉。在妓院中赌钱的十来名嫖客听得讯息,也一齐拥来看热闹。又过了一会,龟奴 回来说道:「少爷,马已备好,不过你得小心些,你大夫人守在後门,小夫人守在前门。 两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子。」韦小宝大派银子,駡道:「两个泼妇,管老公管得这么紧,真 是少见少有。」 那老鸨得了他三十两银子的赏银,说道:「两只雌老虎坏人衣食,天下女人都像你两个老 婆一样,我们喝西北风吗?二郎神保佑两只雌老虎绝子绝孙。啊哟,小少爷,我可不是说你 ,你不如休了两只雌老虎,天天到这裏玩个畅快。」韦小宝笑道:「主意倒挺高明。妈妈 ,你到前门去,痛骂那泼婆一顿,不过你可得躲在门後骂,防地使泼,用刀子伤你。众位 姊姊,大家从後门冲出去。我那两个泼婆娘就捉不到我了。」当下拿出银子分派。众婊子 无不雀跃。要知重赏之下,固有勇夫,只须重赏,勇妇也大不乏人。众妓得了白花花的银 子,人人「忠」字当头,尽皆戮力効命。 只听得前门口那老鸨已在破口大骂:「大泼妇,小泼妇,要管住老公,该当听他的话,讨 他欢心才是。你们自己没本事,他才会到院子来寻欢作乐。拿刀子吓他、杀他,又有屁用? 你们这位老公手段豪阔,乃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两只雌老虎半点也配他不上。老娘教你 们一个乖,赶快向他磕头陪罪。否则的话,他决意把你们卖给了老娘,在这院子裏当婊子 ,咱们明天就成交………啊哟………哎唷,痛死啦………」韦小宝一听,知道那蓝衫女郎已忍不住出 手打入,忙道:「大夥儿走啊。」 第六五回简易招式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二十几名妓女从後门一拥而出,韦小宝混在其中,那绿衫女郎拿持柳叶刀守在门边,陡然 见到数十名花花绿绿的女子冲了出来,睁大一双妙目,浑然不解。众妓奔过小巷,韦小宝 一跃上马,向少林寺疾驰而去。那蓝衫女郎见机也快,当即撇下老鸨,转身来追。众妓塞 住了小巷,伸手拉扯,纷道:「雌老虎,你老公骑马走啦,追不上啦,嘻嘻,哈哈。」那 女郎怒得几欲晕去,持刀威吓,众妓料她也不敢当真杀人,「贱泼妇,醋坛子,恶婆娘」 的骂个不休。那女郎大急,纵声高叫:「妹子,那贼子逃走了,快追!」但听得蹄声远去 ,又那裏追得上? 韦小宝妙计脱险,驰出市镇後,便将身上女子衫裤一件件脱下抛去,在袖子上吐些唾沫, 抹抹脸上脂粉,心想:「老子今年的流年真是差劲之至,既做和尚,又扮婊子。唉,那位 绿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的老婆,便是杀我头,我也不去妓院了。」一口气驰回少林寺, 纵马来到後山,跃下马背,悄悄从侧门慑手慑脚的进寺,立即掩面狂奔,回到自己禅房。 虽有几名僧人见到他只穿内衣内裤,甚是诧异,却也不及询问。他洗去脸上残脂剩粉,穿 上僧袍,心下这才大定,寻思:「两位妞儿若是来寺吵闹,我给她们一个死不认帐。」 等到天黑,两个女郎竟然并不寻来。次日午间,韦小宝斜躺在禅床之上,想着那绿衫女郎 的动人体态,忍不住又想冒险,寻思:「我怎生想个妙法,再去见她一面?」忽然济净走了 进来,低声道:「师叔祖,这几天你可别出寺,事情有些不妙。」韦小宝一惊,忙问端的 。济净道:「香积厨的一个火工刚才跟我说,他到山边砍柴,遇到两个年轻姑娘,手裏拿 着刀子,问起了你。」韦小宝道:「问甚麽?」济净道:「问他认不认得你,问你平时甚么 时候出来,爱到甚么地方。师叔祖,这两个姑娘不怀好意,守在寺外,想加害於你。你只 要足不出寺,谅她们也不敢进来。」 韦小宝搔头道:「这两个妞儿当真如此凶恶 ?」净济道:「那火工只说什麽都不知道,便 给她们打得双眼老大乌青,还说若是回寺说了一字半句,就割了他舌头。哼,到少林寺来 出手伤人,那当真是吃了豹子胆啦。」韦小宝道:「正是。咱们少林僧怕了她们,不敢出 寺,那还成什么话?」净济道:「师侄孙已禀报了方丈,请他老人家派那一位师伯师叔,将 两个女施主撵走,也就是了。可是方丈说,这事传到江湖之上,只怕说我们欺侮了两个无 门无派的年轻女子。他老人家命我来禀告师叔祖,请你暂且让她们一步,料想两个小姑娘 也不会有长性,等了几天没见到你,自然走了。方丈说道,武林中朋友只会说我们大人大 量,决不能说堂堂少林寺,竟会怕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韦小宝道:「无门无派的小 姑娘,哼,可比咱们有门有派的大和尚厉害得多啦。」净济道:「谁说不是呢?」想到折臂 之恨,心下忿忿不平,又道:「只不过方丈有命,说什么要息事宁人。」韦小宝待他走後 ,心想:「再得去瞧瞧澄观老和尚,最好他巳想出妙法。」来到般若堂中,只见澄观双手 抱头,仰眼瞧着屋梁,正在屋中不住的踱步兜圈子,口中念念有词。韦小宝不敢打断他的 思路,等了良久,见他已兜了几个圈子,兀自没停息的模样,便咳嗽了几声。澄观并不理 会。韦小宝叫道:「老和尚,老和尚!」澄观仍是没有听见。韦小宝走上前去,伸手往他 肩头拍去,笑道:「老………」 手掌刚要碰到他肩头,突然身子一震,登时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气息阻塞, 全身骨骼犹如散了一般,却-是呼叫不出。澄观吃了一惊,急忙抢上跪倒,合什膜拜,说道 :「师侄罪该万死,冲撞了师叔,讲师叔重重责罚。」韦小宝隔了半晌,才喘了口气,苦 笑道:「请起,请起,不必多礼,是我自己不好。」澄观仍是不住道歉。韦小宝扶墙站起 ,扶了他一把,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可真厉害得紧哪。」 澄观道:「这是般若掌的护体神功。」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想要学这功夫,先得学什么少 林长拳、伏虎拳、罗汉拳、韦陀掌、散花手、波罗密手、金刚神掌、拈花擒拿手等等罗裏 罗苏的一大套,自己可没这工夫,就算有工夫,也没精神去费心苦练,问道:「速成的法 子可想出来没有 ?」澄观苦着脸摇了摇头,道:「师侄已想到不用弹指神通,不用易筋经 内功,以般若掌来对付,也可破得了两位女施主的功夫。只不过……只不过……」韦小宝道: 「只不过练到般若掌,也得二三十年的时光,是不是?」澄观嗫嚅道:「二三十年,恐怕…… 恐怕……」韦小宝扁扁嘴,脸有鄙夷之色,道:「恐怕也不一定够。」澄观十分惭愧,道: 「正是。」呆了一会,说道:「等师侄再想想,若是用拈花擒拿手,不知是否管用。」 韦小宝心想这和尚拘泥不化,做事定要顺着次序,就算拈花擒拿手不管用,至少也得花二 十几年的时候来学,如此想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有结果。这老和尚内力深厚,似乎不在 洪教主之下,可是洪教主任意创制新招,随机应变,何等潇洒如意,这老和尚却是呆木头 一个,非得点拨他一条明路不可,说道:「老师侄,我看那两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决不会 练过多少年功夫。」 澄观道:「是啊,所以这就奇怪了。」韦小宝道:「人家既然不会是一步步的学起,咱们 也就不必一步步的死练了。她们那裏有你这样深厚的内功修为?我瞧哪,要对付这两个小扭 儿,压根儿就不用练内功。」 澄观大吃一惊,道:「练武功不……不扎好根基,那……那不是旁门左道吗?」韦小宝道:「她 们不但是旁门左道,而且是没门没道。对付没门没道的武功,便得用没门没道的法子。」 一说到「没门没道」四字,登时精神大振。澄观道:「没门没道,没门没道?这个……这个我 可就不懂了。」韦小宝笑道:「你不懂,我来教你。」澄观恭恭敬敬的道:「讲师叔指教 。」他自入少林寺为僧,所见到每一位「晦」字辈的师伯、师叔,尽是武功卓绝的有德高 僧,心想这位小师叔虽因年纪尚小,内力修为不足,但必然大有过人之处,否则怎能做他 师叔?这一个多月来苦思武功速成之法,始终摸不到门径,看来再想十年、二十年,直到自 己老死,也是无法解得这个难题,既有这一位晦字辈的小高僧来指点迷津,不由得惊喜交 集,敬仰之心更是油然而生。韦小宝道:「你说两个小姑娘使的,是什么昆仑派、峨嵋派 中的一招,咱们少林派的武功,此之这些乱七八糟的门派,又是谁强些?」澄观道:「只怕 还是咱们少林派的强些,就算强不过,至少也不会弱於他们。」韦小宝拍手道:「这就容 易了。她们不用内功,使一招唏哩呼噜门派的招式,咱们也不用内功,使一招少林派的招 式,那就胜过她们了。管它是般若掌也好,金刚神拳也好,只要不练内功,那就易学得很 ,是不是?」澄观皱眉道:「倘若不练内功,这些拳法掌法便毫无威力,遇上了别派内力深 厚的高手,一招之间,便会给打得筋折骨断。」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这两个小姑娘,是内功深厚的高手麽?」澄观道:「不是。」韦小 宝道:「那你又何必担心?」当真是一言惊醒了梦中人,澄观吁了口长气,道:「原来如此 ,师侄一直想不到此节。」他呆了一呆,又道:「不过另有一个难处,本派入门拳法十八 路,内外器械三十六门,绝技七十二项。每一门功夫变化少的有数十种,多的在一千以上 ,要将这些招式尽数学全了,却也不易。就算不习内功,只学招式,也得数十年功夫。」 韦小宝心想:「这老和尚实在笨得要命。」笑道:「那又何必都学全了?只消知道小姑娘会 什么招式,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姑娘这一招来,老和尚这一招去破,管教杀得 她们落荒而逃,片甲不回。」澄观连连点头,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韦小宝道:「那个穿蓝衣的姑娘用一招什么劳山派的『江河日下』,你说有六种避法,又 有七种反击的法门,其实又何必这么罗唆?只要有一种法子反击,能够将她打败,其余的十 二种又学它干麽,岂不是省事得多吗?」澄观大喜,说道:「是极!是极!两位女施主折断师 叔的手臂,打伤净济师侄他们四人,所用的分筋错骨手,包括了六派手法,用咱们少林派 的武功,原是化解得了的。」当下先将二女所用手法,逐一施演。那日二女在亭中折断五 人手足,澄观并不在场,但他只凭五人伤势,便将二女手法演得清清楚楚,直如亲覩,韦 小宝也不由得好生佩服。 跟着又说了每一招的一种破法,和韦小宝试演。这破解之法有时太过繁复难学,有时不知 不觉的用上了内功,韦小宝便要他另想简明的法子。少林派武功固是博大宏富,澄观老和 尚又是腹笥奇广,只要韦小宝觉得难学,摇了摇头,他便另使一招,若是不行,又再换招 ,直到他能毫不费力的学会为止。过不多时,韦小宝已将拆解那几招分筋错骨手的招式学 会,那两个少女倘若再将这几招用到他身上,他一招之间,便可占到极大上风。不久,绿 衫女郎砍他背心的那几招刀法,蓝衫女郎攻击澄观的手法,他也都学到了解法。这些招式 当然远不及弹指神通的威力,但以之对付那两个少女,却也已绰绰有余。 澄观见他只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将这些招式学会,苦思月余的难题一旦豁然而解,只喜欢 得扒耳摸顋,心痒难搔。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一事,说道:「可惜,可惜。」又摇头道: 「危险,危险。」韦小宝忙问:「甚么可惜?甚麽危险?」澄观道:「又要师叔你老人家和 净济他们四个师侄出去,和两位女施主动手,让她们折断手足,倘若拆得厉害了,难以治 愈,从此残废,岂不可惜?又若两位女施主下手狠辣,竟把你们五位杀了,岂不危险?」韦 小宝奇道:「为甚么又要我们五人去动手?」澄观道:「两位女施主所学的招数,一定不止 这一些。师侄既不知她们另有甚么招数,自然不知拆解的法门。五位若不是送上去挨打试 招,如何能够查明?」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那也有法子的,只要你去跟她们动手,就不会可惜, 没有危险了。」澄观脸有难色,道:「出家人不生嗔怒,平白无端的去跟她们动手,那是 大大的不妥。」韦小宝道:「有了。咱二人就出寺去走走,倘若两位女施主已然远去,那 是再好也没有了。这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们便有甚么招数,咱们也不必理会了。 」澄观道:「是极,是极!不过师侄从来不出寺门,一出去便是存心生事,立意似乎不善。 」韦小宝道:「咱们也不必去远,只在寺旁随意走走,最好是遇不着她们。」澄观道:「 阿弥陀佛,那是上上大吉。师叔立心仁善,与人无争无竞,师侄当引为模楷。」 韦小宝暗暗好笑,携着他手,从侧门走出少林寺来。澄观连寺畔的树林也未来过,眼见一 大片青松,不由得啧啧称奇,道:「这许多松树生在一起,大是奇观。我们般若堂的庭院 之中,只有两棵……」一言未毕,忽听得身後一声娇叱:「小贼秃在这裏。」白光闪动,一 刀向韦小宝砍将过来,澄观道:「这是五虎断门刀中的『猛虎下山』。」伸手去抓使刀人 的手腕,忽然想起,这一招是「拈花擒拿手」中的手法,未免太难,说道:「不行!」急忙 缩手。 使刀的正是那蓝衫女郎,她见澄观缩手,柳叶刀一翻,向他腰间横扫。便在这时,绿衫女 郎也巳从松林中窜出,挥刀向韦小宝次去。韦小宝急忙躲到澄观身後,绿衫女郎一刀砍出 ,斫向澄观左肩。澄观道:「这一招当然是太极刀的招数,倒是不易用简便法子来化解…… 」他一句话没说完,二女双刀挥舞,越砍越急。澄观叫道:「师叔,不行,不行。两位女 施主出招太快,我………我可来不及想。你……你快请两位不必性急,慢慢的砍。」 蓝衫女郎连使狠招,始终砍不着这老和尚的身子,几次还险些给他将刀夺去,听他大呼小 叫,只道他有意讥讽,大怒之下,刀法使得更加快了。韦小宝笑道:「喂,两位姑娘,我 师侄请你们不必性急,慢慢的发招。」澄观道:「正是,我脑子不大灵活,一时三刻之间 ,可想不出这许多破法?」 绿衫女郎恨极了韦小宝,几刀砍不中澄观,又向韦小宝砍来。澄观伸左手挡住,说道:「 这位女施主,我师叔没学过这刀的破法,现在不必砍他,等他学会之后,识了抵挡之法, 那时再砍他不迟。唉,我这些法子实在不行。师叔,你现下不忙记,我这些法子,都是不 管用的,回头咱们慢慢的琢磨。」他口中不停,双手忽抓忽拿,忽点忽打,将二女缠得紧 紧的,绿衫女郎要去杀韦小宝,却那裏能够? 韦小宝眼见已无凶险,笑嘻嘻的倚树观战,一双眼不停在绿衫女郎脸上、身上、手上、脚 上转来转去,当真是饱餐秀色,其乐无穷。 绿衫女郎不见韦小宝,只道他已经逃走,回头一看,见他一双眼正盯住了自己,脸上一红 ,再也顾不得澄观,转身毕刀,向他奔去。那知澄观正出指向她胁下点来,这一指只使了 二成力,她原可避开,但一分心要去杀人,胁下立时中指,一声嘤咛,摔倒在地。澄观忙 道:「哎哟,对不住,对不住。老僧这一招『笑指天南』,指力用得并不厉害,以女施主 的功力修为,只须用一招『五虎断门刀』中的『恶虎拦路』,斜刀一封,便可挡开了。这 一招女施主虽未使过,但这一位穿蓝衫的女施主却是使过的,老僧心想女施主一定也会使 ,那知道………唉,得罪,得罪。」 蓝衫女郎怒极,一柄刀横砍直削,势道十分凌厉,可是她的功力和澄观相差实在太远,连 他僧袍的衣角也带不上半点。澄观嘴裏罗唆不休,心中只是记忆她的招数,他自知难以当 塲想出简易的破法,只好记明了她的招数,日後再一招招的细加参详。 韦小宝走到绿衫女郎身前,赞道:「这样美貌的小美人儿,普天下也只有你一个了,啧啧 啧 !真是瞧得我魂飞天外。」伸出手去,在她脸上轻轻摸了一把。那女郎惊怒交进,一口 气转不过来,登时晕了过去,韦小宝一惊,倒也不敢再肆轻薄,站直身子,叫道:「澄观 师侄,你把这位女施主也点倒了,请她把各种招数慢慢说将出来,免伤和气。」 澄观迟疑道:「这个………似乎不大好吧?」韦小宝道:「现在这样动手动脚,太不雅观,还 是请她口说,较为斯文大方。」澄观喜道:「师叔说得是。」 蓝衫女郎知道他只要一经全力施为,自己挡不住他一招半式,眼下妹子被擒,自己若是也 落入其手,无人去报讯求救,当即向换跃开,叫道:「你们若是伤了我妹子一根毛发,把 你们少林寺烧成白地。」 澄观一怔,道:「我们怎敢伤她?不过要是她自己落下一根毛发,难道你也要放火烧寺?」 那蓝衫女郎又奔出几步。骂道:「老贼秃油嘴滑舌,小贼秃………」她本想说「淫邪好色」, 但觉这四字不便出口,一顿足,窜入林中。 韦小宝眼见绿衫女郎横卧就地,绿茵上一张白玉般的娇脸,一双白玉般的纤手,真似翡翠 座上的一具观音一般,不由得看得痴了。 澄观道:「女施主,你姊姊走了。你也快去吧,可别掉了一根头发,你姊姊来烧我们寺庙 。」韦小宝心想:「良机莫失。这小美人儿既落入我手,说甚麽也不能放她走了。」合什 说道:「我佛保佑,阿弥陀佛。上天要你光大少林武学,维护本派千余年威名。澄观师侄 ,你真是本派的第一大功臣。」 澄观奇道:「师叔何出此言?」韦小宝道:「咱们正在烦恼,不知两位女施主更有甚么招数 。幸蒙我佛垂怜,派遣这位女施主光临本寺,让她一一施展。」说着俯身将那女郎抱起, 说道:「回去吧。」 澄观愕然不解,只觉此事大大的不对。但错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过了良久,才道:「 我们请这女施主入寺,好像不合规矩。」韦小宝道:「什么不合规矩?她进过少林寺没有? 她第一次进寺,方丈知不知道?戒律院首座知不知道?方丈和戒律院首座都说没有甚麽不对 ,自然是合矩规了,是不是?」他问一句,澄观点一下头,只觉他每一句话都是无可辩驳。 眼见他脱下身上僧袍,罩在那女郎身上,抱了她从侧门进寺,只得跟在後面,脸上一片迷 惘,脑中一团混乱。 韦小宝心裏却是怦怦大跳,虽然这女郎自头至足,都被僧袍罩住,没丝毫显露在外,但若 给寺中僧侣见到,总是不免起疑。他温香软玉,抱个满怀,内心却只有害怕,幸好般若堂 是在後寺僻静之处,他快步疾趋,竟未有人撞见。进堂之时,堂中执事僧见首座随来,都 恭恭敬敬的让在一边。进了澄观的禅房,那女郎兀自未醒,韦小宝将她放在榻上,满手都 是冷汗·双掌在腿侧一擦,吁了口长气,笑道:「行啦!」 澄观问道:「咱们………咱们请这位………这位女施主住在这裏?」 韦小宝道:「是啊,她又不是第一次在本寺住。先前她伤了脖子,不是在东院住过吗?」 澄观点头道:「是。不过………不过那一次是为她冶慯,性命攸关,不得不从权处置。」韦小 宝道:「那容易得很。」从腿筒中拔出匕首,道:「只须狠狠割她一刀,让她再有性命之 忧,又可从权处置了。」说着走到她身前,作势便要割落。 澄观忙道:「不,不,那………那是不必了。」韦小宝道:「你说她身上无伤,留在这裏不妥 ,若是给方丈或是澄识师兄知道了,恐有怪罪。我看还是重重的刺她几刀,只要不伤她性 命,也无害处。这把匕首是很锋利的。」手起刀落,嗤的一声响,将板桌一角切了下来。 澄观心肠慈祥,连说:「不可割她,不可割她。」韦小宝道:「好,我便听你的,除非你 不让别人知晓,待她将各种招数演毕,咱们悄悄送了她出去,否则的话,我只好割伤她了 。」澄观道:「是,是。我不说便是。」只觉这位小师叔行事着实奇特,但想他既是晦字 辈的尊长,见识定此自己高超,听他吩咐,决无差岔。 韦小宝道:「这女施主脾气刚硬,她说定要抢了你般若堂的首座来做,我得好好劝她一劝 。」澄观道:「她一定要做,师侄让了给她,也就是了。」 韦小宝一怔,没料想到这老和尚生性淡泊,全无争竞之心,说道:「她又不是本寺僧侣, 抢了般若堂首座的位子,咱们少林寺的脸面往那裏搁去?这是万万不可的。你若存此心,便 是对不起少林派。」说着脸色一沉,只把澄观吓得连声称是。 韦小宝道:「待会我劝她之时,说不定她要动粗打人。出家人慈悲为本,我不能用刀子杀 她、伤她,是不是?」澄观道:「是,是。师叔慈悲为怀,我佛垂佑。」韦小宝道:「你先 教我几招擒拿手法,只要她一想打人,我就擒她经脉,拿她穴道,让她不能伤我,以免血 溅禅堂。否则的话,武林中说一位年轻姑娘打了少林晦字辈的高僧,那固然不好,若说少 林派高僧出手伤了她,也於本派的名声有碍。」澄观道:「正是。」凝思半晌,传了他三 招擒拿手法。 韦小宝见那女郎身子动了几下,知她渐渐醒转,当下拉高僧袍,遮在她脸上,防她见到这 三招手法,使用起来便不灵了。这三招都是「拈花擒拿手」中的招数,手法颇为巧妙。「 拈花擒拿手」乃是少林派的高深武学,纯以浑厚的内力为基,出乎平淡冲雅,不杂丝毫霸 气。当年佛祖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手拈金色波罗花示众,众皆默然,不解其意,独有迦 叶尊者破颜微笑。佛祖说道:「我有正眼法藏,涅盘妙心,宝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 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迦叶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之一,称为「头陀第一」,乃是 禅宋的初祖。少林寺属於禅宗,注重心悟。想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不着一言,妙悟於心 ,那是何等超妙的境界?後人以「拈花」两字为这路擒拿手之名,自然每一招都是姿式高雅 ,和寻常擒拿手的扳手攀腿,大异其趣。只是韦小宝全无内力根基,以如此斯文雅致的手 法拿到高手身上,只要被他轻轻一挥,势必摔出几个筋斗,跌得鼻青目肿,不免号啕大哭 ,微笑云云,那是全然说不上了,但那女郎也是全无内力,以此对付,倒是用得上。澄观 心想对方是个少女,不能粗鲁相待,因此教的是这路手法中的三招。 不到一盏荼时分,韦小宝已将三招手法学会。原来他武艺虽然平平,少林派的擒拿手法, 却在皇宫中曾跟海老公学过,又与小皇帝长期拆解,十分熟练。这「拈花擒拿手」所深奥 者是在内劲,手法却也是从少林擒拿手脱胎而出,是以他一学即会,在澄观身上试拿数下 ,穴道无误。澄观道:「小师叔,你未练内功,这三招本来是无用的。你这样拿在我身上 ,倘若我内力一吐,你的手腕………你的手腕………就那个………」韦小宝笑道:「我的手腕就那个 喀喇一晌,断之哀哉了。」 澄观道:「你请望安,我不会对你使上内劲的,师侄万万不敢。」韦小宝笑道:「是了。 你且出去,在外面等着,我要劝她了。」澄观道:「是。」躬身行礼,走出禅房,反身带 上了门。 韦小宝揭开僧袍,那女郎正欲张口呼叫,突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指住了自己鼻子,登时 张大了嘴,不敢叫出声来。韦小宝笑嘻嘻的道:「小姑娘,你若是乖乖的听话,我不会伤 你一根毫毛。否则的话,我只好割下你的鼻子,放你出寺。一个人少了个鼻子,只不过闻 不到香气臭气,,也没甚麽大不了,是不是?」那女郎惊怒交集,脸上更无半点血色。韦小 宝道:「你听不听话 ?」那女郎怒极,低声道:「你快杀了我。」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 :「如你这般花容月貌,我怎舍得杀你?不过放你走吧,从此我日裏夜裏都会想着你,非为 你害相思病而死不可,那也有伤上天好生之德。」 那女郎脸上一红,随即又转为苍白。韦小宝道:「那就只有一个法子。我割了你的鼻子, 你相貌就不怎么美啦。那我就不会害相思病了。」 那女郎闭上了眼,两粒清澈的泪珠从长长的睫毛下渗了出来。韦小宝心中一软,安慰道: 「别哭,别哭!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宁可割了自己的鼻子,也不割你的鼻子。你叫什么名 字?」那女郎摇了摇头,眼泪更加流得多了。韦小宝道:「原来你名字叫摇头猫,这名字可 不大好听哪。」那女郎睁开眼来,呜咽道:「谁叫摇头猫了 ?你才是摇头猫。」 韦小宝听她答话,心下大乐,笑道:「好,我就是摇头猫。那么你叫甚麽?」那女郎怒道: 「不说!」韦小宝道:「你不肯说,只好给你起一个名字。叫作………叫作哑巴猫。」那女郎 怒道:「胡说八道,我又不是哑巴。」韦小宝架起了二郎腿,轻轻摇晃,见她虽是满脸怒 色,但是秀丽绝伦,动人心魄,笑道:「你尊姓大名哪?」那女郎道:「我说过不说,就是 不说。」韦小宝道:「我有话跟你商量,没名没姓的,说起来可有多别扭。你既不肯说, 我只好给你取个名字了。嗯,取个什么名字好呢?」那女郎连声道:「不要,不要,不要。 」韦小宝笑道:「有了,你的名字叫作『韦门摇氏』。」 那女郎一怔,道:「古裏古怪的,我又不姓韦。」韦小宝正色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我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锅,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 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那 女郎听他一口气的发下许多毒誓,听得呆了,忽然听到最後一句话,满脸通红,呸的一声 。 第六六回佛法无边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我姓韦,所以你已经命中注定,总之是姓韦的了。我不知你姓甚么,你只是 摇头,所以叫你韦门摇氏。」 那女郎闭起了眼睛,怒道:「世界上从来也没有像你这样胡言乱语的和尚。你是出家人, 娶甚麽………娶甚么………也不怕菩萨降罚,死了入十八层地狱。」韦小宝双手合什,扑的一声 ,跌倒在地,那女郎听到他跪地之声,好奇心起,睁开眼来,只见他向窗子磕了几个头, 说道:「我佛如来,观世昔菩萨、玉皇大帝、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四大金刚、阎皇判官 、无常小鬼,大家请一起听了。我韦小宝非娶这位姑娘为妻不可。就算我死後打入十八层 地狱,拔舌头,锯脑袋,万刦不得超生,那也没有什麽。我是活着什么也不怕,死後什么 也不怕。这个老婆总之是娶定了。」 那女郎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并无轻浮之态,不像是开玩笑的,心下倒也害怕起来,求道: 「别说了,别说了。」顿了一顿,慢慢的道:「你杀了我也好,天天打我也好,总之我是 恨死了你,决计………决计不答应的。」韦小宝站起身来。道:「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 我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今後八十年是跟你耗上了。就算你变了个一百岁的老太婆,我若 不娶你到手,总也死不瞑目。」 那女郎恼道:「你如此辱我,总有一天,教你死在我手裏。我要先杀了你,这才自杀。」 韦小宝道:「你杀我是可以的,不过那是谋杀亲夫。我若是做不成你的丈夫,不会就那么 死的。」说到这句话时,不由得声音发颤。那女郎见到他额头青筋暴现,心中害怕起来, 又闭上了眼睛。 韦小宝向着那女郎走近几步,只觉自己全身发软,手足颤动,忽然间想向她跪下膜拜,虔 诚哀求,再跨得一步,喉头低低叫了一声,似是受伤的野兽发出呻吟一般,只想双手扼死 了她。那女郎见他眼露异光,尖声叫了起来。 韦小宝一怔,退後几步,颓然坐倒,心想:「在皇宫之中,我曾叫方怡和沐剑屏做我的大 小老婆,可是那时说得嘻嘻哈哈,何等轻松自在?想搂抱便搂抱,要亲咀便亲咀。这个小妞 儿明明被老和尚点中了穴道,躺在榻上丝毫动弹不得,为什么我心中对她这样害怕?连伸手 摸一摸她的手也是不敢?眼见她一只纤手从僧袍下露了出来,只想去轻轻握上一握,便是没 这股勇气,忍不住駡道:「辣块妈妈!」那女郎不懂,抬头瞧着他。韦小宝脸一红,道: 「我骂我自己是个不中用的胆小鬼,可不是骂你。」那女郎道:「你大胆妄为,无法无天 ,还说胆小呢。你倘若胆小,可真要谢天谢地了。」 一听此言,韦小宝豪气顿生,站起身来,说道:「好,我要大胆妄为,无法无天了。我要 剥光你的衣衫。」那女郎大惊,险险又晕了过去。韦小宝走到她身前,见到她目光中充满 了怨毒之意,心道:「算了算了,我韦小宝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向你投降。不敢动手。」 柔声道:「我生来怕老婆,放你走吧。」那女郎惊惧甫减,怒气又生,说道:「你……你在 那镇上,跟那些……那些坏女人胡说了什麽?说我姊妹和我……是……是你……什么的,要来捉你回 家去……你……你这恶人……」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那些坏女人懂得什么?将来我娶你为妻之後,天下一千所堂子中的 十万个婊子,排队站在我面前,韦小宝眼角儿也不瞟她们一瞟,从朝到晚,从晚到朝,一 天十二个时辰,我只瞧着我亲亲好老婆一个。」那女郎急道:「你再叫我一声老……老……什 麽的,我永远不跟你说话。」韦小宝大喜,忙道:「好,好,我不叫,我只是心裏叫。」 那女郎道:「心裏也不许叫。」韦小宝笑道:「我心里叫,你也不会知道。」那女郎道: 「哼,我怎会不知?瞧你脸上神气古裏古怪,你心裏就在叫了。」韦小宝道:「妈妈一生下 我,我脸上的神气就这样古里古怪了。或许因为我一出娘胎,就知道将来要娶你为妻。」 那女郎一闭眼,不再理他。韦小宝道:「喂,我又没叫你老婆,你怎地不理我了?」那女郎 道:「还说没有?当面撒谎。你说娶我为……为什么的,那就是了。」韦小宝笑道:「好,这 个也不说。我只说将来做了你老公……」那女郎怒极,用力闭住眼睛,此後任韦小宝东拉西 扯,逗她说话,总是不答。 韦小宝无法可施,想说:「你再不睬我,我要香你面孔了。」可是这句话到了口边,立即 缩住,只觉如此胁迫这位天仙般的美女,实在是亵渎了她,叹了口气,道:「我只求你一 件事。你跟我说了姓名,我就放你出去。」那女郎道:「你骗人。」韦小宝道:「普天下 我个个人都骗,我只不骗你一个。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小妻子一言不发, 活马易追。」那女郎一怔,道:「什么死马难追,活马易追?」韦小宝道:「这是我们少林 派的话,总而言之,我不骗你就是,你想,我一心一意要让你孙子叫我做爷爷,今天若是 骗了你,你儿子都不肯叫我爹爹,还说什么孙子?」 那女郎先不懂他说什麽孙子爷爷的,一转念间,明白他绕了弯子,又是在说那件事,轻轻 说道:「我也不要你放,我受了你这般欺侮,早就不想活啦。求你做做好事,赶快一刀杀 了我吧!」韦小宝一眼向她颈中瞧去,只见刀痕犹新,留着一条红痕,心中好生歉疚,跪 下地来,冬冬冬声,向着她重重的磕了四个响头,说道:「是我对姑娘不起!」左右开弓 ,在自己脸颊连打了十几下,双颊登时红肿起来,说道:「姑娘不要难过,韦小宝这混帐 东西真正该打!」站起身来,去到门口,说道:「喂,老师侄,我要解开这位姑娘的穴道 ,该用什么法子?」 澄观一直站在禅房门口等侯。他内力深厚,韦小宝和那女郎的对答,虽微声细语,亦无不 入耳,只觉这位师叔「劝说」女施主试演武功的言语,实在高深莫测,什么老公老婆、孙 子爷爷,以乎均与武功无关,想来小师叔必有精义妙语,自己佛法修为不够,未能领会。 後来听得小师叔跪下磕头,自击面颊,不由得更是感佩。要知禅宗传法,向来注重顿悟, 弟子若是不明师尊所传的微言大义,师父往往一棒打去,大暍一声。以棒打人传法,始於 唐朝德山禅师,史称「其道峻险,棒杀天下衲子」,当然并不是真的打死和尚,乃是说欲 传其法,不免挨许多棒头。以大喝促人醒悟者,始於唐代高僧道一禅师,禅师姓马,人称 马祖。「当头棒喝」的成语,便由此而来,澄观心想师叔正以高深佛法点化这位女施主, 当年高僧以棒打人而点化,小师叔以掌击己而点化,舍己为人,慈悲心肠更胜前人。听得 他问起解穴之法,忙道:「这位女施主被封的是『天溪穴』,乃属足太阴脾经,师叔替她 在腿上『箕门』、『血海』两处穴道推宫过血,即可解开。」 韦小宝道:「『箕门』『血海』两穴,却在何处?」澄观捋起衣衫,指给他看膝盖内侧穴 道所在,让他试拿无误,又教了推宫过血之法,说道:「师叔未习内劲,解穴较慢。但推 拿得小半个时辰,必可解开。」韦小宝点了点头,回到榻畔。那女郎惊叫:「不要你解, 不许你碰我的身子。「 韦小宝心想:「在她膝弯推拿半个时辰,的确不大对头,我其实诚心给她解穴,可是她一 定说我有意轻薄。虽然老公轻薄老婆,天公地道,何况良机莫失,失机者斩。不过小妞儿 性子狠,我一解开她穴道,只怕她一头在墙上当塲撞死,那我韦小宝就要绝手绝孙了。」 回头问道:「若是不用手推拿,可有什么法子?」澄观道:「法子是很多的,袖角轻轻一拂 ,以弹指神通之法临空一指,………啊哟,不对,小师叔未习内劲,这些法子都用不上,待师 侄好好想想。」其实他自己只须袖角轻轻一拂,或是以弹指神通之法临空一指,都可立即 解了那女郎的穴道,但此人拘泥不化,心想师叔既然问起,自当设法回答。可是身无内功 之人,不用手指推拿而要解穴,那是何等的难事?就算他想上一年半载,也未必想得出什麽 法子。韦小宝见他仰起头呆呆出神,只怕就此三个时辰不言不动,亦非奇事,想起当日在 皇宫中给沫剑屏解穴,自第一流的法子用到第九流的,在她身上拿捏打戳,毫无顾忌,他 虽是郡主之尊,自己可一点也没瞧在眼裏,对於眼前这位无名女郎,何以战战兢兢,敬若 天神一般? 转眼向那女郎瞧去,只见她秀眉紧蹙,神色愁苦,不由得怜惜之意大起,拿起了木鱼的鎚 子,走到她身边,说道:「韦小宝前世欠了你的债,今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你小姑 娘一人。。现在我向你投降,我给你解穴,可不是存心占你便宜。」说着揭开僧袍,将木 鱼鎚子在她左腿膝弯内侧轻轻戳了几下。那女郎白了他一眼,紧闭了小咀。韦小宝又戳了 几下,问道:「觉得怎样?」那女郎道:「你……你就是会说流氓话,此外什麽也不会。」 原来澄观内力深厚,轻轻一指,劲透穴道,韦小宝木鱼鎚所戳之处虽然部位甚准,但力道 不足,一时解不开被封的穴道。他听那女郎出言讥刺,胸头怒气不可抑制,重重戳了几下 。那女郎「啊」的一声,韦小宝一惊,道:「痛吗?」那女郎怒道:「我……我……我……」说了 三个「我」字,不接下去。韦小宝又去戳她右腿膝弯,下手却是轻了,戳得数下,那女郎 身子微微一颤。韦小宝喜道:「成了,少林派本来只有七十二门绝技,打从今天起,共有 七十三门了。这一项新绝技是高僧晦明禅师手创,叫作……叫作『木鱼鎚解穴神功』,嘿嘿 ……」 正自得意,突然腰眼间一痛,呆了一呆,那女郎翻身坐起,一伸手已抢过他的匕首,一刀 直插入他胸中。韦小宝叫道:「啊哟,谋杀亲夫……」一交坐倒。那女郎左足一点,往房外 窜去。澄观伸手拦住,惊道:「女施主,你……杀……杀了我师叔……那……那……」那女郎左手柳 叶刀交与右手,刷刷刷连劈三刀,澄观左手一探,袍袖一拂,那女郎双腿一麻,摔倒在地 。 澄观抢到韦小宝身边,见一柄匕首扫入右胸,右手中指连弹,封了他伤口四周穴道,说道 :「阿弥陀佛,我佛保佑。」三根手指抓住匕首之柄,轻轻提了出来,伤口中鲜血跟着渗 出。澄观见出血不多,忙解开他衣衫,见伤口约有一寸来深,口子也不甚大,又念了几声 :「阿弥陀佛。」原来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若不是这匕首锋利无匹,本来丝毫伤他不得 ,匕首虽然透衣而过,力道却又消去了大半,伤势并不致命。只是他眼见胸口流血,伤势 又是剧痛,只道难以活命,喃喃的道:「谋杀亲夫,咳咳,谋杀亲……亲……」 那女郎倒在地下,哭道:「是我杀了他,老和尚,你快快杀了我,给他……给他……抵命便了 。」澄观道:「咳,我师叔点化於你,女施主执迷不悟,也就罢了,这行凶……杀人,未免 太过。」韦小宝道:「我……我要死了,咳,谋杀亲……」澄观一怔,飞奔出房,取了金创药 来,敷在伤口之上,说道:「师叔,你大慈大悲,点化凶顽,我佛有眼,不会让你立即圆 寂归西的。」韦小宝叹了口气,道:「你放她去吧,她……她心中恨死了我。」澄观道:「 放了她?倘若你伤势难愈,就此圆寂,那怎么办?」 韦小宝灵机一动,道:「俯耳过来,啊哟,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澄观弯腰,将耳朵凑 到他咀边。韦小宝低声道:「你解开她穴道,可是不让她出房,等她全身武艺都施展完了 ,这才……,这才……」澄观道:「这才如何?」韦小宝道:「那时候……那时候才……」说到这裏 ,只觉全身乏力,喘气不已,道:「就……就照我吩咐……快……快……」 澄观听他催得紧迫,虽然一时不明其意,还是回过身来,一指弹出,解了那女郎的穴道, 那女郎眼见韦小宝对澄观说话之时鬼鬼崇崇,心想这小恶僧诡计多端,临死之时,定是安 排了一个毒计来整治我,否则我明明已然动弹不得,何以反而放我?欲待跃起,但穴道初解 ,血行未畅,双腿一麻,又即摔倒。澄观呆呆的瞧着她,口中只是念佛。那女郎惊惧更甚 ,叫道:「快快一掌打死了我,拆磨人的不是英雄奸汉。」澄观道:「阿弥陀佛,小师叔 说此刻不能放你,当然也不能害死你。」 那女郎大惊,脸上一红,心想:「这小恶僧说过,他说什麽也要娶我为妻,否则死不瞑目 ,莫非……莫非他在断气之前,要……要娶我做……做什麽……什么老婆?」一侧身,拾起地下柳叶 刀,猛力往自己额头砍落。澄观袍袖一拂,卷住刀锋,左手衣袖向她脸上拂去。那女郎但 觉劲风刮面,只得松手撤刀,向後跃开。澄观衣袖一挥,柳叶刀激射而上,噗的一声,钉 入屋顶梁上。 那女郎见他仰头望刀,左足一点,便从他左侧窜出。澄观伸手拦住,那女郎右手五指往他 眼中抓去。澄观翻手拿她右肘,说道:「『云烟过眼』,那是江南蒋家的武功。」那女郎 飞起一腿,踢他小腹。澄观微微弯腰,这一腿便踢了个空,说道:「这一招『空谷足音』 ,源出山西晋阳,乃是沙陀人的武功。不过沙陀人一定另有名称,老衲孤陋寡闻,遍查不 知,女施主可知道这一招的原名麽?」 那女郎那来理他,拳打足踢,指戳肘撞,招数层出不穷。澄观一一辨认,只是她出招甚快 ,已来不及口说,只得随手拆解,一一记住心中。那女郎连出百余招,都被他毫不费力的 破解,眼见难以脱身,惶急之下,一口气转不过来,身子一晃,晕倒在地。 澄观叹道:「女施主贪多务得,学了各门各派的精妙招数,身上却无内力,久战自然不济 。依老衲之见,还是从头再练内力,方是正途。此刻打得脱了力,若是救醒了你,势必再 斗,不免要受内伤,还是躺着多休息一会,女施主以为如何?不过千万不可误会,以为老衲 袖手旁观,任你晕倒,置之不理。哈哈,老衲胡裏胡涂,你早巳昏晕,自然听不到我说话 ,却还在说个不休。」 第六七回贵宾寻仇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走到榻边看韦小宝时,见他脸色苍白,不住喘气,一搭他脉搏,但觉搏动平稳,并无险象 ,喜道:「师叔大喜,你这伤不会致命。」伸手按在他背心「灵台穴」上,一股浑厚内力 缓缓送过,助他疗伤。 韦小宝精神一振,笑道:「老师侄,这小姑娘所使的招数,你都记得麽?」澄观道:「倒也 记得,只是要以简明易习的手法对付,却是大大的不易。」韦小宝道:「只须记住她的招 数就是。至於如何对付,慢慢再想不迟。」澄观道:「是,是,师叔指点得是。」他内力 渊深,口中说话,手中内力仍是毫无阻滞的送出。韦小宝道:「等她拳脚功夫使完之後, 再让她使刀,记住了招数。」澄观道:「对,刃兵上的招数,也是记的。只不过有一件事 为难,她的柳叶刀,已钉在梁上了。」韦小宝笑道:「你不能跳上去取下来吗?」澄观一怔 ,哈哈大笑,道:「师侄真是胡涂之极。」 他这么一笑,登时将那女郎惊醒。她双手一撑,跳了起来,向门口冲出。 澄观左袖斜拂,向那女郎身侧推去。那女郎一个踉跄,撞向墙壁,澄观右袖跟着拂出,挡 在墙前。将她身子轻轻一托,那女郎登时站稳。她一怔之际,知道这老僧武功和自己相差 实在太远,继续争斗,徒然受他作弄,当即退了两步,坐在椅中,澄观奇道:「咦,你不 打了?」那女郎气道:「打你不过,还打甚么?」澄观道:「你不出手,我怎知你会些甚麽 招式?怎能想法子来破你的武功?你快快动手吧!」 那女郎心想:「好啊,原来你诱我动手,是要明白我的武功家数,我偏偏不让你知道。」 突然间跃起身来,双拳直上直下,狂挥乱打,双脚乱踢,更是不成章法。 澄观大奇,叫道:「咦!啊!古怪!希奇!哎!唷!特别!奇哉!怪也!」但见她每一招都是见所末 见,偶尔有数招与某些门派中的某些招式相似,却也是大同小异,似是而非,一时之间, 头脑中混乱不堪,只觉数十年勤修苦习的武学,突然之间全部变了个样子,一切奉为天经 地义,金科玉律的规则,霎时间尽数破坏无遗。 他可没想到那女郎所使的,根本不是甚么武功招式,只是乱打乱踢。她自知不论如何出手 ,这老僧决计不会加害,最多也不过给他点中了穴道,躺在地下动弹不得而已,他若要制 住自己,原不过是举手之劳,纵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结果也无分别。 她是一股孩子气的想法,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我偏偏教你查不到。澄观熟知天下各门 各派的武功,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世上尽有成千成万全然没学过武功之人,打起架来, 出拳便打,发足便踢,懂甚麽拳法脚法,招数正误。 这时但见那女郎各种奇招怪式,源源不绝,无一不是生平从所未见,向所未闻。要知他毕 生长於少林寺中,自剃度以来,从未出过寺门一步。少林寺中若有人施展拳脚,自然无一 而非有根有据,有人讲论到各派武功,自然皆是精妙独到之招,这些小孩子的胡打乱踢, 人人都见得多才,偏偏就是这位少林寺般若堂首座,武学渊博的澄观大师从来没有见过, 也从来没听人说过。他看得十余招,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奇哉怪也」的感叹之辞也说不 出口了,脑海中一个个人影,犹似走马灯般的乱转,种种招式,纷至沓来:「这似乎是武 当长拳中的一招『倒骑龙』,可是收式不对。难道是从崆峒派的『云起龙骁』这一招中化 出来?咦,这一脚踢得更加怪了,这样直踢出去,实在笨拙无比,给人随手一拿,便抓住了 足踝。但武学之道,大巧不能胜至拙,其中必定藏有极厉害的後着变化。啊,这一招她双 手抓来,是要抓我的头发,可是我明明没有头发,那么这是虚招了。武术讲究虚中有实, 实中有虚,为甚麽要抓和尚头发。其中深意,不可不细加参详………」 其实那女郎故意胡乱踢打,又有甚麽後着、甚麽虚实了?澄观毕生所习的是高深武功,竟然 在她每一下乱打乱踢中去寻求深意。那女郎越是出手杂乱,澄观越感迷惘,渐渐由不解而 起敬佩,由敬佩而生畏惧。 韦小宝躺在榻上,眼见那女郎胡乱出手,澄观却在一本正经地凝神钻研,忍不住「哈「的 一声,笑了出来。只笑得一声,伤处剧痛,险些晕去,当即咬牙忍住,一时又痛又好笑, 难当之极。 澄观正自惶惑失措,忽听得韦小宝哈的一笑,登时面红过耳,心道:「师叔笑我不识得这 女施主的奇妙招数,只怕要请她来当般若堂的首座。」一回头,见他神色痛苦,更感歉仄 :「师叔心地仁厚,要我将首座之位让了这位女施主的话,一时却说不出口。」但见那女 郎的拳脚越来越乱,勉强要从其中寻求一些甚麽门派的渊源,也是毫无办法,心想:「古 人说道,武功到於绝诣,那便是拎羊挂角,无迹可寻。又听说先朝有位独孤求败大侠,又 有位令狐冲大侠,以无招胜有招,当世无敌,难道………难道………」 其实他只须上前一试,随便一拳一脚,便能将那女郎打倒,只是他一向出手,必先看明了 对方招数,谋定後动,有恃无恐,此刻对那女郎的乱打乱踢全然不识,有如黔虎初见驴子 ,惶恐无已。 那女郎也不敢向他攻击,只是一个乱打乱踢,愤怒难抑,一个心惊胆战,胡思乱想。那女 郎乱打了半天,手足酸软,想到受了小恶僧羞辱,此仇难报,心下一阵气苦,突然身子一 晃,坐倒在地。 澄观大吃一惊,心道:「故老相传,武功练到极高境界,坐在地下即可遥遥出手伤人,只 怕……只怕……」脑中本巳一片混乱,惶急之下,热血上冲,登时便晕了过去,慢慢坐倒。 那女郎又惊又喜,生怕他二人安排下甚么毒辣诡计,不敢上前去杀这老少二僧,转身便冲 出了禅房。寺中众僧忽然见到一个年轻少女向外疾奔,都是惊诧不已,未得尊长号令,当 下谁也不敢阻拦。韦小宝卧在榻上,也只有乾睁眼的份儿。 过了良久,澄观才悠悠醒转,满脸羞渐,说道:「师叔,我……我实在愧对本寺的列祖列宗 。」韦小宝苦笑道:「老师侄,你到底想到那里去啦?」澄观道:「这位女施主武功精妙, 师侄一招也识他不得,孤陋寡闻,实在是惭愧之至。」他用心记忆那女郎的招式,可是乱 打乱踢,全无脉络可循,却那裏记得住了?他摇摇晃晃,手扶墙壁,又欲晕倒。 韦小宝笑道:「你………你说她这样乱打一气,也是精妙武功?哈哈,呵呵,这……这……这可笑 ……笑死我了。」澄观奇道:「师叔说这……这是乱打一气,不……不是精妙武功?」韦小宝按住 伤口,想要忍笑,额头汗珠如黄豆大,一粒粒渗将出来,不住咳嗽,一面笑道:「这是天 下每个……每个小孩儿……都……都会的……哈哈……精妙武功,咳咳,你……你说这是精妙……哈哈…… 啊哟……笑死我了。」 澄观吁了一口气,心下兀自将信将疑,脸上却有了笑容,说道:「师叔,当真这是乱打一 气 ?怎地我从来没有见过?」韦小宝笑道:「少林寺中,自然从来没有这种功夫。」澄观抬 头想了半天,一拍大腿,道:「是了。这位女施主这些拳脚虽然奇怪,其实极易破解,只 须用少林长拳中最粗浅的招式,便可取胜。只是……只是师侄心想天下决无如此容易之事,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良贾深藏若虚,外表看来极浅易的招式中,定然隐伏有最高深的武 学精义。难道这些拳脚,真的并无高深之处?这倒奇了。这位女施主为甚么要在这裏施展, 那些招式不登大雅之堂……那岂不是贻笑方家麽?」韦小宝笑道:「我看也没有甚么奇怪。她 没有甚麽新招了,就只好胡乱出手。唉,哈哈。呵呵!」想到此事,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韦小宝所受刀伤并不甚重,少林寺中的金创药又是极具灵效,养息得十多天,也就好了。 他是当今皇帝的替身,在寺中地位尊崇,谁也不敢过问他的事,只要他自己不说,旁人也 就不知。他养伤愈之时,澄观将两个女郎所施的各种招式一一录明,想出了破解的法子, 一等韦小实伤愈,便一招一式的传他。 韦小宝性不好学,向来顽皮疏懒,陈近南传给他的一本武功图谱,只学得一两次,便畏难 不学了。海大富所遗的武功,学来不难。却是学一天,抛十天,从来不当他一回事。甚至 洪教主夫妇所授的救命六招,也只马马虎虎的学个大概,离神龙岛後便不再用心练习。可 是这一次练武,为的是要对付那绿衫女郎,居然十分用心,一招一式,牢牢记在心中。 澄观说道:「小师叔,你用心学这种武功,其实……其实是没甚么用处的。依师侄之见,还 是从头自少林长拳学起,循序渐进,才是正途。」韦小宝道:「为甚么没有用处?」澄观道 :「这些招式没有内功根基,遇上了高手,不论变化多么巧妙,总不免一败涂地。只有对 付那两位女施主,才有用处。」韦小宝笑道:「那好极了,我就是要学来对付这位女施主 。」 澄观向着他惘然瞪视,大惑不解,说道:「倘然今後师叔再不遇到这两位女施主,这番功 夫心血,岂不是白费了?又躭误了正经练功的时日。」韦小宝摇头道:「我若是遇不到这位 女施主,那是非死不可,还练甚麽正经不正经的功夫?」澄观说的是「那两位女施主」,韦 小宝说的是「这位女施主」,在他心中,为了这绿衫女郎而苦练,实在大为值得,倘若从 此再也不能见到那绿衫女郎,就算学到澄观那样高的武功,又有甚么用了? 澄观更是奇怪,问道:「师叔是不是中了那女施主的毒,所以非找到她来取解药不可?否则 的话,就会性命难保。」韦小宝心道:「我说的是男女风话,这老和尚却缠到那裏去了?」 笑道:「正是,正是。我中了她的毒,这毒钻入五脏六腑,全身骨髓,非她本人不解。」 澄观「啊哟」一声。道:「本寺澄照师弟善於解毒,我去请他来师师叔瞧瞧。」 韦小宝忍笑道:「不用,不用,我所中的是慢性毒,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药,旁的人谁都不 管用。澄照老和尚更加没有用了。」澄观将信将疑,道:「原来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药。」 韦小宝说「只怕她本人才是解药」,澄观误作「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药」,这一字之差,意 思却大不相同了。 过得两个多月,韦小宝已将两个女郎的各种招式拆法记得烂熟,每日和澄观过招试演,往 往将这个白须皓然的老僧,当作了是那红颜绿衫的女郎,有时竟然言语轻佻,出手温柔, 好在澄观一概不懂,只道这位小师叔妙悟佛法,禅机深湛,自己蠢笨,难明精谐。 这一日两人正在禅房中谈论二女的刀法,忽然般若堂的一名执事僧来到门外,说道:「方 丈大师有请师叔祖和师伯,请到大殿叙话。」两人来到大雄宝殿,只见殿中有数十名外客 ,或坐或站,方丈晦聪禅师坐在下首相陪。上首坐着三人。第一人是位蒙古王子,二十来 岁年纪;第二人是个中年喇嘛,身材乾枯,矮瘦黝黑;第三人是个军官,穿戴的是总兵官 服色,约摸四十余岁。 站在这三人身後的数十人有的是武官,有的是喇嘛,另有十余人穿着平民服色,眼见个个 形貌精悍,身负武功。晦聪方丈一见韦小宝进殿,便站起身来,说道:「师弟,贵客降临 本寺。这位是蒙古准葛尔部的王子葛尔丹殿下,这位是西藏大喇嘛昌齐大法师,这一位是 云南平西王氅下总兵官马大人。「转身向三人道:「这位是老衲师弟、晦明禅师。」 众人见韦小宝年纪幼小,因伤势初愈而容色憔悴,居然是少林寺中与方丈并肩的僧人,均 感讶异。葛尔丹王子忍不住便笑了出来,说道:「这位小高僧真是小得有趣,哈哈,古怪 古怪。」韦小宝合什道:「阿弥陀佛,这位大王子真是大得滑稽,嘻嘻,希奇希奇!」葛 尔丹怒道:「我有甚麽希奇滑稽?」韦小宝道:「小僧有甚麽古怪有趣,殿下便有甚麽希奇 滑稽了,难兄难弟,彼此彼此,请请。」说着便在晦聪方丈的下首坐下,澄观站在他的身 後。 众人一听他的说话,更是莫测高深,一时倒也无言可答。晦聪方丈道:「不知三位贵人降 临寒寺,有何见教?」昌齐喇嘛道:「我们三人在道中偶然相遇,言谈之下,都说少林寺是 中原武学的泰山北斗,好生仰慕。我三人都僻处边地,见闻鄙陋,因此一同上来宝寺瞻仰 ,得见高僧尊范,不胜荣幸。」他虽是西藏的喇嘛,却是一口的北京话,说得清脆明亮, 而且吐属文雅,倘若不见到他身穿喇嘛黄袍,还道他是京中的一位达官贵人。晦聪道:「 不敢当。蒙古、西藏、云南三地,素来佛法昌盛。三位久受佛法光照,自是智慧明澈,还 盼多加指点。」昌齐喇嘛说的是武学,晦聪方丈说的却是佛法。要知少林寺虽以武功闻名 天下,但寺中高僧皆以勤修佛法为正途,武学只是护持佛法的末节。 葛尔丹道:「听说少林寺历代相传,共有七十二门绝技,威震天下,少有匹敌。方丈大师 可否请贵寺众位高僧一一试演,好让小王等一开眼界?」晦聪道:「好教殿下得知,江湖上 传闻,不足重视。敝寺僧侣勤思参禅,以求正觉,虽然也有人间来修习武功,也只是强身 健体而已,区区小技,不足方家挂齿。」葛尔丹道:「方丈,你这可太也不光明磊落了。 你试演一下这七十二项绝技,我们也不过是瞧瞧而已,又偷学不去的,何必小气?」少林寺 名气太大,上门来请教武功之人,千余年来可说每月皆有,有的是诚心求艺,有的是恶意 寻衅,寺中僧侣总是好言推辞。就算来者十分狂妄,大言无忌,寺僧也必以礼相待,不与 计较,只有来人当真动武伤人,寺僧才迫不得已,出手反击,总是教来人讨不了好去。像 葛尔丹王子这种言语,晦聪方丈也不知听了多少,当下微微一笑,说道:「三位若肯阐明 禅理,讲论佛法,老僧自当召集僧众,恭聆教益。至於武功甚麽的,本寺向有寺规,决计 不敢妄自向外来的施主们班门弄斧。」葛尔丹道:「如此说来,少林寺乃是浪得虚名了。 寺中僧侣的武功狗屁不如,一钱不值。」晦聪微笑道:「人生在世,本是虚妄。本就狗屁 不如,一钱不值。名声是身外之物,殿下说敝寺浪得虚名,那也说得是。」葛尔丹没料得 这老和尚竟是没半分火气,倒是一怔,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指着韦小宝道:「小和尚, 你也是狗屁不如,一钱不值之人麽?」 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大王子当然是胜过小和尚了。小和尚是狗屁不如,一钱不值。 大王子却是有如狗屁,值得一钱,这叫做胜了一筹。」站着的人众之中,登时有几人笑了 出来。葛尔丹大怒,忍不住便要离座动武,但随即心想:「这小和尚在少林寺中辈份甚高 ,只怕真有些古怪,也未可知。」呼呼喘气,终於将满腔怒火强行按捺。韦小宝又道:「 殿下不必动怒,须知世人最臭的不是狗屁,而是人言。有些人说出话来,臭气冲天,好比 ………好此………嘿嘿,那也不用多说了。至於一钱不值,还不是最贱,最贱的乃是欠人家几千 万,几百万两银子,抵赖不还。殿下有无亏欠,自己心裏有数。」 葛尔丹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对答。晦聪方丈说道:「师弟之言,禅机渊深,佩服,佩服。 世人因果报应,有因必有果。做了恶事,必有恶果。当真一钱不植,也不过无善无恶,比 之欠下无数孽债,却又好得多了。」原来禅宗高僧,大都无时无刻不在探求禅理,韦小宝 这几句话本来旨在讥刺葛尔丹,可是听在晦聪方丈耳裏,只觉其中深藏机锋。澄观听方丈 这麽一解,登时也明白了,不由得欢喜赞叹,说道:「晦明师叔年少有德,妙悟至理,他 日定当光大我教。」 一个小和尚胡言乱语,两个老和尚随声附和,倒似是和葛尔丹有意的过不去。葛尔丹满脸 通红,突然一纵而起。向韦小宝扑来。宾主双方相对而坐,相隔二丈有余,可是他身手矫 捷已极,一扑即至,双手成爪,一抓面门,一抓前胸,手爪未到,一股劲风已将他全身罩 住。韦小宝便欲抵挡,已是毫无施展余地,只有束手待毙。晦聪方丈右手轻轻袖子拂出, 挡在葛尔丹之前。葛尔丹一股猛劲和他衣袖一撞,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便如撞在一堵棉花 作面、钢铁为里的厚墙上一般,身不由主的急退三步,只觉身子向後急摔,待欲使劲站住 ,竟是立不住足。又退了三步,其时撞来之力已然消失,可是霎时之间,自己全身的力道 竟也去得无影无踪,大骇之下,双膝一软,便即坐倒,心道:「糟糕,这次要大大出丑。 」心念甫转,只觉屁股碰到硬板,却已回坐入自己原来的椅子。 晦聪方丈袍袖这一拂之力,轻柔浑和,绝无半分霸气,於对方撞来的力道,顷刻之间便估 量得准确异常,刚好将他弹回原椅,力道用得稍重,葛尔丹势必坐裂木椅,向後摔跌,力 道用得略轻,他未到椅子,便已坐倒,不免坐在地下。对方来人十之八九武功高深,眼见 他这轻轻一拂之中,实是孕育了武学绝诣,许多人忍不住便喝出采来。 葛尔丹没有当塲出丑,心下稍慰,暗吸一口气,内力潜生,并未给这老僧化去,又是一喜 ,随即想到适才如此鲁莽,虽未出丑,实已大大的出丑,登时满脸通红,听得身後有人暍 采,料想不是称赞自己给人家这么一撞撞得好,更是恼怒。韦小宝惊魂未定,只见晦聪转 过头来,向他说道:「师弟,你定力真是高强,外逆横来,不见不理。『大宝积经』云: 『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会妄心绕动,即被诸有剌 伤。』故经云『有心皆苦,无心即乐』。师弟年纪轻轻,禅定修为,竟已达此时时『无心 』、刻刻『不动』的极高境界,实是大纵奇才,大智大意。」 他那裏知道韦小宝所以非但没有还手招架,甚至连躲闪逃避之意也未显出,只不过是葛尔 丹的扑击实在来得太快,所谓「迅雷不及掩耳」,并不是不想掩耳,而是不及掩耳。晦聪 方丈以修心养性为正宗功夫,武功修为只是末节,平时孜孜兀兀所专注者,尽在如何达到 无我的境界,所以一见韦小宝竟然不理会自己的生死安危,便不由得佩服之极,至於自己 以「破衲功」衣袖一拂之力将葛尔丹展开,反觉渺不足道。 葛尔丹本已怒不可遏,听他居然又来大赞这小和尚,当即大叫:「哈里斯巴儿,尼马哄, 加奴比丁儿!」他身後武士听得王子下令,手臂急扬,黄光连闪,九枚金镖分击晦聪、澄 观、韦小宝三人胸口。双方相距既近,葛尔丹呼喝发镖的蒙古话旁人又是不懂,猝不及防 之际,九镖势劲力急,已然及胸。晦聪和澄观同时叫声:「啊哟!」晦聪仍是使「破衲功 」,袍袖一拂,已将三镖卷住。澄观双掌一合,使一招「敬礼三宝」将三枚金镖都合在手 掌之中。射向韦小宝的三镖噗的一声响,都打在他胸口。这九镖齐发齐至,晦聪和澄观待 要救援,已然不及。都是大吃了一惊,却听得当啷啷几声响,三枚金镖都落在地下。原来 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金镖竟然伤他不得。 这一来,大殿上众人无不耸动。眼见这小和尚年纪幼小,居然已练成少林派内功最高境界 的「金刚护体神功」,实是不可思议。众人惊愕之际,昌齐喇嘛笑道:「小高僧的『金刚 护体神功』练到了这等地步,实已大为不易,只不过这神功似乎尚有欠缺,还不能震开暗 器,以致僧袍上给戳了三个小洞。」原来故老相传,这「金刚护体神功」练到登峯造极之 时,周身有一层无形罡气,敌人袭来之兵刃暗器尚未及身,已给震开,可是那也只是武林 中传说而已,无人得知是否真有其人能够练成,今日得见韦小宝不受镖伤,那已是生平从 所未见,大开眼界了。众人均想:「难怪这小和尚能身居少林派的晦字辈,得与少林寺住 持、成名已垂数十年的晦聪方丈并肩。」其实晦聪和澄观接镖的手段,也是高明之极,若 非内外功俱臻化境,实难办到,只是韦小宝所显得的「本事」太过神妙,人人对这两位老 僧便不加注意了。 昌齐喇嘛如此说法,众人均知那是鷄蛋裏找骨头,硬要贬低敌手身价。韦小宝给三枚金镖 打得胸口剧痛,其中一枚撞在伤口之侧,更是痛入骨髓,一口气转不过来,那裏说得出话? 只好勉强一笑。众人都道他修为极高,不屑与昌齐这种无理取闹的言语争辩。好几个人心 中都说:「你说他这门神功还没练得到家,那么我射你三镖试试,只怕你胸口要开三个大 洞,却不是衣服上戳破三个小洞了。」只是众人一路而来,不便出言讥嘲。 葛尔丹见韦小宝如此厉害,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心想:「少林派武功,果然是名不虚 传。」昌齐又道:「少林寺的武功,我们已见识到了,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狗屁不如。只 不过听说贵寺之中,窝藏妇女,於这清规戒律,未免有亏。」晦聪脸色一沉,道:「大喇 嘛比言未免差矣!敝寺素不接待女施主进寺礼佛,窝藏妇女之事,从何说起?」昌齐笑道: 「可是江湖上沸沸扬扬,却是众口一辞。」 晦聪方丈微微一笑,说道:「江湖流言,何必多加理会?终须像晦明师弟一般,於外界横逆 已来,全不动心,这才是悟妙理、证正觉的功夫。」昌齐喇嘛道:「听说这位小高僧的禅 房之中,便藏着一位绝色美女,而且是他强力绑架而来。难道晦明禅师对这位美女,也是 全不动心麽?」韦小宝这时已缓过气来,心中一惊:「他们怎么知道了?」随即明白:「是 了,那穿蓝衫的姑娘逃了去,自然是去跟她们师长说了。看来这些人是她颁来的救兵,今 日搭救我老婆来了。他说我房中有个美女,那麽我老婆逃了出去,还没跟他们遇上。」当 即微微一笑,道;「我房中有无女子,一看便知,各位有兴,不妨便去瞧瞧。」 葛尔丹大声道:「好,我们便去搜查个水落石出。」说着站起身来,左手一挥,喝道:「 搜寺!」他手下的从人便欲向殿後走去。 晦聪说道:「殿下要搜查本寺,不知是奉了何人之命?」葛尔丹道:「是我本人下令就行了 ,何必再奉别人之命?」晦聪道:「此言差矣。殿下是蒙古王子,若在蒙古,自可下令任意 施为。少林寺不在蒙古境内,却不由殿下管辖。」葛尔丹指着马总兵道:「那麽他是朝廷 命官,由他下令搜寺,这总成了。」他眼见少林寺僧武功高强,人数众多,若是动武,己 方数十人可不是对手,又道:「你们违抗朝廷的命令,那便是造反。」晦聪道:「违抗朝 廷的命令,我们是不敢的。不过这一位是云南平西王麾下的武官,平西王权力再大,也管 不到河南来。」晦聪为人本来精明,只是一谈到禅理,就不由得痴痴迷迷,除此之外,却 是畅晓世务,与澄观的一窍不通全然不同。昌齐喇嘛笑道:「这位小高僧都答应了,方丈 大师刦又何必藉词阻拦?难道这位绝色美女不是在晦明禅师房中,却是在………是在………嘻嘻 ………在方丈大师的禅房之中麽?」晦聪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师何出此言?」葛尔 丹身後忽有一人娇声说道:「殿下,我妹子明明是给这小和尚捉去的,快叫他们交出人来 ,否则我们决不能罢休,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 这几句话全是女子声音,只是说话之人却是个男人,脸色焦黄,满顋浓髯。韦小宝一听, 即知此人便是那蓝衫女郎所扮,只是她脸上涂了黄腊,粘了假须,混在人群之中,谁也不 加留意,当下心中反而一喜:「这几日我正在发愁,连老婆的姓名都不知道,走了之後, 却到何处去找?现在知道她们和这蒙古王子是一夥,那便走不脱了。」 第六八回住持清凉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晦聪也认了出来,说道:「原来这位便是那日来到敝寺伤人的姑娘,另有一位姑娘,确曾 在敝寺疗伤,不是随着姑娘一起去了吗?」那女郎怒道:「後来我妹子又给这小和尚捉进你 庙裏来了,这个老和尚便是帮手,是他将我妹子打倒的。」说着指指澄观。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不好,澄观不会撒谎,这件事可要穿了,那便如何是好?」一时 彷徨无计。那女郎指着澄观,大声道:「老和尚,你说,你说,有没有这会事?」澄观合什 道:「令妹女施主到了何处,还请赐告。我师叔中了她所下的剧毒,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药 。女施主大慈大悲,请你赶快去求求令妹,赐予解药。虽然我小师叔智慧深湛,勘破生死 ,对这事漫不在乎,不过………唉………」 他颠三倒四的说了一大串。旁人虽然不能尽晓,但也都知道那女郎不在寺中,而且韦小宝 被她下了毒,正要找她拿解药解毒,否则性命难保。众人见他形貌质朴,这番话说得极是 诚恳,谁都相信不是假话。均想:「少林寺百房千舍,就算主持让人搜查,一时三刻却那 裏搜得出来?这老和尚又如此说,一个搜不出来,岂不是徒然自讨没趣?」那蓝衫女郎却尖 声道:「明明是给你们掳进寺去的,只怕是给你们害死了。你们这批恶和尚伤天害理,毁 尸灭迹,自然搜不到了。」说到後来,又气又急,声音中已带呜咽。 葛尔丹点头道:「此话说得甚是。这个……这个小和尚不是好人。」 那蓝衫女郎指着韦小宝骂道:「你这坏人,那天……那天在妓院裏和那许多坏女人鬼混,又 见到我妹子生得美貌,心裏便转歹主意,一定是我妹子不肯……不肯从你,你就将她杀了。 你妓院都去,还有甚麽坏事做不出来?」晦聪一听,微微一笑,心想那有此事。 澄观更不知妓院是甚麽东西,还道真是类似寺中戒律院、达摩院、正觉院的所在,心道: 「小师叔勇猛精进,勤行善法,这是波罗蜜中的『精进波罗蜜』,在妓院中修行,那也很 好啊!」韦小宝心中却是大急,生怕她一五一十,将自己的胡闹都抖了出来。 忽然马总兵身後走出一人,抱拳说道:「二姑娘,小人知道这位小禅师戒律精严,绝无涉 足妓院之事,只怕是传闻所误。」韦小宝见他出来,登时大喜,原来此人便是在北京会过 面的杨溢之。他当日护卫吴应熊去京,与自己曾有数面之缘,想来吴应熊已同云南,这一 趟却是跟随着马总兵出来,只是他一直低下了头,站在旁人身後,是以没有认他出来。 那女郎怒道:「你又怎么知道?难道你认得他吗?」杨溢之神态甚是恭敬,道:「小人认得 这位小禅师,咱们世子也认得他。这位小禅师於我王府有极大恩惠,他出家之前,本是皇 宫中的一位公公。所以去妓院甚么的,又是甚么强逼三姑娘等等。决非事实,请二姑娘明 鉴。」 众人一听,都「哦」地一声,均想:「如果他本是太监,自然不会去嫖妓,更不会强抢女 子,藏入寺中。」那女郎见了众人神色,知道大家已不信自己的言语,更是恼怒,尖声道 :「你怎麽知道他是太监?他若是太监,怎会说要娶……娶我妹子做……做老婆?不但小和尚风 言风语,这老和尚也是油嘴滑舌,爱讨人便宜。」说着手指澄观。众人见澄观年逾八旬, 面目慈祥,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适才听他说话,更是结结巴巴,辞不达意,普天之下要 找一个比他更不油嘴滑舌之人,只怕十分为难。这样一来,对那女郎的诂更不信了,只觉 今日贸然听了她异想天开的一面之辞,来到少林寺出丑,颇为後悔。 杨溢之道:「二姑娘,你不知这位小禅师出家之前,大大的有名,乃是手诛大奸臣鳌拜的 桂公公。我们王爷受人诬陷,险遭不白之寃,全仗这位小禅师在皇上面前一力分辩,大恩 大德,至今未报。」众人都曾听过手杀鳌拜的小桂子之名,知他是康熙所宠幸的一个小太 监,不由得都「哦」了一声。韦小宝笑道:「杨兄,多时不见,你们世子好?从前的一些小 事,你老是挂在嘴上干甚麽?」 杨溢之跟随着马总兵上少室山来,除了平西王手下诸人之外,葛尔丹和昌齐喇嘛那夥人都 不知他姓名,听得韦小宝称他为「杨兄」,两人自是素识无疑。杨溢之又道:「禅师慈悲 为怀,与人为善,说道这是小事一件,我们王爷却是感激无已。虽然皇上圣明,是非黑白 ,最後终能辨明,可是若非禅师及早代为言明真相,这中间的波折,可也难说得很了。」 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你们王爷太也客气。」心下却想:「我恨不得扳倒了你们这 个汉奸王爷。只是皇上圣明,自己查知了真相,我这个顺水人情就想不做也不可得。想不 到今天居然是这人来给我解围。」 葛尔丹一双眼上上下下的向他打量,说道:「原来你就是杀死鳌拜的小太监,我在蒙古, 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那么你的武功,并不是在少林寺中学的了 。」韦小宝笑道:「我的武功差劲之极,说来不值一笑。教过我武功的人,倒是不少,这 位杨大哥,就曾教过我一招『横扫千军』,一招『高山流水』。」说着站起身来,将这两 招随手比划了一下。他没使半分内劲,旁人瞧不出这两招的高下,但招式确是「沐家拳」 中的两招,半点不假。杨溢之道:「全仗禅师将这两招演给皇上瞧了,才辨明我们平西王 爷为仇家诬陷的寃屈。」 那蓝衫女郎脸色已不如先前气恼,道:「杨四叔,这小……这人当真於平西王府有恩?」杨溢 之道:「正是。二姑娘日後见到世子,这中间的详情,自会明白。」那女郎沉吟半晌,问 韦小宝道;「那麽你跟我们姊妹……这样……这样开玩笑,是否另有用意?」 韦小宝道:「玩笑是没有开,用意当然是有的。」心道:「我的用意是要娶你妹子做老婆 ,不过这裏人多,说不出口。」那女郎道:「甚麽用意?」韦小宝微微一笑,并不答覆。众 人均想:「他既别有用意,当然不便当众揭露。」 昌齐站起身来,合什说道:「方丈大师,晦明禅师,我们来得鲁莽,得罪莫怪,这就告辞 了。」晦聪合什还礼道:「佳客远来,请用了素斋去。不过这位女施主………」他想你乔装男 人,混进寺来,不加追究,也就是了,再请你吃斋,却不合寺规。昌齐笑道:「多谢,多 谢!免得方丈师兄为难,这餐斋饭,大家都不吃了罢。」当下众人告辞出来。方丈和韦小 宝、澄观送到山门口。忽听得马蹄声响,十余骑急驰而来。驰到近处,见马上乘客穿的都 是御前侍卫服色,一共是十六人,没到寺前,十六人便都翻身下马,列队走近,当先二人 正是张康年和赵齐贤。张康年一见韦小宝,大声说道:「都……都……大人,你老人家好!」他 本想叫「都统大人」,但见他穿着僧袍,这一句称呼只好含糊过去。当下十六人一齐向他 拜了下去。 韦小宝大喜,道:「各位请起,不必多礼。我天天在等你们。」葛尔丹见这十六人都是品 级不低的御前侍卫,对韦小宝却如此恭敬,均想:「这小和尚果然有些来历。」清制总兵 是正二品官,一等侍卫是正三品,二等侍卫正四品。张康年等官阶虽较总兵为低,但他们 是皇帝的亲卫,对外省的武官并不瞧在眼裏,只对马总兵微一点头招呼,便向韦小宝大献 殷勤。 葛尔丹见这些御前侍卫着力奉承韦小宝,对旁人却是视若无覩,心中有气。哼了一声,道 :「走吧,我可看不惯这等不要脸的样子。」一行人向晦聪方丈一拱手,下山而去。 韦小宝邀众侍卫入寺中。张康年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皇上有密旨。」韦小宝点了点 头。到得大雄宝殿,张康年取出圣旨宣读,却只是几句官样文章,皇帝赐了二万两银子给 少林寺。修建僧舍,重修佛像金身,又册封韦小宝为「辅国奉圣禅师」。晦聪和韦小宝叩 头拜谢。献过茶後,韦小宝邀过张康年、赵齐贤二人到自己禅房中叙话。张康年道:「皇 上吩咐,要韦大人尅日启程,前往五台山。」这事早在韦小宝意料之中。点头应道:「遵 旨。」 张康年从怀中取出一道密旨,双手奉上。说道:「皇上另有旨意。」韦小宝跪下磕头,双 手接过,见是火漆印密封了的,寻思:「不知皇上有甚麽吩咐。圣旨上写的字,他认得我 ,我不认得他。既是密旨,可不能让张赵他们得知,还是去请教方丈师兄为是。他决不能 泄漏了机密。」於是拿了密旨,来到晦聪的方丈石室,说道:「方丈师兄,皇上有一道密 旨给我,请你指点。」将密旨封套拆开,裏面是个摺叠的手卷,画着四幅图画。 第一幅画着五座山峯,韦小宝认得便是五台山。在南台顶之北。画了一座庙宇,「写着清 凉寺」三字。他在清凉寺多日,这三个字倒是识得的。第二幅是一个小和尚走进一座庙宇 ,庙额上写的也是「清凉寺」三字。小和尚身後跟着一群僧侣,众僧头顶写着「少林寺和 尚」五字。韦小宝倒也识得。第三幅画的是大雄宝殿,一个小和尚居中而坐,面目宛然便 是韦小宝,但身披大红袈裟,穿了方丈法衣,旁边有许多僧人侍立。韦小宝瞧着画中的小 和尚,和自己实在相像,越看越觉有趣。不觉笑了出来。第四幅画中这小和尚跪在地下, 侍奉一个中年僧人。这僧人相貌清癯,正是出家後法名行痴的顺治皇帝。 除了四幅图画外,密旨中更无其他文字。原来康熙雅擅丹青,知道韦小宝识字有限,便画 图下旨。这四幅图画说得也明白不过,是要他到清凉寺去做住持,侍奉老皇帝。韦小宝先 觉有趣,随即喜悦之情消灭。暗暗叫苦:「做小和尚也还罢了,又要去做老和尚,那可糟 糕之至了。」 晦聪微笑道:「恭喜师弟,皇上派你去住持清凉。清凉寺乃庄严古刹,建於北魏孝文帝时 ,比少林寺尤早。师弟出主大寺,必可宏宣佛法,普渡众生,昌我大教。」韦小宝摇头苦 笑,说道:「这住持我是做不来的,一定搞得笑话百出,一塌胡涂。」晦聪道:「圣旨中 画明要师弟带一群本寺僧侣。师弟可自行挑选。大家既是你相熟的晚辈,自当忠心辅佐, 决无疏虞,师弟大可放心。」韦小宝呆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皇帝思虑周详,当 时派自己来少林寺出家,早就安排下了今日之事。让自己在少林寺住了半年有余,得与群 僧相熟,以便挑选合意僧侣,同赴清凉,老皇帝既已出家,决不愿由侍卫官兵保护,说不 定竟然来个不别而行,从此再也找他不到。少林僧武功卓绝,由自己率领了保护皇帝,比 之侍卫官兵是稳妥得多了。 何况此事乃是天大机密,皇帝若是派遣侍卫官兵去保护五台山的一个和尚,必定沸沸扬扬 。传得举世皆知。众侍卫中,也必有识得老皇帝的。由一个少林僧入主清凉,却是十分寻 常,以前清凉寺的住持澄光,本就是少林寺的十八罗汉之一。又想:「倘若小皇帝起初就 命我去清凉寺出家,仍是太过引人注目,到少林寺来转得一转,就不会有人疑心了。」想 到此处,对康熙的布置不由得大是钦服。 当下回去禅房,取出一万两银票,命张康年等分赏给众侍位卫。张赵二人,没想到韦小宝 做了和尚,还是这等慷慨,喜出望外,赞道:「自古以来,大和尚赏银子给皇帝侍卫的, 只有你韦大人一位,当真是空前绝後,前无古人,後无来者。」韦小宝笑道:「大和尚是 没有,小和尚就有。」张康年低声道:「韦大人,皇上派你办甚么大事,我们不敢多间。 你有甚麽差遣,尽管吩咐好了。给你办事就是给皇上办事,大夥儿一样的奋勇争先。」赵 齐贤道:「倘若韦大人要办甚麽事,一时不得其便,我们或许可以稍尽微力。比方………比方 说,韦大人若是要取少林寺中的武功秘本,我们就来放火烧寺,一塲大乱,韦大人就可乘 机下手。」张康年吃吃而笑,悄声道:「是啊,这叫做乘火打刦,混水摸鱼。」 韦小宝一怔,随即明白:「是了,他们一定在猜想皇上派我来少林寺做和尚,到底有何用 意,这次交来的密旨之中,又说了些甚么,他们知道皇上好武,派我来少林寺出家,自然 是盗取武功秘本了。」笑了一笑,也低声道:「两位放心!这个………我已经得手啦。」张赵 二人大喜,一齐躬身请安,道:「皇上洪辐齐天,韦大人精明干练,恭喜你立此大功。」 赵齐贤道:「要不要让我们给你带出去?庙裏和尚若有疑心,韦大人尽可解衣给他们搜查。 」韦小宝笑道:「那倒不用。你们去同奏皇上,就说我谨奉圣旨,已将图画牢牢记住,用 心办事,请皇上放心。」两人应道:「是。」赵齐贤比较聪明,想了片刻,已明白其中道 理,道:「原来这些武功秘诀都是图谱,韦大人看熟後牢牢记住。」张康年也即省悟,赞 道:「那是更加好了,若是将秘本盗了出去,终究………终究不如那个最好,看过後记住,却 是神不知鬼不觉。那也全仗韦大人天生的绝顶聪明,像我这种蠢才,就记不住。」韦小宝 见他们又误会他所说图画是少林寺武功图谱,心下暗暗好笑,说道:「张兄不必太谦,在 寺裏慢慢的看,一天两天不成,十天半月终於记住了。」两人齐声称是,心想你在寺中半 年有余,少林派武学的图谱一定记了不少。 两人告辞出去。韦小宝想起一事,道:「刚才在山门外遇见一批人,你们可知是甚么来历? 」张赵二人道:「不知。」韦小宝道:「你们快去查查。这群人来到少林,鬼鬼祟祟,看 样子也是想偷盗寺中的武功秘本。尤其那个总兵官,不知是谁人的部下,他身为朝廷命官 ,为何意图坏了皇上的大事,实是大逆不道,存心造反。你们查到是何人主使,倒是一件 大功劳。」二人喜道:「这个容易,他们下山不久,一定追得上。总兵官有名有姓,一查 便知。」原来韦小宝明知那马总兵是吴三桂部下,却故意诬陷,假作不知他来历,让一众 御前侍卫查知,禀告皇上邀功,远胜於自己去诬告。 韦小宝又道:「跟这夥人在一起的,有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她们正在找寻另一个大约十六 岁模样的美貌姑娘。这两个女子和这件逆谋大事牵涉极多。你们去设法详细查明,这两个 女子叫什么名字,是什麽出身来历。查明之後,送封信来。」这一番话自然是假公济私了 。他差皇帝的侍卫去追查自己的心上人,他们贪图赏金,定然落力办事。御前侍卫要查什 么案子,普天下官府都是奉命差遣,如此雷厉风行的追查,岂有找不到綫索之理? 张赵二人拍胸担保,定当查个水落石出,以报韦大人提拔之恩、知遇之德、重赏之惠。众 侍卫辞去後,韦小宝去见方丈,说道既有皇命,明日便须启程赴清凉寺。 晦聪方丈道:「自当如此。师弟生具宿慧,妙悟佛法,只可惜相聚之日无多,又须分别, 未能多所得益,想是缘尽於此。不知师弟要带同那些僧侣同去?」韦小宝道:「般若堂首座 澄观师侄是要的,罗汉堂的十八名师侄是要的。」此外又点了许多名和他说得来的僧侣, 一共凑齐了三十六名。 晦聪并无异言,将这三十六名少林僧都叫了来,说明晦明禅师要去住持五台山清凉寺,叮 嘱他们随同前去,护法修持,听由晦聪禅师吩咐差遣,不可有违。 次日一早,韦小宝带来三十六僧,与方丈等告别,向五台山而去,来到山下,他独自去看 双儿。双儿在民家寄居,和他分别半年有余,乍看之下,惊喜交集,虽早听张康年转告, 主人已在少林寺出家,也不知哭了多少塲,这时亲眼见到他光头僧袍,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笑道:「好双儿,你为什麽哭?怪我这些日子没有来瞧你,是不是?」双儿哭道: 「不………不是的。你………你………相公出了家………」韦小宝拉住她右手,提了起来,在她手背上 轻轻一吻。笑道:「傻丫头,相公做和尚是假的。」双儿又喜又羞,连耳根子都红了。韦 小宝细看她脸,见她容色憔悴,瘦了许多,身子却长高了些,更见婀娜清秀,微笑道:「 你为什么瘦了?天天想着我,是不是?」双儿红着脸,想要摇头,却慢慢低下头来。韦小宝 道:「好了。你快换了男装,跟我去吧。」双儿大喜,也不多问,当即换上男装,仍是扮 作个书僮模样。 一行人一路无话,不一日来到五台山下,刚要上山,只见四名僧人迎将上来,当先一名老 僧合十问道:「众位是少林寺来的师父吗?」韦小宝点了点头。那老僧道:「这一位想必是 法名上晦下明的禅师了?」韦小宝又点了点头。四僧一齐拜倒,说道:「得知禅师前来住持 清凉,众僧侣不胜之喜,已在山下等侯多日了。」原来康熙另行差人颁了密旨给清凉寺的 住持法胜,派他去长安慈云寺作住持,一等少林僧来,便即交接,长安慈云寺此清凉寺大 得多,法胜甚是欣喜,派了四僧在五台山下迎接。 韦小宝等来到清凉寺中,与法胜行了交接之礼。众僧俱来参见。玉林、行痴和行癫三僧却 不亲至,只是由玉林写了个疏文,呈给住持。韦小宝请澄通读了,原来三僧正在坐关,依 着庙中规矩,写疏文参见新主持。 法胜次日下山,西去长安,韦小宝便是清凉寺的一寺之主了。好在种种仪节规矩都有澄光 等僧随时指点,他小和尚做起老和尚来,倒也似模似样,并无差错。 那日韦小宝与双儿在清凉寺中逐走来侵犯的敌人,救了合寺僧侣的性命,众僧都是亲见, 这时见他忽然出家剃度,又来清凉寺作住持,无不奇怪,但他於本寺有恩,各僧心下绝无 不服之意。韦小宝命双儿也剃了光头,扮作了小沙弥,住在方丈的禅房之外一间小室之中 。 来清凉寺作住持,第一件事自是要保护老皇爷的周全,他一问执事僧,知道玉林、行痴、 行癫三僧仍旧住在後山的小庙,当下也不过去打扰,和澄心大师一商议,便命人在距小庙 半里之处的东南西北四方,各结一座茅庐,派八名少林僧轮流在茅庐中当值。 诸事一定,日日夜夜便想起那个绿衣女郎来,无聊之中,便找了澄观来,要他教授破解那 女郎武功的诸种法门。他学武原无耐心,只是和澄观拆解招式,口中说的是「那位女施主 」,心中想的是「那位女施主」,总算也可稍慰相思之情。如此学了数月,居然将各种拆 解的招式一一学会。韦小宝大赞澄观:「老师侄,你给少林寺立下了大功。那两位女施主 若是再到少林寺去罗苏,不论使甚麽希奇古怪的招式,咱们都有法子拆解抵挡。她们要想 抢你这般若堂首座之位,那可是千难万难了。」澄观辛苦了大半年,身上瘦了十余斤,才 换得这几句评语,心中欣慰,不言可喻。 韦小宝苦等张康年和赵齐贤送信来,好知道那绿衫女郎的姓名来历,可是竟无半点消息, 又想:「我服了洪教主的『毒龙易筋丸』,若是一年之内不送一部经书去神龙岛,毒性发 作起来那可不是玩的。算起来也只剩下两个月了。」他百无聊赖,独自在五台山到处乱走 ,心中想的只是那绿衫女郎,行到一条山溪之畔,见一株垂柳在风中不住晃动。心想:「 这株树若是那个姑娘,老子自然毫不客气,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她一定不依,使一招昆 仑派的『千岩竞秀』,接连向我拍上八掌。那也没什麽大不了,老子便用一招『云蒸霞蔚 』,大大方方的化去。澄观老和尚说这一招要使得举重若轻,方显得名门正派武功的风范 。我管他妈的甚麽名门不名门,正派不正派?这一招发出,跟着便是一招『泾渭分明』, 左手抓她左手,右手抓她右手,牢牢擒住,那是杀我的头也不放开了………」 他心中想得高兴,手上便一招一式的使了出来,噗噗两声,双手各自抓住一根柳枝,忽听 得一人粗声粗气的道:「你瞧这小和尚在发癫!」韦小宝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见有三个黄 衣喇嘛,正在向着他指指点点的说笑。韦小宝脸上一红,一时之间,只道自己心事给他们 看穿了,堂堂清凉寺的大方丈,却在荒山无人之处,想着要抓住一个美丽姑娘拖了走,实 在也太丢脸,当即回头便走。 转过一条山道,迎面又过来几个喇嘛。五台山上喇嘛庙甚多,韦小宝倒也不以为意,只是 有了适才之事,他不愿和喇嘛们正面相对,转过了头,假意观赏风景,任由那几名喇嘛从 身後走过去。却听得一名喇嘛说道:「上头的法旨,要咱们无论如何得在今日午时之前赶 上五台山,那真是急如星火,可是上得山来,甚麽玩意都没有。那不是开玩笑麽?」另一名 喇嘛道:「上头这样安排,总是有用意的。呼克图师兄,你是舍不得大同府那个小娘儿, 是不是?」 韦小宝听了也不在意,对这几个喇嘛反而有了些好感,心想:「这些喇嘛喝酒逛窑子,倒 不假正经。老子真要出家,宁可做喇嘛,不做和尚。」回到清凉寺中,只见澄通侯在山门 口,一见到他,立即迎了上来,低声道:「师叔,我看情形有些不大对头。」韦小宝见他 脸色郑重,忙问:「怎么?」 澄通招招手,和他沿着石级,走近寺侧的一个石峯之上。韦小宝一瞥眼间,只是南边一团 团的无数黄点,凝神一看,那些黄点都是身穿黄衣的喇嘛,没有一千,也有九百。这些喇 嘛三五成群,分布於树丛山石之间。韦小宝吓了一跳,道:「这许多喇嘛,干甚麽哪?」澄 通向西一指,道:「那边还有。」韦小宝转眼向西,果然也是成千喇嘛,一堆堆的或坐或 立。这时目光自东向西照来,白光闪烁,可以见到这些喇嘛身上都带着兵刃。韦小宝更是 吃惊,道:「他们带着兵刃,莫非…莫非…」眼望澄通。澄通点了点头,缓缓点头,说道: 「师侄猜想,也是如此。」 澄通今年还只二十四岁,在少林寺十八罗汉中年纪最轻,武功也是最低,但既能名列十八 罗汉,在少林寺中也算是佼佼者了。他为人精明干练,颇有治事之能,晦聪方文有意让他 多经历练之後,他日继承少林寺的住持,只是不知他於佛学的修悟、武功的进境是否能与 日俱深而已。上次在清凉寺保护行痴後回到北京,韦小宝就和他言谈十分投机,这次清凉 寺中的大小事务,大半倒是托他经办的。 韦小宝转向北方、东方望去,每一边都有成千喇嘛,再细加观看,但见喇嘛群中有些披了 深黄袈裟,自是一队队的首领了。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至少有四五千人。」澄通道: 「三百二十五名首领,一共是四千零八十二名喇嘛。」韦小宝赞道:「真有你的,数得这 么清清楚楚。」澄通道:「那怎麽辨?」韦小宝无言可答。遇上面对面的难事,要他撒谎驱 人,溜之大吉,那是他的拿手好戏,现在对方调集四千之众,团团围困,显然一切筹划得 十分周详,再要冲出重围,那是行军打仗之事,他可是一点也不懂了,听澄通这么问,也 问:「那怎麽办?」 澄通道:「瞧对方之意,自是想掳刦行痴大师,多半要等到晚间,四方合围进攻。」韦小 宝道:「干麽现下不进攻?」澄通道:「五台山上喇嘛的黄庙和咱们中原释氏的青庙向来和 好,咱们青庙庙多僧多,台顶十大庙,台外十大庙,黄庙的喇嘛虽然霸道,却也不敢欺压 咱们。若是日间明攻,势必引起各青庙的声援。」韦小宝道:「那么咱们立刻派人出去, 通知各青庙的主持,请他们派了和尚出来,大夥儿和众喇嘛决一死战,有分教:五合山和 尚鏖兵,青庙僧大战慈喇嘛。」 第六九回妙计脱困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澄通摇头道:「五台山上各青庙中的僧人十之八九不会武功,就是会武的,功夫也都平平 ,没听说有甚麽好手。」韦小宝道:「那麽他们是不肯来加援手的了?」澄通道:「赴援的 也不会没有,只怕是徒然送了性命而已。」韦小宝道:「难道咱们投降?」他斗志不坚,打 不过就想投降。澄通道:「咱们投降不打紧,行痴大师势必给他掳刦了去。这些喇嘛大举 而来,志不在小,必有重大图谋。」 韦小宝心想:「这位行痴大师的身份,不知少林群僧是否知悉。」问道:「他们大举前来 掳刦行痴大师,到底是何用意?数月之前就曾来过一次,幸得众位将他们吓退。这一次来的 人数却多得多了。」澄通沉吟道:「这位行痴大师定是大有来历之人,不是牵涉到中原武 林的兴衰,便与释氏青庙黄庙之争有重大关连。此中原由澄心师兄没说起过。师叔既是不 知,我们更加不知道了。」 韦小宝想起身上怀有皇帝亲笔御札,可以调遣文武官员,说道:「眼下事情紧急,我们少 林僧武功虽高,可是寡不敌众,三十七个和尚,怎敌得过他四千多名喇嘛?我须得立刻下山 求救。」澄通道:「只怕远水救不着近火。」韦小宝道:「那麽咱们护送行痴大师,冲了 出去。」澄通点头道:「看来只有这个法子。咱们三十七名少林僧,再加上师叔的僮儿, 要抵挡四千名喇嘛的进攻那是万万不能,但要从空隙中冲出,却也不是甚麽难事。」韦小 宝道:「就只怕行痴大师和他师父玉林大师不肯,他们说生死都是一般,逃不逃出没甚麽 分别。」澄通皱眉道:「这就须请师叔劝上一劝。」 韦小宝道:「要劝服行痴大师,还有法子,要劝得动那玉林老和尚,老子可是服输啦,这 叫做老鼠拉龟,没下嘴的地方。」一眼向下望去,只见一群群喇嘛散坐各处,似乎杂乱无 章,却又是分布得十分均匀,所有上下山的通道之上,更是人数众多,眼见天色一黑,这 四千多喇嘛一涌而上,清凉寺中的和尚只有大叫「我佛慈悲」的份儿,心想:「他妈的, 老子做什么和尚,若是做了喇嘛,这当儿岂不是得意洋洋,用不着担半点心事?」 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一条计策,不由得心中一喜,当下不动声色,说道:「 我回禅房去睡他妈的一觉。」澄通一愕,心想:「事情如此紧急,怎地你去睡觉?」韦小宝 不再理他,迳自回寺入房。 过不到半个时辰,果然澄心、澄观、澄光、澄通四僧一齐前来求见。韦小宝让四人入房, 眼见各人脸有惊惶之色,料想澄心等也都见到了喇嘛大集的情景,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 呵欠,懒洋洋的道:「各位来此何事?」澄心道:「山下喇嘛聚集,显将不利本寺。愿闻方 丈师叔应付之策。」韦小宝道:「我想了半天,想不出甚麽好主意,只好睡觉了。那个玉 林老和尚曾经说道:『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清凉寺倘若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刦难 逃。』大夥儿在刦难逃,只好逆来顺受,刀来颈受,人家一刀砍来,用脖子去顶他一顶, 且看那刀子是否锋利,砍不砍得进去。」澄心等三僧知道他是信口胡扯,澄观却信以为真 ,说道:「这些刀子看来甚是锋利,我们的脖子是抵不住的。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 ,倒是不错。可是刀来颈受,未免过份。当年达摩祖师,也没教人只挨刀子不反抗,否则 的话,大家也不用学武了。」韦小宝点头道:「依澄观师侄之见,刀来颈受是不行的?」澄 观道:「不行,若是拳来胸受,脚来腹受,倒还可以。」原来他内功深湛,对方向他拳打 足踢。只须运起内功,自可将人拳脚反弹出去。韦小宝道:「那些喇嘛好像都带了戒刀禅 杖,不知有何法子,说得他们不用兵刃?」 澄观一呆,道:「这些喇嘛只怕不可理喻,要他们放下屠刀,似乎非一朝一夕之功。」韦 小宝道:「这就难了,不知四位师侄,有何妙策?」澄心道:「为今之计,只有大夥儿保了 玉林、行痴、行癫三位,乘隙冲出。他们旨在掳刦行痴大师,寺中其余僧侣不会武功,谅 这些喇嘛也不会加害。」韦小宝道:「好,咱们去跟那三位老和尚说去。」 当下率领了四僧,来到後山小庙。小沙弥通报进去,玉林等听得住持到来,当即出门迎迓 。一见之下,玉林、行痴、行癫都是大为错愕,三僧只知新住持是一位年纪甚轻的少林寺 高僧,不料竟然是他。玉林和行痴登时便即明白,那是出於皇帝的安排,用意是在保护父 亲,但释家规矩甚严,住持是一庙之主,玉林等以礼参见。韦小宝恭谨还礼,一同进了禅 房。玉林讲他在中间的蒲团坐下,余人两旁侍立。韦小宝心中大乐:「老子中间安坐,老 皇帝站在旁边服侍,就是小皇帝也没这般威风。」强忍笑容,说道:「玉林大师、行痴大 师两位请坐。」玉林和行痴坐了。 玉林说道:「方丈大师住持清凉,小僧等未来亲参,有劳方丈大驾亲降,甚是不安。」韦 小宝道:「好说。小衲知道三位不喜旁人打扰,所以一直没来看你们。若不是今日发生了 一件大事,小衲还是不会来的。」他常听老和尚们自己谦称为「老衲」,心想自己年纪小 ,便自称「小衲」。众僧听他异想天开,杜撰了一个称呼出来,不觉暗暗好笑,玉林道: 「是。」却不问是何大事。韦小宝道:「澄光师侄,请你给三位说说。」玉林知道新住持 法名晦明,也知少林寺「晦」字辈比「澄」字辈高了一辈,但眼见这小和尚油头滑脑,却 对这位庄严慈祥的有德老僧口称「师侄」,还是心下一怔。 澄光恭恭敬敬的应了,便将寺周有数千喇嘛重重围困等情说了。玉林闭目沉思半晌,睁开 眼来,说道:「请问方丈大师,如何应付。」韦小宝道:「这些喇嘛僧在本寺周围或坐或 立,只是观赏风景,别无他意,这裏风景清雅,他们来游山玩水,也是有的。」行癫忍不 住说道:「若是观赏风景,不会将本寺团团围住,好几个时辰不去。他们定是想来捉了行 痴师兄去。」韦小宝道:「小衲心想天下青庙黄庙,都是我佛座下的释迦一派,他们就算 要请行痴大师去,那也必是仰慕三位大师佛法深湛,要请你们去喇嘛庙讲经说法。说不定 众喇嘛仰慕我中土佛法,大家不做喇嘛,改做和尚,也是大有可能。」 澄观道:「方丈师叔,那麽他们为什么都带了兵器呢?」韦小宝合十道:「他们带了禅杖戒 刀,声势汹汹,或许真是想杀本寺僧侣之头。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们自当 刀来颈受,这叫做我不给人杀头,谁给人杀头?阿弥陀佛,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有生故有 灭,有头故有杀。佛有三德,是为大定、大智、大悲。众喇嘛持刀而来,我们不闻不见, 不观不识,是为大定;他们举刀欲砍,我们当他刀即是空,空即是刀,是为大智;一刀刀 将我们的光头都砍下来,大家呜呼哀哉。是为大悲。」他在寺中日久,听了不少佛经中的 言语,便信口胡扯一番。澄观这:「方丈师叔,这大悲的悲字,恐怕是慈悲之悲,不是悲 哀之悲。」 韦小宝微笑道:「师侄也说得是,想我佛割肉喂鹰、杀身饲虎,实在是大慈大悲之至。那 些喇嘛虽然凶顽,比之恶鹰猛虎,总是要好些,那麽我们舍身以如恶喇嘛之愿,也是大慈 大悲之心。」澄观合十道:「师叔妙慧,令人敬服。」韦小宝道:「昔日玉林大师曾有言 道,『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刦难逃。』我们一齐 在恶喇嘛刀下圆寂,同登西方极乐世界,倒也有趣得紧。」 众僧面面相觑,均想韦小宝的话虽然也是言之成理,毕竟太过迂腐,恐怕是错解了佛法。 澄光、澄通又觉这些言语与他平素为人全然不合,料想他说的是反话,多半是要激得玉林 与行痴自行出言求救。众僧默然半晌。行癫突然大声道:「师父曾说,西藏喇嘛要捉了师 兄去,乃是想虐害万民,要占这花花世界。我们自己的生死不打紧,千千万万百姓都受他 们欺侮压迫,岂不是大大的罪孽?师父曾道,咱们决不能任由他们如此胡作非为。」 韦小宝点头道:「师兄这番话很是有理,比之小衲所见,又高了一层。只是眼下喇嘛势大 ,咱们只怕寡不敌众。」行癫道:「我们保护了师父师兄,冲将出去,料想恶喇嘛也挡不 住。」韦小宝道:「就恐怕争斗一起,不免要杀伤众喇嘛的性命。阿弥陀佛,我佛有好生 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杀人一命,如拆八级宝塔。释家诸戒,首戒杀生。这便 如何是好?」行癫道:「是他们要来杀人,我们是迫不得已,但求自保。能够不杀人,当然 最好,可也不能眼睁睁的束手待毙。」 忽然门外脚步声响,少林僧澄觉快步走了进来,说道:「启禀方丈师叔,山下的众喇嘛刚 才一齐上山,又逼近了约摸一百丈,停了下来。」韦小宝道:「为甚麽上了一段路,却又 停下?恐怕是忽受我佛感化,生了悔悟之心,明白了回头是岸的道理。」行癫大声道:「不 是的,不是的,他们只待天一黑,便一股作气,冲进来了。」原来行癫昔年是八旗军正黄 旗的大将,后来做了顺治的御前侍卫之首,进关时身经百战,深知行军打仗之法。 韦小宝道:「待他们一进本寺大雄宝殿,见到我佛如来的庄严宝相,忽然悬………悬甚么勒马 ,也是有的。」行癫怒道:「你这位小方丈,实在胡……胡……唉,不会的。」他本想说「实 在胡涂」,总算想到不可对方丈无礼,话到口边,忽然悬崖勒马。 玉林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众人辩论,眼见行癫额头青筋迸现,说话越来越大声,微微一笑 ,道:「行癫,你自己才实在胡涂。方丈大师早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你又何必多虑? 」行癫一怔,道:「啊,原来方丈大师早有妙策。」韦小宝愁眉苦脸,道:「我妙策是没 有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家都说冲出去的好,那么咱们就冲出去吧!」行癫和澄心 等一齐称是。韦小宝道:「那么大家收拾收拾,一等天黑。他们还没动手,咱们先冲了下 去。向东冲到阜平县县城,这些喇嘛再恶,总不敢公然来攻打县城。」行癫等又都称善。 行痴忽然说道:「我是不祥之身,上次已为我杀伤了不少性命。就算这次逃出了危难,他 们死心不息。多造杀业,终无已时。」 行癫道:「师兄,这些恶喇嘛想将你绑去,残害天下百姓。」行痴叹道:「我是世间祸胎 ,等得他们到来,我当众自焚其身,让他们从此死了这条心,也就是了。」行癫急道:「 皇……皇……不,师兄,那是万万不可,我代你焚身便是。」行痴微徽一笑,道:「你代我焚 身,有何用处?他们只是要捉了我去,有所挟制而已。」 众僧默然半响,玉林道:「善哉,善哉!行痴已悟大道,这才是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 地狱』的真义。」韦小宝心中骂道:「臭和尚,他说的是真义,我说的便是假义了。」玉 林又道:「待会众喇嘛到来,老衲和行痴一同焚身,方丈大师和众位师兄不可阻拦。」韦 小宝和众僧面面相觑,尽皆骇然。行痴缓缓说道:「昔日攻城掠地,生灵涂炭,扬州十日 、嘉定三屠,天下皆受荼毒,小僧早巳百死莫赎。今日得为黎民舍身,亦不过以偿当年罪 孽之万一。倘若再因小僧一人,争斗不息,多伤人命,那是更增我的罪孽了。我意已决, 还请各位护持,成此因缘,若能由此而感化了众位喇嘛,去恶向善,更是一件好事。」说 着站起身来,向韦小宝及少林五僧合十躬身。 澄心等见他神色,显是心意甚坚,难以进言,只得辞了出来,回到文殊殿中。韦小宝招集 三十六名少林僧,说知此事。众僧都道,两位大师要自焚消孽,那是万万不可,事到临头 ,只好以武力阻止。韦小宝道:「大家都是要保护三位大师周全,是不是?」众僧齐道: 「是!」韦小宝道:「那也不难。大家听我的话。你们三十六位,现下冲出寺去,齐攻东 路,装作向山下突围,可是难以成功,又退回寺中,不过须得顺手牵羊,擒拿四五十名喇 嘛上来。」澄心道:「方丈之意,是否将这些喇嘛作为人质,使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若是 如此,那么所擒拿的喇嘛位份越高越好。」 韦小宝道:「要擒拿大喇嘛恐怕不容易,不免多有杀伤,咱们只捉几十个小喇嘛也就够了 。」众僧不明他的用意,但方丈有命,便都奉令出寺。过不多时,只听得山腰裏喊声大作 。韦小宝站在鼓楼上观看,见三十六名少林僧冲入喇嘛群中,刀光闪动,打了起来。 这三十六名僧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寻常喇嘛自然不是敌手,冲了数十丈後,挡路的喇 嘛愈聚愈多。澄心等拳打足踢、掌劈揩戳,顷刻间打倒了数十人。澄心高声叫道:「敌人 势大,冲不出去,暂且回寺,再作道理。」他内力深厚,这几句呼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 鸣响。澄通也纵声叫道:「冲不出去,如何是好?」澄心叫道:「大家捉些喇嘛回去,叫他 们有所顾忌,不敢胡乱害人。」众僧或双手各抓一名喇嘛,或肩上抗了一名,转身入寺。 澄心与澄光断後,又点倒了数人。但听得喇嘛阵後有人,以藏语传令。众喇嘛呐喊叫骂, 却不追来。 韦小宝笑嘻嘻的在寺门前迎接,一点人数,擒来了四十七名喇嘛。回到文殊殿中,韦小宝 道:「把这些家伙全身衣服剥光了,每人点上十八处穴道,都去锁在後园柴房之中。」 众僧均觉方丈这道法谕颇为异想天开,当下,将四十七名喇嘛都剥得赤条条地,身上加点 穴道,锁入柴房。 韦小宝道:「世间诸色相,皆空皆无。无我无人,无和尚,无喇嘛。空即是色,色即是无 。和尚即喇嘛,喇嘛即和尚。诸位师侄,大家脱下袈裟,穿上喇嘛的袍子吧!」众僧都是 一愕。韦小宝大声叫道:「双儿,你过来,帮我扮小喇嘛。」双儿候在殿外,听他叫唤, 当即进殿,检了一件最小的喇嘛袍子,助他换上。韦小宝身材矮小,穿了仍是太大,便拔 出匕首,将袍子下摆和衣袖都割下了,腰间束上衣带,勉强将就,带上喇嘛冠,宛然便是 个小喇嘛。对双儿道:「你也扮个小喇嘛。」 澄光问道:「师叔改穿喇嘛服色,不知有何用意?」澄观道:「难道咱们向喇嘛投降,改归 黄教吗?」韦小宝道:「非也!大家扮作喇嘛,涌到後边小庙,将玉林、行痴、行癫三个和 尚捉住,点了他们穴道,再将他们换上喇嘛衣衫…………」澄通听到这裏,鼓掌笑道:「妙计 ,妙计!咱们几十个假喇嘛黑夜中向山下冲去,众喇嘛难分真假,那就难以阻拦了。」众 僧一齐称善,登时笑逐颜开。澄心道:「如此冲将出去,不须多所杀伤,最是上策。」澄 光踌躇道:「只不过冒犯了行痴大师他俩三位,未免不敬。」韦小宝道:「阿弥陀佛,救 人三命,胜造三七二十一级浮屠。小小冒犯,胜於烈火焚身。」澄光道:「师叔说得是。 」当下众僧一齐脱下僧袍,换上喇嘛衣衫。众僧平生谨守戒律,端严庄重,这时却跟着韦 小宝做此胡闹之事,眼见穿上喇嘛衣衫之後形相古怪,人人忍不住好笑。韦小宝道:「各 人把僧袍包了,带在身上,脱困之俊,又再换过。冲下山後,若是失散,齐到阜平县吉祥 寺会齐。」 韦小宝命双儿收拾了银两物事,包作一包,负在背上。堪堪等到天色将黑,韦小宝道:「 大家在脸上涂些香灰尘土,每人手中提一桶水,这就动手吧!」众僧依言抹脸,提了水桶 兵刃,齐向山後奔去。来到小庙之外,众僧唏哩花拉,高声呐喊,向庙中冲去。 玉林、行痴、行癫三人已决意自焚,在院子中堆了柴草,身上浇满了香油,只待众喇嘛攻 到,向他们说明舍身自焚用意,便即点火。那知众喇嘛说来便来,事先竟没半分朕兆,待 听到「呜噜呜噜,花差花差」似藏语非藏语的怪声大作,数十名喇嘛已冲进庙来。玉林朗 声道:「众位稍待,老衲有几句话说………」蓦地裏当头一桶冷水浇将下来,跟着数十桶冷水 一齐泼到三人身上。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别说三人来不及点火自焚,就算已经点着了, 也被立时浇熄。双儿纵身过去,先点了行癫穴道。行痴不会武功,玉林武功不弱,却不愿 出手抗御,混乱中都被点了穴道。众僧七手八脚,脱下三人僧袍,将喇嘛袍服套上。韦小 宝向双儿一努嘴,双儿取过烛台,便将院中堆着的柴草烧了起来。韦小宝见行癫的黄金杵 放在殿角,想取了带走,不料金杵沉重,竟然提之不动,澄通伸手一把抓起。韦小宝手一 挥,众僧将行痴等三僧拥在中间,向东冲了下去。 只奔出数十丈,小庙中黑烟与火光巳冲天而起,原来这大堆柴草上也淋满了香油,极易着 火。山腰闻众喇嘛见到火起,大声惊叫,登时四下大乱,领头的喇嘛派人上来救火。火把 光下见到韦小宝等众僧,都道是自己人,混乱之中,又有谁来盘问阻挡? 众僧来到山下,已将大队喇嘛抛在路後,回头向山上望去,但见火光烛天,那座小庙已烧 穿了顶。澄通道:「这座小庙一烧,他们又找不到行痴大师,只道他巳烧死在小庙之中, 就此息了这条心,再也不来滋扰,倒是一件好事。」澄光点头道:「师弟之言有理。」韦 小宝命澄观将行痴等三人身上穴道解了,说道:「多有得罪,还请莫怪。」 行痴等刚才穴道被点,动弹不得,耳目却是无碍,瞧了经过情形,早明白是少林僧设法相 救。行癫大声喝采,说道:「妙计,妙计!大夥儿轻轻易易便选了出来。方丈大师,你是 救我们性命,多谢你还来不及,谁来怪你?」行痴决意焚身治孽,行癫忠心耿耿,只好陪着 殉主,但心中毕竟是不愿就此便死,此时得脱大难,自是欢喜之极。行痴微笑道:「不伤 一人而化解此事,的是难能可贵。」 忽听得迎面山道上脚步声响,大队人快步奔来。澄通道:「师叔,有大批喇嘛杀过来了。 」韦小宝道:「咱们便向前冲去,咀裏叽哩咕噜一番,见到他们时脸上露出笑容,伸手向 山上指去,总之不可与他们动手。」众僧一齐遵命,连行痴和玉林也都点头。韦小宝心中 大乐:「老皇爷听我号令,老皇爷的师父也听我号令。」众僧将行痴护在中间,沿着大道 奔去。 只见山坳後冲出一股人来,手执灯笼火把,却不是喇嘛,都是朝山进香的香客,颈中挂了 黄布袋,袋上写着「虔诚进香」等等大字。一众少林僧奔到近处,均是一呆,澄通等早已 住口,澄观等头脑不大灵敏的,却还是在乱叫「杜撰藏语」。香客中走出一名汉子,大声 喝道:「你们干什麽的?」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韦小宝一见之下,心中大喜,认得他 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当即奔上,叫道:「多大哥,你瞧小弟是谁?」 多隆一怔,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灯笼,移到他面前一照。韦小宝向他挤眉弄眼,哈哈大笑 。多隆惊喜交集,道:「是………是韦兄弟,你………你怎么在这裏?又扮作个小喇嘛模样?」韦 小宝笑道:「你又怎麽到了这裏?」说话之间,多隆身後又有一群香客赶到,带头的香客却 是赵齐贤。韦小宝一看,这些香客都是御前侍卫所扮,其中倒有一大半相识。众侍卫围了 上来,嘻嘻哈哈的十分亲热。 韦小宝低声问多隆道:「皇上派你们来的?」多隆低声道:「皇上和太后到五台山来进香, 现下是在灵境寺中。」韦小宝惊喜交集,道:「皇上到五台山来了?那好极了!好极了!」 心想:「那老婊子也来干什么?老皇爷恨不得杀了她。」 过了一会,又到了一批骁骑营的军官士兵,也都扮作了香客。韦小宝问:「这次从北京到 五台山来的,共有多少香客?」多隆低声道:「除了咱们御前侍卫之外,八旗骁骑营、前锋 营、护军营也都随驾来此。」韦小宝道:「那怕不有三四万官兵?」多隆道:「一共是三万 二千多人。」韦小宝道:「护驾诸营的总督是谁?」多隆道:「是康亲王。」韦小宝笑道 :「那也是老朋友了。」向赵齐贤招招手,等他走近,说道:「赵大哥,请你去禀报康亲 王,我要调动人马,办一件大事,事情紧急,来不及向他请示了。」 赵齐贤应命而去。跟着骁骑营正黄旗都统察尔珠也到了。韦小宝道:「多老哥,都统大人 ,有数千西藏嘛喇,定是得知了皇上进香的讯息,刻下团团围住了清凉寺,造反作乱。你 们两位应即去把这干反贼拿下了,这可是一件大大的功劳。」两人大喜,齐向韦小宝道谢 ,说道:「韦大人常常送功劳给我们,真是何以克当。」韦小宝道:「大家忠心替皇上办 事,分什么彼此?这叫做有福同享,有难共当。」两人当即传下令去,把守四周山道,点齐 猛将精兵,向山上杀去。韦小宝大声叫道:「圣上仁慈英明,有好生之德,你们只须擒拿 反贼,不可多伤人命。因为圣上是鸟生鱼汤,不是差劲的皇帝。」一众侍卫、亲兵齐声答 应。韦小宝直到现在,还不知「鸟生鱼汤」乃是「尧舜禹汤」,总之知道这碗汤是大大的 好汤,凡是皇帝,听了无不十分欢喜。他这几句话,却是叫给老皇爷听的,心想今日老小 皇帝父子相会,多拍老皇帝马屁,此之拍小皇帝马屁更为灵验有效。 他转身走到行痴跟前,说道:「三位大师,咱们身上衣服不伦不类,且到前面金阁寺去换 过衣衫,找个清静的所在休息,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人打扰了三位清修。」行痴等点头 称是。 一行人又行数里,来到金阁寺中。韦小宝一进寺门,便取出一千两银票,交给住持,说道 :「暂借宝刹休息,一切不可多问。问一句话,扣十两银子。一句不问,这一千两银子都 是香金。若是问了一百零一句,你倒找我十两,不折不扣,童叟无欺。」那住持乍得巨金 ,又惊又喜,当即诺诺连声,问道:「师兄要………」话到口边,突然一怔,忙改口道:「 ………要喝杯茶了。」忽忽入内端茶。他本来想问「师兄要不要喝杯茶?」总算尚有急智,临 时改口,省下了十两银子。 韦小宝进寺暗传号令,命百余名御前侍卫在金阁寺四周护卫,又差两名侍卫去奏报皇上: 「奴才韦小宝职责重大,不敢擅离,在金阁寺候驾。」一名侍卫道:「启禀韦总管,咱们 做臣子的,该当前去叩见皇上才是,不能等皇上过来见你。」韦小宝双手一摊,笑道:「 没有法子。这一次只好坏一坏规矩了。」两名侍卫答应了,转过身来、都伸了伸舌头,心 道:「好大的胆子,连性命也不要了。」当即奔去奏报。 众僧换过衣衫,坐下休息,只听得山上杀声大震,侍卫亲兵巳在围捕众喇嘛。扰攘了一个 时辰,声音渐歇。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突然间万籁俱寂,但闻数十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来到寺外而止。跟着靴声橐橐,一群人走进寺来。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到了。」拔出匕 首,执在手中,守在行痴的禅房之外,脸上自是摆出一副忠心护主,万死不辞的模样,单 以外表而论,行癫的忠义勇烈,亦是远远不如了。 脚步声自外而内,十余名身穿便装的侍卫快步过来,手中都提着灯笼,站在两旁。一名侍 卫低声喝道:「快收起刀子。」韦小宝退了几步,以背靠门,喝道:「禅房裏众位大师正 在休息,谁都不可过来罗苏。」只见一位身穿蓝袍的少年走了过来,正是康熙。 韦小宝这才还刀入鞘,抢上叩头,低声道:「皇上大喜。老………老法师在裏面。」康熙颤声 道:「你给我………给我通报。」转身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待众侍卫退出後,韦小宝在禅房门上轻击两下,说道:「晦明求见。」过了好一会,内无 应声。康熙忍不住抢上一步,在门上敲了两下。韦小宝摇摇手,示意不可说话,康熙将已 到口边的「父皇」一声叫唤强行忍住。又过良久,只听得行癫说道:「晦明禅师,我师兄 精神困倦,恕不相见。他身入空门,尘缘已了,请你转告外人,不可妨他清修。」韦小宝 道:「是,是,请你开门,只见一面便是。」行癫道:「我师兄之意,此处是金阁寺,大 家是客,不奉方丈法旨,还盼莫怪。」 韦小宝转头向康熙瞧去,见他神色凄惨,心想:「你说我在这裏不是方丈,不能叫你开门 ,那么我去要本寺方丈来叫门,那也容易得紧。」正想转身去叫方丈,康熙已自忍耐不住 ,突然放声大哭。 韦小宝心想:「若要本寺於丈来叫开了门,倒有逼迫老皇帝之意,倒还是软求的好。」双 手在胸口猛鎚数下,跟着也大哭起来,一面乾号,一面叫道:「我在这世上是个没爹没娘 的孤儿,孤苦伶仃的,没人疼我。做人还有什么乐趣?不如一头撞死了倒还乾净。」他本是 假哭,但想到自己父亲不知是谁,母亲又沦落在妓院之中,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倾泻而 出,当真哭得悲切异常。康熙听得他大哭,初时不禁一愕,跟着又哭了起来。 只听得呀的一声,禅房门开了,行癫站在门口,说道:「请小施主进来。」康熙大喜,直 冲进房,抱住行痴双脚,放声大哭。行痴轻轻抚摸他头,说道:「痴儿,痴儿。」眼泪也 滚滚而下。玉林和行癫低头走出禅房,反手带上了门,对站在门外的韦小宝瞧也不瞧,迳 行出外。行癫似乎觉得太过无礼,走了十几步後,回头叫了声:「方丈。」 韦小宝正在凝神倾听禅房内行痴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说话,对行癫也没理会,只听得康熙 哭着叫道:「父皇,这可想死孩儿了。」行痴轻声说了几句,隔着房门便听不清楚。其後 康熙止了哭声,两人说话都是极轻,韦小宝一句也听不见·他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将房门推 开一綫,侧耳去听,只得在门外等侯。 过了好一会,隐约听到康熙提到「端敬皇后」四字,韦小宝心想:「上次老皇帝叫我转禀 小皇帝,不可难为了老婊子,我捺下了这句话没说,不知老皇帝现下是否回心转意?」後来 听得行痴说道:「『永不加赋』四字,非牢牢记住不可,这是………」韦小宝心想:「『永不 加赋』是他妈的什麽东西,却这样要紧。」再过一会听得行痴说道:「今日你我一会,已 是非份,误我修为不小。此後可不能再来了。」 康熙没有作声。行痴又道:「你派人侍奉我,虽是你一番孝心,可是出家人历练魔刦,乃 是应有之义,侍奉我太过周到,也是不宜………」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只听行痴大声道:「你 这就去罢,好好保重身子,爱惜百姓,便是向我尽孝了。」康熙似乎恋恋不舍,不肯便走 。 只听脚步声响,走向门边,韦小宝急忙退後几步,眼望庭中。呀的一声,房门打开,行痴 携着康熙的手走出门外,微微一笑。父子两人对望片刻,康熙牢牢握住父亲的手。行痴道 :「你很好,此我好得多。我很放心。你也放心!」轻轻挣脱了他手,退入房内,关上了 门。又过片刻,喀的一响,巳上了闩。 康熙扑在门上,又是呜咽不止。韦小宝站在旁边,陪着他流泪。康熙哭了一会,料想父亲 再不会开门,却也不肯就此便去,拉了韦小宝的手,和他并肩坐在庭前阶石之上,取出手 帕,拭了眼泪,抬头望着天上白云,出了一会神,说道:「小桂子,父皇说你很好,不过 不要你服侍了。父皇说臣子们护持得太周到,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说到「出 家人」三字,眼泪又流了下来。 韦小宝听说老皇爷不要他再服侍,开心之极,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喜色,说道:「想害老 皇爷的人很多,皇上总得想个法子,暗中妥为保护。」康熙道:「那是一定要的。那些恶 喇嘛,哼,他奶奶的,到底有何阴谋诡计?」他本来只会说一句「他妈的」,数月不见,却 多了一句「他奶奶的」。韦小宝道:「师父,你又多了一句骂人的话。」康熙脸上露出一 丝微笑,道:「是我妹子从侍卫们那裏学来的。她和太后都跟着上了山………」说到这裏,脸 色一沉,道:「父皇不想接见她们。」韦小宝点了点头。 康熙道:「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刦持父皇,企图挟制於我,叫我事事听他们的话。哼,那有 这麽容易?小桂子,你很好,这一次救了父皇,功劳不小。」 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早就料到,派弟子到这裏做和尚,本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 奴才也没什么功劳,皇上不论差谁来办,谁都能办的。」 第七○回刺客行凶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康熙道:「那也不然。父皇说你能体会他的意思,不伤一人而得脱危难。」韦小宝道:「 奴才见到老皇爷要点火自焚,说什么舍身消孽,那可真把我吓得魂灵出窍,屁滚尿流。」 康熙惊道:「什么点火自焚?舍身消孽?」韦小宝说了经过,只把康熙听得全身出了一阵冷 汗。韦小宝道:「只是奴才情急之下,将老皇爷淋了一身冷水,那可是大大的不恭敬了。 」康熙道:「你是护主心切,很好,很好。」 他沉默半晌,回头向禅房门看了一眼,说道:「老皇帝吩咐我爱惜百姓,永不加赋。这句 话你先前也传过给我了,这一次老皇爷又亲口叮嘱,我自然是永不敢忘。」韦小宝问道: 「永不加赋是什麽东西?」康熙微微一笑,道:「赋就是赋税。明朝那些皇帝用兵打仗,穷 奢极欲,钱不够用了,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缴赋税。明朝的官又贪污得厉害,皇帝要加赋一 千万两,大小官儿们至少多括二千万两。百姓本已穷得很了,朝廷今年加赋,明年加税, 百姓那裏还有饭吃?田裏收成的谷子麦子,都让做官的拿了去,老百姓眼看全家要饿死,只 好起来造反。这叫做官逼民反。」 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原来那倒是做皇帝、做官的不好。」康熙道:「可不是吗?明 朝崇祯年间,普天下百姓都没饭吃,所以东也反、西也反。杀平了河南的,陕西又反;镇 压了山西的,四川又反。这些穷人东流西窜,也不过是为活命。明朝亡在这些穷人手裏, 他们汉人说是流寇作乱。其实什么乱民流寇,都是朝廷逼出来的。」韦小宝道:「原来如 此。老皇爷要皇上永不加赋,天下就没有流寇了。皇上鸟生鱼汤,铁桶似的江山,万岁万 岁万万岁。」康熙道:「尧舜禹汤,谈何容易?不过我们满洲人来做中国皇帝,总得要强过 明朝那些无道昏君,才对得起天下百姓。」 韦小宝心想:「天地会、沐王府那些朋友们说到满清鞑子占我汉人江山,没一个不恨得牙 痒痒地。可是小皇帝却说明朝的皇帝不好。倒还是他鞑子皇帝好,看来一个人自称自赞, 总是有的。」康熙又道:「父皇跟我说,这几年来他闭关静修。回思昔年的所作听为,常 常惭愧得汗流挟背。明朝崇祯是给流寇李自成逼死的,吴三桂来向我们太清借兵,打败了 李自成,给明朝皇帝报了大仇。可是汉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反而拿咱们看作仇人,你 说是什么缘故?」韦小宝道:「想是他们胡涂。本来天下胡涂人多,聪明人就少了。又或 者是他们忘恩负义。」 康熙道:「那倒不然,汉人说我们是胡虏,是外国人,占了他们花花江山。清兵入关之後 ,到处杀人放火,害死了无数百姓,那也令他们恨咱们满洲人入骨。」韦小宝本是汉人, 可是康熙赐他作了正黄旗的满洲人,跟他说起来,便「咱们、咱们」的,当他便是满洲人 一般。其实说到国家大事,韦小宝什么都不懂。只是康熙甫与父亲相会,心中激动,想到 父皇的谆谆叮嘱,便拉住了这个小亲信讲论起来。韦小宝道:「我在扬州之时,也听得从 前清兵杀人的惨事。」康熙叹了口气,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人不计其数,那是 我们大清所做下的大大恶事。我回京之後,便下旨免了扬州和嘉定的三年钱粮。」韦小宝 心想:「扬州人三年不用交钱粮,大家口袋里有钱,丽春院的生意要大大兴旺了。怎么想 个法子,叫小皇帝派我去扬州办事?我去瞧瞧妈妈,叫她不用做婊子了,自己开他三家妓院 ,老子做老板。大赌十日,也来个『扬州十日』。」正想得高兴,康熙问道:「小桂子, 你说好不好?」韦小宝忙道:「好,好极了,这样一来,大家有饭吃,谁也不会造反了。」 康熙道:「虽然大家有饭吃,却也未必没有人造反。你出京之时,叫侍卫们送了一个人来 ,说是王屋山的逆贼,我巳亲自问过了他几次。」韦小宝心中一惊,忙站起身来,说道: 「皇上吩咐奴才不可多管闲事,以後不敢了。」康熙道:「你坐下,这件事办得很好,那 也不是闲事,今後还得大大的多管。」韦小宝道:「是,是。」心下莫名其妙。康熙低声 道:「我命侍卫来传旨申斥你,乃是掩人耳目,别让反贼有了防备。」 韦小宝大喜,纵身一跳,这才坐下,低声道:「奴才明白了,原来皇上怕吴三桂这反贼惊 觉。」康熙道:「吴三桂是否已有反意,现下还拿不定,不过他早有不臣之心,欺我年幼 ,不把我放在眼裏。」韦小宝道:「皇上使点小小手段出来,教他知道厉害,吴三桂他奶 奶的,有什麽了不起?皇上伸一个小指头儿,就杀他一个横扫手军,高山流水。」康熙微笑 道:「这两句成语用得不好,该说伸一个小指头儿就横扫千军,杀他个落花流水。」韦小 宝道:「是,是,是。奴才做了几个月和尚,学问半点也没长进,以後常常服侍师父,用 起成语来就扫横千军,教人家听个落花流水。」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心中郁抑稍减,低 声这:「吴三桂这厮善能甩兵,手下猛将精兵,着实不少,倘若真的造反,和福建耿精忠 ,广东尚可喜三藩连兵,倒也是辣手得很,咱们只能慢慢来,须得谋定而後动,一动手就 得叫他奶奶的吴三桂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康熙勤奋好学,每日躬亲政务之余,由翰林学士侍讲,侍读经书诗文,只是诗云子曰,先 王圣贤读得多了,突然说几句「他奶奶的」、「屁滚尿流」倒也颇有调剂之乐,他今日见 到父皇,本是又喜又悲,但亲近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摒诸门外,不知今後是否再能相见, 心中实在难受之极,幸得韦小宝出言有趣,稍解抑郁,又谈到了除逆定乱的大事,便激发 了胸中雄心。 他站起身来,在庭中走了几步,双手各取了两块石头,排列在地,说道:「汉军四王,东 边的、南边的、西边的,要分了开来,不能由他们联在一起,还有个定南王孔有德,这家 伙幸好死了,只留下个女儿,那倒容易对付。」说着轻轻一脚,踢开了一块知头,说道: 「耿精忠有勇无谋,不足为虑,只须不让他和台湾郑氏联盟便是。」一脚又踢开一块石头 ,说道:「尚可喜父子不和,两个儿子兄弟间又势成水火,自相倾轧,料他无能为力。」 将第三块石头踢开了,只留下一块最大的石头,对住了怔怔出神。 韦小宝忽道:「皇上,这是吴三桂?」康熙点点头。韦小宝骂道:「这臭贼,自己不死,却 累得我万岁爷为你大伤脑筋。皇上,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康熙哈哈大笑,童心大起, 当真拉开裤子,便在那石头上撒尿,笑道:「你也来。」韦小宝大笑,也在石头上撒尿, 笑道:「这一回书,叫做『万岁爷高山流水,小桂子………小桂子………』」突然想到说书先生 说三国故事,有一回书叫做「关云长水淹七军」,便道:「小桂子水淹七军。」康熙更是 好笑,缚好裤子,笑道:「那一日咱们当真捉了这臭贼来,便在他身上撒尿。」韦小宝见 小皇帝对吴三桂甚是憎恨,心下暗喜,咱们跟沐王府这塲赌赛,可是赢了大半。」 康熙坐回阶石,只听得庙外脚步声甚响,虽然无人喧哗,显是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韦小 宝道:「看来他们已把那些恶喇嘛都捉了来。皇上真是洪福齐天,凑巧之极。刚好这时候 赶到,把这些恶喇嘛一网打尽。」康熙道:「那倒不是凑巧,我是得到你的密报,派人查 察,得讯之後,急速赶来,却已慢了一步,让这些恶喇嘛惊动了圣驾,若不是你机灵,我 可是终身遗恨无穷,罪不可逭了。」韦小宝奇道:「我没给你什麽密报啊。」 康熙道:「我派侍卫到少林寺传旨,说是见到了一个蒙古王子,几个喇嘛,又有几名武官 。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康熙道:「你吩咐他们暗中查察,这几人办事倒也得力 。一查之下,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作葛尔丹,是蒙古准葛尔部的,那武官叫作马宝,是吴 三桂那厮手下的总兵。他们和喇嘛勾结谋叛。意欲不利於父皇。」韦小宝一拍大腿,道: 「果然如此,我见他们鬼鬼崇崇,不是好人,倒不知那狗官是吴三桂的部下。」其实那些 人的姓名来历他早巳得知,要赵齐贤等查察,意在诬陷吴三桂,想不到竟会引得小皇帝赶 到五台山来。 康熙道:「这三夥人後来分了手。侍卫张康年跟踪喇嘛,听到他们大集人手,要到五台山 来捉拿一位重要人物。他不知事情重大,又跟了好几天,这才回京奏知。我一听之下,岂 有不急?当即火速启程,只是皇帝出京,罗裹罗嗦的仪注一大套,还是迟到了一天。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原来吴三桂这反贼如此大胆,竟敢派遣喇嘛来得罪老皇爷,那…那 不是公然造反了麽?」康熙嘘了一声,道:「小声!我只知他手下的总兵和这些喇嘛结伴同 行,毕竟他是否就此造反,现下还不能确知。」韦小宝道:「一定反!一定反!如果他是 好人,怎会差遣他手下大将,去和喇嘛们阴谋暗害老皇爷?」康熙道:「他自然不是好人。 」心下沉吟,缓缓的道:「不过我年纪还小,行军打仗,还不是他的对手,最好咱们再等 几年,等我再长大些,等他又老了些。那时再动手,就可操必胜。小桂子,你不必性急, 多过一天,对咱们就多一分好处,对他便多一分坏处。」 韦小宝急道:「倘若他老得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康熙微笑道:「那是他的运气。」顿 了一顿,说道:「父皇刚才特地叮嘱我,能够不用兵打仗,那是最好,一打上仗,不论胜 败,兵卒死伤,那是不用说了,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听以吴三桂如果早早死了 ,等不到我去动手,虽然不大好玩………」他微微一顿,韦小宝接口道:「简直大大的不好玩 。」康熙一笑。道:「对於百姓兵卒,却是一件好事。小桂子,你想玩,几时我带你去辽 东打熊,打老虎。」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妙极!」 康熙眼望禅房之门,轻轻的道:「我六岁那年,父皇就曾带我去辽东打围,现在………」慢慢 走到门边,手抚木门。泫然欲涕。过了一会,跪倒在地,拜了几拜,低声道:「父皇保重 ,孩儿去了。」韦小宝跟着跪拜。 康熙走到大雄宝殿,康亲王杰书带着骁骑营都统察尔珠,御前侍卫正总管多隆,以及索额 图等随驾大臣那候在殿中,一见皇帝出来,都跪下参见。康熙手一摆,群臣站起,偷眼见 小皇帝眼圈甚红,显是大哭过一场,心下均感诧异。皇帝年纪虽小,但识见卓广,此时已 远出群臣之上,朝中大臣都对他畏中带敬,人人不敢稍存轻他年幼之心。小皇帝居然会哭 ,倒是一件奇事。又见韦小宝脸上也有泪痕,均想:「定是皇上这个亲信少年逗得皇上哭 了,两个少年不知搞些甚麽玩意。」要知顺治在五台山出家,康熙瞒得极紧,纵是至亲的 妹子建宁公主也不让知道,群臣自然更加不知。 康亲王上前奏道:「启奏皇上,查得有数千名喇嘛,在清凉寺外罗嘈争闹,不知何故,现 下俱已擒获在此,候旨发落。」康熙点点头,道:「把为首的带上来。」察尔珠押上三名 老喇嘛,都是身穿黄袍,披了大红袈裟,其中二人身上带伤,三人都带了足镣手铐。三名 喇嘛不知康熙是当今皇帝,神态十分倔强,口裏叽哩咕噜说个不休。熙康突然叽哩咕噜的 也说了起来,群臣都吃一惊,谁都不知皇上居然会说藏语,其实这些喇嘛是蒙古喇嘛,不 是西藏的,康熙和他们说的是蒙古语,说了一会,三名喇嘛俯首不语,似乎已经屈服。康 熙道:「带他们到旁边房裏去,朕要密审。」多隆道:「是。」上前在三名喇嘛身上点了 七八处穴道,将三人半抱半拖,拉入殿旁一间经房之中。康熙向韦小宝招招手,两人走入 经房。韦小宝反手带上了房门,拔出匕首,在三名喇嘛眼睛、喉头、鼻孔、耳朵各处不住 比划。康熙用蒙古话大声问了几句,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态恭顺,一一回答。 两人一问一答,说了良久。韦小宝一听康熙声音大了起来,脸上稍有怒色。便出匕首去威 吓,若是康熙神色温和,他就笑嘻嘻的站在一旁,向喇嘛点头鼓励,康熙前後盘问了将及 一个时辰,才命侍卫将三名喇嘛带出,叫韦小宝又关上了门,沉吟道:「这可有些奇怪了 。」韦小宝不敢打断他思路,站在一旁不语。 康熙又想了一会,说道:「小桂子,父皇在这裏出家,这事有几个人知道?」韦小宝道:「 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知道这事的有老皇爷的师父玉林大师,他师弟行癫大师。本来有个 太监海大富,他已经死了。清凉寺原来的住持澄光大师似乎并不知情,只知老皇爷是一位 大有来头的人物。除此之外,只有老……老……那个太后了。」康熙点头道:「不错,知道此 事的,世上连父皇自己在内,也不过六个人,可是我刚才盘问蒙古喇嘛,他说是奉了西藏 拉萨的达赖活佛之命,到清凉寺来接一位和尚去西藏,我细细盘问,清凉寺中那位和尚是 何等人物,拉萨活佛接他去干甚么,反反覆覆的问来问去,他确是不知,最後说好像这位 和尚懂得密宗的许多咒语,活佛要他去说了出来,好光大密宗的佛法。这自然是胡说八道 ,不过瞧他样子,也不是说谎,多半人家这样骗他,他就信以为真。」 韦小宝道:「是,那西藏活佛是否知道老皇爷的真正身份,现下是难以明白,不过那个挑 拨活佛来冒犯老皇爷的人,恐……恐怕知道内情。」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突然害怕起来, 说道:「皇上,奴才可守口如…如甚么的,知道事关重大,连做梦也没说过半句。」康熙道 :「你自然不会说,我是信得过的。玉林和行癫两位大师自然也不会说。少林寺的晦聪方 丈就算猜到了一些,他是有德高僧,也决不会向人吐露,算来算去,只有那…那老…老贱人 了。」韦小宝道:「对!对!一定是她,一定是这老…老…」他本想说「老婊子」,在皇帝 面前真,毕竟有些不敢。 康熙沉吟道:「她在慈宁宫中,暗藏一个假扮宫女的男人,那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假。 她日日夜夜所担心的,是事情败露。她知道她杀害端敬皇后之事,父皇恨之入骨,父皇虽 然出了家,还是派遣海大富回宫去查察此事。你知道其中详情,又是在我身边。哼,这老 贱人那裏睡得着觉 ?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只有谋害了父皇,谋害了我,再杀了你,你 才得平安。」 韦小宝心想:「老婊子和神龙教早有勾结,她既知老皇爷末死,一定去禀报了洪教主。看 来这些喇嘛来到五台山,还和洪教主有关。」只是他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这件事可 不能跟皇上说。康熙见他脸色有异,问道:「怎么?」 韦小宝忙道:「奴才心想……心想……皇上的推想半点不错,一定是这老……太后说出去的。她 不是常去喇嘛庙烧香拜佛麽?」满洲人崇信喇嘛,人人去喇嘛庙拜佛,本来平常之极,但此 时康熙听来,更无怀疑,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说道:「这贱人害死我亲生的 母后,又害得父皇出了家,叫我成为一个无父无母之人。我……我……我不将这贱人千刀万剖 ,难出心头之气。可是……可是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为难,这件事却如何是好?」 韦小宝心想:「老皇爷不许你杀老婊子,可没不许我杀。就算他不许我杀,老子是他方丈 ,只能我向他下令,不必听他号令。不过这件事说穿可就不灵了。」说道:「皇上不必烦 心。这太后作恶多端,终究没好下场。皇上你睁开龙目,张开龙耳,等着就是了。」 康熙何等聪明,已明其意,向他凝视半晌,点了点头,道:「不错。这贱人作恶多端,终 究不会有好下塲。」他在经房中踱来踱去,说道:「眼前之计,须得不让众喇嘛再来冒犯 父皇。最好咱们派一个靠得住的人去做西藏活佛。普天下喇嘛都归他管,那时自是再无後 患。」 韦小宝吓了一大跳,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别弄假成了真。皇上一出口,那就难以 挽回,可得抢在头裏。」忙道:「皇上,这西藏活佛,我是万万不做的。」康熙哈哈大笑 ,说道:「你倒机灵。其实做西藏活佛有甚么不好?他管的地方此吴三桂的云南还大,做活 佛就是做西藏王。」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我宁可在你身边做小太监,一做活佛,再也难以跟你在一起。西 藏王也好,东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这几句倒不是假话。他和康熙相处 日久,两人年岁相若,言谈投机,虽然一个是小皇帝,一个是小太监,已如好朋友一般, 若是远远分开,心中也真不舍。 康熙笑道:「地藏王菩萨的名字也乱说得的 ?」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向察尔珠和多隆道 :「你二人办事得力,肤有赏赐。」察尔珠和多隆大喜,磕头谢恩。康熙道:「朕崇信佛 法,果然这几年来上体天心,菩萨保佑,国家平安,万民康乐。韦小宝在这裏作肤替身, 代我出家为僧,大大有功。」韦小宝也磕头谢恩。 康熙道:「现在韦小宝作肤替身已满,随我回宫,轮到察尔珠出家两年,不过不是做和尚 ,而是做五台山大喇嘛。你挑选二千名骁骑营的得力军士,一起跟你做喇嘛。分驻山上十 间大喇嘛寺。众军出家期间,饷银加倍发给,另有恩赐。」察尔珠一怔,虽然不大愿意, 也只好谢恩。康熙道:「为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众人守口如瓶,不得泄漏, 否则军法从事,不假宽贷。多隆将五合山的众喇嘛都锁拿回京,圈禁起来。派人去告知达 赖括佛,说道皇上请这些喇嘛去北京崇扬佛法,明宣教义。过得七八十年,待得佛法昌盛 ,便送他们回西藏。」他说一句,察尔珠和多隆便应一句。 韦小宝心下甚喜:「老子逃出生天,从此不做和尚了。」又想:「这些喇嘛再过得七八十 年,还有命图家么?他们大胆冒犯老皇爷,皇上宽洪大量,不杀他们的头。监禁一世,那是 大大的便宜了。」 康熙又道:「韦小宝,升你为骁骑营正黄旗都统,仍兼御前侍卫副总管。察尔珠,你大喇 嘛做得好,回京之後,派你去做提督。」两人又都谢恩。 韦小宝也不怎样,心想正都统、副都统反正都是这麽一会事。察尔珠却十分喜欢,要知京 中大官极多,骁骑营都统不过得皇帝亲信,单是骁骑营一营,八旗各有一个都统,便有八 个都统,见到亲王贝勒、将军大臣,都得躬身请安,除了饷银之外,又没甚麽油水,一放 到外省去做提督,那可威风八面,财源广进了。 其时天巳黎明,康熙吩咐去清凉寺拜佛。来到寺外,只见刀枪抛了一地,草闻石上溅满血 渍,可见昨晚擒拿众喇嘛时一场激战,着实打得厉害。康熙入寺参拜了如来佛和文殊菩萨 ,便到後山顺治参禅的小庙去察看,但见焦木残砖。那座小庙早巳焚毁一空,几尊佛像也 都烧成了焦炭。康熙暗暗心惊:「倘若父皇昨晚没有逃出,竟然便烧在庙中,我……我……」 一时不敢再往下多想,吩咐索颉图施白银一万两,重修小庙。他知父亲不愿张大其事,所 以银子也不便多给。 回到大雄宝殿,众少林僧都过来相见。他们知道这位小施主大有来头,说不定还是亲王贝 勒。群僧虽不趋炎附势,但他布施巨金,重修小庙,都合十称谢。澄通等也看出,那些假 扮香客的随从之中,有许多人身具武功。康熙来到父亲出家之地,不愿便去,说道:「我 想在宝刹借住三五天,不知使得麽?」韦小宝道:「大施主光降,求之不得………」突然间砰 的一声巨响,泥沙纷纷而下,大雄宝殿顶上已穿了一洞,白影一晃,一团白色的物事直堕 而下,却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僧人,手持长剑,向康熙扑去,叫道:「今日为大明天子复仇! 」 康熙急忙退后,多隆、察尔珠、康亲王等因在皇帝之旁,都未携带兵刃,大惊之下,都向 那人抓去。那人左手衣袖一振,一股强劲之极的厉风鼓荡而出,多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稳, 同时向後摔出去。 澄心、澄光等齐叫:「不可伤人。」出手阻搁。那僧人又是袍袖一拂,少林寺澄字辈的僧 人武功修为可等了得,各施绝技,一一化开,可是众僧的虎爪功、龙爪手、拈花擒拿手、 擒龙功等等,却也没能抓住了他。众僧大骇之下,都是心念一闪:「天下有如此人物!」 那白衣僧更不停留,又是一剑向康熙刺来。康熙背靠佛座供桌,已无可再退,暗道:「我 命休矣!」 韦小宝急跃而上,在康熙身前一挡,波的一声,这一剑刺在他胸口,长剑一弯,竟没刺入 ,韦小宝胸口剧痛,他早拔出匕首在手,回手一挥,已将敌剑斩为两截。 那白衣僧一呆之下,澄观叫道:「不可伤我师叔!」一掌向他右肩拍落。白衣僧抛去断剑, 反掌一碰。澄观只觉胸口热血翻涌,眼前金星乱冒。 白衣僧赞道:「好功夫!」他接了澄观这一掌後,眼见四周高手甚众,适才这一剑刺不进 小和尚身中,更是大为骇异,当下不敢恋战,右手一长,已抓住韦小宝领口,突然间身子 拔起,从殿顶的破洞窜了出去。这一下去得快极,殿上空有三十六名少林高手,竟是没一 人来得及阻挡。 澄心、澄光等急从破洞中跟着窜上,但见後山白影晃动,已在数十丈外,这人轻功之佳, 实是匪夷所思。 群僧眼见追赶不上,但本寺方丈被擒,追不上也得追,三十六僧大呼追去,只晃眼之闻, 那团白色人影早巳翻过山坳。 韦小宝被他提着疾行,犹似腾云驾雾一般,一棵棵大树在身旁掠过。只觉越奔越高,心中 说不出的害怕:「这贼秃一剑刺我不死,一定大大不服气。他要改用别法,且看万丈高峯 上掷将下来,我这小贼秃会不会死?」突然那白衣僧一松手,将韦小宝掷下。 韦小宝大叫一声,跟着背心着地,却原来只是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的瞧着他,说道:「 听说少林派有一门护体种功,刀枪不入,想不到你这小和尚倒会。」韦小宝听她语音清亮 ,带着三分娇柔,微感诧异,看她脸时,只见雪白的一张瓜子脸儿,双眉弯弯,凤目含愁 ,竟是个美貌女子,约摸三十来岁年纪,只是剃了光头,顶有香疤,原来不是和尚而是尼 姑。 韦小宝心中一喜:「尼姑总比和尚好说话些。」忙欲坐起,只觉胸口一痛,气血翻阻,却 是适才给她刺的一剑,虽仗宝衣护身,未曾刺入肌肤,但她内力太强,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啊哟」一声,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的道:「我道少林神功有甚麽了不起,其实也不过如此。」韦小宝道:「不瞒 师太说,清凉寺的大雄宝殿之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罗汉堂首座,有的是般若堂首 座……哎唷……哎唷……个个都是少林派中一等一的头挑高手。他俩三十六人敌不过你师太一个 人,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师太为师,当真是高上百倍。」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韦小宝更是精通其中三昧。那白衣尼虽是武学中登峯造极 的大高手,听了这几句话,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问道:「你叫甚麽名字?在少林 寺学艺几年了?」 韦小宝心想:「她从大雄宝殿顶上跃入,行刺皇上,说要为大明天子复仇。眼下我落入她 手。和她亲近亲近,是为上策。只不过不知她跟天地会是友是敌,还是暂不吐露的为妙。 」便道:「我是扬州穷人家的孤儿,爹爹给满洲兵杀死了,从小给卖进了皇宫去做小太监 ,叫做小桂子。後来………」 白衣女尼听到他的名字,沉吟道:「小太监小桂子?好像听过你的名字。鞑子朝廷有个奸臣 鳌拜,是给一个小太监杀死的,那是谁杀的?」韦小宝忙道:「是……是我杀的。」白衣尼将 信将疑,道:「当真是你杀的?那鳌拜武功很高,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你怎么杀他得了?」 韦小宝慢慢坐起,说了擒拿鳌拜的经过,如何小皇帝下令动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鳌拜剌 了一刀,如何将香灰撒入他的眼中,後来又如何在囚室之中刺他肚腹。这件事他已说过几 逼,每多说一次,油盐酱醋便多加上一些。 白衣尼静静听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倘若当真如此,庄家那些寡妇们可真要多 谢你了。」韦小宝喜道:「你老人家说的是庄家三少奶奶她们?她早谢过我了,还送了一个 丫头给我,叫作双儿,这时候她一定急死啦,她……」白衣尼问道:「你又怎地识得庄家的 人了?」韦小宝据实而言,最後道:「你老人家若是不信,可以去叫双儿来问问她。」白衣 尼道:「你知道三少奶和双儿,那就是了。怎么又去做了和尚?」 韦小宝心想老皇爷出家之事,最好还是隐瞒,道:「康熙皇帝派我作他替身,到少林寺出 家,後来又派我做清凉寺方丈,也不过一年光景。少林派的武功我学得很少,其实就算再 学几十年,把甚么韦陀掌、般若掌、拈花擒拿手等等都学全了,在你老人家眼前,那也是 毫无用处。」白衣尼突然脸一沉,道:「你既是汉人,为甚麽认贼作父,舍命去保护皇帝? 真是生成的奴才胚子!」 韦小宝心中一寒,觉得这句话实在不易回答,当时这白衣尼行剌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 挡,可全没想到要讨好皇帝,只觉康熙是自己世上最亲近之人,就像是亲哥哥一样,无论 如何不能让人杀了他。 白衣尼冷冷的道:「满洲鞑子来抢咱们大明天下,还不算最坏的坏人,最坏的是为虎作伥 的汉人,只求自己荣华富贵,甚麽事都做得出。」说着眼光射到韦小宝脸上,缓缓的道: 「我把你从这山峯上抛下去,你的护体种功还管不管用?」 韦小宝大声道:「当然不管用。其实也不用将我抛下山去,只须轻轻在我头顶一掌,我的 脑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块。」白衣尼道:「那麽你讨好鞑子皇帝,还有甚麽好处?」韦小宝大 声道:「我不是讨好他。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他……他又说过要永不加赋,爱惜百姓。咱 们江湖上的好汉子,义气为重,要爱惜百姓。」其实他对康熙义气倒确是有的,爱惜百姓 甚么,却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眼前性命交关,只好抬出这顶大帽子来抵挡一阵。 白衣尼脸上闪过一阵迟疑之色,问道:「他说过要永不加赋,爱惜百姓?」韦小宝忙道:「 不错,不错。也不知说过几百遍了。他说鞑子兵进关之後大杀百姓,大大的不该,甚麽扬 州十日,嘉定三屠,简直是禽兽畜生做的事。他心裏不安,所以……所以要上五台山来烧香 拜佛,还下旨免了扬州、嘉定三年钱粮。」白衣尼点了点头。韦小宝又道:「鳌拜这个大 奸臣害死了许多忠良,小皇帝不许他害,他偏偏不听,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杀他。师太, 你若是杀了小皇帝,朝廷裏的大事就由太后作主了。这个老婊子坏得不得了,你要杀鞑子 ,还是去杀了太后这个老婊子的好。」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 俗无礼的言语。」韦小宝道:「是,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後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说 半句粗俗的言语。」 白衣尼抬头瞧着天上白云,不去理他,过了一会,问道:「太后有甚麽不好?」韦小宝心想 :「太后做的坏事,跟这师太全不相干,我得胡诌些罪名在她头上。」说道:「太后说现 在是大清的天下,应当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坟墓都掘了,看看坟裏有甚麽宝贝,又说天 下姓朱的汉人都不大要得,应当家家满门抄斩,免得他们来抢回大清的江山……」白衣尼大 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时石屑纷飞,厉声道:「这女人好恶毒!」 韦小宝道:「可不是吗?我劝小皇帝道,这种事万万做不得。」白衣尼哼了一声道:「你有 甚麽学问,说得出甚麽道理,劝得小皇帝信你的话?」 韦小宝道:「哈哈,我的道理可大着哪。我说,皇上,一个人总是要死的。阳间你们满洲 人掌权,你可知阴世的阎罗王是汉人还是满人?那些判官、小鬼、牛头、马面、无常鬼,是 汉人还是满人?他们个个是汉人。你在阳间欺压汉人,总有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 说,小桂子,亏得你提醒。所以太后那些坏主意,小皇帝一句也不听,反说要颁下银两, 大修大明皇帝的坟,从洪武爷爷的修起,一直修到崇祯皇帝,对了,还有甚麽福王、鲁王 、唐王、桂王。我记不清那许多皇帝。」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但见一滴滴眼泪从她白袍上滚下,滴在草上,过了好一会,她伸衣袖一拭泪水,说道:「 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无过,反而有极大功劳,要是我………要是大明列代皇帝的陵墓都教这 ………恶女人给掘了………」说到这裏,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她站起身来,走到一块悬崖 之上。 韦小宝大叫:「师太,你………你千万不可………不可自寻短见。」说着奔将过去,拉住了她衣 角。 白衣尼回头道:「胡闹!我为什麽要寻短见 ?「韦小宝道:「我见你很是伤心,怕你一时 想不开。」白衣尼道:「我若是自寻短见,你回到皇帝身边,从此大富大贵,岂不是好?」 韦小宝道:「不,不!我做小太监,是迫不得巳,鞑子兵杀了我爸爸,我怎能认贼作………作 那个爹?」白衣尼点点头,道:「你倒也还有良心。」从身边取出十几两银子,交给他道: 「给你作盘缠,你回扬州本乡去吧。」韦小宝心想:「我赏人银子,不是一千两,也有五 百两,怎希罕你这点儿钱?这师太心肠软,我索性讨讨她的好。」不接她银子,突然伏在地 下,抱住她腿,放声大哭。 白衣尼皱眉道:「干什么?起来,起来。」韦小宝道:「我………我不要银子。」白衣尼道: 「那你哭什麽?」韦小宝道:「我没爹没娘,从来没人疼我,师太,你………你就像是我娘一 样。我自个儿常常想,有………有个好好疼我的妈妈就好了。」白衣尼脸上一红,轻声啐道: 「胡说八道!我从小出家………」韦小宝道:「是,是!」站起身来,果然是泪痕满脸,要知 说哭便哭,原是他的绝技之一。 白衣尼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么带你一起上路好了。不过你是个小和尚………」韦小宝 心想:「同去北京,掇她杀了老婊子,倒也不错。」 太后虽然因他是神龙教白龙使,神态恭顺,但他一想到太后,总是心中不寒而栗,他又曾 答应康熙杀她,如何下手,却是一件大大的难事,这白衣尼武功出神入化,要杀太后可说 不费吹灰之力,便道:「我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後换过衣衫,便不打紧了。」白衣尼点 点头,更不说话,同下峯来。遇到险峻难行之处,白衣尼提住他衣领,轻轻巧巧的一跃而 过。韦小宝大赞不已,将少林派武功贬得一钱不值。白衣尼不喜不怒,便似听面不闻,待 韦小宝说到第十二三遍时,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独到之处,小孩儿家井底之蛙, 不可信口雌黄。单以你这刀枪不入的护体神功而言,我就不会。」 韦小宝一阵冲动,说道:「我这护体神功是假的。」解开外衣,露出那件黑色内衣,道: 「这件衣衫才刀枪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劲,以她这一扯之力,连纲丝也扯断 了,可是那内衣竟然纹丝不动。她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来奇怪,就算少林派 内功当真了得,以你小小年纪,也决计练不到这火候。」心中解开了一个疑团,甚是高兴 ,笑道:「你这孩子,说话倒是老实。」 韦小宝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赞他老实,也当真是希罕之至,说道:「我对别人 不大老实,对师太却句句说的是实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多半是我把你当作是我………我妈 妈………」白衣尼道:「以後别再说这话,难听得很。」 韦小宝应道:「是,是。」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这一下,到现在还没痛完。我已叫了 好几声妈妈,就算扯直了。」原来他叫人妈妈,就是駡人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 瞧了一眼,见她容貌秀雅,气象高华,不自禁的登生尊敬之心。他向来惫懒,对佛祖菩萨 都没什么敬意,对师父陈近南也只是有些害怕,不敢暗中自称「老子」而已,至於对洪教 主、洪夫人等等,更是咀头恭顺,心底鄙视,但此刻在白衣尼面前,竟然连心中也不敢放 肆,适才叫了她几声妈妈,巳然暗暗後悔。 白衣尼和他自北边下山,折而向东。到得一座市镇,韦小宝便去购买衣衫,打扮成个少年 公子模样。他假扮喇嘛,护着顺治离清凉寺时,几十万两银票便已放在怀中。一路之上吩 咐店家供应精美素斋,服侍得白衣尼十分周到。这位白衣尼对菜肴美恶分辨甚精,便如出 身於大富大贵之家一般,与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她虽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致,便多 吃几筷。韦小宝有的是银子,只要市上买得到,什麽人参、茯苓、银耳、金钱菇,有多贵 就买多贵。他掌管御厨多时,太后、皇帝每逢佛祖诞、观昔诞或是祈年大斋都要吃素,他 点起素菜来自也十分在行,有时厨子不知如何烹饪,倒要他去厨房指点一番,煮出来倒也 与御膳有七八分相彷佛。 第七一回图穷匕现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白衣尼沉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说一句话。韦小宝对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说八道。不一 日到了北京,韦小宝去找了一家大客店,一进门便赏了二十两银子。客店虽觉尼姑住店有 些突兀,但这位贵公子出手豪阔,自是殷勤接待。白衣尼似乎一切视作当然,从来不问。 用过午膳後,白衣尼道:「我要去景山瞧瞧。」韦小宝道:「去景山吗?那是崇祯皇上归天 的地方,咱们得去拜拜。」那景山便在皇宫之侧,片刻即到。 来到山上,韦小宝指着一株大树,道:「崇祯皇上便是在这株树上吊死的。」白衣尼伸手 抚树,手臂不住颤动,泪水扑簌簌的滚了下来,忽然闻放声大哭,伏倒在地。韦小宝见她 哭得伤心,寻思:「难道她认得崇祯皇帝?」心念一动:「莫非她就跟陶姑姑一样,也是大 明宫里的宫女,说不定还是崇祯皇帝的妃子。不,年纪可不对了,她此老婊子还年轻得多 ,不会是崇祯的妃子。」只听她哭得哀切异常,一口气几乎转不过来,忍不住也掉下泪来 ,跪倒在地,向那树拜了几拜。白衣尼哀哭良久,站起身来,抱住了树干,突然身子一颤 ,昏晕过去,身子慢慢的软垂下来。韦小宝吃了一惊,急忙扶住,叫道:「师太,师太, 快醒来。」过了好一会,白衣尼悠悠醒转,定了定神,道:「咱们去皇宫瞧瞧。」韦小宝 道:「好,咱们先回客店。我去弄套太监的衣衫来,师太换上了,我带你入宫。」白衣尼 怒道:「我怎能穿鞑子太监的衣衫?」韦小宝道:「是,是。那麽………那麽………有了,师太扮 作个喇嘛,皇宫裏常有喇嘛进出的。」白衣尼道:「我也不扮喇嘛。就这样冲进去,谁能 阻挡?」韦小宝道:「是,谅那些侍卫也挡不住师太。只不过………这不免要大开杀戒。师太 只顾杀人,就不能静静的瞧东西了。」他可真不愿跟白衣尼就这样硬闯皇宫。 白衣尼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今天晚上乘黑闯宫便了。你在客店裏等着我,以免遭遇危 险。」韦小宝忙道:「不,不,我跟你一起去。皇宫裏的情形我可熟得到了家,地方熟, 人也熟。你想瞧什么地方,我带你去便是。」白衣尼不语,呆呆出神。 到得二更天时,白衣尼跃出客店,韦小宝跟在後面,来到宫墙之外。韦小宝道:「咱们绕 到东北角上,那里的宫墙较矮,里面是苏拉杂役所住的所在,没有什么侍卫巡查。」白衣 尼依着他指点,来到北十三排之侧,抓住韦小宝後腰,轻轻跃进宫去。韦小宝低声道:「 这边过去是乐寿堂和养性殿,师太你想瞧什麽地方?」白衣尼道:「什么地方都瞧瞧。」向 西从乐寿堂和养性殿之间穿过,绕过走廊,经玄穹宝殿、景阳宫、锺粹宫而到了梅花园中 。 她虽在黑暗之中,却是行走十分迅速,转弯抹角,竟无丝毫迟疑,遇到侍卫和更夫巡查之 处,便在屋角或树木後一躲。韦小宝大奇:「这位师太怎地对宫中情形如此熟悉,似乎此 我还要清楚。我还说要带她呢,其实她来带我还好得多。」跟着她过御花园後,继续向西 ,出坤宁门,来到坤宁宫外。白衣尼微一踌躇,问道:「皇后是不是住在这裏?」韦小宝道 :「皇上还没大婚,没有皇后。从前太后住在这裏,现在搬到慈宁宫去了。眼下坤宁宫没 人住。」白衣尼道:「咱们去瞧瞧。」来到坤宁宫外,伸手按在窗格之上,微一使劲,窗 闩嗤嗤轻响,巳然断了,拉开窗子,跃了进去。韦小宝跟着爬进。 坤宁宫是皇后的寝宫,韦小宝从未来过,以久无人住,触鼻一阵灰尘霉气。月光从窗纸中 映进一些微光,依稀见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听得扑簌簌有声 ,却是她的眼泪流在衣襟之上。 韦小宝心道:「是了,她多半和陶姑姑一样,从前是宫裏的宫女,是服侍过前朝皇后的。 」只见她站起身来,抬头瞧着屋梁,低声道:「周皇后,就是………就是在这裏自尽死的。」 韦小宝道:「是。」心下更无怀疑,低声间道:「师太,你要不要见见我姑姑?」 白衣尼奇道:「你姑姑?她是什麽人?」韦小宝道:「我姑姓姓陶,叫作陶红英………」白衣尼 轻声惊呼:「红英?」韦小宝道:「是啊,说不定你认得她。我姑姑从前是服侍崇祯皇帝的 长公主的。」白衣尼道:「好,好!她在那裏?你快………快去叫她来见我。」她一直泰然自 若,即使那日在清凉寺中行刺康熙,尽管动作迅捷,仍不失镇静,可是此刻语音中竟不自 禁的显得十分焦急。 韦小宝道:「今晚是叫不到了。」白衣尼忙这:「为什麽?为什麽?」韦小宝道:「我姑姑 忠於大明,曾行剌鞑子太后,可惜刺她不死,只好在宫裏躲躲藏藏,她要见到我的暗号之 後,明晚才能相见。」白衣尼道:「很好,红英这丫头有气节。你做什么暗号?」韦小宝道 :「我跟姑姑约好的。我在火塲上堆一个石堆,扫一根木条,她便知道了。」白衣尼道: 「咱们就做暗号去。」跃出窗外,拉了韦小宝的手,出隆福门,过永寿宫、体元殿、保华 殿,向北来到火塲。韦小宝拾起一根炭条,在一块木片上画了只雀儿,用乱石堆成一堆, 正要将那木条插在石堆之中,白衣尼忽道道:「有人来啦!」 那火塲是宫中焚烧废物的所在,深夜之中忽然有人到来,事非寻常。韦小宝一拉白衣尼的 手,躲到了一只大瓦缸之後,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一人奔将过来,站定身四下一看,见 到了韦小宝听插的木条,微微一怔,便走过去拔起。这人一转身,月光照到脸上,韦小宝 见到正是陶红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这裏。」从瓦缸後面走了出来。 陶红英抢将上来,一把搂住了他,喜道:「好孩子,你终於来了。每天晚上我都到这裏来 瞧瞧,只盼早日见到你的记号。」韦小宝道:「姑姑,有一个人想见你。」陶红英微感诧 异,放开了他身子,道:「是谁?」白衣尼站直身子,低声道:「红英,你……你还认得我 么?」 陶红英没想到瓦缸後另有别人,吃了一惊,退後三步,右手在腰间一摸,拔短剑在手,道 :「是……是谁?」白衣尼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认得我了。」陶红英道:「你……你……」 缓缓走上两步,道:「我……我见不到你脸,你……你是………」 白衣尼身子微侧,让月光照在她半边脸颊之上,低声道:「你的相貌,也变了很多了。」 陶红英颤声道:「你……你是……」突然间掷下短剑,叫道:「长公主,是你?我……我……」扑过 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下,呜咽道:「长公主,居然能再见到你,我……我真是即刻死 了,也……也喜欢得紧。」 这「长公主」三字一出口,韦小宝这一下惊诧自是非同小可,但随即想起陶红英先前说过 的往事:她是先朝宫中的宫女,一直服侍长公主,李闯攻入北京後,崇祯提剑要杀长公主 ,一剑砍断了她的手臂,再要砍时,陶红英伏在公主身上,第二剑便砍在陶红英背上,她 晕了过去,醒转来时,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见。韦小宝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 一条手臂,对宫中情形这样熟悉,又在坤宁宫中哭泣,我早该想到了。到这时候才知,真 是大大的蠢才。」 只听得白衣尼道:「这些时候来,你一直都在宫里?」陶红英呜咽道:「是。」白衣尼道: 「这孩子说,你曾行刺鞑子的皇太后,那很好。可……可也难为你了。」说到这里,泪水不 禁涔涔而下。陶红英道:「公主是万金之体,不可在这裏躭搁。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宫。」 白衣尼叹了口气,道:「我早巳不是公主了。」陶红英道:「不,不,在奴婢心裏,你永 远是公主,是我的长公主。」白衣尼凄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脸颊上泪珠莹然,这一笑更 显凄清。她缓缓的道:「宁寿宫这会儿有人住麽?我想去瞧瞧。」陶红英道:「宁寿宫……现 在是……是鞑子的建宁公主住着。不过这几天鞑子皇帝、太后、和公主都不在京裏,不知到 那裏去了。宁寿宫只余下几个宫女太监。待奴婢去都把他们杀了,请公主过去。」原来宁 寿宫是公主的寝宫,正是这位公主的旧居。白衣尼道:「那也不用杀人,我们过去瞧瞧便 是。」陶红英道:「是。」她不知长公主已身负超凡入圣的武功,只道是韦小宝带着她混 进宫来的。她乍逢故主,满心激动,别说长公主不过是要去看看旧居,就算是刀山油锅, 也是毫不思索的抢先跳了。当下三人向北出西铁门,折而向东,过顺贞门,经北五所、茶 库、缎库,来到宁寿宫外。 陶红英低声道:「待奴婢进去把宫女太监都驱除了。」白衣尼道:「不用。」伸手推门, 门闩片刻间便轻轻一响的断了,宫门打开,白衣尼走了进去。虽然换了朝代,宫中规矩并 无多大更改,这宁寿宫是白衣尼的旧居,太监宫女住宿在何处,她最是熟悉不过,不持众 人惊觉,巳一一点了各人的晕穴,来到公主的寝殿。陶红英又惊又喜,道:「公主,原来 你武功如此了得!」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一条右臂,便是在这裏给父皇斩断的 ,现在天下都给鞑子占了去,自己这一间卧室,也给鞑子的公主住了。陶红英和韦小宝侍 立在旁,都是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白衣尼道:「点起烛火。」陶红英道:「是。」点 燃了蜡烛,只见墙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剑皮鞭之类的兵器,便如是一个武人的居室,那裏 像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寝宫。 白衣尼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原来这个公主生性好武。」韦小宝道:「这鞑子公主的脾 气怪得很,不但喜欢打人,还喜欢人家打她,武功却是稀松平常,连我也不如。」他向床 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给太后抓住,若不是那根五龙令掉了出来,此刻早 在阴世小太监,服侍阎罗皇的公主了。白衣尼轻声道:「我那些图画、书册,都给她丢掉 了。」陶红英道:「是。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认不得几个,懂得什么丹青图书?」白衣尼 左手一抬,袖子微扬,烛火登时灭了,说道:「你跟我出宫去吧。」陶红英道:「是。」 又道:「公主,你身手这样了得,如能抓到鞑子的太后,逼她将那几部经书交了出来,便 可破了鞑子的龙脉。」 白衣尼道:「什么四十二章经?鞑子的龙脉 ?」陶红英当下述说了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来历。 白衣尼默默的听完,沉吟半晌,说道:「这八部经书之中,倘若当真藏着这一个大秘密, 能破得鞑子的龙脉,那自是再好不过。等鞑子皇太后回宫,我们再来。」 三人出得宁寿宫,仍从北十三排之侧城墙出宫,回到客店宿歇。陶红英和白衣尼住在一房 ,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卧,自是喜不自胜,这一晚之中那裏能再睡得 着?韦小宝却想:「六部经书在我手裏,有一部此刻是在皇上那裏,另一部却不知是在何处 。这位师太和姑姑要逼老婊子交出经书,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两语,掇掇师太杀了她 ,去了皇上和我的一个眼中钉。」 此後数日,白衣尼和陶红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户,韦小宝每日出去打听皇上是否已经回宫。 到第七日上午,见康亲王、索额图、多隆等人率领大批御前侍卫,将几辆轿子拥卫着入宫 ,知道皇上已回。果然过不多时,一群群亲王贝勒、各部大臣陆续进宫,自是去恭叩圣安 ,韦小宝回到客店告知。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进宫去。鞑子皇帝已回,宫中守卫必 此上次严密数倍,你们二人在客店裏等着我便是。」言下之意是说二人武功不济,夤夜闯 宫不免多有危险。韦小宝道::「师太,我跟你去。」陶红英也道:「奴婢想随着公主。 奴婢和这孩子熟知宫中地形,不会有危险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她一 步了。 白衣尼道:「你们一定要跟我去,那也可以。」当下二人自原路入宫,来到太后所住的慈 宁宫外。韦小宝左手伸在怀中,紧紧握住了那枚五龙令,心想万一给太后发觉了,取出五 龙令来,当可逼她就范听令。 慈宁宫外静悄悄地寂无人声,白衣尼带着三人绕到宫後,抓住韦小宝後腰越墙而入,竟是 落地无声。陶红英跃下之时,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间一托,她双足落地时便也一无声息 。韦小宝指着太后寝殿的侧窗,打手势示意太后住於该处,右手一挥,领着二人走入後院 。那是慈宁众宫女的住处。其时天色昏黑,只有三间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黄光。白衣尼自 一间屋子的窗缝中向内一张,只见十余名宫女并排坐在凳上,每个人低头垂眉,犹似入定 一般。她轻轻掀开帘子迳自走入了太后的寝殿。韦小宝和陶红英跟了进去。 只见桌上明晃晃的点着四根红烛。房中一个人也无。陶红英一指太后的卧床。低声道:「 那几部经书,本来放在这床上的一个暗格之中。」走过去掀开被褥,待要查那暗格,忽听 得房外有脚步之声。韦小宝一扯她衣袖,急忙躲到了床后。白衣尼点点头,和陶红英一起 躲到床後。只听房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妈,我跟你办成了这件事,你赏我些什么?」正 是建事公主。听得太后说道:「妈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讨赏。真不成话!」两人一面说话 ,走进房来。 建宁公主道:「啊哟,这还是小事吗?倘若皇帝哥哥查起来,知道是我拿的,他非大大生气 不可。」太后坐了下来,道:「一部佛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去五台山进香,为的是 求菩萨保佑,回宫之後,仍要诵经念佛,菩萨这才喜欢哪。」公主道:「既然没什麽大不 了,那么我给皇帝哥哥说去,便说你是差我拿了这部四十二章经,用来诵经念佛,求菩萨 保佑他国泰民安,皇帝哥哥万岁万岁万万岁。」韦小宝听到这裏,心中甚喜:「妙极,原 来你差公主去偷了经书来。」但转念一想,又觉运气不好,倘若这次不是和白衣尼同来, 这部经书大可落入自己手中,现下却是靠不住了。 太后道:「你去说好了。皇帝若来问我,我可不知道有这回事。小孩子家胡言乱语,也作 得准的。」建宁公主叫道:「啊哟,妈,你想赖麽 ?这经书明明是在这裏。」太后嗤的一 笑,道:「那也容易得紧,我丢在火炉烧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总是说不 过你。小气的妈,你不肯赏也就罢了,却来欺侮女儿。」太后道:「你什么都有了,又要 我赏些什么?」 公主道:「我什麽都有了,可就是差了一件。」太后道:「差什么?」公主道:「差了个陪 我玩儿的小太监。」太后又是一笑,道:「小太监,宫裏几百个小太监,你爱差那一个陪 你玩,就差那一个,还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监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 哥哥身边的那个小桂子………」 韦小宝听到这裏,心中一震:「这丫头居然还记着我。陪她玩这件差使可不容易干,一不 小心,便送了我一条老命。」只听公主续道:「我问皇帝哥哥,他说差小桂子出京办事去 了。可是这么久也不回来。妈,你去跟皇帝说,要他将小桂子给了我。」 韦小宝肚裏暗骂:「鬼丫头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你手裏,全身若不是每天长上十七八个 大伤口,老子就不姓韦。」只听太后道:「皇帝差小桂子去办事,你可知去了那裏?去办甚 麽事?」建宁公主道:「这个我倒知道。听侍卫们说,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 太后「啊」的一声,轻轻惊呼,道:「他………便是在五台山上?这一次咱们怎地没见到?」公 主道:「我也是回宫之後,才听侍卫们说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台山干甚麽。那 些侍卫说,皇帝很喜欢他,又升了他的官。」太后嗯了一声,沉思半晌:道:「好,等他 回宫,我跟皇帝说去。」语音冷淡,似乎有些心思不属,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吧。 」 公主道:「妈,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太后道:「你又不是小娃娃啦,怎么不回自己 屋去?」公主道:「我屋裏闹鬼,我怕!」太后道:「胡说,甚么闹鬼?」公主道:「妈, 真的。我宫裏的那些太监宫女们都说,前几天夜裏,每个人都让鬼给迷了,一觉直到第二 天中午才醒,个个人都做噩梦。」太后道:「那有这等事,别听奴才们胡说。我们不在宫 裏,奴才们心裏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吧。」公主不敢再说,请了安退出。 太后坐在桌边一手支颐,望着烛火呆呆出神,过了良久,一转头间,突然见到墙上有两个 人影,随着烛焰微微颤动。她还道是眼花,凝神一看,果然是两个影子。一个是自己的, 另一个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并列。 她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心中立时生起一个念头:「当真有鬼?」想到自己过去害死了的 人命,不由得全身汗毛直竖,饶是一身武功,竟然不敢回过头来。 过了好一会,心中想起:「鬼是没有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倾听,身畔 竟无第二人的呼吸之声,又想:「倘若不是鬼,莫非是僵尸?」只吓得全身手足酸软,动弹 不得,双目瞪视着墙上的两个影子,几欲晕去。突然之间,听到床背後有人在轻轻呼吸, 心中一喜转过头来。 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尼姑,隔着桌子坐在对面。一双妙目凝望着自己,容貌清秀,只是神 色木然,一时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颤声道:「你……你是谁?为甚……甚麽在这裏?」白衣 尼不答,过了片刻,冷冷的道:「你是谁?为甚麽在这裏?」 太后听她说话似是人声,惊惧稍减,说道:「这裏是皇宫内院,你……你好大胆。」白衣尼 冷冷的道:「不错,这裏是皇宫内院,你是甚麽东西?大胆来到此处?」太后怒道:「我是 皇太后,自然住在这裏,你到底是何方妖人?」 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后面前的那部四十二章经之上,慢慢拿过。太后喝道:「放手! 」呼的一掌,向她面前击去。白衣右手翻起,和她对了一掌。太后身子一晃,离椅而起, 低声喝道:「好啊,原来是个武林高手。」既知对方是人非鬼,惧意尽去,扑上来呼呼呼 呼连击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并不起立,先将经书在怀中一揣,举掌将她攻来的四招一 一化解了。太后见她取去经书,惊怒交集,催动掌力,霎时之间连攻了七八招。白衣尼见 招拆招,一一化解,始终不加还击。太后伸手在右腿上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 短刀。 韦小宝凝神一看,原来太后手中所握的不是短刀,而是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当日杀海大 富,用的便是此物。她兵刃在手,气势一振,接连向白衣尼戳去,只听得风声呼呼,掌劈 剌戳,寝宫中一条条白光急闪。韦小宝低声道:「我出去喝住她,别要伤了师太。」陶红 英一把拉住,低声道:「不用!」 但见白衣尼仍是稳坐椅上,右手一根食指东一点,西一指,将太后数十招凌厉的攻势一一 化解。太后倏进倏退,忽而跃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极,掌风将四枝蜡烛的烛火逼得都向 後斜,突然间房中一暗,四枝烛火熄了两枝,更拆数招,余下两枝也都熄了。 黑暗中只听得掌风之声更响,夹着太后重浊的喘息之声,忽听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为 太后,这些武功是那裏学来的?」太后不答,仍是竭力进攻,突然拍拍拍拍四下清脆之声, 显是太后脸上给打中了四下耳光,跟着「啊」的一声叫,声音中充满着愤怒与惊惧,腾的 一晌,登时房中更无声音。 黑暗中火光一闪,白衣尼手中巳持着一条点燃了的火摺,却见太后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 一动也不动。韦小宝大喜,心想:「今日非杀了老婊子不可。」只见白衣尼将火撂轻轻向 上一掷,火摺飞起数尺,左手衣袖挥出,那火摺为袖风所送,缓缓飞向烛火,竟然将四枝 烛火逐一点燃,便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又是向裏一招,一股吸 力将火摺吸了回来。伸右手接过,轻轻吹熄了,放入怀中。只将韦小宝瞧得目瞪口呆,他 虽知白衣尼武功极高,但眼见她单凭左手衣袖之力,竟能将一枝火摺送出去连点四枝蜡烛 ,又再凭空收回,直如仙法一般,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被点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张脸忽而紫胀,忽而惨白,低声怒道:「你一掌快把我杀 了,这等拆磨人,不是高人所为。」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岛武功,这可奇了。一个深宫 中的贵人,怎会和神龙教拉上了关系?」韦小宝暗暗咋舌,心想这位师太无事不知,以後向 她撒谎,可得加倍留神。 太后道:「我不知神龙教是甚麽。我这些微末功夫,是宫裏一个太监教的。」白衣尼道: 「太监?宫裏的太监跟神龙教有关?他叫甚么名字 ?」太后道:「他叫海大富,早巳死了。 」韦小宝肚裏大笑,心道:「老婊子胡说八道之至。倘若她知道我躲在这裏,可不敢撒这 漫天大谎了。」 白衣尼微一沉吟,道:「海大富?可没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你刚才向我连拍七掌,掌力十 分阴沉,那是什麽掌法?」太后道:「我师父说,这是武当派功夫,最作………叫作柔云掌。 」白衣尼摇头道:「不是,这是『化骨绵掌』。武当派名门正派,那裏会有这种阴毒功夫? 」太后道:「师太说得是。那是师父说的,我……我可不知道。」她见白衣尼武功精深,见 闻广博,心中越来越是敬畏,言语中便也越加客气。 白衣尼道:「你用这路掌法,伤过多少人?」太后道:「我……晚辈生长深宫,习武只是为了 强身,从来没伤过一个人。」韦小宝心想:「不要脸,大吹法螺,不用本钱。」只听她又 道:「师太明鉴,晚辈有人保护,一生之中,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今晚遇上师太,那是第 一次。晚辈所学的武功,原来半点也没有用。」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的武功,也真 是很不差的了。」 太后道:「晚辈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见到师太的绝世神功,岂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 了一声,问道:「那个太监海大富几时死的?是谁杀了他的?」 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你自身虽未作恶,但你们满 洲鞑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天子。你是第一个鞑子皇帝的妻子,是第二个鞑子皇帝 的母亲,却也容你不得。」 太后大惊,颤声道:「师……师太,当今皇帝并不是晚辈生的。他的亲生母亲是孝康皇后, 早巳死了。」白衣尼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你身为顺治之妻,他残杀我千千万万汉人 百姓,何以你未有一日相劝?」太后道:「师太明鉴,先帝只宠爱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辈当 年要见先帝一面也难,实是无从劝起。」白衣尼沉吟片刻,道:「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今日我不来杀你………」太后忙道:「多谢师太不杀之恩,晚辈今后必定日日诵经念佛。那…… 那部佛经请师太赐还了吧。」 - 白衣尼道:「这部四十二章经,你要来何用 ?」太后道:「晚辈虔心礼佛,今後有生之年 ,日日晚晚都要念经。」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经乃是十分寻常的经书,不论那一所庙宇 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这部不可?」太后道:「师太有所不知。这部经书是 先帝当年日夕诵读的,晚辈不忘旧情,对经如对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诵经 礼佛之时,须当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丝毫情缘牵缠。你一面念经,一面想着死去的丈夫 ,复有何用?」太后道:「多谢师太指点。只是……只是晚辈愚鲁,解脱不开。」 白衣尼双眼中突然神光一现,问道:「到底这部经书之中,有什么古怪,你给我从实说来 。」太后道:「实在……实在是晚辈一片痴心。先帝虽然待晚辈不好,可是我始终忘不了他 ,每日见到这部经书,也可稍慰思念之苦。」白衣尼叹了口气,道:「你既执迷不悟,不 肯实说,那也由得你。」左手衣袖向前一送,袖尖在她身上一拂,被点的穴道登时解了。 太后道:「多谢师太慈悲!」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白衣尼道:「我也没有什么慈悲。你那『化骨绵掌』打中在别人身上之後,那便如何?」太 后道:「那个太监没跟我说过,只说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没几个人能抵挡得住。」白 衣尼道:「嗯,适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没有抵挡,只是将你七掌『化骨绵掌』的掌力 ,尽数送了回去,自来处来,往去处去。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你的身上。孽由自作 ,须怪旁人不得。」 太后听到这裏,不由得魂飞天外。她自然深知道「化骨绵掌」的厉害,身中这掌力之後, 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断绝,终於遍体如绵,欲抬一根小指头也不可得。当年她以此掌力拍 死董鄂妃的儿子荣亲王,拍死董鄂妃姊妹,三人临死时的惨状,是自己亲眼目睹。这位白 衣尼武功如此了得,而将敌人掌力逼回敌身,又是武学中常有之事,此言自非虚假,如此 说来,等於有人将七掌「化骨绵掌」拍在自己身上。适才出手,唯恐不狠,实是竭尽了生 平之力,只是一掌已然禁受不起,何妨连拍七掌?惊惧到了极处,双膝自然而然的一软, 跪倒在地,叫道:「求师太救命。」 白衣尼叹了口气道:「孽由自作,须当自解,旁人可无能为力。」太后磕头道:「还望师 太慈悲,指点一条明路。」白衣尼道:「你事事隐瞒,不肯吐实。明路奸端端的摆在眼前 ,自己不愿走,又怨得谁来?我纵有慈悲之心,也对我们汉人同胞施去。你是鞑子满奴,和 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亲手取你性命,已是悲慈之极了。」说着站起身来。 太后知道时机稍纵即逝,此人一走,自己数日间便死得惨不堪言,董鄂妃姊妹临死时痛楚 万状,辗转床第的情景,霎时之间都现在眼前,不由得全身发颤,叫道:「师…师太,我不 是鞑子,我是,我是…」白衣尼道:「你是什麽?」太后道:「我是…我是汉人。」白衣尼冷 笑道:「到这当儿还在满口胡言。鞑子的皇后,那有由汉人充任之理?」太后道:「我不是 胡言,当今皇帝的亲生母亲佟佳氏,她父亲佟图就是汉人。」白衣尼道:「她是母以子贵 ,本来只是妃子,并不是皇后。她从来没做过皇后。儿子做了皇帝之後,才追封她为皇太 后。」太后俯首道:「是。」见白衣尼举步欲行,急道:「师太,我真的是汉人,我……我 恨死了鞑子,跟你完全一样。」 白衣尼道:「那是什么缘故?」太后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我原是不该说的。不 过…不过…」白衣尼道:「既是不该说,那也不用说了。」太后这当儿当真是火烧眉毛,只 顾眼前,其余一切都顾不得了,纵然日後大祸临头,也比全身骨骇寸断要好得多,一咬牙 ,说道:「我这太后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后!」 此言一出,白衣尼固然一愕,躲在床後时韦小宝更是大吃一惊。白衣尼缓缓坐入椅中,道 :「怎么是假的?」太后道:「我父母为鞑子所害,我恨死了鞑子,我被逼入宫做宫女,服 侍皇后,後来……後来,我假冒了皇后。」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这老婊子撒谎的胆子 当真不小,这种怪话也敢说。」只听太后又道:「真皇太后是满洲人,姓博尔济吉特,是 科尔沁贝勒的女儿。我爹爹姓毛,是大明大将军毛文龙。」白衣尼一怔,道:「你是毛文 龙的女儿?当年镇守皮岛的毛文龙?」太后道:「正是,我爹爹和鞑子连年交战,後来给袁 崇焕大帅所杀。其实那是由於鞑子的反间计。」白衣尼哦了一声,道:「这倒是一件奇闻 了。你怎能冒充皇后,这许多年竟会不给发觉?」 太后道:「我服侍皇后多年,她的说话声调,举止神态,给我学得唯妙唯肖。我这副面貌 ,也是假的。」说着走到妆台之侧,将一块锦帕在金盒中浸湿了,在脸上用力擦洗数下, 又在双颊上撕下两块人皮一般的物事来,登时相貌大变,本来矮胖的一张圆脸,忽然变成 了瘦削的爪子脸,眼眶下面也凹了进去。白衣尼「啊」的一声,甚感惊异,说道:「你的 相貌固然大大不同了。」沉吟片刻,道:「可是要假冒皇后,毕竟不是易事。难道你贴身 的宫女会认不出?连你丈夫也认不出?」太后道:「我丈夫?先帝只宠爱狐媚子董鄂妃一人, 这些年来,他从来没在皇后这里住宿过一晚。真皇后他一眼都不瞧,假皇后他自然也不瞧 。」这几句话语气甚是苦涩,又道:「别说我化装得甚像,就算全然不像,他…他…哼,他 也怎会知道?」 第七二回真假太后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白衣尼心想这只怕也是实情,又问:「那么服侍皇后的太监宫女们难道也认不出?」太后道 :「我一制住皇后,便让她将慈宁宫的太监宫女们尽数换了新人。我日常极少出外,偶尔 不得不出去,宫裏的规矩,太监宫女们也不敢正面瞧我,就算远远偷瞧一眼,又怎分辨得 出真假?」 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不对。你说老皇帝从不睬你,可是…可是你却生下了一个公 主。」太后道:「这个女儿,不是皇帝生的。她父亲是个汉人,假扮了宫女,在宫裏一直 陪着我,不久之前不幸…不幸病死了。」陶红英捏了捏韦小宝的手掌。两人均想:「假扮宫 女的男子倒确是有的,只不过不是病死而已。」韦小宝又想:「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蛮胡闹 ,原来是那假宫女生的杂种。老皇帝慈祥温和,生的女儿决不会是这个样子。」 白衣尼心想:「你忽然怀孕生女,老皇帝倘若没和你同房。怎会不起疑心?」只是这种居室 之私,她年纪虽大,但处女出家,终觉问不出口,寻思:「这人既然处心积虑的假冒皇后 ,一觉怀孕,总有法子遮掩,那也不必细查。」摇摇头,道:「你的话总是不尽不实。」 太后急道:「前辈,连这种可耻之事,我也说了,余事更加不敢隐瞒。」白衣尼道:「如 此说来,那真太后是给你杀了。你手上沾的血腥却也不少。」大后道:「晚辈诵经拜佛, 虽对鞑子心怀深仇,却不敢胡乱杀人。真太后还好端端的活着。」 这一句话令床前床後三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白衣尼道:「她还活着?在那裏?你不怕秘密 泄漏?」太后从怀裏摸出一枚黄金钥匙,走到床边的一只大柜之前,开了柜上金锁,打开柜 门。白衣尼轻轻一声惊呼,只见柜内横卧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锦被,白衣尼问道:「她… 她便是真太后?」太后道:「前辈请瞧她的相貌。」说着手持烛台,将烛光照在那女子时脸 上,白衣尼见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更无半点血色,但相貌确与太后除去脸上化装之时甚 为相似。 那女子微微将眼睁开,随即闭住,低声道:「我不说,你…你快快将我杀了。」太后道:「 我从来不杀人,怎会杀你?」说着轻轻关上了柜门,白衣尼道:「你将她关在这裏,已关了 十几年?」太后道:「正是。」白衣尼道:「你逼问她什么事?只因她坚决不说,这才活到 今日。她一说了出来,你立即便将她杀了,是不是?」太后道:「不,不。晚辈知道佛门首 戒杀生,平时常常吃素,决不会伤她性命。」白衣尼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 ,不明白你的心思?这人关在这裏,时时刻刻都有危险,你不杀他,必有重大图谋。倘若她 在柜内叫嚷起来,岂不立时败露机关?」太后道:「她不敢叫的,我对她说,这事若是败露 ,我首先杀了老皇帝。後来老皇帝死了,我就说要杀小皇帝,这鞑子女人对两个皇帝忠心 耿耿,决不肯让他们受到伤害。」 白衣尼道:「你到底逼问她什么话?她既坚决不说,你何以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胁?」太后道 :「她说我若害了皇帝,她立即绝食自尽。她所以不绝食,只因我答应不加害皇帝。」 原来真假太后一个以绝食自尽相胁,一个以加害皇帝相胁,各有所忌,以致相持了十多年 ,形成僵局。假太后所以怕真太后绝食,自是因为她尚有一件重要的秘密始终不肯吐露之 故,若不是对她尚有需求,如此危险的人物,便一刻也留不得,杀了之後,尚须将她尸骨 化成灰烬,不留半丝痕迹。这人如此危险,而居然让她留在宫中,那麽此人心中所藏秘密 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白衣尼道:「我问你的那句话,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回避不答,你到底逼问她说甚麽秘 密 ?」太后道:「是,是。这是关涉满洲人气运盛衰的一个大秘密。鞑子龙兴辽东,占了 我大明的天下,自是因为他们祖宗的风水奇佳之故。晚辈得知辽东长白山中,有一道爱新 觉罗氏的龙脉,只须将这道龙脉掘断了,斩去龙头龙尾,我们非但能光复汉家山河,鞑子 还非尽数覆灭在关中不可。」白衣尼点了点头,心想这番话倒与陶红英所说无甚差别,道 :「这道龙脉却在何处?」 太后道:「这就是大秘密了,老皇帝是知道的,他临死之时,小皇帝还小不懂事,他最宠 爱的董鄂妃又先他而死,所以他将这个大秘密跟皇后说了,要她等小皇帝年长,才跟他说 知,那时我是服侍皇后的宫女,偷听到皇帝和皇后的说话,却未能听得全,我只想查明了 这件大事,召集一般有志之事,去长白山掘了这道龙脉,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 白衣尼沉吟了一会,道:「风水龙脉之事,事属虚无飘渺,殊难入信。我大明失却天下, 也是历朝施政不善,苛待百姓,以致官逼民反。这些道理,直到近年来我周游四方,这才 明白。」太后道:「是,师太洞明事理,自非晚辈所及,不过为了光复山河,那风水龙脉 之事,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能掘了龙脉,最糟也不过对鞑子一无所损,倘若 此事当真灵验,岂不是能拯救普天下千千万万百姓於水深火热之中。」 白衣尼矍然动容。点头道:「你说得是。到底是否具有灵效,事不可知,就算无益,也是 绝无所损,只须将此事宣示天下,鞑子君臣是深信龙脉之事的,他们心中先自馁了,咱们 图谋复国,大夥儿又多了一层信心,你逼问这真太后的,就是这个秘密?」太后道:「正是 。但这贱人知道此事关及她子孙基业,宁死不肯吐露,不论晚辈如何软骗硬吓,十多年来 出尽了法子,她一直是守口如瓶。」 白衣尼拿取了那部四十二章经,道:「你是要问她,其余那几部书是在何处?」太后吓了一 跳,倒退两步,颤声道:「你…你已经知道了?」白衣尼道:「那个大秘密,便是藏在这八 部经书之中,你巳得了几部?」太后道:「师太法力通神,无所不知,晚辈不敢隐瞒,本 来我已得了四部,可是…可是在一天晚上,有人入宫行刺,在我胸口刺了一刀,将这四部经 书都盗去了。师太请看。」说着解开外衣,内衣和肚兜,露出胸口一个极大的伤疤。 陶红英行刺之事,白衣尼早巳得悉,也不以为异,心知这四部经书若为陶红英取去,她决 计不会隐瞒不说。韦小宝听到这裏,一颗心怦怦大跳,心想:「再查问下去,恐怕老尼姑 要疑心到我头上来了。」 只听白衣尼说道:「我知道行刺你的是谁,可是这人并没有取去那四部经书。」太后失惊 道:「这刺客没有盗经书?那么……那麽四部经书是谁偷了去,这……这可真奇了。」白衣尼道 :「说与不说,那也全由你。」太后道:「师太恨鞑子入骨,又是法力通神,这大秘密若 能交在你手裏,由你老人家主持大局,去掘了鞑子皇室的龙脉,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晚辈 如何会再隐瞒?再说,只有八部经书一齐到手,方能找到龙脉所在,现下有一部巳在师太手 中,晚辈就算另有四部,也是一无用处。」 白衣尼冷冷的道:「到底你心中打甚麽主意,我也不来推测。你既是皮岛毛文龙之女,那 么跟神龙教定是渊源极深了?」太后道:「不,没……没有。晚辈……从来没听见过神龙教的名 字。」白衣尼向她瞪视片刻,道:「我传你一项散功的法子,每日朝午晚三次,依此法拍 击树木,连拍九九八十一日,可将你体内所中『化骨绵掌』的阴毒掌力散出。」太后大喜 ,又跪倒叩谢。白衣尼当即传了口诀,又道:「自今而後,你只须一运内力,出手伤人, 全身骨骼立即寸断,谁也救你不得了。」太后低声应道:「是。」心想这样一来,虽然保 得性命,一身武功可从此废了,不禁黯然。 白衣尼衣袖一拂,点了她的晕穴,低声道:「出来吧。」韦小宝和陶红英从床後出来。韦 小宝道:「师太,这女人说话三分真,七分假,相信不得。」白衣尼点头道:「经书中所 藏秘密,不单是阴及鞑子龙脉,其中的金银财宝,她便故意不提。」陶红英揭开床褥,拉 起暗格盖板,只见暗格中藏着不少珠宝银票,四部经书果已不在其内。白衣尼道:「把这 些珠宝都取了。日後起义兴复,在在都须用钱。」陶红英将珠宝银票包入一块锦缎之中, 交给白衣尼。韦小宝心想:「老婊子这一下可大大破财了。」白衣尼向陶红英道:「这女 人假冒太后,多半另有图谋。你潜藏宫中,细加查察。好在她武功已失,不足为惧。」陶 红英答应了,只是又与旧主分手。甚是恋恋不舍。 白衣尼带了韦小宝越墙出宫,回到客店,打开经书,一页页的查阅下去。这四十二章经的 经文,她心中早巳熟习如流,从头至尾的诵读一遍,与原经无一字之差,再将书页对准烛 火映照,也不见有夹层字迹。她沉思良久,用清水浸湿书函套的边缘,轻轻揭开封皮,只 见裏面包着两层羊皮,四边密密以丝綫缝合,拆开丝綫,两层羊皮之间藏着十余片剪碎了 的极薄羊皮。韦小宝喜叫:「是了,是了!这就是那个大秘密。」 白衣尼将碎片铺在桌上,只见每一片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或为三角,或作菱形,皮上绘 有许多弯弯曲曲的朱綫,另用黑墨写着满洲文字,只是图文都已剪破,残缺不全,十余片 碎皮互不相接,难以拚凑。韦小宝道:「原来每一部经书中都藏了碎皮,要八部书都得到 了,才拚成得一张地图。」白衣尼道:「想必如此。」将碎皮放回原来的两层羊皮之间, 用锦缎包好,收入衣囊。次日白衣尼带了韦小宝,出京向西,来到昌平县锦屏山思陵,那 是安葬崇祯皇帝之所。陵前乱草丛生,甚是荒凉。白衣尼一路之上不发一言,这时再也忍 耐不住,伏在陵前大哭。韦小宝也跪下磕头,忽觉身旁长草一动,转过头来,见到一条绿 色裙子。 这一条绿色裙子,韦小宝日间不知已想过了多少万千次,夜裏做梦也不知梦到了多少千百 次,此时陡然见到,心中怦的一跳,只怕又是做梦,一时不敢去看。只听得一个娇漱的声 音轻轻叫了一声甚麽,说道:「终於等到了,我……我巳正这裏等了三天啦。」接着一声叹 息,又道:「可别太伤心了?」正是那绿衣女郎的声音。 这一句温柔的娇音入耳,韦小宝脑子中登时天旋地转,喜欢得全身如欲炸裂,说道:「是 ,是,你等了我三天,我……我不伤心。」说着站起身来,一眼见到的,正是绿衣女郎秀美 无伦的容颜,只是她温柔的脸色突然转为错愕,立即又转为气恼。韦小宝笑道:「我可也 想得你好苦…………」话未说完,小腹上一痛,身子飞起向後摔出丈余,重重掉在地下,却是 给她踢了一交,但见那女郎提起柳叶刀,往他头上砍落,急忙一个打滚,拍的一声,一刀 砍在地下。那女郎还待再砍,白衣尼喝道:「住手!」那女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抛下刀子,扑在白衣尼的怀裏,叫道:「这个坏人,他……他专门欺侮我,师父,你快快把 他杀了。」韦小宝又惊又喜,心道:「原来她是这师太的徒弟,刚才那两句话却不是向我 说的。」哭丧着脸慢慢坐起,寻思:「事到如今,我只有拚命装好人,最好能骗得这位师 太大发慈悲,作主将她配我为妻。」走上前去,向那女郎深深一揖,说道:「小人若是无 意中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大人大量,不要见怪。姑娘要打,尽管下手便是,只盼姑娘饶 了小人性命。」那女郎双手楼着白衣尼,并不转身,飞腿倒踢一脚,足跟正踢中在韦小宝 下颚。他「啊」的一声,又向後摔倒,哼哼唧唧,再也爬不起来。白衣尼道:「阿珂,你 怎地不问情由,一见面就踢人两脚?」语气之中,颇有见责之意。韦小宝一听大喜,心想: 「原来你名叫阿珂,终於给我知道了。」他随伴白衣尼多日,知她喜人恭谨谦让,在她面 前,越是吃亏,越有好处,忙道:「师太,姑娘这两脚是该踢的,实在是我不对,难怪姑 娘生气。她便再踢我一千一万下,那也是小的该死。」说到这裏。双手托住了下颚,只痛 得眼泪也流了出来。这倒不是故意做作,实在那一脚踢得当真不轻。 阿珂抽抽噎噎的道:「师父,这小和尚坏死了,他……他欺侮我。」白衣尼道:「他怎么欺 侮你?」阿珂险上一红,道:「他……欺侮了我很多……很多次。」韦小宝道:「师太,总而言 之,是我胡涂,武功又差。那一日姑娘到少林寺去玩……」白衣尼道:「你去少林寺?女孩儿 家怎能去少林寺?」韦小宝心中又是一喜:「她去少林寺,原来不是师太吩咐的,那更加好 了。」说道:「那不是姑娘自己去的,是她的一位姊姊要去,姑娘抝她不过,只好陪着。 」白衣尼道:「你又怎地知道?」韦小宝道:「那时我奉了鞑子小皇帝之命,做他替身,在 少林寺出家为僧,见到另一位姑娘向少林寺来,这位姑娘跟在後面。显然是不大愿意。」 白衣尼转头道:「是阿琪带你去的?」阿珂道:「是。」白衣尼道:「那便怎样?」阿珂道 :「他们少林寺的和尚凶得很,说他们寺裏的规矩,不许女子入寺。」韦小宝抢着道:「 是,是。这门规矩实在要不得,为甚麽女施主便不能入寺?观世昔菩萨就是女的。」 白衣尼道:「那便怎样?」韦小宝指着阿珂道:「这位姑娘说,既然人家不让进寺,那就回 去吧。可是少林寺的四个知客僧很没礼貌,胡言乱语,得罪了两位姑娘,偏偏武功又差劲 得很。」白衣尼向着阿珂道:「你们跟人家动了手?」韦小宝抢着道:「那全是知客僧的不 是,这可是我亲眼目覩的。他们伸手去推两位姑娘。师太你想,两位姑娘是千金之体,怎 能让四个和尚的脏手碰到身上?两位姑娘自然要闪身躲避,四个和尚毛手毛脚,自己将手脚 碰在山亭柱子上,不免有些痛了。」 白衣尼哼了一声,道:「少林寺武功领袖武林,岂有如此不济的?阿珂,你出手之时,用的 是那几招手法?」阿珂不敢隐瞒,低头小声说了。白衣尼道:「你们将四名少林僧都打倒 了?」阿珂向韦小宝望了一眼,道:「连他是五个。」白衣尼道:「你们胆子倒真不小,上 得少林寺去,将人家五位少林寺僧人折断了手足。」双目如电,向她全身打量。阿珂吓得 脸孔更加白了。白衣尼见到她颈中一条红痕,问道:「这一条刀伤,是寺中高手伤的?」阿 珂道:「不,不是。他……他……」抬头向韦小宝白了一眼,突然双颊晕红,眼中含泪,道: 「他羞辱於我,弟子自己……自己挥刀勒了脖子,却……却没有死。」 白衣尼先前听到两名弟子上少林寺胡闹,甚是恼怒,但见她颈中刀痕甚长,登生怜惜之心 ,问道:「他怎地羞辱你?」阿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韦小宝道:「的的确确,是我大大 的不该,我说话没上没下,没有分寸,姑娘只不过抓住了我,吓我一吓,说要挖出我的眼 珠,又不是真挖,偏偏我胆小无用,吓得魂飞天外,双手乱打乱抓,不小心碰到了姑娘身 子,虽然不是有意,总之是难怪姑娘生气。」只见阿珂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又是恼怒,又 是气苦。 白衣尼问了几句当时动手的招数,已明就裏,说道:「这是无心之过,却也不必太当真了 。」轻轻拍了拍阿珂的肩头,柔声道:「他是个小小孩童,又是……又是个太监,没甚麽要 紧?你既已用『乳燕归巢』折断了他双臂,已罚过他了。」阿珂眼中泪水本在不住滚动,心 想:「他那裏是个小孩童了?他曾到妓院去做坏事。」但这句话却不敢出口,生怕师父追问 ,查知自己跟着师姊去妓院打人,心中一急,又哭了出来。韦小宝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说道:「姑娘,你心中不痛快,再踢我几脚出气吧。」阿珂顿足哭道:「我偏偏不踢。」 韦小宝提起手掌,劈劈拍拍,在自己脸上连打了几个耳光,说道:「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 白衣尼微皱双眉,说道:「这事也不是你的不是。阿珂,咱们也不能太欺侮人了。」阿珂 抽抽噎噎的道:「是他欺侮我,把我捉了去,关在庙裏不放。」白衣尼一惊,道:「有这 等事?」韦小宝道:「是,是。是我知道自己不对,想讨好姑娘,所以请了这位姑娘进寺。 我心中想,这件事总是因姑娘想去少林寺逛逛而起,寺裏众和尚不让她进去,难怪她生气 ,所以……所以大了胆子,讲了姑娘去般若堂玩玩,叫一个老和尚陪着姑娘说话解闷。」 白衣尼道:「胡闹,胡闹,两个孩子都胡闹。甚麽老和尚?」韦小宝道:「是般若堂时首座 澄观大师,就是师太在五台山清凉寺中跟他对过一掌的。」 白衣尼点头道:「这位大师武功很是了得。」又拍了拍阿珂的眉头,道:「好啊,这位大 师武功既高,年纪又老,小宝请他陪你,也不算委曲了你。这件事就不用多说了。」阿珂 心想:「这小恶人实在坏得不得了,只是有许多事却又不便说,否则师父追究起来,师姊 和我自己都落得有许多不是。」说道:「师父,你不知道,他………他………」白衣尼不再理她 ,只是瞧着崇祯的坟墓呆呆出神。韦小宝向阿珂伸伸舌头,扮个鬼脸。阿珂大怒,向他狠 狠白了一眼。韦小宝只觉她就算生气之时,也是美不可言,心中大乐,坐在一旁,目不转 睛的欣赏她的神态,但见她从头至脚,头发眉毛,连一根小指头儿也是美丽到了极处。 阿珂狠狠向他白了一眼,见他呆呆的瞧着自己,脸上一红,扯了扯白衣尼的衣袖,道:「 师父,他………他在看我。」白衣尼嗯了一声,心中正自想着当年在宫中的情景,这句话全没 听进耳里。 这一坐直到太阳偏西。白衣尼是不舍离开父坟,韦小宝更盼就这样十天半月的一直坐下去 ,只要眼中望着阿珂,永远不吃饭也不打紧。阿珂却给他瞧得周身好生不自在,虽然不去 转头望他,却知他一双贼眼就是盯在自己身上,心裏一阵害羞,一阵焦躁,又是一阵恚怒 ,心想:「这小恶人花言巧语,不知说了些甚麽谎话,骗得师父老是护着他,一等师父不 在,我非杀了他不可,拚着给师父狠狠责罚一塲,也不能容得他如此羞辱於我。」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黑,白衣尼叹了口长气,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吧。」当 晚三人在一家农家借宿。韦小宝知道白衣尼好洁,吃饭时先将她二人的碗筷用热水洗过, 将她二人所坐的板櫈、吃饭的桌子抹得纤尘不染,又去抹床扫地,将她二人所住的一间房 打扫得乾乾净净。白衣尼暗暗点头,心想:「这孩子倒也勤快,出外行走,带了他倒是方 便得多。」要知她十五岁前长於深宫,自幼给宫女太监们服侍惯了的,身遭国变之後,流 落江湖,虽然得逢异人,学到了一身超凡入圣的武功,但日常起居饮食,与在皇宫裏做公 主之时自是大不相同。韦小宝做惯太监,深知皇帝公主的好恶,又是尽心竭力的讨好於她 ,竟令她重享旧日做公主之乐。白衣尼出家修行,於昔时豪华,自早不放在心上,但每一 个人十几岁时的生活习惯,一生深印脑中,再也磨灭不掉,她不求再做公主,韦小宝却服 侍得她犹如公主一般,自感愉悦。 晚饭过後,白衣尼又问起阿琪的下落。阿珂道:「自从那日在少林寺外失散之後,就没再 见到师姊,只怕………只怕是给他害死了。」说着向韦小宝眼睛一横。韦小宝忙道:「那有此 事?我见到阿琪姑娘是跟蒙古的葛尔丹王子在一起,还有一些西藏喇嘛,吴三桂手下的一个 总兵官。」 白衣尼一听到吴三桂的名字,眼光中登时露出愤怒之极的神色,怒道:「她………她干麽跟这 群不相干之人在一起?」韦小宝道:「他们到少林寺来,大概刚好眼阿琪姑娘撞到。师太, 你要找她,我陪着你,那就很客易找到了。」白衣尼道:「为什么?」韦小宝道:「那些蒙 古人、喇嘛,还有云南的军官,我都记得他们的相貌,只须遇上一个就好办了。」 白衣尼道:「好,那你就跟着我一起去找。」韦小宝大喜,道:「多谢师太。」白衣尼奇 道:「你帮我去办事,该当我多谢你才是。你又谢我甚麽了?」韦小宝道:「我每日跟着师 太,心里再也快活不过,最好是永远陪在师太身边。就算不能,那也是多陪一天好一天。 」白衣尼道:「是吗?」她虽收了阿琪、阿珂两人为徒,但她对这两个弟子平素一直都是冷 冰冰地。二女对她甚为敬畏,从来不敢吐露甚麽心事,那有如韦小宝这般花言巧语、甜嘴 蜜舌?她虽是性情严冷,但这些话听在耳中,毕竟甚是受用,不由得嘴角边露出微笑。 阿珂道:「师父,他………他不是的。」她知道韦小宝热心帮同去寻师姊,其实是为了要陪着 自己,甚么「我每日跟着师太,心裏再也快活不过,最好是永远陪在师太身边」云云,其 实他内心的真意,该当把「师太」这句称谓,换上了「阿珂」两字才是。白衣尼向她瞪了 一眼,道:「为甚麽不是?你又怎知道人家的心事?我教你们,江湖上人心险诈,言语不可 尽信。但这孩子跟随我多日,并无虚假,那是可以信得过的。他小小孩童,岂能与江湖上 的汉子一概而论?」阿珂不敢再说。只得低头应了声:「是。」韦小宝心下大喜,暗道:「 我定当尽心竭力,给师太办成几件大事。那麽把阿珂娶到手,就有八九成指望了。」 次日三人向南进发,沿路寻访阿琪的下落。一路之上,韦小宝自是将二人服侍得十分周到 ,心中虽对阿珂爱煞,却不敢丝毫露出轻薄之态,心想若是给白衣尼一察觉,那就糟糕之 极了。阿珂从来没对他有一句好言好语,若是乘白衣尼不见,往往踢他一脚,打他一拳出 气。韦小宝只须能陪伴着她,那就是满心喜乐不禁,偶尔受她踢打几下,那也是逆来顺受 ,晚间睡在床上细细体会她踢打的情状,反觉滋味无穷。这一日将到沧州,三人在一家小 客店中歇宿。韦小宝到街上去寻访新鲜蔬菜,好给白衣尼做素菜。他兴怱怱提了两斤白菜 、半斤腐皮从街上回来,只见阿珂站在客店门口闲眺,当即笑吟吟的迎上去,从怀裏掏出 一包玫瑰松子糖,说道:「阿珂姑娘,我在街上给你买了一包糖,想不到这小镇之上,也 有这样好的糖果。」阿珂不接,向他白了一眼,道:「你买的糖是臭的,我不爱吃。」韦 小宝道:「姑娘吃一粒试试,滋味可真不差。」他冷眼旁观,早知阿珂爱吃零食,只是白 衣尼没甚么钱给她零花,偶尔买一小包糖豆,也吃得津津有味,所以卖了一包糖讨她欢喜 。阿珂道:「糖是我不爱吃。师父在房裏打坐,看来得再坐上两个时辰。我气闷得紧,这 裏有甚么风景优雅,静僻无人的所在,你陪我去玩玩。」韦小宝听了这几句话,几乎不相 信自己的耳朵,登时全身热血沸腾,一张脸胀得通红,道:「你………你这不是寃我 ?」阿珂 道:「我冤你甚麽?你不肯陪我,那我自己一个儿去好了。」说着向着东边一条小路走去。 韦小宝道:「去,去,为甚麽不去,姑娘就是叫我赴汤蹈火,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说 着忙跟在她身後。两人出得小镇,阿珂指着东南方数里外的一座小山,道:「到那边去玩 玩倒是不错。」韦小宝心花怒放,忙道:「是,是。」两人沿着山道,来到了山上。那小 山上生满了密密的松树,确是僻静无人,风景却一无足观。 但纵是天地间最丑最恶的山水,此刻在韦小宝眼中,也是胜景无极,何况他本是个极俗的 俗人,景色好恶,本来於他无所分别。当即大赞:「这裏的风景真是美妙无比。」阿珂道 :「有什麽美?许多乱石树木挤在一起,难看死啦。」韦小宝:「是,是。风景本是没什么 好看。」阿珂道:「那你怎麽说『这裏的风景真是美妙无比』 ?」韦小宝笑道:「原来的 风景是不好看的,不过姑娘的容貌一映上去,那就美妙无比了。这山上没有花儿,姑娘的 相貌却比一万朶鲜花还要美丽。山上没有鸟雀,姑娘的声音,可比一千头黄莺一齐唱歌还 好听得多。」 阿珂哼了一声,说道:「我叫你到这裏,不是来听你胡言乱语,是叫你给我立刻走开,走 得远远地,从今而後,再也不许见我的面。若是再给我见到,定然挖出了你的眼珠子。」 韦小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哭丧着脸,道:「姑娘,以後我再也不敢得罪你。请你饶了 我吧。」阿珂道:「我确是饶了你啦,今日不取你性命,便是饶你。」说着刷的一声,从 腰间拔出柳叶刀来,又道:「你跟着我,心中老是存着坏念头,难道我不知道了?你如此羞 辱於我,我………我宁可给师父责打一千次一万次,也非杀了你不可。」 韦小宝见到刀光闪闪,想起她的刚烈之性,知道不是虚言,说道:「师太命我帮同找寻阿 琪姑娘,找到之後,我就不再跟着姑娘便是。」阿珂摇头道:「不成!就是没有你,我们 也找得到。就算找不到,我师姊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自己不会回来?」提刀在空中虚劈一 刀,呼呼生风,厉声道:「你再不走,可休怪我无情。」韦小宝笑道:「姑娘本来对我就 很无情,那也没有什么。」阿珂大怒,喝道:「到了此刻,你还胆敢向我风言风语?」纵身 而前,一刀向韦小宝头顶砍落。 韦小宝大骇,急忙跃开闪避。阿珂道:「你走不走?」韦小宝道:「姑娘就算将我碎尸万段 ,我变成了鬼,也是跟定了姑娘。」阿珂怒极,提刀呼呼呼三刀。幸好这些招数,在少林 寺般若堂中都巳施展过,澄观和尚一一想出了拆解之法。韦小宝受过指点,当下逐一避过 。阿珂砍他不中,更是气恼,一柄柳叶刀使得越加急了。数招之後,韦小宝已感难以躲闪 ,只得拔出匕首,嗤的一声响,将她的柳叶刀削为两截。 阿珂惊怒交集,舞起半截断刀向他没头没脑剁去。韦小宝见她刀短,不敢再用匕首招架, 自己武艺平庸,一个拿捏不准,如此锋利的匕首只要在她身上轻轻一带,便送了她的性命 ,避了几下,只得发足下山奔逃。阿珂持着断刀追下,叫道:「你给我滚得远远地,便不 杀你。」却见他向镇上奔去,心下大急:「这小坏人去向师父哭诉,那可不妥。」忙提气 疾追,想将他迎头截住。 但白衣尼只传了她许多武功招式,内功心法却从未传过,因此她的内功修为和韦小宝只是 半斤八両,始终追他不上,眼见他奔进了客店,急得险些要哭,心想:「倘若师父责怪, 只好将他从前调戏自己的言语都说了出来。」於是收起断刀,慢慢走进客店。 一步踏进店房,突觉一股力道奇大的劲风从房门中扑将出来,将她一撞,登时立足不定, 腾腾腾倒退三步,一交坐倒在地。 阿珂只觉身下软绵绵地,却是坐着另一人的身上,急欲支撑着站起,右手反过去一撑,正 按在那人脸上,狼狈之下,也不及细想,挺身站起,回过身来一看,只见地下那人正是韦 小宝。她吃了一惊,喝道:「你干什……」一言未毕,突觉双膝一软,再也站立不定,一交 扑倒,向韦小宝摔将下来。这二次却是俯身而扑,惊叫:「不,不……」已摔在他的怀裏, 四双眼睛相对,相距不及数寸。 阿珂大急,生怕这小恶人来吻自己,急想站起,不知如何,竟是全身没丝毫力气,只得转 过了头,急道:「快扶我起来。」韦小宝道:「我也没了力气,这可如何是好。」身上伏 着这个千娇百媚的美女,心中真是快活得便欲疯了,暗道:「别说我没力气,这当儿就是 有一万斤力气,也不会扶你起来。是你自己扑在我身上的,须怪我不得。」阿珂急道:「 师父正在受敌人围攻,快想个法子相助。」原来刚才她一进门,只见白衣尼盘膝坐在地下 ,左手出掌,右手挥动衣袖,正在与敌人相抗。敌人是些什么人,却没看清,只知非止一 人,待要细看,已被房中的内力劲风逼了出来。 韦小宝此她先到了几步,遭遇却是一模一样,也是一脚刚踏进门,立被劲风撞出,摔在地 下,阿珂跟着赶到,便跌在他的身上。虽然韦小宝屁股既摔得奇痛,阿珂从空中跌下,压 得他胸口肚腹又是一阵剧痛,心裏却欣喜无比,只盼这个小美人永远伏在自己怀中,再也 不能站起,至於白衣尼在跟什么敌人相斗,那可全不放在心上,料想她功力通神,再厉害 的敌人也奈何她不得。 阿珂右手撑在他胸口,慢慢挺身而起,深深吸了口气,终於站起,嗔道:「你干麽躺在这 裏,绊了我一交?」她明知韦小宝和自己遭际相同,身不由己,但刚才的情景实在太过羞人 ,忍不住要发作几句。韦小宝道:「是,是。早知姑娘要摔在这地方,我该当向旁爬开三 尺才是。不,三尺也还不够,若只爬开三尺,和姑娘并头而卧,却也不大雅相。」阿珂啐 了一口,挂念着师父,张目往房中望去。 第七三回解围杀人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只见白衣尼仍是坐在地下,发掌挥袖,迎击敌人。围攻她的敌人一眼见到共有五人,都是 身穿红衣的喇嘛,每人迅速无伦的出掌拍击,但被白衣尼的掌力所逼,均是背脊紧紧贴着 房中的板壁。欺不近身去。阿珂走近一步,想看看清楚,除了这五人之外是否另有敌人, 但这一步刚跨出,便觉劲风压体,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向後倒退了两步,足见敌人的内力 也是非同小可。她向韦小宝踢了一脚,道:「喂,还不站起来,你看敌人是什么路道?」 韦小宝手扶身後墙壁,站将起来,见到房中情景,说道:「那六个喇嘛都是坏人。」他站 在阿珂之侧,多见到了一名喇嘛。珂珂道:「废话!那自然是坏人,还用你说?」韦小宝笑 道:「是不是坏人,也不一定的。好比我是好人,姑娘偏偏说我是坏人。这六个喇嘛,胆 敢向师太动手,可此我坏得多啦。」阿珂横了他一眼,道:「哼,我瞧你们是一夥。这六 个喇嘛,是你引来的,想要加害师父。」韦小宝道:「我敬重师太,好比敬重菩萨一样; 敬重姑娘,好比敬重仙女一样,那有加害之意?」阿珂凝神瞧着房中情景,突然「啊」的一 声惊呼。 韦小宝向房内望去,只见六个喇嘛均已手中拿了戒刀,欲待上前砍杀,只是给白衣尼的掌 力袖风逼住了,欺不近身去,但白衣尼头顶已冒出丝丝白气,看来已是出尽了全力。她只 有一条臂膀,独力拚斗六个手执兵刃的喇嘛,再支持下去恐怕难以抵敌,有心要上前相助 ,但自己武艺低微,连房门也走不进去,就算在地下爬了进去,白衣尼不免要分心照顾, 反而是帮她倒忙,焦急之下,忽见墙角落裏倚着一柄扫帚,当即过去拿起,身子缩在门边 ,伸出扫帚去向近门的一名喇嘛脸上乱拨,心想他心神一乱,内力不纯,就可给白衣尼的 掌力震死。 扫帚刚伸出,便听得一声大喝,手中一轻,扫帚头已被那喇嘛一刀斩断,随着房中鼓荡的 劲风直飞出来,擦过他脸畔,划出了几条血丝,好不疼痛。珂阿急道:「你这样胡闹,那 ……那不成的。」韦小宝身靠房门的板壁,只觉不住的震动,似乎那店房四周的板壁都要被 刀风掌力震坍一般,心念一动,看清了六名喇嘛所站的方位,走到那削断他扫帚的喇嘛身 後,拔出匕首,隔着板壁一刀剌了进去。 匕首锋利无比,那板壁不过一寸来厚,匕首刺去,如入豆腐,跟着插入了那喇嘛後心。那 喇嘛大叫一声,身子软垂了下来,竟不知自己如何丧命。韦小宝听得叫声,知已得手,走 到第二名喇嘛身後,又是一匕首。转眼之间,如此达杀了四人。匕首刃短,刺入後心之後 并不从前胸穿出,是以每名喇嘛中刃倒地,房中余人均不知他们如何身死。其余两名喇嘛 大骇之下,夺门欲逃。白衣尼跃身一掌,击在一名喇嘛後心,登时震得他狂喷鲜血而死, 右手衣袖一拂,阻住了另一名喇嘛的去路,左手出指如风,点了他身上五处穴道。那喇嘛 软瘫在地,动弹不得。 白衣尼踢转四名被刺死的喇嘛,见到他们背上各有刀伤,又看到板壁上的洞孔,才明其理 ,向那喇嘛喝道:「你……你是何……」突然间身子一晃,坐倒在地,口中鲜血汩泪涌出。原 来这六名喇嘛均是武功极高的好手,她以一敌六,全力施为,内力几已耗竭,最後这一击 一拂,更是用尽了精力,再也支持不住。 阿珂和韦小宝大惊,抢上扶住。阿珂连叫:「师父,师父!」白衣尼呼吸细微,闭目不语 。韦小宝和阿珂俩人将白衣尼抬到炕上,她又吐出许多血来。阿珂慌了手脚,只是流泪。 客店中掌柜与店小二等见有人斗殴,早就躲得远远地,这时听得声音渐息,过来探头探脑 ,一见到满地鲜血,死尸狼藉,吓得都大叫起来。韦小宝双手各提一柄戒刀,喝道:「叫 甚么?快给我住咀,否则一刀一个,都将你们杀了。」众人见到明晃晃的戒刀,吓得诺诺连 声。韦小宝取出三锭银子,每锭都是五两,交给店伙,喝道:「快去雇两辆大车来。五两 银子赏你的。」那店伙又惊又喜,飞奔面出,片刻间将大车雇到。韦小宝又取出四十両银 子,交给掌柜,大声道:「这六个喇嘛自相争斗,你杀我,我杀你,你们都是亲眼瞧见的 ,是不是?」那掌柜如何敢说不是,只有点头。韦小宝道:「这四十两银子,算是房饭钱。 」和阿珂合力抬起白衣尼,放人大车,取过炕上的棉被,盖在她身上,再命店夥将那被点 了穴道的喇嘛抬入另一辆大车。韦小宝向阿珂道:「你陪师父,我陪着这位大师。」两人 上了大车。韦小宝吩咐向西南驰去,心想:「师太身受重伤,再有喇嘛来攻。那可抵敌不 住,我们向少林寺行去,虽然相距甚远,但行得一里,便近一里。」生怕那喇嘛解了穴道 ,可不是他对手,於是取过一条绳子,将他手足牢牢缚住。行得十余里,阿珂忽然叫停, 从车中跃出,奔到韦小宝的大车之前,满脸惶急,说道:「师父的气息越来越弱,只怕…… 只怕……」 韦小宝一惊,忙下车去看,果见白衣尼气若游丝。阿珂哭道:「有甚么灵效伤药,那就好 了。咱们快找大夫去。只是这地方……」韦小宝忽然想起,太后曾给了自己二十颗丸药,叫 甚麽「雪参玉蟾丸」,是高丽国国王进贡来的,说道服後强身健体,解毒疗伤,灵验非凡 ,其中十颗请自己转呈洪教主,当即从怀中取出那个玉瓶,说道:「灵效伤药,我这裏倒 有。」倒了两颗出来,喂在白衣尼口中。阿珂取过水壶,喂着师父喝了两口。韦小宝乘机 坐在白衣尼车中,与阿珂相对,说道:「师太服药之後,不知如何,我得时时刻刻守着她 。」命两辆大车又行。 过了小半个时辰,白衣尼忽然长长吸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来。阿珂大喜,叫道:「师父, 你好些了?」白衣尼点了点头。韦小宝忙又取出两颗丸药,道:「师太,丸药有效,你再服 两颗。」白衣尼微微摇头,低声道:「今天……够了……我得运气化这药力……停,停下车子。 」韦小宝道:「是,是。」命大车停住。白衣尼命阿珂扶起身子,盘膝而坐,闭目运功。 阿珂目不转睛的望着师父,韦小宝却目不转睛的瞧着阿珂。 但是她初时脸上深有忧色,渐渐的秀眉转舒,眼中露出光采,又过一会,小咀边露出了一 丝笑意,韦小宝不用去看白衣尼,也知她运功疗伤,大有进境。再过一会,见阿珂喜色更 浓。韦小宝心想:「倘若车中没有这位老师太,就只我和这小美人儿两个,而她脸色也是 这般欢喜,那可真开心死我了。」突然间阿珂抬起头来,见到他呆呆的瞧着自己,登时双 颊红晕,便欲叱责,转念一想,生怕惊扰了师父行功,一句话到得口边,又忍住,狠狠的 白了他一眼。韦小宝向她一笑,顺着她眼光看白衣尼时,见她精神平和,呼吸也已调匀。 白衣尼呼了口气,睁开眼来,道:「可以走了。」韦小宝道:「再歇一会,也不打紧。」 白衣尼道:「不用了。」韦小宝又取五両银子,分赏了两名车夫,命他们赶车启程。当时 雇一辆大车,一日只须一钱半银子,两名车夫见他出手豪濶,大喜过望,连连称谢。 白衣尼缓缓的道:「小宝,你给我服的是甚麽药?」韦小宝道:「那叫做『雪参玉蟾丸』, 是朝鲜国国王进贡给小皇帝的。」白衣尼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道:「雪参和玉蟾二物,都 是疗伤大补的圣药,实有起死回生之功。想不到居然教我碰上了,我也是命不该绝。」她 重伤之後,这时说话竟然声调平稳,已无中气不足之象。阿珂喜道:「师父,你老人家好 了?」白衣尼道:「死不了啦。」韦小宝道:「我这裏还有一十八粒,请师太收用。」说着 将玉瓶递过。白衣尼不接,道:「最多再服两三颗,也就够了,用不着这许多。」 韦小宝本性慷慨,心想:「二十颗丸药都给你吃了,又打甚麽紧?老婊子那裏一定还有。」 说道:「师太,你身子要紧,这丸药既然有用,下次我见到小皇帝再向他讨些就是了。」 白衣尼点了点头,但仍将那玉瓶还了给他。 行出三十余里後,天色向晚,白衣尼道:「有甚麽僻静所在,停下来问问那个喇嘛。」韦 小宝应道:「是。」命大车驶入一处山坳之中,叫两个车夫将那喇嘛抬在地下,然後牵了 骡子到山後去吃草,说道:「不听我叫唤,不可过来。」两名车夫答应了,牵了骡子走开 。白衣尼道:「你问他。」 韦小宝拔出匕首,嗤的一声,割下了一条树枝,随手批削,顷刻间将树枝削成了一条木棍 ,说道:「老兄,你想不想变成一条人棍?」那喇嘛见那匕首如此锋利,早巳心寒,颤声道 :「请问小爷,甚麽叫做人棍?」韦小宝道:「把你两条臂膀削去,耳朶、鼻子也都削了 ,全身凸出来的东西,统通削平,那就是一条人棍了,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试试。」说着 将匕首在他鼻子上擦了几擦,那喇嘛忙道:「不,不,小僧不要做人棍。」韦小宝道:「 我不骗你,很好玩的,做做也不妨。」那喇嘛道:「恐怕不好玩。」韦小宝道:「你又没 做过,怎知不好玩?咱们试试再说。」说着又将匕首在他肩头比了一比。那喇嘛哀求道:「 小爷饶命,小的大胆冒犯了师太,实是不该。」 韦小宝道:「好,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是有半句虚言,就叫你做一条人棍。我将你种 在这裏,加些肥料,淋上些水,过得十天半月,说不定你又会长出两条臂膀和耳朶、鼻子 来。」那喇嘛道:「不会的,不会的。小僧老实回答就是。」韦小宝道:「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来冒犯师太?」那喇嘛道:「小僧名叫呼巴音,是西藏的喇嘛,奉了大师兄桑结之命 ,想要生……生擒这位师太。」韦小宝道:「这位师太好端端地,又没得罪了你那个臭师兄 ,你们为甚麽这等大胆妄为?」呼巴音道:「大师兄说,我们活佛有八部宝经,给这位师太 偷……不,不,不是偷,是借了去,要请师太赐还。」韦小宝道:「甚么宝经?」呼巴音道: 「是差奄古吐乌经。」韦小宝道:「胡说八道,甚麽叽哩咕噜经?」呼巴音道:「是,是。 这是我们西藏话,汉语就是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四十二章经。」呼巴音道:「对 了,是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你的臭师兄怎麽知道师太取了这些四十二章经?」呼巴 音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韦小宝道:「你不知道,留着舌头何用?把舌头伸出来。」说着把匕首一扬。呼巴音那裏肯 伸,求道:「小僧真的是不知道。」韦小宝道:「你臭师兄在西藏,那有这么快便派了你 们出来」呼巴音道:「大师兄和我们几个,都是在北京,一路从北京追出来的。」韦小宝 道:「你们这一夥臭喇嘛,武功此你高的,跟你差不多低的,远有几个?」呼巴音道:「我 们同门师兄弟,一共是一十三人,给师太打死了五个,还有八个。」韦小宝暗暗心惊,道 :「甚麽八个?你还算是人么?你早晚是一条人棍。」呼巴音道:「小爷答应过,不让小僧 变人棍的。」韦小宝道:「余下那七条人棍,现在到了那裏?」呼巴音道:「我大师兄本事 厉害得很,不会变人棍的。」 韦小宝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你这臭贼,死到临头,还在胡吹大气。你那臭师 兄本事再大,我也削成一条人棍给你瞧瞧。」呼巴音道:「是,是。」可是脸上神色,显 然是颇不以为然。韦小宝反来覆去的又盘问良久,再也问不出什麽,於是钻进大车,放下 了车帷,低声道:「师太,还有七个喇嘛,如果一齐赶到,那可不容易对付。若在平日, 师太自也不放在心上,此刻你身子不大舒服……」白衣尼摇头道:「就算我安然无恙,以一 敌六,也是难以取胜,何况再加上一个武功远远高出侪辈的大师兄。听说那桑结是西藏密 宗的第二高手,大手印神功已练到登峯造极的境界。」 韦小宝道:「我倒有一个计较。只是……只是太堕了师太的威风。」白衣尼叹道:「出家人 有什么威风可言?你有什麽计策?」韦小宝道:「我们到偏僻之地,找一家农家躲了起来。 请师太换上乡下女子的装束,睡在床上养伤。阿珂姑娘和我换上乡下姑娘和小子的衣衫, 算是师太………师太的儿子女儿。」白衣尼摇了摇头。阿珂道:「你这人坏,想出来的计策也 坏?师父是当世高人,这麽躲了起来,岂不是怕了人家?」白衣尼道:「计策可以行得。你 两个算是我的侄儿侄女。」韦小宝喜道:「是,是。」阿珂白了他一眼,听得师父接纳他 的计策,心中颇不乐意。韦小宝道:「留下这喇嘛的活口,只怕他泄漏了风声,咱们将他 活埋了就是,不露丝毫痕述。」白衣尼道:「先前与人动手,是不得已,难以容情。这喇 嘛已无抗拒之力,再要杀他,未免太过狠毒。只是……只是放了他却也不行,咱们暂且带着 ,再作打算。」 韦小宝应了,叫过车夫,将呼巴音抬入车中,命车夫赶了大车又走。一路上却不见有甚麽 农家,生怕桑结赶上,只待一见小路,便转道而行,只是所见的岔道都太过窄小,行不得 大车。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後马蹄声响,有数十骑马急驰追来。韦小宝暗暗叫苦:「糟了 ,糟了!臭喇嘛竟有数十名之多。」催大车快奔。两名车夫口催鞭打,急赶骡子。但追骑越 奔越近,不多时巳到大车之後。韦小宝从车厢板壁缝中一张,当即放心,透了一口大气, 原来这数十骑都是身穿青衣的汉子,并非喇嘛。顷刻之间,数十乘马都从车旁掠过,抢到 了车前。 阿珂突然叫道:「郑……郑大哥!」马上一名乘客立时勒住了马,向旁一让,待大车赶上时 与车子并肩而驰,叫道:「是陈姑娘?」阿珂道:「是啊,是我。」声音中充满着喜悦之意 。马上乘客大声道:「想不到又会相见,你跟王姑娘在一起吗?」阿珂道:「不是,师姐不 在这里。」那乘客道:「你也去河间府?咱俩正好一路同行。」阿珂道:「不,我们不去河 间府。」那乘客道:「河间府很热闹的,你也去吧。」他二人说话之时,车马仍是继续前 驰。韦小宝见阿珂双颊晕红,眼中满是光采,又是娇羞,又是高兴。便如遇上了世上最亲 近之人一般,霎时之间,他胸口便如给大槌子重重槌了一下,心想:「难道是她的意中人 到了?」低声道:「咱们避难要紧,别跟不相干的人说话。」阿珂全没听见他的说话,问道 :「河间府有什麽热闹事?」那人道:「你不知道麽?」车帷一掀,一张脸探了进来。 但见那张脸面目俊美,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满脸欢容,说道:「河间府有『斩龟大会』 ,天下英雄好汉都去参与,好玩得很呢。」阿珂道:「甚磨是『斩龟大会』,杀大乌龟麽? 有甚么好玩?」那人笑道:「是杀大乌龟,不过不是真的乌龟,是一个坏人。他名字中有一 个『龟』字的。」阿珂笑道:「那有人名字中有个『龟』字的?你骗人。」那人笑道:「不 是乌龟的龟,声音相同罢了,是桂花的『桂』,你倒猜猜看,是甚麽人?」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名字中有个桂花的桂,那不是要杀我小桂子麽?」却听阿珂拍 手笑道:「我知道啦,是大汉奸吴三桂。」那人笑道:「正是,你真聪明,一猜就着。」 阿珂道:「你们把吴三桂捉到了麽?」那人道:「这可没有,大夥儿商量怎麽去杀了这大汉 奸。」韦小宝舒了口气,心道:「这就是了。想我小桂子是个小小孩童,一来他们不会要 杀我,就算要杀,也用不着开甚麽『斩龟大会』。他妈的,老子假冒姓名,也算倒霉,冒 得名字中,有个桂字。」 只见那人笑吟吟的瞧着阿珂,蹄声车声一直不断。这人身子骑在马上,弯过身来瞧着车里 ,骑术确是极精,阿珂转头向白衣尼低声道:「师父,咱们要不要去?」 白衣尼武功极高,但她自幼生长深宫,国变後随着师父在深山学练武功,於世事所知有限 ,殊乏应变之才,想起武林豪杰共商诛杀吴三桂之策,正是自己亟愿知道的事情,但桑结 等众喇嘛不久就会追赶前来,如不急速躲避,那可是大祸临头,沉吟片刻,问韦小宝道: 「你说呢?」韦小宝见到阿珂对待那青年神态语气,心中说不出的厌憎,决不愿让阿珂跟他 在一起,忙道:「恶喇嘛一来,咱们对付不了,还是尽快躲避的为是。」 那青年道:「甚麽恶喇嘛?」阿珂道:「郑大哥,这位是我师父。我们途中遇到一群恶喇嘛 ,要害我师父。他老人家身受重伤,後面还有七名喇嘛追来。」那青年道:「是!」转头 出去,一声呼啸,只听得马队都停了下来,两辆大车也即停住。那青年跃下马背,掀开车 帷,躬身说道:「晚辈郑克爽拜见前辈。」白衣尼点了点头。郑克爽道:「谅七八名喇嘛 ,也不用挂心,晚辈代劳,打发了便是。」阿珂又惊又喜,又有些担心,说道:「郑大哥 ,那些恶喇嘛很厉害的。」郑克爽道:「我带的那些伴当,武艺均是不弱,谅可料理得了 。咱们就算不以多胜少,一个对一个,也不怕他七八个喇嘛。」阿珂转头瞧向师父,眼光 中露出询问之意,但如说是询问,还不如说是祈求。 韦小宝道:「不行,师太如此高深的武功,尚且受伤,你二十几个人,又有何用?」阿珂怒 道:「又不是问你,要你多罗唆甚麽?」韦小宝道:「我是关心师太的平安。」阿珂怒道: 「你自己怕死,却说关心师父。你这小恶人,就只会做坏事,还安着好心了?」韦小宝道: 「这个姓郑的本事很大麽?比师太还了得麽?」阿珂道:「他带着二十几人,个个武艺高强 。难道二十几个人还怕了七个喇嘛?」韦小宝道:「你怎知这二十几人个个武艺高强?我看 个个武艺低微。」阿珂道:「我自然知道我见过他们出手,每个都抵得你一百个。」 白衣尼心中正自委决不下,她虽不愿在「斩龟大会」中露面,却颇想获知天下英雄定下甚 麽诛杀吴三桂的方略,先前韦小宝要她扮作农妇,躲避喇嘛,事非得已,实在大违所愿, 这件事若只两个小孩子知道,那也罢了。要她当着二三十个江湖豪客之前去乔装避祸,以 她高傲之极的性格,那是宁死也不干的了,当下缓缓的道:「这些喇嘛是冲着我一人而来 ,郑公子,多谢你的好意,你们请上路吧。」 郑克爽道:「师太说那裏话来?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何况………何况师太是陈姑娘的 师父,晚辈稍效微劳,那是义不容辞。」阿珂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却显得十分得意。白 衣尼点了点头,道:「好,那么咱们一起去河间府瞧瞧,不过你不必对旁人说起。我生性 疏懒,也不愿意旁人相见。」郑克爽喜道:「是,是!自当谨遵前辈吩咐。」白衣尼道: 「郑公子属何门派 ?尊师是那一位?」问他门派师承,那是在考查他的武功了。 郑克爽道:「晚辈蒙三位师父传过武艺,开蒙的业师姓施,是武夷派高手。第二位师父姓 刘,是福建蒲田少林寺的俗家高手。」白衣尼道:「嗯,这位刘师傅尊姓大名?」郑克爽道 :「他叫刘国轩。」白衣尼听得他直呼师父的名字,并无恭敬之意,微觉奇怪,随即想起 一人,道:「那不是跟台湾的刘大将军同名麽?」郑克爽道:「那就是台湾延平郡王麾下中 提督刘国轩刘大将军。」白衣尼道;「郑公子是延平郡王一家人?」郑克爽道:「晚辈是延 平郡王次子。」白衣尼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忠良後代。」 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中夺得台湾。永历十二年,桂王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永 历十六年(即康熙元年)五月,郑成功逝世,其时世子郑经镇守金门、厦门、郑成功之弟 郑袭在台湾接位。郑经率领大将周全斌、陈近南等回师台湾,攻破拥戴郑袭的部队,而接 延平郡王之位。郑经长子克臧,次子克爽。(按:克臧、克爽工人的名字正式书写均有土 旁,但两字有土旁与无土旁音义相通)其时延平郡王以一军力抗满清不屈,孤悬海外而奉 大明正朔,天下仁人义士,无不敬仰。郑克爽一说出自己身份,只道这个尼姑定当肃然起 敬,那知白衣尼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句「原来是忠良後代」」更无其他表示。他不知白衣 尼是崇祯皇帝的公主。他师父刘国轩是父亲部属,他对之并不如何恭敬,而在白衣尼眼中 看来,郑经也不过是一个忠良的臣子而巳。 韦小宝肚裏已在骂个不休:「他妈的,好希罕麽?延平郡王有甚麽了不起?」其实他知道延 平郡王是了不起的,他师父陈近南就是延平郡王的部下,心下越来越觉不妙。眼看郑克爽 的神情,对阿珂大为有意,他是坐拥雄兵,据地开府的郡王的堂堂公子,比之王爵早巳流 落江湖的沐王府,又不可同日而语,何况这人相貌比自己俊雅十倍,武功、谈吐更是高出 远甚,年纪又比自己大。阿珂对他十分倾心,就是瞎子也瞧得出来。倘若师父知道自己跟 郑公子争夺阿珂,不用郑公子下令,只怕就一掌将自己打死了。这白衣师太又在赞他是忠 良後代。自己是甚麽後代了?只不过是婊子的後代而已。 白衣尼眼望郑克爽,缓缓的道:「那麽你第一个师父,就是投降满清鞑子的施琅么?」郑克 爽道:「是。这人无耻忘义,晚辈早巳不认他是师父,他日疆塲相见,必当亲手杀了他。 」言下甚是慷慨激昂。韦小宝心中一喜:「原来你的师父投降了朝廷。这个施琅,下次见 了面倒要留心。」郑克爽道:「晚辈近十年来,一直跟冯师父学艺,他是昆仑派的第一高 手,外号叫作『一剑无血』,师太想必知道他的名字。」白衣尼道:「嗯,那是冯锡范冯 师父,只是不知他这外号的来历。」郑克爽道:「冯师父剑法果是极高,气功尤其出神入 化。他用利剑的剑尖点人死穴,被杀之人皮肤不伤,决不见血。」 白衣尼「哦」的一声,道:「气功练到这般由利返钝的境界,当世也没几人。冯师父他有 多大年纪了?」郑克爽十分得意,道:「今年冬天,晚辈就要给师父做五十大庆。」白衣尼 点了点头,道:「还不过五十岁,内功已如此精纯,难得难得。」她顿了一顿,又道:「 你带的那些随从,武功都还过得去吧?」郑克爽道:「师太放心,那都是延平王府中精选的 高手卫士。」韦小宝忽道:「师太,天下高手怎么这样多啊。这位郑公子的第一个师父是 武夷派高手,第二个师父是福建少林派高手,第三个师父是昆仑派高手,所带的随从又个 个是高手,想来他自己也必是高手了。」 郑克爽听他出言尖刻,登时心中大怒,只是不知这孩童的来历,但见他和白衣尼、阿珂同 坐一车,想必跟她们极有渊源,当下忍住了并不反唇相稽。阿珂道:「常言道明师必出高 徒,郑公子由三位明师调教出来,武功自然了得。」韦小宝道:「姑娘说得甚是。我没见 识过郑公子的武功。所以随口问问。姑娘和郑公子相比,不知那一位的武功强些?」阿珂向 郑克爽瞧了一眼,道:「自然是他比我强得多。」郑克爽一笑,道:「姑娘太谦了。」韦 小宝一笑点头道:「原来如此。姑娘说明师必出高徒,原来姑娘的师父是低手,是暗师, 远远不及郑公子的三位高手明师。」 说到言辞便给,阿珂如何是他的对手,只一句便给他捉住了把柄。阿珂一张小脸胀得通红 ,忙道:「我………我几时说过师父是低手、是暗师了?你自己在这裏胡说八道。」白衣尼微 微一笑,道:「阿珂,你跟他斗咀,是斗不过的。咱们走吧。」 一行车马折向西行,郑克爽骑马随在大车之侧。白衣尼低声问阿珂道:「这个郑公子,你 怎么相识的?」阿珂脸上一红,道:「我和师姊在河南开封府见到他的。那时候我们………我 们穿了男装,他以为我们是男人,在酒楼上过来请我们喝酒。」白衣尼道:「你们胆子可 不小哇,两个大姑娘家,到酒楼上去喝酒。」阿珂低下头去,道:「也不是真的喝酒,装 摸作样,好玩儿的。」 第七四回计退强敌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阿珂姑娘,你相貌这样美,就算穿了男装,人人一看都知道你是个美貌姑娘 。这个郑公子哪,我瞧是不怀好意。」阿珂怒道:「你才不怀好意!我扮了男人,他一点 都认不出来。後来师姐跟他说了,他还连声道歉呢。人家是彬彬有礼的君子,那像你………」 一行人中午时分到了丰尔庄,那是冀西的一个大镇。众人在一家饭店中打尖。 韦小宝下得车来,但见那郑克爽长身玉立,气宇轩昂,若是走到他身边,至少要高出自己 一个半头,不由得更兴自惭形秽之感,又见他衣饰华贵,腰间悬一柄佩剑,剑鞘上镶了珠 玉宝石,灿然生光。他手下二十余名随从有的身材魁梧,有的精悍挺拔,身负刀剑,看来 个个武功不弱。来到饭店之中,阿珂扶着白衣尼在桌边坐下,她和郑克爽便打横相陪。韦 小宝正要在白衣尼对面坐下,阿珂向他白了一眼,道:「那边座位很多,你别坐在这裏行 不行?我见到了你吃不下饭。」 韦小宝大怒,一张脸登时胀得通红,心道:「这位郑公子陪着你,你就多吃几碗饭,他妈 的,胀死了这小娘皮。」白衣尼道:「阿珂,你怎么对小宝如此无礼?」阿珂道:「他是个 无恶不作的坏人。师父吩咐不许杀他,否则………」说着向韦小宝狠狠横了一眼。韦小宝心中 气苦,自行走到厅角的一张桌旁坐了,心想:「你是一心一意,要嫁这他妈的臭贼郑公子 做老婆了,我韦小宝岂肯轻易罢休?你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待老子用个计策,先杀了 你心目中的老公,教你还没嫁成,先做了寡妇,终究还是非嫁老子不可。」 饭店中伙记遥上饭菜,郑家众伴当即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韦小宝拿了七八个馒头,去给 缚在大车中的呼巴音吃了,只觉这一群人中,倒还是这个呼巴音可亲些。他回入座位,隔 着几张桌子瞧去,只见阿珂容光焕发,和郑克爽言笑晏晏,神情甚是亲密,韦小宝气得几 乎难以下咽,寻思:「要害死这个郑公子,倒不是易事,可不能让人瞧出半点痕迹,否则 老子枉自送了这条小命。她若知是我害的,那定是要为他报仇了。」 正寻思间,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几个人乘马冲进镇来,下马入店,却是七个喇嘛。韦小 宝心中怦怦乱跳,但又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这郑公子刚才胡吹大气,甚麽跟三个高手 师父学了武功。且让你们打塲大架。老子袖手旁观,倒是妙极!」那七名喇嘛一见白衣尼 ,登时险色大变,咕噜咕噜说起话来。一名身材高瘦的喇嘛吩咐了几句,七人在门口一张 桌边坐下,叫了饭菜。各人目不转睛的瞧着白衣尼,神色甚是愤怒。白衣尼只作不见,自 管自的缓缓吃饭。过了一会,一名喇嘛站起身来,走到白衣尼桌前,大声道:「兀那尼姑 ,我们的几个同伴,都是你害死的麽?」郑克爽站起身来,朗声道:「你们干甚麽的?在 这裏大呼小叫,如此无礼?」那喇嘛怒道:「你是甚麽东西?我们自跟这尼姑说话,关你甚 么事?快给我滚开些。」只听得呼呼几声,郑克爽手下四名伴当跃了过来,齐向那喇嘛抓去 。那喇嘛右手一格,挡开了两人,飞出一腿,将一名伴当踢得向饭店外摔了出去,跟着迎 面一拳,正中另一名伴当的鼻梁,将他打得晕倒在地。 其余众伴当大叫:「并肩子上啊。」各人抽出兵刃,向那喇嘛扑去。那边桌子五名喇嘛也 各抽戒刀,杀将过来,只是那高瘦喇嘛坐着不动。霎时之间,饭堂中乒乒乓乓,打得十分 热闹。店伴和吃饭的闲人一见有人打大架,纷向店外逃出。郑克爽和阿珂都拔出长剑,守 在白衣尼身前,店堂中碗盏纷飞,桌椅乱掷,每一名喇嘛都挡着四五名郑府伴当。 忽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柄单刀向上飞去,砍在屋梁之上,韦小宝抬头看去,白光闪动,又 有两把刀飞了上来,砍在梁上。他心中大奇:「那是甚么打法?」跟着又有三四柄长剑飞上 ,只见郑府伴当连声惊呼,空手跃开,呼呼之声接连不断,一柄柄兵刃向上飞去,都是钉 在横梁或是椽子之上,再不落下。有些钢鞭、铁鐧,铜鎚、铁牌等沉重兵器,却是穿破了 屋顶,掉上瓦面。不到半柱香时分,郑府二十余名伴当手中尽数没了兵刃。韦小宝又惊又 喜,喜欢却此惊讶更多了几分。几名喇嘛齐声喝道:「快快跪下投降,迟得一步,把你们 的脑袋瓜儿一个个都砍了下来。」郑府众伴当甚是悍勇,手中兵刃虽失,并无怯意,或空 手使拳,或提起长櫈,又向六名喇嘛扑来。六名喇嘛一声吆喝,挥刀掷出,扑的一声响, 六柄戒刀都插在那高瘦喇嘛所坐的桌上,整整齐齐的围戌了一个圆圈,跟着六人跃入人群 ,但听得「哎唷」、「啊」、「哟」的呼声此起彼落,混杂着喀喇,喀喇之声不绝。顷刻 之间,二十余名伴当个个都被折断了大腿腿骨,在店堂中摔满了一地。韦小宝武功虽然平 平,但他在少林寺中多时,跟着澄观学习各种招式,见识已算得颇为不凡,但这六名喇嘛 用甚么手法折断这二十余人的腿骨,实在看不出来,这时心中惊骇已远远胜过欢喜之情, 只是叫苦,暗想:「他们就要去为难师太和我的小美人了,那可如何是好?」 六名喇嘛双手合什,叽哩咕噜的似乎念了一会经,坐回桌旁,拔下桌上戒刀,挂在身旁。 那高瘦喇嘛叫道:「拿酒来,拿饭菜来!」喝了几声,店伴远远瞧着,那敢过来?一名喇嘛 駡道:「他妈的,不拿酒饭来,咱们放火烧了这家黑店。」掌柜的一听要烧店,忙道:「 是,是!这就拿酒饭来,快快,快拿酒饭给众位佛爷。」 韦小宝眼望白衣尼,瞧她有何对策,但见她已吃完饭,左手拿着一只茶杯,缓缓啜茶,衣 袖纹丝不动,显得绝无惧怕。阿珂却脸色惨白,眼光中流露出十分害怕的神情。郑克爽脸 上青一阵,白一阵,手按剑柄,手臂不住颤劫,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该当上前厮杀 。那高瘦嘛喇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走到郑克爽面前。郑克爽向旁跃开,剑尖指着那喇嘛 。喝道:「你…你…你待怎地?」声音又是嘶哑,又是发颤。 那喇嘛道:「我们找还尼姑有事,跟旁人可不相干。你是她的弟子?」郑克爽道:「不是。 」那喇嘛道:「跟她有甚麽干系?」郑克爽道:「没有。」那喇嘛道:「好!识相的,快快 给我滚吧。」郑克爽道:「尊驾…尊驾是谁,请留下万见来。日後…日後也好……」那喇嘛仰 头长笑,韦小宝只觉耳中嗡嗡作响,登时头晕脑胀。阿珂站立不定,坐倒在櫈,伏在桌上 。那喇嘛笑道:「我法名桑结,乃西藏达赖活佛座下护教。你日後怎麽样?想来找我报仇是 不是?」郑克爽硬起了头皮,道:「正……正是!」 桑结哈哈一笑,左手衣袖往他脸上拂去。郑克爽举剑一挡。桑结左手中指一弹,铮的一声 响,长剑飞起,插入了屋顶梁上,跟着左手一探,已抓住了他後领,将他提了起来,重重 往板櫈上一放,笑道:「坐下吧!」 郑克爽给他抓住了後颈「大椎穴」,那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登时全身劲弹不得。桑结将 他按在櫈上,又回去自己桌旁。韦小宝心想:「他在等甚麽?怎地不向师太动手?难道还有 帮手来么?」忽地想起大车中那个呼巴音。暗想:「糟糕,他们将呼巴音一救出,立时便知 我跟师太是一夥,说不定还会知道那四个喇嘛是我杀的。那时候韦小宝不去阴世跟四个大 喇嘛聚聚,恐怕也难得很了。转头向桑结瞧去,只见他神情肃然,险上竟有惴惴之意,登 时明白:「是了,他不知师太巳负重伤,忌惮师太武功了得,正自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 出手才好。」 这时店伙送上酒菜,一壶酒每名喇嘛面前斟得半碗。便即空了。一名喇嘛拍桌骂道:「这 一点儿酒,给佛爷独个儿喝也还不够。」店伴早就全身发抖,听他一駡,更是怕得厉害, 连声答应,转身又去取酒。韦小宝灵机一动,跟进厨房。他是个小小孩童,谁也没有留意 。只见那店伙拿了酒提,从坛中提了酒倒入壶中,双手发颤,只溅得地下、桌上、坛边、 壶旁到处是酒。韦小宝取出一锭小银子,交了给他,说道:「不用怕。这是我的饭钱,多 下的是赏钱。我来帮你倒酒。」说着接过了酒提。 那店伙大喜过望,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韦小宝道:「这些喇嘛凶得很,你去瞧瞧 ,他们在干甚麽?」店伙应了,到厨房门口向店堂张望。韦小宝左手中早打开了那剩下的半 包蒙汗药,一起倒入酒壶,又倒了几提酒,用力晃动。那店伙转身道:「他们在喝酒,没… 没干甚麽!」韦小宝将酒壶交了给他,道:「快拿去,他们发起脾气来,别真的把店烧了 。」那店伙谢不绝口,双手捧了酒壶出去,口中兀自喃喃的说:「多谢,多谢,唉,真是 好人,菩萨保佑。」众喇嘛哈哈大笑,抓过酒壶来。各人斟了半碗,喝道:「不够,再去 打酒。」 韦小宝见七名喇嘛亳不疑心,将碗中药酒喝得精光,心中大喜,暗道:「臭喇嘛枉自武功 高强,连这一点粗浅之极的江湖上道儿,也不提防。真是可笑。」要知桑结等一干人眼见 五名同门死於非命。其中一人更是被掌力震得全身前後肋骨一齐断折,敌人武功之高,世 所罕见,桑结自忖若和此人动手,只怕还是输面居多。在饭店中见白衣尼始终神色自若, 的是大高手的风范,七人全神贯注,尽在注视她的动静,那裏又会防到一位当世武功巳臻 登峯造极之境的大高手,竟会去用蒙汗药这等下三滥的无耻勾当?他们口中喝酒,其实全然 饮而不知其味,想到五名师兄弟惨死的情状,心中一直在栗栗自惧。倘若饭店中并无白衣 尼安坐座头,那麽这一壶下了蒙汗药的药酒饮入口中,未必就会丝毫不觉。 一名胖胖的喇嘛是个好色之徒,见到阿珂容色艳丽,早就想上前摸手摸脚,只是忌惮白衣 尼了得,不敢无礼,待得一大碗酒一下肚,已自按捺不住,过得片刻,药性发作,脑中昏 昏沉沉,登时甚麽都不在乎了,站起身来,笑嘻嘻的道:「小姑娘,有了婆家没有?」伸出 大手,在阿珂脸蛋上摸了一把。阿珂吓得全身发抖,道:「你…你…」一刀砍去。那喇嘛伸 手抓住她手腕,一扭之下,阿珂手中钢刀落地。那喇嘛哈哈大笑,将她抱在怀中。 阿珂高声尖叫,拼命挣扎,但那喇嘛一双粗大的手臂犹如一个大铁圈相似,紧紧箍住。却 那里挣扎得脱?白衣尼本来镇静自若,这一来却也脸上变色。心想:「这些恶喇嘛若是出手 杀了我,倒不打紧,如此当众无礼,我便是立时死了,也不闭眼。」郑克爽双手撑桌,站 起身来,叫道:「你……你……」那胖大喇嘛左手一拳,砰的一声,将他打得在地下连打两个 滚。 韦小宝见心上人受辱,十分焦急。心想:「怎地蒙汗药还不发作,难道臭喇嘛另有古怪功 夫,不怕蒙药?」眼见那喇嘛伸嘴去阿珂脸上乱吻和嗅,再也顾不得凶险,袖中暗藏匕首, 笑嘻嘻的走将过去,笑道:「大和尚,你在干什么啊?」右手碰到他背心左首,手腕一翻, 匕首从衣袖中戳了出去,插入了那喇嘛心脏,笑道:「大和尚,你在玩什么把戏?」急速向 左一闪,防他反击。 这匕首锋锐无匹,入肉无声,刺入时又是对准了心脏,这喇嘛心跳立停,就此僵立不动, 但仍是双手抱住了阿珂不放。阿珂不知他已死,只是吓得大叫。韦小宝走上前去,扳开那 喇嘛的手臂,在他胸口一撞,低声道:「阿珂,快跟我走。」一手拉着她手掌,一手扶了 白衣尼,向店堂外走出。那胖大喇嘛一离阿珂的身子,慢慢软倒。余下几名喇嘛大惊,一 齐抢上。韦小宝叫道:「站住!我师父神功奇妙,这喇嘛无礼,巳把他治死了。谁要踏上 一步,一个个叫他立刻便死。」众喇嘛一呆之际,砰砰两声,两人摔倒在地,过得一会, 又有两人摔倒。桑结内力深湛,那蒙汗药一时迷他不倒,却也觉头晕脑胀,身子摇摇晃晃 ,脚下飘浮,只道白衣尼真有古怪法术,心慌意乱,神智迷糊,那想得到是中了迷药。 阿珂叫道:「郑公子,快跟我们走。」郑克爽道:「是。」爬起身来,抢先出外。韦小宝 扶了白衣尼出店。桑结追得两步,身子一晃,摔在一张桌上。喀喇一声响,登时将桌上压 垮。韦小宝见车夫不知逃到了何处,不及等待,扶着白衣尼上车,见车中那呼巴音赫然在 内,生怕桑结等喇嘛追出,见阿珂和郑克爽都上了车,跳上车夫座位,扬鞭赶车。 一口气奔出十余里,骡子脚程已疲,这才放慢了行走,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数乘 马追将上来。郑克爽道:「唉,可惜没有骑马,否则我们的骏马奔跑迅速,这些恶喇嘛定 然追赶不上。」韦小宝道:「师太怎能骑马?我又没请你上车。」说着口中吆喝,挥鞭鞑骡 。郑克爽自知失言,但他是王府公子,向来给人奉承惯了的,给这少年抢白了两句,心下 十分恼怒,暗道:「今日脱险之後,要你的好看。」 但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韦小宝道:「师太,我们下车躲一躲。」一眼望去,并无房屋, 只在右首田中有几个大麦草堆,说道:「好,我们去躲在麦草堆裏。」说着勒定了骡子。 郑克爽怒道:「藏身草堆之中,若是给人知道了,岂不可耻?那可堕了我延平王府的威风。 」韦小宝道:「对。我们三个去躲在草堆之中,请公子爷继续赶车急奔,好将追兵引开。 」当下扶着白衣尼下车。阿珂心下犹豫,拿不定主意。白衣尼道:「阿珂,你来!」阿珂 向郑克爽招了招手,道:「你也躲起来吧。」郑克爽见三人钻入了麦草堆中,略一迟疑, 跟着也钻进草堆。 韦小宝忽然想起一事,忙从草堆中钻出,走进大车,拔出匕首将呼巴音一刀戮死,心念一 动,将他右手齐腕割下,又在骡子臀上刺了一刀。骡子吃痛,拉着大车狂奔而去。只听得 追骑渐近,忙又钻入了草堆,他将匕首插入靴桶,右手拿了那只死人手掌,想去吓阿珂一 吓,左手一摸,碰到的是一条辫子,知是郑克爽,又伸手过去摸索,这次摸到一条纤细柔 软的腰支,那自是阿珂了,心中大喜,用力捏了几把,叫道:「郑公子,你干甚麽摸我屁 股?」 郑克爽道:「我没有。」韦小宝道:「哼,你以为我是阿珂姑娘,是不是?动手动脚,好生 无礼。」郑克爽駡道:「胡说。」韦小宝左手在阿珂胸口用力一捏,立即缩手,大叫:「 喂,郑公子,你还在多手!」跟着将呼巴音的手掌放在阿珂脸上,来回抚摸,向下摸到她 头颈之中。 先前他摸阿珂的腰支和胸口,口中大呼小叫,阿珂还道真是郑克爽在草堆中乘机无礼,不 禁又羞又急。接着又是一只冷冰冰的大手摸到自己脸上,心想韦小宝的手掌决没这么大, 自然是郑克爽无疑,待要叫嚷,又觉给师父和韦小宝听到了不雅,忙转头相避。那只大手 又摸到了自己胸口。心想:「这郑公子如此无赖。」不由得暗暗恼怒。身子向右一让。韦 小宝反过左手,拍的一声,重重打了郑克爽一个耳光,叫道:「阿珂姑娘,打得好,这郑 公子是个好色之徒,啊哟,郑公子,你又来摸我,摸错人了。」郑克爽只道这一记耳光是 阿珂打的,怒道:「是你去摸人,却害我………害我………」阿珂心想:「这明明是只大手,决 不会是小恶人。」韦小宝持着呼巴音的手掌,又去摸阿珂的後颈。 突然之间,马蹄声奔到了近处。原来桑结见白衣尼等人出店,待欲追赶,却是全身无力, 他内功深湛,饮了蒙汗药酒,竟不昏晕,提了两口气,内息畅通无阻,只是头晕眼花,登 时明白,叫道:「取冷水来,取冷水来!」店伙取了一碗冷水过来。桑结叫道:「倒在我头 上。」那店伙如何敢倒,迟疑不动。桑给还道这迷药是这家饭店所下,双手抬不起来,深 深吸一口气,将脑袋往那碗冷水撞去,一碗水都泼在他头上,头脑略觉清醒。叫道:「冷 水,越多越好,快,快。」店伙又去倒了两碗水。桑结倒在自己头上。命店伙去提了一大 桶水来,救醒了众喇嘛,那胖大喇嘛却说甚麽也不醒,待见他背心有血,检视伤口,才知 巳死。六名喇嘛来不及放火烧店,骑上马匹,大呼追来。 阿珂觉到那大手又摸到颈中,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不要!」韦小宝反手一掌。郑克爽 身在草堆之中,眼不见物,难以闪避,又吃了一记巴掌,叫道:「不是我!」这两声一叫 ,踪迹立被发觉,桑结叫道:「在这裏了!」一名喇嘛一跃下马,奔到草堆旁,见到郑克 爽一只脚露在外面,抓住他足躁,将他拉出草堆,怕他反击,随手一甩,将他摔出数丈之 外。那喇嘛伸手入草堆掏摸。韦小宝蜷缩成一团,这时草堆巳被喇嘛掀开,但见一只大手 伸进来乱抓,情急之下,将呼巴音的手掌塞入他手里。那喇嘛摸到一只手掌,当即使力向 外一拉,只道将这人拉出草堆,跟着也是随手一甩,那料到这一拉竟拉了个空,他使劲极 大,只拉到一只断手,登时一交坐倒。 待得看清楚是一只死人手掌时,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他所使的这一股力道 ,本拟从草堆中拉出一个人来,用力甩了出去。郑克爽有一百三十斤,那喇嘛预拟第二个 人重量相若,这一拉之力少说也有二百余斤。何况这一次拉到的不是足踝,而是手掌,生 怕使力不够,反被对方拉入草堆,是以使劲更是刚猛。那知这一股大力竟用来拉一只只有 几两重的手掌,那自是尽数回到了自身,直和受了二百余斤的掌力重量一击无异。韦小宝 见他坐倒,大喜之下,将一大捆麦草抛到他脸上。那喇嘛伸手掠开,突然间胸口一痛,身 子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了,却是韦小宝乘着他目光为麦草所遮,一跃上前,用匕首刺入 了他心口。 他刚拔出匕首,只听得身周有几人以西藏话大声呼喝,不禁暗暗叫苦,料想无路可逃,只 得慢慢站起身来,将匕首藏入了衣袖之中,一抬头,便见桑结和余下四名喇嘛站在麦田之 中,离开草堆却有三丈之遥。原来那喇嘛尸首上堆满了麦杆,如何死法,桑结等并不知道 ,料想又是白衣尼施展神功,将他击死,当下都离得远远地。不敢过来。 只听桑结叫道:「小尼姑,你连杀我八名师弟,我跟你仇深似海。躲在草堆之中不敢出来 ,算是甚么英雄?」其实白衣尼年纪比桑结大了好多岁,只是她内功深厚,看上去不过一二 十来岁。他这一发声呼喝,韦小宝耳中嗡嗡作响,胸口说不出的难受,心想:「他使甚麽 妖法?怎麽我巳杀了他八名师弟?」心中一算,果然是八个,其中只有一名是白衣尼杀的, 眼见桑结说出了这句话後,又向俊退了两步,显是心中颇有惧意,忍不住道:「我师父的 武功出神入化,天下更无第二个人比得上,只不过她老人家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不想 再杀你们。你们这五个喇嘛,她老人家说饶了性命,快快给我去吧。」 桑结道:「那有这么容易?小尼姑,你把那部四十二章经乖乖的交出来,佛爷放你们走路, 否则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佛爷也是决不罢休。」」韦小宝道:「你们要那部四十二章径?这 经书到处寺庙裏都有,有甚麽希罕?」桑结道:「我们便是要小尼姑身上的那一部。」韦小 宝一指郑克爽,道:「这一部经书,我师父早就送了给他,你们问他要便是。」这时郑克 爽刚从地下爬地,还没站稳,一名喇嘛扑过去抓住他双臂,另一名喇嘛便扯他衣衫,嗤嗤 声响,外衫内衣立时撕破,衣袋中的金银珠宝掉了一地,却那裏有甚么经书?韦小宝叫道: 「郑公子,你这部经书藏到那裏去啦?跟他们说了罢,那又不是甚么宝贵东西。」 郑克爽怒极,大声道:「我没有!」一名喇嘛拍的一掌,只打得他险险晕去,喝道:「你 说不说?」那喇嘛又是一掌。韦小宝见他两边脸颊登时肿起,心中说不出的痛快。叫道:「 郑公子,你带这几位佛爷去拿经书吧。我见你在那边客店中地下挖洞,是不是埋藏经书?」 桑结喜道:「是了,小孩子说的,必是真话,押他回店去取。」那喇嘛应道:「是!」又 打了克爽一个耳光。阿珂再也忍不住,从草堆中钻了出来,叫道:「这小孩子专门说谎, 你们别信他的。这位郑公子从来没见过这部经书。」 · 韦小宝回头低声道:「我是要救师太和你,让郑公子引开他们。」阿珂道:「我不要你救 。你寃枉郑公子,要害得他送了性命。」韦小宝道:「师太和你的性命,此郑公手要紧万 倍。」 桑结向抓住郑克爽的喇嘛叫道:「别打死了他。」转头道:「小尼姑,你出来,还有两个 娃娃,跟我们一起去取经书。」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却说救师父。你有种就去跟这 些喇嘛打上一架。」韦小宝心头热血上涌,心想:「你这样瞧我不起,我就给这些恶喇嘛 打死了,又算得了甚麽?」说道:「打就打。我死不足惜,只是救不了你和师太。倘若我赢 了呢?」阿珂道:「哼,你转胎投世,也赢不了,你打得赢一个喇嘛,我永远服了你。」韦 小宝道:「我打赢一个喇嘛,你就嫁给我做老婆。」阿珂怒道:「胡说!你是小和尚,又 是小太监,怎么………怎么………」韦小宝道:「小和尚可以还俗,小太监可以不做太监,总而 言之,我非娶你做老婆不可。」阿珂急道:「师父,你听,在这当口,他还在不乾净的瞎 说。」白衣尼叹了口气,心想虎落平阳被犬欺,当真形势危急,只好自绝经脉而死,免得 受喇嘛的凌辱,低声道:「小宝,你伸手到草堆中来。」 韦小宝道:「是。」左手反手伸入草堆,只觉手掌中多了一个小纸包,听得白衣尼道:「 这是经书中所藏的地图,你不必管我,自行逃命,将来若是找得另外七部经书,我大汉山 河便有光复之望。那可此我一人的生死要紧得多了。」韦小宝见她对自己如此看重,这件 要物不交给徒儿,反而交给自己,登时精神一振,突然之间,心中有了主意,当下不及细 想,便大声道:「我师父是当世高人,不屑和你们动手。你们派一个人出来,先跟我比划 比划,若是打得赢我,我师姊才会出手。哼哼,料你们也不敢,识相的,还是快快挟了尾 巴逃吧。」一面说,一面将那纸包揣入了怀中。 五名喇嘛一齐纵声大笑。他们对白衣尼虽然颇为忌惮,这小孩子却那里放在心上?一名喇嘛 笑道:「我只须一拳头便打得你翻出十七八个筋斗。比划个屁!」韦小宝踏上一步,朗声 道:「好,就是我跟你来比。」回头向阿珂道:「我打赢了他,你就是我老婆了,那可不 得抵赖。」阿珂道:「你打不赢的,说甚麽也不会赢。」韦小宝道:「一夫拚命,万夫莫 当。为了要娶你做老婆,只好拚命了。」 那喇嘛走上几步,笑道:「你真的要跟我比 ?」韦小宝道:「那还有假的?咱须人一对一的 比,我师父决不出手相助。你那四个师兄弟,会不会帮你?」桑结哈哈大笑,道:「我们自 然不帮。」韦小宝道:「倘若我一拳打死了他,你们是否一拥而上,企图以多为胜?咱们话 说在前头,倘若你们一起而来,我可敌不过,我师父也只好出手了。」桑结也真怕白衣尼 出手,心思几名师弟都死得不明不白,不知这尼姑使的是甚麽武功,让一名师弟先和这小 孩单打独斗,看明白了这尼姑的武功家数,实是大大有利,便道:「你们两人单打独斗便 是,生死各安天命,双方谁也不许相助。」韦小宝道:「有人帮助的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桑结道:「不错,有人帮助的便是乌龟女儿王八蛋。」 这桑结武功既高,心性也是十分机灵,眼见对方除了韦小宝外,白衣尼和阿珂都是女子, 所以将「乌龟儿子王八蛋」说成了「乌龟女儿王八蛋」,以免对方若是出手相助,做不成 乌龟儿子,并不吃亏。韦小宝笑道:「很好,你这位大喇嘛十分精明,在下颇是佩服。」 桑结道:「你再走上几步。」他见韦小宝距草堆仍近,生怕白衣尼贴住他背心,暗传功力 ,师弟便抵敌不住。 第七五回妙计杀敌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我们汉人光明正大,赢要赢得光彩,输要输得漂亮,岂有作弊之理?」白衣尼 低声道:「小宝,你赢不了的,假意比武。快上马逃走吧。」韦小宝道:「是。」向前走 上三步,距草堆已有丈许,白衣尼再也无法暗中借力。那喇嘛也走上数步,和他相对而立 ,笑道:「怎样比法?」 韦小宝道:「文比也可以,武此也可以。」那喇嘛笑道:「文此是怎样?武比又是怎样?」 韦小宝道:「文比是我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我再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打上七 八十拳,直到有人跌倒为止。你打我的时候,我不能躲闪退让,也不能出手招架,只能直 挺挺的站着,运起内功,硬受你一拳。我打你的时候,你也一样。若是武比,那么比兵刃 也罢,比拳脚也罢,自然可以闪避招架,奔跑跳跃了。」桑结心想:「这顽童身子灵便, 若是跳来跳去,只怕师弟一时打他不到。他有恃无恐,必有鬼计,多半他会跳到草堆之旁 ,引得师弟追过去,那尼姑便在草堆中突施暗算。如是文此,他这小小拳头,就在师弟身 上打上七八十拳,也只当是搔痒。」用藏语叫道:「跟他文比,可别打伤了他。眼他打得 越久越好,以便看明他们武功家数。」韦小宝道:「你师兄害怕了,怕你打我不过,教你 投降,是不是?」那喇嘛笑道:「小鬼头胡说八道。师哥见你可怜,叫我别一拳打死了你。 谅你小小年纪,兵刃拳脚的功夫有限,我也不占这个便宜,咱俩便文比吧。」韦小宝道: 「好!」挺起胸膛,双手负在背後,笑道:「你先打我一拳。我若是躲闪招架,不算英雄好 汉。」那喇嘛笑道:「你是小孩,自然是你先打。」说着学他的样,也是双手负在背後, 挺出了胸膛。他比韦小宝足足高出了一个头有余,脸上笑嘻嘻地,全不以这小顽童为意。 韦小宝左手拳头伸出,刚好及到他的小腹,比了一比。五名喇嘛见了他的小拳头,都哈哈 大笑起来。韦小宝道:「好!我打了!」那喇嘛倒也不敢十分大意,生怕他得异人传授, 内力有独到之处,当下将一股内力,都运到了小腹之上。韦小宝右手衣袖突然拂出,拳头 藏在袖中,无声无息的在他右胸打了一拳。桑结等见这一拳如此无力,又都大笑。 笑声未歇,却见那喇嘛身子晃了一晃,韦小宝道:「现在你打我了。」那喇嘛突然一交扑 倒,伏在地下,就此不动。桑结等人大惊,一齐奔来。韦小宝退向草堆,叫道:「站住, 谁过来就是乌龟喇嘛王八蛋。」四名喇嘛登时停步,只见那喇嘛仍是不动,不是闭气重伤 ,便已死去,四人张大了嘴,惊骇无巳,都说不出话来。韦小宝双手拳头高举过顶,说道 :「我师父教我的这门功夫,叫做『隔山打牛神拳』,大牯牛也一拳打死了,何况一个小 小喇嘛?那一个不服,再来尝尝滋味!」低声道:「阿珂老婆,你赖不了吧?」 阿珂见他这等轻描淡写的一拳,居然便将这武功高强,身材魁梧的喇嘛打得伏地不起,不 知死活,也是讶异之极,听了他的话,竟是忘了斥责。韦小宝笑道:「哈哈,你答应了, 乖老婆。」阿珂怒道:「没有。」韦小宝道:「你又耍赖,不是英雄好汉。」阿珂道:「 不是就不是,又怎样了?」白衣尼却看到韦小宝在那喇嘛心口打了一拳之後,那喇嘛胸前便 渗出鲜血,摇晃几下,便即伏倒,一凝思间,已知韦小宝袖中暗藏匕首,其实并不是打了 一拳,而是对准了对方心脏戳了一刀。这匕首锋利绝伦,别说是戳在人身心上,便是钢铁 ,也戳了进去。韦小宝先用左手拳头一比,让人人瞧见他使用拳头,使了匕首後立即藏起 ,双拳高举,旁人更是绝无怀疑。 桑结叫了那喇嘛几声,不闻回音,一时惊疑难决。一名身材瘦削的喇嘛拔出戒刀,叫道: 「小鬼,就算你拳法高明,却又怎地?佛爷来跟你比比刀法。」心想这小孩得高明传授,内 功拳劲果然是非同小可,但跟他用兵刃相斗,他的拳劲便无用处。韦小宝笑道:「比刀法 也可以,你过来吧!」那喇嘛不敢走近,喝道:「有种的便过来。」韦小宝道:「你有种 ,你过来。」那喇嘛道:「一、二、三!大家走上三步。」韦小宝道:「好!」便走上了 三步。那喇嘛舞动戒刀,护住上盘,也走上了三步,戒刀舞成一团白光,只怕他忽然使出 「隔山打牛神拳」来。韦小宝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使神拳打你便是。」那嘛嘛那里 肯信,仍是将戒刀舞得呼呼风响,叫道:「快拔刀!」 韦小宝笑道:「我练成了金刚不坏神功,你在我头顶砍一刀试试,包管你这柄大刀反弹转 来,砍下了你自己的光头。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免得你上当。」那喇嘛将信将疑,眼见他 随手一拳便打死了师兄,武功果然是深不可测,一时不敢贸然上前,更不敢举刀往他头上 砍去。韦小宝道;「你武功太低,我不跟你动手。来,你在我头上砍一刀,我决不还手就 是。不过你只能砍我的头,可不能斩我胸口。我年纪小,胸口的护体神功还没练成,你一 刀斩在我胸口,非送命不可。」那喇嘛斜眼看他,道:「你脑袋当真不怕刀砍?」韦小宝 摘下帽子,道:「你瞧,我的辫子已经练断了,头发越练越短,头顶和头颈中的神功已经 练成。等到头发练得一根都没有了,你就是砍在我胸口也不怕了。」他在少林寺、清凉寺 出家,头发剃得清光,这时长起还不过一寸多长。当时除了和尚和天生秃头之外,男子人 人都留辫子,像他这般头上只有一寸长头发,确是世间所无。那喇嘛看了,更信了几分, 寻思:「你这小鬼害死我师兄,跟你有甚麽客气?」说道:「我不信你脑袋经得起我刀砍。 」韦小宝道:「我劝你还是别试的好,这一刀反弹过来,你的吃饭家伙不保了。」那喇嘛 道:「我不信!站着别动,我要砍你!」说着毕起了戒刀。 韦小宝见到刀光闪闪,心中实是说不出的害怕,倘若他真是一刀砍在自己头上。别说脑袋 一分为二,连身子也非给他剖成两爿不可。只是一来不能真的跟这喇嘛动手,除了使诈, 别无脱身之法;二来他好赌成性,赌这喇嘛听了自己一番恐吓之後,不敢砍自己脑袋和项 颈。这场大赌,赌注是自己性命。 这时自己的生死,只在这喇嘛的一念之间,但是输是赢,也不过和掷骰子一般无异,何况 这一塲豪赌是非赌不可,倘若不用此计,这喇嘛提刀乱砍乱斫,自己和白衣尼、阿珂三人 终究还是会给他砍死,更何况阿珂这小美人正在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想到这裏,忍不佺 向躺在地下的郑克爽瞧了一眼,心道:「你是王府公子,跟我这婊子儿子相比,又是谁英 雄些?他妈的,你敢不敢站在这裏,让人家在脑袋上砍一刀?」 桑结用藏语叫道:「这小鬼甚是邪门,别砍他脑袋颈项。」韦小宝道:「他说甚麽?他叫 你不可砍我的头,是不是?你们阴险狡猾,说过了话不算数,那可不行。」那喇嘛道:「不 是,不是!大师兄叫我别信你吹牛,一刀把你的脑袋砍成两半。」这「半」字一出口,一 刀从半空中砍将下来。韦小宝吓得魂飞天外,英雄气概登时不知去向,急忙缩头,暗叫: 「我命休矣!」不料这一刀砍到离他头项三尺之处,巳然变招,转了半个圈子,化成一招 「怀中抱月」,扑的一声,砍在他的背上。 这一刀劲力极大,韦小宝背上一阵剧痛,立足不定,跌入他的怀中,右手匕首立即在他胸 口小腹上连戳三下,低头在他胯下爬了出来,叫道:「啊哟,啊哟,你说话不算数!」逃 回草堆。那喇嘛口中荷荷而叫,戒刀反将过来,正好砍在自己脸上,倒在地下,蜷缩成一 团,扭了几下,便不动了。 韦小实本盼他这一刀砍在自己胸口,自己有宝衣护身,不会丧命,便可将四名喇嘛吓得逃 走,那知他不砍胸而砍背,将自己推入了他怀中,正好乘机用匕首戳他几刀,只能在对方 胯下爬出,未免太过狼狈,临危逃命,也顾不得是英雄还是狗熊了。他大叫大嚷:「师父 ,我背上的神功也练成啦。你瞧,咳,咳………这一刀反弹过去,杀死了他,妙极,妙极!」 其实戒刀反弹,那喇嘛脸上受伤甚轻,他用匕首戳的三下才是致命之伤。但桑结等三人那 知其中关窍,只道真是戒刀反弹杀人,只吓得脸色苍首,纵出数丈之外,高声叫唤那喇嘛 的名字,死喇嘛自然不会答应。 韦小宝穿有护身宝衣,白衣尼是知道的,阿珂曾两次砍他不伤,这一次倒也不以为奇,但 是他竟敢用脑袋试刀?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只是韦小宝刚才这一下吓得拉尿,裤档中淋淋 漓漓,除他自己之外,却是谁也不知道了。那喇嘛这一刀劲力甚重,撞得他背上肋骨几乎 断折,靠在草堆之上,忍不住呻吟。白衣尺取出一颗「雪参玉蟾丸」交给阿珂,道:「快 给他服下。」阿珂递过去给他。韦小宝道:「我动不了啦。」阿珂无奈,只得送入他嘴裏 ,韦小宝见到他雪白粉嫩的小手,药丸一入口,立即伸嘴去吻。阿珂急忙缩手,却已给他 在手背上吻了一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韦小宝大声道:「师父,这些喇嘛说话如同 放屁。讲好砍我的头,却砍我背心。现下还剩下三个,弟子都用『隔山打牛神拳』将他们 打死了吧!」桑结等听了,又退了几步。三名喇嘛商议了几句,忽然取出火摺,点燃了几 束麦杆,向草堆掷将过来。起初三束草都落在空处,桑结又点了一束,奔前数丈,使劲掷 出,双掌用力虚拍护身,以防韦小宝使「神拳」袭击,随即飞身退回。 草堆一遇着火,立时便烧了起来。韦小宝拉着白衣尼从草堆中爬出,四下一望。见西首山 石间似有一洞,当下不及细看,道:「阿珂,你快扶师父到那边山洞去躲避,我来挡住这 些喇嘛。」向桑结走上两步,叫道:「你们好大胆子,居然不怕小爷的『隔山打牛神拳』 ,『金刚护体神功』。桑结,你是头脑,快上来吃小爷两拳。」 他这般虚张声势,桑结甚是持重,一时倒也真的不敢过来,但想到经书要紧,而十名师弟 俱都丧命,倘若就此罢手,一世英名何剩?眼见白衣尼步履缓慢,要那小姑娘扶着行走,若 非受伤,更是患病,那正是良机,难道连眼前这一个小孩也斗不过?只是他武功怪异,中人 立毙。一时迟疑不决。 韦小宝一转头,见白衣尼和阿珂已走近山洞,回过头来,叫道:「你不敢跟我比武,老子 要过来杀人了,你们还不逃走?」这一句话可露了马脚,桑结心想:「你真有本事杀我,何 不冲将过来?叫我逃走,便是心中怕了我。」一阵狞笑,双手伸出,全身骨骼格格作响,走 上两步。韦小宝暗叫:「糟糕。这一次却用甚么诡计杀他?」这时身後草堆已烧得极旺, 连他衣角也已着火,诡计却说甚麽也想不出来,寻思:「老子先躲到山洞之中,慢慢再想 法子。」一想到躲入山洞,心中便是一喜,山洞中若是暗不见物,又好向阿珂动手动脚了 ,一弯腰,从死喇嘛手中将呼巴音的那只手掌拿了过来,放入怀中,只见桑结又走上了几 步,便大声叫道:「这裏太热,老子的神功使不出,你有种的,就到那边去比比。」说着 转身奔向山洞,钻了进去。 只见白衣尼和阿珂巳坐在地下,这山洞其实只是山壁上凹进去的一块,并无可资躲避之处 ,洞中也不黑暗,阿珂靠着白衣尼而坐,要想摸手摸脚,绝无可能,不由得一阵失望。桑 结和两名喇嘛缓步走到洞前,隔着三丈站定。桑结叫道:「你们已走上了绝路,无路可逃 。快拿火把来。」两名喇嘛检起一束束麦杆,交在他手中。韦小宝道:「很好,你快将火 把丢过来,且看烧不烧死我们。那部四十二章经,烧起来倒只怕快得很。」桑结高举火束 ,正要投掷入洞,听他这麽说,心道:「此话不错,烧死了三人不打紧,那部经书却也毁 了。」便掷下火把,叫道:「快把经书交出来,佛爷慈悲为怀,放你们一条生路。」韦小 宝笑道:「你向我师父磕十八个响头,我师父她老人家慈悲为怀,放你们一条生路。」 桑结大怒,拾起火束,投到洞前,一阵浓烟随风卷入洞中,韦小宝和阿珂都给薰得双目流 泪,大咳起来,白衣尼呼吸细微缓慢,却不受呛。另外两名喇嘛见此法生效,纷纷投掷火 束,韦小宝道:「师太,那部经书已没有用了,便给了他们,先来个缓………缓将之计。」阿 珂道:「缓兵之计。」韦小宝道:「他们又不是兵。」阿珂连声咳嗽,无法跟他争辩。白 衣尼道:「也好。」将经书交了给他。韦小宝大声道:「经书这裏倒还有一部,我抛出来 了,抛在火裏烧了,可不关我事。」 桑结听他答应交出经书,心中大喜,真怕经书落在火中烧了,当即拾起几块大石,抛在火 束之上。他的劲力既大,投掷又准,火束登时便给大石压熄。 韦小宝见他投掷大石的劲力,不由得吃惊,心想:「若是他将大石向山洞中投来,我们三 人都给他砸死了。这主意可不能让他想到。」大声道:「师父,我将这些大石丢出去,砸 死了这三个讨厌的喇嘛好不好?」过了一会,又道:「你老人家说别伤他们性命?唉,你是 出家人,良心实在太好。师父,你又骂我杀人太多了,好好,我听你教训,不胡乱出手便 是。」桑结不知他是虚张声势,心想:「中土僧尼假慈悲,讲究甚么戒杀,真是迂腐得紧 。」叫道:「快将经书抛出来。」韦小宝道:「很好!我师父说,你们想读经书,乃是佛 们的好弟子,吩咐我不可伤害你们………」他一面说,一面抽出匕首,将呼巴音的手掌切成数 块,放在经书之上,从怀中取出那瓶「化尸粉」,在断掌的血肉中撒下一些粉末,他将身 子遮住了白衣尼和阿珂的眼光,不让他们见到。大声道:「我师父说,这部四十二章经, 是从北京皇宫裏取出来的,十分宝贵。听说其中藏看重大秘密,参详出来之後,便可昌盛 佛教,使得普天下的人个个都信菩萨,男的都做和尚,女的都做尼姑,小孩子便做小和尚 、小尼姑……」 他说话之时,断掌渐渐化为黄水,渗入经书。桑结听得这部经书果然是从皇宫得来,其中 又藏有重大秘密,登时心花怒放,知道「昌盛佛法」云云,显非实情,生怕他不肯交出经 书,口中便胡乱敷衍,说道:「昌盛佛法,光大本教,那好得很啊。」韦小宝道:「我师 父想了几天想不出,现在把这部经书给你,请你好好想想。若是寻到了其中的秘密,请你 务必要遍告普天下的和尚庙、尼姑庵,可不许自私,只兴旺你们的喇嘛教。你答应不答应? 」桑结笑道:「自然答应,请你师父放心好啦。」韦小宝道:「你若是想不出,就请交到 少林寺去。少林寺的和尚想不出,请他们交到五台山清凉寺去。清凉寺的和尚想不出,就 交到扬州的报恩寺去。一个交一个,总之要找到经书中的秘密为止。」桑结道:「好啦, 我必定办到。」心下暗笑:「这尼姑只道经书中的秘密和佛法有关,幸亏她不明真相,否 则怎肯轻易交出?」 韦小宝又道:「我师父说,你念完这部四十二章经後,若是心慕佛法,还想再念,你可以 再来找她老人家,我们还有金刚经、法华经、般若波罗密心经、六度无极经、孔雀明王经 、文殊悔过经、普贤陀罗尼经………」一连串说了二十几种佛经的名字,都是他在少林寺清凉 寺出家时听来的。桑结不耐烦起来,说道:「是了,我念完这部经後,再向你师父借就是 了。」韦小宝见断掌血肉巳然化尽,所化的黄水浸湿了经书内外,当即除下鞋子套在手上 ,拿起经书抛了出去,叫道:「四十二章经来了。」桑结大喜,纵身而前,伸手欲取,忽 然心想:「这经书十分宝贵,那有如此轻易得到的,莫非其中有诈?只怕他乘我去拿经书, 便即发射暗器。」一迟疑间,两名喇嘛已将经书拾起,说道:「师兄,是不是这部经书?」 桑结道:「到那边细看,别要上当,弄到一部假经。」两名喇嘛道:「是。师兄想得周到 ,可别让他们蒙骗过去。」三人退出数丈忙不迭的打开书函,翻阅起来。桑结道:「经书 湿了,慢慢的翻,别弄破了纸页。瞧样子倒不是假的,跟那人所说的果然是一模一样。」 一名喇嘛叫道:「是了,大师兄,正是这部经书。」韦小宝听得他们大声说话,虽然不懂 藏语,但语气中欣喜异常的心情却也听得出来,叫道:「喂喂,你们怎样脸上有几条蜈蚣? 」两名喇嘛一惊,伸手在脸上摸了几摸,并没有甚麽蜈蚣昆虫,骂道:「小顽童就爱胡说 。」桑结修为甚深,颇有定力,听得韦小宝叫嚷时不觉脸上有虫豸爬动,便不上他当,只 是凝神翻阅经书。韦小宝又叫:「啊哟,啊哟,十几只蝎子钻进他们衣领去了。」这一次 两名喇嘛再不上当。一人笑道:「这顽童见我们得到经书,心有不甘,说些怪话来骗人。 」另一人却似颈中有些麻痒,伸手去搔了几把,只搔得几下,突觉十根手指都是痒不可当 ,当下在手臂上擦了几擦。 这时桑结和另一名喇嘛也觉手指发痒,一时也不在意,但过得半晌,竟是痒得难以忍耐, 提起一看,只见十根指尖都渗出黄水。三人齐声叫道:「奇怪,那是甚么东西?」两名喇嘛 只觉脸上也大痒起来,当即伸指用力搔爬,那知越搔越痒,又过片刻,脸上也渗出黄水来 。桑结突然省悟,叫道:「啊哟,不好,经书上有毒!使力将经书抛在地下,只见自己手 掌心中一粒粒黄水犹如汗珠般渗将出来,大惊之下,忙在地下泥土中擦了几擦,但见两名 师弟使劲在脸上搔爬,一条条都是血痕。 要知韦小宝从海大富处得来的这瓶化尸粉最是厉害不过,若是沾在完好肌肤,那是绝无害 处,但只须碰到一滴血液,那血液便化为黄水,腐蚀之性极强,化烂血肉,又成为黄色毒 水,越化越多,便似火石上爆出的一星火花,可以将一个大草料塲烧成飞灰一般。这化尸 粉遇血而成毒,可说是天下第一毒药,但如食於腹中,却又全无所损。这毒药最初传自西 域,据传为宋代武林怪杰西毒欧阳锋所首创,系以十余种毒蛇、毒虫的毒液合成。母毒一 成,此後不必再制,只须将血肉化成的黄色毒水晒乾,便成化尸毒粉了。 两名喇嘛搔脸见血,顷刻间脸上黄水淋漓,登时大声号叫,又痛又痒,在地上打滚。桑结 侥幸未在脸上搔那一搔,但两只手掌也是奇痒入骨,当即脱下外衣,将经书裹起,挟在胁 下,飞奔而去,急欲找水来洗去掌上毒药。两名喇嘛痒得神智迷糊,举头在岩石上乱撞, 撞得几下,便双双晕去。 白衣尼和阿珂见了这等神情,都是惊讶无巳。韦小宝只见过化尸粉能化去尸体,不知用在 活人身上是否生效,危急之际只好试上一试,居然一举成功,也幸好有了呼巴音那只断掌 作为引子,若是将化尸粉撒在经书之上,却是一无用处了。他眼见桑结远去,两名喇嘛晕 倒,忙从山洞中奔出,拔出匕首,想去每人身上戳他两刀,奔到临近,只见两名喇嘛脸上 已然腐烂见骨,不用自己动手,不多时,便会化成两滩黄水。当下收起匕首,走到郑克爽 身边,笑道:「郑公子,我这门妖法倒很灵验,你要不要尝尝滋味?」 郑克爽大吃一惊,向後急纵,握拳护身,叫道:「你………你别过来!」阿珂怒喝:「你……… 你想干甚麽?」韦小宝笑道:「我吓吓他的,你担心甚么?」阿珂怒道:「不许你吓人!」 韦小宝道:「你怕吓坏了他么?」 阿珂道:「好端端的吓人干甚麽?」韦小宝招招手道:「你过来看。」阿珂道:「我不看。 」嘴裏这样说,还是好奇心起,慢慢走近,低眼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尖声叫了出来, 只见两名喇嘛脸上肌肉、鼻子、嘴唇都已烂去,成为一张骷髅脸,但头发、耳朶、和项颈 以下的肌肉却尚未烂去,世上自有生人以来,只怕从未有过如此两张可怖的脸孔出现过。 阿珂一阵晕眩,向後便倒。韦小宝急忙伸手扶住,叫道:「别怕,别怕!」阿珂又是一声 尖叫,逃回了山洞,喘气道:「师父,师父,他………他把两名喇嘛弄成了妖怪。」 白衣尼料知韦小宝在经书上下了剧毒,贝他笑嘻嘻的走来,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你聪 明机警,今日我命丧敌手也不打紧,只恐尚须受辱。只是自卫杀人,情非得巳,不用这般 开心。」韦小宝收起笑脸,应了声:「是。」白衣尼又道:「这种阴毒狠辣法子,非名门 正派弟子所当为,危急之际用以对付奸人,那也罢了,今後可不得胡乱使用。」韦小宝又 答应了,说道:「一切法子,弟子今次都是第一次使。实在因为我武功太差,不能跟他们 光明正大的打一架,否则男子汉大丈夫,嬴要赢得光采,输要输得漂亮,岂能便这种胡闹 顽皮的手段?」 白衣尼向他凝视半晌,道:「你在少林寺、清凉寺这许多时侯,难道寺中高僧没传你甚麽 武功麽?」韦小宝道:「功夫是学了一些的,可惜弟子学而不得其法,只举了些招式皮毛, 却没练内功。」白衣尼向阿珂瞧了一眼,问道:「那为甚麽?」韦小宝道:「来不及练。」 白衣尼道:「甚么来不及?」韦小宝道:「阿珂姑娘因为弟子冒犯了她,要杀我,时候紧迫 ,只好胡乱学几招防身。」白衣点点头,道:「刚才你跟那些喇嘛说话之时,不住口的叫 我作师父,那是甚么意思?」韦小宝脸上一红。阿珂抢着道:「师父,他心中存着坏主意, 想拜你为师。」白衣尼微微一笑,道:「想拜我为师,也不算是甚麽坏主意啊。」阿珂急 道:「不是的。」她知道韦小宝想拜白衣尼为师,用意不在学上乘武功,只不过想整日缠 着自己而已,但这句话却说不出口。 白衣尼向韦小宝道:「你叫我师父半天,也不能让你白叫了。」韦小宝大喜,当即跪下, 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大声叫道:「师父。」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入我门後,可 得守规矩,不能胡闹。」韦小宝道:「是,是。弟子只对坏人胡闹,对好人是一向规规矩 矩的。」阿珂向他扮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心中说不出的气恼,心想:「这小恶人拜了师 父为师,从此再也不能杀他,老是缠在我身旁,赶不开,踢不走,那可真是头痛之极了。 」 白衣尼这番受六名喇嘛围攻,若非韦小宝相救,已然无幸,此後桑结等七喇嘛追到,自己 只有束手待擒的份儿,情势更是凶险。她年纪虽已不小,相貌仍是极美,落入这些恶喇嘛 手中,势必遭受极大侮辱,天幸这小孩儿诡计多端,将敌人一一除去,保全了自己清白的 性命,心中的感激实是不可言喻,眼见韦小宝拜师之心切,当即便答允了他,心想这小孩 儿家顽皮胡闹,不足为患,受了自己薰陶感化,日後必可成为名震江湖的一代大侠。 按照武林中规矩,韦小宝既已入了陈近南门下,若不得师父允可,绝不能另拜别师,但他 於这些规矩一概不知,就算知道,这时候也必置之不理。白衣尼既肯收他入门,见有机会 时时和阿珂见面,便是康熙眼他掉个皇帝来做,那也是不干的了。他学武之心甚懒,师父 所传的一本武功图诀虽然时刻带在身上,但初时练得几次遇上了阻难,就此抛下,再也不 练了,想到跟白衣尼学武,多半要下苦功,不免头痛,然而只要能伴着阿珂,再苦的事也 能甘之如饴,这八个头一磕过,不由得心花怒放,尝真如天上掉下宝贝来一般。 白衣尼见他欢喜,还道他是为了得遇明师,从此能练成一身上乘武功,倘若知道了他的用 心,只怕一脚踢他八个筋斗,刚刚收入门下,立即开革。阿珂在旁极力阻挠,白衣尼只道 女孩儿家记仇,有意跟韦小宝为难,那去理睬?阿珂小嘴一扁,道:「师父,你瞧他高兴得 这个样子,真是坏得到了家。」韦小宝道:「我拜了一位武功当世第一的神尼为师,自然 高兴得不得了。」白衣尼微笑道:「我并非武功当世第一,不可胡说。你既入我门,为师 的法名自须知晓。我法名九难,我们这门派叫做铁剑门,你师祖是位道人,道号上木下桑 ,已经逝世。我虽是尼姑,武功却是属於道流。」 第七六回杀龟大会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是,弟子记住了。」白衣尼九难又道:「阿珂,你跟他年纪谁大些?」阿珂道 :「自然是我大。」韦小宝道:「我大。」九难道:「好了,两人别争,先进师门为大, 以後两个别『阿珂姑娘』、『小恶人』的乱叫,一个是陈师姊,一个是韦师弟。」 韦小宝大声叫道:「陈师姊。」阿珂哼的一声,碍着师父,不敢斥骂,却狠狠白了他一眼 。九难道:「阿珂,过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这次小宝相救你我二人有功, 就算他曾得罪过你,那也是抵偿有余了。」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聪 明伶俐,只可惜幼遭不幸,是个太监。」转念一想,说道:「小宝从前受人欺凌,被迫做 了太监,你做师姊的当怜他孤苦,多照看着他些。这样也好,彼此没男女之分,练起功来 ,不须顾忌,方便得多。不过这件事可谁也不许说。」阿珂答应了,想到他是太监,过去 对自己无礼也不大要紧,心中气恼稍平,转头叫道:「郑公子,你受了伤么?」 郑克爽一跛一拐的走近,说道:「还好,只是腿上扭了筋。」想到先前把话说得满了,自 称对付几名喇嘛绰绰有余,那知事到临头,竟是一败涂地,全仗这小孩退敌,不由得满脸 羞惭。阿珂道:「师父,咱们怎么办?还是去河间府吗?」九难沉吟道:「去河间府瞧瞧也 好,只是须防那桑结喇嘛去而复来,眼下我又行动不便。」韦小宝道:「师父,你们还是 在草堆上休息一会,我去找大车。」韦小窦出去不久,大车没找到,却向农家买了一辆牛 车来,请九难等三人坐上,赶着牛车缓缓而行,幸喜桑结没再出现,到得前面一个小市集 上,卖了牛车,改雇两辆大车。一路无话,两日後到了河闻府,九难服了「雪参玉蟾丸」 後,内伤痊愈甚快。这晚投店後,郑克爽便出去打探消息,过了两个多时辰,垂头丧气的 回来,说道在城中到处探问「杀龟大会」之事,竟然没一人得知。 九难道:「『杀龟大会』原来的讯息,公子从何处得知?」郑克爽道:「我父王在台湾接到 南河大侠冯不破、冯不摧兄弟的来信,请父王派人主持『杀龟大会』,说道这大会定本月 十五日在河间府举行,算来已不过四天了。」九难点了点头,缓缓的道:「冯氏兄弟?那是 华山派的。」抬头望着窗外,想起了昔时之事。郑克爽道:「父母命我领人前来,料想冯 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迎迓,那知道………哼………!」说到这里,脸上神色甚是气愤。 九难道:「说不定鞑子得到了讯息,有甚异动,以致冯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郑克爽道 :「就算如此,也该通知我啊。」正说话间,店小二来到门外,说道:「郑客官,外面有 人求见。」郑克爽大喜,急忙出去,过了好一会,兴匆匆的进来,说道:「冯氏兄弟亲自 来过了,着实向我道歉。他们说知道我带了二十几人来,这几天一直在城外等侯迎接,那 知道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城裏。现在是摆设了大宴,为我洗尘接风,大家一起去 。」九难摇头道:「郑公子一个儿去吧,也别提到我在这裏。」郑克爽有些扫兴,道:「 师太既不喜烦扰,那么请陈姑娘和韦兄弟同去。」九难道:「他们也不用去了,到大会正 日,大家齐去赴会便是。」 这晚郑克爽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到得半夜,他的二十多名随从也寻到了客店,只是每个人 手足上都绑了木板绷带,看来大是不雅。次日一早,郑克爽向九难、阿珂,韦小宝三人大 讲筵席中的情形,说道冯氏兄弟对他好生相敬,请他坐了首席,不住颂扬郑氏在台湾独竖 义旗,抗拒满清。九难问起有那些人前来赴会。郑克爽道:「来的人巳经很多,这几天陆 续还有得来,定了十五半夜裏,在城西十八里的槐树坪集会。半夜集会,是防清廷的耳目 。其实冯氏兄弟过於把细,有道许多英雄好汉在此,就是有大队清兵到来,也杀他们个落 花流水。」九难细问与会英豪的姓名,郑克爽却说不上来,只道:「一起吃酒的有好几人 ,为头的几十人一个个来向我为父王敬酒,他们自己报了门派姓名,一时之间可也记不起 那许多。」九难就不言语了,心想:「这位郑公子徒然外表生得好看,却没甚么才具,但 愿他哥哥比他英明能干,否则的话,台湾郑氏可是後继无人了。」 在客店中又休养得几日,九难伤势巳然全愈。她约束阿珂和韦小宝不得出外乱走,以免遇 上武林人物,多生事端,郑克爽却是一早出外,直到半夜始归,每日裏均有江湖豪侠设宴 相讲。 到得十五那一日傍晚,九难穿起韦小宝买来衣衫,乔装成个中年妇人,头上蒙以黑帕,脸 上涂了黄粉,双眉昼得斜斜下垂,再也认她不出。韦小宝和阿珂则是寻常少年少女的打扮 。郑克爽却是一身绵袍,取去了辫子,竟然是穿了明朝王公的衣冠,神采栩栩。九难久巳 不见明室时冠戴,见了他的服色,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慨。阿珂瞧着他的模样,更是芳 心如醉。只有韦小宝目惭形秽,肚裏暗暗骂了十七八声「绣花枕头王八蛋」。 到得一更时分,延平王府的侍从赶了大车,载着四人来到槐树坪赴会。那槐树坪群山环绕 ,中间好大一片平地,原是乡人赶集、赛会、做社戏的所在。 只见平地上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郑克爽一到,四下裏欢声雷动,数十人迎将上来,将他 拥入中间。九难自和阿珂、韦小宝远远坐在一株大槐树下。这时东西南北,陆续有人到来 ,草坪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韦小宝心想:「吴三桂这奸贼结下的怨家也真多。我们天地 曾和沐王府打赌,看是谁先杀了他。这王八蛋仇家千千万万,若是有人先下了手,那么天 地会和沐王府都不免输了。」 眼见一轮明月渐渐移到头顶,草坪之中一个身材魁梧、白须飘动的老者站起身来,抱拳说 道:「各位英雄安好,在下冯难敌有礼。」群雄站起还礼,齐声道:「冯老英雄好。」九 难低声道:「他是冯氏兄弟的父亲。」想起当日在华山之巅曾和他有一面之缘,那已是二 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以「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侠相会,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如今国 破家亡,人事全非(按:阿九和冯难敌等事迹,见拙作「碧血剑」。该书增删修订後,即 将在「明报晚报」刊载),思之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当时冯难敌方当盛年,今日却已垂 垂老矣。他师祖穆人清、师父钢笔铁算盘黄真想来均巳不在人世,至於他师叔袁承志呢?这 个人她当年对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得过他的一点讯息。她出家之後,十 余年来心如古井不波,今晚乍见故人,不由得千思万绪,蓦地裏都涌上心来。 韦小宝见她眼眶中泪珠莹然,心想:「师父见了这个冯老头,为甚么忽然想哭,难道这老 头是她的旧情人麽?又难道冯氏兄弟是她跟冯老头生的儿子么?瞧师父的模样,似乎对这老 头儿有旧情,我倒不妨从中撮合,让她和老情人破甚么重圆。」 只听得冯难敌声音洪亮,朗朗的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今日在此相聚,大夥儿都知道乃 是要图谋一件大事。我大明花花江山为鞑子所占,罪魁祸首,乃是那个十恶不赦、罪该万 死的………」说到这裏,四下群豪一齐叫道:「吴三桂!」众人一齐叫了出来,当真便如轰雷 一般,跟着有的大叫:「大汉奸!」有的大叫:「龟儿子!」有的大叫:「王八蛋!」有的 大叫:「我操他十八代祖宗!」众人駡了一阵,声音渐渐歇了下来,突然有个孩子声音大 声叫道:「我操他十九代祖宗的奶奶!」群雄本来都是十分愤恨,突然听到这句骂声,忍 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声叫骂,正是韦小宝所发。阿珂嗔道:「你怎么说这种难听的话?」韦小宝道:「大家 都骂,我为甚麽駡不得?」阿珂道:「人家那有駡得这么难听的?」韦小宝微微一笑,便不 言语了,心想:「再难听十倍的话,也还多得很呢。」 冯难敌道:「这汉奸人人切齿痛恨。那位小兄弟年纪虽幼,也知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寝其 皮。今晚大夥儿聚集在此,正是要商议一条良策,如何去诛杀这大奸贼。」当下群雄纷纷 献计。有的说大夥儿一齐去到云南,攻入平西王府,杀得吴三桂全家鷄犬不留;有的说吴 贼手下兵马众多,明攻难期必成,不如暗杀;有的说若是一刀杀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 不如剜了他的眼睛,断他双手,令他痛苦难当;有的说还是用些厉害毒药,毒得他全身腐 烂。一条条计策不断的提了出来。 有个中年黑衣女子站起身来,说道,最好将吴三桂全家老幼都杀了,只剩下他一人,让他 深受寂寞凄凉之苦;另一个中年男子说道,他投降清朝,乃是为了爱妾陈圆圆为李闯所夺 ,不如去将陈圆圆掳了来,让他心痛欲死;又有人道,吴贼虽然好色,但最爱的毕竟是权 位富贵,最好是让他功名富贵,妻子儿女一无所有,沦落世上,却偏偏不死。这一番话一 说,数百名豪杰都大声喝采,齐说:「如此惩罚,才算罚得到了家。」一条汉子说道:「 满清鞑子对他十分宠幸,这贼子官封平西王,权势薰天,杀他妻子儿女巳然不易,要除去 他的功名富贵,更是难如登天。」 群雄纷纷议论,这时冯难敌父子所预备下的牛肉,面饼、酒水流水价送将上来,群豪欢声 大作,大吃大喝起来。这些豪士酒一入肚,说话更是肆无忌惮,异想天开。有人说道,将 陈圆圆掳来之後,要开一家歧院,让吴三桂真正做一只大乌龟。韦小宝一听,大为赞成, 叫道:「这家妓院,须得开在扬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这主意要得。那时候你 去不去逛逛啊?」韦小宝正待要说「自然要去」,一瞥眼见到阿珂满脸怒色,这句话便不敢 出口了。九难道:「小宝,别说这些市井下流言语。」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想: 「要开妓院,只怕这裏数千人中,没有一个及得老子在行。」 群豪主张虽多,却议不出一条真正可行的好主意。众人吃喝了一会,冯难敌又站起身来, 说道:「咱们都是粗鲁武人,一刀一枪的杀敌拼命,那是义不容辞,对於天下大事却是见 识浅陋,现下请顾亭林先生指教。顾先生是当世大儒,国亡之後,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联 络贤豪,一心一意筹划规复,大夥儿都十分仰慕的。」群豪中有不少人识得顾亭林,至於 他的名头,更是十有八九知道,冯难敌这么一说,登时四下裏掌声雷动。 只见人群中站起一个形貌清癯的老者,正是顾亭林,他拱手说:「冯大侠如此称赞,兄弟 实在愧不敢当,刚才听了各位的说话,个个心怀忠义,决意诛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 人道:『众志成城』,又有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夥儿齐心合力,决意对付 这罪魁祸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们也终能成功。」群雄哄声大叫:「对,对!一定能 够成功。」 顾亭林道:「众位所提的计谋,每一条均有高见,只是要对付这奸贼,须得随机应变,难 以预拟确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见,大夥儿分头并进,相机行事。只不过第一,当然是不可 泄漏了风声,令这奸贼加紧防范;第二是不可鲁莽,事事要谋定而後动,免得徒然送了性 命;第三,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为了争功抢先,自相争斗,伤了义气。」群豪都道:「 是,是,顾先生说得不错。」顾亭林道:「咱们人数众多,各门各派、各帮各会的英雄好 汉都有。若是各干各的,力量太过分散,要说集成一个大帮呢,人数实在太多,极易为鞑 子和吴贼知觉,不知各位有何良策。」 群豪沉默了一会,一大说道:「不知顾先生高见如何?」顾亭林道:「以兄弟之见,这裏天 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们一省结成一盟,一共是十八个杀龟同盟,唔,杀龟盟听来不雅 ,不如称为『锄奸盟』如何?」 群雄纷纷鼓掌叫好,说道:「读书人说出来的话,果然和我们粗人大不相当。」原来当顾 亭林来参与河间府「杀龟大会」之前,便已深思熟虑,觉得群雄齐心要诛杀吴三桂,大家 一鼓作气,勇往直前,要杀了他也不为难,但真正大事还不在杀了这个汉奸,而是要驱除 满鞑,光复汉家江山,如果为了诛杀一人而致伤亡重大,大损元气,反而於光复大业有害 。学武之人门户派别之见极深,要这数千英雄豪杰统属於一人之下,势难办到,大家为了 争夺「盟主」之位,不免明争暗斗,多生嫌隙,失败之人若是心胸狭隘,说不定还会去向 清廷,或吴三桂告密。若是分成一十八省,各举盟主,既不会乱成一团,无所统辖,而每 省推举一位盟主也容易得多。这十八省的「锄奸盟」将来还有逐步扩充,成为起义反清的 基干。他一倡此议,听得群雄立表赞成,心下甚为欣慰。 冯难敌道:「顾先生此议极是高明,众位既无异议,咱们便分成一十八省,各组『锄奸盟 』,每省推举一位盟主。咱们分省之法,不依各人本身籍贯,而是瞧那一门那一派在甚麽 省,这一门派之下的弟子便都属该省。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不论他是辽东人也好,云 南人也好,都属河南省。华山派弟子都属陕西省。众位意下如何 ?」群雄均道:「自该如 此。否则每一门派、帮会之中,各省之人都有,分属各省,那是一团糟了。」 有一人站起来说道:「像我们天地会,在几个省中都有分堂,总舵的所在却迁移无定。请 问该当如何归属?」韦小宝见说话之人乃是钱老本。心下一喜:「他也到了,看来我们天地 会的人来了不少。」冯难敌和顾亭林商议了几句,朗声道:「顾先生说,天地会广东分堂 的众位英雄属广东,直隶分堂的属直隶。咱们只是结盟共图大事,并不是拆散了原来的门 派帮会。『锄奸盟』的盟主只是联络本省英豪,以求群策群力。至於各门各派、各帮各会 时事务,自然一仍其旧,盟主无权干预。大事如何进行,由各省英雄分别商议。各省盟主 的位子,也不是说便在各门派掌门人、各帮会舵主之上。」 群豪之中本来心有顾虑的,生怕这各省盟主一推举出来,不免压低了自己,听得冯难敌如 此分割明白,更无疑忧,当下一省省的分别聚集,自行推举。韦小宝道:「师父,咱们算 那一省?」九难道:「那一省都不算。我独往独来,不必加盟。」韦小宝道:「以你老人家 的身份武功,原该做天下总盟主才是。」九难「嘿」的一声道:「这些话以後不可再说, 给人听见了,没的惹人耻笑。」 + 在她心中,与会群雄之中,原无一人位望能此她更尊。这大明江山,本来便是她朱家的。 说到武学修为,她除了学得木桑道人所传的铁剑门武功之外,十余年前更得奇遇,百尺竿 头又进一步,与当年木桑道人相比,也巳远远的青出於蓝,环顾当世,除了那个不知所踪 的袁承志之外,只怕再无抗手了。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在草坪之外,疏疏落落 的站着七八十人。那都是和九难相类的奇人逸士,既不愿去做盟主,也不愿奉人号令。顾 亭林和冯难敌知这些武林高人的脾性习性,也不勉强,心想他们既来赴会,遇上了事,自 会暗中伸手相助。 过不多时,好几省的盟主先行推举了出来。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聪禅师,湖北省是武当 派掌门人清华道人,陕西省是华山派掌门人「八面威风」冯难敌,云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剑 声沐公子,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郑克爽,那都是众望所归,一下子就毫无异议的推 出。其他各省有些争执了一会,有些争持不决,请顾亭林过去秉公调解,终於也一一推了 出来,其中有三省都由天地会的分堂堂主担任盟主,天地会可算得极有面子。 当下各省盟主聚齐在一起,但一点人数,却只有一十三位,原来晦聪禅师、清华道人等都 没有赴会,由其门人弟子暂行代表。只听冯难敌朗声说道:「现下一十八省盟主已经推出 ,兄弟不当众宣布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以免泄漏机密。」众盟主商议了一会,冯难敌又 道:「咱们恭请顾亭林先生为一十八省『锄奸盟』的总军师。」群雄欢声雷动。当下各省 豪杰自行商议如何诛杀吴三桂,东一堆,西一簇,谈得甚是起劲。 九难道:「走吧!」带了韦小宝、阿珂回到客店,睡了几个时辰,次日清晨便雇车东行。九 难知道群雄散归各地,一路上定会遇上熟人,是以并不除去乔装。韦小宝见郑克爽不再跟 随,心下大喜,不住的口的谈论昨晚「杀龟大会」之事。阿珂听他说了一会,忽然白了他 一眼,道:「我知道你为甚么这样高兴。」韦小宝笑道:「你真聪明,猜得真对。这许多 人要去杀了吴三桂这奸贼,那有不成功之理。我自然开心得很了。」阿珂道:「哼,你才 不为这个高兴呢。你的心有这么好?」韦小宝道:「这倒奇了,那我为甚麽高兴?」阿珂道 :「只因为郑公子………郑公子………」 韦小宝见她神色懊恼,故意激她一激,道:「啊,是了。郑公子的确好得很,刚才我出去 雇车,见到他带着四个美貌的姑娘,有说有笑,见到我後,要我问候师父和你。」阿珂心 中怦的一跳,道:「你………你怎麽不早说?他又说甚么 ?」韦小宝道:「他说,这几位侠女 要到台湾去玩玩,他就带她们同去,说要尽甚麽地主之………之甚麽的。」阿珂咬牙道:「地 主之谊。」韦小宝道:「对了,对了!原来师姊刚才躲在我後面,都听见了。」阿珂怒道 :「我才没听见呢。」说到这裏,声音有些哽咽。 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身後马蹄声响,数十乘马追了上来,阿珂脸上登现喜色。但这数十 骑掠过大车,毫不停留,向东疾驰而去,阿珂的脸色又暗了下来。韦小宝道:「可惜,可 惜,不是!」阿珂道:「可惜甚麽?」韦小宝道:「可惜不是郑公平追了上来。」阿珂道: 「他………他追上来干甚麽?」韦小宝道:「或许他也请你去台湾玩玩呢。」阿珂突然「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九难知道女徒的心事,斥韦小宝道:「小宝,别老是使坏,激你师姊。 」韦小宝肚里喜不自胜,口中答应:「是,是。」又道:「天下的王孙公子,三妻四妾, 八妻九妾,最是没良心。那四位美貌女侠,一到台湾,我看很难回得出来。这位郑公子到 了浙江、福建,只怕还得再带几个美女………」九难喝道:「小宝!」韦小宝道:「是,是。 」 三人行到中午,在道旁的一家小面店中打尖,忽听马蹄声响,又有数十骑自西而来。 一行人来到饭店门外,下马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鷄,切牛肉,做面,快快!」纷纷 坐下。韦小宝一看,原来都是熟人,徐天川、钱老本、关安基、风际中、高彦超、玄贞道 人、樊纲一干天地会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内。他心想:「我若是上前一认,他们会多半拉 住了我,各种各样的事说个不休,又见我另拜了师父,只怕心中不快,不如装作不见的为 妙。」当下侧身向内,眼光不和他们相对。 过了一会,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饭面陆续送了上来。众人提起筷子,正要吃喝,忽然马蹄 声响,又有一夥人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鷄,切牛肉,做面,快快。」阿珂忍不住叫 道:「啊,郑………郑公子来了。」原来这一夥人却是郑克爽和他的伴当。他听得阿珂一叫, 转头见到了她,心中大喜,急忙走近,道:「陈姑娘,师太,你们在这裏。我到处找寻你 们不见。」 那饭店甚是窄小,天地会群雄分坐六桌,再加上九难等三人坐了一桌,已无空桌。郑府的 一名伴当向徐天川道:「喂,老头儿,你们几个挤一挤,让几张桌子出来。」昨晚在「杀 龟大会」之中,郑克爽身穿明朝服色,人人注目,徐天川等认得他,大家志同道合,原有 让座之意,只是这伴当言语甚是无礼,倒似这饭店便是他郑府治下之地一般,众人一听, 都是心头有气。玄贞道人骂道:「他妈的,甚麽东西?」樊纲使个眼色,低声道:「大家自 己人,别跟他一般见识,让个座位无妨。」当下徐天川、高彦超、樊纲三人站起身来,坐 到风际中一桌上去,让了一张桌子出来。这时郑克爽已在九难的桌旁坐下。阿珂向韦小宝 瞪了一眼,说道:「当面撒谎!又说郑公子带了四个甚麽女侠……」韦小宝道:「郑公子一 到,你就不喜欢我坐在一起,那也不相干。」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低声道:「大家别认 我。」徐天川等一见,都是又惊又喜。这些人个个是老江湖,机警万分,一听他这么说, 立时会意,谁都不动声色。」韦小宝又低声道:「咱们只当从未见过面,徐大哥,你去跟 大家说说。」徐天川站起身来,走到关安基一席上,低声道:「本堂韦香主驾到,要大夥 儿装作素不相识。」关安基等头也不周,自顾喝酒吃菜,心下均自欣喜,片刻之间,每一 桌上都通知到了。 那边桌上郑克爽兴高采烈,大声说道:「师太,昨晚会中,众家英雄推举我做了福建省的 盟主。大家商议大事,直谈到天亮。我到客店中一找,你们已经走了,一路追来,幸喜在 这裏遇上。」九难道:「恭喜郑公子。不过这种机密大事,别在大庭广众之间提起。」郑 克爽道:「是,是。好在这裏也无旁人,那些乡下粗人,听了也不懂的。」原来天地会群 雄都是作了乡农打扮,一个个赤了双足,有的还提着锄头钉耙。昨晚会中人多,郑克爽却 不认得。 韦小宝低头吃面,低声说道:「这家伙嚣张得很,只怕坏了我们大事。请风大哥去揍他一 顿,却也别打得狠了,只是教训教训他。待会我出来打抱不平,请风大哥假意输了给我。 」风际中微微点头,郑府伴当见天地会群雄的桌上尚有空位,在樊纲背上轻轻一推,道: 「喂,那边还有空位,你们再让一张桌子出来。」 徐天川跳起身来,骂道:「操你奶奶的雄,让了你一张桌子还不够?老子最看不惯有钱人家 的公子儿子,仗势欺人。」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呼的喷出,向着郑克爽吐去。郑克爽正在 和阿珂说话,全没提防,待得觉着风声,那口浓痰巳到颊边,急忙一闪,还是落在头颈之 中,滑腻腻的思之甚为恶心。他忙掏出手帕擦去,心中大怒,骂道:「几个乡下泥腿子这 等无法无天,给我打!」一名伴当随徐向天川便是一拳。徐天川叫声「啊哟」,不等拳头 打到面门,身子已向後摔了出去,假意跌得狼狈不堪,叫道:「打死人哪,打死人哪!」 郑克爽和阿珂哈哈大笑,均想:「这老头儿脓包得紧。」风际中站起身来,指着郑克爽骂 道:「兔崽子,有甚麽好笑?」郑克爽怒道:「我偏要笑,你管得着麽?」风际中身子一晃 ,拍拍两声,重重打了郑克爽两个耳光,冷冷的道:「你倒要笑两声看。」郑克爽又惊又 怒,还道猝不及防,着了他的道儿,扑上去连击两拳。风际中左躲右闪,这两拳没打着他 。徐天川叫道:「小心了!这娃娃是我的徒孙!」风际中道:「怎麽是你徒孙?」徐天川道 :「他是吴三桂的弟子,吴三桂是我徒弟。」风际中骂道:「他妈的,甚麽师父不好拜, 却去拜吴三桂这臭贼为师。」 郑克爽更是恼怒,扑上又打。风际中跃出门外,叫道:「来来来,让我瞧瞧吴三桂徒儿的 武功。」郑克爽怒道:「谁说我是大汉奸吴三桂的徒儿?」抢到门外,迎面便是一拳,风际 中斜身避开。徐天川道:「这一招『云开见日』,他下盘不摆马步,左手云手护腹,他妈 的,原来是汉奸施琅的弟子。」 郑克爽一惊,心想:「你怎麽知道?」这一招招式,果然是施琅所授。那施琅本是郑成功手 下最得力的大将,後来却逃出台湾,投降了清廷。徐天川见闻广博,又素知郑克爽的来历 ,果然一猜便中。他见郑克爽脸有惊疑之色,便道:「阿牛兄弟,这家伙的师父是汉奸, 他便是小汉奸,你狠狠揍他一顿。」 第七七回无中生有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风际中叫道:「好极!」伸手往他胸口抓去。郑克爽曾跟施琅、冯锦范、刘国轩三位高手学 武,手下也非泛泛,只是风际中乃天地会青木堂中武功第一,为人虽然质朴木讷,拳脚上 功夫却已臻於当世一流好手之林,郑克爽如何能是他之敌?风际中明白韦小宝的用意,要尽 量让这郑公子出丑,当下便不施展全力,东一拳,西一脚的跟他游斗。徐天川叫道:「阿 牛兄弟,用心的打!咱们河南伏牛山好汉的威风,可不能折在这小汉奸手裏。」天地会群 雄知道眼前这少年是台湾廷平王郡的次子,大家是反清同道,戏弄他一下虽然不妨,却不 能让郑家和天地会结了寃家,钱老本当即喝道:「咱们伏牛山这次出来做案,还没发市, 就给这小子呼来喝去,兆头不好,若是买卖不顺手,都要这小子赔了。」高彦超道:「这 小子穿金戴银,是个有钱弟子,把他抓了去,叫他老子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赎票。」 郑府众伴当见公子一时战不下这乡下人,听得众人呼喝,原来是伏牛山的盗匪,当即取出 兵刃,杀将过去。徐天川、樊纲、玄贞道人、高彦超、钱老本、关安基等一齐出手,登时 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 郑府那些伴当虽然都是延平王府中精选的卫士,但那及得上天地会的群雄,兼之数日前被 众喇嘛折断了手足,个个身上带伤,不数合间便被一一制服。天地会群雄手下留情,只是 夺去他们兵刃,将之围成一圈,执刀监视,并不损伤他们身子。 那边郑克爽斗得十余合,眼见风际中手脚笨拙,跌跌撞撞,似乎下盘极不稳,当下抖擞精 神,将生平绝技尽数施展出来。他有心要在阿珂之前显示一番,以博美人青睐,但见他挥 拳生风,踢腿有声,竟是着着进逼。风际中却是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往往在千钧一发之际 避过,阿珂瞧得心焦,口中不住的低叫:「啊哟,可惜,又差了一点儿。」韦小宝走近前 去,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身子未曾全愈,这些大盗凶悍得紧,待会郑公子若是落败, 你老家人别出手吧。」阿珂怒道:「你瞧他全然占了上风,怎会打输?真是瞎三话四。」九 难微笑道:「这些人似乎对郑公子并无恶意,只是跟他开开玩笑,这一位对手,武功可比 郑公子强得太多了。」阿珂心中不信,道:「师父,你说那强盗的武功高过郑公子?」九难 微笑道:「那还用说?这人身具高强武功,只怕也未必是甚麽伏牛山的强盗。倘若他们真是 强盔,嘴里就不会乱叫乱嚷,说甚麽要绑票做案。」 韦小宝心想:「毕竟是师父眼光高明。」说道:「那么弟子去劝他们别打了吧?」阿珂白了 他一眼,道:「你有甚麽面子,甚麽本事?能劝得他们动?」韦小宝道:「这强盗武功虽高 ,可是拳脚之中有老大破绽,郑公子斗他不下,若是我上去啊,十招之内定可打得他落荒 而逃。」九难虽知这个弟子武艺低微,但机变百出,曾连杀十一名武功极强的喇嘛,说不 定他又想到了甚麽希奇古怪的法子,足以取胜,也未可知,说道:「这夥人来历未明,看 来不是坏人,不可伤了他们性命。」顿了一顿,又道:「那些下三滥的下蒙汗药、放毒之 类手段,若不是面临生死关头,决不可使。你已是我铁剑门的门下,可不能坏了本派的名 头。」韦小宝道:「是,是。我听师父的话,决计不损伤他们便是。」九难轻轻叹了口气 ,忽然间想起当年在华山之巅,铁剑门的掌门人玉真子来跟木桑道人寻衅之事。这玉真子 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说到铁剑门的名望,一来门下人丁寥落,名声不响,二来由於玉真 子之故,实在也没甚尘光采,这小弟子轻浮跳脱,若不走上正途,只怕将来成了玉真子的 嫡系传人,那可大大不妥了。 韦小宝见她忽有忧色,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道她瞧出天地会群雄武功不弱,她武功 夫复,深感难以应付,便道:「师父你尽管放心,我有法子救郑公子的性命。」阿珂道: 「又来胡吹了,郑公子转眼便赢,要你救甚么性命?」 刚说到这裏,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郑克爽的长袍已被拉下了一片。郑克爽大怒,出手更加 快了,却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风际中十根手指便如铁抓一般,将他长袍、内衣、裤子一 片片的撕将下来,但用劲恰到好处,丝毫不伤到他肌肤。郑克爽眼见再撕得几下,身子便 会全裸,惊惶之下,转身欲逃。风际中双臂一曲,两手手肘已抵到他胸前。 郑克爽急忙後退,双拳击出,只觉手腕一紧,风际中右手已握住他右手,左手握住他左手 ,轻轻一纵,从他头顶跃过,双手仍是不放。郑克爽肩骱处一痛,双手已反到了背後。风 际中顺势一挥,将他身子提起掷出,叫道:「接住了!」这一掷竟有七八丈远。玄贞道人 展开轻功,在下面跟去,抬头高叫:「高兄弟,做接班人!」高彦超立即跃出。樊纲、徐 天川、关安基等觉得有趣一齐大呼奔去。玄贞道人接住了郑克爽,便又掷出,落下时刚好 高彦超赶到,接住後再掷给数丈外的徐天川。 这些人的膂力有强弱,轻功有高低,掷人时或远或近,奔跃时或快或慢,但郑克爽在半空 中飞出百丈以外,始终没有落地。天地会群雄各展所长,这时方显出真实功夫来。关安基 膂力奇大,先将郑克爽向天掷上六七丈,待他落下时双掌在他背心一推,两股力道并在一 起,郑克爽犹似腾云驾雾一般,这一下飞得更远。韦小宝看见高兴之极,一时忘形,不由 得拍手大笑,突然之间後脑上秃的一声响,给阿珂用手指节重重打了个爆栗。他一惊之下 ,回过头来。阿珂惊怒交集,急道:「他………他们绑了他去啦,你………你快救人。」韦小宝 道:「他们跟郑公子又没寃仇,师父说不过是开开玩笑的,你何必着急?」阿珂道:「不 ,不是的,他们绑了他去,要勒索一百万両银子。」韦小宝笑道:「郑公子家裏银子多得 很,三百万、四百万也出得起,一百万两银子打甚么紧?」 阿珂右足在地下重重一顿,说道:「唉,你不生眼睛麽?他………他给这些强盗整得死去活来 。」韦小宝在她身边轻声道:「你要我救他,他也不难,你得答应做我老婆。」阿珂怒道 :「胡说。」远远望去,只见郑克爽给人接住後不再抛掷,有人叫道:「喂,你们回去请 延平王送银子到伏牛山来赎人,越快越好。我们不会伤害郑公子性命,每天只打他三百大 板。银子早到一天,他就少挨三百下,迟到十天,就多吃三千板。」阿珂拉住了韦小宝的 手,急道:「你听,你听,他们每天要打他三百板,这裏去台湾路途遥远,一个月也不能 来回。」韦小宝道:「每天三百板,就算两个月三六一十八,也不过一千八百板………上阿珂 道:「唉,不是的,是一万八千板,你这人真是………」韦小宝笑道:「我算数不行。这一万 八千板打下来,他的『屁股功』可练得登峯造极了。」阿珂怒极,将他手掌一摔,道:「 我再也不睬你了。」又气又急,哭了出来。 韦小宝道:「好好,别哭,我去想法子。不过我提的条件你可不能赖。」阿珂道:「你快 救出他来再说。」韦小宝知她只是随口敷衍,真要她答应嫁给自己,那是无论如何不肯答 应的,只得说道:「师姐,我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後你可不得再欺侮我。」阿珂 道:「是,是,快去,快去!」说这话时,眼光没向他带上一眼,只是瞧着远处的郑克爽 ,但见他双手已被反绑,给人抱上了马背,转眼便给带走了,情急之下,伸手在韦小宝背 上推了推。韦小宝心中骂道:「他奶奶的,老子遇到的美貌妞儿,总是求我去救他的心上 人。老子这寃大头可做得熟手之极,只怕『寃大头功』也练得登峯造极了。」 他快步奔出,叫道:「喂喂,伏牛山的大王,在下有一句说话。」群雄早就在等他挺身而 出,听了这话,都转过身来。高彦超道:「小兄弟,你有甚么事?」韦小宝道:「你们抓住 的这个人,可知是甚麽来历?」高彦超道:「他是台湾延平郡王的次公子,我们当然知道。 此人言语无礼,若不是瞧着他祖父和父亲的金面,便有十个脑袋,也都砍下来了。我们山 寨裏弟兄众多,缺了粮草,今日将他暂行扣押,要向他爹爹借一百万两银子。」韦小宝道 :「一百万両银子,那是小事一件,我借给你们便是。」 高彦超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你尊姓大名?凭甚麽说这等大话。」韦小宝道:「我名 叫韦小宝。」高彦超「啊哟」一声,抱拳行礼,躬身说道:「原来是小白龙韦英雄,你杀 死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天下扬名。我们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尊范,实是三生有幸。」樊纲 等一齐恭谨行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不敢当。」高彦超道:「冲着韦英雄天大的面 子,这个姓郑的我们放了。那一百万两银子,也不敢要了。」徐天川从身边取出两只大银 元宝来,双手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韦英雄,你路上若是使费不足,这里一百两银子 ,请先收用。」韦小宝道:「多谢!」收下元宝,转身交给了阿珂。阿珂万万想不到这个 小恶人名头竟是如此响亮,这些凶神恶煞的大强盗一听他自报姓名,竟如下属见到了顶头 上司一般。她那知道这个「小恶人」其实正是这些「大强盗」的顶头上司,这些「大强盗 」为了凑趣,故意的加倍巴结,演出一出好戏。她又惊又喜,心想郑公子终於是脱却了危 难。 却见风际中踏上一步,说道:「且慢。韦英雄,你一刀杀死鳌拜,我们是万分佩服的。只 不过大家素不相识,怎知你是真的韦英雄,还是冒充他老人家的大名,出来招摇撞骗?」韦 小宝道:「这话倒也有理,阁下要怎样才能相信?」风际中道:「在下斗胆,想请韦英雄指 点三招。满洲第一勇士都死在你手下,尊驾武功自然非同小可。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韦小宝道:「好,咱们只试招式,不决胜败,点到为止。」风际中道:「正是,请韦英雄 手下留情,以免打得在下身受重伤。」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这位风大哥向来不爱说 话,那知做起戏来,竟然似模似样。」便道:「老兄不必客气,说不定我不是你的对手。 」 当下左手一指,右手轻飘飘的拍了出去,只拍出半尺,手掌转了一圈,斜拍反捺,正是澄 观所授「般若掌」中的一招「无色无相」。风际中见闻甚博,叫道:「妙极,这是『般若 掌』的高招,叫做『无色………』甚么的。」伸手一接,向後一仰,险险摔倒。韦小宝掌上原 无半分内力,笑道:「阁下说得是,这是一招『无色无相』。」跟着左手斜举,自右上角 挥向左下角,突然五指成抓,晃了几下。风际中大叫:「了不起,又是『般若掌』神功, 这是『灵惊听经』。」摆起马步,双掌缓缓前推,掌心和韦小宝手指尖微微一触,立刻「 啊」的一声大叫,向後急翻三个筋斗。他翻筋斗之时,潜运内力,待得站定,满脸巳涨得 血红,便如喝了十七八碗烈酒一般,身子晃了几晃,一交坐倒,摇手道:「不………不成………… 不比了,佩服之至!韦英雄,多谢你饶我性命。」 韦小宝拱手道:「老兄承让。」说话之时,连连向他霎眼。风际中却做得甚像,脸上神色 又是沮丧,又是感激,还带着几分衷心钦佩之意。徐天川迈步面前,说道:「韦英雄武功 惊人,果然是名不虚传,在下来领教三招。」韦小宝道:「好!」欺身面上,双手交叉, 一手扭他左胸,一手拿他右胁,乃是少林派上乘武功「拈花擒拿手」中的一招。 徐天川出来和他相斗,本是凑趣,但见他这一招擒拿手十分高明,倒也不禁暗暗佩服:「 韦香主聪明之极,一学武功便进步神速。」他却不知韦小宝出手招式似模似样,其实没丝 毫内力,纵然给他拿住了,也是一无所损。徐天川身材矮小,最擅长的武功是巧打擒拿, 当却施展看家本领,与韦小宝拆将起来。数招之後,两人双手扭住,徐天川「啊」的一声 ,右手软软下垂,假装巳被扭脱了关节,说道:「佩服之至!」退开两步,左手托住了自 己右手,一送一挺,装上了关节。这一项自上关节的手法,原是擒拿手中的上乘功夫,他 照做之时,一丝不苟,上得乾净利落。 跟着樊纲、玄贞道人、钱老本三人一一上前讨战。韦小宝所使的尽是澄观所授的上乘招式 ,樊纲等三人都是或三四招,或七八招便败了下去。高彦超道:「今日得见韦英雄高招, 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他日韦英雄路过伏牛山,还请不弃,上山来盘桓数日。」韦小宝道: 「那自然是要叨扰的。」群雄躬身行礼,牵马行开,一直走到镇尾,这才上马而去。他们 竟然不敢在韦小宝面前上马,实是恭敬之极。 到此地步,郑克爽那裏还有不服,只得过来向韦小宝道谢。韦小宝笑道:「郑公子不必客 气,我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胜了他们,讲到真实武功,那是远远不及阁下了。」他这 几句话其实倒是实言,但郑克爽听来,却觉是极厉害的讥刺,不由得满脸通红。 当晚一行人南到献县,投了客店。九难遣开阿珂,问韦小宝道:「白天跟你做戏的那些人 ,都是你朋友是不是?」要知九难武功何等厉害,风际中、徐天川那些人的做作,瞒得过郑 克爽和阿珂,却那裏瞒得过这位佛门高人?韦小宝知道西洋镜已经拆穿,笑道:「也不算是 甚麽朋友。」九难道:「这些人武功个个颇为了得,怎肯陪着你如此闹着玩?」韦小宝笑道 :「他们多半看不惯郑公子的骄傲模样,想是借着弟子,折一折他的骄气。」九难心想此 言倒也有理,说道:「你那几招般若掌,拈花擒拿手法,使得可也不错啊。」韦小宝笑道 :「那是装腔作势唬人的,管不了用。」 说话之间,只听得人喧马嘶,有一大帮人来投店。一人在店堂中大声说道:「一间上房, 那一定是要最好的,其余的将就着也就罢了。」韦小宝一听,心中一喜,认得是沐王府摇 头狮子吴立身的声音。听得店小二说道:「客官放心,小店每一间房都是乾乾净净的,包 管没虱子臭虫。客官请来这边。」 韦小宝道:「师父,咱们是不是去杀吴三桂 ?」九难道:「我这一次内伤着实不轻,须得 找一个清静所在将养一个月,全愈之後,再定行止。否则中途若是再遇上了敌人,我不能 出手,老是由你去胡混瞎搅,咱们铁剑门实在太不成话。」说到这裏也不由得好笑。 韦小宝道:「是,师父身子要紧。」从行囊中取出极品旗枪龙井茶叶,泡了一盖碗茶,说 道:「等日後学会了师父的武功,遇上敌人,就可正大光明的动手了。师父,我去街上瞧 瞧,看有没新鲜的蔬菜。」走出房来,只见阿珂和郑克爽正并肩走向店外,神情十分亲热 ,登时心底一股醋意直涌上来,便跟在二人身後。 阿珂回头道:「跟着我干麽?」韦小宝道:「我又不是跟着你。我是给师父买菜。」阿珂道 :「好!郑公子,咱们向这边走。」伸手向着城西的一座小山一指。韦小宝妒火更炽,说道 :「小心些,别碰上了山大王,我可不能来救你们。」阿珂白了他一眼,道:「谁要你救 了?」郑克爽知他是重提日前自己的丑事,甚是恼怒,哼了一声,快步而行。韦小宝眼见二 人渐渐走远,忽听得阿珂格格一声笑,心头一阵冲动,伸手去拔靴桶中的匕首,便欲追上 去将郑克爽一刀杀了,跨出两步,心想:「当真要打,我可不是他二人对手。」 当下强忍怒气,到街上去买了些口蘑、冬菇、木耳、青菜,提着回到店中,见阿坷和郑克 爽尚未回来,想像他二人在僻静之处谈情说爱,只气得不住大骂。突然间有人在他肩头轻 轻一拍,一把抱住,笑道:「韦都统,你在这裏?」韦小宝一看,原来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 ,不由得大喜,笑道:「你怎麽来了?」只见他身後跟着十余人,都是御前侍卫,穿的却是 寻常小兵的装束。众侍卫见了他,个个眉花眼笑,却不敢上前参见招呼。多隆低声道:「 这裏人杂,到我房裏说话。」原来他们一干人便也住在这客店之中。 到得房中,众侍卫才一一上前参见,韦小宝笑道:「罢了,罢了!」取出一千两银票,笑 道:「众位哥哥们去喝酒花用吧。」众侍卫早知这位副总管出手豪阔,只要遇上了他,必 有好处,当下欢然道谢。多隆低声道:「有一夥叛贼密谋造反,在河间府大举议事,皇上 得知了讯息,派我们来暗中查察。」韦小宝心道:「小皇帝消息倒很灵通。」低声道:「 我也正为此事而来,听说他们这次聚会,叫作甚麽『杀龟大会』。」多隆大拇指一翘,道 :「厉害,厉害,甚么事都逃不过韦都统的眼去。」韦小宝道:「你们查到了什麽确息?」 多隆道:「这裏两个兄弟混入了大会之中,得知他们是要对付吴三桂,各省都推举了盟主 。好几个盟主的各字也都查到了。」 韦小宝心念一动,问道:「是那几个?」多隆道:「云南是沐剑声,福建是台逆郑经的次子 ,叫作郑克爽。」跟着又说了好几个盟主的名字。韦小宝道:「那沐剑声、郑克爽等人的 相貌,可认得出麽?」多隆道:「黑夜之中,这两个兄弟看不清楚,也不敢走近细看。」韦 小宝道:「皇上还有甚麽吩咐?」多隆道:「皇上差我们只可暗访,不得打草惊蛇,等到查 明确讯,再一网打尽。」韦小宝道:「皇上圣明,神机英断。多大哥,你回京之後,请你 禀告皇上,便说奴才韦小宝也在查访这件事,一等有了眉目,就回京面奏。」多隆道:「 是,是。韦都统如此忠心办事,这次立了大功,皇上必定又有封赏。」韦小宝道:「如有 功劳,还不是咱们御前侍卫大夥儿的面子?眼前有一件事,要请各位辛苦一躺。」 众侍卫都道:「都统差遣,自当效劳。」韦小宝道:「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气人得紧。我有 个相好的姑娘,此刻正在跟一个浮滑小子勾勾搭搭………」他刚说到这裏,众侍卫已是气愤填 膺,个个破口大駡:「他奶奶的,那一个贼小子如此大胆,敢来动韦都统的人?咱们立刻去 把这小子杀了。」韦小宝道:「杀倒是不必。你们只须去打他一顿,给我出这一口恶气, 不过这小子是我朋友,却也不可打得重了,尤其不可碰那位姑娘。」众侍卫笑道:「这个 自然理会得,都统大人的相好姑娘,谁敢得罪了?」韦小宝道:「这二人向西去了。你们动 一会手,我假装上来相救,将你们打跑。各位可得大大相让,使得兄弟在心上人面前出出 风头。」众侍卫一齐大声笑,都道:「都统大人分派的这桩差便,真是最有趣不过。」多 隆笑道:「大夥儿就干去,喂,个个须得小心在意,若是露出了马脚,韦都统可不拿你当 好兄弟啦。」众侍卫一齐笑道:「韦都统的事,大夥儿赴汤蹈火,岂敢退後?」一名侍卫笑 道:「他妈的,这小子调戏韦都统的相好,好比调戏我的亲娘,老子还不跟他拚命?」众人 一齐大笑。韦小宝笑道:「轻声些,别让旁人听到了。」众侍卫磨拳擦掌,嘻嘻哈哈的一 拥而出。 韦小宝提了蔬菜,交给厨房,赏了他五钱银子,吩咐整治精致素菜,这才慢慢的向西城行 去。走出一里多地,只听叱喝叫駡之声大作,远远望见数十人手执兵刃,打得甚是热闹, 心想:「这小子倒也了得,居然以寡敌众,抵挡得住。」缓缓走近,不觉吃了一惊,只见 众侍卫围住了七八人正在狠斗,这七八人背靠城墙,负隅而战,却是沐剑声、吴立身一干 人。沐剑声身旁有个年轻姑娘,手握双刀,已打得头发散乱,城头上却有二人携手观战, 正是阿珂和郑克爽。韦小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他妈的,打错了人。定是他们 先看到了沐公子,见他带着个姑娘,不分青红皂白,便即上前动手。」见多隆手握一柄鬼 头刀,站在後面督战,当即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打错了,是城头上那两个。」说了这 话下立即走开。 多隆喝道:「不对,喂,相好的,原来欠债的不是你们,好,大夥儿迟下,放他们走吧! 」众侍卫一听,纷纷退开。沐剑声、吴立身等人少,本已不敌,先前只道自己露了形迹, 这些清兵是来捉拿的,幸亏他们迟开,正是求之不得。吴立身一眼瞥见韦小宝,暗叫:「 惭愧,原来这次又是蒙韦恩公救了性命。否则杀了我不打紧,小王爷落入鞑子手中,那可 是万死莫赎了。」其时不便和韦小宝相认,与沐剑声等奔出城门,向北疾奔而去。 韦小宝走上城头,问阿珂道:「师姊,他们为甚麽打架?都是些甚么人?」阿珂道:「谁知 道呢?这些官兵说是讨债来的。」韦小宝道:「咱们回店去吧,别让师父记挂。」阿珂道: 「你先回去,我随後就来。」刚说到这裏,众侍卫巳奔上城头,一名侍卫指着郑克爽,叫 道:「是他,欠我银子的是他。」韦小宝低声道:「郑公子,师姊,咱们快定。鞑子官兵 胡作非为,惹上了很是麻烦。」阿珂心下也有些害怕,道:「好,回去吧。」却见一名侍 卫抢上前来,向郑克爽道:「昨天在河间府妓院裏玩花姑娘,你欠下我一万两银子,快快 还来。」 郑克爽怒道:「胡说八道,谁到妓院裏去啦,怎会欠了你的银子?」一名侍卫道:「还说不 是呢?前天晚上,你膝头上坐了两个粉头,叫作甚么名字哪?」另一名侍卫道:「年纪大的 那个叫阿翠,小时那个叫红宝。你左边亲一个嘴,喝一口酒,右边摸一摸人家脸蛋,又喝 一口酒,好不风流快活,还想赖么?」又一名侍卫道:「你搂着两个粉头,跟我们掷骰子, 输了二千两银子,要翻本,向我借了三千,向这位老兄借了二千,後来又向他借了一千五 ,向那位借了二千………」另一人道:「再向我惜了一千五百两,一共是一万両白花花的银子 。」五个人一齐伸手,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快快还来。」 阿珂想起当日在妓院中见到韦小宝跟众妓胡闹的情景,又想起前几日在草堆之中,这郑克 爽在自己身上乱摸乱捏,看来这事多半不假,再一算日子,前日晚上正是「杀龟大会」的 前夜,郑公子深夜不归,次日清晨却见到他满脸酒意,自称是甚么英雄豪杰邀他去喝酒, 喝酒不假,但请他的却不是英雄豪杰,而是妓院中的一干下贱女子,想到此处,不由得珠 泪盈盈欲滴。韦小宝拉了拉她衣袖,低声道:「师姊,这不关我们的事,这些都是坏人, 别惹事上身。」阿珂微微点头,退开了几步,众侍卫立即截住郑克爽的後路,将他团团围 在中间,後面一人一伸手,便抓住了他的辫子。 郑克爽大怒,手肘向後一撞,重重撞在他胸口。那侍卫大叫一声,痛得蹲下身去。余人一 拥而上,拳脚纷施,这些人单打独斗,都不是郑克爽的对手,但七八人围住了乱打,终於 将他掀在地下。阿珂喝道:「有话好说,不可胡乱打人。」抢上前去相救。多隆道:「喂 ,大姑娘,这事跟你不相干,可别赶这淌混水。」阿珂急道:「让开!」伸手向他肩头推 去。多隆是大内高手,武功十分了得,左手轻轻一挥,震得她向後跌开数步。那边众侍卫 向郑克爽拳打足踢,劈劈拍拍的打他耳光。阿珂急攻数招,都被多隆笑吟吟的逼开,竟是 离郑克爽越来越远。多隆笑道:「大姑娘,这个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今天早晨 还在向我借五千两银子,说要娶那两个粉头回家去做小老婆,你何必回护於他?」阿珂叫道 :「你们别打,有话………有话慢慢的说。」一名侍卫笑道:「你叫他还了我们银子,自然不 会打他。」一面说,一面又在郑克爽面门砰的一拳,他鼻孔中登时鲜血长流。一名侍卫拔 出刀来,叫道:「割下他两只耳朵再说。」说着将单刀在空中虚劈两刀。 阿珂拉住韦小宝手,急得耍哭了出来,道:「怎么办?怎么办?」韦小宝道:「一万两银子 我倒有,只是送给他去还赌帐嫖帐,可不大愿意。」 第七八回被迫成亲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阿珂道:「他们要割他耳朵了,你………你借给我吧。」韦小宝道:「师姊要借,别说一万两 ,就是十万两也借了,不过日後你是我妻子,这笔帐不能算。你叫郑公子问我借。」阿珂 顿足道:「唉,你这人真是。」叫道:「喂,你别打,还你们钱就是。」众侍卫打得也够 了,便即住手,但仍是按住了郑克爽不放。阿珂叫道:「郑公子,我师弟有银子,你向他 借来还债吧。」郑克爽气得几欲晕去,见钢刀在脸前晃来晃去,怕他们真的割了自己耳朵 。 郑克爽眼望韦小宝,露出祈求之色。阿珂拉了拉韦小宝的袖子,低声道:「就借给他吧。 」一名侍卫冷笑道:「一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没中没保,怎能轻易借了给人。」另一 人道:「除非是这位姑娘做中保,这小子若是赖帐不还,就着落在这位姑娘身上偿还。」 那手中拿刀的侍卫大声道:「人家大姑娘跟这臭小子没亲没故,干麽要给他作保?若是一万 两银子还不出,除了拿身子偿还,嫁给这位小财主之外,还有甚麽法子?」众侍卫哄笑道: 「对了,这主意儿十分高明。」 韦小宝低声道:「师姊?不成,你听他们的话,那不是太委屈了你么?」只听得拍的一声响 ,一名侍卫又重重打了郑克爽一个耳光。他手脚全被扭住,绝无抗拒之力。一名侍卫喝道 :「狠狠的打,打死了他,这一万两银子,就算掉在水裏。这叫做眼不见,心不烦。」劈 劈拍拍,又打了起来。郑克爽叫道:「别打!别打,韦兄弟,你手边若有银子,就请借给 我一万两,我………我保证一定归还。」韦小宝斜跟瞧着阿珂,道:「师姊,你说借不借?」 阿珂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哽咽道:「借………借好了!」一名侍卫在旁凑趣,大声道:「 大姑娘作的中保,日後大姑娘嫁小财主,这臭小子倒是媒人。」韦小宝从怀中摸出一叠银 票来,检了一万两,便要去交郑克爽,一转念间,交给了阿珂。阿珂接了,说道:「银子 有了,你们放开他啊。」 众侍卫均想,先前韦副总管说好是由他出手救人,现下变成了使银子救人,不知是否他心 意,当下仍然抓住郑克爽不放。韦小宝道:「这一万两银,你们拿去分了吧,他吗的,总 算是大夥儿辛苦了一塲。你们这些混帐王八蛋,快快给我放人!众侍卫一听大喜,韦小宝 言中意思,显然是将这一万两银子赏给他们了,当下放开了郑克爽。阿珂伸手将他扶起, 将银票交了给他。郑克爽怒极,随手接过,看也不看便交了给身旁一名侍卫。 韦小宝駡道:「你们这批王八蛋,鞑子官兵,将我朋友打成这个样子,老子不和你们干休 。」阿珂生怕多起纠纷,忙道:「别骂了,咱们回去。」韦小宝道:「这件事想想也教人 生气,欠债还钱,那已经还了。郑公子这一顿打,可不是白挨的吗?」多隆哈哈大笑,道: 「这小子穷星刚脱,色心又起,他妈的,你挨着人家大姑娘干麽?」一伸手,抓住郑克爽的 後领,提起他身子,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子,喝道:「我把你抛下城墙去,瞧你是死是活! 」郑克爽和阿珂齐声大叫。多隆将他重重在地下一顿,喝道:「以後你给我离得这位姑娘 远远的,人家好好的姑娘,跟你这狂嫖滥赌,偷鷄摸狗的小子在一起,没的坏了名头。我 跟你说,以後我再见到你缠在这位姑娘身旁,老子非扭断你的狗头不可。」说着左手握住 他的辫根,右手将他辫子在手掌绕了两转,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登时鼓了起来,手臂手 背上肌肉凸起,一声猛喝,双臂用力向外一分,拍的一声响,辫子从中断绝。 众侍卫见到他如此神力,登时采声雷动。要知多隆膂力本强,又练了一身外家硬功,双膀 实有千斤之力。他抛下辫子,五根鼓槌儿般的大手指叉在郑克爽颈中。 跟着左手叉住他的後颈,双手渐渐收紧,郑克爽的脸渐渐红胀,到後来连舌头也伸了出来 ,眼见便要窒息而死。十余名侍卫各抽兵刃,团团围在二人身周,不让阿珂过来相救,韦 小宝叫道:「钱也还了,还想杀人吗?」一冲而前,砰的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小腹之上。那 侍卫「啊哟」-声让开。韦小宝双拳一招「双龙抢珠」,向多隆打去。多隆两只手正叉在郑 克爽颈中,难以招架,双拳登时击中。这招「双龙抢珠」,本来是打向敌人太阳穴,但多 隆身裁高大,韦小宝却生得矮小,两个拳头都打在他的胁下。多隆假装大怒,骂道:「死 小鬼,老子叉死了你!」放开郑克爽,和韦小宝斗了起来。 韦小宝使开从海大富与澄观处学来的武功,身法灵活,一招一式,倒也巧妙美观。多隆出 拳有风,尽往他身旁数寸之处打去,突然斗得兴发,飞起一腿,喀喇一声响,将韦小宝身 旁的一株枣树踢断了。众侍卫大声喝采,齐叫:「打死了这小孩,把他打成肉酱。」 阿珂见多隆如此神威,生恐韦小宝真的给他打死了,叫道:「师弟,莫打了,咱们回去。 」韦小宝大喜:「她关心起我来了,小娘皮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良心。」多隆左腿又是一脚 ,将地下一块斗大的石头踢得飞了起来,掉下城头。韦小宝出招越来越快,拍的一掌,正 中对方肚皮,多隆「啊啊」大叫,双腿一弯,坐倒在地,叫道:「老子不服输,再来打过 。」一跃而起,双臂直上直下的急打过来。韦小宝身子一侧,多隆一拳打在城头的女墙之 上,登时打下三块大青砖来。尘土飞扬之中,韦小宝飞起一脚,还没碰到他身子,多隆已 大叫一声,从墙上溜了下去,掉在城墙脚下,动也不劲了。韦小宝大吃一惊,生怕真的摔 死了他,俯首下望。多隆抬头一笑,霎了霎眼,摇手示意不妨,随即伏倒。韦小宝这才放 心。众侍卫均是惊惶不已,纷纷奔下城墙。韦小宝一拉阿珂,低声道:「快走,快走!」三 人一溜烟的奔回客店。 回到店房之中,九难见阿珂神色有异,气喘不已,问道:「遇上了甚麽事?」阿珂道:「有 十多个鞑子官兵跟郑公子为难,幸亏………幸亏师弟打倒了官兵的头脑。」九难道:「给我在 客店裏安安静静的躭着,别到处乱走,惹事生非。」阿珂低头答应,过了一会,总是记挂 着郑克爽的伤势,到他房中去看望,只见众伴当已给他敷上了伤药,在床上睡着了。 韦小宝见她从郑克爽房裏出来,心中又是有气,寻思:「这妞儿一心一意,总是记挂着这 臭小子。我就算把小子耳朵割了、眼睛戳瞎了,看来她还是把他当作心肝宝贝。」饶是他 机警多智,遇上了这种男女情爱之事,却也是一筹莫展了。 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窗上有声轻轻敲击,他一惊而醒,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来,只听窗外 有人低声说道:「韦恩公,是我。」他一凝神辨明是吴立身的声音,忙走到窗边,低声道 :「是吴二叔麽?」吴立身道:「不敢,是我。」韦小宝轻轻开了窗子,吴立身一跃入内, 抱住了他,甚是欢喜,低声道:「恩公,我日日思念你,想不到能在这裏相会。」转身关 上了窗子,拉韦小宝并肩坐在炕上,说道:「在河间府大会裏,我向贵会朋友打听你的清 息,他们却都不肯说。」 韦小宝笑道:「他们倒不是见外,有意不肯说,实在我来参加「杀龟大会」,乃是乔装改 扮,会中众兄弟也都不知。」吴立身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今日撞到了鞑子官兵, 又蒙恩公解围,否则的话,只怕我们小王爷要遭不测。小王爷要我多多拜上恩公,实是深 感大德。」韦小宝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客气。吴二叔,你恩公长、思公短的,听来 着实别扭,倘若你当我是朋友,这个称呼今後还是免了。」吴立身道:「好,我不叫你恩 公,你也别叫我二叔。咱俩今後是兄弟称呼。我大着几岁,就叫你一声兄弟吧。」韦小宝 笑道:「妙极。你那个刘一舟师侄,岂不是要叫我师叔了?」吴立身微觉尴尬,道:「这家 伙没出息,咱们别理他。兄弟,你要到那裏去?」韦小宝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二哥,做 兄弟的已对了一头亲事。」吴立身喜道:「恭喜,恭喜,却不知是谁家姑娘?」心中在想: 「莫非就是方怡?」韦小宝道:「我这老婆姓陈,不过有一件事,好生惭愧。」吴立身问道 :「怎么?」韦小宝道:「我这老婆却另有个相好,姓郑,这小子人品极不规矩。想勾搭我 的老婆,倒还是小事,他却去向鞑子宫兵告密。今日那些官兵来跟小王爷为难,就是他出 的主意。」吴立身大怒,道:「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却不知为何 ?」 韦小宝道:「你道这小子是谁?他便是台湾延平郡王的次公子。他说延平郡王统领大军,你 们沐王府却已败落,无权无势。甚麽何足道哉?」吴立身一拍大腿,怒道:「我们沐王爷是 大明开国之臣,世镇云南,怎是他台湾郑家新进之可比?「韦小宝道:「可不是吗?这小子 说道,你们是云南人,乃是地头蛇,要杀吴三桂,可比他们台湾郑家要方便百倍了。他跟 我来商量,说要把沐家的人先除去了。我駡了他一顿,我说我们天地会跟沐王府早有赌赛 ,瞧是谁先干掉吴三桂。可是英雄好汉,赢要赢得光采,输要输得漂亮,那有暗中算计对 方之理?这小子不服气,便另生诡计。幸亏那些鞑子官兵不认得小王爷,我骗他们说认错了 人,你们才得脱身。」 这番谎说得天衣无缝,吴立身连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妈的,这小子不是人。」 韦小宝道:「二哥,这小子非教训他一顿不可。不过瞧在延平郡王的面上,咱们也不能杀 了他。最好你去打他一顿,兄弟便挺身出来相劝,跟你动手,你故意让我几招,假装败退 ,不知肯不肯?」吴立身道:「兄弟是为我们出气,那有不肯之理?如此安排最好,也免得 跟台湾郑家破面,多惹纠纷。」韦小宝道:「你装作不认识他,跟他耍无赖便是。那个头 脸有伤,跟兄弟在一起的小子,便是他了。」吴立身道:「很好,兄弟,你多多保重,做 哥哥的去了。」说着站起身,颇为依依不舍,拉着他手,又道:「兄弟,天下好姑娘有的 是。你那位夫人倘若对你不住,你也不必挂在心上。」韦小宝长叹一声,黯然无语。吴立 身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次日韦小宝随着九难和阿珂出城向北,郑克爽带了伴当,仍是结伴同行。九难问他:「郑 公子,你要到那裏去?」郑克爽道:「我要回台湾,送师太一程,这就分手了。」行出二十 余里,忽听得马蹄声急,一行人从後面赶了上来。 奔到近处,只见来人是一群乡农,手中拿了锄头、铁扒之属,这夥人赶上前来,当先一人 大叫:「是这小子,就是他了。」韦小宝一看,这人正是吴立身,心想:「他们扮作了乡 农,不知如何跟臭小子为难。」一夥人绕过大车,拦在当路。吴立身指着郑克爽骂道:「 贼小子,昨晚你在张家庄干的好事,猫儿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吗?」郑克爽怒道:「甚么 张家庄、李家庄?你有没生眼睛,胡说八道。」吴立身叫道:「好啊,李家庄的姑娘原来也 给你骗的,你自己招认了,他妈的,贼小子一天晚上连诱骗了两个闺女,当真大胆得紧。 」 郑府伴当齐声喝道:「这位是我们公子爷,莫要认错了人,胡言乱语。」吴立身拉过一个 十七八岁的乡下姑娘来,指着郑克爽道:「是不是他?你认清楚些。」韦小宝见这乡下姑娘 生着一头稀稀的黄发,牙齿凸出,-双烂得红了的眼睛,丑陋不堪,自是吴立身花钱去雇了 来的,心下暗暗好笑。那乡下姑娘道:「是他,是他,一点儿不错。他昨天晚上。到了我 屋子裏,呜呜,这……这丑死人啦,啊唷,呜呜……」却原来吴立身在她背後腰眼裏戳了一下 ,痛得她哭叫起来。 另一个乡农大声喝道:「你侮辱我的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他妈的,老子跟你 拚命。」说话之人正是吴立身的弟子敖彪。韦小宝细看沐王府的人众,有五六人曾经会过 ,刘一舟却不在其内,知道吴立身带来的同伴都是事先挑过,并无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 内,以免败露了机关。 阿珂见到那乡下姑娘如此丑陋,不信郑克爽曾跟她有何苟且之事,只是她力证其事,这些 乡下人又跟他无寃无仇,想来也不会故事诬赖,不由得将信将疑。韦小宝皱眉道:「这位 郑公子也未免太也好色,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罢了,怎地去………去………去………唉,这乡下姑娘这 样难看,师姊,我想他们一定认错了人。」阿珂道:「对,一定是认错了。」 吴立身对那乡姑道:「快说,快说,怕甚么丑?他………这小贼给了你甚麽东西?」那乡姑从怀 裏取出一只银元宝来,说道:「他给我这个,叫我听他的话。他说他是台湾来的,他爹爹 是甚麽王爷,家裏有金山银山,还有………还有……」阿珂听到这裏,「啊」的一声尖叫,心想 这乡下姑娘无知无识,怎会捏造,自然是郑克爽真的说过了,不由得心下一阵气苦。郑府 众伴当听她这么说,也都信以为真,喝道:「让开,让开 !你拿了元宝,还吵些甚么?别拦 了大爷们的道路。」众人均想,凭这乡下姑娘,身边也不会有这样一只一百两重的大元宝 ,自然是公子爷给她的了。 敖彪叫道:「不成,我妹子失身给你,叫她以後如何嫁人?你非娶了她不可,你快快跟我回 去,和她拜堂成亲,带她去台湾,拜见你的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的女儿,又不是低三下 四的贱人,难道是要你银子卖身的吗?他说这一百两银子是干甚麽的?」最後这句话是对着 那乡姑而问。那乡姑道:「他说………他说这是甚麽聘礼,又说要叫人来做媒,娶我做老婆, 带我去王府做甚麽一品夫人。」敖彪道:「这就是了。你不跟我妹子成亲。想要这麽一走 了之,可没这麽容易,快跟我们回去。」 郑克爽怒极,心想这一次来到中原,尽是遇到不顺遂之事,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这 几个乡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上我来,提起马鞭,拍的一声便向敖彪头上击落。敖彪「啊哟 」一声大叫,双手抱头,倒撞下马,蜷缩成一团,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众乡人 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那乡姑跳下马来,抱住敖彪的身子,放声大哭,哭声既 粗且哑,直似杀猪。郑克爽倒也吃了一惊,若是在台湾,随便打死多少人都不打紧,眼下 究竟是在异乡客地,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一闹出人命案来,那可大大的不 便,当即喝道:「大夥儿冲!」一提马缰,便欲奔逃。 突然一个乡下人一跃而起,从半空中向他扑将下来。郑克爽左手反手一拳,向他胸膛打去 。那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的一声响,手肘脱臼。那人落在他身後马鞍之上,右手 伸到他胁下,扳住了他头颈,正是擒拿法中一招「斜批逆鳞」,用得甚是巧妙。那人手法 乾净利落,嘴裏却是大呼大叫:「阿三,阿狗,快来帮忙,我………我………我给他打得好痛, 啊唷喂,这小子打死我啦,打死我啦。」郑克爽全身酸麻,已然动弹不得。郑府众伴当拔 出兵刃,抢攻上来。沐王府这次出来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身手不弱,举起锄头铁扒,一 阵乱打,将本已受伤的众伴当赶开。 那乡下人抱住了郑克爽滚下马来,叫道:「阿花哪,快来抓住你的老公,莫让他逃走了。 」那乡下姑娘笑道:「他逃不了。」一纵而上,将郑克爽牢牢抱住。韦小宝这时才看出来 ,这乡下姑娘原来是男扮女装,无怪如此丑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 把抱住郑克爽,用的也是擒拿手法。 阿珂急叫:「师父,师父,他们捉住郑公子啦,那怎么办?」九难摇摇头道:「这个郑公子 行止不端,受些教训,於他也非无益。这些乡下人也不会伤他性命。」她躺在大车之中静 养,只听到车外嘈闹之声,却没见到沐王府众人动手的情形,否则以她眼光,一见到这些 人的身法,自然便看破了。阿珂道:「这批乡下人好像是会武功的。」韦小宝笑道:「武 功是没有,蛮力倒着实不小。」只见敖彪从地下爬了起来,叫道:「他妈的,险险打死了 你老子。」一名乡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么会是老子?」敖彪道:「好,抓住了这小子 ,大舅子既没有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子终身有托,抓他去拜堂成亲吧。」众 乡人欢呼大叫:「喝喜酒去,喝喜酒去 !」将郑府伴当的马匹一齐牵了,拥着郑克爽,上 马向来路而去。郑府伴当大叫急追,眼见一伙人绝尘而去,徒步却那裏追赶得上?韦小宝笑 道:「郑公子在这裏招亲,那妙得很啊,原来这裏的地名叫做高老庄。」阿珂惊怒交集, 早就没了主意,顺口道:「这裏叫高老庄?」韦小宝道:「是啊。西游记中,不是有一回书 叫『猪八戒高老庄招亲』麽?」阿珂怒道:「你才是猪八戒。」心中气愤难当,不由得倚在 路旁一株树上哭了起来。韦小宝道:「师姊,人家郑公子娶媳妇儿,那是做喜事哪,怎麽 你反而哭了?」阿珂又想骂他,转念一想,这小鬼头神通广大,只有求他相助,才能救得郑 公子回来,哭道:「师弟,你怎么想个法儿,去救了他脱险。」 韦小宝睁大了眼睛,装作十分惊异,道:「你说救他脱险?他又没有险。他没打死人,不会 要他抵命的。」阿珂道:「唉,你没听见?那些人逼着他跟那乡下姑娘拜堂成亲。」韦小宝 笑道:「拜堂成亲,那好得很啊。」压低了嗓子,悄声道:「我就是想跟你拜堂成亲,只 可惜你不肯。」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在说这些无聊话。瞧我以後 睬不睬你。」韦小宝道:「师父说道,这个郑公子行为不好,让他吃些苦头,大有益处。 何况拜堂成亲又不是吃苦头,只怕郑公子还开心得很呢。否则的话,昨天晚上他又怎会去 找这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阿珂听他抬出师父来,无言可答,右足在地下一 顿,怒道:「你才瞎七搭八,不三不四。」 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躭搁。打尖之时,在骡子後蹄上砍了一刀,骡子就此一跛一 拐,行得极慢,只走了二十多里路,便在一个市镇上歇了。韦小宝知她夜裏定会赶去援救 郑克爽,吃了晚饭,一等客店中众人入睡,便走到马厩之中,在草堆上睡倒。果然不到初 更时分,便听得脚步之声细碎,一个黑影走到马厩来牵马。韦小宝低声叫道:「有人偷马 。」那人正是阿珂,一惊之下,转身欲逃,但即辨明是韦小宝的声音,问道:「小宝,是 你麽?」韦小宝笑道:「自然是我。」阿珂道:「你在这裏干甚么?」韦小宝笑道:「山人 神机妙算,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马贼,所以守在这裏拿贼。」阿珂啐了一口,央求道:「 小宝,求求你,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来。」 韦小宝听得她软语相求,不由得骨头都酥了,笑道:「若是救出了他,有甚麽奖赏?」阿珂 道:「你要甚么都………」本来想说你要甚么都依你,立即想到:「这小鬼定是要我嫁他,那 如何依得?」一句话没说完,便改口道:「你………你总是想法子来欺侮我,从来不肯真心帮 我。」说到这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她哭泣倒是不假,只不过心中想到的,却是郑克 爽的轻薄无行。韦小宝给她这麽一哭,心肠登时软了,叹道:「好啦,好啦!我陪你去便 是。」阿珂大喜,抽抽噎噎的道:「谢………谢谢你。」韦小宝道:「谢倒不用谢,就是不知 道高老庄在那裏。」阿珂一怔,随即明白,他说「高老庄」,还是绕了弯在駡郑克爽,低 声道:「咱们一路寻过去就是了。」 两人悄悄开了客店後门,牵马出店,并骑而行,从来路驰回。韦小宝道:「那郑公子到底 有甚麽好,你这样喜欢他?」阿珂道:「谁说喜欢他了?不过………不过大家相识一场,他遭到 危难,自然要去相救。」韦小宝道:「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亲,你救我不救?」阿珂噗 哧一笑,道:「你好美吗?谁会捉你去拜堂成亲了?」韦小宝叹道:「你瞧我不顺眼,说不 定有那姑娘瞧着我挺俊挺帅呢?」阿珂笑道:「那可谢天谢地了,省得你老是阴魂不散的缠 着我。」韦小宝道:「好,你这样没良心。若是有人捉了你去拜堂成亲,我可也不救你。 」 阿珂微微一惊,心想倘若真遇上这等事,那是非要他相救不可。幽幽的道:「你一定会来 救我的。」韦小宝道:「为甚麽?」阿玛道:「人家欺侮我,你决不会袖手旁观,谁教你是 我师弟呢?」 这句话听在耳裏,韦小宝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说话之间,已驰近日间和沐王府群雄相遇 之处,只见路边有十余人坐在地下,手中提着灯笼,正是郑府的伴当,阿珂勒马急问:「 郑公子呢 ?」众伴当站了起来,一人哭丧着脸,说道:「在那边祠堂裏。」说着向西北角 一指。阿珂问道:「祠堂?干甚麽?」那伴当道:「这批乡下佬请了公子去,硬要他………要他 拜堂成亲,公子不肯,他们就拳打足踢,凶狠得紧。」阿珂怒道:「你们………哼………你们都 是高手,怎么连几个乡下人也打不过?」众伴当甚是惭愧,都低下头来。一人道:「这些乡 下人都是有武功的。」阿珂怒道:「还在胡说?乡下人有甚麽武功?」转头向韦小宝道:「 师弟,我们去救人。」向众伴当道:「你们带路。」 一名年老伴当道:「那些乡下佬说道,我们若再前去罗嗦,要把我们一个个都宰了。」阿 珂道:「宰就宰了,怕死麽?郡王要你们保护公子,却这等贪生怕死!」那伴当道:「是, 是。最好………最好请姑娘别骑马,以防这些乡下佬惊觉。」阿珂哼了一声,和韦小宝一齐跳 下马来,将马系在路边树上,命两人守着。众伴当放下灯笼,带领二人向西北走去。 行出里许,穿过一座树林,一片坟地,来到七八间大屋之外,只听得屋中传出锣鼓喧闹之 声,阿珂心中焦急,寻思:「他真的在拜堂了?」一拉韦小宝的衣袖,快步奔去,低声道: 「咱们先在屋外瞧瞧。」绕到屋侧,见一扇门开着一半,望进去黑黑的无人。两人闪将进 去,循着锣鼓声来到大厅之外,蹲下身来,从窗缝中向内张去。一见到厅中情景,阿珂登 时大急,韦小宝却是开心之极。 只见郑克爽头上插了几朶红花,和一个头披红巾的女子相对而立。厅上明晃晃的点了许多 蜡烛,几名乡下人敲锣打鼓,不住起哄。吴立身叫道:「再拜,再拜!」郑克爽道:「天 地也拜过了,还拜甚么?」阿珂一听这话,气得险些晕去。吴立身摇头道:「咱们这裏的规 矩,新郎要向新娘连拜一百次。你还只拜了三十次,还得拜七十次。」敖彪提起脚来,在 郑克爽屁股上一脚,郑克爽站立不定,跪了下去。敖彪按住他头,喝道:「你今日做新郎 ,再磕几个头,又打甚麽紧 ?」韦小宝知道:「他们是在拖延时刻,等候自己到来,这种 好戏平生难得几回见,不妨多瞧一会,倒也不忙进去救人,阿珂却已忍耐不住,砰的一声 ,踢开长窗,手持单刀跳了进去,喝道:「快放开他!姑娘一个二个把你们都杀了!」 吴立身笑道:「姑娘,你是来喝喜酒的吗?怎麽动刀动枪?」阿珂踏上一步,一刀向敖彪砍 了过去,势道甚是凌厉。敖彪「啊哟」一声,急忙跃开,提起身後长櫈抵敌,阿珂虽无内 力,武功招数却颇精奇,否则在少林寺中怎能一举手间便打倒了知客僧人?敖彪的长櫈不趁 手,竟被她逼得连莲倒退。吴立身笑道:「嘿,倒还了得。」伸手接了过来。他的武功此 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单凭一对肉掌,在刀刃之间穿来插去。郑克爽跃起身来待要相助。突 觉背心上一痛,被人砰砰两拳,打倒在地。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见抵敌不住,叫道:「师 弟,师弟,快来。」却听得韦小宝在窗外大叫:「好厉害,老子跟你们拚了。」 第七九回千方百计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跟着又听得长窗上拳打足踢,显是韦小宝正在与人恶斗。吴立身听得韦小宝到来,忙使个 眼色,喝道:「甚麽人?」他两名弟子抢了上来,使开兵刃,接过了阿珂的招数。吴立身纵 到厅外,但见韦小宝独自一人,正在将长窗踢得砰砰作声,那裏有人在和他动手?吴立身 险些笑出声来,叫道:「大家住手!你这小孩子在这裏干甚麽 ?」韦小宝叫道:「我师妹 叫我来救人,你们快快放人,啊哟,不好,你这乡下佬武功了得。」一面说,一面向门外 奔去。吴立身笑着追了出去。 来到祠堂之外,韦小宝停步笑道:「二哥,多谢你了,这件事办得十分有趣。」吴立身笑 道:「那位姑娘就是兄弟的心上人吗?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是………也是………嘿嘿,不错。」 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极美,并不以为有甚麽了不起,但对她招数精妙,心下倒颇为佩服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可惜她一心一意只想嫁给那臭小子,不肯嫁给我。你们能逼得 那臭小子跟乡下姑娘拜堂成亲,若是能逼得她跟我………」突然间灵机一动,说道:「二哥, 请你帮忙帮到底。我假装给你擒住,你再去擒了那姑娘,逼迫我拜堂成亲。你瞧好是不好? 」吴立身哈哈大笑,不由得摇了摇头,忙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别介意,我摇头是 习惯成自然,不过………」说到这裏,颇为踌躇。 韦小宝道:「不过怎样?」吴立身道:「咱们是侠义道,开开玩笑是可以的,兄弟你别多心 ,做哥哥的说语老实,那贪花好色的淫戒,却是万万犯不得。」韦小宝道:「这个自然。 她是我师姊,跟我拜堂成亲之後,就是我的妻子。又不是采花嫖堂子,有甚麽贪花好色了? 」吴立身道:「是,是。兄弟你得答应我,对这位姑娘,可不能做甚麽不合侠义道的………的 坏事。」韦小宝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大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马难追。」 吴立身大喜,笑道:「我原知你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这个姑娘若是当真嫁了给你,那是 她的造化。」韦小宝道:「你是媒人,这杯喜酒,总是要请你暍的。」吴立身笑道:「妙 极!兄弟,我可要动手了。」韦小宝双手反到背後,笑道:「不用客气。」吴立身左手抓 住了他双手手腕,大声道:「瞧你还逃到那裏去!」将他推进大厅之中。只见阿珂手中单 刀已被击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後背。敖彪等虽将她制住,但知她是韦小宝的心上人, 不敢有丝毫无礼。吴立身解下腰带,将韦小宝双手反绑了,推他坐在椅中,又过去将阿珂 也绑住。韦小宝不住破口的大骂。吴立身喝道:「小鬼,再骂一句,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韦小宝道:「我偏偏要骂,臭贼!」阿珂低声道:「师弟,别駡了,免得吃眼前亏。」 韦小宝这才住嘴。 吴立身道:「这个姑娘倒还明白道理,人品也还不错,很好,很好。我有个兄弟,还没娶 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妇吧。」阿珂大惊,忙道:「不成,不成!」吴立身怒道:「 为甚麽不成?大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我这兄弟是个英雄豪杰,又不会辱没了你。为甚麽 不肯?当真是不识抬举!奏乐。」敖彪等当即拿起锣鼓打了起来,冬冬当当,甚是热闹。 阿珂生平所受惊吓,再无过於此刻,心想这个乡下人如此粗陋肮脏,他的弟弟只怕比他更 加可怖可厌,若是失身於这种乡愚鄙夫,就算即刻自尽,也已难免终身羞辱。她牙齿紧紧 咬着嘴唇,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吴立身笑道:「很好,你答应了。」右手一挥,众人停 了敲击锣鼓。 阿珂叫道:「没有,我不答应,你们快杀了我。」吴立身道:「好,我这就杀了你,连你 师弟也一起杀了。」说着从敖彪手中接过钢刀,高高举起。阿珂哭道:「你快杀,不杀的 不是好汉。你………你快杀我师弟,先………先杀他好了。」吴立身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心道: 「这姑娘对你如此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娶她?」韦小宝心中也在怒骂:「臭小娘,为甚麽先 杀我?」吴立身怒道:「我偏偏不杀你师弟。阿狗,把这臭小子拖出去砍了!」说着向郑克 爽一指。敖彪应道:「是。」便去拉郑克爽。阿珂惊呼:「不,要害他。………他是杀不得的 。他爹爹………他爹爹………」 吴立身道:「也罢!那么你做不做我的弟媳妇?」阿珂哭道:「不,不,你………你杀死我好了 。」吴立身抛下钢刀,提起一条马鞭,喝道:「我不杀你,先抽你二百鞭子。」心中怒气 勃发,一时难以遏止,举起鞭子在空中吧的一声虚击一鞭,跟着便要往她身上抽去。韦小 宝叫道:「且慢!」吴立身一凛,这一鞭停在半空,不即击下,问道:「怎麽?」韦小宝道 :「咱们英雄好汉,讲究义气。我跟师姊犹如同胞手足,这一百鞭子,你打我好了。」阿 珂见吴立身狠霸霸的举起鞭子,心中早已慌了,听韦小宝这么说,心中一喜,道:「师弟 ,你真是好人。」韦小宝向吴立身道:「喂,老兄,甚麽事情都由我一力担当。这叫做大 丈夫不怕危难,挺身而出。你不可逼她嫁你兄弟,你如有甚么姊姊妹妹嫁不出去的,由我 来跟她拜堂成亲好了。这郑公子已娶了一个,我再娶一个,连销两个,总差不多了吧?就算 还有,一起嫁给我,老子破铜烂铁,一古脑儿都收了………」 他说到这裏,吴立身等无不哈哈大笑。阿珂忍不住也觉好笑,但只笑得一下,想起自身遭 受如此委曲,又流下泪来。吴立身笑道:「你这小孩言语说得漂亮,倒是条汉子。我本想 就放了你们,只是给你几句空话就吓倒了,老子太也脓包。拜堂成亲之事是一定要办的, 到底是你拜堂呢,还是她?」阿珂急於脱身,忙道:「是他,是他!」吴立身瞪眼凝视着她 ,大声道:「你说要他拜堂成亲?」阿珂微感惭愧,低头道:「是。」 吴立身道:「好!」指着韦小宝大声道:「今日非要你跟人拜堂成亲不可。」韦小宝望着阿 珂道:「我………我………」阿珂低声道:「师弟,你今日救我脱却大难,我永不忘记,你就答 应了吧!」韦小宝道:「你要我拜堂成亲?唉,你知道,这件事十分为难。」阿珂低声道: 「我知道,你今日若不帮我这个大忙,我只好一头撞死了。我………无可奈何,只好求你。他 们………他们恶得很。」 韦小宝大声道:「师姊,今日是你开口求我,我韦小宝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了你的。是你 求我拜堂成亲。可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是不是?」阿珂道:「是,是我求你的。你是英雄好 汉,大丈夫挺身而出,济人之急,又………又最听我话的。」 韦小宝长叹一声,道:「师姊,我对你的一番心意,你现在总明白了。你就是要我拜堂成 亲,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既要我拜堂成亲,我自然答应。」阿珂道:「我知道你待我 很好,以後………以後我也会待你好的。」 吴立身笑道:「就是这麽办。小兄弟,我没妹子嫁给你,女儿还只三岁,也不成。喂,你 们那一个有姊姊、妹妹的,快去叫来,眼这位小英雄成亲。」敖彪笑道:「我没有。」另 一人道:「这位英雄义薄云天,徜若我跟他结了亲家,倒是大大的运气,只可惜我唯有兄 弟,没有姊妹。」又一人道:「我姊姊早嫁了人,只生了八个孩子。小英雄,你若是等得 ,待我妹夫死了,我叫姊姊改嫁给你。」吴立身笑道:「等不得。那一个有现成的?」众人 都摇摇头道:「没有。」韦小宝喜道:「各位朋友,不是我不肯,只不过你们都没有姊妹 ,那就放了我们吧。」吴立身摇头道:「不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非拜堂 不可,否则的话,冲撞了煞神太岁,这裏一个个都要死於非命,这个玩笑也开得的?好,你 就和她拜堂成亲。」说着向阿珂一指。 阿珂和韦小宝同声叫道:「不,不好!」吴立身怒道:「有甚麽好不好?你愿意跟我兄弟拜 堂呢,还是跟这位小兄弟拜堂?你自己挑一个好了。」阿珂胀红了一张俏脸,摇头道:「都 不要。」吴立身怒道:「到这时候还在推三阻四。时辰到了,错过了这好时辰,凶煞降临 ,这裏没一个活得成。喂,阿三阿狗,这两个小家伙不肯拜堂成亲,把他们两个的鼻子都 割了下来吧。」敖彪和一名师弟齐声答应,提起钢刀,将刀身在阿珂鼻子上擦了几擦。 阿珂死倒不怕,但想到割去了鼻子,那可是难看之极,只惊得脸上全无血色。韦小宝道: 「别割我师姊的鼻子,割我的好了。」吴立身道;「要割两个鼻子祭煞神,你只有一个。 喂,姓郑的,割了你的鼻子代这位姑娘的,好不好?」阿珂眼望郑克爽,跟光中露出乞怜之 意。郑克爽转开头不敢望她,却摇了摇头。吴立身道:「这小子不肯,你师弟倒肯。嘿, 你师弟待你好得多了。这种人不嫁,又去嫁谁?拜堂,奏乐!」 锣鼓声中,敖彪过去取下假新娘头上的红巾,罩在阿珂头上,解开了她的绑缚,阿珂出手 便是一拳,拍的一声,正中他胸口,幸好无甚内力,虽然打中,却不甚痛。敖彪横过钢刀 ,架在她後颈。吴立身赞礼道:「新郎新娘拜天!」阿珂只觉後颈肌肤上一凉,微觉疼痛 ,无可奈何,只得和韦小宝并肩向外跪拜。吴立身又喝道:「新郎新娘拜地。」敖彪推转 他身子,向内跪拜,在「夫妻交拜」声中,两人对面的跪了下去,拜了几拜。 吴立身哈哈大笑,叫道:「新夫妇谢媒。」阿珂怒极,突然飞起一脚,踢中他小腹。这一 脚可着实不轻,吴立身「呵」的一声大叫,退了几步,连连咳嗽,笑道:「好凶,好凶! 」便在此时,忽听祠堂外连连胡哨,东南西北都有脚步之声,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吴立身 笑容立敛,低喝:「吹熄烛火。」祠堂中立时一团漆黑。韦小宝抢到阿珂身边,拉住了她 手,低声道:「外面来了敌人。」阿珂甚是气苦,呜咽道:「我………我跟你拜了天地。」 韦小宝低声道;「我正是求之不得,只不过拜天地拜得太马虎了些。」阿珂怒道:「不算 数的。你道是真的麽?」韦小宝道:「那还有假?这叫做生米煮成了熟饭,木已成狗。」阿 珂道:「甚麽木已成狗?木已成舟。」韦小宝道:「是,是,木已成舟。娘子学问好,以後 多教教我相公。」阿珂听他居然老了脸皮,称起「娘子、相公」来,心中一急,哭了出来 。 却听得祠堂外呼声大震,数十人齐声呐喊,若兽吼,若牛鸣,叽哩咕噜,不知叫些甚麽。 阿珂心中害怕,不自禁的向韦小宝靠去。韦小宝伸臂搂住了她,低声道:「别怕,好像是 有大批西藏喇嘛来攻。」阿珂道:「那麽怎办?」韦小宝拉着她手臂,悄悄走到了神龛之後 。突然间火光耀眼,数十人拥进祠堂来,手中都执着火把兵刃,韦小宝和阿珂一见之下, 都是大吃一惊。只见这群人脸上涂得花花绿绿,头上插了鸟羽,上身赤裸,腰间围着兽皮 ,胸口臂上了绘了花纹,原来是一群生番。 阿珂见这群蛮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个个面目狰狞,更加怕得厉害,缩在韦小宝怀裏只 是发抖。众蛮子哇哇大叫,当先一人喝道:「汉人,不好,都杀了!蛮子,好人,要杀人 !咕花吐鲁,阿巴斯里!」众蛮子随声大叫。说的都是蛮话。吴立身是云南人,懂得夷语 ,但这些蛮子的话却半句不懂,用夷语说道:「我们汉人是好的,大家不杀。」那蛮子首 领仍道:「汉人,不好,都杀了。咕花吐鲁,阿巴斯里。」众蛮子齐叫:「咕花吐鲁,阿 巴斯里。」举起大刀钢叉杀来。众人无奈,只得举兵刃迎敌。 数合一过,吴立身等个个大为讶异。原来众蛮子武艺精熟,兵刃上招数中规中矩,一攻一 守,俱合尺度,全非乱砍乱杀。再拆得数招,韦小宝和阿珂等也看了出来。吴立身边打边 叫:「大家小心,这些蛮子学过我们汉人武功,不可轻忽。」为首蛮子叫道:「汉人杀法 ,蛮子都会,不怕汉人。咕花吐鲁,阿巴斯里。」蛮子人多,武功又甚了得。沐王府人众 个个以一敌三,或是以一敌四,顷刻间便迭遇凶险。吴立身挥刀和那首领狠斗,竟是占不 到丝毫便宜,越斗越是心惊,忽听得「啊,啊」两声,两名弟子受伤倒地。又过片刻,敖 彪腿上被猎虎叉戳中,一交坐倒,被三名蛮人扑上擒住。不多时之间,沐王府十余人全被 打倒。郑克爽早就遍体是伤,稍一抵抗就被按倒。众蛮子身上带有牛筋,将众人绑起来。 那蛮子首领跳上跳下,大说蛮话。吴立身暗暗叫苦,待要脱身而逃,却挂念着韦小宝和众 弟子,当下奋力狠斗,只盼能制服这首领,逼他们罢手放人,突然那首领迎头一刀砍下, 吴立身举刀一挡,当的一声,手臂隐隐发麻,发觉背後一棍着地扫来,急忙跃起闪避,那 首领单刀一翻,已架在他颈中,叫道:「汉人,输了,蛮人,不输了。」韦小宝心道:「 这蛮子好笨,不会说『赢了』,只会说『不输了』!」吴立身长叹一声,掷刀就缚。 众蛮子举起火把,到处找寻。韦小宝眼见藏身不住,只得拉了阿珂向外便奔。叫道:「蛮 子,好人,我们两个,都是,蛮子。咕花吐鲁,阿巴斯里。」那首领一伸手,已抓住阿珂 後领。另外三名蛮子扑将上来,抱住了韦小宝。 韦小宝只叫得半句「咕噜………」便住了口。那蛮子首领一见到他,忽然脸色有异,伸开双臂 将他抱住,叫道:「希呼阿布,奇里温登。」抱住了他走向祠堂之外。韦小宝大惊,转头 向阿珂叫道:「娘子,这蛮子要杀我,你可得给我守寡,不能改嫁这………」话未说完,已给 抱出大门。那蛮子首领两个起伏,奔出十余丈外,将韦小宝放了下来,说道:「桂公公, 怎么你在这裏 ?」语调中显得又是惊奇又是欢喜。,韦小宝惊喜交集,道:「你………你这蛮 子识得我?」那人笑道:「小人是杨溢之,平西王府的杨滥之。桂公公认不出吧,哈哈。」 韦小宝哈哈大笑,正要说话,杨溢之拉住他手,道:「咱们再走远些说话,别让人听见了 。」两人又走出了二十余丈,这才停住。杨溢之道:「在这裏竟会遇到桂公公,真教人欢 喜得紧。」韦小宝心下盘算已定,说道:「上次沐王府的那批家伙陷害平西王,幸得皇上 英明,识破了他们的奸媒………」杨溢之忙道:「多承公公云天高义,向皇上奏明,洗刷了平 西王府的寃屈。我们王爷感激不已,时常提起,只盼能向公公亲口道谢。」韦小宝道:「 道谢是不敢当。蒙王爷这样瞧得起,我在皇上身边,有甚麽事能帮王爷一个小忙,那总是 要办的,这次皇上得知,有一群反贼,要在河间府聚会,又想害平西王。我就自告奋勇, 过来瞧瞧。」 杨滥之大喜,道:「皇上已先得知,反贼们的奸计就不得逞了。我们也得到了讯息,混进 了那个他妈的狗头大会之中。听到他们推举各省盟主,企图加害我们王爷。不瞒桂公公说 ,我们心中实是老大担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反贼们若是胆敢到云南来动手,不是小 人夸口,来一千,捉一千,来一万,杀一万,怕的却是他们像上次沐家众狗贼那样,胡作 非为,嫁祸於我们王爷,那可是无穷的後患。」韦小宝一拍胸膛,道:「请杨大哥去禀告 王爷,一点不用担心。我一回到京裏,就将那个狗头大会里的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详详细细的奏知皇上。他们跟平西王作对,就是跟皇上作对,他们越是恨平西王,越显得 王爷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一喜欢,别说平西王爷。连你杨大哥也是重重有赏,升官发财 ,不在话下。」 杨溢之喜道:「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小人自己倒不想升官发财。王爷於先父曾有大恩, 小人誓死保护王爷的周全。公公,你到这裏,是来探听沐家众狗贼的阴谋麽?」韦小宝一拍 大腿,道:「杨大哥,你不但武功了得,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和我师姊乔装改扮 了,来探听他们捣些甚麽鬼,却给他们发觉了,我胡说八道一番,他们居然信以为真,反 逼我和师姊当塲拜堂成亲,哈哈,这叫做因祸得福了。」杨溢之心想:「你是太监,成甚 么亲?啊,是了,他和那小姑娘假装是一双情侣,骗信了他们。」笑道:「这摇头狮子武功 虽好,却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韦小宝道:「你们假扮蛮子,为的是捉拿他们 ?」杨溢 之笑道:「沐家跟我们王府仇深似海,上次吃了他们这个大亏,一直未报。这次在那狗头 大会之中又见了他们。小人心下盘算,若是在直隶闹出事来,皇上知道了,只怕要怪罪我 们王爷,说平西王府的人在京师附近杀人生事。」 韦小宝大拇指一翘,道:「杨大哥这计策高明得紧,你们扮成了一群蛮子生番,咕花吐鲁 ,阿巴斯里,就算把沐家一群人尽数杀了,旁人只道是蛮子造反,谁也不会疑心到平西王 身上。」杨溢之笑道:「正是。只不过我们扮成这般希奇古怪的模样,倒教公公见笑了。 」韦小宝道:「甚么见笑?我心裏可羡慕得紧呢。我真想脱了衣服,脸上画得花花绿绿,跟 你们大叫大跳一番。」杨溢之笑道:「公公若是有兴,咱们这就装扮起来。」韦小宝叹了 口气,道:「这一次是不行了,我老婆见我这等怪样,一定要大发脾气。」 杨溢之笑道:「公公当真娶了夫人?不是给那些狗贼逼着假装的麽?」韦小宝道:「杨大哥 ,我跟你投缘得很,你若是瞧得起,咱们两便成了金兰兄弟,不用公公、小人的,听着可 有多别扭。」杨溢之大喜,一来平西王正有求於他,今後许多大事,都要仗他在皇帝面前 维持,二来这个小公公为人慷慨豪爽,很够朋友,当日在康亲王府中,就对自己十分客气 ,便道:「那是求之不得,就怕高攀不上。」韦小宝道:「甚麽高攀低攀?咱们比比高矮, 是你高呢还是我高?」杨溢之哈哈大笑。两人当即跪了下来,撮土为香,拜了八拜,改口以 兄弟相称。杨溢之道:「兄弟,咱俩今後情同骨肉,非此寻常,只不过在别人之前,做哥 哥的还是叫你公公,以免惹人疑心。」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大哥,沐家那些人,你要 拿他们怎样?」 杨溢之道:「我带他们去云南,慢慢拷打?拿到了陷害我们王爷的口供之後,解到京裏去, 好让皇上明白平西王赤胆忠心,也显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半分也没有保错。」韦小宝点 道道:「很好,很好!大哥,你想那摇头老虎肯招麽?」杨溢之道:「是摇头狮子吴立身。 这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听说为人十分硬气,他是不肯招的。我敬他是条汉子,也不会 如何难为他。可是其余那些人,总有几个熬不住刑,会招了出来。」韦小宝道:「不错, 计策不错。」杨溢之听他这句话似在随口敷衍,便道:「兄弟,你我不是外人,你如以为 不妥,还请直言相告。」 韦小宝道:「不妥甚麽的倒是没有,听说沐家有个反贼叫沐剑声的,还有个硬背乌龙柳甚 麽的人。」杨溢之道:「铁背苍龙柳大洪。他是沐剑声的师父。」韦小窦道:「是了,大 哥,你记心真好。皇上吩咐,要查明这两人的踪迹,你可也捉住了他们麽?」杨溢之道:「 沐剑声也到河间府去了,我们一路暗中撮着下来,一到献县却给他溜了,不知躲到了何处 。」韦小宝道:「这就有些为难了。我刚才胡说八道,已骗得那摇头狮子变成了点头狮子 ,说要带我去见他们的小王爷。我本想查明他们如何阴谋对付平西王,同去奏知皇上。不 过大哥既有把握,可以将他们的阴谋拷打出来,那也是一样,倒不用兄弟冒险了。」 杨滥之心下沉吟:「我拷打几个无足轻重之人,他们未必知道真正的内情,就算知道,沐 家那些狗贼骨头很硬,也未必肯说。再说,由平西王自己辩白,万万不如皇上亲自派下来 的人查明回奏来得有力。倘若我们装作不知,由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那对王爷可好得太 多了。」 杨溢之拉着韦小宝的手,说道:「兄弟,你的办法高明得多,一切听你的。咱们怎生去放 了沐家那些狗贼,教他们不起疑心?」韦小宝道:「那就要你来想法子。」杨溢之沉吟片刻 。道:「这样吧。你逃进祠堂去,假意奋勇救你师姊,我追了进来,两个人乱七八糟,大 讲蛮子话。讲了一阵,我给你说服了,恭敬行礼而去,那就不露半点痕迹。」韦小宝笑道 :「妙极,我桂公公精通蛮话。说书先生唱弹诃开篇,唐明皇手下有个李甚麽的有学问先 生,喝醉了酒,做文章吓得众蛮子屁滚尿流。」杨溢之笑道:「这是李太白醉草吓蛮书。 」韦小宝拍手道:「对。对!桂公公醉讲吓蛮话,一样的了不起。大哥,咱们装得似模似 样,你向我假意拳打足踢,我毫不受伤,啊,是了,我上身穿有护身宝衣,刀枪不入,你 不妨向我砍上几刀,只消不使内力,不震伤五脏六腑,那就半点没事。」 杨溢之道:「兄弟有此宝衣,那太好了。」韦小宝吹牛道:「皇上派我出来探查反贼的逆 谋,怕给他们知觉了杀我,所以特别从身上脱下这件西洋红毛国进贡来的宝衣,赐了给我 。大哥,你不用怕伤了我,先砍上几刀试试。」杨溢之拔出刀来,在他手臂上轻轻一划, 果然刀锋只划破外衣,遇到内衣时便划不进去。手上略略加劲,在他肩头轻轻斩了一刀, 仍是丝毫不损,赞道:「奸宝衣,好宝衣。」韦小宝道:「大哥,裏面有个姓郑的小子, 老是向我师姊勾勾搭搭,兄弟见了生气得很,最好你们捉了他去。」 杨滥之道:「我将他一掌毙了便是。」韦小宝道:「杀不得,杀不得?这人是皇上要的,将 来要着落在他身上办一件大事。请你捉了他去,好好看守起来,不可难为他。也不要盘问 他甚麽事。过得七八年,我来向你要,你就差人送到北京来吧。」杨溢之道:「是,我给 你办得妥妥当当的。」突然间提高声音,大叫:「胡鲁希都,爱里巴拉!嘘老嘘老!」低声 笑道:「咱俩说了这会子话,只怕他们要疑心了。」韦小宝也尖声大叫,说了一连串「蛮 话」。杨溢之笑道:「兄弟的『蛮话』,比做哥哥的可流利得多了。」韦小宝笑道:「这 个自然,兄弟当年流落番邦,番邦公主要想招我为驸马,那蛮话是说惯了的。」杨溢之哈 哈大笑。韦小宝又道:「大哥,我有一件事好生为难,你得帮我想个法子。」 杨滥之一拍胸瞠,慨然道:「兄弟有甚麽事,做哥哥的把这条性命交了给你也成,只要你 吩咐,无有不遵。」韦小宝叹道:「多谢了,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却也是十分不易。」 杨溢之道:「兄弟说出来,我帮你琢磨琢磨。若是做哥哥的办不了,我去求我们王爷。几 万兵马,几百万两银子,也调动得出来。」韦小宝微微一笑,道:「千军万马,金山银子 ,只怕都是无用,那是我师姊,她给逼着跟我拜堂成亲,心中可老大不愿意。最好你有甚 麽妙法,帮我生米煮成熟饭,弄他一个木已成舟。」杨溢之忍不住好笑。心想:「原来如 此,我还道是甚麽大事,却原来只不过要对付一个小姑娘。但他是个太监,又怎能娶妻?是 了,听说明朝太监常有娶几个老婆的事,兄弟想是也要来搅这一套玩意儿,过过乾瘾。」 想到他自幼被净了身,心下甚是难过。 杨溢之携着韦小宝的手,说道:「兄弟,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顺遂,古往今来大英雄。大 豪杰,身有缺陷之人极多,那也不必介意。咱们进去吧。」韦小宝道:「好!」口中大叫 「蛮话」,拔足向祠堂内奔了进去。杨溢之仗刀赶来,也是「蛮语」大呼,一进大厅,便 将韦小宝一把抓住。两个人你一句「希里呼噜」,我一句「阿依巴拉」,说个不休,一面 说,一面指指吴立身。又指着阿珂。吴立身等面面相觑,心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亏 他懂得蛮子话,或许能说得众蛮子收兵而去。」 杨溢之提起刀来,对准阿珂的头顶,说道:「女人,不好,杀了。」韦小宝道:「老婆, 我的,不杀!」杨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杀?」韦小宝连连点头,道:「老婆,我的, 不杀,不杀!」杨溢之大怒,喝道:「你的,不杀。杀你!」韦小宝道:「很好,不杀我 老婆,杀我。」杨溢之呼的一刀,砍向胸口。这一刀劈下去时刀风呼呼,劲力极大,但刀 锋一碰到韦小宝身上,他立即收劲,手脆一抖,那刀反弹了回来。他假装大吃一惊,跳起 身来,连砍三刀,在韦小宝衣襟上划了三条长缝。他大声叫道:「你,菩萨,杀不死?」韦 小宝点头道:「我,菩萨,杀不死。」杨溢之大拇指一翘,道:「你,菩萨,不是的。大 英雄,是的。」指指吴立身等人,道:「汉人,杀了。」韦小宝道:「朋友,我的,不杀 。」杨溢之点点头,向阿珂道:「你,老婆,他的?」 阿珂见到他手中明晃晃的钢刀,想要否认,却又不敢。杨溢之一刀疾劈,将一张供桌削为 两片,喝道:「老公,你的?」指着韦小宝。珂珂无奈,只得低声道:「老公,我的。」杨 溢之哈哈大笑,提起阿珂,送到韦小宝身前,说道:「老婆,你的,抱抱。」韦小宝张开 双臂,将阿珂紧紧抱住,说道:「老婆,我的,抱抱。」杨溢之指着郑克爽,道:「儿子 ,你的?」韦小宝摇头道:「不是!」杨溢之大叫几句「蛮话」,抓住郑克爽,奔了出去, 口中连声声呼啸。他手下从人一拥而出。只听得马蹄声响,竟自去了。 阿珂惊魂略定,只觉韦小宝双臂仍是抱住了自己的腰不放,说道:「放开手。」韦小宝道 :「老婆,我的,抱抱。」阿珂又羞又怒,用力一挣,挣脱了他手臂,韦小宝拾起地下一 柄钢刀,将吴立身等人的绑缚都割断了。吴立身道:「这些蛮子武功好生了得,亏得小兄 弟会说蛮话,又练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刀枪不入,大夥儿得你相救。」韦小宝道:「这 群蛮子武功虽高,头脑却笨得很。我胡说一通,他们都信了。」 阿珂道:「郑公子给他们捉去了,怎生相救才是。」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不见了 ,老公不见了。」吴立身一拱手,说道:「请教小英雄高姓大名。」韦小宝道:「不敢, 在下姓韦。」 吴立身道:「韦相公和韦家娘子今日成亲,一点小小贺仪,不成敬意。」说着伸手入怀, 摸出两只小小的金元宝来。韦小宝道:「多谢了。」伸手接过。阿珂胀红了睑,顿足道: 「不是的,不算数的。」吴立身笑道:「你们天地也拜过了,你刚才又对那蛮子说过『老 公,我的。』怎麽还能赖?新郎新娘洞房花烛,我们不打扰了。」一挥手,和敖彪等人大踏 步出了祠堂。 霎时之间,偌大一座祠堂中静悄悄地更无人声。阿珂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羞愤,向韦小宝 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说过「老公,我的」这句话,突然间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顿足 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韦小宝柔声道:「是,是,都是我不好。几时我再想 个法儿救了郑公子出来,你就说我好了。」阿珂听到「救了郑公子出来」七字,精神一振 ,抬起头来,说道:「你………你能救他出来麽?」 红烛摇晃之下,她一张娇艳无伦的脸上带着亮晶晶的几滴泪珠,真是美玉镶珠不足比其容 色,玫瑰初露不足方其清丽,韦小宝不由得看得呆了,竟是忘了回答。阿珂拉拉他的衣襟 ,道:「我问你啊,怎麽去救郑公子出来?」韦小宝这才惊觉,叹了口气,道:「那蛮子头 脑说,他们出来一趟,不能空手而同,定要捉拿一人回去山洞,煮来大夥儿吃了………」阿珂 惊叫一声,道:「煮来大夥儿吃了?」韦小宝道:「是啊,他们本来说你细皮白肉,滋味最 好,要捉你去吃的………」阿珂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抬头向门外一张,生怕那些蛮子去而复 回。韦小宝续道:「我说你是我老婆,他们就放过了你。」阿珂急道:「郑公子给他们捉 了去,岂不是要他们煮………煮………」 韦小宝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奋勇,去让他们吃了,将他换了出来。」阿珂道:「那你 就去换他出来!」 这句话一出口,她俏脸一红,就知说错了,不得不低下头来。韦小宝心中一片冰冷,暗道 :「臭小娘,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钱,宁可众蛮子将我煮来吃了,好救你的奸夫出来。 」其实他既非阿珂的「老公」,郑克爽也不是她「奸夫」,只不过他在妓院之中,甚么「 奸夫、淫妇」的骂人言语听得惯了,心中一气,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当下冷冷的道:「好 ,你要我去换,我就去换。就不知那些蛮子的山洞在那裏。哼,咱们走吧。」 阿珂不敢多说,默默的跟着他走出祠堂,来到大路之上,只见郑家众伴当提着灯笼,围着 在大声说话。两人走近身去,郑府众伴当道:「陈姑娘来啦,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呢?」 一齐快步迎了过来。 第八○回阿谄挑拨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人丛中突有一个身材瘦削的人影一晃而前,身法快极,韦小宝眼睛一花,便见这人到了身 前,身边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我家公子在那裏?」这人背着灯光,韦小宝瞧不见他 脸。心中一惊,退了两步,岂知他退了两步,那人跟着上前两步,仍是和他面对面的站立 ,相距不到一尺,又问:「我家公子在那裏?」阿珂道:「他………他给蛮子捉去啦,要………要 煮了他来吃了。」那人道:「中原之地,那来的蛮子?」阿珂道:「是真的蛮子,快………快 想法子救他。」那人道:「去了多久?」阿珂道:「没有多久。」那人突然身子拔起,向後 倒跃,落下时刚好骑在一匹马的鞍上,双腿一挟,那马奔驰而去,片刻间没入了黑暗之中 。韦小宝和阿珂面面相觑,一个吃惊,一个欢喜,眼见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快,生平实 所罕见,心下均是大为钦佩。阿珂道:「不知这一位高人是谁?」众伴当齐声道:「他是公 子的师父冯锡范冯师傅,外号叫作『一剑无血』。冯师傅天下无敌,去救公子,定然马到 成功。」韦小宝和阿珂都道:「原来是他。」 那日郑克爽向九难述说自己师承,曾说他的第三位师父叫作「一剑无血」冯锡范,是昆仑 派的高手,杀人只须一剑,却不见血。阿珂道:「既是冯师傅到了,你们怎不请他立即到 那边祠堂去救公子?」一名伴当道:「冯师傅刚刚赶到。他接到我们的飞鸽传书,连夜从河 间府赶来。」韦小宝道:「冯师傅在河间府,怎么我们没遇见 ?」众伴当你望望我,我望 望你,都不答话。那伴当自知失言,低下了头。韦小宝心想:「原来台湾郑家在『杀龟大 会』中暗伏高手,一直没有露面。道臭小子给人捉了去,这才赶来相救。」捏捏自己的面 颊,说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郑公子,你们就不用去掉换这个心肝宝贝,给众蛮子吃了 。」阿珂脸上一红,待要说几句话解释,转念又想:「也不知冯师傅单枪匹马,打不打得 过这许多蛮子。」 韦小宝见她欲言又止,已猜到了她心思,说道:「你放心,冯师傅救他不出,仍是拿我的 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麽马难追。」阿珂道:「冯师傅能救他回来就 好了。」韦小宝大怒,站起来便想走开,但一瞥眼见到她的俏脸,心中一软,又坐了下来 。阿珂见他站起欲行,不由得着急,心想如果冯师傅救不出郑公子,他又走了,谁去掉郑 公子回来?见他重又坐倒,这才放心。这时却不敢得罪他,将身子挨近他坐下,韦小宝心想 :「此时你有求於我,不乘机占些便宜,更待何时?」伸过左手,搂住了她腰,右手握住了 她的右手。阿珂微微一挣,就不动了。韦小宝大乐,心想道:「最好这姓冯的给杨大哥他 们杀了,永远不回来,我就这样坐一辈子等着。」他明知阿珂对自己毫无半分情意,早已 「胸无大志」,只盼这样搂着她坐一辈子,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了。 可是事与愿违,只搂不到片刻,便听得对面大路上马蹄声隐隐传来。阿珂一跃而起,叫道 :「郑公子回来了。」蹄声越来越近,已听得出是两匹马的奔驰之声。韦小宝道:「好啊 ,我拾回了一条性命,不用去送给蛮子们吃了。」语气之中充满了苦涩之意。阿珂急步向 大路上迎了过去。过得一会,两匹马一先一後的驰到。众伴当提起灯笼照映,欢呼起来, 当先一骑上乘的正是郑克爽。他见到阿珂飞奔过来,当下一跃下马,两人搂抱在一起,喜 欢无限。阿珂将头藏在他怀裏,哭了出来,道:「我怕………怕这些蛮子将你………将你………」 韦小宝本已站起,见到这情景,胸口如中重击,一交坐倒,头晕眼花了一阵,心下立誓: 「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为妻,我是你郑克爽的十七八代灰孙子。我韦小 宝是王九蛋,王八蛋再加一蛋。」若是常人身历此境,不是万念俱灰,心伤泪落,便决意 斩断情丝,另觅良配,韦小宝却天生一股光棍泼皮的狠劲靱劲,脸皮既老,心肠又硬:「 总而言之,老子是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阴魂不散,死缠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 九嫁还得嫁给我。」他在妓院之中,众妓女迎新送旧之事司空见惯,也不以为一个女子心 有别恋是甚麽了不起的大事,甚麽从一而终,坚贞不二,他听也没听见过。这时候只难过 得片刻,便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说道:「郑公子,你又回来了,身上没给蛮子咬下甚麽吧? 」 郑克爽一怔,道:「咬下甚麽?」阿珂也是一惊,上下向他打量,见他五官手指无缺,这才 放心。冯锡范骑在马上,问道:「这小孩儿是谁 ?」郑克爽道:「是陈姑娘的师弟。」冯 锡范点了点头。韦小宝抬头看他,见他容貌瘦削,黄中发黑,留着两撇燕尾须,一双眼睛 成了两条缝,倒似个痨病鬼模样,心中挂念着杨溢之,说道:「冯师傅,你真好本事,一 下子就将郑公子救了转来。那蛮子的头脑可杀了吗?」冯锡范道:「甚麽蛮子?假扮的。」 韦小宝心中一惊,道:「假扮?怎么他们会说蛮子话?」冯锡范道:「假的。」不屑跟这孩 子多说,向郑克爽道:「公子,你累了,到那边祠堂去休息一忽儿吧。」 阿珂记挂着师父,道:「就怕师父醒来不见了我着急。」韦小宝道:「我们快赶同去吧。 」阿珂瞧着郑克爽,只盼他同去。郑克爽道:「师父,大夥儿去客店吃些东西,再好好睡 上一觉。」 路上韦小宝向郑克爽询问脱险经过。郑克爽大吹师父如何了得,数招之间就将众蛮子杀散 。韦小宝问明「蛮子头脑」并未丧命,这才放心。 众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难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会拉着韦小宝去救郑克爽,不见了 二人,也不以为奇。待得郑克爽等到来,替冯锡范向她引见了,九难见他一副没精打朵的 模样,但偶然一双眼睛睁大了,却是神光烱烱,心想:「此人号称「一剑无血」,看来名 不虚传,武功着实了得。」 用过早饭後,九难说道:「郑公子,我师徒有些事情要办,咱们可得分手了。」郑克爽一 怔,好生失望,道:「难得有缘拜见师太,正想多多请教。不知师太要去何处,晚辈反正 左右无事,就结伴同行好了。」九难摇头道:「出家人多有不便。」带着阿珂和韦小宝迳 行上车。这一下阿珂红了双眼,差点没哭出声来,韦小宝努力板起了脸,心中暗暗祷祝: 「师父长命百岁,多福多寿,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问道:「师父,咱们上那裏去?」九 难道:「上北京去。」过了半响,冷冷的道:「那姓郑的若是跟来,谁也不许理他。那一 个不听话,我就把那姓郑的杀了!」 阿珂惊道:「师父,为甚麽?」九难道:「不为甚麽。我爱冷静,不喜欢人家罗嗦。」阿坷 不敢再问,过了一会,忽然想到一事,说道:「要是师弟跟他们说话呢?」九难道:「我一 样把郑公子杀了。」韦小宝听到这裏,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声,笑了起来。阿珂道:「 师父,这不公平。师弟会故意去跟人家说话的。」九难瞪了她一眼,道:「这姓郑的若不 跟来,小宝怎能跟他说话?他向我纠缠不清,便是死有余辜。」韦小宝心花怒放,真觉世上 之好人,更无逾於师父者,突然间拉过九难的手来,在她掌心中亲了一吻。九难将手甩开 ,喝道:「胡闹!」但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人跟她如此亲热过,这弟子虽然放肆,却显示出 真情,口中呼叱,嘴角边却带着微笑。阿珂心想师父偏心,和郑克爽这一别,不知何日再 得聚会,越想越是伤心,泪珠簌簌而下。 数日後三人又回北京,在东城一处极僻静的小客店中住下。九难走到韦小宝房中,闩上了 门,低声道:「小宝,你猜我们又来北京,为了何事?」 韦小宝道:「我想不是为了陶姑姑,就是为了那余下的几部经书。」九难点头道:「不错 ,是为了那几部经书。」她顿了一顿,缓缓说道:「我这次身受重伤,心中很有感触。一 个人不论武功练到甚么境界,力量总有时而穷,天下大事,终须群策群力,众志方能成城 。群雄在河间府开『杀龟大会』,我仔细想想,就算杀了吴三桂奸贼一人,江山还是在鞑 子手中,大家不过泄得一时之愤,又济得何事?若是取齐了经书,断了鞑子龙脉,号召普天 下仁人志士共举义旗,那时还我大明江山才有指望。」韦小宝道:「是,是,师父说得不 错。」九难道:「我再静养半月,伤势就可全愈,那时再到宫中探听确讯,总要设法找到 余下的七部经书,才是关键的所在。」 韦小宝道:「待弟子先行混进宫去,竖起了耳朶用心探听,说不定老天爷保佑,会听到某 些甚历綫綫。」九难点头道:「你聪明机灵,或能办成这件大件。这一桩大功劳………」说到 这裏,叹了口长气,眼光中尽是激励之意。韦小宝一阵冲动,登时便想吐露真情:「另外 六部经书,都在弟子手中。」但随即转念:「小玄子跟我是过命的交情,我若是帮着师父 ,毁了他的江山,教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太也没有义气吗?」 九难见他有迟疑之色,只道他担心不能成功,说道:「这件事本来难期必成。大家尽心竭 力,也就是了。这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家数已尽呢,还是兴复有 望?这二十年来,我早已万念俱灰,尘心已断,想不到遇见了你和红英之後,我本不想理会 国家大事,国家大事却理到我头上来。」韦小宝道:「师父,你是公主,这江山本来是你 家的,给人强占了去,非得抢它回来不可。」九难叹道:「那也不单是我一家之事。我家 裏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伸手抚摸他头,说道:「小宝,这些事情,可千万不能在师 姊面前泄漏半句。」韦小宝点头答应,心想:「师姊这等美丽可爱,师父却不大喜欢她, 不知为了何故?想来因为她不会拍师父的马屁。」 次日清晨,他进宫去见皇帝,康熙大喜,拉住了他手,笑道:「他妈的,怎么今天才回来? 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一直担心,怕你给那恶尼姑捉了去,小命儿不保,前天听到多隆回 奏,说见到了你,这才放心。你怎麽脱险的?」 韦小宝道:「那恶尼姑当时十分生气,向我拳打脚踢,後来我说皇上是尧舜禹汤,是大大 的好皇帝,杀不得的。她却说了许多大逆不道之言。我赞你一句,她就打我一记耳光。後 来我不肯吃眼前亏,只好闷声大发财了。」康熙道:「你给她打死了也是白饶。这恶尼姑 到底是甚麽来历 ?她来行剌,乃是受了何人指使?」韦小宝道:「她受何人指使,奴才不知 道。那时候她捉住了我,用绳子绑了我双手,奸像耍猴儿般拉着走。皇上,我嘴裏不敢骂 ,心裏却将她十七八代祖宗骂了个够。」康熙笑道:「这个自然,那还有不骂的。」韦小 宝道:「她拉着我走了几天,几次想杀我,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个人。这人跟奴才倒有交 情,帮我说了好多好话。这恶尼姑才不打我了。」康熙奇道:「那是谁?」韦小宝道:「这 人姓杨,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卫士头脑。」 康熙大感兴味,问道:「是吴三桂那厮的手下,怎么会帮你说好话?」韦小宝道:「其实那 还是由於皇上的英明。那一次云南沐家的人进宫来捣乱,想诬攀吴三桂,大家都信,却给 皇上识破了阴谋。皇上派我向吴三桂的儿子传谕,那个姓杨的,就是那一次识得奴才的。 」康熙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进宫之时,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谎话,又道:「那姓杨的名叫杨溢之,跟尼姑说起沐 家这会事,说道皇上年纪虽轻,见识可胜得过尧舜禹汤,聪明智慧,简直就是神仙菩萨下 凡。尼姑将信将疑,对我就看得不怎么紧了。一天晚上,杨溢之和尼姑在房裏说话,我假 装睡着偷听,原来这尼姑来行剌皇上,果然是有人主使。」康熙道:「是吴三桂这厮。」 韦小宝满脸惊异之色,道:「原来皇上早知道了。是多隆奏知的麽?」康熙道:「不是。吴 三桂手下的卫士头目识得这尼姑,跟她鬼鬼祟祟的商议,还有甚麽好事了?」 韦小宝又惊又喜,跪下磕头,说道:「皇上,我跟着你办事,真是痛快。甚麽事情你一猜 就中,用不着我说。咱们这一辈子可万事大吉,永远不会输了给人家。」康熙笑道:「起 来,起来!上次在五台山清凉寺也够凶险的了。若不是你舍命在我身前这么一挡………」说到 这裏,脸色转为郑重,续道:「这奸贼的阴谋已然得逞了。」想到当日白衣尼那犹似雷轰 电闪般的一击,兀自不寒而栗。韦小宝道:「其实那一次这尼姑一剑刺来,你身手敏捷, 自然会使一招『孤云出岫』,避了开去。你跟着反手一掌『彩虹斜垂』,打在那恶尼姑肩 头,她非大叫『投降』不可。不过我生怕伤了你,一时胡涂了,只想到要挡在你身前,代 你受了这一剑。皇上一身功夫没机会施展,在那些和尚面前出风头,实在可惜。」 康熙哈哈大笑,他自知当日若非韦小宝这么一挡,定然给白衣尼剌死了,这小家伙如此忠 心,却又并不居功,当真难得,笑道:「你小小年纪,官儿已做得够大了。等你大得几岁 ,再升你的官。」韦小宝摇头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常常给皇上办事,不惹你生气 ,那就心满意足。」康熙拍拍他肩头,道:「很好,很好。那姓杨的跟那尼姑还说些甚麽? 」韦小宝道:「杨溢之不断劝那尼姑,说了许许多多皇上的好处。他说吴三桂对他父亲有 恩,不得不保他,但吴三桂一心一意想做皇帝,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那是万万不可的。 将来事情败露。大家都要满门抄斩。尼姑说,她全家都给鞑………鞑………都给咱们满洲人杀了 ,吴三桂又对她这样客气。她来行刺,一来冲着吴三桂的面子,二来是为自己爹娘报仇。 她也不怕甚麽满门抄斩。」 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又道:「杨溢之说,皇上待百姓好,如果………如果害了你,吴三桂做 了皇帝,他自己虽可做大官,做大将军,但天下百姓可要吃大苦了。那尼姑心肠很软,想 了很久,说他的话很对,这件事她决定不干了。二人商商量量,说道吴三桂若是再派人来 行剌,他两个暗中就把刺客杀了。」康熙喜道:「这两人倒是深明大义哪。」韦小宝道: 「不过杨溢之说另外有一件事不易办。」 康熙问道:「又有甚么古怪?」韦小宝道:「他二人低声说了好多话,我可不大懂,只听到 老是说甚麽延平郡王,台湾郑家甚麽的,好像吴三桂说要跟一个姓郑的平分天下。」康熙 站起身来,大声道:「原来这厮跟台湾的反贼暗中也有勾结。」韦小宝问道:「台湾郑家 是他妈的甚麽龟儿子?」康熙道:「姓郑的反贼盘踞台湾,不服王化,只因远在海外,一时 不易平定。」韦小宝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时奴才越听越气,心想这江山是皇上 的,他姓吴姓郑的是甚麽东西,胆敢来平分皇上的天下?杨溢之说,台湾那姓郑的派了他的 第二个儿子,叫作郑克………郑克………」 康熙道:「郑克爽。」韦小宝喜道:「是,是。皇上甚麽都知道。」康熙微笑不语。他近 年来一直在筹划将台湾收归版图,郑家父子兄弟、以及台湾的军政大事、兵将海船等情形 ,早巳打听得清清楚楚。韦小宝道:「这郑克爽最近到了云南,跟吴三桂去商议了大半个 月。」康熙勃然变色,道:「有这等事?」台湾和云南两地,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隐忧,没想 到郑吴二人竟会勾结密谋,郑克爽到云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韦小宝道:「台湾有个武 功很高的家伙,一路上保护郑克爽。这家伙姓冯,叫作甚麽一剑出血………」康熙道:「一剑 无血冯鍚范。他和刘国轩、陈永华三人,号称『台湾三虎』。」 韦小宝听得皇帝提到师父的名字,心中一凛,强笑道:「是,是,正是一剑无血冯锡范。 杨溢之说,这台湾三只老虎之中,陈永华是好人,冯鍚范和另外那人是坏的。陈永华不肯 做反叛皇上之事,不过他一只老虎,敌不过另外两只老虎。」他在康熙面前大说九难、杨 溢之、陈近南三人的好话,以防将来万一三人被清廷所擒,可以相救。康熙摇头道:「那 也未必。你说冯锡范也到了云南?」韦小宝道:「是杨溢之跟那尼姑说的。他们又说,江湖 上有许多吴三桂的对头,要在河间府聚会,开一个『杀龟大会』,商量怎样杀了吴三桂。 那郑克爽和冯锡范要混到会裏打探消息,然後去通知吴三桂。他们越说越是低声,好像要 去刺杀郑克爽,却又怕打不过冯锡范。我听了半天听不真,好在他们不是想加害皇上,也 就不去理会,後来我真的睡着了。半夜裏杨溢之悄悄来叫醒了我,解开我的穴道,说那尼 姑在打坐练功,叫我溜之大吉。」 康熙点头道;「这姓杨的倒还有良心。」韦小宝道:「可不是麽?将来皇上诛杀吴三桂,这 杨溢之还请皇上开恩饶了他性命。」康熙道:「若是他能立功,我不但饶他性命,还有封 赏。在『杀龟大会』中,还听到了些甚麽?」韦小宝道:「他们每一省推举一个盟主,那郑 克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好像将福建、广东、浙江、陕西甚么,都是归他郑家的。」康熙 微微一笑,心想:「小桂子一定搅错了,定是江西,不是陕西。」他双手负在背後,在书 房中踱来踱去,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突然说道:「小桂子,你敢不敢去云南?」韦小宝一 惊,这一着倒是大出意料之外,道:「皇上派我到吴三桂那裏去打探消息?」康熙点了点头 ,道:「这件事着实有些危险,不过你年纪小,吴三桂不会怎么提防。那杨溢之又是你朋 友,定会照顾你。」 韦小宝道:「是。皇上,我不是怕去云南,只是刚回宫来,没见到你几天,又要离开你身 边,实在很不乐意。」康熙点头道:「是,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不能 随便走动,否则咱俩同去云南,我揪住吴三桂的胡子,你抓住他双手,同时问他:『他妈 的吴三桂,投不投降?』那岂不有趣?」韦小宝笑道:「这可妙极了。皇上,你不能去云南 ,待我去将吴三桂骗到宫裏来,咱们再揪他胡子,好不好?」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就 极好,就怕这厮老奸巨猾,不肯上当。啊,小桂子,我想到个法子,令他不会起疑。」韦 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一定高明之极。」康熙道:「我们把建宁公主嫁给他儿子,结 成亲家,他就一点也不会防备了。」 韦小宝一怔,道:「嫁给吴应熊这小子?这………这不是太便宜了他?」康熙道:「这是老婊子 的女儿,咱们把她嫁到云南去,让她吃吃苦头。将来吴三桂满门抄斩,连她一起杀了。」 说到此处,恨恨不已,他本来很喜欢这个妹子,但自从知道太后害死自己亲生母亲、气得 父皇出家之後,连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时候我就可说老婊子教女无方,逼她自尽 。」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打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听了一定十分欢喜。」康熙道:「什 么好消息?」韦小宝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老婊子是假太后,真的太后好端端在慈宁 宫中。」康熙大吃一惊,颤声道:「甚麽?甚麽假太后 ?」韦小宝於是将假太后囚禁真太后 、自己冒充太后为非作恶之事,一一说了。康熙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 好一会,才道:「你………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奴才知道老婊子良心恶毒,深怕她加 害皇上,所以买通了慈宁宫裏的宫女,暗中监视,一觉情形不对,就来奏知皇上,咱们好 先下手为强。奴才今日一进宫来,那宫女就将这件大事跟我说了。」 康熙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那宫女呢?」韦小宝道:「我想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 泄漏出去,那可不得了,所以奴才大胆,将她推入了一口井裏,倒也没旁人瞧见。唉,实 在对她不住。」康熙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宽慰之色,道:「办得好,明儿你捞起他尸 身,妥为安葬。查明她家属,厚加抚卹。」韦小宝道:「是,是,遵皇上吩咐办理。」康 熙道:「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去慈宁宫。」说着站起身来,摘下墙上两柄宝剑,将一柄交 了给韦小宝,低声道:「这事就咱们两人去干,可不能让宫女太监们知道了。」韦小宝点 头道:「皇上,老婊子武功十分厉害,我一进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剑先斩断她一条手臂, 然後再问详情。」康熙点头道:「好!」韦小宝道:「皇上还是多带侍卫,候在慈宁宫外 ,当真情形不对,只好叫入进来。否则倘若老婊子行凶,冲撞了皇上万金之体,那………那可 不妥了。」 康熙点了点头,打定了主意:「若是非要侍卫相助不可,事成之後,将这些侍卫处死灭口 便是。」出得书房,只传八名侍卫护驾,来到慈宁宫外,命侍卫在花围中远远守候,与韦 小宝两人定向太后寝殿。慈宁宫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下迎接。康熙道:「你们都到花园中去 ,谁也不许过来。」众人凛遵退开。 韦小宝知道当日假大后向他师父九难拍了七掌「化骨绵掌」,阴毒掌力尽数逼还自身,他 师父虽然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後,只须一使内力,全身骨骼立即寸断。屈指算来,此 时体内掌力尚未化尽,就算已经化去,料她也不敢动武,再加自己有五龙今在手,一切有 恃无恐,心下泰然。康熙却知这个太后武功甚是厉害,自己所学的功夫全是她所授,即使 加上个韦小宝,两个人仍然和她相差甚远,只有两人以双剑攻她空手,打她个措手不及, 就如当年暗算鳌拜一般,才能取胜,是以一踏进寝殿,手掌心中就渗出汗水。韦小宝心想 :「今日是个建大功的良机,我向老婊子扑将过去,皇上只道我奋不顾身,其实只不过是 打一只动弹不得的死狗。」低声道:「老婊子武功了得,皇上千万不可涉险。」康熙点点 头,右手紧紧抓住了剑柄。 一走进寝殿,却见殿中无人,床上锦帐低垂。太后的声音从帐中传了出来:「皇帝,你多 日不到慈宁宫来了,身子可安好吗?」康熙原本日日来慈宁宫向太后请安,自从得悉内情之 後,心中说不出的憎恨,便来得甚疏。二人先前商量好的计策,是一见到太后,韦小宝立 即扑上抱住,康熙用剑斩她手臂,却没料想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康熙说道:「听说太后 身子不适,儿子瞧太后来着。」向韦小宝使个眼色,道:「挂起了帐子!」韦小宝应道: 「喳!」走向床前。太后道:「我怕风,别挂帐子。」 康熙心想:「若是不理她的话,迳去揭开帐子,只怕她心生提防。」说道:「是,不知太 后是甚麽不舒服,服过药了麽?」太后道:「服过了。太医说受了小小风寒,并不打紧。」 康熙道:「儿子想瞧瞧太后面色怎样?有没发烧?」太后叹了口气,道:「我面色很好,不 用瞧了。皇帝回去休息吧。」康熙心下起疑:「不知她在捣甚么鬼?」韦小宝见寝殿中黑沉 沉地,当下转过身子,向着康熙大打手势,示意让自己去抱住了她双脚,皇帝便一剑斩落 。 突然之间,康熙心念一动:「小桂子所说的言语倘若都是假的,那便如何?我杀错别人,并 不打紧,这一剑砍了下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后,并非假冒,我岂不是既胡涂,又不孝?迄今 为止,除了小桂手的一面之辞,并无其他佐证。宁可让太后有了提防,召进侍卫来擒拿她 ,可不能鲁莽从事,一剑斩伤了太后。」当即摇了摇头,挥手命他退开,说道:「太后, 儿子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开了帐子。锦帐两下一分,只见太后急速转身, 面向裏床,但就这么一瞥之间,已见到太后脸颊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说道:「太后,你 老人家近来忽然瘦了很多。」语音已是发颤。 太后叹了口气,道:「自从五台山回来後,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饭,照照镜子 ,几乎自己也不认得了。」康熙心想:「小桂子的话果然不假。这老婊子没料到,我突然 会来,她睡在床上,没人瞧见,今日没有乔装改扮,是以说甚麽也不肯让我瞧她容貌。此 刻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会弄错?」怒火中烧,大声道:「啊哟,太后,这只柜子裏有老鼠 ,来人哪,快打开来瞧瞧!」说着急退两步,生怕假太后一见事情败露,便即暴起发难。 第八一回施计解危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只听太后说道:「柜子关得紧紧的,那裏有甚么老鼠?」康熙心想:「说到这裏,事情已经 揭穿,她已有备,再也不能偷袭了。」退到门口,向韦小宝招招手,道:「传侍卫进来。 柜子裏有古怪声音,别要躲藏着刺客,惊吓了太后。」韦小宝道:「是。」向着门外大声 叫道:「传侍卫。」八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躬身听旨。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甚麽 花样?」康熙笑道:「啊,是了,建宁公主躲在柜子裏玩捉迷藏。太后,我到处找她不到, 一定是在柜子裏。」右手挥了挥。韦小宝过去开柜,柜门上了锁打不开。康熙笑道:「太 后,柜子的钥匙在那裏?」 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们两个小孩子却到我屋裏来玩,快快给我出去。」众侍卫 知道皇帝常和建宁公主比武闹玩,听太后这么说,脸上都带着微笑。康熙见太后不肯开柜 ,说道:「把柜门撬了开来。太后身子欠安,咱们别打扰她老人家。」韦小宝应道:「是 。」从靴桶中拔出匕首,插入柜门,轻轻一割,锁扣已断,一拉之下,柜门应手而开,只 见柜内堆着几条被褥,十多件衣眼,那裏有甚么人? 韦小宝一惊,寻思:「那天晚上明明见到真太后给藏在柜裏,怎麽忽然不见了?莫非老婊子 怕我师父泄漏出去,将真太后杀了?」回过头来,见康熙一脸惊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 见被褥高高隆起,被中似乎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窝裏。」康熙急道:「快 拉她出来。」只怕假太后见事情败露,立即杀了真太后。韦小宝抢到床边,从太后足边被 底伸手进去,要把真太后拉将出来,触手之处,却是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惊 ,便在这时,一只大脚突然撑出,踹中他胸膛。韦小宝「啊哟」一声大叫,向後跌了出去 。 被窝一掀,一个赤条条的肉团跃了出来,连被抱着太后,向门口冲去。八名侍卫大惊之下 ,急忙拦阻,给那肉团一撞,五名侍卫向外飞了出去。那肉团抱了太后直冲而出。康熙奔 到门口,但见那肉团奔跃如飞,几个起伏,已到了御花园墙边,一跃上了墙头,随即翻身 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五名侍卫给那肉团一撞,骨断腿折,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余 下三名侍卫绕出围墙。再也瞧不见那肉团的人影。康熙叫道:「回来,回来!」三名侍卫 不知所措,听得皇帝呼唤,只得又转头奔回。康熙定了神,说道:「大家站着,别出声。 」关上了寝殿房门,低声道:「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胸口剧痛,挣扎着站起,道:「妖………妖怪!」惊得脸上更无半分血色。康熙摇头道 :「不是妖怪!是老婊子的奸夫。」韦小宝兀自不明所以,道:「甚麽奸夫?」康熙道:「 那是个男人。你没看清楚麽?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韦小宝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 老婊子被窝裏,藏着一个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康熙神色严重,道:「真太后呢? 」韦小宝道:「最好别………别给老婊子害死了………」一言未毕,忽然想到一事,掀开太后床 上褥子,揭起床板,道:「床底下有个暗格。」 床板刚揭起,便听得有人轻轻一声呻吟,康熙大喜,抢上前去,帮着韦小宝掀开床板,只 见一个女子横卧在一张垫子之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 寝殿中黑沉沉地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点了蜡烛。」韦小宝点起烛火,拿着烛台凑近 一照,只见那女子容色苍白,鹅蛋脸儿,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柜中的真太后。康熙以前见到 真太后时,年纪尚甚幼小,相隔十多年,本是分不出真假,但见这女子和平日所见的太后 相貌极似,忙扶起她来,道:「是………是太后?」那女子见烛火照在脸前,一时睁不开眼来 ,道:「你………你………」韦小宝道:「这位是当今皇上,亲自来救圣驾。」那女子眼睁一綫 ,向康熙凝视片刻,道:「你………你当真是皇上?」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搂着康熙 ,紧紧的抱住。 韦小宝拿着烛台退开几步,在寝殿中四下照看,不见再有甚麽奸夫、刺客、假宫女之类, 心想:「皇上和真太后相会,必有许多话说。我多听一句,脑袋儿不稳一分。」将烛台放 在桌子,悄悄退出,反手带上了殿门。 只见门外院子中八名侍卫和宫女太监直挺挺的站着,个个神色惶恐,他手一招,将众人召 到花园之中,说道:「刚才皇上跟建宁公主闹着玩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衣衫,扮成 好像一个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夥儿可瞧见没有?」一名侍卫十分乖觉,忙道:「是, 是。建宁公主身法好快,扮的模样也真好玩。」韦小宝微微一笑,道:「这些孩子们的玩 意,皇上不想给人家知道,有那一个嘴巴发痒,脖子上的脑袋瓜儿坐得不稳,想多嘴多舌 ,胡说八道?」众侍卫、宫女、太监齐声道:「奴才们不敢。」韦小宝点点头,向着五名给 撞倒受伤的侍卫道:「你们怎麽搅的,好端端的受了伤?」一名侍卫道:「回副总管大人, 小人五个儿今日上午练武艺,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打伤了。」韦小宝骂道:「你奶奶的 ,自己兄弟,练武艺也出手这个重,又不是拼命!」五名侍卫齐道:「是,是,下次一定 小心。」韦小宝道:「受了伤的,每个人去支三十两银子汤药费。」五名侍卫忙躬身道谢 。韦小宝道:「你奶奶的,爹娘养到你们这么大,这条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夥儿若是还 想留着脑袋瓜儿吃饭的,这几张狗嘴给我小心些。若是怕自己睡着说梦话,乾脆把舌头自 己割掉了的好。你们一个个给老子报上名来。」 众侍卫、宫女、太监都报了自己姓名。韦小宝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後老子只要 听到半点风声,不管是谁多口,总之三十五个人一起都砍了。你们服不服了?」众人心中明 白,大家见到刚才的怪事之後,不免性命难保,皇上多半要杀人灭口。桂公公这么说,实 是救了自己的性命,感激之下,一齐跪下磕头,说道:「谢公公救命的大恩。」韦小宝挥 手道:「谢我干甚麽 ?是皇上的恩典。」 他回到寝殿门口,坐在阶石之上,静静等侯,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得康熙叫道:「小 桂子进来。」他走进寝殿,只见太后和康熙并肩坐在床上,手拉着手,两人脸上均有泪痕 。他跪下磕头,说道:「大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 宁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那一个胆敢泄漏半句,奴才把这三十五人尽数处死,一个不留 。他们都已吓破了胆子,料想也没那一个敢胡说八道。」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道:「若 要现下就杀了,以免後患,奴才这就去办。」 康熙微一迟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见,实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伤人命。」康熙 道:「是。咱们须得大做佛事,感谢上天和菩萨保佑。」太后凝视韦小宝,道:「你小小 年纪,立下这许多功劳,实在难得。」韦小宝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 才的没有尽忠办事,不能及早捣破奸谋,累得太后受了这许多年的辛苦。」太后心中一酸 ,流下泪来,向康熙道:「你须得好好封赏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是。小桂子, 太后的恩典,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个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先封你为一等子爵。」韦小宝磕头谢恩,道:「谢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心想:「这 子爵有什么用?」见康熙挥了挥手,便退了出去。 回到下处,寻思:「老婊子逃出宫去,她那个奸夫武功很是厉害,别要前来报仇。」於是 去告知多隆,说道得知讯息,日内或有奸人入宫行刺,要他多派侍卫,严密保卫皇上和太 后,又想:「老婊子若是回去神龙岛,向洪教主胡说八道一番,只怕於我不利。老子先下 手为强,把经书中的地图取了出来,然後将经书送去神龙岛,洪教主非给解药不可。找不 到地图,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干。」 心下计议已定,出宫去和马彦超、钱老本等人相见。天地会群雄尽皆欢然,当即设宴和他 接风。到得傍晚时分,韦小宝将马彦超拉在一旁,说道:「马大哥,请你给我预备一把斧 头,还要一柄铁鎚,一把凿子。」马彦超答应了,去取来给他。韦小宝命他带到停放在那 口棺木的园中土屋,说道:「我要打开棺材,放些东西进去。」马彦超应道:「是!」心 下颇为奇怪,但香主不说,也不便多闻。韦小宝道:「前天夜裏,这个死了的朋友托梦给 我,说要这件东西。瞧在朋友一塲,非给他不可。」马彦超更是奇怪,只得唯唯答应。韦 小宝道:「你给我守在门外,谁也不许进来。」当下推门而入,关上了门,上了门闩。 见那口棺木上灰尘厚积,确是无人动过,於是用凿子斧头逐一撬开棺材钉,推开棺盖,将 包着六部经书的那油布包取了出来,正要重行推好棺盖,忽听得马彦超在门外喝道:「什 麽人?」接着有人喝道:「陈近南在那裏?」韦小宝吃了一惊:「谁问我师父?」听这口音却 依稀有些熟悉。马彦超道:「你是谁?」又有一人冷冷的道:「不论他躲到了那裏,总能 揪他出来。」这人的声音韦小宝入耳即知,却是郑克爽。他更是惊奇:「怎麽这臭小子到 了这裏?」随即想起,先前说话之人乃是「一剑无血」冯锡范。只听得铮铮两声,兵刃相交 ,跟着马彦超闷哼了一声,砰的一声倒下。 韦小宝一惊更甚,当下不及细想,纵身钻入了棺材之中,只听得郑克爽道:「这叛贼定是 躲在裏面。」韦小宝惊惶之下,拉住棺材盖便即盖上,跟着胡喇一声响,土屋的木门已被 踢破,郑克爽和冯锡范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棺村内望出去,见到一綫亮光,知道慌忙之中 ,棺村盖并未密合,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他们要找我师父,却找到了他的徒弟 。」忽听得门外有人缓缓的道:「公子要找我吗?不知有什麽事?」正是师父陈近南的声音 。韦小宝又惊又喜:「师父来了!」 只听得郑克爽道:「陈永华,你还把我放在眼里麽?」语气之中充满着怒意。陈近南道:「 三公子何出此言?属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驾临北京,连日连夜从天津赶来。不料二公子已先 到了。属下未克迎迓,还请二公子恕罪。」韦小宝听师父说得恭谨,心道:「狗屁二公子 ,神气甚麽 ?」郑克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来公干,你总知道吧?」陈近南道:「是。」 郑克爽道:「你既得知,怎地不早来随侍保护?」陈近南道:「属下有几件紧急大事要办, 未能分身,请二公子原谅。属下又知冯大哥随侍在侧,冯大哥神功无敌,群小慑伏,自能 卫护二公子平安周全。」郑克爽哼了一声,怒道:「怎么我来到天地会中,你手下这些虾 兵蟹将,狐群狗党,对我又如此无礼?」 陈近南道:「想是他们不识得二公子。在这京师之地,咱们天地会干的又是反叛鞑子之事 ,大家特别小心谨慎,以致失了礼敬。属下这裏谢过。」韦小宝越听越怒,心道:「师父 对这臭小子何必这样客气?」只听郑克爽道:「你推得一乾二净,那麽反倒是我错了?」陈 近南道:「不敢!」随即听到纸张翻动之声,陈近南道:「是,属下恭读过了。」郑克爽道 :「你读来听听。」陈近南道:「是。王爷的谕示中写道:『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郑克 爽前赴中原公干,凡事利於国家者,一切便宜行事。』」 郑克爽道:「甚么叫做『便宜行事』?」韦小宝心道:「便宜就是不可吃亏,那有什么难解 的?你老子叫你有便宜就占,不必客气。」那知陈近南却道:「王爷吩咐二公子,只要是有 利於国家之事,可以不必回禀王爷,自行处断。」郑克爽道:「你奉不奉父王的将令?」陈 近南道:「王爷将令,属下自当凛遵。」郑克爽道:「好,你把自己的右臂斫去了吧。」 陈近南惊道:「却是为何?」郑克爽冷冷的道:「你目无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父王 。我瞧你所作所为,大有不臣之心,哼,你在中原,拼命培植自己势力,扩充天地会,那 裏还把台湾郑家放在心上。你是想自立为王,是不是?」陈近南颤声道:「属下决无此意。 」郑克爽道:「决无此意?这次河间府大会,他们推我为福建省的盟主,你知道么?」陈近 南道:「是。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爷忠心为国之意。」郑克爽道:「你们天地会却得了 几省盟主?」 陈近南默然,心道:「你大发脾气,原来是恼恨天地会压倒了你。」郑克爽大声道:「你 天地会得了四省盟主,我却只有福建一省。跟你天地会相比,我郑家算是老几?」陈近南道 :「二公子明鉴,天地会是属下秉承先国姓爷将令所创,旨在反清复明,驱除鞑子。天地 会和王爷本是一体,不分彼此。」郑克爽冷笑一声,道:「你天地会只知有陈近南,那裏 知道台湾郑家?就算天地会当真成了大事,驱除了鞑子,这天下之主也是你陈近南,不是我 们姓郑的。」陈近南道:「二公子这话不对了。驱除鞑子之後,咱们同奉大明皇室後裔姓 朱的为主。」郑克爽道:「你话倒说得漂亮。此刻你已不把姓郑的放在眼裏,将来又怎会 将姓朱的放在眼裏?我要你自断一臂,你就不奉号令。反正在中原你势大,不如就把我杀了 吧。」 陈近南惨然道:「二公子如此相逼,属下难以分说。这就回去台湾,面见王爷,听由王爷 吩咐便是。王爷若要杀我,岂敢违抗?」郑克爽哼了一声,似乎感到难以回答。冯鍚范冷冷 的道:「只怕陈先生一离此间,不是去投靠鞑子,出卖了二公子,便是独树一帜,自立为 王,再也不会回台湾去的了。」陈近南勃然大怒,喝道:「王爷是派你来捉拿我麽?」冯鍚 范道:「王爷将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子号令的,便是反叛,人人得而诛 之。」陈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地,都是你在从中挑拨离间。国姓爷创业维艰,台湾的 基业,只怕都要败坏在你这奸诈小人手裏。你姓冯的就算武功天下无敌,我又何惧於你?」 冯锡范仍是冷冰冰的道:「如此说来,你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陈近南朗声道:「我陈 永华对王爷赤胆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诬加不到我头上。」 郑克爽喝道:「陈永华反,给我拿下。」冯锡范道:「是。」只听得刷刷刷三声,三人都 拔出了兵刃,跟着铮铮声响,兵刃相撞,交起手来。金铁铿锵声中,只听陈近南叫道:「 二公子,请你让在一旁。属下不能跟你动手。」郑克爽道:「你不跟我动手?你不跟我动 手?」连问了两句,兵刃响了两下,似是他问一声,向陈近南砍一刀。 韦小宝大急,轻轻将棺材盖推高寸许,望眼出去,只见郑克爽和冯锡范以二攻一。冯锡范 剑招极快,陈近南奋力抵御。郑克爽一柄钢刀一刀刀横砍直劈,陈近南不敢招架,只是闪 避,变成了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韦小宝心想:「风际中、钱老本他们怎麽一个也不进来 帮忙?这样打下去,师父非给他们杀了不可。」只见冯锡范一剑疾剌,势道极劲,陈近南举 剑一挡,双剑立时相黏。郑克爽一刀斜砍,陈近南身子一侧避开。郑克爽单刀横拖,嗤的 一声轻响,已在陈近南左腿划了一道口子。陈近南「啊」的一声,长剑一弹而起,冯锡范 就势一剑,正中他的右肩。 眼见陈近南浴血苦战,渐感不支,韦小宝自知本领太过不济,难以相助,苦候天地会众人 来援,但外面静悄悄地,这土屋中乒乒乓乓的恶斗,外间竟似充耳不闻。只听得陈近南「 啊」的一声,右臂又中了一剑,他剑交左手。一步步向门口移动,意欲夺门而出。冯锡范 知他心意,抢到了门口堵住,冷笑道:「反贼,今日还想脱身么 ?」韦小宝只盼冯锡范走 到棺材之旁,那就从棺材中一匕首剌出,便以客店中杀喇嘛的手法杀了他。这一招「隔板 剌人」原是他的生平绝招,远胜拳术高手的「隔山打牛」。可是冯锡范越走越远,却如何 剠得着他?郑克爽道:「反贼。你还不弃剑就戮?」 韦小宝眼见情势越来越是危急,心想今日拼了性命也要相救师父,否则还有甚么江湖义气? 逼紧了喉咙,突然吱吱叫了两声。冯锡范等三人一听,都吃了一惊。郑克爽问道:「甚么? 」冯锡范摇了摇头,手上丝毫不缓。韦小宝又吱吱吱的叫了三下。郑克爽怕鬼,吓得打了 个寒战,突见棺材盖一开,一团白色粉末飞了出来,三人登时眼睛剌痛,呛个不住。原来 当日韦小宝怕经书受潮,在棺材中放了不少石灰,此刻便撒了出来。冯锡范情知决非鬼魅 ,一跃而前,向棺材中一剑刺了下去。 冯锡范闭着眼睛一剑刺下,秃的一声,剑尖刺入了棺材底,正待拔剑再刺,突觉右边胸口 一痛,知是中了暗算,急忙纵身跃起,後心重重撞在墙上。他武功了得,左手按住胸前伤 口,右手将一柄剑使得风雨不透,护住身前。 韦小宝在棺材中一剌得手,握着匕首跳了出来,只见冯锡范、郑克爽和陈近南三人都是紧 闭双目,将刀剑乱挥乱舞,眼见冯锡范虽然中了匕首,却非致命之伤,要待欺近前去加上 一匕首,但冯郑二人刀剑舞得甚紧,实不敢贸然上前。此刻时机紧迫,待得他二人抹去了 眼中石灰,睁眼见物,那就糟了,一时彷徨无策,只得抓起一把把石灰,一见冯锡范或郑 克爽伸手去抹眼睛,便一把石灰撒将过去。 只掷得几下,冯锡范觉到石灰掷来的方位,一招「渴马奔泉」,挺剑直剌过来。韦小宝大 骇,急忙坐倒,噗的一声,那剑插入了棺材之中。韦小宝不敢还招,连爬带滚,逃出了门 外。冯锡范提剑在棺材中连连劈刺,还道敌人乃是在内。以他武功修养,韦小宝狼狈万状 的逃出,本可立时察觉,只是陡然间眼不见物,胸口受伤,一时心神大乱,又知陈近南武 功卓绝,不在自己之下,如此强敌在侧,实是凶险无比,惶急间全没想到陈近南也已眼不 见物,只盼下杀手除了暗算之人,立即逃出。他在棺材中剌得数下,都刺了个空,随即一 招「千岩竞秀」,剑花点点,护住身周,耳听得左边并无兵刃劈风之声,当下向左跃去, 肩头在墙上一撞,靠墙而立。这么一阵全力施为,胸前伤口更是鲜血迸流。 他微一睁跟,石灰粉末立时入眼,剧痛难当,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睁,背靠墙壁, 一步步的移动。此时方向难辨,不知门在何处,但想只须挨墙移步,总能找到门户所在, 一出门外,地势空旷,那就易於脱险了。 韦小宝站在门口,见到他移动身子,已猜知他心意,寻思待他摸到门口时刺他一刀,此人 武功实在太高,就算一匕首刺中,他临死时回手一剑,自己的小命不免危危乎哉,於是将 匕首轻轻插入门框约摸两寸,见冯锡范离门已不过两尺,突然叫道:「我在这………」一个「 裏」字还没出口,冯锡范出招快极,已是一斜斩落,嗤的一声轻响,右手小臂在匕首双锋 上一划而过,断为两截。韦小宝早已躲到了土屋之侧,心中怦怦乱跳。只听得冯锡范大声 吼叫,疾冲了出去。 韦小宝不敢阻拦,回到门口,但见陈近南和郑克爽仍在挥舞刀剑,强敌一去,对这郑家二 公子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师父,那个『一剑无血』,已给我斩得全身是血,逃之 夭夭了。你请出来吧。」陈近南一怔,问道:「谁?」韦小宝道:「小桂子。」陈近南大喜 ,横剑当胸,不再舞动。韦小宝叫道:「张大哥、李二哥、王三哥,你们都来了,很好, 很好。这姓郑的臭小子还不放下兵器投降,你们一齐上去,把他乱刀分尸了吧!」郑克爽 大吃一惊,那知他是虚张声势,叫道:「师父,师父!」不听冯锡范回答。微一迟疑,便 即抛下了手中单刀。韦小宝喝道:「跪下!」郑克爽双膝一曲,跪倒在地。 韦小宝哈哈大笑,拾起冯锡范的长剑,将剑尖轻触住郑克爽的咽喉,喝道:「站起来,向 右,上前三步,爬上去,钻进去!」 韦小宝叫一句,郑克爽便战兢兢的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之中。韦小宝哈哈大笑,抢上前 去,将棺材盖推上了,拿起那包经书负在背上,说道:「师父,咱们快洗眼去。」拉着陈 近南的手,走出土屋。走得七八步,只见马彦超倒在花坛之旁,韦小宝吃了一惊,上前相 扶。马彦超道:「救总舵主要紧,属下只是给封了穴道,没甚干系。」陈近南俯下身来, 在他背心和腰裏推拿了几下,穴道登时解了。马彦超道:「总舵主眼睛怎样?」陈近南皱眉 道:「石灰。」马彦超道:「得用菜油来洗去,不能用水。」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韦小 宝道:「我马上就来。」回进土屋,提起斧头,将七八枚棺材钉都钉入棺材盖中,说道: 「郑公子,你躺着休息几天。算你运气,欠我的一万两银子,一笔勾销,不用还了。」大 笑一阵,走回大厅。 只见马彦超已用菜油替陈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厅上风际中、钱老本、玄贞道人等躺满了一 地,陈近南正在给各人解穴。原来冯鍚范陡然来袭,他武功既高,又攻了众人一个措手不 及。风际中等并非聚在一起,闻声出来应战,给他逐一点倒。众人心下均极恼怒,只是在 总舵主面前,不便破口大骂。韦小宝使诡计断去冯锡范一臂的情形,马彦超看得清清楚楚 ,他一说了出来,众人登时兴高采烈,都说这厮如此奸恶,断其一臂还是便宜了他。 陈近南双目红肿,泪水仍是不断的渗出,脸色郑重,说道:「钱兄弟、马兄弟,你们去洗 下郑二公子眼中石灰,请他到这裏来。」钱马二人答应了。韦小宝突然「啊」的一声,假 装晕倒,双目紧闭。陈近南左手一伸,拉住了他手臂,问道:「怎样?」韦小宝道:「我… 我刚才…吓…吓得厉害,生怕他们害死了师父…这会儿…这会儿手脚都没了力气………」陈近南抱 着他放在椅上,道:「你休息一会。」原来韦小宝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实是下三滥的无 赖行迳,当年茅十八就曾为此结结实实打了他一顿,心思师父是大英雄、大豪杰,比之茅 十八又高出十倍,定要重责,索性晕在前头,叫他下不了手,就算要打,也打得轻些。钱 马二人怱怱回入大厅,说道:「总舵主,没见到郑二公子,想是他已经走了。」陈近南皱 眉道:「走了?不在棺材裏麽?」钱马二人面面相觑,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但郑二公子 怎会钻在其中? 陈近南道:「咱们去瞧瞧。」领着众人走向土屋。韦小宝大急,只得跟在後面,双手揉擦 屁股,心道:「屁股啊屁股,师父见我将那臭小子钉入了棺材,你老兄又得多挨几板了, 真正对不住之至。」 来到土屋之中,只见冯锡范的一只断手兀自掉在门边,满地的石灰鲜血,果然不见郑克爽 的人影。陈近南明明听得韦小宝逼着郑克爽爬入棺材之中,这时,棺材盖却钉上了,疑心 大起,问道:「小宝,你将二公子钉入棺材裏麽?」 韦小宝见师父面色不善,赖道:「我没有。说不定他怕师父杀他,自己钉上了。」 陈近南道:「胡说,快打开来,别闷死了他。快,快!」钱老本和马彦超拿起斧头凿子, 忙将棺材钉子起下,掀开了棺材盖来,裏面果然躺着一人。陈近南叫道:「二公子!」将 那人扶着坐起。众人一见之下,都是「啊」的一声惊呼。陈近南手一松,退了两步,那人 又倒入棺材之中。 众人齐声叫道:「是关二哥!」在这一刹那间,众人已看清棺材中那人乃是关安基。陈近 南抢上又再扶起,只见关安基双目圆睁,巳然毙命,但身子尚且温暖,却是死去未久。众 人又惊又悲,风际中、玄贞道人等跃出墙外察看,已找不到敌人踪迹。 第八二回偷天换日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陈近南解开关安基衣衫,只见他胸口上印着一个血红的手印,失声叫道:「是施琅!」再一 检视,果然在关安基衣袋中找到一张字条,写着一行字:「愚弟施琅拜上故人。」陈近南 大怒,左手在棺材盖上重重一击,登时木屑纷飞,喝道:「不杀这奸贼,陈某誓不为人。 」众人怒道:「这姓施的奸贼投降鞑子,今日又害死了关二哥,咱们跟他不共戴天。」 韦小宝扯了扯马彦超的袖子,问道:「施琅是甚麽东西?」马彦超道:「这贼子,本是国姓 爷手下的大将,却卖主求荣,投降了清廷。」韦小宝道:「原来如此。那么郑二公子恐怕 是给拿去了。」陈近南道:「正是,咱们可得赶快设法去相救。」韦小宝道:「这二公子 也不是好人,让他们以毒攻毒,自相残杀。」陈近南道:「胡说。二公子是王爷的爱子, 落入奸贼之手,如何可以不救?」马彦超道:「总舵主,属下多口。二公子受了冯锡范的挑 拨,意欲不利於你,若是救了他出来,只怕後患无穷。」 陈近南叹了口气,道:「话是不错。刚才若不是小宝机智,咱们大夥儿都巳死於非命,可 是………可是………」玄贞道人道:「他咬定我们天地会不服台湾号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 台湾,更有什么分辩的余地?总舵主,咱们秦桧固然不做,却也不做岳飞。」钱老本道:「 总舵主忠心耿耿,为郑家効力,却险些儿给二公子害死,这一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陈 近南又叹了口气,道:「大丈夫行事无愧於天地,旁人要说三长两短,那也只好由他。咱 们一来要救二公子,二来要杀了施琅给关二哥报仇雪恨,须得想个善策。」 韦小宝道:「第一件事是得赶快搬家。」陈近南道:「正是,我心神恍惚,竞没想到此节 。施琅这厮只怕转眼便会调兵前来拿人。」当下众人怱怱在花园中掘地埋葬了关安基的尸 身,生怕清兵发掘,不敢堆土作坟。众人洒泪跪拜,携了随身物件,便即分批离去。好在 天地会群雄在京中时时搬迁,换一个住所乃是家常便饭。韦小宝生怕师父考问武功,乘机 辞别,回入宫中。 他来到自己住处,闩了房门,将六部经书逐一拆开,果然每一部经书函套的夹缝之中,均 有许多羊皮碎片。他将碎片包成一包,贴身藏好,再细心将书函缝起还原,只缝得两部, 康熙便派了小太监来传。 韦小宝跟着小太监来到皇帝的寝殿。康熙说道:「明日便有朝旨,派你送建宁公主去去南 ,赐婚给那姓吴的小王八蛋。」韦小宝道:「是。只可惜没服侍得皇上几天,又要远离。 」 康熙低声道:「太后跟我说了一件大事,这次你去云南,可乘机办一办。」韦小宝应了。 康熙道:「太后说道,那恶婢假冒太后,原来有个重大阴谋,她想查知我们满州龙脉的所 在,要设法破了。太后含辛茹苦,宁死不说,令那恶婢奸计不逞。上天保佑,太后所以得 保平安至今,却也全仗了不肯吐露这个大秘密。」 那日韦小宝躲在床後,已听假太后向九难提及此事,知道不假,说道:「皇上,这个天大 的秘密,你最好别跟我说。多一人知道,多一分泄漏的危险。」康熙赞道:「你越来越长 进啦,懂得诸事须当谨慎。不过你跟我办事以来,从来没泄漏过甚麽。倘若连你都信不过 ,我是没人可以信得过的了。」韦小宝周身轻松,跪下磕头,道:「皇上如此信任,奴才 就是把自己舌头割了,也不敢泄漏半句皇上交代的话。」 康熙点点头,说道:「我大清龙脉的秘密,原来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韦小宝早知 其事,仍是假作惊异。康熙续道:「当年摄政王爷多尔衮进关之後,将这八部经书分赐八 旗旗主。八旗精兵之中,上三旗是天子自将,所以其中三部经书是留在皇宫中的。」韦小 宝道:「奴才记得了,那日皇上下旨抄鳖拜的家,老婊子要奴才去鳌拜府中取两部经书, 只怕就是这东西了。」康熙道:「正是。宫裏本有三部,鳌拜家裏抄到两部,父皇赐了一 部,是你从五台山带回来的,一共六部,都落入了老婊子手中。唉,我做梦也想不到,几 部佛经竞有如此重大干系,老婊子开口要,自然就给了她。」韦小宝道:「咱们快去慈宁 宫搜查。老婊子光着身子逃出宫去,甚么也没有带。」说到这裏,心中怦怦而跳:「此刻 皇上若是到我屋中一查,小桂子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砍了。」 康熙摇头道:「我早细细搜过了,甚麽也查不到。只查到一套僧袍,老婊子那个相好,原 来是个和尚。」韦小宝哈哈大笑,但笑得两声,觉得甚为无礼,忙忍住了笑。康熙却是忍 俊不禁,笑道:「他这相好又矮又胖,老婊子甚麽汉子不奸偷,却去找这样一个矮冬瓜。 」韦小宝笑道:「这矮冬瓜武功很高。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进宫来。」康熙笑道: 「那也说得是。」顿了一顿,续道:「另外两部,是分赐给正红旗和镶蓝旗的。正红旗的 旗主目下是康亲王杰书,我已命他去将经书献上来。」韦小宝心想:「康亲王那部经书, 那天晚上给齐元凯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康亲王那裏还献得出?这一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 糟了。」 康熙又道:「镶蓝旗旗主富登年岁尚轻,我刚才问过他。他说上一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云 南时阵亡,一切後事都是吴三桂料理的。吴三桂交到他手裏的,只是一颗石印、一面军旗 ,还有几万两银子,此外甚么都没有了。」韦小宝道:「这部经书定是吴三桂吞没了。」 康熙道:「是啊。所以你到了吴三桂府中,仔细打听这件事,想法子把经书取了到手,吴 三桂这厮老奸巨猾,千万不能让他得知内情。」 韦小宝道:「是,奴才随机应变,骗他出来。不过老婊子那六部经书,却又到了何处?这件 事可大伤脑筋了。」康熙皱眉道:「老婊子到底是何来历,此刻毫无綫索可寻,她干此大 事,必有同谋之人。她得到经书之後,必已陆续偷运出宫,要将这六部经书尽数追回,那 是为难得很了。好在太后言道,大清龙脉的所在,必须八部经书一齐到手,只要少了一部 ,就算得了七部,也是无用。咱们只须把康亲王和吴三桂手中的两部经书拿来毁了,那就 太平无事。好在咱们不是去寻龙脉,只不过不让人得知,那就行了。」 其实康熙跟韦小宝所说的言语之中,却也省去了一截。太后向康熙告知机密,这八部经书 之中所藏的地图,不但指明大清龙脉所在,还有一个极大的宝库,当年清兵进关,在中原 各地掳掠所得的金银财宝,都藏於这宝库之中。只因宝库为八旗公有,所以藏宝的地图要 分付八旗,以免为一旗所独吞。要知清初开国,每一旗的王公大将都是极有势力。大清开 国之主太祖努尔哈赤逝世,太宗皇太极是太祖的第八子,却能继承大位,就是靠了八旗王 公的推戴。直到康熙末年,八旗王公的势力才逐渐被皇帝裁抑。 太后转述顺治的留言,说道关内汉人多过满人百倍,汉人倘若一致起来造反,万万压制不 住,满人只好退出关外,开了宝库,八旗平分,今后也足以温饱。康熙记起韦小宝从五台 山带回来的父皇谕示:「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 。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我们从那裏来,就回那裏去。」这一番言语,当时只道 是父皇出家之後的释氏之言,甚麽「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此时才知其中另有深意。须 知满清唾手而取天下,实在得来十分侥幸。当时八旗上下,人人未敢存久享之心。但康熙 年少气锐,又是雄才大略,对於退回关外,八旗平分宝藏的念头想也不肯去想,寻思:「 这件事可万万不能让满洲人知道了,否则大家心知有了退步,遇上汉人造反,局势艰危之 时,就不肯拼死相斗。」他要找到经书,倒不是志在保护龙脉,或是发掘宝藏,却是要将 经书中的地图毁去。他想大清天下乃是万世不拔之基,又要留甚麽退步? 至於经书中藏有宝库秘密一节,假太后却也不知。她奉了神龙教教主之命,本来只是装作 宫女,刺探宫中秘密,後来假冒太后,绝未想到有此可能。教主命她取得经书,她便尽力 而为,只知此事舆大清龙脉有关,至於真正的秘密为何,十多年来逼迫真太后吐露,始终 未能成功。 韦小宝见康熙来回踱步,思索假太后的同谋,突然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倘若老婊子 是吴三桂派进宫来的,他………他手裏就有七部经书。」康熙一惊,心想此事倒是大的可能, 叫道:「传尚衣监!」 过了一会,一名老太监走进书房磕头,乃是尚衣监的总管太监。康熙问道:「查明白了吗? 」那太监道:「回皇上,奴才已仔细查过,这件僧袍的衣料,是北京城裏织造的。」康熙 嗯了一声。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皇上要查那矮冬瓜的来历。衣料是京裏织造,就查不 到甚麽了。」那太监又道:「不过那套男子的内衣内裤,却是辽东的茧绸,出於锦州一带 。」康熙脸上现出喜色,点点头道:「下去吧。」那太监磕头退出。康熙道:「只怕你料 得对了,这矮冬瓜说不定跟吴三桂有些瓜葛。」韦小宝道:「奴才可不明白了。」康熙道 :「吴三桂以前镇守山海关,锦州是他的辖地,这矮冬瓜或许是他的旧部。」韦小宝喜道 :「正是,皇上英明,所料定然不错。」康熙沉吟道:「倘若老婊子逃回云南,你此行可 多一分危险。你多带侍卫,再领三千骁骑营军士去。」韦小宝道:「是,皇上放心,最好 奴才能将老婊子和矮冬瓜都抓了来,千刀万剐,好给太后出这一口气。」 康熙拍拍韦小宝的肩膀,微笑道:「你如能再立此大功,给太后出了这口气,嘿嘿,你年 纪太小,官儿太大,我倒有些为难了。不过咱们小皇帝、小大臣,一块儿干些大事出来, 让那批老官儿们吓得目瞪口呆,倒也有趣得紧。」韦小宝道:「皇上年纪虽小,英明远见 ,早已叫那批老东西打从心眼儿裏佩服出来。待咱们再料理了吴三桂,那更是前无来者, 後无古人了。」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妈的,前无古人,後无来者。你这家伙聪明伶俐 ,就是不学无术,不肯读书。」韦小宝笑道:「是,是。奴才几时有空,得好好读他几天 书。」其实韦小实粗鄙无文,康熙倒反而欢喜,他身边文学侍从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整 日价诗云子曰听得多了,和韦小宝说些市井俗语,颇感心神畅快。 韦小宝辞了出来,刚出书房门,便有一名侍卫迎了上来,请了个安,低声说道:「韦总管 ,康亲王想见一见您,不知韦总管有没有空?」韦小宝道:「他在那裏?」那侍卫道:「王 爷在侍卫房等候回音。」韦小宝道:「他亲自来了?」那侍卫道:「是,是。他说想请韦总 管去喝酒听戏,就是担心皇上有要紧大事差韦总管去办,您老人家分不了身。」韦小宝笑 道:「他妈的,我是什麽老人家了?」 来到侍卫房中,只见康亲王一手拿着茶碗,坐着呆呆出神,眉头皱起,深有忧色。他一见 韦小宝进来,忙放下茶碗,抢上来拉住他手,说道:「兄弟,多日不见,可想杀我了。」 韦小宝明知他为了失却经书之事有求於己,但见他如此亲热,心下也自欢喜,说道:「王 爷有事,派人吩咐一声就行了,赏酒赏饭,我还不巴巴的赶来么 ?你这样给面子,自己来 找我。」康亲王道:「我家裏已预备了戏班子,就怕兄弟没空。这会儿能过去坐坐吗?」韦 小宝笑道:「好啊,王爷赏饭,只要不是皇上吩咐我去办甚麽急事,就是我亲生老子死了 ,咱们也不当他一回事。」 两人携手出宫,乘马来到王府中。康亲王隆重欵待,极尽礼敬,这一次却无外客。饭罢, 康亲王邀他到书房之中,说些闲话,赞他代皇上在少林寺出家,积下无数功德善果,又赞 他年纪轻轻,精明干练,竟然做到御前侍卫副总管、骁骑营副都统,前程实是不可限量。 韦小宝谦逊一番,说以後全仗王爷提携栽培。康亲王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你我是 自己人,什么不用瞒你,做老哥的眼前大祸临头,只怕身家性命都难保了。」韦小宝假装 大为惊奇,道:「王爷是宗室近亲,皇上可信任得很哪,有什麽大祸临头了?」 康亲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当年咱们满清进关之後,先皇每一旗的旗主都赐了一部 佛经。我是正红旗的旗主,也蒙赐一部。今日皇上召见,要我将先皇赐经呈缴。可是………可 是我这部经书,却不知如何竟给人盗去了。」韦小宝道:「真是希奇,金子银子不妨偷偷 ,书有什么好偷?这书是金子打的么?还是镶满了翡翠珠宝,值钱得很?」康亲王道:「那倒 不是,也不过是寻常的经书。可是我没能好好保管先皇的赐物,实在是大不敬。皇上忽然 要我呈缴,只怕是已经知道我失去赐经,所以要追究此事。兄弟,你可得救我一救。」说 着站起身来,请下安去。 韦小宝急忙还礼,道:「王爷这等客气,可不拆杀小人?」康亲王道:「兄弟,你若不给我 想个法子,我………我今日只好自杀了。」韦小宝道:「王爷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重。我明日 将这件事奏知皇上,最多也不过罚几个月俸银,或者交宗人府申斥一番,那有性命交关之 理?」康亲王摇头道:「只要保得性命,就算把我这亲王的王爵革去,贬作庶人,我已是谢 天谢地,心满意足。」 韦小宝道:「这部经书真是如此要紧?啊,是了,那日抄鳌拜的家,太后命我到他家裏去找 两部甚么三十二章经、四十三章经甚麽的,王爷不见了的,就是这个东西麽?」康亲王道: 「正是,是四十二章经。一抄鳌拜的家,太后甚么都不要,单是要经书,可见这东西非同 小可。兄弟可找得了没有?」韦小宝道:「找是找到了。鳌拜那厮把经书放在他卧房的地板 洞裏,找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这经书有甚么希奇?我给你到和尚庙裏去要他十部八部来,缴 给皇上就是。」康亲王道:「先皇钦赐的经书,跟和尚庙裏的寻常佛经大不相同,可混冒 不来。」韦小宝道:「如此说来,倒当正有点儿麻烦。不知王爷要我帮个甚么忙?」 康亲王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我实在说不出口,怎………怎能要兄弟去做欺君之事?」韦小 宝一拍胸膛,道:「王爷但说不妨。你当韦小宝是朋友,我代你送了这条小命,也是一场 义气。好,你去奏知皇上,就说这部经书是我韦小宝借去瞧瞧,却不小心弄掉了。皇上这 几天很喜欢我,最多打我一顿板子,未必就会砍了我的头。」康亲王道:「多谢兄弟的好 意,但这条路子恐怕行不通。皇上不会相信兄弟借经书去看。」韦小宝点头道:「我西瓜 大的字识不了一担,借经书去看,皇上恐怕不大相信。咱俩得另想法子。」康亲王道:「 我是想请兄弟………想请兄弟………想请兄弟………」连说三句「想请兄弟」,却不接下去,只是眼 望韦小宝,瞧着他脸上的神气。 韦小宝道:「王爷,你不必为难。做兄弟的一条小性命………」左手抓住自己的辫子,右手在 自己头颈裏一斩,双手捧着自己脑袋,做个双手送上的姿势,说道:「………己经交了给你, 只要不是危害皇上之事,甚麽事都听你吩咐。」康亲王大喜,道:「兄弟如此义气深重, 唉,做哥哥的别的话也不多说了。我是想请兄弟到太后或是皇上身边,去偷一部经书出来 ,我已叫定了几十名高手匠人,等在这裏,咱们连夜开工,仿造一部,好渡过这个难关。 」韦小宝道:「能造得一模一样?」康亲王道:「能,能,定能造得一模一样,包管没有破 绽。做了样子之後,兄弟就把原来的经书放回,决不敢有丝毫损伤。」其实他知道仓卒之 间仿造一部经书,造得毫无破绽,殊所难能,他是想将真假经书掉一个包,将假经书让韦 小宝放回原处,真的经书呈缴康熙。料想韦小宝不识之无,难以分辨真假,将来能不发觉 ,那是上上大吉,就算发觉,也连累不到他头上。只是这番用意,此刻自是不能直言。 韦小宝道:「好,事不宜迟,我这就想法子去偷,你在这裏静侯好音便了。」康亲王心花 怒放,千思万谢,亲目送他到宫门之外,又连连叮嘱他务须小心。 韦小宝回到屋中,将余下几部经书夹层中的羊皮碎片都拆了出来,在灯下拼凑。心想八部 已得其七,就算空下一些,也得拼个大概出来。那知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连地图内一只 角也凑不起来,也本无耐心,厌烦起来,便不再拼,当下将千百片碎片包在一张油纸之中 ,贴身藏好。 次日清晨,将拆开的书函夹层一一照旧缝好,心想:「老康是正红旗旗主,他这部经书自 然是红边儿的,我拿一部黄边儿的去给他。」於是将一部黄边经书揣在怀中,经去康亲王 府。 康亲王一听他到来,三脚两步的迎了出来,握住他双手。连问:「怎样?怎样?」韦小宝愁 眉苦脸,摇了摇头。康王王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说道:「这件事本来为难,虽然今日未 能成功……」韦小宝低声道:「东西是拿到了,就怕你十天半月之内,假冒不成。」康亲王 大喜,一跃而起,将他一把抱起,抱入了书房之中。众亲随侍卫见王爷这等模样,心下都 是暗暗好笑。 韦小宝将经书取出,双手送将过去。说道:「是这东西吗?」康亲王紧紧抓住,全身发抖, 打开书函一看,道:「正是,正是,这是大内的藏经,所以是黄边儿的。咱们立刻开工, 写了字就雕版。兄弟,你得再教我一个法儿,怎生推搪得几天。嗯,我假装从马上跌了下 来,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待得冒牌经书造好,再去叩见皇上,你说可好?」韦小宝摇 头道:「皇上英明之极,你掉这枪花,他心中若是一犯疑,你将西贝货儿呈上去,只怕西 洋镜就要拆穿。这部书跟你失去的那部,除了边儿颜色之外,还有甚麽不同?」康亲王道: 「就只边儿颜色不同,另外都是一样。」韦小宝:「这个容易,你将这部书换个边儿,今 日就拿去呈给皇上。」 康亲王又惊又喜,颤声道:「这………这………宫中失了经书,查究起来,只怕牵累到兄弟。」 韦小宝道:「我昨晚悄悄在皇上书房裏偷了出来,没人瞧见的。就算有人瞧见了,哼哼, 谅这狗崽子也不敢说。我跟你担了这个干系便是。」康亲王心下感激,不由得眼眶也湿了 ,握住他双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回到宫中,另行拿了四部经书,去寻矮尊者和陆高轩。矮陆二人早巳等得望眼欲穿 ,见他突然到来,又得到了教主所要的四部经书,当真是喜从天降,韦小宝道:「陆先生 ,你急速将经书送去呈给教主,禀报他老人家和夫人,说道我打听到另外四部经书,只有 吴三桂知道下落。我白龙使给教主和夫人办事,忠字当头,十万死百万死不辞,所以要到 云南去赴汤蹈火,找寻经书,矮尊者,你护送我去再为教主立功。」矮陆二人齐声答应。 矮尊者道:「陆兄,白龙使立此大功,咱二人也跟着有了好处。教主赐下毒龙易筋丸的解 药,你务必尽快差妥人送到云南来。」 陆高轩连声称是,心想:「白龙使小小年纪,果然了得。教主他日倘若不是寿与天齐,这 大位非传给他不可。我不乘机讨好於他,更待何时 ?」说道:「这解药非同小可,属下决 不放心交给旁人,定当亲自送来。白龙使,属下对你忠心耿耿,一定要服侍你服了解药之 後,属下和矮兄再服。否则就算毒龙易筋丸药性发作,属下有解药在手,也决不先服。」 韦小宝笑道:「很好,很好,你对我如此忠心,我总是忘不了你的好处。」陆高轩大喜, 躬身道:「属下恭祝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此南山。」韦小宝心想:「我只比教主低了一级 ,寿此南山,倒也不错了。」 他回宫不久,便有太监宣下朝旨,封韦小宝为一等子爵,赐婚使,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 ,赐婚平西王世子吴应熊。吴应熊封三等精奇尼哈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韦小宝取钱 赏了太监。心想:「吴应熊这小子倒是便宜他了,娶了个美貌公主,又封了个大官。说书 先生说精忠岳传,岳飞岳爷爷官封少保,你吴应熊臭小子如何能跟岳爷爷相比?」转念又想 :「皇上封他做个大官,只不过叫吴三桂不起疑心,迟早会砍了他的脑袋。」这又开心起 来。当下去见皇帝谢恩,说道:「皇上,奴才这次去云南跟你办事,你有甚么锦囊妙计, 那就跟我说了吧。」康熙哈哈大笑。道:「小桂子没有学问。锦囊妙计,是封在锦囊之中 ,天机不可泄漏的,怎能先跟你说?」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识字,皇上若有锦 囊妙计,须得画成图画。哈,皇上,上次你吩咐我去清凉寺做主持,这道圣旨,画得可挺 美哪。」康熙笑道:「自古以来,圣旨不用文字而用图画,只怕以咱们君臣二人开始了。 」韦小宝道:「这叫做前无古人,後无来者。」康熙笑道:「很好,你记心好,教了你的 成语,便记住了。」韦小宝道:「皇上教的,我总记得,别人教的,可记来记去记不住, 也不知是甚麽道理。好比一言既出,甚麽马难追,这匹甚么马,总是记不住。」 说到这裏,太监禀报建宁公主前来辞行。康熙即向韦小宝望了一眼,吩咐进见。建宁公主 一走进书房,便扑在康熙怀裏,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我………我不愿嫁到云 南,求你收回了圣旨吧。」康熙本来自幼便喜欢这个妹子,但自从得知假太后的恶行之後 ,连带的对妹子也生了厌憎之心,将她嫁给吴应熊,实是有心陷害。这时见她哭得可怜, 心下倒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已难收回成命,拍拍她肩膀,道:「女孩子长大了,总是 要嫁人的。我给你拣的丈夫可挺不错哪。小桂子,你跟公主说,那吴应熊相貌很是英俊, 是不是?」 韦小宝道:「正是。公主,你那位额驸,是云南省有名的美男子,上次他来到北京,前门 外有十几个姑娘打架,打出了三条人命。」建宁公主一怔,道:「那为甚麽?」韦小宝道: 「平西王世子生得漂亮,天下有名。他进京那一天,北京城裏成千成万的姑娘太太挤着去 瞧。有十几个姑娘你挤我,我挤你,便打起架来啦。」建宁公王破涕为笑,道:「你骗人 ,那有这种事?」韦小宝道:「公主,你猜皇上为甚麽派我护送你去云南?又吩咐我多带侍 卫兵勇,妥为保护?」公主道:「那是皇帝哥哥爱惜我。」韦小宝道:「是啊,这是皇上的 英明远见,深谋远虑。你想,额驸这样英俊潇洒,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做夫人,现在 给你一下子占了去,天下不知道打翻了多少口醋缸子、醋坛子、醋罐子、醋瓶子。有些会 武艺的姑娘一怒之下,说不定要来跟你为难,所以奴才这一次护送公主南下,肩头的担子 可真不轻,要对付这一队糖醋娘子军,你倒想想看,可有多难?」 建宁公主笑道:「甚麽糖醋娘子军,你真会胡说八道。」她这时笑靥如花,脸颊上却兀自 挂着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向康熙道:「皇帝哥哥,小桂子送我到了云南之後,就让他陪着 我说话儿解闷,否则我可不去。」康熙笑道:「好,好,让他多陪你些时候,等你一切惯 了再说。」建宁公主道:「我要他永远陪着我,不让他回来。」韦小宝一伸舌头,道:「 那不成,你的驸马爷若是见我惹厌,生起气来,一刀将我砍了,没了脑袋的小桂子可回不 到北京。」建宁公主小嘴一扁,道:「哼,他敢?」 韦小宝从上书房出来,众侍卫、太监纷纷前来道贺。每个侍卫都盼能得他带去云南,吴三 桂富可敌国,这一趟美差,发一笔财是十拿九稳之事。到得午後,康亲王又进宫来相见, 说道:「兄弟,经书已呈缴给了皇上。皇上着实夸奖了我几句。」韦小宝道:「那好得很 啊。」 第八三回毒打火烧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康亲王道:「你不日就去云南,今日哥哥作个小东,一来庆贺你封了子爵,二来给你饯行 。」携着他手出得宫来,这次却不是去康亲王府,来到东城一所精致的宅第。这屋子虽没 康亲王府宏伟,但雕梁画栋,花木山石,陈设得甚是奢华。 康亲王道:「兄弟,你瞧这间房子怎样?」韦小宝笑道:「好极,好极!王爷真会享辐。这 是小福晋的住所麽?」康亲王微笑不答,邀他走进大厅。厅上已等着许多贵官,索额图、多 隆等都出来相迎,「恭喜」之声,不绝於耳。康亲王笑道:「咱们今日庆贺韦大人高升, 按理他应当坐首席才是。不过他是本宅主人,只好坐主位了。」韦小宝奇道:「甚麽本宅 主人?」康亲王笑道:「这所宅子,是韦大人的子爵府。做哥哥的跟你预备的。车夫、厨子 、仆役、婢女,全都有了。怱怱忙忙的,只怕很不周全,兄弟见缺了甚么,只管吩咐,命 人到我家裏来搬便是,哈哈,哈哈!」 韦小宝惊喜交集,自己帮了康亲王这个大忙,不费分文本钱,不担丝毫风险,虽然明知他 定有酬谢,却万想不到竟会送这样一件重礼,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这个………那怎 么可以?」康亲王捏了捏他手,说道:「咱哥儿俩是过命的交情,那还分甚麽彼此?来来来 ,大夥儿喝酒。那一位不喝醉的,今日不能放他回去。」 这一席酒喝得尽欢而散。韦小宝贵为子爵,御膳房的职司已经交卸,就不用再回宫做太监 的了。这一晚睡在富丽华贵的卧室之中,放眼不是金器银器,就是绫罗绸缎,忽想:「他 奶奶的,我若在这子爵府开座妓院,十间丽春院也比下去了。」 次日一早去见九难,告知皇帝派他去云南送婚。九难道:「很好,我陪你一起去。」韦小 宝大喜,转头向阿珂瞧去。九难道:「阿珂也去。」韦小宝更是喜从天降,这个喜讯,便 是皇帝连封他一百个子爵也比不上。从九难处告辞出来,便去天地会的下处。 陈近南沉吟道:「皇帝对吴三桂如此宠幸,一时是扳他不倒的了,不过这实是大好机会, 小宝,吴三桂这奸贼不造反,咱们要激得他造反,激不成功,就寃枉他造反。我本该和你 同去,只是二公子落入了施琅之手,我须得在此设法相救。其余这裏的众兄弟,你都带了 去云南吧。」 韦小宝道:「师父,那二公子是个坏人,你不用救他了,教了出来,只怕反而後患无穷。 」陈近南叹了口气。道:「话是不错,不过国姓爷和王爷待我恩义深重,我粉身碎骨,难 以报答。二公子是王爷爱子,那是非救不可了。」韦小宝道:「施琅这家伙如此可恶,我 去在鞑子皇帝面前说些坏话,砍了他的脑袋。」陈近南站起身来,朗声道:「那倒不必, 施琅这厮自负得紧,你师父也未必弱於他了,这番要好好斗他一斗。假手鞑子杀他,不是 英雄好汉。」说时翘首外望,豪气昂然。 韦小宝道:「是。那麽这裏众位兄弟,还是留着相助师父,否则弟子放心不下。」陈近南 拍拍他肩朥,温言道:「难得你如此孝心。搭救二公子,我已想定了计谋,倒也不须人多 。诛杀吴三桂是当前第一大事,咱们须得倾全力以赴,一救出二公子,我也赶来云南。咱 们可不能让沐家着了先鞭。」韦小宝点头道:「倘若给沐家王府先得了手,今後我们天地 会要奉他们号令,那可差劲得很了。」陈近南伸手搭搭他脉搏,又命他伸出舌头瞧瞧,脸 上深有忧色:道:「你身上所中的毒,怎么又转了毒性?幸好一时也不会发作。我传你的内 功,暂且不可再练,以防毒性侵入经脉,今後难以驱除。」韦小宝大喜,心想:「你叫我 不练功夫,真是求之不得,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後可不能怪我。」 数日後诸事齐备,韦小宝率领御前侍卫、骁骑营、天地会群雄、神龙教的矮尊者等人,辞 别了康熙和太后,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九难和阿珂扮作了宫女,混入人群之中。天地 会群雄和矮尊者也都乔装改扮,算是韦小宝的亲随。韦小宝跨下康亲王所赠的玉聪马,前 呼後拥,得意洋洋的往南进发。 一路之上,官府尽力铺张供应,对这位赐婚使大人自是巴结奉承,马屁拍到了十足十。韦 小宝心花怒放,自从出差以来,从未有如这次那么舒服神气,心想:「老婊子不争气,只 生了一个女儿,倘若一口气生地妈的十七八个,老子专做送嫁大臣,送了一个又一个。这 一辈子吃喝玩乐,金银珠宝花差花差,可比干甚麽都强了。」 这一日到了郑州,知府迎接一行人在当地大富绅邓家的花园中歇宿。盛宴散後,建宁公主 又把韦小宝召去闲谈。自从出京以来,日日都是如此。韦小宝生怕公主拳打脚踢,每一次 均要钱老本和马彦超随伴在侧,不论公主求恳也好,发怒也好,决不遣开两人单独和她相 对。这一晚三人来到公主卧室外的小厅之中,公主要韦小宝坐了,钱马二人站立其後。其 时方当盛暑,公主穿了一件薄罗衫子,两名宫女手执团扇,在她身後拨扇。公主脸上红扑 扑地,嘴唇上渗出一滴滴细微汗珠,容色甚是娇艳,韦小宝心想:「公主虽不及我老婆美 貌,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吴应熊这小子娶得了她,当真艳福不浅。」 公主侧着头,说道:「小桂子,你热不热?」韦小宝道:「还好。」公主道:「你不热,为 甚麽额头这许多汗?」韦小宝伸袖子抹了抹汗,笑了笑,却不回答。这时一名宫女捧进一只 五彩大瓷缸来,说道:「启禀公主,这是孟知府供奉的冰镇酸梅汤,请公主消暑消渴。」 公主喜道:「好,装一碗给我尝尝。」 一名宫女取过一只碎瓷青花碗,斟了一碗酸梅汤,双手捧到公主面前。公主取匙羹尝了一 口,吁了口气,道:「难为他小小郑州府,也藏得有冰。」酸梅汤中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气 弥漫室中,小小冰块和匙羹撞击有声,韦小宝和钱马二人不禁唾涎欲滴。公主道:「大家 热得很了,每个人斟一大碗给他们。」韦小宝和钱马二人谢了,冰冷的酸梅汤喝入口中, 一股凉气直透胸臆,说不出的畅快,片刻之间,三人便都喝得乾乾净净。 公主道:「这样大热天赶路,也真够受的,打从明儿起,咱们每天只行四十里,一早动身 ,待太阳出来了便停下休息。」韦小宝道:「公主体贴下人,大家都感恩德,就只怕时日 躭搁久了。」公主笑道:「怕甚麽?我不急,你倒着急?让吴应熊这小子等着好了。」韦小 宝微笑,正待答话,突然头脑中一晕,身子晃了一晃。公主道:「怎样?热得中暑了么?」 韦小宝道:「怕………怕是刚才酒喝多了。公主殿下,奴才要告辞了。」公主道:「酒喝多 了?那么每个人再喝一碗酸梅汤醒酒。」韦小宝道:「多………多谢。」 宫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汤来。钱马二人也感头脑晕眩,当即大口喝下,突然间两人天旋地转 ,倒了下来,两只瓷碗登时摔得粉碎。韦小宝一惊,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一碗酸梅汤尚未 喝得一口,已尽数泼在身上,转眼间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昏昏沉沉中似乎大雨淋头,迷迷糊糊的待欲睁眼,又是一塲大雨淋 了下来,过得片刻,脑子稍觉清醒,只觉身上冰凉,忽听得格的一笑,睁开眼来,只见公 主笑嘻嘻的望着自己。韦小宝「啊」的一声,发觉自己躺在地下,忙想支撑起身,那知手 足都已被绑住。他大吃一惊,挣扎了几下,竟是丝毫动弹不得。但见自己已移身在公主卧 房之中,全身湿淋淋的都是水,突然之间,发觉身上衣服已被脱清光,赤条条的一丝不挂 ,这一下更是吓得昏天黑地,叫道:「怎………怎么啦?」烛光之下,只见房中只有公主一人 ,众宫女和钱马二人都已不知去向,惊道:「我………我………」 公主道:「你………你………你怎么啦?对我竟敢如此无礼?」韦小宝道:「他们呢?」公主俏脸一 沉,道:「你两个从人,我瞧着惹厌,早巳砍了他们的头。」韦小宝不知此言是真是假, 但想这位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钱马二人,真的给她杀了,也不希奇。一转念间,已 猜到酸梅汤中给她作了手脚,说道:「酸梅汤中有蒙汗药?」公主嘻嘻一笑,道:「你真聪 明,就可惜聪明得迟了一些。」韦小宝道:「这蒙汗药………你向侍卫们要来的?」想起自己 释放吴立身等人之时,曾向侍卫要蒙汗药。建宁公主平时常向众侍卫讨教武功,和他们谈 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向他们要些蒙汗药来玩玩,自是毫不希奇。 公主笑道:「你甚麽都知道,就是不知道酸梅汤中有蒙汗药。」韦小宝道:「公主比奴才 聪明百倍,公主要摆布我,奴才缚手缚脚,毫无办法。」口头敷衍,心下筹思脱身之策, 公主冷笑道:「你贼眼骨溜溜的乱转,打甚麽鬼主意啊?」说着提起韦小宝那把匕首,扬了 一扬,道:「你只消叫一声,我就在你肚子上戳十八个窟窿。你说那时候你是死太监呢还 是活太监?」 韦小宝眼见匕首刃上寒光一闪一闪,心想:「这死丫头、瘟丫头,行事无法无天,这把匕 首随便在我身上甚麽地方轻轻一划,老子非归位不可,只有先吓得她不敢杀我,再行想法 脱身。」说道:「那时候哪,我既不是死太监,也不是活太监,变成了吸血鬼,毒僵尸。 」公主提起脚来,在他肚子上重重一踹,骂道:「死小鬼,你吓我!」韦小宝痛得「啊」的 一声。公主骂道:「肚肠又没踏出来,好痛吗?喂,你猜猜看,我踏得你几脚,肚肠就出来 了?猜中了,就放你。」 韦小宝道:「奴才一给人绑住,脑子就笨得很了,甚麽事也猜不中。」公主道:「你猜不 中,我就来试。一脚,两脚,三脚!「数一下,伸足在他肚子上踹了一脚。韦小宝叫道: 「不行,不行,你再踏得一脚,我肚子裏的臭屎要给你踏出来了。」公主吓了一跳,便不 敢再踏,心想踏出肚肠来不打紧,踏出屎来,那可臭气冲天,再也不好玩了。 韦小宝道:「好公主,求求你快放了我,小桂子听你吩咐,跟你比武打架。」公主摇头道 :「我不爱打架,我爱打人!」刷的一声,从床褥下抽出一条鞭子来,拍拍拍拍,在韦小宝 精光皮肤上连抽了十几下,登时血痕斑斑。公主一见到血,不由得眉花眼笑,俯下身去, 伸手轻轻抚摸他的伤痕。韦小宝只痛得全身犹似火灸,又央求道:「好公主,今天打得够 了,我………我可没得罪你啊。」公主突然发怒,一脚踢在他鼻子上,登时鼻血长流,说道: 「你没得罪我?皇帝哥哥要我去嫁给吴应熊这臭小子,全是你的鬼主意。」韦小宝忙道:「 不,不。这是皇上自己的圣断,跟我可没干系。」公主怒道:「你还赖呢?太后向来最疼我 的,为甚么我远嫁云南,太后也不作声?甚至我向太后辞行,太后也是不理不睬,她………她 可是我的亲生母亲哪!」说到这裏,突然掩面哭了起来。韦小宝心想:「太后早就掉了包 ,老婊子已掉成了真太后,她心中恨你入骨,自然不来睬你。这个秘密,却不能说了。」 公主哭了一会,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说着举足在他身上乱踢。 韦小宝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公主,你不肯嫁给吴应熊,何不早说?我自有办法。」公主 睁眼道:「骗人,你有甚么法子?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谁也不能违抗的。」韦小宝道:「 人人都不能遵抗皇上的旨意,那是不错,可是有一个家伙,皇上也拿他没有法子。」公主 奇道:「那是谁啊?」韦小宝道:「阎罗王!」公主尚未明白,道:「阎罗王又怎么啦?」 韦小宝道:「你不愿嫁去云南,可是皇上的旨意又不能违抗,好,阎罗王来帮忙,把吴虑 熊这小子捉了去,你就嫁不成了。」公主一怔,道:「那有这麽巧法?吴应熊偏偏就会这时 候死了?」韦小宝笑道:「他不去见阎罗王,咱们送他去见便是。」公主道:「你说把他害 死?」韦小宝摇头道:「不是害死,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谁也不知道是甚么缘故。 」 公主向他瞪视半晌,突然叫道:「你叫我谋杀亲夫?不成!你说吴应熊这小子俊得不得了, 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你若是害死了他,我可不能跟你干休。」说着提起鞭子,在他 身上一顿抽击。 韦小宝痛得大声叫了出来。公主笑道:「很痛吗?越痛越是有趣,不过你叫得太响,给外面 人听见了可不大英雄气概。」韦小宝道:「我本来不是英雄,我是狗熊。」公主骂道:「 他妈的,原来你是狗熊。」韦小宝听得这位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裔出口如此粗俗的言语,不 由得心中一怔。公主顺手拿起一只袜子,却是从韦小宝脚上除下来的,一把塞在他的嘴裏 ,提起鞭子又是狠狠抽打。 打了几下,韦小宝假装晕死,双眼反白,全身不动。公主骂道:「小贼,你装死?我在你肚 子上戳三刀,如果你真的死了,就不会动。」韦小宝心想这件事可试不得,急忙扭动挣扎 。公主哈哈大笑,提起鞭子又打,皮鞭抽在他精光的肌肉之上,声音甚是清脆。她又打了 十几鞭,丢下鞭子,说道:「诸葛亮又要火烧藤甲兵了。」韦小宝心中大急:「今日遇上 了这女疯子,老子祖宗十九代都作了孽。」只听公主自言自语:「藤甲兵身上没有了藤甲 ,不大容身烧得着,得浇上些油才行。」说着转身出外,想是去找油。 韦小宝拚命挣扎,但手足上的绳索绑得甚紧,却那裏挣扎得脱,情急之际,忽然想起师父 来:「老子师父拜了不少,海大富老乌龟是第一个,後来是陈总舵主师父、洪教主师父、 洪夫人师父、小皇帝师父、澄观师侄老和尚师父、老尼姑师父,可是这一大串师父,没一 个教的功夫当真管用。老子若是学到了一身内功,双手双脚只须轻轻这么一迸,绳索立时 断了,怕甚么死公主来火烧藤甲兵?」他不怪自己轻浮懒惰,不愿正正经经的练武,竟然怪 众师父教的武功不行。其中康熙没甚麽武功,海大富并非诚心相授,洪教主夫妇传功的时 刻太短,但陈近南、澄观二人,却都具一身精湛之极的武功,九难内功之高,更是出神入 化,倘若他真有学武之诚,这些时侯来早有小成,决不致仍然如眼前一般还不及清宫中一 名寻常的侍卫。 正在焦躁惶急、怨天尤人之际,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话:「快进去救他出来。」正是九 难的声音。这一句话一入耳,韦小宝喜得跳了起来,就可惜手足被绑,难以跳跃。又听得 阿珂的声音说道:「他………他没穿衣服,不能救啊!」韦小宝大怒,心中大骂:「死丫头, 我不穿衣服,为甚麽不能救,难道一定要穿了衣服才能救麽 ?你不救老公,就是谋杀亲夫 。自己做个小寡妇,好开心麽?」只听九难道:「你闭着眼睛,去割断他手脚的绳索,不就 成了?」阿珂道:「不成啊。我闭着眼睛,瞧不见,倘若………倘若碰到他身子,那怎么办?师 父,还是你去救他吧。」九难怒道:「我是出家人,怎能做这种事?」要知她少年出家,一 生守身如玉,韦小宝虽然年纪尚小,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男子,赤身露体的丑态,如何可 以看得? 韦小宝只想大叫:「你们先拿一件衣服掷进来,罩在我身上,岂不是瞧不见我了?」苦於口 中塞着一只臭袜子,说不出话,而九难、阿珂师徒二人,却又殊乏应变之才。她二人扮作 宫女,平时生怕公主起疑盘问,只和粗使下等宫女混在一起,从不见公主之面。这一晚隐 约听得公主卧室中传出鞭打和呼叫之声,便到卧室窗外来察看,只看得一眼,便见韦小宝 已被剥光了衣衫,绑着给公主狠狠鞭打。 窗外九难师徒商议未决,建宁公主又已回进室来,笑嘻嘻的道:「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猪油 、牛油、菜油,咱们只好也熬些狗熊油出来。你自己说,不是英雄,是狗熊,狗熊油怎生 模样,我倒没见过。你见过没有?」说着便拿起桌上烛台,将烛火去烧韦小宝胸口肌肤。 韦小宝剧痛之下,身子向後一缩。公主左手揪住他头发,不让他移动,右手继续用烛火烧 他肌肤,片刻之间,已发出焦臭。九难大惊,当即推开窗户,抱起阿珂,投入房中,喝道 :「快救人!」自己却转过了头,生怕见到韦小宝的裸体,紧紧闭上了眼眼。 阿珂身不由主的给师父投入房中,一个不穿衣服的韦小宝赫然便在眼前,这时欲待不看, 也已不可再得,只得伸掌向建宁公主後颈中劈去。公主惊叫:「甚麽人?」伸左手来格,右 手一晃,烛火便即熄灭。但桌上几上还是点着四五枝红烛,仍是照得室中明晃晃地。阿珂 连连出招,公主如何是她敌手?喀喀两声响,右臂和左腿先後被扭脱了关节,倒在床边。她 生性极是悍狠,虽是变起仓卒,自己又被制住,口中仍是怒骂。阿珂怒道:「都是你不好 ,还在骂人?」突然间「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心中无限委屈。 公主倒是一呆,便不再骂,心想你打倒了我,怎么自己反而哭了起来?阿珂抓起地下的匕首 ,割断了韦小宝手上绑住的绳索,脸上已羞得飞红,将匕首一掷,立即跳出窗去,飞也似 的向外直奔。九难随後跟去。 卧房中这么一闹,外面的宫女太监们早已听见,但他们事先曾受公主叮嘱,不论房中发出 甚麽古怪声音,不奉召唤,谁也不得入内,那一个脑袋进来,便砍这一个脑袋。是以众人 都是面面相觑,脸上神色极是古怪。这位公主自幼便爱胡闹,希奇古怪的花样层出不穷, 大家许多年来早已惯了,谁都不以为奇。适才她命宫女太监进来将晕倒了的钱老本、马彦 超二人拖出,绑了起来,各人已知今晚必有怪事,只是万万料不到公主会遭人打得动弹不 得而已。要知公主的亲生母亲本是个冒牌货色,出身於江湖草莽,怎会好好管束教导女儿? 顺治出家为僧,康熙又是年幼。建宁公主再闹得无法无天,也无人来管。 韦小宝适才被公主用烛火这么一烧,痛得几乎晕了过去,但阿珂一跳进窗来,立时精神大 振,手上绑绳一脱,第一件事是掏出口中塞着的袜子,反身关上了窗,骂道:「臭小娘, 狐狸精的油你见过没有?我可没有见过,咱们熬些出来瞧瞧。」向她身上踢了两脚,抓住她 双手反到背後,扯下她一片裙子,将她双手绑住了。公主手足上关节被扭脱了骼,已是痛 得满头大汗,那裏还能反抗?韦小宝抓住她胸口衣衫,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衣衫登时撕 裂。她所穿罗衫本薄,这一撕之下,露出胸口的一片雪白肌肤。 韦小宝心中恨极,拾起地下的烛台,点燃了烛火,便来烧她胸口,骂道:「臭小娘,咱们 眼前报,还得快。狐狸精油我也不要熬得太多,只熬酸梅汤这麽一碗,也就够了。」公主 受痛,「啊」的一声叫。韦小宝道:「是了,让你也尝尝我臭袜子的滋味。」俯身拾起袜 子,便要往她口中塞去。公主忽然柔声道:「桂贝勒,你不用塞袜子,我不叫便是。」 第八四回太监驸马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桂贝勒」三字一入耳,韦小宝登时一呆,那日在皇宫的公主寝室之中,她扮作奴才服侍 他时也曾如此相称,此刻听得她又这样昵声相呼,不由得心中一阵荡漾。只听她又柔声道 :「桂贝勒,你就饶了奴才吧,你若是心裏不快活,就鞭打奴才一顿出气。」韦小宝道: 「不狠狠打你一顿,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放下烛台,提起鞭子便往她身上抽去。公主轻 声呼叫:「哎唷,哎唷!」但见她媚眼如丝,樱唇含笑,竟似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韦小宝 骂道:「贱货,好开心吗?」公主道:「我………我是贱货,请你再打重些,哎唷!」韦小宝 鞭子一抛,道:「我偏偏不打了 !」转身去找衣衫,却不知给她藏在何处。问道;「我的 衣服呢?」 公主道:「求求你,给我接上了罢,我……我来服侍桂贝勒穿衣。」韦小宝心想:「这贱货 虽然古怪,但皇上派我送她去云南,总不成杀了她。」骂道:「他妈的,你这臭小娘。」 公主笑道:「好玩吗?」韦小宝怨道:「你奶奶才奸玩。」拿起她手臂,对准了后用力两下 一凑,他不会接骨之术,接了好几下才接上,公主又是痛得「哎唷,哎唷」的呼叫不止。 待替她接腿骨上关节时,公主伏在他背上,两人赤裸的肌肤相触,韦小宝只觉唇乾舌燥, 心中如有火烧,说道:「你给我坐好些,这样搅法,老子可要把你当老婆了。」公主昵声 道:「我正要你拿我当老婆。」手臂紧紧搂住了他。 韦小宝轻轻一挣,想推开她,公主扳过他身子,向他唇上吻去。韦小宝登时头晕眼花,此 後一个人飘飘荡荡,便如置身云雾之中,只觉眼前身畔这个贱货狐狸精说不出的娇美可爱 ,室中的红烛一枝枝燃尽熄灭,他似睡似醒,浑不知身在何处。 正自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际,忽听得窗外阿珂叫道:「小宝,你在这裏麽?」韦小宝一惊 ,登时从绮梦中醒觉,道:「我在这裏。」阿珂怨道:「你还在这裏干甚么?」韦小宝惊惶 失措道:「是,是!不………不干甚麽。」想推开公主,从床上坐起身来,公主却牢牢抱住了 他,悄声道:「别去,你叫她滚蛋,那是谁啊?」韦小宝道:「是………是我老婆。」公主道 :「我……我是你老婆,她不是的。」阿珂又羞又怒,一跺脚,转身去了。韦小宝叫道:「 师姊,师姊!」不听得答应,待要再叫,两片温软的嘴唇贴了上来,封住了口,再也叫不 出声了。 次晨韦小宝穿好衣衫,蹑手蹑脚的走出公主卧室,一问在外侍候的太监,知道钱老本和马 彦超无恙,兀自被绑在东厢房中。他稍觉放心,自觉羞惭,不敢前去见两人,命太监去释 缚。回到自己房中,一时欢喜,一时害怕,不敢多想,钻入被窝中便即睡了。 这日午後才和九难见面,他低下了头,满脸通红,心想这一次师父定要大大责罚,说不定 会一掌打死了自己,不料九难毫不知情,反而温言相慰,说道:「这小丫头如此泼辣。可 伤得厉害麽?」韦小宝心中大定,道:「还好,只………只是………幸亏没伤到筋骨。」见阿珂瞪 眼瞧着自己,道:「多蒙师父和师姊相救,否则她……她昨晚定然烧死了我。」阿珂道:「 你………你………」突然满脸红晕,不说下去了。韦小宝道:「她………公主………下了蒙汗药,我……… 我走不动。」 九难心生怜惜,说道:「我虽收你为徒,但因自己内伤未曾全愈,一直没传你甚麽功夫, 却不料你竟受这小丫头如此欺侮。」韦小宝若是有心学上乘武功,正可於此时出声求恳, 九难自必酌量传授,只须学成少许,也是终身受用不尽。但他天性懒惰,任何要下苦功去 做之事,都要避之惟恐不及,昨晚被公主绑住了鞭打焚烧,难以得脱,心中怨怪众师父不 传武功,此刻师父当真要传了,他却哼哼唧唧的呻吟,说道:「师父,我头痛得紧,好像 要裂开来一般,身上皮肉也像要一块块的掉下来。」九难点头道:「你快去休息,以後跟 这小丫头少见为是,当真非见不可,也得带上十几个人在一起,她总不能公然跟你为难。 她给的饮食,不论甚麽,都不能吃喝。」韦小宝连声称是,正要退出,九难忽问:「她昨 晚为了甚麽事打你?难道她不知皇帝对你十分宠爱么?」韦小宝道:「她………她不愿嫁去云南 ,说这是我出的主意。咱们师徒对付她母亲之事,好像小贱人也知道了。」这样轻轻一句 谎话,便将公主昨晚打他的缘由一半推到了九难身上。九难道:「是她母亲跟她说过,也 未可知,以後可得加倍小心。」心想:「那日我在宫中对付假太后,手段甚是狠辣。但那 日小宝没有露面,难道竟给假太后看出了端倪,以致命她女儿下手报复 ?」 一行人缓缓向西南而行。每日晚上,公主都悄悄叫韦小宝去陪伴。韦小宝初时还怕师父和 天地会的同伴知觉,但少年人初识男女之事,一个娇媚万状的公主缠上身来,那肯割舍不 顾?便算是正人君子,也未必把持得定,何况他本是个不知伦常道德为何物之人。前几日还 偷偷摸摸,到後来竟是在公主房中整晚停宿,白天是赐婚使,晚上便是驸马爷了。幸好除 了公主之外,人人都道他毕竟是个小太监,眼见他在公主卧房中出入,谁也不起疑心,都 以为公主和他年纪相若,甚为投缘而已,那想得到会有何暖昧之事。 两个少年男女乍识情味,好得便如蜜裏调油一般。公主收拾起刁蛮脾气,自居奴才,一见 他进房,便跪下迎接。「桂且勒、桂驸马」的叫不住口。当日方怡骗他去神龙岛,海船之 中,只不过神态亲妮,言语温柔,已迷得他六神无主,这一会真个消魂,自是更加颠倒。 两人只盼这一条路永远走不到头。 这一日来到长沙,陆高轩从神龙岛赶来相会,带了洪教主的口谕,说道教主得到两部经书 甚是喜悦,嘉奖白龙使办事忠心,精明能干,实是本教大大的功臣,特赠「毒龙易筋丸」 的解药。韦小宝这些日子来胡天胡帝,早忘了身有剧毒,听他如此说,却也喜欢,当下和 陆高轩及矮尊者服了解药。矮陆二人又躬身道谢,说道全仗白龙使建此大功,二人才得同 蒙教主恩赐灵药,除去身上的心腹之患。 陆高轩又道:「教主传谕白龙使,余下六部经书,尚须继续寻访。白龙使若能再建奇功, 教主不吝重赏。」韦小宝笑道:「那是自然要努力的。教主恩重如山,咱们粉身碎骨,也 是难以报答。」矮陆二人齐声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白龙使福泽绵绵,寿此南 山。」韦小宝微笑不语,心想:「我也不要甚麽福泽绵绵,只须日日像眼下这般艳福不浅 ,那就妙得很了。」 韦小宝和公主只盼到云南这条路永远去不到尽头,但路途虽遥,行得虽慢,终於也有到达 的一日。还没入贵州省境,吴三桂便已派出兵马,前来迎接。领队的马总兵马宝,正是那 日韦小宝在少林寺中遇见过的。这人精明强干,说话不多,但接待得妥妥当当。将到云南 时,吴应熊出省来迎。按照朝礼,在成亲之前,他与公主不能相见。其时公主正和韦小宝 好得如胶似漆,一听到吴应熊到来,登时柳眉倒竖,大发脾气。 当晚公主便对韦小宝说,怎么想个法子,将吴应熊杀了,便可和他做长久夫妻。韦小宝吓 了一跳,心想这件事万万使不得,自己已决心娶阿珂为妻,假驸马不妨在晚上偷偷摸摸的 做做,真驸马却决计做不得。公主见他皱眉沉吟,怒道:「怎么不作声了?要杀了吴应熊这 小子,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韦小宝道:「杀是一定要杀的,只不过 咱们得等个机会,这才下手,可不能让人起了疑心。」公主道:「好,暂且听你的。总而 言之,我是跟定了你,我决不跟这小子同床。你若不将他杀了,咱们甚麽事都抖了出来。 我跟吴三桂说,你强奸我。就算皇帝哥哥再宠你,只怕吴三桂也会将你斩成了十七廿八块 。」韦小宝大怒,挥手便是一记耳光,喝道:「胡说八道,我几时强奸你了?」公主嘻嘻一 笑,伸臂搂住了他,柔声道:「你这狠心短命的小寃家,下手这样重,也不怕人家痛吗?」 这一日将到昆明,只听得队中吹起号角,一名军官报道:「平西王来迎公主鸾驾。」韦小 宝纵马上前,只见一队队士兵皑甲鲜明,骑着高头大马驰到跟前,一齐下马,排列两旁。 丝竹声中,数百名身穿红袍的少年童子手执旌旗前导,引着一名将军来到军前。一名赞礼 宫高声叫道:「奴才平西亲王吴三桂,参见建宁公主殿下。」韦小宝仔细打量吴三桂,见 他身躯雄伟,一张紫膛脸,却不留须,辫发已是雪白,年纪虽老,仍是步履矫健,高视阔 步的走来,在公主车前跪倒磕头。韦小宝站在一旁,心中先道:「老乌龟吴三桂免礼。」 待他叩拜已毕,才道:「平西亲王免礼。」吴三桂站起身来,走到韦小宝身边,笑道:「 这位便是勇擒鳌拜,天下扬名的韦都统?」韦小宝请了个安道:「不敢。卑职韦小宝参见王 爷。」吴三桂哈哈大笑,握住他手,道:「韦都统大仁大义,小王久仰英名,快免了这些 虚礼俗套。小王父子,今後全仗韦都统维持。如蒙不弃,咱们一切就像自己家人一般便是 。」韦小宝听他说话中带着扬州口音,倒有三分欢喜,心道:「辣块妈妈,你跟我是老乡 哪。」说道:「这个可不敢当,卑职岂敢高攀?」话中也多了几分扬州口音。吴三桂笑道: 「韦都统是扬州人吗?」韦小宝道:「正是。」吴三桂笑道:「这个可更加好了。小王原籍 扬州高邮,咱们还不是一家人吗?」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原来你是高邮咸鸭蛋。扬州 出了你这个大汉奸,老子可倒足了大霉啦。」吴三桂和韦小宝并辔而行,在前开道,导引 公主进城。昆明城中百姓听得公主下嫁平西王世子,都站在前门瞧热闹,城中早巳挂灯结 彩,到处都是牌楼、喜幛,一路上锣鼓鞭炮震天价响。韦小宝和吴三桂并骑进城,见人人 躬身迎接,不由得大感得意。 但随即转念又想:「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公主,平白地给了吴应熊这小子做老婆,老子还 千里迢迢的给你送亲,这臭小子的艳福也忒好了些。」言念及此,心下又感愤愤不平。 吴三桂迎导公主到昆明城西安阜园。那是明朝黔国公沐家的故居,本就崇楼高阁,极尽围 亭之胜,吴三桂得到公主下嫁的讯息後,更是大兴土木,修建得焕然一新。吴三桂父子隔 着帘帷向公主请安之後,这才陪同韦小宝来到平西王府。 那平西王府在五华山,原是明永历帝的故宫,广袤数十里,巍阁雕墙,红亭碧沼,和皇宫 内院也相差无几,厅上早巳摆设盛筵,平西王麾下文武百官俱来相陪。酒过三巡,韦小宝 笑道:「王爷,在北京时,常听人说你要造反……」吴三桂一听,登时面色铁青,百官也均 变色,只听他续道:「……今日来到王府,才知那些人都是瞎说八道。」吴三桂神色稍宁, 道:「韦都统明鉴,小人妒忌诬陷,决不可信。」韦小宝道:「是啊,我想你要造反,也 不过是想做皇帝。可是皇上的宫殿没你华丽,衣服没你漂亮。皇上的饮食向来是我一手经 办,惭愧得紧,也没有你王府的美味。你做平西王可比皇上舒服得多哪,又何必去做皇帝 呢?待我回到北京,就跟皇上说,平西王是决计不反的,就是请你做皇帝,你老人家也是万 万不干。」 一时之间,大厅上一片寂静,百官停杯不饮,怔怔的听着他不伦不类的一番说话,心下都 怦怦乱跳。吴三桂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寻思:「听他这么说, 皇帝果然早有疑我心有反意。」只得哈哈的乾笑几声,说道:「皇上英明孝俭,厉精图治 ,实是自古贤皇所不及。」韦小宝道:「是啊,鸟生鱼汤,甘拜下风。」吴三桂又是一怔 ,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尧舜禹汤」,说道:「皇上俭德。做奴才的仰慕皇上俭朴 之风,本来也不敢起居奢华,只不过圣恩荡浩,公主来归,我们不敢简慢,只好尽心竭力 ,事奉公主和都统。待得婚事一过,那便要大大节省了。」心想这小子回去北京,跟皇帝 说我这裏穷奢极欲,皇帝定然生气,总得设法塞住他的嘴巴才好。 那知韦小宝摇头道:「还是花差花差,乱花一气的开心。你做到王爷,有钱不使,又做甚 麽王爷?你倘若嫌金银太多,一时使不完,我跟你帮忙使使,有何不可?哈哈!」他这句话 一说,吴三桂登时大喜,心头一块大石便即落地,心想你肯收钱,那还不容易?文武百官听 他在筵席之上公然开口要钱,人人笑逐颜开,均想这小孩子毕竟容易对付。各人一面饮酒 ,一面便在筹划如何送礼行贿。席间原来的尴尬惶恐一扫而空,各人歌功颂德,吹牛拍马 ,尽欢而散。 吴应熊亲送韦小宝回到安阜园,双手捧着一只锦盒,说道:「这裏一些零碎银子,请韦都 统将就拿着在手边零花。待得大驾北归,父王另有心意,以酬韦都统的辛劳。」韦小宝笑 道:「那倒不用客气,我出京之时,皇上吩咐我说:『小桂子,大家说吴三桂是奸臣,你 给我亲眼去瞧瞧,到底是忠臣还是奸臣。你可得给我瞧得仔细些,别走了眼。』我说:『 皇上万安,奴才睁大了眼睛,从头至尾的瞧个明白。』哈哈,小王爷,是忠是奸,还不是 凭一张嘴巴说麽?」 吴应熊听他如此说,不禁暗自生气:「你大清的江山,都是我爹爹一手给你打下的。大事 已定之後,却忘恩负义,来查问我父子是忠是奸。这样看来,公主下嫁,也未必安着甚么 好心。」口中却道:「我父子忠心耿耿,为皇上办事,做狗做马,也报答不了皇上的恩德 。」韦小宝架起了腿,道:「是啊,我也知道你是最忠心不过的。皇上倘若信不过你,也 不会招你做妹夫了。小王爷,你一做皇帝的妹夫,做官连升八级,那可快得很哪。」吴应 熊道:「那是皇上天恩浩荡。韦都统维持周旋,我也感激不尽。」韦小宝心道:「我给一 只小乌龟你做做,不知你是不是也感激不尽?」 送了吴应熊出去,打开那只锦盒一看,裏面是十扎银票,每一扎二十张,每张五千两,共 是一百万两银子。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出手可濶绰得很哪,一百万两银子,只是 给零星花用。老子若是要大笔花用,岂不是要五百万,一千万?」 次日吴应熊来请钦差大臣赐婚使赴校塲阅兵。韦小宝和吴三桂并肩站在阅兵台,两名都统 率领数十名佐领,顶盔披甲,下马在台前行礼。随即一队队兵马在台下操过。藩兵过尽後 ,是新编的五营忠勇兵、五营义勇兵,每一营由一名总兵统带。十名总兵挨次过来行礼。 领兵排阵操演,果然是兵强马壮,训练精熟。韦小宝虽不懂军事,但见兵将雄壮,一队队 的老是过不完,向吴三桂道:「王爷,今日我可真服了你啦。我是骁骑营的副都统,我们 骁骑营是皇上的亲军,说来惭愧,若是跟你部下的忠勇营、义勇营交手,骁骑营非大败亏 输,落荒而逃不可。」吴三桂甚是得意,笑道:「韦都统夸奖,愧不敢当。只不过小王是 行伍出身,训练士卒,原是本份中的事儿。」 只听得号炮响声,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天地,韦小宝吃了一惊,双膝一软,坐倒椅中, 登时面如土色。吴三桂心下暗笑:「你只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仗着花言巧语, 哄得小皇帝的欢心,除此之外,又有甚麽屁用?一个乳臭未乾的黄口小儿,居然做甚麽副都 统,钦差大臣,可见小皇帝莫名其妙,只会任用亲信。」他本来对康熙没瞧在眼裏,这时 见了韦小宝这等脓包模样,心中更是暗暗欢喜,料想朝廷无人,不足为虑。 阅兵已毕,韦小宝取出皇帝的圣旨来,交给吴三桂,说道:「这是皇上的圣谕,你给大夥 儿读读吧。」吴三桂跪下接过,说道:「是皇上的圣谕,还是请钦差宣读。」韦小宝笑道 :「他认得我,我可不认得他。我瞎字不识,怎生读法?」吴三桂一笑,捧着圣谕,大声读 了起来。他声音清朗,中气充沛,一句句远远传了出去。广塲上数万兵将鸦雀无声的聆听 。圣谕中嘉奖平西亲王功高勋重,勤劳王事,镇守边陲,抚定蛮夷,属下诸将士卒,俱有 丰绩,各升职一级,赏赐有嘉。圣谕读完。吴三桂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 岁!」众兵将一齐屈膝跪倒,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一次韦小宝 事先有备,没有吃惊,但数万兵将如此惊天动地的喊了出来,却也令他心旌摇动,站立不 稳。回到平西王府,吴三桂便跟他商量公主的吉期。韦小宝皱起眉头,甚是不快。 吴三桂道:「下月初四,是黄道吉日,婚嫁喜事,大吉大利。韦都统你瞧这日子可好?」韦 小宝心想:「公主一嫁给吴应熊,我这假驸马便做不成了。」皱起眉头道:「这似乎大局 促些了吧?公主下嫁,非同小可,王爷,你可得一切预备周到才是。不瞒你说,这位公主很 得太后和皇上宠幸,有甚麽事马虎了,咱们做奴才的可不大方便。」吴三桂一凛,心想: 「你故意刁难,还不是在勒索贿赂?」笑道道:「是,是。全仗韦都统照顾,有何不到之处 ,请你吩咐指点,我们自当尽力办理。初四若是太局促,那么下月十六也是极好的日子, 跟公主和小儿的八字全不冲尅,百无禁忌。」韦小宝道:「好吧!我去请示公主,瞧她怎么 说。」 回到安阜园,已有云南的许多官员等候传见,韦小宝收了礼物,随口敷衍几句,打发他们 走了,想起来到云南之後,结义兄长杨溢之却未见过,便差人去告知吴应熊,请杨溢之过 来一见。 过了一个多时辰,吴应熊亲自来见,说道:「韦都统,父王派了那姓杨的出外公干未回, 不能来伺候都统。」韦小宝好生失望,道:「不知他去了何处?几时可以回来?」吴应熊脸 色微变,道:「他………他去了西藏,路途遥远,这一次………这一次韦都统恐怕见他不着了?」 韦小宝见他语中似有支吾之意,心想:「你说话不尽不实,在捣甚麽鬼?」问道:「不知杨 兄去西藏办甚麽要事?去了多久?」吴应熊道:「也不是甚麽要紧大事。西藏的喇嘛差人送 了礼来,父王便命杨溢之送了回礼去。还是前几天走的。」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这可 不巧得很了。」 送走吴应熊後,越想越觉这件事中间有些古怪,怎麽迟不走,早不到,自己刚到云南,吴 三桂便派了杨溢之出门,倒似是故意不让他跟自己相见。但吴应熊既这麽说,却也无可如 何。当下叫了赵齐贤和张康年二入来,命他们去和吴三桂父子手下的侍卫们去喝酒赌钱, 设法打探杨溢之的消息。 这晚他和公主相见,说起完婚之期已定了下月十六。公主道:「我限你在婚期之前杀了吴 应熊这小子,否则的话,我在拜堂之时大叫大嚷,说甚么也不嫁他。」韦小宝心情本已不 佳,听他这么说,更是怒火上冲,一跺脚便出了房门,公主抢上拉住他手,被他重重一甩 ,出房去了。公主大哭大叫,他只当没听见。 坐下半晌,甚感无聊,叫了十几名侍卫来掷骰子赌钱,这才心情畅快。赌到半夜,赵齐贤 和张康年走进房来。韦小宝手中拿了一把骰子,还没掷下去,见到二人、笑道:「现下是 霉庄,要下注乘早。」赵齐贤道:「总管吩咐的事,查到了一些消息。」韦小宝道:「好 !」一把骰子掷下去,吃了天门,赔了上门下门,拉了二人的手,来到厢房中,问道:「 怎么?」 赵齐贤道:「回总管的话,那杨溢之果然没有去西藏。原来是犯了事,给平西王关起来了 。」韦小宝皱眉道:「犯了甚麽事?」赵齐贤道:「属下跟王府的侍卫们喝酒,说起识得这 个姓杨的,想请他来一起喝酒赌钱。一名侍卫说:『找杨溢之吗?得去黑坎子。』我问他黑 坎子在那里,旁的侍卫骂他胡说八道,爱说笑话,叫我别信他的。」 韦小宝沉吟道:「黑坎子?」赵齐贤道:「我们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跟他们喝了一会子酒, 就分手了。回到这裏,向人一问,原来黑坎子是大监狱的所在,才知杨溢之是给平西王关 了。到底他犯了甚麽罪,我们生怕引起疑心,没敢多问。」韦小宝道:「黑坎子是在甚麽 地方?」赵齐贤道:「在五华宫西南约摸五里地。」韦小宝点头道:「是了,两位大哥辛苦 ,你们到外面玩玩去罢,代我做庄。」赵张二人大喜,迳去赌钱。二人知道他做庄输了算 他的,赢了有红分,那是大大有好处的差使。 韦小宝这人偷抢拐骗,喜赌好色,吹牛拍马,贪污杀人,甚么事都干,却有一件好处,对 待朋友极有义气,一听得杨溢之被吴三桂抓了起来,登时闷闷不乐,公主房中固然不去, 赌钱的兴致也即无影无踪,心想:「杨大哥定是犯了大事,否则吴应熊不会骗我说派他去 了西藏。若非大罪,他吴氏父子定会冲着我的面子,放了他出来。吴应熊已经撒了谎,我 若再去说情,他们一定死赖到底,多半还会立刻杀了他,毁尸灭迹,从此死无对证。要救 他出来,只有硬干。吴三桂就算怪责,老子也不怕他。谅他也不敢跟我翻脸。」 当下把风际中、马彦超、钱老本、玄贞道人、徐天川等天地会群雄请来,告知此事,筹商 如何救人。玄贞道人道:「韦香主,这件事咱们干了。能救得出这位杨大哥,那是最好。 就算救不出,吴三桂知道你向他动了手,定然以为你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是将他吓了半死 ,便逼得他早日造反。」 韦小宝道:「正是如此,就怕他立刻造反,咱们一古脑儿给他抓了起来,大夥儿在黑坎子 大监狱裏赌钱,那可不妙了。」玄贞道人道:「一见情势不对,大家快马加鞭就是。」韦 小宝道:「你们去设法救人,同时把吴应熊这小子请了来,扣在这裏,做个抵押,教吴三 桂不敢胡来。」钱老本道:「韦香主这着棋极是高明。咱们明天先去察看了黑坎子的地势 ,然後扮着吴三桂手下的亲随,冲进狱去提人。」: 当晚商定了刦狱救人的方策。次日午後,韦小宝命人去请吴应熊来赴宴,商议婚事。安阜 园大厅中正在丝竹齐奏、酒肉纷呈之际,天地会群雄已穿起平西王府亲随的服色,闯入了 黑坎子大监狱中。韦小宝早已吩咐带来的骁骑营和御前侍卫,将安阜园前後严密把守,监 视了吴应熊带来的卫队。他和吴应熊一面饮酒,一面观赏戏班子做戏。这时所演的是一出 昆曲「锺馗嫁妹」,五个小鬼翻筋斗、钻枱子,演出诸般武功,甚是热闹。韦小宝看得连 连叫好,吩咐赏银子,便在这时,有人走到他身後,悄悄拉了拉他衣袖。韦小宝回头一看 ,却是马彦超,但见他缓缓点了头,知已得手,心中大喜,向吴应熊道:「小王爷,你请 宽坐,我要去撤一泡尿。」吴应熊心想:「这不学无术之徒,说话如此粗俗。」笑道:「 都统请便。」韦小宝来到後堂,见天地会群雄一个不少,喜道:「很好,很好,众兄弟都 没损伤,人救出来了麽?」见各人脸色郑重,料想另有别情。马彦超恨恨的道:「吴三桂这 奸贼下手好毒 !」 韦小宝道:「怎么?」马彦超和徐天川转身出去,拾进毡毯裹着的一个人来。但见毡毯上尽 是鲜血,韦小宝一惊之下,抢上前去,见毡毯中裹着的正是杨滥之。 但见他双目紧闭,脸上更无半分血色,韦小宝叫道:「杨大哥,是我兄弟救你来了。」杨 溢之微微点头,也不知是否听见。韦小宝道:「大哥,你受了伤麽?」徐大川轻轻揭开毡毯 ,韦小宝「啊」的一声惊呼,退後两步,身子一晃,险些摔倒,钱老本忙伸手扶住。原来 杨溢之双手双脚都已被斩去,只剩下一个身躯。徐天川低声道:「他舌头也被割去了,眼 睛也挖出了。」 第八五回迫问真象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所见过惨事甚多,亲手杀过的人也不算少,但眼前这般惨状 ,却是从所未见,心情激动之下,不由得放声大哭。他和杨溢之本来并无多大交情,只不 过言谈投机,但既会结为金兰兄弟,便存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之心,别瞧他平日信口开 河,师父皇帝,人人都骗,可是对待朋友却是极不含糊,这时见到杨溢之四肢俱斩的模样 ,不禁悲愤难当,一伸手拔出匕首,叫道:「我去把吴应熊的手脚也都斩了。」 风际中一把拉住他手臂,道:「从长计议。」此人说话不多,但言必有中,韦小宝向来对 他忌悍三分,当即定了定神,道:「风大哥之言有理。」这时徐天川已将毡毯盖上,说道 :「原来此事果然跟咱们有关。吴三桂怪这位杨大哥跟韦香主结交,说他背叛旧主,投靠 朝廷,所以整治得他死不死,活不活,好让他手下的将领,没一人敢起反叛之心。」 韦小宝垂泪道:「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死乌龟,杨大哥跟我交朋友,又没背叛他。这大汉奸 自己存心不良,瞎起疑心。杨大哥这等模样,便是这大汉奸造反的证据。就算杨大哥真的 投靠朝廷,又有甚麽不对了?」钱老本道:「正是。韦香主把杨大哥带去北京,向小皇帝告 上一状。」韦小宝问徐天川道:「吴三桂下这毒手,是为了怪杨大哥跟我结交,徐大哥怎 麽得知?」徐天川转身出外,提进一个人来,重重往地下一掷。这人身穿七品官的服色,白 白胖胖,爬在地下,一动不动。徐天川道:「韦香主,这家伙你是久闻大名,却从来没见 过,他便是杨一峯。」韦小宝道:「啊哈,原来是杨老兄,你在北京城裏大胆放肆,後来 给吴应熊打断了狗腿,怎麽又在这裏了 ?」徐天川道:「当真是寃家路狭,这家伙原来是 黑坎子大监的典狱官。他便是变了灰,老子也认他得出。我们扮了吴三桂的亲随去监狱提 人,这家伙神气活现,又说要公事,又说要平西王的手谕。他妈的,他自己这条狗命便是 平西王的手谕。」韦小宝点头道:「那倒巧得很,遇上这家伙,救人便容易得很了。」料 想群雄将刀子架在他头颈裏,兵不血刃,便提了人出来,「八臂猿猴」反正手臂多,顺手 牵羊,将他也抓了来。徐天川道:「杨大哥得罪吴三桂的事,就是他老兄向我告的密。」 杨一峯听到「告密」二字,忙道:「是………是你老人家………老人家逼我说的,我………我可万万 不敢泄漏平西亲王的机密。」 韦小宝一脚踢去,登时踢下了他三颗门牙,说道:「我去稳住吴应熊,防他起疑,各位仔 细盘问这家伙,他若是不说,也把他两只手、两只脚割下来便是。」杨一峯满口鲜血,忙 道:「我说,我说。」他知这夥人行事无法无天,想起杨溢之的惨状,险些便欲晕去。韦 小宝走到杨溢之身前,又叫:「杨大哥!」 杨溢之听到叫声,突然想要坐起,上身一抬,终於又向后摔倒。群雄见到他的惨状,都感 愤慨。此人为汉奸作走狗,本来也不值得如何可惜,然而吴三桂父子对於忠心部属竟也下 此毒手,则心肠之险恶,可想而知。 韦小宝拭乾了眼泪,定了定神,哈哈大笑,走到厅上,说道:「当真有趣。」只见席前的 戏子站着呆呆的不动,一见韦小宝到来,锣鼓响起,扮演「锺馗嫁妹」的众戏子又都演了 起来。原来他一进内,吴应熊就吩咐停演,直等他回出,这才接继下去,好让他中间不致 漏看一段。韦小宝向吴应熊致欢,说道公主听说额驸在此饮酒,叫了他进去,细问额驸的 面貌性情,又打听额驸平日爱穿甚麽衣服,爱吃甚麽食物,问了许久,累得他在厅上久候 。吴应熊大喜,连说不妨。 吴应熊辞去後,韦小宝回到厢房中,不见天地会群雄,一问之下,原来又都出去了,心下 奇怪,不知他们又去干甚么,直等到深夜,群雄才归,却又捉了一个人来。原来徐天川等 逼问杨一峯的口供,得知吴三桂所以如此折磨杨溢之,一来固是疑心他和韦小宝结交,有 背叛吴藩之意,二来却还和蒙古王子葛尔丹有关。这葛尔丹和吴三桂近年来交往甚是亲热 ,不断来来去去的互送礼物,最近他又派了使者,携带礼物到昆明来。这使者名叫罕帖摩 ,跟吴三桂长谈了数日,不知如何,竟给杨溢之得悉了内情,似乎向吴三桂进言,致触其 怒。杨一峯官小职卑,不知其详,只是从吴三桂卫士的口中听得了几句,在天地会群雄拷 打之下,不敢隐瞒,尽其所知的都说了出来。 群雄一商议,一不做,二不休,素性假扮吴三桂的亲随到底,又去将那蒙古使者罕帖摩捉 了来。韦小宝在少林寺中曾见过葛尔丹,这人骄傲横蛮,曾令部属向他施发金镖,若不是 有宝衣护身,早巳命丧镖下,心想他的使者也决非好人,眼见那罕帖摩约摸五十来岁年纪 ,生着一部淡黄胡子,目光闪烁不定,显然颇为狡狯。 韦小宝道:「领他去瞧瞧杨大哥。」马彦超答应了,推着他去隣房,只听得罕帖摩一声大 叫,语音中充满了恐惧,自是见到杨溢之的模样後吓得魂不附体。马彦超带了他回来,但 见他脸上已全无血色,身子不断的发抖。韦小宝道:「刚才那个人你见到了?」罕帖摩点点 头。韦小宝道:「我有话问那个人,他回答时不尽不实,说了几句谎话。我向来有个规矩 的,有谁跟我说一句谎,我割了他一条腿,说两句谎,割两条腿,这个人说了几句谎啊?」 马彦超道:「说了七句。」韦小宝摇头道:「唉,这人说谎太多,只好将他两只手、两颗 眼珠子,一条舌头,一古脑儿都报销啦。」拔了匕首出来,俯身轻轻一划,已将一条木櫈 腿儿割了下来,拿在手中玩弄,笑道:「我这把刀割人手脚,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你要不 要试一试?」 罕帖摩道:「大………大人有甚么话请问,小人………小人………小人不敢有半句隐………隐瞒。」韦 小宝道:「很好。平西亲王要我问你,你跟王爷说的话,到底是真为伪,有何虚言?」罕 帖摩道:「大人明鉴,小人………小人怎敢瞒骗王爷?的的确确并无虚言。」韦小宝摇头道: 「王爷可不相信,他说你们蒙古人狡猾得很,说过的话,常常不算数,最爱赖帐。」 罕帖摩脸上登时现出又骄傲又愤怒的神色,说道:「我们是成吉斯汗的子孙,向来说一是 一,说二是二………」韦小宝点头道:「不错,说三是三,说四是四。」罕帖摩一惊,他汉话 虽说得十分流利,但各种土话成语,却所知有限,不知韦小宝这两句话乃是贫嘴贫舌的取 笑,只道另有所指,一时无从回答。韦小宝脸一沉,说道:「你可知道我是甚麽人?」罕帖 摩道:「不知。」韦小宝道:「你猜猜看。」 罕帖摩见这安阜园建构宏丽,韦小宝年纪虽轻,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黄马褂,头戴红宝 石顶子双眼孔雀翎,乃是朝中的显贵大宫。要知骁骑营副都统虽是二品武官,但他已封为 子爵,服色和一品武官相同,赐穿黄马褂,更是特异的尊荣。这罕帖摩心思甚是灵活,寻 思:「你小小年纪,做到这样的大官,自是靠了父亲的福荫。昆明城中,除了平西亲王之 外,谁能有这般声势?平西王属下的亲随又对你如此恭谨,是了,定是如此。」当下恭恭敬 敬的道:「小人有跟无珠,原来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 此言一出,韦小宝登时一愕,駡道:「他妈的,你说甚麽?」心道:「你说我是大汉奸老乌 龟的儿子,老子不成了小汉奸小乌龟?」随即哈哈一笑,道:「你果然聪明无比,难怪葛尔 丹王子派你来干这等大事。你们王子,跟我交情也是很不错的。」说了葛尔丹的相貌服饰 ,毫无错误,又道:「那日我和你家王子讲论武功,他使的这几下招式,当真了得。」於 是便将葛尔丹在少林寺中所使的招式,比划了几下。罕帖摩大喜,当即请了个安,道:「 小王爷跟我家王子是至交好友,大家原来是一家人。」韦小宝道:「你家王子安好?他近 来可和西藏的昌齐喇嘛在一起吗 ?「罕帖摩道:「昌齐喇嘛刻下正在我们王府裏作客。」 韦小宝点点头道:「这就是了。」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有一位爱穿藏色衫子的汉人姑 娘,名叫阿琪,也在你们王府吗?」罕帖摩睁大了眼睛,满脸又惊又喜之色,道:「原……… 原来小王爷连这………这件事也知道了,果然………果然了………了不起。」韦小宝随口一猜,居然 猜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你家王子甚麽也不瞒我,阿琪姑娘是你家王子的相好 ,他的师妹阿珂姑娘,就是我的相好。咱们还不算是一家人吗?哈哈,哈哈!」两人相对大 笑,更无隔阂。 韦小宝道:「父王派我来好好问你,到底你跟父王所说的那番话,是否当真诚心诚意,别 无其他阴谋?」罕帖摩道:「小王爷,你跟我家王子有这等交情,怎么还会有疑心?」韦小 宝道:「父王言道,一个人若是说谎,第一次说的眼第二次再说,总有一些不同。这件事 实在牵涉重大,一个不小心,大家全搅得灰头土脸,狼狈之至,所以要你从头至尾再跟我 说一遍,且看两番言语之中,有甚么不接笋的地方。罕帖摩老兄,不是我信不过你家王子 ,不过跟你却是初次相识,不明白你的为人,所以非得仔细盘问不可,得罪莫怪。」罕帖 摩道:「那也是应当的。这件事若是泄漏了风声,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平西王做事把细, 在理之至。请小王爷回禀平爷,咱们四家结盟之後,一起出兵,四分天下,中原江山,准 定由王爷一人独得,其余三家决不眼红,另生变卦。」 韦小宝听他说四家起兵,共分天下,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却不知是那四家?若是问他 ,显得我一无所知,不免泄了底。」笑吟吟的道:「这件事我跟你家王子也商量过几次。 只是事成之後,这天下如何分法,谈来谈去总是说不拢。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么说?」罕帖 摩道:「我家王子言道,他决不是有心多占便宜,不过联络罗刹国出兵,却是他………」 韦小宝一听到「罗刹国出兵」五字,心心一凛,只听罕帖摩续道:「……是我家王子费了千 辛万苦,才说成的。罗刹国火器厉害无比,枪炮轰了出来,清兵万难抵挡。所以罗刹国一 答应出兵,那是大事定矣。平西王做了中国大皇帝,小王爷就是亲王贝勒了。」 原来罗刹国就是俄罗斯,该国国人黄发碧眼,形貌特异,中国人视之若鬼,「罗刹」是佛 经中恶鬼之意,所以当时称之罗刹国。顺治年间,罗刹国的哥萨克骑兵曾和清兵数度交锋 ,虽都被清兵击退,清兵却也损伤甚重。韦小宝不懂国家大事,然在皇宫之中,却也听人 说过罗刹国兵将残暴凶悍,火器凌厉难当,这时听罕帖摩说罗刹国也要出兵,心想:「乖 乖不得了,吴三桂卖国成性,又要去勾结罗刹国了,可得赶紧奏知小皇帝,想法子抵挡罗 刹国的枪炮火器。」 罕帖摩见他沉吟不语,脸有不愉之色,道:「不知小王爷有何指教?」韦小宝站起身来,说 道:「他妈的,我有甚麽指教?父王做了皇帝,将来我哥哥承继皇位,我做个亲王贝勒,又 有甚麽好了?」罕帖摩恍然大悟,走近他身边,低声道:「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爷交好,小人 回去跟王子说明小王爷这番意思,成了大事之後,我们蒙古和罗刹国,再加上西藏的活佛 ,三家力保小王爷。那么………那么………小王爷又何必担心?」韦小宝心道:「原来四家起兵 的四家,是蒙古、西藏、罗刹国,再加上吴三桂。」当下脸现喜容,道:「倘若你们三家 真的出力,我大权在手,自然重重报答,决计忘不了你老兄的好处。」随手从身边抽出一 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他,道:「这个你先拿去零花吧。」罕帖摩见他出手如此豪 阔,大喜过望,当即拜谢,心中本来就有一分半分怀疑的,此刻也是清除得乾乾净净了, 料定这位小王爷是要跟他哥哥吴应熊争皇帝做,正好从中上下其手,大捞一笔。 韦小宝道:「你家王子说事成之後,天下如何分法?」罕帖摩道:「,中原的花花江山,自 然都是你吴家的。西川和清海归西藏活佛。天山南北路和内蒙东四盟、西二盟、察哈尔、 热河、绥远城都归我们蒙古。」韦小宝道:「这地面可大得很哪!」他本不知这些地方的大 小,但听罕帖摩说了许多地名,料想决计不小。罕帖摩微微一笑,道:「我们蒙古为王爷 出的力气,可也大得紧哪。」韦小宝点点头,道:「罗刹国呢?」罕帖摩道:「罗刹国大皇 帝说,罗刹国和王爷的辖地,以山海关为界,他们决不踏进关内一步。山海关之外,本来 都是满洲鞑子的地界,罗刹国只占满洲人的,决不占中国的一寸土地。」 韦小宝道:「如此说来,倒也算公平。你家王子预定几时起事?」罕帖摩道:「这件大事王 爷是主,其余三家只是呼应夹攻,自然一切全凭王爷的主意。」 韦小宝道:「父王要的的确确知道,我们一起出兵,你们三家如何呼应?」罕帖摩道:「这 一节请王爷不必担心。王爷大军一出云贵,我们蒙古精兵就从西而东、罗刹国的哥萨克精 骑和火枪队自北而南,两路夹攻北京,西藏活佛的藏兵立刻攻掠川边,而神龙教的奇兵……… 」韦小宝「啊」的一声,双手一拍大腿道:「神龙教的事,你………你们也知道了?洪教主他 ………他怎么说?」他听到神龙教竟然也和这项大阴谋有关,心下震荡,说话声音也发颤了。 罕帖摩见他神色有异,问道:「神龙教的事,王爷跟小王爷说过吗?」韦小宝哈哈一笑,道 :「怎麽没说过?我跟洪教主、洪夫人长谈过两次,教中的五龙使我也都见到了。我只道你 们王子不知这件事。」罕帖摩微微一笑,道:「神龙教洪教主既受罗刹国大皇帝的敕封, 罗刹国一出兵,神龙教自然非响应不可。将来中国所有沿海岛屿,包括台湾和海南岛,那 都是神龙教的辖地了。再加上福建耿精忠、广东尚可喜、广西孔四贞,大家都会响应的。 只须王爷登高一呼,东南西北一齐动手,这满清的天下还不是王爷的吗?」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心中却在暗叫:「糟糕,糟糕!」他毕境年纪幼 小,平常事情撒几句谎,半点不露破绽,一遇上这国家大事,不禁为小皇帝暗暗担忧,这 「妙极,妙极」四个字,说来殊无欢愉之意。罕帖摩甚是精明,瞧出他另有心事,说道: 「小王爷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寻常,对小人又是这样厚待,小人实是粉身难报。小王爷有 何为难之处,不妨明言,小人若有得能效劳之处,万死不辞。」韦小宝道:「我是在想, 大家东分一块,西分一块。将来我如做成了皇帝,所管的土地未免七零八落,那可差劲之 至了。」 罕帖摩心想:「原来你担心这个,倒也有理。」低声道:「小王爷明鉴,大事一成之後, 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贞他们一夥人,一个个除掉就是。那时候如要我们蒙古出兵相助, 自然也义不容辞。」韦小宝喜道:「多谢,多谢。这一句话。可得给我带到你们王子耳中 ,你是葛尔丹殿下的心腹亲信,你答应过的话,就跟他王子殿下亲口答应一般无异。」罕 帖摩微感为难,但想那是将来之事,眼前不妨胡乱答应,於是一拍胸膛,说道:「小人定 为小王爷尽心竭力,决不有负。」 韦小宝又再盘问良久,实在问不出甚麽了,便道:「你在这裏休息,我去回报父王。」低 声道:「咱们说话,你若是泄漏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连父王也救我不得 。」蒙古部旅中兄弟争位、自相残杀之事罕帖摩见得多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当即屈膝 跪倒,指天立誓。 韦小宝走出房来,吩咐风际中和徐天川严密看守,决不能让这人走了,然後去看望杨溢之 ,一推开房门,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他的半截身子滚在地下。忙抢上前去,见他圆睁双眼 ,一动不动,已然死去,床上的白被单上写着几个大血字。韦小宝只识得一个「三」字, 一个「桂」字,转头问道:「是甚麽字?」马彦超道:「是『吴三桂造反卖国』七字。」韦 小宝叹了口气,道:「杨大哥临死时用断臂写的。」马彦超黯然道:「正是。」 韦小宝当下召集天地会群雄,将罕帖摩的言语说了。群雄无不愤慨,痛骂吴三桂做了一次 汉奸之後,又想做第二次。玄贞道人咬牙切齿,突然解开衣襟,说道:「各位请看!」只见 他胸口有个面盆大的疤痕,皮皱骨凸,极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长的刀伤。众人 和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曾负此重伤,一见之下,无不骇然。玄贞道人道:「这便是罗刹 国鬼子的炮火所伤。」韦小宝道:「道长和罗刹人交过手?」 玄贞道人神色惨然,说道:「我父亲、伯叔、兄长九人,尽数死於罗刹人之手,贫道出家 ,也是为此。」当下略述经过。原来他家祖传做皮货的意,在张家口开设「福昌皮货行, 是家百年老店。这一年他伯父和父亲带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购银狐、紫貂等贵重皮货 ,途中遇上了罗刹人,觊觎他们的金银货物,出手抢刦。他家皮货行本雇有三名镳师随同 保护,但罗刹人火器厉害,开枪轰击,三名镳师登时殒命,父兄伯叔也均死於马刀之下, 玄贞肩头中刀,胸口被火药炸伤,晕倒在血泊之中,罗刹人以为他已死,抢了金银货物便 去,玄贞醒转後在山林杠挣扎了几个月,这才伤愈。经此一塲大祸,家业荡然,皮货行也 即倒闭,他心灰意懒之下,出家做了道人。国变後入了天地会,但想起罗刹人火器的凌厉 ,虽然事隔二十余年,半夜裏仍是时时突发噩梦,大呼惊醒。 马彦超道:「罗刹人最历害的是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们。」玄贞摇头道: 「火器一发,当真如雷轰电闪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是闪避不及,抵挡不了。」徐天 川道:「罗刹人要和吴三桂联手,抢夺鞑子的江山,咱们正好袖手旁观,让他们打个天翻 地覆。咱们渔翁得利,乘机便可规复大明的江山。」玄贞道:「就怕前门拒虎,後阿进狼 ,罗刹人比之满洲鞑子还要凶狠十倍,他们打垮了满清之後,决不能以山海关为界,定要 进关来占我天下。」徐天川道:「难道咱们反去帮满洲鞑子?」 群雄议论纷纷,韦小宝自然决意相助康熙,却也不敢公然说出口来,说道:「这件事现下 不忙决定。咱们刦了杨大哥,捉了罕帖摩和杨一峰,转眼便会给吴三桂知道,那便如何对 付?」众人沉吟筹思,有的说立刻跟他翻脸动手,有的说不如连夜逃去。韦小宝道:「这老 乌龟手下兵马众多,打是打不过的,云贵地方这样大,十天半月之间,也逃不出他的手掌 。嗯,这样吧,各位把杨一峯这狗官,连同杨大哥的尸体,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狱去。」群 雄一怔,都道:「送回去?」 第八六回计盗经书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正是。咱们只消吓一吓杨一峯这狗贼,我看他多半不敢声张。他若是禀报上 去,自己脱不了关系。杨大哥反正死了,留着他的尸体也是无用。」群雄江湖上的阅历虽 富,但对做官人的心性,却远不及韦小宝所知的透澈,均觉这一着棋太过行险,这种刦狱 擒官的大事,杨一峯岂有不向上司呈报之理? 玄贞道人踌躇道:「我瞧杨一峯这狗官胆小之极,只怕………只怕这件大事,不敢不报。」韦 小宝笑道:「倒不是怕他胆小,却怕他愚蠢无用,不会做官。官场之中,有言道是瞒上不 瞒下,天大的事情,只清遮掩得过去,谁也不会故意把黑锅儿拉到自己头上来。好吧,你 们把这狗官带来,待我点醒他几句。」 马彦超转身出去,把杨一峯提了来,放在地下。他又挨打,又吃惊,早已面无人色。韦小 宝笑道:「杨老哥,你可辛苦了。」杨一峯道:「不………不敢。」韦小宝笑道:「杨老哥很 够朋友,把平西王的机密大事,一五一十的都跟我们说了,丝毫没有隐瞒。这样吧,交情 还交情,我们就放你回去。老哥泄漏了平西王机密的事,我们决不跟人提起。江湖上好汉 子,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你老哥若是自己喜欢宣扬出去,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对,那是你 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 杨一峯全身发抖,道:「小………小人便有天………天大的胆子,也………也是不敢。」韦小宝道: 「很好,众位兄弟,你们护送杨大人回衙门办事。那个囚犯的尸身,也给送回去,免得上 头查问起来,杨大人难以交代。」群雄齐声答应。杨一峯又惊又喜,又是胡涂,给群雄拥 了出去。 此後数日之中,天地会群雄都是提心吊胆,唯恐杨一峯向吴三桂禀报,平西主麾下的大队 人马向安阜园杀将进来,但居然一无动静,也不知是吴三桂老奸巨猾,要待谋定而後动, 还是韦小宝所料不错,杨一峯果然不敢举报。群雄心下均感不安,连日聚议。韦小宝道: 「这样吧,我去拜访吴三桂,探探他的口风。」徐天川道:「就怕他扣留了香主,不放你 回来,那就糟了。」韦小宝笑道:「咱们都在他掌握之中,老乌龟如要捉我,我也逃不了 。」当下点了骁骑营官兵和御前侍卫,到平西王府来。 吴三桂亲自出迎,笑吟吟的携着韦小宝的手,和他一齐走道府裏,笑道:「韦都统有什么 意思,传了小儿去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劳动你大驾?」韦小宝道:「啊哟,王爷可说得太 客气了,小将官卑职小,跟额驸差着老大一截。王爷这麽说,可拆杀小将了。」吴三桂道 :「韦都统是皇上身边最宠幸的爱将,前程远大,无可限量,将来就算到这王府中做王爷 ,那也是毫不希奇的。」韦小宝吓了一跳,不由得脸上变色,停步说道:「王爷这句话可 不大对了。」吴三桂笑道:「怎麽不对?韦都统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已贵为副都统、钦差 大臣,爵位封到子爵。从子爵到伯爵、侯爵、公爵、王爵,再到亲王,也不过是十几二十 年的事而已,哈哈,哈哈。」韦小宝摇头道:「王爷,这次出京来,皇上曾说道:『你叫 吴三桂好好做官,将来这个平西亲王,就是我妹壻吴应熊的;吴应熊死後,这亲王就是我 外甥的;外甥死了,就是我外甥的儿子的。总而言之,这平西亲王,让吴家一直做下去吧 。』王爷,皇上这番话,可说得恳切之至哪。」 吴三桂心中一喜,道:「皇上真的这样说了 ?」韦小宝道:「那还能骗你麽?不过皇上吩咐 ,这番话可不忙跟你说,要我仔细瞧瞧,倘若王爷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这些话就跟你 说了,否则的话,嘿嘿,岂不是变成万岁爷说话不算数 ?那个一言既出,死马能追?」吴三 桂哼了一声,-道:「韦都绕今日跟我说这番话,那麽当我是忠臣了?」韦小宝道:「可不 是麽?王爷若不是忠臣,天下也就没那个人是忠臣了。所以哪,倘若韦小宝将不真有那一天 ,能如王爷金口,也封到什么征东王、扫北王、定南王,在这裏云南的平西王府,哈哈, 我一辈子是客人,永远挨不到做主人的份儿。」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向内行去。吴三桂给他一番言语说得很是高兴,拉着手,道:「来来 ,咱们到我内书房坐坐。」穿过两处庭园,来到内书房中。 这间屋子虽说是书房,居中却挂满了刀枪剑戟,并没什麽书架书本,居中一张太师椅,上 铺虎皮。寻常虎皮必是黄章黑纹,这一张虎皮却是白章黑纹,甚是奇特。韦小宝道:「啊 哟,王爷,这张白老虎皮,那可名贵得紧了,小将在皇宫之中,可也从来没有见过,今日 是大开眼界。」吴三桂大是得意,道:「这是当年我镇守山海关,在宁远附近打猎打到的 。这种白老虎,叫做『驺虞』,极是少见,得到的大吉大利。」韦小宝道:「王爷天天在 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升官发财,永远没有尽头,啧啧啧,真是了不起。」 只见虎皮椅旁有两座大理石屏风,都有五六尺高,石上山水木石,便如是画出来一般。一 座屏风上生有一峯。山峰上似乎有只黄莺,水边则有一虎,顾盼生姿。韦小宝赞道:「这 两座屏风,那也是大大的宝物了。我在皇宫之中,可也没有见过。王爷,我听人说,老天 爷生就这种图画,落在谁的手裏,这是有兆头的。」吴三桂微笑道:「这两座屏风不知有 什么兆头?」韦小宝道:「依我看哪,这座屏风中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黄莺儿,只会叽叽喳喳 的叫,没什么用,下面却是一只大老虎,威风凛凛,厉害得很。这只大老虎,那自然是王 爷了。」 吴三桂心中-乐,随即心想:「他说这只小黄莺儿站在高处,只会叽叽喳喳的叫,不管什么 用,岂不是说的就是小皇帝?他这几句话,是试我来么?」问道:「这只小黄莺儿,不知指 的又是什么?」韦小宝笑道:「王爷以为是什么?」吴三桂摇头道:「我不知道,要请韦都 统指教。」韦小宝微微一笑,指着另一座屏风,道:「这裏在山有水,那是万里江山了, 哈哈,好兆头,好兆头。」吴三桂心中怦怦乱跳,待要相问,终究不敢,一时之间只觉唇 乾舌燥。韦小宝一瞥眼间,忽见书桌上放着一部经书,正是他见之已熟的「四十二章经」 ,登是心中怦的一跳,寻思:「这八部经书,果然是在老乌龟这裏,妙极妙极!」当下眼 角儿再也不向经书瞥去,瞧着墙上的刀枪,笑道:「王爷,你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书房 之中也摆满了兵器。不瞒你说,小将一字不识,一听到『书房』两字,头就大了,想不到 你这书房却这等高明,当真佩服之至。」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这些兵器,每一件都 有来历。小王挂在这裏,也只是念旧之意。」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想是王爷当年东西扫荡,南征北战,立下大大的汗马功劳,这些 兵器,都是王爷阵上用过的了。」吴三桂捻须微笑。道:「正是。本藩一生大小数百战, 出死入生,这个王位,那是拼命拼得来的。」言下之意,似是说可不像你这小娃娃,只不 过得到皇帝宠幸,就能升宫封爵。韦小宝点头称是,说道:「当年王爷镇守山海关,不知 用的是那一件兵器?立的是那一件大功?」 · 吴三桂倏地变色,要知镇守山海关,乃是与满洲人打仗,立的功劳越大,杀的满洲人越多 ,韦小宝问这一句话,那显是讥刺他做了汉奸,一时之间,双手微微发抖,忍不住便要发 作。韦小宝又道:「听说明朝的永历皇帝,给王爷从云南一直追到缅甸,终於捉到,给王 爷用弓弦绞死………」说着指着墙上的一张长弓,道:「不知用的是不是这张弓?」 害死永历皇帝之事,当时吴三桂是为了决意效忠清室,更无贰心,在他的内心,毕竟深以 为耻,此事在王府之中,谁也不敢提起,不料韦小宝竟然当面直揭他的疮疤,一时胸中狂 怒不可抑制,历声道:「韦都统今日一再出言讥刺,不知是何用意?」韦小宝愕然道:「没 有啊!小将怎敢讥剌王爷?小将在北京之时,听得宫中朝中大家都说,王爷连明朝的皇帝也 绞死了,对我大清可忠心得紧哪。听说王爷绞死永历皇帝之时,是亲自下的手,弓弦吱吱 吱的绞紧,永历皇帝唉唉唉的呻吟,王爷就哈哈大笑,很好,很好,忠心得很哪!」吴三 桂霍地站起,便欲发作,随即转念:「谅这小孩童,能有多大胆子,竟敢冲撞於我,定是 小昏君授意於他,命他试我,又或是朝中的对头,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好抓住我的把柄 。」 他老奸巨猾,立即收起怒色,笑吟吟的道:「本藩汗马功劳甚麽的,都是不值一笑,倒是 对皇上忠心耿耿,那才算是我的一点长处。小兄弟,你想做征东王,扫北王,可得学一学 老哥哥这一份对皇上的忠心。」韦小宝道:「是,是!那是非学不可的,就可惜小将晚生 了几十年。明朝的皇帝都给王爷杀光了,倒教小将没有下手的地方。」吴三桂肚裏暗骂: 「总有一日,你落在我的手中,将你千刀万剐!」笑道:「韦都统要待立功,何愁没有几会 。」韦小宝笑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好了!」 · · 吴三桂心中一凛,问道:「那为甚么?」韦小宝道:「有人造反,皇上派我出征,小将就学 王爷一般,拼命厮杀一番,捉住了反贼,就可列地封王了。」吴三桂正色道:「韦兄弟, 这种言语,可是乱说不得的。方今圣天子在位,海内归心,人人拥戴,又有谁会造反?」韦 小宝道:「依王爷说,是没有人造反的?」 吴三桂又是一怔,道:「若说一定没有人造反,自然也未必尽然。前明余逆,或是各地不 轨之徒,妄自作乱,只怕也是有的。」韦小宝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不是圣天子在位 了?」吴三桂嘿嘿嘿的乾笑了几声,道:「你这位小兄弟说话有趣得紧。」 原来韦小宝见到书案上的一部四十二章经後,便想以言语激怒吴三桂,令他大怒之下,拂 袖而出,自己便可乘机盗经。不料吴三桂城府甚深,虽然发作了一下,但随即忍住,竟不 中他计。 韦小宝眼见吴三桂竟不受激,这部经书伸手即可拿到,却是始终没机会伸手,当下便即改 口,尽说些吴三桂听了十分受用的言语。他嘴裏大拍马屁,心下却在急转念头,如何能将 这部经书盗了出去,寻思:「倘若我假传圣旨,说道皇上要这部经书,谅来老乌龟也不敢 不献。何况皇上确是要得经书,曾吩咐我来云南时乘机查察,我要老乌龟缴书,也不算是 假传圣旨。就怕老乌龟一口答应,却暗做手脚,就像康亲王那样,另外假造一部西贝货来 敷衍皇帝。」 一想到假造经书,登时便有了主意,突然低声道:「王爷,皇上有一道密旨。」吴三桂一 惊,立即站起,道:「奴才恭聆圣旨。」韦小宝拉住他手,说道:「不忙,不忙,我先把 这前因後果说给你听。」吴三桂道:「是,是。」却不坐下。韦小宝道:「皇上明知你是 大清忠臣,却一再吩咐我来查明你是忠是奸,王爷可知是甚麽用意?」吴三桂搔了搔头,道 :「这个我可就不明白了。」 韦小宝道:「原来皇上有一件大事,要差你去办,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你肯不肯尽心 。将建宁公主下嫁给你世子,原是有………有那个………」吴三桂道:「有勉励之意?」韦小宝道 :「是了,皇上说过有勉励之意,我学问太差,这句话说不上来了。」吴三桂道:「皇上 有何差遣,奴才自当尽心竭力,効犬马之劳。但不知皇上吩咐奴才去办甚麽事。」韦小宝 道:「这件事哪,关涉大得很。明天这时候,请王爷在府中等侯,小将再来传皇上密旨。 」吴三桂道:「是,是。皇上有旨,奴才到安阜园来恭接便是。」韦小宝低声道:「安阜 园中耳目众多,还是这样比较稳妥。」吴三桂不知他故弄玄虚,当下恭恭敬敬的将他送了 出去。 次日韦小宝依时又来,两人再到内书房中。韦小宝道:「王爷,我说的这件事,关连可大 得很,你却千万不能透了风声,便是上给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吴三 桂应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泄漏机密。」韦小宝低声道:「皇上得到密报,尚可喜和 耿精忠要造反!」 吴三桂一听,登时脸色大变。原来平南王尚可喜镇守广东、靖南王耿精忠镇守福建,和吴 三桂合称三藩。三藩共荣共辱,休戚相关。吴三桂阴蓄反谋,原是想和耿尚二藩共谋大举 ,一听得皇帝说耿尚二藩要造反,自不免十分惊慌,颤声道:「那………那是真的麽?」原来 韦小宝昨日捏造有一道密旨,但他毕竟年幼,於军国大事所知有限,心想若是胡言乱语一 番,一来吴三桂未必肯信,二来日後揭穿,说不定干系重大,受到康熙怪责,是以回到安 阜园後,和群雄一番商议,决定诬陷耿尚二藩谋反,好吓吴三桂一大跳,更促成他的反谋 。此刻一说了出来,果然惊得他手足无措。 韦小宝道:「本来嘛,说三藩要造反的言语,皇上日日都听到,大都是生安白造,皇上从 来不信。」吴三桂道:「是,是。皇上圣明。」韦小宝道:「不过这次耿尚二藩的逆谋, 皇上却是拿到了真凭实据。皇上说道:他二藩反谋未显,暂且不可打草惊蛇,不过要你调 集重兵,防守广东、广西的边界。一等他二藩起事,你立刻派兵去广东、福建,将这两个 反贼拿了,送到北京,那便是一件大大的功劳。」 吴三桂躬身道:「谨领圣旨。耿尚二藩若有不轨异动,奴才立即将二人擒获,献到北京。 」韦小宝道:「皇上说道,尚可喜昏庸胡涂,耿精忠是个无用小子,决计不是王爷的对手 ,只须王爷肯发兵,不用朝廷出一兵一卒,就能手到擒来。」 吴三桂微微一笑,说道:「请万岁爷望安。奴才在这裏操练兵马,不敢稍有怠忽,专候皇 上调用。奴才麾下所辖的兵将,每一个都如上三旗亲兵一般,对皇上誓死效忠。」韦小宝 道:「我把王爷这番话照实回奏,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吴三桂心下暗喜:「这么一 来,我调兵遣将,小昏君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有甚麽疑心。」 韦小宝指着墙上所挂的一柄火枪,说道:「王爷,这是西洋人的火器麽?」吴三桂道:「正 是,这是罗刹国的火枪。当年我大清和罗刹兵在关外开仗缴获来的,实是十分犀利的枪械 。」韦小宝道:「我从来没放过火枪,借给我开一枪,成不成?」吴三桂微笑道:「自然成 !这种火枪是战阵上所用,虽能及远,但携带不便。罗刹人另有一种短铣火枪。」走到一 只木柜之前,拉开抽屉,捧了一只红木盒子出来。 韦小宝本就站在书桌之旁,一见他转身,也即转身,掀开身上所穿黄马褂,取出马褂下口 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经,放在书桌之上,将桌上原有那部经书放入了马褂袋中。这一调包 ,手法极是迅捷,别说吴三桂正在转身取枪,便是眼睁睁的瞧着他,也被他背脊遮住了难 以发觉。两部经书形状一模一样,所别者本来只是书函颜色略有不同,韦小宝昨晚早将一 部镶白旗的经书染成了蓝色,掉了这部镶蓝旗的经书。 只见吴三桂揭开木盒,取出两把长约一尺的短枪来,以枪口中塞入火药,以铁条椿实火药 ,再放入三颗铁弹,取火刀火石点燃了一根纸媒,将短枪和纸媒都交给韦小宝,说道:「 一点药綫,铁弹便射了出去。」 韦小宝接了过来,枪口对准窗外的一座假山,将纸媒吹着,点燃药綫,只听得轰的一声大 响,一股热气扑面,手臂猛烈一震,火枪掉在地下,眼前只感烟雾弥漫,不由得退了两步 。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这火枪的力道十分厉害,是不是?」韦小宝手臂震得发麻,駡 道:「他妈的,西洋人的玩意当真邪门。」吴三桂笑道:「你瞧那假山!」 韦小宝凝目看去,只见假山已被轰去了小小一角,地下尽是石屑,不由得伸出了舌头,半 晌缩不回来,说道:「这一枪若是轰在身上,凭你钢筋铁骨,那也抵挡不住。」俯身拾起 短枪,还入了盒中。这时王府侍卫听见枪声,都来窗外张望,见王爷安然无恙,在和韦小 宝说话,这才放心。 吴三桂捧起木盒,笑道:「这两把家伙,请韦都统拿去玩吧。」韦小宝摇头道:「这是防 身利器,王爷厚赐,可不敢当。」吴三桂将盒子塞在他手裏,笑道:「咱们自己兄弟,何 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 韦小宝道:「这是罗刹人的宝物,今後未必再能得到,小将万万不敢收受。」心中却道: 「你和罗刹人勾结,这种火器你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毫不希罕。」 吴三桂笑道:「就是因为难得,才敢送给都统。寻常的物事,让都统也不放在眼裏。哈哈! 」 韦小宝当即谢过收了,笑道:「以後若是撞到有人想来害我,我取出火枪,砰的就是一枪 ,轰得他粉身碎骨。小将这条性命,都是王爷所赐的了。」吴三桂拍拍他肩头,笑道:「 那也不用说得这么客气。这火枪的确是很厉害的,只不过装火药、上铁弹、打火石、点药 綫,手续很是麻烦,不像咱们的弓箭,连珠箭发,前後不断。」韦小宝道:「是啊。倘若 洋人的火枪也像弓箭一样,拿起来就能放,咱们中国人还有命吗?大清的花花江山也给他们 占去了。」说到这裏,嘻嘻一笑,道:「不过那倒也有一桩好处,我只消有了这两把枪, 武功也不用练了,甚麽武学大宗师、掌门人,全都不是我的对手。」 说了些闲话,韦小宝告辞出府,回到安阜园中,关上了房门,将那部经书的书函拆开,果 然也有许多碎纸片在内,心想:「八部经书中所藏的地图碎片已全部到手,老子只须花点 心思,慢慢拼凑起来。鞑子的宝藏龙脉,全都在老子手中了。」不过要他花些心思,将这 几千片碎纸拼成一张图形,想起来就觉头痛,心道:「这件事也不忙干。咱们有的是时候 。」当下缝好了书函,将碎纸用油纸包皮一包,再用布裹好缝住,贴身藏了,想起大功告 成,不禁怡然自得:「小皇帝、老婊子、老乌龟、洪教主、大汉奸,还有我的师父老尼姑 ,人人都想得这八部经书,终究还是让我韦小宝得了。哈哈。他们若是知道,非把我五马 分尸不可。」这件事想来十分有趣,只可惜跟谁也不能说,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他架起了腿,哼着扬州妓院中的小曲:「一杯酒,慢慢斟,我问情哥哥,是那裏人。扬州 ,那个地方,二十四条桥,每一条桥头,有个美人,情哥哥………」正唱得高兴,忽听得有人 轻敲房门,敲三下,停一停,敲了两下,又敲三下,正是天地会的暗号。 韦小宝起身开门,进来的是徐天川和马彦超,见两人脸色郑重,问道:「出了甚麽事?」徐 天川道:「听得几名御前侍卫在说,王府的侍卫在东查西问,要寻一个蒙古人,那自是在 查罕帖摩了。听他们口气,似乎对咱们有些怀疑,就只不敢明查而已。韦香主瞧着怎麽办? 」韦小宝道:「你把这家伙提来,绑住了藏在我床底下,谅那吴三桂的手下也不敢来搜我 的房。」徐天川道:「就怕香主出去之时,大汉奸手下的卫士借个甚麽因头,硬要进来查 看。」韦小宝道:「说甚么也不让他们进来,当真说僵了,便跟他们动手,难道他们还敢 行**人?」徐天川、马彦超点头称是。 两人正要退出,钱老本匆匆进来,说道:「大汉奸要放火。」三人都是一惊,齐声道:「 甚麽?」钱老本道:「这几天我在安阜园前後察看,防那大汉奸有何异动。刚才见到西边树 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悄悄过去一查,原来有十几个人躲着,带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的 物事。」韦小宝駡道:「他妈的,大汉奸好大胆子,想烧死公主吗?」 钱老本道:「那倒不是。他们疑心那罕帖摩给咱们捉了来,又不敢进园来搜,一起火,大 批人马来救火,就可乘机搜查了。」韦小宝点头道:「不错,定是这道鬼计。三位大哥有 何高见?」徐天川挥手作个砍头的姿势,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韦小宝一听到「毁尸灭迹」四字,便想:「那是我的拿手好戏,再也容易不过,管教这蒙 古大胡子片刻之间便化成一滩黄水。只是这家伙熟知大汉奸,跟罗刹国勾结的内情,须得 送去让小皇帝亲自审问才好。」说道:「大汉奸造反,这蒙古大胡子是最大的证据,咱们 只须将他送到北京,大汉奸就算不反也要反了,这个罕贴甚么的,乃是要沐王府听命於我 天地会的法宝。」 如何抢先逼得吴三桂造反,好令沐王府归属奉令,正是群雄心中念念不忘的大事,一听得 韦小宝此言,登时耸然动容,齐声称是。徐天川道:「若不是韦香主提醒我们,险些误了 大事。」心中对这个油腔滑调的少年越来越是佩服。钱老本道:「眼前之事,是怎地应付 大汉奸的手下放火搜查,又怎样设法将这罕帖摩运出大汉奸的辖地。云贵两省各地关口盘 查很紧,离开昆明更加不易。」韦小宝笑道:「钱老板,你一口口花雕茯苓猪也运进皇宫 去了,再运一口大肥猪出昆明也不成了?」 钱老本笑道:「运肥猪出城,只怕混不过关,不过咱们可以想别的法子。装在棺材里当死 人,这法儿太旧,恐怕也难以瞒过。」韦小宝笑道:「装死人不好,那就让他扮活人。钱 老板,你去剃了他的大胡子,给他脸上涂些面粉石膏甚麽的,改一改相貌,给他穿上骁骑 营官兵的衣帽。我点一小队骁骑营军士回北京去,说是公主给皇上请安,将成婚的吉期禀 告皇太后和皇上,让这没了大胡子的大胡子混在骁骑营队伍之中,吴三桂的部下敢多一句 嘴麽?」三人一齐鼓掌称善,连说妙计。 韦小宝忽然问道:「昆明地方也有妓院吧?」钱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均想:「韦香主 要去嫖妓院?」钱老本笑道:「那自然有的。」韦小宝笑道:「咱们请玄贞道长去妓院逛逛 ,他肯不肯去呀?」钱老本摇头笑道:「道长是出家人,妓院是不肯去的。韦香主若是要去 ,属下倒可奉陪。」韦小宝笑道:「你当然要去。不过玄真道长高大魁梧,咱们兄弟之中 ,只有他跟那大胡子身材差不多。」 三人一听,这才明白是要玄贞道人扮那罕帖摩。马彦超笑道:「为了本会的大事,玄贞道 长也只有奉命嫖妓了。」四人一齐哈哈大笑。韦小宝道:「你们请道长穿上大胡子的衣服 ,带齐大胡子的物事,下巴上黏了从大胡子脸上剃下来的胡子,其余的各位兄弟还是穿了 平西王府家将的服色,拣一间大妓院去喝酒胡闹,喝得醉醺醺之後,大家抢美貌粉头,打 起架来,钱老板一刀就将道长杀了………」 钱老本吃了一惊,但随即领会,自然并非真的杀人,笑道:「韦香主此计大妙。玄贞道长 跟我争风吃醋之时,还得叽哩咕噜,大说蒙古话………不过须得另行预备好一具尸体。」韦小 宝点头道:「不错。你们出去找找,昆明城裏有甚麽身材跟大胡子差不多的坏人,随便捉 一个来杀了,把尸首藏在妓院之旁。钱老板一杀了道长之後,将众妓女轰了出去,道长翻 身复活,把大胡子的衣服穿在那尸首之上。」 马彦超笑道:「这具尸首的脸可剁得个稀烂,再将那把大胡子丢在床底下,好让吴三桂的 手下搜了出来,只道是杀人凶手有意隐瞒死者的真相。」 韦小宝笑道:「马大哥想得比我周到。大夥儿这就嫖院去吧!」 第八七回深宵火警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天地会群雄奉命出去嫖院。韦小宝晚饭过後,又等了一个时辰,才踱到建宁公主房中。公 主正等得心焦,一见他到来,怒道:「怎么到这会儿才来?」韦小宝气忿忿的道:「你公公 拉住了我说话,口出大逆不道的言语,我跟他争辩了半天。若不是牵记着你,我这时候还 跟他争昵。」公主道:「他说甚麽话了?」韦小宝道:「他说皇上老是疑心他是奸臣,心裏 很不舒服。我说皇上若有疑心,怎会让公主下嫁你的儿子?他说皇上定是不喜欢你,有意坑 害你。」公主大怒,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这老乌龟胡说八道,我去扯下他的胡 子来。你………你快叫他来见我。」韦小宝也是满脸怒容,骂道:「他奶奶的,当时我听了这 句话,拔出刀子就要跟他拼命。我说:皇上最喜欢公主不过。公主又美貌,又伶俐,你的 儿子那一点儿配得上了?我又说:你胆敢说这种话,公主不嫁了,我们明天立刻回北京去。 像公主这种人才,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争着要娶她为妻。我心裏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实 在想跟老乌龟说:我韦小宝巴不得想娶了公主呢。」 公主一听,登时眉花眼笑,说道:「对,对!你干么不跟他说?小宝,咱们明日就回北京去 。我去跟皇帝哥哥说,非嫁了你不可。」韦小宝摇头道:「老乌龟见我发怒,登时软了下 来,说他刚才胡言乱语,不过说笑,千万不可当真,更加不可传入公主的耳裏。我说姓韦 的对皇上和公主最是忠心不过,从来不敢有一句瞒骗皇上和公主。」公主搂住他脖子,在 他脸上轻轻一吻,说道:「我早知你对我十分忠心。」 韦小宝也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说道:「老乌龟吓得慌了,险些儿跪下来求我,又选了两把 罗刹人的火枪给我,要我一力为他遮掩。」说着取出火枪,装了火药铁弹,让公主向花园 中发射。 公主见这火枪一声巨响,便轰断了一根大树枝,伸了伸舌头,道:「好厉害。」韦小宝道 :「你一枝,我一枝,两根火枪本来是一对儿。」公主叹了口气,道:「两根火枪一雌一 雄,并排睡在这木盒儿裏,何等亲热?一分开,两个儿都孤零零的十分凄凉了。我不要,还 是你一起都收看吧。」说这话时,自是想到皇帝旨意毕竟不可更改,自己要嫁韦小宝,总 究是一句虚话罢啦。韦小宝搂住了她着意慰抚,在她耳边说些轻薄话儿。公主听到情浓处 ,不由得双颊晕红,吃吃而笑。韦小宝替她宽衣解带,取一张棉被盖住了她赤裸的身子, 心想:「怎地大汉奸的手下还不放火?」 他坐在床边,轻轻抚摸公主的脸蛋,倾听屋子外的声音。公主鼻中唔唔作听,呢声道:「 我………我这可要睡了。」耳听得花园裏已打初更,韦小宝正自等得不耐,突然间嘡嘡嘡锣声 响动,有十余人大叫:「走水啦,走水啦!」公主吃了一惊,坐起身来,搂住了韦小宝的 脖子,颤声道:「失火?」韦小宝怒道:「他妈的,定是老乌龟放火,要烧死你我二人灭口 ,免得泄漏了他今日的言语。」公主更加惊慌,道:「那………那可怎么办?」 韦小宝道:「你别怕。韦小宝赤胆忠心,就是性命不在,也要保卫公主平安无恙。」轻轻 挣脱了她搂抱,去取装火枪的木盒。 但听得人声鼎沸,四下里呐喊声起:「走水 !走水!快去保护公主。」韦小宝往窗外一张, 只见花园中有十余人快步而来,心想:「大汉奸这些手下人来得好快。他们早就进了安阜 园,伏在隐蔽之处,一听得火警,便即现身。」回头对公主道:「公主,没甚麽大火,你 不用怕。老乌龟是来捉奸。」公主颤声道:「捉………捉甚麽 ?」韦小宝道:「他定是疑心你 跟我好,想来捉拿。」一面说,一面打开了房门,说道:「你躺在被窝裏不用起身,我站 在门外。倘若真有火头烧过来,我就背了你逃走。」公主大是感激,说道:「小宝,你……… 你待我真好。」 韦小宝在门外一站,大声叫道:「大家保护公主要紧。」呼喝声中,已有平西王府的家将 卫士飞奔而至,叫道:「韦都统,园子中失火,世子已亲来保护公主。」只见东北角上两 排灯笼,拥着一行人过来。片刻间来到跟前,当先一人正是吴应熊。 韦小宝心想:「为了搜查那蒙古大胡子,由小汉奸出马带队,可见对大胡子十分看重,勾 结蒙古、罗刹国造反之事定然不假。」只听吴应熊遥遥叫道:「公主殿下平安吗?」一名卫 士叫道:「韦都统已在这裏守卫。」吴应熊道:「那好极了!韦都统,这可辛苦你了,兄弟 感激不尽。」韦小宝心想:「我辛苦甚麽?我搂着公主亲热,好辛苦麽?你为此而对我感激 不尽吗?」 接着韦小宝所统带的御前侍卫、骁骑营佐领等也纷纷赶到。各人深夜裏从床上跳起来,都 是衣服也没有穿好,真有的赤足,有的没穿裤子,模样均是十分狼狈,但大家一听得火警 ,便想:「若是烧死了公主,那是杀头的大罪。」是以忙不迭的赶来。 韦小宝一面和吴应熊说话,一面吩咐众侍卫官兵分守回周。张康年一扯他的衣袖,韦小宝 走开了几步。张康年低声道:「韦总管,这事有诈。」韦小宝道:「怎么?」张康年道:「 火警一起,平西王府的家将便四面八方的跳墙进来,显示早有预备。他们口中大叫救火, 却到各间房中搜查,咱们兄弟喝駡阻拦也是无用,已有好几人跟他们打了架。」韦小宝点 头道:「吴三桂疑心我们打他的主意,我看他要造反!」张康年吃了一惊,向吴应熊瞧去 ,低声道:「当真?」韦小宝道:「让他们搜查好了,不用阻拦。」张康年点点头,悄声向 北京来的官兵传令。 这时园子西南角和东南角都隐隐见到火光,十几架水龙已在浇水,但水头却是射向天空, 一道道白晃晃的水柱,便似大喷泉一般,韦小宝回身走到吴应熊身前,说道:「小王爷, 你神机妙算,当真令人佩服,当年诸葛亮、刘伯温也不及你的能耐。」吴应熊一怔,道: 「韦都统取笑了。」韦小宝道:「决非取笑。你定然屈指算到,今晚二更时分,安阜园中 要起火,所以预先穿得整整齐齐,守在园子之外,耐心等侯。一待火起,一声令下,大夥 儿便跳将进来救火。哈哈,好本事,好本事。」 吴应熊脸上一红,道:「那倒不是事先料得到,这也是碰巧。今晚我姊夫夏国相请客,兄 弟吃酒回来,带领了卫士家将路过此地,正好碰上了园中失火。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听说书先生说道,『诸葛一生惟谨慎』。我说小王爷胜过 诸葛亮,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小王爷到姊夫家里喝酒,随身也带了水龙队,拉上十几架水 龙,以防妨夫家裏失火。这麽小心谨慎,果然大有好处,可不是在这儿用上了麽?」吴应熊 知他瞧破了自己的布置,脸上又是一红,讪讪的道:「这时候风高物燥,容易起火,还是 小心些好的,这叫做有备无患。」韦小宝道:「正是。只可惜小王爷有一样没见到。」吴 应熊道:「倒要请教。」韦小宝道:「下次小王爷去姊夫家喝酒,最好带一队泥水木匠, 挑满了砖瓦木材。」吴应熊问道:「却不知为了何用?」韦小宝道:「万一你姊夫家裏失火 ,水龙队只是朝天喷水,不肯救火,你姊夫家不免烧成了白地,小王爷就可立刻下令,令 泥水匠给你姊姊重起高楼。这叫做有备无患啊。」 吴应熊嘿嘿嘿的乾笑几声,向身旁卫士道:「韦都统查到水龙队办事不力,你去将正副队 长抓了起来,回头打断他们的狗腿子。」那卫士奉命而去。韦小宝道:「小王爷,你将水 龙队正副队长的狗腿子打断之後,再升他们甚麽官?」吴应熊一怔,道:「韦都统,这句话 我可不明白了。」韦小宝道:「我可也不明白了。我想,嘿,小王爷只好再起两座大监狱 ,派这两个给打断了腿的正副队长,去当典狱官。」吴成熊脸上立时变色,心想:「你这 小子好厉害,杨一峯当黑坎子监狱典狱官这件事,原来你也知道了。」当下假作不明其意 ,笑道:「韦兄弟真会说笑话,难怪皇上这么喜欢你。」心中已打定主意:「回头就命人 去杀了杨一峯,教他死无对证。」 这时平西王府的家将卫士纷纷回报,火势并未延烧,现已渐渐小了下来。韦小宝细听各人 言语,并未察觉打何暗语,但见吴应熊每听一人回报,脸上总是微有不愉之色,显是得知 尚未查到罕帖摩,不知他们使何暗号,再留神察看众家将的神情,亦无所见。忽见一名家 将又奔来禀报,说道火头突然转大,似向这边延烧,最好请公主启驾,以防惊动。吴应熊 点了点头。韦小齐站在一旁,似是漫不在意,其实却在留神他的神色举止,只见吴应熊的 眼光下垂,射向那家将的右腿。韦小宝顺着他的眼光瞧去,见那家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搭成 一圈,贴於膝旁。 韦小宝登时恍然:「原来两根手指搭成一圈,便是说没找到罕帖摩。说话之中,却无暗号 。」只听吴应熊道:「韦都统,火头既向这边烧来,咱们还是请公主移驾吧,若是惊吓了 公主殿下,那可是罪该万死。」韦小宝知道平西王府的家将到处找不着罕帖摩,园中只剩 下公主的卧室一处末搜,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连公主的卧室也要搜上一搜,不由得心头 火起,一时童心大盛,提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拍成一个圆圈,在吴应熊脸前晃了几晃。 这个记号一打,吴应熊固然大吃一惊,他手下的众家将也都神色大变。吴应熊颤声道:「 韦………韦兄弟,这………这是甚麽意思?」韦小宝笑道:「难道这个记号的意思你也不懂?」吴 应熊也是个聪明机变之子,定了定神,说道:「这记号,这记号,嗯,我明白了,这是铜 钱,韦都统是说要银子铜钱公主才能移驾。」 韦小宝心道:「这小汉奸脑筋倒也动得好快。」当下笑笑不答。吴应熊笑道:「铜钱银子 的事,咱们是自己兄弟,自然一切好商量。」韦小宝道:「小王爷如此慷慨大方,我这裏 代众位弟兄多谢了。小王爷,请公主移驾的事,你自己去办吧。」笑了一笑,道:「你们 是夫妻,一切好商量。小将可不便深更半夜的,闯进公主房裏去。」心想:「就让你自己 去看个明白,那蒙古大胡子是不是躲在房裏。」 吴应熊微一踌躇,点了点头,推开了屋门,走进外堂,在帷帐外朗声说道:「启禀公主, 火头正向这边延烧,请公主移驾,以策万全。」隔了一会,只听得房内一个娇柔的声音「 嗯」的一声。吴应熊又说了一逼。公主轻轻的道:「你进来。」吴应熊心想:「你我虽末 成婚,但我是额驸,名份早定,此刻事急,我进你房来,也不算逾礼。这件事不查个明白 ,终究不妥。除我之外,旁人也不能进你房来。」当即掀开帷帐,走了进去。 韦小宝和百余名御前侍卫、骁骑营将官、平西王府家将都候在屋外,谁也不作一声。过了 良久,始终不闻房中有何动静。又过一会,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边嘴角,不免均 含笑意。大家心中所想的全是同一回事:「这对未婚夫妻从未见过面,忽然在公主闺房中 相会,定是甚为香艳。不知两人要说些甚麽话?小王爷会不会将公主搂在怀裏,抱上一抱? 亲上一亲?」只有韦小宝在心中微含醋意,但也知道吴应熊旨在搜寻罕帖摩,这当儿未必会 有心情和公主亲热。 突然之间,公主尖声叫道:「大胆无礼!你………你………不可这样,快出去。」屋外众人相顾 而嘻。均想:「小王爷忍不住动手了。」只听公主又叫道:「你………你不可以,不可以脱我 衣服,滚出去,啊哟,救命,救命!这人强奸我哪!救命,救命!」 众人忍不住好笑,均觉吴应熊太过猴急,忒也大胆,虽然公主终究是你妻子,怎可尚未成 婚,便即胡来?有几名武将终於笑出声来。御前侍卫等都瞧着韦小宝,侯他眼色行事,是否 要保护公主,心中均想:「吴应熊这小子强奸公主,虽然无礼,但毕竟是他们夫妻间的私 事。我们做奴才的妄加干预,定然自讨没趣。」韦小宝心中却是怦怦乱跳:「这小汉奸为 人精明,怎地如此胡闹?难道他………他真想加害公主吗?」当却大声叫道:「小王爷,请你快 快出来,不可得罪了公主。」公主又叫了两声「救命」,忽然间轰的一声大晌,却是发射 火枪之声。韦小宝大吃一惊,手一挥,叫道:「闹出大事来啦。」抢步入屋,几名御前侍 卫和王府家将都跟了进去。 只见公主缩在床角,身上罩了锦被,一双雪白的大腿露在被外,双臂裸露,显然全身未穿 衣衫。吴应熊赤条条地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下身全是鲜血,手中握着一柄火枪。众人见 了这等情状,都惊得呆了。王府家将忙去察看吴应熊的死活,一探鼻息,尚有呼吸,心脏 也尚在跳动,却是晕了过去。 公主哭叫:「这人………这人对我无礼………他是谁?韦都统,快快抓了他去杀了。」韦小宝道: 「他便是额驸吴应熊。」公主叫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剥光了我衣衫,自己又脱了衣 服………这恶徒,快把他杀了。」 一众御前侍卫均感十分愤怒,心想自己奉皇命差遣,保卫公主,但公主以今上御妹,金枝 玉叶的贵体,却受吴应熊这小子如此侮辱,每人都可说是有亏职守。王府家将却个个神色 尴尬,内心有愧。其中数人甚是精明能干,心想事已至此,倘能在公主房中查到罕帖摩, 或能对公主反咬一口,至少也有些强辞夺理的余地,当下假装手忙脚乱的救护吴应熊,其 实眼光四射,连床底也瞧到了,却那裏有罕帖摩的影踪? 突然之间,一名王府家将叫了起来:「世子………世子的下身………下身………」吴应熊下身鲜血淋 漓,众人都已看到,初时还道是他对公主无礼之故,这时听那人一叫,都向他下身瞧去, 只见鲜血还是不住涌出,显是受伤。众家将都惊慌起来,身边携有刀伤药的,忙取出给他 敷上。 韦小宝喝道:「吴应熊对公主无礼,犯大不敬重罪,先扣押了起来,奏明皇上洽罪。」众 侍卫齐声答应,上前将他拉起。王府家将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吴应熊是对公主无礼,绝 难抵赖,听韦小宝这样说,心中只有暗叫:「糟糕,糟糕 !」谁也不敢稍有抗拒之心。一 名家将躬身说道:「韦都统开恩。世了身上受伤,请韦都统准许世子回府医治。我们王爷 必感大德。世子确是万分不是,还讲公主宽洪大量,韦都统多多担代。」韦小宝板起了脸 ,说道:「这等大罪,我们可不敢欺瞒皇上,却是担代不起。有话到外面说,大黟儿拥在 公主寝殿之中,算甚么样子?那有这等规矩?」 众家将喏喏连声,扶着吴应熊退出,众侍卫也都退出,房中只剩下公主和韦小宝二人。 公主忽地嫣然微笑,向韦小宝招招手。韦小宝走到床前,公主伸臂搂住他肩头,在他耳边 低声说道:「我阉割了他。」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你………你说甚麽?」公主在他耳中 吹了一口气,低声笑道:「我用火枪指住他,逼他脱光衣服,然後用枪柄在他脑袋上重击 一记,打得他晕了过去。再割了他的讨厌东西,从今而後,他只能做我太监,不能做我丈 夫。」韦小宝又是好笑,又是吃惊,说道:「你这样大胆妄为,这个祸口可闯得不小。」 公主笑道:「闯甚麽祸了 ?我这可是一心一意为着你。我就算嫁了他,也只是假夫妻,总 而言之,不会让你戴绿帽儿做乌龟。」 韦小宝心下念头急转,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出於意外,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公主又道:「 强奸无礼甚麽都是假的。不过我大叫大嚷,你们在外面都听见了,是不是?」韦小宝点点头 。公主微笑道:「这样一来,咱们还怕他甚么?就算吴三桂生气,也知道是自己儿子不好。 」韦小宝唉声叹气,道:「倘若他给你一刀割死了,那可如何是好?」公主道:「怎么会割 死?咱们宫裏几千名太监,那一个死了?」 韦小宝道:「好。你一口咬定,是他要强奸你,拿了刀子逼你。你拚命抗拒,伸手推他。 他手裏拿着刀子,又脱光了衣服,就这么一推一挥,自己割了去。」公主埋首锦被,吃吃 而笑,低声道:「对啦,就是这麽说,是他自己割的。」韦小宝回到房外,将吴应熊持刀 强逼,公主竭力抗拒,挣扎之中吴应熊自行阉割之事,低声向众侍卫说了。众人无不失惊 而笑,都说吴应熊色胆包天,自遭报应。 安阜园中闹了这等大事出来,王府家将迅即扑灭了火头,一面飞报吴三桂,一面急传医生 ,给吴应熊治伤。御前侍卫将吴应熊受伤的原因,立即传了开去,连王府家将也是众口一 词,都说皆因世子对公主无礼而起。各人述说之时,不免加油添酱,有的听说世子如何强 脱公主衣服;有的说听到公主如何奋力抗拒,大叫救命,有时说世子如何发射火枪,强行 威迫。至於世子如何惨遭阉割,各人更是说得活龙活现,世子怎么用刀子架在公主颈中, 公主怎么挣扎推挡,怎么动了世子的手臂,一刀挥过,就此糟糕,种种情状,皆似亲眼目 睹一般。说者口沬横飞,连说带此,听众目瞪口呆,不住点头。 过得半个多时辰,吴三桂得到急报,飞骑到来,立即到公主房外磕头谢罪,气急败坏的连 称「罪该万死」。韦小宝站在一旁,说道:「王爷请起。小将跟你进去探探公主的口气。 」 吴三桂从怀中掏出一把翡翠珠玉,塞在他手裏,说道:「韦兄弟,小王忽忽赶来,没带银 票,这些珠宝,请你分赏给各位侍卫兄弟。公主面前,务请美言。」韦小宝将珠宝塞还他 手中,说道:「王爷望安,小将只须能出得到力的,决计尽力而为,暂且不领王爷的赏赐 ,这件事实在太大,不知公主意思如何。唉,这位公主性子高傲,她是三贞九烈、娇生惯 养的黄花闺女,便是太后和皇上也让她三分,世子实在………实在太大胆了些。」 吴三桂道:「是,是。韦兄弟在公主面前说得了话,千万拜托。」 韦小宝点点头,脸色郑重,走到公主房门,朗声说道:「启禀公主,平西王爷亲来谢罪, 请公主念他是有功老臣,从宽发落。」吴三桂低声道:「对,对!奴才是有功老臣,请公 主从宽发落。」过了半响,公主房中并无应声。隔了半晌,韦小宝又说了一遍,忽听得砰 的一声,似是一张櫈子倒地。韦小宝和吴三桂相顾惊疑。只听得一名宫女叫了起来:「公 主,公主,你不可自寻短见!」 吴三桂吓得脸都白了,心想:「公主若是自尽而死,虽然眼下诸事尚未齐备,也只有立刻 举兵起事了。逼死公主的罪名,却如何担当得起?」 第八八回寻死觅活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但听房中几名宫女哭声大作,一名宫女匆匆走出,哭道:「韦………韦都统,公主殿下悬梁自 尽,你………你快来救………救。」韦小宝踌躇道:「公主的寝殿,我们做奴才的可不便进去。 」吴三桂轻轻推他背心,说道:「事急从权,快救公主要紧。」转头对家将道:「快传大 夫。」说着又在韦小宝背上推了一把。 韦小宝抢步进房,只见公主躺在床上,七八名宫女围着哭叫。韦小宝道:「我有内功,救 得活公主。」众宫女让在一旁。只见公主双目紧闭,呼吸低微,头颈裏果然勒着一条红印 ,梁上悬着一截绳索,另有半截放在床边,一张櫈子翻倒在地,韦小宝心下暗笑:「做得 好戏!」抢到床边,伸指在她上唇人中上重重一捏。公主嘤的一声,缓缓睁开眼来,有气 没力的道:「我………我不想活了。」 韦小宝道:「公主,你是万金之体,一切看开些。平西王在外边磕头请罪。」公主哭道: 「你………你叫他将这坏人快快杀了。」韦小宝以身子挡住了众宫女的眼光,伸手入被,在她 腰裏捏了一把。 公主就想笑了出来,强行忍住,伸指甲在他手背上狠狠一戳,大声哭道:「我不想活了, 我………我今後怎麽做人?」 吴三桂在房外隐隐约约听得公主的哭叫之声,得悉她自杀末死,稍觉放心,长长舒了一口 气,又听他哭叫「今後怎麽做人」,心想:「这事也真难怪她着恼。小两口子动刀动枪也 罢了,别的地方甚麽都好割,偏偏倒霉,一刀正好割中那裏。应熊日後就算治好,公主一 辈子也是守活寡了。眼前只有尽力遮掩,别张扬出去。」过了好一会,韦小宝从房中出来 ,不住摇头。吴三桂抢上一步,问道:「公主怎麽说?」韦小宝道:「人是救过来了。只是 公主性子刚强,说甚麽也不听劝,定要寻死觅活。我已吩咐宫女,务须好好侍候公主,半 步不可离开。王爷,我担心她服毒。」吴三桂脸色一变,点头道:「是,是。这可须得小 心提防。」韦小宝低声道:「王爷,公主万一有甚麽三长两短,小人是皇上差来保护公主 的,这条小命那也是决计不保的了,到那时候,王爷你可得给我安排一条後路。」吴三桂 一凛,问道:「甚麽後路?」韦小宝道:「这句话现下不能说,只盼公主平安无事,大家都 好。不过性命是她的,她当真要死,阻得她三天四天,阻不了十天半月。小将有一番私心 ,只盼公主早早嫁到你王府之中,小将就少了一大半干系啦。」 吴三桂心头一喜,缓缓的道:「那么咱们赶快办理喜事,这是小儿胡闹,闯出来的祸,韦 兄弟一力维持,小王已是感激不尽,决不能再加重韦兄弟肩上的担子。只不知公主还肯……… 还肯下嫁么?」心想:「我儿子已成废人,只盼公主年幼识浅,不明白男女之事,刚才这麽 一刀,她未必知道斩在何处,胡里胡涂的嫁了过来,木已成舟,已无话可说,说不定她还 以为天下男子都是这般的。」 韦小宝在他耳边低声道:「公主年幼,这种事情不懂的。就算懂得,她是尊贵之人,也说 不出口。」吴三桂大喜,心想:「英雄所见略同。」随即转念:「他妈的,这小子是甚麽 英雄了,居然跟我相提并论?」说道:「是,是。咱们就是这麽办。刚才的事,咱们也不是 胆敢隐瞒皇上。不过万岁爷日理万几,忧心国事,已是忙碌之极,咱们做奴才的忠君爱国 ,可不能再多令皇上操心。太后和皇上锺爱公主,听到这种事情,只怕要不快活。韦兄弟 ,咱们做官的要诀,是报喜不报忧。」韦小宝一拍胸膛,又弹了弹自己帽子,慨然道:「 小将今後全仗王爷栽培提拔,这件事自当拼了小命,凭着王爷吩咐办理。」吴三桂连连称 谢。 韦小宝道:「不过今晚之事见到的人多,若是有旁人泄漏出去,可跟小将没有干系。」吴 三桂道:「这个自然。」心中已在筹划,怎地点一枝兵马,假扮强盗,到广西境内埋伏, 待韦小宝等一行回京之时,一古脑儿的将他们杀了。广西是孙延龄的辖地,他妻子孔四贞 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太后收了她为乾女儿,封为和硕格格,朝廷甚是宠幸。沿境不靖 ,盗贼戕官的罪名,就由孔四贞去担当吧。 韦小宝虽机灵,究不及吴三桂的老谋深算,见他心有所思,只道他还在担心此事泄漏於外 ,笑道:「王爷放心,小将尽力约束属下,命他们不得随口乱说。」 吴三桂道:「韦兄弟今日帮了我这个大忙,那是不是金银珠宝酬谢得了的。不过韦兄弟统 带的官兵不少,要塞住他们的嘴巴,总得让小王尽些心意,同头就差人送过来。」韦小宝 道:「这就多谢了。不知世子伤处如何,咱们去瞧。」吴三桂也关心儿子的伤势。两人同 去探视。那医生皱眉道:「性命是不碍的,不过………不过………」吴三桂点头道:「性命不碍 就好。」生怕韦小宝还要扣押儿子,吩咐家将立即送世子回王府养伤,亲自绊住了韦小宝 ,防有变卦,直至吴应熊出了安阜圃,这才告辞。 韦小宝心想:「小汉奸醒转之後,定要说明真相,但那有甚麽用?谁信得过一位金枝玉叶的 公主,平白无端的会将丈夫阉了?就是大汉奸自己,也决不肯信,多半还会狠狠将儿子痛骂 一顿。」 回到住处,徐天川,玄贞等早已得讯,无不抚掌称快。韦小宝也不向他们说明实情,问起 嫖院之事,群雄说道依计行事,一切顺利。韦小宝心想:「今晚发生了这件大事,若是立 即派兵回京,大汉奸定然疑心我向皇上禀告,还是待事定之後,再送这蒙古大胡子出去。 」忙乱了一夜,群雄正要退出,忽然御前侍卫赵齐贤匆匆走到门外,说道:「启禀总管, 平西王遇刺!」 韦小宝手中正拿着一盏百合羹在吃,一听此言,大吃一惊,呛啷一声,一只瓷盏失手掉在 地下,跌得粉碎,问道:「刺死了吗?刺客是谁?」他不让赵齐贤见到天地会群雄深夜在他 房中聚会,当即走到门外,又问:「大汉………大………平西王有没有死?」赵齐贤道:「没有死 ,听说是受了点轻伤。刺客当塲逮住,原来………原来是公主身边的宫女。」韦小宝又是一惊 ,道:「是宫主身边的宫女?那一个宫女?为甚麽要行剌平西王?」赵齐贤道:「详情不知。 属下一得平西王遇刺的讯息,即刻赶来禀报。」韦小宝道:「快去查明回报。」赵齐贤答 应了,刚回身走出几步,只见张康年快步走来,说道:「启禀总管,行刺平西王的宫女, 名叫王可儿。」韦小宝身子一晃,颤声道:「她………她………为了甚麽?」原来王可儿便是阿珂 的化名,乃是将一个「珂」字拆开而成。张康年道:「平西王已将她带回府中,说是要亲 自审问,到底是何人指使。」韦小宝一听得心上人被逮,脑子中一片混乱,再也想不出主 意。张康年道:「大家都说,又有谁主使她了?这王可儿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定是她忠 於公主,眼见公主受辱自尽,心下不忿,所以要为公主出气报仇。」韦小宝似在一团漆黑 之中,斗然见到一綫光明,忙道:「对。对,定是如此。这样一个美貌小姑娘,跟平西王 有甚么怨仇?咱们就是要行剌平西王,也决计不会派一个小姑娘行事。」 赵齐贤和张康年互望了一眼,均想:「韦总管说话有些乱了,咱们怎会派人去行剌平西王? 」张康年道:「想来平西王也不会疑心到别人头上。这件事张扬开来。谁都没有好处。他 多半派人悄悄将这宫女杀了,就此了事。」韦小宝颤声道:「杀不得,杀不得!他若是杀了 ,老子跟他拼命,跟这老乌龟、大汉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赵张二人又是对望一眼, 心下起疑:「难道是韦总管恼怒公主受辱,派这宫女行剌?」二人垂手站立,不敢接口。韦 小宝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张康年见他犹如神不守舍,焦急万状,安慰他道:「韦总管,这事当真闹将出来,告到皇 上跟前,追究罪魁祸首,那也是吴三桂父子的不是。强奸公上,那还了得?何况吴三桂又没 死,就算他查问了指使之人,咱们给他抵死不认,他也无可奈。」韦小宝摇头苦笑,道: 「的的确确,不是我指使她的。咱们自己兄弟,难道还用得相瞒?」赵齐贤和张康年登时放 心,同时长长舒了口气。赵齐贤道:「那就好办了,咱们蒙头大睡,诈作不知,也就是了 。」 韦小宝道:「不行。两位大哥,请你们辛苦一道,拿我的名帖去见平西王,说道王可儿冲 撞了王爷,十分不该,我很是恼怒,但这是公主的贴身宫女,请王爷将这妞儿交给你们带 来,由我禀明公主,重重责打,给王爷出气。」赵张二人答应了自去,心中却觉未免多此 一举,由吴三桂将这宫女悄悄杀了,神不知,鬼不觉,大家太平无事。 韦小宝匆匆来到九难房外,推门而进,见她在床上打坐,刚行功完毕,说道:「师父,你 知道师姊………师姊的………的事吗?」九难道:「甚么事?这样惊慌。」韦小宝道:「师………师姊 她………她去行刺大汉奸,给………给逮住了。」九难眼中光芒一闪,这:「可剌死了没有 ?」 韦小宝道:「没有。可是………可是师姊给他捉去了。」九难哼了一声,脸有失望之色,道: 「不中用的东西。」 韦小宝微觉奇怪,心想:「她是你徒儿,她给大汉奸捉去,你似乎毫不在乎。」转念一想 ,登时明白,说道:「师父,你有搭救师姊的法子,是不是?」九难瞪了他一眼,摇头道: 「没有。这不中用的东西。」韦小宝一路之上,眼见师父对这师姊冷冷淡淡的,并不如何 疼爱,反而喜欢自己得多,可是尽管对她不喜,总不能见死不救,急道:「大汉奸要杀了 她的,只怕现下已打得她死去活来,说是要………要查明指使之人。」九难冷冷的道:「是我 指使的。大汉奸有本事,让他来拿我便了。」 九难指使徒儿去行刺吴三桂,韦小宝听了倒毫不诧异。她是前明崇祯皇帝的公主,大明江 山送在吴三桂手裏,对此人自然恨之切骨,而她自己,也就曾在五台山上行剌过康熙。可 是阿珂武功并不如何了得,吴三桂身边高手侍卫极多,就算行刺得手,也是难以脱逃,九 难指使她去干这件事,岂非明明要她去送命?韦小宝心中疑团甚多,却也不敢直言相询,说 道:「师姊决不会招出师父来的。」九难道:「是吗?」说着闭上眼睛。韦小宝不敢再问, 走出房来。料想赵张两人向吴三桂要人,不会这麽快就能回来,在厅上踱来踱去,眼见天 色越来越是明亮,接连差了三批侍卫去打探消息,一直不见回报,实在忍不住了,点了一 队骁骑营军士,亲自率领了,向平西王府行去,开到离王府三里处的法慧寺中扎下,又差 侍卫飞马去探。过了一顿饭时分,只听得蹄声急促,张康年快马驰来,向韦小宝禀报:「 属下和赵齐贤奉总管之命,去见平西王。王爷一直没有接见。赵齐贤还在王府门房中相侯 。」韦小宝又急又怒,顿足骂道:「他妈的,吴三桂好大架子!」张康年道:「他是威镇 一方的王爷,天下除了皇上,便是他大。他不见我们小小侍卫,那也是平常得紧。」韦小 宝怒道:「我亲自去见他,你们都跟我来!」 韦小韦回头对一名骁营的参领道:「把我们的队伍都调过来,在吴三桂这狗窝子外侯命。 」 那参领接令而去。张康年等众人听了,脸上均有惊惧之色,瞧韦小宝气急败坏的模样,简 直便是要跟吴三桂火并。可是平西王麾下兵马众多,从北京护送公主来滇的两千多名官兵 ,若是动手,只怕不到一个时辰,就给杀得乾乾净净。张康年劝道:「韦总管,你是钦差 大臣,奉了皇上之命来到昆明,有甚麽事跟他好好商量,平西王不能不卖你的面子。以属 下之见,不妨慢慢的来。」 韦小宝怒道:「他妈的,吴三桂甚么东西?咱们若是慢慢的来,他把我………把那王可儿杀了 ,谁救得活她?」张康年见他疾言厉色,不敢再说,心想:「杀一个宫女,又有甚麽大不 了?她又不是你亲妹子,用得着这么大动阵仗?」 韦小宝连叫:「带马,带马。」翻身上马,疾向平西王府驰来。王府的门公侍卫一见是钦 差大臣,一面迎接,一面飞报吴三桂。 过不多时,两名总兵夏国相和马宝双双出迎。夏国相是吴三桂的女婿,位居十总兵之首, 向韦小宝行过礼後,说道:「韦都统,王爷遇刺的讯息,想你已得知了。王爷受伤不轻, 不能亲自迎接,还请恕罪。」韦小宝吃了一惊,道:「王爷受了伤?不是说没受伤吗?」夏 国相脸有忧色,低声道:「王爷胸口给刺客刺了一剑,伤口有三四寸深………」韦小宝失惊道 :「啊哟,这可糟了。」夏国相道:「王爷这番能………能不能脱险,眼前还难说得很。我们 怕动摇了人心,所以没有泄漏,只说并未受伤。韦都统是自己人,自然不能相瞒。」韦小 宝道:「我去探探王爷。」夏马二人对望了一眼。夏国相道:「小将带路。」 来到吴三桂的卧室之中,夏国相道:「岳父,韦都统探你老人家来啦。」只听吴三桂在帐 中呻吟了几声,并不答应。夏国相揭起帐子,只见吴三桂皱眉咬牙,正自强忍痛苦,床褥 被盖上都溅满了鲜血,胸口绑上了绷带,带中还在不断渗出血水。床边站着两名医生,都 是愁眉深锁。韦小宝没料到吴三桂受伤如此沉重,原来满腔怒气,登时化为乌有。吴三桂 是死是活,他本也不放在心上,但此人若是伤重而死,要救阿珂是更加难了,低听问道: 「王爷,你伤口痛得厉害麽?」 吴三桂「嗬嗬」的叫了几声,双目瞪视,全无光采。夏国相又道:「岳父,是韦都统来探 望你老人家。」吴三桂「哎唷,哎唷」的叫将起来,说道:「我………我不成啦。你们………你 们去把应熊………应熊这畜生杀了,都………都是他害………害死我的………」夏国相不敢答应,轻轻 放下了帐子,和韦小宝走出房外。夏国相一出房门,便双手遮面,哭道:「韦都统,王爷 ………王爷是不成的了。他老人家一生为国尽忠,却落得如此下塲,当真………当真是皇天不佑 善人了。」 韦小宝心道:「为国尽个屁忠!皇天不佑大汉奸,那是天经地义。」说道:「夏总兵,我看 王爷虽然伤重,却一定死不了。」夏国相道:「谢天谢地,但愿如都统金口。却不知何以 见得?」 韦小宝道:「我会看相。王爷的相,贵不可言。他将来做的官儿,比今日还要大上百倍。 这一次决不会死的。」夏国相心中怦的一跳,不由得脸色大变。 吴三桂贵为亲王,云贵两省军民政务全由他一人统辖,爵位巳至顶峯,官职也已到了极点 ,已经升无可升。韦小宝说他将来做的官儿此今日还要大上百倍,除了做皇帝之外,还有 甚么官比平西王大上百倍?夏国相一听之下,又是欢喜,又是惊疑,说道:「皇恩浩荡,我 们王爷的爵禄已到极顶,再升是不能升了,只盼如韦都统金口,这塲祸事能逢凶化吉,遇 难呈祥。」韦小宝见了他的神色,心想:「吴三桂要造反,你十九早已知道了,否则为甚 麽我一说他要高升百倍,你就吓成这个样子?我索性再吓他一吓。」说道:「夏总兵尽管放 心,我看你的相,那也是贵不可言,日後还得请你多多提拔,多多栽培。」 夏国相请了个安,恭恭敬敬的道:「都统大人书重了,大人奖勉有加,小将自当忠君报国 ,不敢负了都统大人的期许。」韦小宝笑道:「嘿嘿,好好的干,你们世子做了额驸,官 封少保,兼太子太保。就是当年岳飞岳爷爷,朱仙镇大破金兵,杀得金兀术屁滚尿流,也 不过是官封少保。一做公主的丈夫,就有这般好处。夏总兵,好好的干。」一面说,一面 向外走出。夏国相吓得手心中全是冷汗,心道:「听他的言语,竟是指明我岳父要做皇帝 。难道………难道这事竟走漏了风声?还是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满口胡说八道?」 韦小宝走到廻廊之中,站定了脚步,问道:「行刺王爷的刺客,可逮到了?到底是甚么人? 何人指使?是前明的余孽呢,还是沐王府的人?」 夏国相道:「刺客是个女子,名叫王可儿,有人胡说,说………说她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小将 就是不信,多半是冒充。都统大人明见,小将拜服之至,这人只怕是沐家派来的。」 韦小宝心中蓦地一惊,暗叫:「不好!他们不敢得罪公主,诬指阿珂是沐王府的人,便胡乱 处死了。这可糟糕之极。」说道:「王可儿?公主有个贴身宫女,确是叫王可儿啊。公主喜 欢她得紧,片刻不能离身。这女子可是十七八岁年纪,身材苗条,容貌十分美丽吗?」夏国 相微一迟疑,道:「小将一心挂念王爷的伤势,没去留意刺客。这女子若不是冒充宫女, 便是名同人不同,都统大人请想,这位姓王的宫女既得公主宠爱,平素受公主教导,定是 知书识礼,温柔和顺,那有行刺王爷之理?这决计不是的。」 他越是坚称刺客绝非公主身边宫女,韦小宝越是心惊,颤声问道:「你们已杀了她麽?」夏 国相道:「那倒没有,须待王爷痊可,细细审问,查明背後指使之人。」韦小宝道:「你 带我去瞧瞧这个刺客,是真宫女还是假宫女,我一看便知。」夏国相道:「这可不敢劳动 都统大人的大驾了。这刺客决计不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外界谣言很多,都统大人不必理会 。」韦小宝心道:「你不给我看,我偏要看。」脸色一沉,道:「王爷遇刺,伤势很重, 倘若有甚麽三长两短,三短两长,那可谁也脱不了干系。本人回到北京,皇上自然要仔仔 细细的问上一番,刺客是甚麽人?何人指使?我若不亲眼瞧个清清楚楚,皇上问起来,又怎 麽往上回?难道你叫我胡说一通吗?这欺君之罪,我自然担当不起,夏总兵,嘿嘿,只怕你 也担当不起哪。」他一抬出皇帝的大帽子来,夏国相再也不敢违抗,只得连声答应,却不 移步。 韦小宝脸色不愉,说道:「夏总兵老是推三阻四,这中间到底有甚么古怪?想要掉枪花,摆 圈套,却也不妨拿出来瞧瞧,看我姓韦的是否对付得了。」他因心上人被擒,眼见凶多吉 少,焦急之下,说话竟是不留丝毫余地,官场中的虚伪面具,全都撕下来了。 夏国相急道:「小将怎敢向都统大人掉枪花 ?不过………不过这中间实在有个难处。」韦小宝 冷冷的道:「是吗?」夏国相道:「不瞒都统大人说,我们王爷向来御下很严,小将是他老 人家女婿,王爷对待小将加倍严厉,以防下属背後说他老人家不公。」 第八九回提审刺客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女婿,是不好做得很了。王爷的王妃听说叫做陈圆圆,乃 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大清得这江山,跟陈王妃很有些关系。你丈母娘既有羞花闭月之貌, 你老婆大人自然也有沉鱼落雁之容了,这个女壻做得过,做得过之至,只要多见丈母娘几 次,给丈人打几顿屁股,那也稀松平常………」夏国相道:「小将的妻室………」韦小宝说得高 兴,又道:「常言道得好,丈母看女婿,馋唾滴滴涕。我瞧你哪,丈母娘这么美貌,这句 话要反过来说了。女壻看丈母,馋唾吞落肚,哈哈,哈哈。」 夏国相神色尴尬,心想:「这小子胡说八道,说话便似个市井流氓,那裏有半分大官样子 。」说道:「小将的妻室不是陈主妃所生。」韦小宝叹道:「可惜,可惜,你运气不好。 」脸色一沉,道:「我要去审问刺客,你却东拉西扯,跟我说你丈母娘,嘿嘿,真是奇哉 怪也。」夏国相心下越来越怒,脸上仍是一副恭谨神色,说道:「都统大人要去审问刺客 ,那是再好不过,都统大人问一句,胜过我们问一百句、一千句。就只怕王爷………王爷……… 」 韦小宝怒道:「王爷怎么了?他不许我审问刺客麽?」夏国相忙道:「不是,不是。都统大 人不可误会。大人去瞧瞧刺客,查明这女子的来历,我们王爷只有感激,决无拦阻之理。 小将斗胆,有一句话请大人不要见怪。」韦小宝顿足道:「唉,你这人说话吞吞吐吐,没 半点大丈夫气概,定是平日在老婆床前跪得多了。快说。快说。」; 夏国相心中骂道:「你姓韦的十八代祖宗个个都是畜生。」说道:「就只怕那个刺客万就 是公主身边的宫女,人一见之下,使提了去王爷要起人来,小将交不出去,那………可糟之极 了。」 韦小宝心道:「你这家伙当真狡猾得紧。话儿说在前头,要我答应不提走刺客。他妈的这 刺客是我老婆,岂容你们欺侮?」笑道:「说过刺客决非公主的宫女,那又何必担心!」国 相道:「那是小将的揣测,究竟如何,实在不明白。」韦小宝道:「你是不许我把刺客提 ?」夏国相道:「不敢。都统大人请在厅上稍宽坐,待小将去禀明王爷,以後的事,自有王 跟都统大人两位作主。就算王爷生气,也怪不□□□(顶峰按:此处缺字,1261。修订本为: 到小将头上。」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是怕给岳丈打屁股,不肯担干系。」嘿嘿一笑,说道:「好,你去 禀告罢。我跟你说,不管王爷是睡着还是醒)着,你给我即刻回来。你王爷身子要紧,我 们公主的死活,却也不是小事。公主殿下给你世子欺侮之後,这会儿不知怎样了,我可得 赶着回去瞧瞧。」; 他生怕吴三桂昏迷未醒,夏国相就此守在床边,再也不出来了。夏国相躬身道:「决不敢 误了都统大人的事。」韦小宝哼了一声,道:「这是你们的事,可不是我的事。」 夏国相进去之後,毕竟还是过了好一会这才出来,韦小宝已等得十分不耐,连连跺脚。夏 国相道:「王爷仍未十分清醒。小将怕都统大人等得心焦,匁匁禀告之後,来不及等候王 爷的谕示,这就来侍候大人去审问刺客。」韦小宝点点头,跟着他走向内进,穿过了几条 廻廊,来到花园之中。只见园中数十名家将手执兵刃,来回巡逻,戒备森严。 夏国相引着他走到一座大假山前,向一名武官出示一支金批令箭,说道:「奉王爷谕,侍 候都统大人前来审讯刺客。」那武官验了令箭,躬身道:「都统大人请,总兵大人请。」 侧身贴在一旁。夏国相道:「小将带路。」从假山石洞中走了进去。 韦小宝跟着入内,走不几步,便见到一扇大铁门,门旁有两名家将把守。原来这座假山乃 是地牢的入口。一连过了二道铁门,渐行渐低,来到一间小室之前,室前装着一排排粗如 儿臂的铁栅,栅後一个少女席地而坐,双手捧头,正在低声啜泣。墙上装着几盏油灯,发 出淡淡黄光。韦小宝快步而前,双手握住了铁栅,凝目注视着那少女。 夏国相喝道:「站起来,都统大人有话问你。」那少女回过头来,灯光照到她脸上。韦小 宝和她四目交投,都是「啊」的一声惊呼。那少女立即站起,手脚上的铁铐铁链发出呛啷 啷的声响,说道:「你………你………你来了?」韦小宝道:「怎………怎麽你在这裏?」两人都是惊 奇之极。; 他万万想不到,这少女并非阿珂,而是沐王府的小郡主沐剑屏。 他定了定神,转头问夏国相道:「为甚麽将她关在这裏?」夏国相道:「大人识得刺客,她 ………她果然是服侍公主的宫女吗?」韦小宝道:「她………她是行刺吴………行刺王爷的刺客 ?」 夏国相道:「是啊,这女子大胆之极,干这种犯上作乱之事,到底是何人主使,还请大人 详加审问。」韦小宝稍觉放心:「原来大家都误会了,行刺吴三桂的不是阿珂,真却是沐 家的小郡主。她父亲被吴三桂害死,她出手行刺,为父亲报仇,自然毫不希奇。」又问夏 国相:「她自己说名叫王可儿?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夏国相道:「我们抓到了之後,问她 姓名来历,主使之人,她甚麽也不肯说。但有人认得她是宫女王可儿。不知是也不是,要 问大人见示。」 韦小宝心道:「小郡主被擒,我自当设法相救。」说道:「她当真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公 主是十分喜欢她的。」说着向沐剑屏眨了眨眼睛,说道:「好大的胆子,你干么来剌平西 王?不要小命了吗?到底是何人主使?快快招来,免得皮肉受苦。」沐剑屏慨然道:「吴三 桂这大汉奸认贼作父,把大明江山奉送给了鞑子,凡是汉人,那一个不想咬他几口,我只 可惜没能杀了这贼。」韦小宝假意怒道:「小小丫头,说话如此无法无天。你在皇宫中躭 了这么久,竟是一点规矩也不懂。快快招来,到底是谁指使你来行刺?同党还有何人?」沐 剑屏道:「你在皇宫裏躭得比我久得多,你又知道甚麽规矩了?我的同党就是他,是他指使 我的。」说着向夏国相一指。 夏国相犬怒,喝道:「胡说八道。」韦小宝走上一步,右手拇指向身後指了几指,要小郡 主继续诬攀夏国相。他身子挡住了手指,夏国相站在他後面,见不到他手势和挤眉弄眼的 神情。沐剑屏会意,大声道:「就是他,他叫我行剌吴三桂。他说吴三桂这人坏极了,大 家都恨死了他。他说………他说剌死了吴三桂後,他就可以………可以………」她不知夏国相是何身 份,又不善说谎,一时接不下去。韦小宝道:「他就可以升官发财,从此没人打他骂他?」 沐剑屏大声道:「对啦,他说吴三桂常常打骂他,待他很凶,他心裏气得很,早就想亲手 杀了吴三桂,就是………就是没有胆子。」夏国相连声喝骂,沐剑屏全不理会。 韦小宝喝道:「你说话可得小心些。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平西王的女婿夏国相夏总兵,平西 王虽然有时打他骂他,那可是为了他好。」沐剑屏道:「这个夏总兵跟我说,一杀了吴三 桂,他自己就可做平西王。他说不论行刺成不成功,他都会放我出去,不让我吃半点苦头 。可是他关了我在这裏。夏总兵,甚么时候放我出去啊?」夏国相心想:「你本来又不认得 我,全是这小子说的。这混帐小子,为了要救你,拿老子来开玩笑。」喝道:「你再胡言 乱语,我打你个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沐剑屏一惊,便不敢再说,心想韦小宝若是相救 不得,这武官便会狠狠对付自已。 韦小宝道:「你心裏有甚麽话,不妨都说出来。这位夏总兵是我的好朋友,倘若真是他指 使你行刺平西王,你老老实实跟我说,我也不会泄漏出去。」说着又使眼色,沐剑屏道: 「他………他要打死我的,我不敢说了。」 韦小宝道:「如此说来,这话是真的了。」说着叹了口气,退後几步,摇了摇头。夏国相 道:「大人明鉴,这些反贼诬攀长官,事所常有,自然是当不得真的。」韦小宝沉吟道: 「话是不错。不过平西王平时对待夏总兵很严,夏总兵心下恼恨,想杀了岳父老头儿,这 些话只怕她一个小小女孩儿凭空也捏造不出。待平西王伤愈之後,我要好好劝他,免得你 们丈人和女婿势成………势成那个水甚麽,火甚么的。」 先前夏国相听得沐剑屏诬攀,倒也不怎么在意,自己一生功名富贵,全由平西王所赐,无 人相信自己会有不轨的图谋。但韦小宝若去跟平西王说及此事,岳父定然以为自己心中怀 恨,竟向外人说出怨言。平西王近年来脾气暴躁,御下极严,一听了这番话,只怕立生不 测之祸。忙道:「王爷对待小将仁至义尽,便当是亲生儿子一般,小将心中感激万分。都 统大人千万不可跟王爷说这种话。」韦小宾见他着急,微微一笑,说道:「人无伤虎意, 虎有害人心。恩将仇报的事情,这世上原是有的。平西王待我不错,我定要劝他好好提防 ,免得遭了自己人的毒手。平西王兵强马壮,身边有无数武功高手防卫,外人要害他,如 何能够成功?可是内贼难防,自己人下毒手,只怕就躲不过了。」 夏国相越听越是心惊,明知韦小宝的话是无中生有,用意纯在搭救狱中这个少女,可是平 西王疑心极重,对人人都有猜忌之心,前几日他亲兄弟吴三枚忘了除下身上佩刀走入後堂 ,就给他亲手摘下刀来,痛骂了一顿。 韦小宝若是跟平西主去说甚麽「外敌易御,内贼难防」的话,平西王就算不信,这番话在 他心中生下了根,於自己前程必定大大有碍。夏国相低声道:「都统大人提拔栽培,小将 永远不敢忘了你的大恩大德,大人但有所命,小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便是有天大的干 系,小将也一力承担了。」韦小宝笑道:「我是为你着想啊。这小丫头的话,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还有小丫头知,一共是三个人知道。本来嘛,你草草将她一刀杀了灭口,倒也 乾净利落。这时候言入我耳,你要再灭口,须得将我也一刀杀了。我手下的侍卫兵将,早 就防了这着,几千人都候在王府之外,你要杀我,比较起来要难上这么一点儿。」· 夏国相脸色一变,请了个安,道:「小将万万不敢。」韦小宝笑道:「既然灭不了口,这 番话迟早要传入平西王耳中。夏总兵,你是十大总兵的头儿,又是平西王的女婿,其余九 位总兵,还有王府中的文武百宫,喝你醋的人恐怕不少。常言道得好,开门七件事,柴米 油盐酱醋茶。既然有人喝醋,加油添酱之事也免不了啦。只要漏出了这么一点风声出去, 平西王的耳根就不清净了。人人在他老人家耳边说你的坏话,加油添酱,煽风点火,平西 王受了伤,病中脾气不会很好,这个………这个………唉!」夏国相听他说得入情入理,心想这小 子於我王府裏的事倒知得清楚,说道:「大人为小将着想,小将感激不尽,只不知如何才 好?」 韦小宝道:「这件事办起来本来有些为难,好吧,我就担些干系,交了你这朋友,你把这 小丫头交给我带去,说是公主要亲自审问。」说到这裏,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今儿 晚上,我把他杀了,传了清息出来,说她抵死不招,受刑不过,就此呜呼哀哉。那不是大 事化小,小事化无,一乾二净,一清二楚吗?」 夏国相早料到他要说这几句话,心道:「他妈的混帐臭小子,你想救这小丫头,却还要我 承你的情,是你臭小子帮了我一个大忙。只不过他怎会识得这小丫头,可有些奇了。」问 道:「大人的确认清楚了,她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小将刚才盘问她之时,她对公主相貌年纪 、宫裏的情形,说得都不大对。」韦小宝道:「她不愿连累了公主,自然要故意说错了。 这小丫头忠於公主,又不负你夏总兵的重托,很好,很好。」夏国相听他话头一转,又套 到了自己头上,忙道:「大人妙计,果然高明。就请大人写个手谕,说将犯人提了去,好 让小将向王爷交待。」 韦小宝笑骂:「他妈的,老子瞎字不识,写甚麽手谕脚谕了?」伸手入怀,摸出一柄短铣火 枪,说道:「这是你王爷送给我的礼物,你去拿给王爷瞧瞧,就说我奉公主之命,把犯人 提去,这把火枪就是证物。」夏国相双手接过,放入怀中,出去叫了两名武官进来,吩咐 打开铁栅,除去沐剑屏的足镣,但仍是戴着手铐,夏国相握手铐上连着的铁链,直送到王 府门外,将铁链交给韦小宝,大声说道:「都统大人奉公主殿下谕示,将女犯一名提去审 问,大夥儿小心看守,可别给犯人跑了。」 韦小宝笑道:「你怕我提了犯人会抵赖麽?这裏人人都瞧见了,都听见了。我想耍赖,也赖 不了啦。」 夏国相躬身道:「大人取笑了。小将决无此意。」韦小宝道:「你跟王爷说,我十分惦念 他老人家的身子,明日再来请安问候。」夏国相又躬身道:「不敢当。」 韦小宝带着沐剑屏回到安阜园自己屋裏,关上了房门,笑嘻嘻的道:「好老婆,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沐剑屏小脸羞得遖红,嗔道:「一见面就不说好话。」手一抬,手铐上铁镣发 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道:「你把这个除去了再说。」韦小宝笑道:「我先得跟你亲热亲热 ,一除去手铐,你就不肯了。」说着伸手抱住了她纤腰。沐剑屏大急,道:「你………你又来 欺侮我。」韦小宝笑道:「我不欺侮你,却去欺侮谁?」伸嘴在她右颊轻轻一吻,取出夏国 相交来的钥匙,开了手铐,拉着她并肩坐在床边,这才问超行刺吴三桂的情由。 沐剑屏道:「洪教主和夫人收到了你送去的东西,很是欢喜,派了赤龙副使带同我来见你 ,要你忠心办事。洪夫人说,教主和夫人知道你要想见我,所以………所以………」韦小宝握住 她手,道:「所以派你来给我做老婆?」沐剑屏急道:「不,不是的。夫人说怕你心中记挂 着我,不能安心办事。她真的没说别的。」韦小宝说道:「夫人一定说了的,你自己瞒着 不说就是了。」沐剑屏道:「你要是不信,见到夫人时问她好了。」韦小宝见她急得眼也 红了,泪珠在眼眶中滚动,怕逗得她哭了,便温言道:「好,好。夫人没有说。不过你自 己,是不是也记挂着我?也想见我?」沐剑屏转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赤龙副使呢?怎么你又去行刺吴三桂?」沐剑屏道:「我们大前天来到昆明, 就想来见你,不料在西门外遇见了我哥哥吴和师叔。」韦小宝道:「啊,你哥哥和吴老师 都到了昆明,我可不知道。」沐剑屏道:「哥哥见了我之後,就带我去他的下处,见到了 柳师父、敖师哥、刘师哥他们。原来大家来到昆明,安排了个计策,要刺杀公主。」韦小 宝吃了一惊,道:「要刺杀公主,那为甚麽?公主可没得罪你们沐王府啊。」沐剑屏道:「 我哥哥说,我们要扳到吴三桂这大汉奸,眼前正有个大好机会。鞑子皇帝将妹子嫁给吴三 桂的儿子,我们若把公主杀了,皇帝一定怪吴三桂保护不周,下旨责罚,多半就会逼得吴 三桂造反。」 韦小宝听到这裏,手心中全是冷汗,暗想:「这计策好毒。我一心在图谋吴三桂,没想到 如何好好保护公主,倘若给沭王府先下手为强,这可糟了。」问道:「後来怎样?」 沫剑屏道:「我哥哥叫我假扮宫女,混到公主身边行刺,他们在外接应,一等我得手,就 救我出去。赤龙副使听到了他们的计策,对我说,你负责保护公主,倘若杀了公主,只怕 要连累了你。我想这话不错,想来跟你商量商量。不料给柳师父知道了,动起手来,一刀 就将赤龙副使杀了。」说到这裏,身子微微发抖,显是想起当时情景,兀自心有余悸。 韦小宝紧紧握住她手,安慰道:「别怕,别怕。你都是为了我,多谢你得很。」沐剑屏泪 水滚下面颊,抽抽噎噎的道:「可是………可是你一见我,就来欺侮我,又………又不信我的话 。」韦小宝拿起她手来,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该死的混蛋,打死你这婊子儿子!」 沐剑屏忙拉住他手,说道:「不,我不要你打自己、駡自己。」韦小宝又拿起她手,轻轻 在自己脸上亲了一下,道:「总之是韦小宝该死,你给吴三桂捉去了,怎么不早些来救?」 沐剑屏道:「你不是救了我出来吗?不过咱们得赶快想法子,怎生去救哥哥和柳师父。」韦 小宝微微一惊,问道:「你哥哥和柳师父都给捉去了?」 沐剑屏道:「前天晚上,我们住的地方忽然给吴三桂手下的武士围住了。他们来的人很多 ,武功很高的人也有三十多个,我们寡不敌众,敖彪敖师哥当塲给杀了。我哥哥、柳师父 、还有我自己,都让他们捉了。」韦小宝奇道:「你给他们拿住之俊,怎么又能去行刺吴 三桂?」沐剑屏道:「行刺吴三桂?我没有啊。我当然想杀了大汉奸,可是………可是这些坏人 给我戴了脚镣手铐,我又怎能行剌?」韦小宝越听越奇,问道:「你前天晚上就给捉住了? 这两天在那裏?」沐剑屏道:「我一直给关在一间黑房之中,到了今天,他们带我去关在那 地牢裏,过得不久,你就来了。」韦小宝心中隐隐知道不妙,自己显已上了夏国相的一个 大当,只是其中关窍,一时却想不出来,沉吟道:「今天吴三桂给人行剌,受伤很重,不 是你剌的?」沐剑屏道:「自然不是。我从来没见过吴三桂?他会死吗?」 韦小宝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来历,有没跟他们说?」沐剑屏道:「没有。我 甚麽也不说,审问我的武官很生气,问我是不是哑巴。大哥,你从前也说过我是哑巴。」 韦小宝在她脸上轻轻一吻,道:「你是我的亲亲小哑巴,我还说要在你脸上雕一只小乌龟 呢。」沐剑屏又羞又喜,眼光中尽是柔情,却不敢转头夫瞧他。 韦小宝心中却在思索:「夏国相何以要沐剑屏来冒充宫女?是了,他是要试试我,跟沐王 府的人是否相识。我这一救小郡主,显然便招承跟他们是同党一夥?他是布了个陷阱,要我 踏将下去。眼下老子不小心,已落入了他的圈套,这可糟了,大大的糟了。」 他虽机惊狡狯,毕竟年幼,真正遇上了大事,可不是吴三桂、夏国相这些老奸巨猾之人的 对手,心中一急,全身都是汗水,说道:「好老婆,你在这里待着,我得去跟人商量商量 ,怎生救你哥哥和柳师父。」 当下来到西厢房,召集天地会群雄,将这些情由跟众人说了。徐天川等一听,均觉其中大 有蹊跷。玄真道:「莫非咱们假装杀了罕帖摩的把戏,给吴三桂瞧出了破绽?」钱老本道: 「吴三桂不知从何得到讯息,半夜里会去擒拿沐王府的朋友?」韦小宝心念一动,道:「沐 王府有个姓刘的家伙,名叫刘一舟,此人跟我有仇,为人又贪生怕死,多半是他招了出来 。」钱老本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想必如此。韦香主,事巳如此,只有跟吴三桂硬挺 。你去眼他说,你是奉了皇帝的圣旨,才跟沐家结交的。」韦小宝给他一语提醒,当即哈 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我放了吴立身这一夥人,的的确确是………」说到这裏,立即 住嘴,心想:「皇上要我释放吴立身等人,这话却不能说。」转口道:「我虽可说奉的是 皇帝圣旨,就怕骗不过这大汉奸。」 钱老本道:「真要骗倒大汉奸,自然不易。不过韦香主只须一口咬定是皇帝的主意,大汉 奸就算心中不信,也是无可奈何。总而言之,韦香主只要不跟他翻脸,一等离了云贵两省 ,那就不怕他了。」徐天川点头道:「这计策甚高。大汉奸做了亏心事,不免疑神疑鬼, 担心小皇帝会知道他造反的阴谋。」 说到如何相救沫天声、柳大洪等人,群雄却想不出善策,这事实在极非容易。聚人低头苦 思,均感烦恼。天地会和沐王府虽然互争雄长,但大家敌忾同仇,向来又钦佩柳大洪等人 英雄侠义,决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商议良久,韦小宝道:「这些法子恐怕都不管用 ,待我见了大汉奸後,再瞧有没有机会。」 群雄辞出後,韦小宝心想:「大汉奸捉到的既是小郡主,那么阿珂定然没事,我瞧瞧她去 。」来到九难房中,不见阿珂,问道:「师父,师姊不在吗?」九难一怔,道:「吴三桂放 了她出来?他知………知道了麽?」说这话时神色有异,声音也有些发颤。 韦小宝奇道:「吴三桂知道甚么?」九难默然,隔了一会,问道;「这大汉奸伤势如何?」 韦小宝道:「伤势很重。弟子刚才见到了他,他昏迷不醒,只怕未必能活。」九难脸上喜 色一现,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低声道:「须得让他知道。」韦小宝想问让他知道些甚麽, 但见师父神色严肃,不敢贸然请问,正想说起王府中捉到的剌客,是沐王府小郡主而不是 师姊,九难已摆了摆手,要他出去。韦小宝便是在皇帝面前,也是自由自在,但见了这位 师父,却如耗子见猫,吓得服服贴贴,当下不敢多说,退了出去。 他去查问阿珂的所在。「王可儿」这宫女平日本来极少露面,从不与人交谈,许多人原不 知宫女中有这样一个人,安阜园中一众宫女、太监、侍卫,都说没有见到。他忙了一天一 晚,实在倦得很了,回到房中,跟沐剑屏说得几句闲话,倒头便睡,片刻间已入梦乡。 次日他去探吴三桂的伤势。吴三桂的次子出来接待,说道伤势无其变化,王爷已经安睡, 不便惊动。韦小宝问起夏国相的所在,说道正在带近巡视弹压,以防人心浮动,城中有变 ,再问吴应熊的伤势,也无确切答覆。韦小宝心中隐隐觉得,平西王府已对自己大生疑心 ,颜含敌意,这时候要设法搭救沐天声、柳大洪等人,定然难以成功,只怕激得王府立时 动手,将自己一条小命送在昆明。又过一日,他正在和钱老本、徐天川等人商议,高彦超 忽然急急进来,说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见。韦小宝奇道:「老道姑?找我干甚么 ?是化缘麽? 」高彦超道:「属下问她为了何事,她说是奉命送信来给钦差大人的。」说着呈上一个黄 纸信封。 韦小宝皱眉道:「相烦高大哥拆开来瞧瞧,写着些甚麽。」高彦超拆开信封,抽出一张黄 纸,看了一眼,读道:「阿珂有难………」韦小宝一听到这四字,便跳了起来,急道:「甚麽 阿珂有难?」天地会群雄并不知九难和阿珂之事,都是茫然不解。高彦超道:「信上这样写 的。这信无头无尾,也无署名,只说请你随同送信之人,移驾前往,共商相救之策。」韦 小宝忙道:「这道姑在外面么?」 高彦超刚说得一句:「就在外面。」韦小宝已直冲出去。来到大门侧的耳房之中,只见一 个头发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上相候。守门的侍卫大声叫道:「钦差大臣到。」那道姑站起 身来,稽首行礼。 韦小宝问道:「是谁差你来的?」那道姑道:「请大人移步,到时自知。」韦小宝道:「到 那里去?」那道姑道:「请大人随同贫道前去,此-刻却不便说。」韦小宝急於要知阿珂的 下落,又问:「信中所说的那个人,现在是在那裏?」那道姑道:「贫道奉命差遣,内情一 概不知,请大人见谅。」韦小宝道:「好,我就同你去。」叫道:「套车,备马!」那道 姑道:「请大人坐车前往,以免惊动了旁人。」韦小宝点点头,便和那道姑出得门来,同 坐一车。徐天川、钱老本等生怕是敌人布下陷阱,远远跟随在後。 那道姑指点路径,马车迳向西行,出了西城门。韦小宝见越行越是荒凉,微觉担心,问道 :「到底去那里?」那道姑道:「不久就到了。」又行了三里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狭窄, 仅容一车,来到一生小小庵堂之前。那道姑道:「到了。」 (第四集完) 第九○回哀宛动人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跳下车来,见前匾上写着三字,第一字是个「三」字,其余两字就不识得了,回头 一瞥,见高彦超等远远跟着,料想自己一进庵去,他们就会四下等候,於是随着那道姑入 内。 踏进庵门,但见四下裏一尘不染,天井中种着几株茶花,一树紫荆,殿堂正中供着一位白 衣观音的神像。那观音相貌极美,宝相庄严之中带着三分俏丽。韦小宝心道:「听说吴三 桂的老婆之中,有一个外号四面观音,又有一个叫作八面观音。不知是不是真有观音菩萨 这么好看。他妈的,这大汉奸艳福不浅!」 · · 那道姑引着他来到东边偏殿,献上茶来,韦小宝揭开盖碗,一阵清香扑鼻,碗中一片碧绿 ,竟是新出的龙井茶叶,心下微觉奇怪:「这龙井茶叶从江南运到这裏,价钱可贵得紧哪 ,庵裏的道姑还是尼姑,怎地如此阔绰?」又见道姑捧着一只建漆托盘,呈上八色细点,白 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糖杏仁、绿豆糕、百合酥、桂花蜜饯 杨梅,都是苏式点心,每一碟无不细巧异常。这等江南点心,韦小宝当年在扬州妓院之中 曾经见过,只有豪客光临之时,老鸨才取出待客,他乘人不备,也偷吃过一片两粒,此後 便是在皇宫之中也难得一见,不料在云南的一座小小尼庵之中竟有这等物事,不由得心中 大乐:「老子可回到杨州丽春院啦。」 那道姑奉上点心後,便即退出。茶几上一只铜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烧的却是名贵檀 香,韦小宝是识货之人,每次到太后的慈宁宫中,均闻到这种上等檀香的气息,突然间心 中一惊:「啊哟,不好,莫非老婊子在此?」当即站起身来。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细碎,走进一个女子,向韦小宝合什行礼,说道:「出家人寂静,参 见韦大人。」语声清柔,说的是苏州口音。 只见这女子四十岁左右年纪,身穿淡绿衣衫,眉目如画,清丽难言,韦小宝一生之中,从 未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他手捧茶碗,张大了口竟然合不拢来,当真是目瞪口呆,手足无 措。那女子微笑道:「韦大人请坐。」· 韦小宝茫然失措,道:「是,是。」双膝一软, 坐了下来,手中茶水溅出,衣襟上登时湿了一大片。 天下男子一见了她便此失魂落魄的情景,这丽人生平见多了,自是不以为意,但韦小宝只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也为自己的绝世容光所镇慑,那丽人徼微一笑,说道:「韦大人 年少高才,从前甘罗十二岁做秦国上卿,韦大人却也不输於他。」韦小宝道:「不敢当。 啊哟,甚麽西施,杨贵妃,一定都不及你。」那丽人伸起衣袖,遮低了半边玉颊,嫣然一 笑,登时百媚横生,随即庄容说道:「美色误国,自古已然。不祥人自恨天生这副容貌, 害苦了天下苍生,这些年来长伴青灯古佛,苦苦忏悔。唉,就算敲穿了木鱼,念烂了经卷 ,却也赎不了造孽的万一。」说到这裏,眼圈一红,忍不住便要流下泪来。 韦小宝不明她话中听指,只是见她微笑时神光离合,愁苦时楚楚动人,不由得满腔都是怜 惜之意,也不知她何姓何名,是何来历,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得就算为她粉身碎骨,也是 甘之如饴,一拍胸膛,站起身来,说道:「有谁欺侮了你,我这就去为你拼命。你有甚麽 为难的事儿,尽管交在我手里,若是办不到,我韦小宝割下这颈脑袋来给你。」说着伸出 右掌,在自己後颈中重重一斩。 那丽人站起身来,向他凝望了半晌,眼圈儿又是一红,忽然跪倒,拜了下去,呜咽道:「 韦大人云天高义,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韦小宝叫道:「不对,不对。」也即跪倒,向着她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说道:「你是 仙人下凡,观音菩萨转世,该当我向你磕头才是。」那丽人低声道:「这可折杀我了。」 伸手托住他双臂,轻轻扶起。韦小宝见她脸颊上挂着几滴泪水,晶莹如珠,忙伸出衣袖, 给她轻轻擦去,安慰道:「别哭,别哭,便有天大的事,咱们也非给办个妥妥当当不可。 」以那丽人时年纪,尽可做他母亲,但容色举止、言语神态之间,天生一股娇媚,令人不 自禁的生出怜意,韦小宝又问:「你到底为甚麽难过?」 那丽人道:「韦大人见信之後,立即驾到,小女子实是感激不………」韦小宝「啊哟」一声, 伸手在自己额头一击,说道:「胡涂透顶,那是为了阿珂………」双眼呆呆的瞪着那丽人,突 然恍然大悟,大声道:「你是阿珂的妈妈!」 那人低声道:「韦大人好聪明,我本待不说,可是你自己猜到了。」韦小宝道:「这个容 易猜。你两人相貌很像,不过………不过阿珂师姊不及………不及你美丽。」那丽人脸上微微一 红,光润洁白的肌肤上渗出一片娇红,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一般,低声问道:「你 叫阿珂师姐?」韦小宝道:「是,她是我师姊。」当下毫不隐瞒,将如何和阿珂初识、如何 给她打脱了臂骨、如何拜九难为师、如何回来昆明的经过一一说了,自己对阿珂如何倾慕 ,而她对自己又如何丝毫不瞧在眼裏,种种情由,也是坦然直陈。只是九难的身世,以及 自己意欲不利於吴三桂的图谋,毕竟事关重大,略过不提。 那丽人静静的听着,待他说完,轻叹一声,低吟道:「妻子岂应关大计?无奈英雄是多情。 『红颜祸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没有了。韦大人前程远大………」 韦小宝摇头道:「不对,不对。『红颜祸水』这句话,我倒也曾听说书先生说过,甚么西 施、王昭君,甚麽貂蝉、杨贵妃,大家说道些美女害了国家,其实呢,倘若没有这些糟男 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国家。大家说平西王为了陈圆圆,这才投降清朝,依我 瞧哪,要是吴三桂当真忠于明朝,便有十八个陈圆圆,他奶奶的吴三桂也不会投降大清啊 。」 那丽人站起身来,盈盈下拜,说道:「多谢韦大人明见,为贱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寃。」韦 小宝急忙回礼,奇道:「你………你………啊………是了,我当真胡涂透顶,你若不是陈圆圆,天下 哪………哪………有第二个这样的美人?不过,唉,我可越来越胡涂了,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吗? 怎摩会在这裏?阿珂师姊怎么又………又是你的女儿?」: 这个丽人,正是关涉明清两代国运的陈圆圆。 她站起身来,说道:「这事说来话长。贱妾一来有求於韦大人,诸事不敢隐瞒;二来听得 适才大人为贱妾辨寃的言语,心中感激不已。这二十多半来,贱妾受尽天下人的唾骂,把 亡国的大罪名,都加在贱妾头上。当世只有两位大才子,才明白贱妾的寃屈。一位是大诗 人吴梅村吴才子,另一位更是韦大人。」 其实韦小宝於国家大事,浑浑噩噩,胡裏胡涂,那知道陈圆圆寃枉不寃枉,只是他一见到 这惊才绝艳的容色,心中大起怜惜之念,对吴三桂又是十分痛恨,何况眼前之人又是阿珂 的母亲,她便有千般不是,这些不是也都派到了吴三桂头上。听陈圆圆称自己为「大才子 」,这件事他倒颇有自己之明,急忙摇手,说道:「我西瓜大的字识不上一担,你要称我 为才子,不如在这称呼之上,再加『狗屁』二字。这叫做狗屁才子韦小宝。」 陈圆圆微微一笑,道:「诗词文章做得好,那是小才子。有见识、有担当,方是大才子。 」韦小宝听了这两句奉承,不由得全身骨头都酥了,心道:「这位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说 我是大才子,哈哈,原来老子的才情还真不低,他妈的,老子自出娘胎,这倒是第一次听 到。」 陈圆圆站起身来,说道:「请大人移步,待贱妾将此中情由,细细诉说。」韦小宝道:「 是。」跟着她走过一条碎石花径,来到一间小房之中。房中不设桌椅,地下放着两个蒲团 ,墙上挂着一幅法书,写满了字,旁边却挂着一只琵琶。陈圆圆道:「大人请坐。」走到 墙边,将琵琶摘了下来,抱在手中,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了,指着墙上那幅字,轻轻说道: 「这是吴梅村才子为贱妾所作的一首长诗,叫作『圆圆曲』。今日有缘,为大人弹奏一会 ,只是有污清听。」韦小宝大喜,拱手道:「妙极,妙极。不过你唱得几句,解释一番, 我这狗屁才子,学问可平常得紧。」陈圆圆微笑道:「大人过谦了。」当下一调弦索,丁 丁冬冬的弹了几下,说道:「此调不弹已久,荒疏莫怪。」韦小宝道:「不用客气。就算 弹错了,我也不知道。」只听她轻拢慢捻,弹了几声,曼声唱道:「鼎湖当日弃人间,破 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唱了这四句,说道:「这是说当年 崇祯天子归天,平西王攻克北京,官兵都为皇帝戴孝。平西王所以出兵,却是为了我这不 祥之人。」 韦小宝点头道:「你这样美貌,吴三桂为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若是我韦小宝 ,那也是要投降的。」 陈圆圆眼波流转,心想:「你这个小娃娃,也来跟我调笑。」但见他神色俨然,才知他言 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继续唱道: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谯。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说道:「这裏说的是王爷打败李闯的事。诗中说道:「李闯大事不成,是他自己不好。王 爷见了这句话很不高兴。」韦小宝道:「是啊,他怎麽高兴得起来?曲里明明说打败李闯, 并不是他的功劳。」陈圆圆道:「以後这段曲子,是讲贱妾的身世。」唱道: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 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 塘水。」 曲调柔媚宛转,琵琶声缓缓荡漾。韦小宝只听得心旷神怡。陈圆圆低声道:「这是将贱妾 比作西施了,未免过誉。」韦小宝道:「比得不对,西施那裏及得上你?」陈圆圆微笑道: 「韦大人取笑了。」韦小宝道:「决不是取笑。其中大有缘故。想那西施是浙江绍兴府诸 暨人,她相貌虽美,绍兴人说话『娘个贱胎踏踏叫』,那有你苏州人说话又嗲又糯。」陈 圆圆忍不住好笑,说道:「原来还有这个道理。想那吴王夫差也是苏州人,怎么会喜欢西 施?」韦小宝搔头道:「那吴王夫差耳朵不大灵光,也是有的。」陈圆圆忍住了笑,继续唱 道: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 ,明眸皓齿无人惜。本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 · 唱到这里,轻轻一叹,说道:「贱妾出於风尘,原不必相瞒………」韦小宝道:「甚麽叫做出 於风尘?你别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陈圆圆道:「我本来是苏州倡家的妓女………」 韦小宝拍膝叫道:「妙极!」陈圆圆微有愠色,道:「那是贱妾命薄。」韦小宝道:「我 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於风尘。」陈圆圆睁着一双明澈如水的大眼,茫然不解,心想: 「他一定还是不懂出於风尘的意思。」韦小宝道:「你出身於妓院,我也出身於妓院,不 过一个是苏州,一个是扬州。我妈妈是在扬州丽春院做妓女的,她相貌跟你相比,那是一 个天上,一个地下。」陈圆圆大为奇怪,道:「这话不是说笑?」韦小宝道:「那有甚麽 好说笑的?唉,我事情太忙,早该派人去接了我妈妈来,不能让她做妓女了。不过我见她在 丽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热闹,接到了北京,只怕反而不快活。」 陈圆圆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韦人人光明磊落,毫不讳言,正是英雄本色。」韦小宝道 :「我可只跟你一个儿说,别人是不说的,否则人家指着我骂婊子王八蛋,那可吃不消。 在阿珂面前,更加不可提起,她已经瞧我不起,再知道了这事,那是永远不会再理睬我了 。」陈圆圆道:「韦大人放心,贱妾自不会多口,其实阿珂她………她自己的妈妈,也不是甚 么名门淑女。」韦小宝道:「总之你别跟她说起。她最恨妓女,说道这种女人坏得不得了 。」 陈圆圆垂下头来,低声道:「她………她说妓院裏的女子,是坏得………坏得不得了的。」韦小 宝忙道:「你别难过,她可决不是说你。」陈圆圆道:「她自然不会说我。阿珂不知道我 是她妈妈。」韦小宝奇道:「她怎会不知道?」陈圆圆摇摇头,道:「她不知道。」缓缓地 说道:「崇祯天子的皇后姓周,也是苏州人。崇祯天子宠爱田贵妃。皇后眼田贵妃斗得很 厉害。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将我从妓院裏买了出来,送入宫裏,盼望分田贵妃的宠………」韦小 宝说道:「倒是一条妙计。田贵妃这次可糟糕之极了。」 陈圆圆道:「却也没甚麽糟糕,崇祯天子忧心国事,不喜欢女色,我在宫女没躭得多久, 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宫。」韦小宝大声道:「奇怪,奇怪。我听人说崇祯皇帝有眼无 珠,只相信奸臣,却把袁崇焕这些大大的忠臣杀了。原来他瞧男人没眼光,瞧女人更加没 眼光,连你这样的人都不要,啧啧,啧啧。」只觉天下奇事,无过於此。 陈圆圆道:「男人有的喜欢功名富贵,有的喜欢金银财宝,做皇帝时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国 家社稷,倒也不是个个都喜欢美貌女子的。」韦小宝道:「我就功名富贵也要,金银财宝 也要,美貌女子更加要,只有皇帝不想做,给了我做也做不来。啊哈,这昆明城中,倒有 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还想弄个 皇帝来做做。」陈圆圆脸色微变,道:「你说的是平西王?」韦小宝道:「我谁也没说,总 而言之,既不是你陈圆圆,也不是我韦小宝。」 陈圆圆道:「这曲子之中,以後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将我要了去,自己去 山海关镇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裏,不久闯………闯………李闯就攻进了京城。」唱道: 「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年少,拣取花枝屡同顾,早携娇鸟出樊笼 ,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底死催,苦留後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 。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唱到这裏,琵琶声歇,怔怔的出神。韦小宝只这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吗?唱得 好,唱得妙,唱得刮刮叫。」陈圆圆道:「倘若我在那时候死了,曲子作到这裏,自然也 就完了。」韦小宝脸上一红,心道:「他妈的,老子就是没学问。李闯进北京,我师公崇 祯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陈圆圆的曲子可还没唱完。」陈圆圆低声道:「李闯把我夺了去 ,後来平西王又把我夺回来。我不是人,是一件货色,谁力气大,谁就夺去了。」唱道: 「逼索综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 进,云鬓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粧满面残红印。长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 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日落开粧镜。」 她唱完「开粧镜」三字,又凝思出神,这一次韦小宝却不敢再问她唱完了没有,拿定了主 意:「除非她自己说唱完了,否则不可多问,以免出丑。」只听她道:「我跟着平西王打 进四川,他封了王,我做了王妃。消息传到苏州,旧日院子裏的姊妹人人羡慕,说我运气 好。她们年纪大了,却还在院子裏做那种勾当。」 韦小宝道:「我在丽春院时,曾听他们说甚麽『洞房夜夜换新人』,也没有甚麽不好啊。 」陈圆圆向他瞧了一眼,见他并无讥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年还少,不明白这中间 的苦处。」弹起琵琶,唱道: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柏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 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停了琵琶,说道:「吴梅村子才知道我虽名扬天下,心中却苦。世人骂我红颜祸水,误了 大明的江山,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又有甚麽能为?是好是歹,全是你们男子汉作的 事。」韦小宝道:「是啊,大清成千成万的兵马打进来,你这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能 挡得住他们吗 ?」心中又想:「她这样又弹又说,倒像是苏州的说书先生唱弹词。我跟她 对答几句,变成说书的下手了。咱二人若是到扬州茶馆裏去开档子,管教轰动了扬州全城 ,连茶馆也挤破了。」正想得得意,只听她唱道: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扬落 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无奈英雄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 土,一代红粧照汗青。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厅廊人去苔空绿。换羽 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 唱到这个「流」字,歌声曼长不绝,琵琶声调转高,渐渐淹没了曲声,过了一会,琵琶渐 渐缓,终於寂然无声。 陈圆圆长叹一声,泪水簌簌而下,呜咽道:「献丑了。」站起身来,将琵琶挂上墙壁,回 到蒲团坐下,说道:「曲子最後一段,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死国亡时事。当年我很不明 白,说的是我的事,为甚麽要提到吴宫?就是将我比作西施,上面也比过了。吴宫,吴宫, 难道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近几年来我却懂了,王爷他操兵练马,穷奢极欲,只怕………只怕 将来………唉,我劝了他几次,却惹得他很是生气。我在这三圣庵出家,带发修行,忏悔自己 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那知道………那知道阿珂………阿珂………」说到这裏 ,已是呜咽不能成声。 韦小宝听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丽,曲调动听,心旷神怡之下,竟把造访的来意置之脑 後,一听她提到「阿珂」,当即跟起身来,说道:「阿珂到底怎麽了?她没有刺平西王?她 是你女儿,那么是王爷的郡主啊,啊哟,糟了,糟了。」陈圆圆道:「甚麽事糟了?」韦小 宝接着道:「没有甚麽。」原来他突然想到,阿珂本来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 主,自己不过是个妓女的儿子,更加的天差地远。 陈圆圆道:「阿珂生下来两岁,半夜裏忽然不见了。王爷派人搜逼了全城,全无影踪。我 疑心………疑心………」忽然脸上一红,转过了脸。韦小宝问道:「疑心什麽?」陈圆圆道:「我 疑心定是王爷的仇人将这女孩儿偷了去,或者是要胁,要不然就是敲诈勒索。」 韦小宝道:「王府中有这许多高手侍卫和家将,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阿珂师姊 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实在大极了。」陈圆圆道:「是啊。当时王爷大发脾气,把两名 卫队首领都杀了,又撤了昆明城裏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几天查不到影踪,王爷又要杀人 ,总算是我把他劝住了。这十多年来,始终没阿珂的消息,我总道………总道她已经死了。」 韦小宝道:「怪不得阿珂说是姓陈,原来她是跟你的姓。」 陈圆圆身子一侧,颤声道:「她………她说姓陈?怎么会知道?」韦小宝心念一动:「大汉奸日 日夜夜怕人行剌,戒备何等严紧。要从王府中盗一个婴儿出去,说不定还难於刺杀了他, 天下除了九难师父,只怕也没第二个人了。」说道:「多半是那个偷她出去的人跟她说的 。」陈圆圆缓缓点头,道:「不错,不过………不过为甚麽不跟她说姓………姓………」韦小宝道: 「不说姓吴?哼,平西王的姓,并不见得有甚麽光采。」陈圆圆跟望窗外,呆呆出神,似乎 没听到他的说话。 韦小宝问道:「後来怎样?」陈圆圆道:「我心裏常常念着她,只盼天可怜见,她并没死, 总有一日能再跟她相会。昨天下午,王府裏传出讯息,说王爷遇刺,身受重伤。我忙去王 府探伤。原来王爷遇刺是真,却没受伤。」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他身受重伤,全是假 装的?」陈圆圆道:「王爷说道,他假装受伤极重,好让对头再来轻举妄动,便可设法一网 打尽。」韦小宝目光茫然失神,喃喃说道:「果然是假的,我………我早该想到了。」心想: 「大汉奸果然对我大起疑心。」 陈圆圆道:「我问起刺客是何等样人。王爷一言不发,领我到厢房裏去。床上坐着一个少 女,手脚上都戴了铁铐。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道她是我的女儿。她跟我年轻的时候生得 一模一样。她一见我,呆了一阵,忽然说道:「『你是我妈妈?』我点点头,指着王爷,道 :『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不是!他是大汉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给 爹爹报仇。』王爷问她『你爹爹是谁?』阿珂说道:『师父没跟我说。师父只说,我见到妈 後,妈自会对我说。』王爷又问她师父是谁,她说甚麽也不肯说,後来终於露出了口风, 她是奉了师父之命,前来行刺王爷。」 韦小宝於这件事的缘由,心中已明白了七八成,料想师父恨极了吴三桂,单是杀了他还不 足以泄愤,因此将他的女儿盗来,教以武功,要她来刺杀自己的父亲。他站起身来走到窗 边,忽然想到:「是了,师父一直不喜欢阿珂,虽然教她武功招式,但内功却半点不传, 因此阿珂所会的招式十分高明,就是没丝毫内力。」想到九难报仇的法子十分怨毒,不由 得打了个冷战。 陈圆圆道:「她的师父深谋远虑,恨极了王爷,安排下这个计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爷, 当然最好,若是行刺不成,王爷终於也会知道,来行剌他的是他亲生女兄,心裏的难过, 说不定此刺死了他还更厉害。」韦小宝道:「现在可甚麽事都没有啊。她没刺到王爷,你 们一家团圆,你向阿珂说明了这中间的情由,岂不是大家都高兴得很麽?」 陈圆圆叹道:「倘使是这样,那倒是谢天谢地了。」 韦小宝道:「阿珂是你的亲生女儿,凭谁都是一眼就看了出来。不是你这样沉鱼落雁的母 亲,也生不出那样羞花闭月的女儿。」他形容女子美丽,翻来覆去也只有「沉鱼落雁,羞 花闭月」八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字眼,顿了一顿,又道:「王爷不肯放了阿珂,难道要 责打她麽?她两岁时给人盗了去,怎会知道自己身世?怎能因此怪她?」 陈圆圆道:「王爷说道:『你既不认我,你自然不是我女儿。别说你不是我女儿,就算当 真是我亲生之女,这等作乱犯上,无法无天,一样的不能留在世上。』说着摸了摸鼻子。 」韦小宝微笑道:「他爱摸自己的鼻子吗?」陈圆圆颤声道:「你不知道,这是王爷向来的 习性,他一摸鼻子,便是要杀人,从来没有例外。」韦小宝叫声「啊哟」,说道:「那可 如何是好?他………他杀了阿珂没有?」陈圆圆道:「这会儿还没有。王爷他………他要查知背後 指使的人是谁,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谁?」 韦小宝笑道:「王爷就是疑心病重,实在有点傻裹傻气。我一见到你,就知你是阿珂的妈 妈,他又怎会不是阿珂的爸爸?想来阿珂行刺他,他气得很了。」说到这裏,脸色转为郑重 ,道:「咱们得快些想个法儿,相救阿珂才是。倘王爷再摸几下鼻子,那就大事不好了。 」 第九一回往事如烟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陈圆圆道:「小女子大胆邀请大人过来,就为了商量这事。我想大人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大 臣,王爷定要卖你的面子,阿珂冒充公主身边的宫女,只有请大人出面,说公主要人,谅 王爷也不会推托。」韦小宝弯起右手食指,不住在自己额头敲击,说道:「笨蛋,笨蛋, 上了他的大当。」陈圆圆问道:「怎麽?」韦小宝道:「你的计策我非但早已想到,而且已 经使过。那知道这大………王爷棋高一着,我韦小宝缚手缚脚。我已向王爷要过人,王爷已经 给了我,可是这人不是阿珂。」 · 於是将夏国相如何带着自己到地牢中去认人,如何见到一个熟识的姑娘、如何以为讯息传 错、刺客并非阿珂、如何冒认那姑娘是宫主身边的宫女、将他带了出来等情由,一一说了 ,又道:「夏国相这厮早有预谋,在王府之前当着数百人大声嚷嚷,说已将公主身边的宫 女交了给我。我又能第二次向他要人?不用说,这厮定会大打官腔,说道:『韦大人哪,你 这可是跟小将开玩笑了。公主的那个宫女行刺王爷,小将冲着大人的面子,拚着自己头上 这项帽儿不要,早已让大人领去了。王府前成千成百人都是见证。王爷吩咐,盼望大人将 这名宫女严加处分,查明指使之人。大人又来要人,这………这个玩笑可开得大了。』」他学 着夏国相的语气,倒是唯妙唯肖。陈圆圆道:「大人说得不错,夏姑爷可确是这样的人。 原来………原来他们早安排了圈套,好塞住大人的口。」韦小宝顿足骂道:「他奶奶个雄……… 」向陈圆圆瞧了一眼,道:「他们要是碰了阿珂的一根毫子,老子非跟这大………大混蛋拚命 不可。」陈圆圆裣衽下拜,说道:「大人如此爱护小女,贱妾先谢过了。只不过………」韦小 宝急忙还礼,道:「我这就去带领兵马,冲进平西王府,杀他个落花流水。救不出阿珂, 我跟大汉奸的姓,老子不姓韦,姓吴!他妈的,老子是吴小宝!」 陈圆圆见他神情激动,胡说八道,心中微感害怕,柔声道:「大人对阿珂的一番心意………」 韦小宝道:「甚麽大人小人,你若当我是自己人,就叫我小宝好了。我本该叫你一声伯母 ,不过想到那个他妈的伯伯,实在叫人着恼。」陈圆圆走近他身边,伸出右手,轻轻按住 他肩头,说道:「小宝,你若不嫌弃,说叫我阿姨。」韦小宝大喜,道:「我叫你阿姨, 我在扬州丽春院裏………」说到这裏,忽然住口。陈圆圆却也已明白,他在丽春院裏,对每个 妓女都叫阿姨。她通达世情,善解人意,说道:「我有你这样一个好侄儿,可真欢喜死我 了。小宝,我们可不能跟王爷硬来,昆明城裏,他兵马众多,就算你打赢了,他把阿珂先 一刀杀了,你我二人都要伤心一世。」 她说的是吴侬软语,先已动听,言语中又把韦小宝当作了自己人,只听得他满腔怒火,登 时化为乌有,问道:「好阿姨,那你有甚麽救阿珂的法子?」陈圆圆凝思片刻,道:「我只 有劝阿珂认了王爷作爹爹,他再忍心,也总不能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一句话没说完,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喝道:「认贼作父,岂有此理!」门帷掀开,走进一 个身材高大的老僧来,手持一根粗大禅杖,重重往地下一顿,杖上铁环当当乱响。这老僧 一张方脸,颏下一部苍髯,目光烱烱如电,威猛已极。就这麽当门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 移到了门口,但见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狮,气势慑人。韦小宝吃了一惊,退後三步,几乎 便想躲到陈圆圆的身後去。 陈圆圆却喜容满脸,走到老僧身前,轻声道:「你来了!」那老僧道:「我来了!」声音转 低,目光转为柔和。两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爱慕欢悦的神色。 韦小宝大是奇怪:「这老和尚是谁?难道………难道是阿姨的姘头?是她从前做妓女时的嫖客? 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话了。嗯,这也不奇。老子做和尚之时,就曾嫖过妓院。」陈圆 圆道:「你都听见了?」 那老僧道:「听见了。」陈圆圆道:「谢天谢地,那孩儿还………还活着,我………」忽然哇的 一声,哭了出来,扑入了老僧的怀裏。那老僧伸左手轻轻抚摸她头发,安慰她道:「咱们 说甚麽也要救她出来,你别着急。」雄壮的嗓音之中充满深情。陈圆圆伏在他的怀裏,只 是低声啜泣。韦小宝又是奇怪,又是害怕,一动也不敢动,心道:「你二人当我是死人, 老子就扮死人好了。」 陈圆圆哭了一会,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儿吗?」那老僧道:「尽力而为。」陈 圆圆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泪,问道:「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那老僧皱眉道:「总而言 之,不能让她叫这奸贼作爹爹。」陈圆圆道:「是,是,是我错了,我为了救这孩儿,没 为你想。我………我对你不起。」 那老僧凄然一笑,道:「我明白,我并不怪你。可是不能认他作父亲,不能,决计不能。 」他话声不响,可是语气中自有一股凛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军万马,也会一齐俯首听 令。 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一人长笑而来,朗声道:「老朋友驾临昆明,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紧 哪!」正是吴三桂的声音。 韦小宝和陈圆圆一听到这声音,立时脸上变色。那老僧却是不动声色,恍若不闻,只是双 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蓦地裏白光闪动,嗤嗤声响,但见剑刃晃动,将房门的门帷割下,长剑後挥,挑开了门帷 ,现出吴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门口。他身旁两名卫士擦的一声响,一齐收剑入鞘。跟着砰蓬 之声大作,泥尘木屑飞扬而起,四周墙壁和窗下同时被人以大铁鎚鎚破,每一边破洞中都 露出十余名卫士,有的弯弓搭箭,有的手挺长矛,箭头矛头都对准了室内,眼见吴三桂只 须一声令下,房内三人身上矛箭丛集,顷刻间便都变成刺蝟一般。 吴三桂喝道:「圆圆,你出来。」陈圆圆微一踌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摇头道:「我 不出来。」转头对韦小宝道:「小宝,这件事跟你无干,你出去罢!」韦小宝骂道:「老 子偏不出去。辣块妈妈,你有种,就连老子一起杀了。」那老僧摇头道:「你二人都出去 吧。老僧在廿多年前,早就已该死了。」陈圆圆过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韦小宝大声道:「阿姨有义气,韦小宝难道便贪生怕死?阿姨,我也跟你一起死。」 吴三桂怒发如狂,举起右手,喝道:「韦小宝,你跟反叛大逆图谋不轨,我杀了你,奏明 皇上,有功无过。」向陈圆圆道:「圆圆,你怎么如此胡涂?还不快出来?」陈圆圆摇了摇 头。韦小宝道:「甚麽反叛大逆?我知你就会寃枉好人。」吴三桂气极反笑,说道:「小娃 娃,我瞧你还不知道这老和尚是谁。他把你蒙在鼓裏,你到了鬼门关,还不知为谁送命。 」 那老僧厉声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 韦小宝大吃一惊,道:「你………你便是李自成?」那老僧道;「不错。小兄弟,你出去吧! 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李某身经百战,活了七十多岁,也不要你这小小的鞑子官儿陪我 一起死。」 猛听得吴三桂一声怒喝,白影一晃,屋顶上跃下一人,向吴三桂头顶扑落。他身後四名卫 士四剑齐出,向白影剌去,那人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四名卫士震得向後跌开,跟 着一掌拍在吴三桂背心。吴三桂立足不定,摔入房中。那人如影随形跃进,左手一掌斩落 ,正中吴三桂肩头。吴三桂哼了一声,坐倒在地。那人将手掌按在吴三桂天灵盖上,向四 周众侍卫喝道:「快放箭!」 这一下变起俄顷,众侍卫都惊得呆了,眼见王爷已落入敢手,谁敢稍动? 韦小宝喜叫:「师父!」原来从屋顶跃下制住吴三桂的,正是九难。韦小宝来到三圣庵, 她暗中跟随,一直躲在屋顶。平西王府的成千名卫士团团围住了三圣庵,守在庵外的马彦 超等人不敢贸然动手,远远避了开去。九难以绝顶轻功,蜷缩在檐下,众卫士竟未发觉。 九难瞪眼凝视李自成,森然问道:「你当真便是李自成?」李自戍道:「不错。」九难道: 「听说你在九宫山上给人打死了,原来还活到今日?」李自成点了点头。九难道:「阿珂是 你跟她的女儿?」李自成叹了口气,向陈圆圆瞧了一眼,又点了点头。吴三桂怒道:「我早 该知道了,只有你这逆贼才生得出这样………」九难在他背上踢了一脚,骂道:「你两个逆贼 ,半斤八两,也不知是谁更加奸恶些。」 · 李自成提起禅杖在地下砰的一登,青砖登时碎裂数块,喝道:「你这贱尼是甚麽人,胆敢 如此胡说?」 · 韦小宝见师父到来,精神大振,李自成虽然威猛,他也已丝毫不惧,喝道:「你胆敢冲撞 我师父,活得不耐烦了吗?你本来就是叛逆反贼,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话,从来不会错的……… 」忽听得呼呼声响,窗外三柄长矛飞掷进来,疾向九难射去。九难略一回头,右手抱袖一 拂,已卷住两柄长矛,反掷了出去,左手接住第三柄长矛。窗外「啊,啊」两声惨叫,两 名卫士胸口中矛,立时毙命。第三柄长矛的矛头已抵在吴三桂後心,只须轻轻往下一挺, 这大汉奸便没命了。 吴三桂叫道:「你们不可轻举妄动,大家退後十步。」众卫士齐听应道:「是!」向後退开 了数步。 九难冷笑道:「今日倒是巧得很,这小小一间禅房之中,聚会了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反贼 ,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韦小宝道:「还有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 来第一武功大高手。」九难冷峻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武功第一,如何敢 当?你倒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小滑头。」韦小宝哈哈大笑,陈圆圆也轻轻笑了一声,只有吴三 桂和李自成硬綳紧了脸,心中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这两人都是毕生统带大军,转战 天下的大枭雄,生平艰危凶险也不知经历过了多少,但当处境,竟是一筹莫展,脑海中各 自转过了十多条计策,却觉没一条管用。 李自成向九难厉声道:「你待怎样?」九难冷笑道:「我待怎样?自然是要亲手杀你。」陈 圆圆道:「这位师太,你是我女儿阿珂的师父,是吗?」九难冷笑道:「你女儿是我抱去的 ,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我要她亲手剌死这个大汉奸。」说着左手微微用力,长矛下沉 ,矛尖戳入吴三桂肉裏半寸,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陈圆圆道:「这位师父, 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识,无寃无仇。」 九难仰起头来,哈哈一笑,道:「他………他跟我无冤无仇?小宝,你跟她说我是谁,也好教 这大反贼死得明明白白。」韦小宝道:「我师父她老人家,便是大明崇祯天子皇帝陛下的 亲生公主!」 · 李自成、吴三桂陈圆圆三人听了,都是「啊」的一声,齐感惊诧。 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很好。我当年逼死你爹爹,今日我死在你手裏,可比死 在这大汉奸手裏胜百倍千倍。」说着走前两步,将禅杖往地下一插,杖尾入地尺许,双手 抓住胸口衣服两下一分,嗤的一声响,衣襟破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笑道:「公主,你 这就动手罢。李某没死在汉奸手裏,没死在满清鞑子手裏,却在大明公主的手下丧生,那 好得很!」 九难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但只道他早巳死在湖北九宫山头,虽以手刃大仇,今日得悉他 尚在人间,可说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见他慷慨豪迈,坦然就死,竟无丝毫惧色,心底也 不禁佩服他的豪杰气概,冷冷的道:「阁下倒是条好汉子。我今日先杀你的仇人,再取你 性命,让你先见仇人授首,死也死得痛快。」李自成大喜,拱手道:「多谢公主,在下实 是感激不尽。我毕生大愿,便是亲眼见到这大汉奸死於非命。」 九难纵横江湖,死在她掌底的巨寇大奸,已是不计其数,但此刻吴三桂呻吟矛底,全无抵 拒之力,她倒不愿就此一矛刺死了他,对李自成道:「索性成全你的心愿,你来杀他吧! 」李自成喜道:「多谢了!」俯首向吴三桂道:「奸贼,当年一片石大战,我不幸兵败於 你。眼下你被公主擒住,我若就此杀你,我检这现成便宜,谅你死了也不心服。」抬起头 来,对九难道:「公主殿下,请你放了他,我跟这奸贼拚个死活。」 九难长矛一提,说道:「且看是谁先杀了谁。」吴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几声,突然间一跃而 起,抢住了禅杖,向九难腰间横扫过来。九难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左手长矛一转 ,已压住了禅杖,内力发出。吴三桂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禅杖落地,长矛矛尖已指在他咽 喉之中。吴三桂虽然武勇,但在九难这等内功深厚时大高手之前,却如婴儿一般,连一招 也抵挡不住。只见他脸如死灰,不住向後倒退。九难的矛尖始终抵住他喉头,直至他背靠 墙壁,退无可退。 李自成俯身拾起禅杖。九难倒转长矛,交在吴三桂手裏,说道:「你两个公公平平的打一 架吧。」 吴三桂喝道:「好!」挺矛向李自成便刺。李自成挥杖架开,还了一杖。两人便在这小房 之中恶斗起来。九难一扯韦小宝,叫他躲在自己身後,以防长兵刃伤到了他。陈圆圆退在 房角,脸色惨白,闭住了眼睛,竟是不敢向李吴二人瞧上一眼。在她脑海之中,闪过了当 年一幕幕的情景: 「我在明朝的皇宫之中,崇祯皇帝深夜临幸,赞叹我的美貌,第二天皇帝没有上朝,一直 在寝殿中陪伴着我,叫我唱曲子给他听,为我调脂抹粉,拿起眉笔来给我画眉毛。他答应 要封我做贵妃,将来再封我做皇后,他说从今以後,皇宫裏的妃嫔贵人,再也没一个瞧得 上眼了。皇帝很年轻,笑得很欢畅的时候,突然间会怔怔的发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裏 ,他跟从前那些来嫖院的王孙公子也没有甚麽两样。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没离 开我。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过来,见到身边枕头上一张没有血色的脸,脸颊凹了进去, 眉头皱得紧紧的,就是睡梦之中,他也在发愁。我想:『这个就是皇帝麽?他做了皇帝,为 甚麽这样子不快活?」 「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来,脸色更加白了,眉头皱得加紧了。他忽然向我大发脾气, 说我躭误了国事,他说他是英明之主,不能沉迷女色,成为昏君,他要励精图治,於是命 太监立刻将我送出宫去。他说我是误国的妖女,说我在宫裏躭了三天,反贼李自成就攻破 了三座城市。 「我心裏也不伤心,男人都是这样的,甚麽事不如意,就来埋怨女人。皇帝整天在发愁, 心裏害怕得要命,他怕的是个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时心想:『李自成可了不起哪,他能 叫皇帝害怕,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睁开眼来,只见李自成挥舞禅杖,一杖杖向吴三桂打去。吴三桂闪避迅捷,禅杖始终打 不中他。陈圆圆心想:「他身手还是很快。这些年来,他天天还是在练武,因为………因为他 想做皇帝。要带兵打到北京去。」 · 她想起从皇宫出来之後,回到周国丈府裏。有一天周国丈大宴宾客,叫她出来歌舞娱宾, 就在那天晚上,吴三桂见到了她。此刻还是清清楚楚的记得,烛火下那火炽的充满着情欲 的眼光,隔着酒席射过来。这种眼光她生平见得多了,随着这种眼光,那野兽一般的男人 就会扑将上来,紧紧的抱住了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过那时候是在大庭广众之间……… 脑子中忽然闪过:刚才那个娃娃大官见到她的时候,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眼光,那真是好笑 ,这样一个小娃娃,也会对我色迷迷的。唉!男人都是这样的,老头子是这样,连小孩子 也是这样。 I 她抬起头来,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只见他脸上充满了兴奋的神色,注视着李吴二人的争斗 。这时候吴三桂在反击了,长矛不断的刺出。 「他向周国丈把我要了去。过不了几天,皇帝便命他去镇守山海关,防备满洲兵打进来。 可是李自己先攻破了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李自成的部下捉了我去,献了给他 。这个粗豪的汉子,就是崇祯皇帝在睡梦中也在害怕的人吗? 「他攻破了北京,忙碌得很,明朝许许多多大官都给他杀了。可是每天晚上陪着我的时候 ,总是很开心,笑得很响。他鼻鼾声很大,常常半夜裏吵得我醒了过来。他手臂上、大腿 上、胸口的毛真长,真多。我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男人。 「吴三桂本来已经投降了他,可是一听说他把我抢了去,就去向满洲人借兵,引着清兵打 进关来。唉,这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李自成带了大军出去,在一片石跟吴三桂大 战,满洲精兵突然出现,李自成的部下就溃败了。他们说,一片石战塲上满地是鲜血,几 十里路之间,躺满了尸首。他们说,这些人都是为我死的。是我害死了这几十万人,我身 上当真负了这样大的罪孽? 「李自成败回北京,就登基做了皇帝。他带着我向西逃走,吴三桂一路跟着追来。李自成 虽然打了败仗,还是笑得爽朗。他手下的兵一天天少了,局面越来越不利了,他却不在乎 。他说他本来甚麽也没有,最多也不过仍旧甚麽都没有。又有甚麽希罕了?他说他生平做了 三件得意事,第一是逼死了明朝皇帝,第二是自己做过了皇帝,第三是睡过了天下第一美 人。这人说话真是粗俗,他说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还是第三件。 「吴三桂一心一意的也想做皇帝,他从来没说过,可是我知道。只不过他心裏害怕,老是 在犹豫,又想动手,又是不敢。只要他今天不死,总有一天,他会做皇帝的,就算只在昆 明城裏做做也好,只做一天也好。永历皇帝逃到缅甸,吴三桂追去把他杀了。人家说,有 三个皇帝断送在我手裏,崇祯、永历,还有李自成这个大顺国皇帝。怎麽崇祯皇帚的帐也 算在我头上呢?今日吴三桂不知道会不会死?如果他将来做了皇帝,算我又多害一个皇帝了 ,真是倒霉。大明的江山,几十万兵将、几百万百姓的性命,还有四个皇帝,都是我陈圆 圆给害的。 「可是我甚麽坏事也没做,连一句害人的话也没说过。」 她耳中听到的尽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击之声,抬起头来,但见李自成和吴三桂窜高伏低, 斗得极狠。二人都已年老,但身手仍是十分矫捷。生平最怕见的就是男人厮杀,脸上不自 禁的现出厌憎之色,心中又回忆起了往事: 「李自成打了一个大败仗,手下的兵马都散了。黑夜之中,他也跟我失散了。吴三桂的部 下遇到了我,急忙送我去献给大帅。他自然是喜欢得甚麽似的。他说人家都駡他是大汉奸 ,可是为了我,负上了这个恶名也很值得。我心中很感激他的情意。他是大汉奸也奸,是 大忠臣也好,总之他是对我一片真情,为了我甚麽都不顾了。谁也没有这样做过。 「那时候我想,从今以後,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甚麽一品夫人、二品夫人,我也不 希罕,只盼再也不必在许多男人手裏转来转去。可是………可是………在昆明住了几年,他封了 亲王,亲王就得有福晋。他的弟弟吴三枚来跟我说,王爷为了福晋的事,心下是很烦恼。 按理说,应当让我当福晋,只是我的出身天下皆知,倘若把我的名字报上去求皇上诰封, 未免亵凟了朝廷。我自然明白,他做了亲王,觉得我是妓女出身的下贱女子,配不上受皇 帝的诰封。我不愿让他因我为难,不等吴三枚的话说完,就说这事好办,请王爷另选名门 淑女作福晋,以免污了他的名头。他来向我道歉,说这件事很对不起我。 「哼,做不做福晋,那有甚麽大不了?不过我终究明白,他对我的情意,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我从王府裏搬了出来,因为王爷要正式婚配,要立福晋。就在那时候,忽然李自成出现 在面前。 「我吓了一跳,见到他已做了和尚。我只道他早已死了,也曾伤心了好几天,那想到他居 然还活着。李自成说他改穿僧装,只是掩人耳目,同时也不愿薙头,穿鞑子的服色。他说 他这几年来天天想念我,在昆明已住了三年多,总想等机会见我一面,一直等到今天。唉 ,他对我的真情,比吴三桂要深得多吧?他天天晚上来陪我,直到我怀了孕,有了这女娃娃 。我不能再见他了,须得立刻搬回王府去。我跟王爷说,我想念他得很,要陪伴着他。王 爷对那个福晋从来就没真的喜欢过,他高高兴兴的接了我回去。那女娃娃生了下来,也不 知他有没有疑心。 「这女孩儿相貌跟我很像,在两岁多那一年,半夜裏忽然不见了。我虽然舍不得,但想一 定是李自成派了手下人来盗去了。这是他的孩子,他要,那也好,他一个人凄然寂寞,有 个孩子陪在身边,也免得这么孤苦伶仃。那知道………那知道全不是这庭一回事………」 突然之间,一点水滴溅到了她手背之上,提手一看,却是一滴血。她吃了一惊,看相斗的 两人时,只见吴王桂满脸鲜血,兀自舞矛恶斗,这一滴血,自然是他脸上溅出来的了。房 外的官兵在大声呐喊,有人在向李自成和九难威吓,但生怕伤了王爷,谁也不敢进来助战 。 吴三桂气喘得很,眼光中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蓦地裏矛头一偏,一矛向陈圆圆当胸刺来 。陈圆圆「啊」的一声惊呼,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杀我!」当的一声,道一矛给 李自成架开了。吴三桂似乎是发了疯,长矛急刺,一矛矛都是向陈圆圆。李自成大声喝骂 ,拚命挡架。 韦小宝躲在师父身後,大感奇怪:「他为甚么不杀和尚,却去刺杀老婆。」随即明白:「 啊,是了,他恼怒老婆偷和尚,要杀了她出气。」九难却早看出了吴三桂的真意:「这恶 奸猾之至,他斗不过李自成,便行此毒计。」果然李自成为了救援陈圆圆,心慌意乱之下 ,杖法中立显破绽。吴三桂忽地矛头一偏,噗的一声,刺在李自成肩头。李自成右手无力 ,禅杖脱手。吴三桂乘势而上,矛尖指住了他胸口,狞笑道:「逆贼,还不跪下投降?」 李自成道:「是,是。」双膝缓缓屈下跪倒。韦小宝心道:「我道李自成有甚麽了不起, 却也是个贪生………」念头甫转,李自成忽地一个打滚,避开了矛尖,跟着抢起地下禅杖,一 杖横扫,吴三桂小腿早着。李自成跃起身来,一杖又击中了吴三桂肩头,第三杖又往他头 顶击落。要知情势不利之时,诈降以求喘息,俟机再举,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长的策略。 当年他举兵造反,崇祯七年七月间被困於陕西兴安县车箱峡绝地,官军四面围困,无路可 出,兵无粮,马无草,转眼便要全军覆没,李自成当即诈降,收编为官军,待得一出栈道 ,立即又反。此时向吴三桂屈膝假降,只不过是故技重施而已。 九难心想:「这二人一般的狡猾凶险,难怪大明江山会丧在他二人手裏。」眼见李自成第 三杖击落,吴三桂便要脑浆进裂。陈圆圆忽纵身扑在吴三桂身上,叫道:「你先杀了我!」 李自成一惊,这一杖击落势道凌厉,他右肩受伤,无力收转,当即左手向右一推,砰的一 声大响,一杖击在墙上,叫道:「圆圆,你干甚麽?」陈圆圆道:「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 妻,当□□□(顶峰按:此处缺字,1303。修订本为:年他………他曾真心对我好过。我不能让他 为我而死。」) 第九二回互换人质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李自成喝道:「让开!我跟他有血海深仇。」陈圆圆道:「你将我一起杀了便是。」李自成 叹了口气,道:「原来………原来你心中还是向着他。」陈圆圆不答,心中却想:「如果他要 杀你,我也会跟你同死。」 屋外众官兵见吴三桂倒地,又是大声呼叫,纷纷逼近。一名武将大声喝道:「你们快放了 王爷,饶你们不死。」正是吴三桂的女壻夏国相,又听他叫道:「你们的同伴,都在这裏 ,若是伤了王爷一根毫毛,立即个个人头落地。」韦小宝向窗外一看,只见沐剑屏、柳大 洪、吴立身等沐王府人众,徐天川,高彦超、玄贞道人等天地会人众,赵齐贤、张康年等 御前侍卫,骁骑营的佐领、参领,个个被反绑了双手,每人背後一名平西王的家将,执刀 架在颈中。 韦小宝心想:「就算师父带得我逃出昆明,这些朋及个个死得乾乾净净,要杀吴三桂,也 不忙在一时。」当下拔出匕首,指住吴三桂的後心,说道:「王爷,大夥儿死在一起,也 没甚麽味道,不如咱们做个买卖。」吴三桂哼了一声,道:「甚麽买卖?」 韦小宝道:「你答应大夥儿离去,我师父就饶你一条性命。」李自成道:「这奸贼是个反 覆小人,说话作不得数。」九难眼见外面被绑人众,也觉今日已杀不得吴三桂,说道:「 你下令放了众人,我也就放你。」韦小宝大声道:「阿珂呢?那个女刺客呢?」夏国相喝道 :「带刺客。」两名王府家将推着一个少女出来,正是阿珂。她双手反绑,颈中也架着明 晃晃一柄钢刀。 陈圆圆道:「韦大人,你………你总得救我孩子一救。」韦小宝心道:「这倒奇了,你不求老 公,不求姘头,却来求我。阿珂又不是我跟你生的。」但他一见了阿珂楚楚可怜的神情, 早巳打定了主意,就算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救她,说道:「你们两个,」说着向李自成一 指,道:「如果亲口答允,将阿珂许了给我做老婆,我自己的老婆,岂有不救之理?」九难 向她怒目瞪视,喝道:「这当儿还说这种轻薄言语。」 陈圆圆和韦小宝相处虽暂,但对他脾气心意,所知已远此九难为多,心想这小滑头若不在 此时乘火打刦,混水摸鬼,他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做上这样的大官了,便道:「好,我答 应了你就是。」韦小宝转头问李自成道:「你呢?」李自成脸有怒色,便欲喝骂,但见陈圆 圆脸上显出求恳的神色,当下强忍怒气,哼了一声,道:「她说怎样,就是怎样便了。」 , 韦小宝嘻嘻一笑,向吴三桂道:「王爷,我跟你本来河水不犯井水,何不两全其美?你做你 的平西王,我做我的韦都统?」吴三桂道:「好啊,我跟韦都统又有甚麽过不去了?」韦小 宝道:「那麽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我也求师父放了你,这叫做打牌九前一道别 十,後一道至尊,不输不赢,不杀不赔。你别想大杀三方,我也不铲你的庄。有赌未为输 ,好过大夥儿一齐人头落地。」 吴三桂道:「就是这麽一句话。」韦小宝道:「请你把世子叫来,再去接了公主。劳驾你 王爷亲自送我们出昆明城,再请世子陪着公主,回去北京拜堂成亲。王爷,咱们话说在前 头,我是放心不下,要把世子作个当头。如果你忽然反悔,派兵来追,我们只好拿世子来 开刀。吴应熊、韦小宝,还有建宁公主,大家唏哩呼噜,一块儿见阎王去便了。」 吴三桂心想这小子甚是精明,单凭我一句话,自不能随便放我,眼前身处危地,早一刻脱 身好一刻,他当机立断,说道:「大家爽爽快快,就是这么办。」提高声音,叫道:「夏 总兵,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来这裏。」夏国相道:「得令。世子得到讯息,正带了兵 过来。」韦小宝赞道:「好孝顺儿子,乖乖弄的东,韭菜炒大葱 !」过不多时,吴应熊率 兵到来,他重伤未愈。坐在一顶暖轿之中,八名亲随抬了,来到房外。 吴三桂道:「世子到了,大家走吧。」又下令,把众犯都松了绑。」对韦小宝道:「你跟 师太两位,紧紧跟在我身後,让我送你们出城。倘若小王言而无信,你们就可以在我背上 戳上几刀。师太武功高强,谅我也逃不出她如来佛的手掌心。」韦小宝笑道:「妙极,王 爷做事爽快,输就输,赢就赢,反明就反明,降清就降清,当真是半点也不含糊的。」吴 三桂铁青着脸,手指李自成,道:「这个反贼,可不会是韦都统的朋友吧?」韦小宝向九难 瞧了一眼,还未回答,李自成大声道:「我不是这鞑子小狗官的朋友。」九难赞道:「好 ,你这反贼,骨头倒硬,吴三桂,你让他跟我们在一起走。」陈圆圆向九难瞧了一眼,目 光中露出感激和恳求之情,说道:「师太………」九难转过了头,不和她目光相触。吴三桂走 到窗口,大声道:「世子护送公公,前赴京师,朝见圣上。恭送公主殿下启驾。」 平西亲王麾下军士吹起号角,列队相送。韦小宝和吴三桂携手出房,九难在吴三桂身後。 韦小宝走到暖轿之前,说道:「货色真假,查个明白。」掀起轿帘,向内一望,只见吴应 熊脸上全无血色,斜倚在内,笑道:「世子,你好。」吴应熊叫道:「爹,你………你没事 吧?」这话是向着吴三桂而说,韦小宝却应道:「我很好,没事。」 到得三圣庵外,一眼望将出去,东南西北全是密密层层的兵马,不计其数。韦小宝赞道: 「王爷,你兵马可真不少啊,就是打到北京,我瞧也够了。」吴三桂沉着脸道:「韦都统 ,你见了皇上,若是胡说八道,我也会奏知你跟反贼李自成勾结之事。」韦小宝笑道:「 咦,这可奇了。李自成只爱勾结天下第一大美人,怎会勾结我这天下第一小滑头?」吴三桂 大怒,握紧了拳头,便欲一拳往他鼻梁上打去。 韦小宝道:「王爷不可生气。你老人家望安。千里为官只为财。我若去向皇上胡说八道, 皇上就有甚麽赏赐,总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咱哥儿俩做笔生意,我回京 之後,把你赞得忠心耿耿,天下无双,又一心一意,保护世子周全。逢年过节,你就送点 甚麽金子银子的到北京来,给我花差花差。你说如何?」一面说,一面并肩而行。吴三桂道 :「钱财是身外物,韦都统要使,有何不可。不过你若真要跟我为难,小王身在云南,手 握重兵,也无所畏惧。」韦小宝道:「这个自然。王爷手提一杖长矛,勇不可当,杀得天 下反贼屁滚尿流。小将今日要告辞了,王爷以前答应我的花差花差,这就赏赐了罢。」九 难听他唠唠叨叨的。老是在索取贿赂,越听越是心烦,喝道:「小宝,你说话恁地无耻! 」韦小宝笑道:「师父,你不知道,我手下人员不少,回京之後,朝中文武百宫,宫裏嫔 妃太监,到处都得送礼。倘若礼数不周,人家都会怪在王爷头上。」九难哼了一声,便不 再说。 吴三桂心想:「他要银子,事情便容易办。」转头对夏国相道:「夏总兵,快去提一百万 两银子,犒赏韦都统带来的侍卫官兵,再给韦都统预备一份厚礼,请他带回京城,代咱们 分送。」夏国相应了,转头吩咐亲信去办。 吴三桂和韦小宝都上了马,并骑而行,眼见九难也上了马,紧贴在後,知道这老尼神出鬼 没,休想逃得出她的手下,又想:「如此善罢,倒也是美事,否则我就算能杀了这老尼姑 和小滑头,杀了李自成和一众反贩,戕害钦差,罪名极大,非立即起兵不可。此时外援尚 未商妥,手忙脚乱,事非万全。日後打北到,京还怕这小滑头飞上天去?」 当下也不再想反悔,回到安阜园中,迎接了公主,一直送出昆明城外。众兵将心中虽均怀 疑,但见王爷安然无恙,也就不以为意。 韦小宝检点手下兵马人众,阿珂固然随在身侧,其余天地会和沐王府人众,以及侍卫官兵 ,全无缺失,便向吴三桂笑道:「王爷远送出城,客气得紧。在昆明蒙王爷厚待,下次王 爷来到北京,由小将还请吧。」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那定是要扰你的。」两人拱手 作别。吴三桂走到公主轿前,请安告辞,然後探头到吴应熊的暖轿之中,密密嘱咐了一阵 ,这才带兵回城。 韦小宝见吴三桂部属并无突然攻击之意,这才放心,说道:「这家伙说话不算数,咱们得 快走,离开昆明越远越好。」当即拔队起行。 行出十余里,众人稍歇喝茶。李自成向九难道:「师太,蒙你相救,使我不死於大汉奸手 下,实是感激不尽。你这就请下手吧。」说着拔出佩刀,倒转刀柄,递了过去。 九难嘿的一声,脸有难色,心想:「他是我杀父的大仇人,此仇岂可不报?但他束手待宰, 我倒下不了手。」转头向阿珂望了一眼,沉吟道:「她………她是你女儿………」阿珂大声道: 「他不是我爹爹。」九难怒道:「胡说,你妈妈亲口认了。难道还有假的。」韦小宝忙道 :「他自然是你爹爹,他跟你妈妈已将你许配给我做老婆啦,这叫做父母之命………」 阿珂早已满腔怨愤,无处可出,听韦小宝这么说,突然纵起身来,劈脸便是一拳。韦小宝 猝不及防,这一拳正中鼻梁,登时鲜血长流。韦小宝「啊哟」一声,叫道:「谋杀亲夫啦 。」 九难怒道:「两个都不成话!乱七八糟!」阿珂退开数步,一张小脸儿胀得通红,指着李 自成道:「你不是我父亲!那个女人也不是我妈妈。」指着九难道:「你………你不是我师父 。你们………你们都是坏人,我………我恨你………」说到这裏,突然掩面大哭。 九难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不是你师父,我将你从吴三桂身边盗来,原是不安好心。 你………你这就自己去罢。你亲生父母,却是不可不认。」阿珂顿足道:「我不认,我不认。 我没爹没娘,也没师父。」韦小宝道:「你有我做老公!」阿珂怒极,拾起一块石头,向 他掷了过来。韦小宝一闪身避开。阿珂转过身来,沿着小路往西奔去。韦小宝道:「喂, 喂,你到那裏去?」阿珂停步转身,怒道:「总有一天,教你死在我的手裏。」韦小宝不敢 再追,眼睁睁的由她去了。九难心情郁郁,向李自成一摆手,一言不发,纵马便行。韦小 宝道:「岳父大人,我师父不杀你了,你这就快快去罢。」李自成心中也是说不出的不痛 快,向着韦小宝怒目而视。韦小宝给他瞧得周身发毛,心中害怕,退了两步。李自成「呸 」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身上了小路。大踏步而去。 韦小宝摇了摇头,心想:「阿珂说甚麽也不肯嫁我,她连父母师父都不认,我这个老公自 然更加不放在心上。」一回头间,见到徐天川和高彦超手执兵刃,站在身後,原来他二人 怕李自成突然行凶,伤害了韦小宝。徐天川道:「这人当年翻天覆地,断送了大明的江山 ,到老来仍是这般英雄气慨。」韦小宝伸伸舌头。道:「厉害得很。」问道:「那罕帖摩 带着麽?」徐天川道:「这是要紧人物,不敢有失。」韦小宝道:「很好,两位务须小心在 意,不能让他中途逃了。」 当下一行人向北而行。韦小宝过去和沐天声、柳大洪、吴立身等人寒喧。沐天声等心情也 是十分不快,都想:「我们这一夥人的性命,都是他给救的,从今而後,沐王府怎么还能 眼天地会争甚麽雄长?」柳大洪为人爽直,说道:「韦香主,扳倒吴三桂甚么的,这事我们 也不能跟天地会比赛了。你的相救之德。只怕这一生一世,我们也报答不了啦。」 韦小宝道:「大家死裏逃生,这条性命,人人都是检回来的。」吴立身恨恨的道:「刘一 舟这小贼,总有一日将他千刀万剐。」韦小宝道:「是他告的密?」吴立身道:「不是他还 有谁?这家伙………这家伙………」说到这裏,摇头不止。韦小宝道:「他留在吴三桂那裏了吗? 」沐剑声道:「多半是这样。那天柳师父派他去打探讯息,给吴三桂的手下捉了去。当天 晚上,大队兵马就圈住了我们的住所。我们住得十分隐秘,若不是这人说的,吴三桂决不 能知道。」说到这裏,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敖大哥为国殉难。」向韦小宝抱拳道 :「韦香主,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这就别过了。」 韦小宝道:「这裏还是大汉奸的地界,大夥儿一起去,人手多些。待得出了云南,咱们再 各去各的罢。」沐剑声摇摇头,说道:「多谢韦香主好意,倘若再栽在大汉奸手裏,我们 也没有脸再做了。」心想:「我们沐王府已栽得到了家,再靠鞑子官兵保护,还成甚麽话? 」带领了沐王府众人,告别而去。 沐剑屏走在最後,走出几步,回身说道:「我去了,你………你好好保重。」韦小宝道:「是 。你也自己保重。」低声道:「你跟着哥哥,别回神龙岛去了。」沐剑屏点点头。韦小宝 牵过自己坐骑,将缰绳交在她手裏,说道:「我这匹马给你。」沐剑屏眼圈一红,接过了 缰绳,跨上马背,追上沐剑声等人去了。 行了几日,离昆明已远,始终不见吴三桂派兵马追来,众人渐觉放心。这天将到曲靖,傍 晚时分,忽然有四骑马迎面奔来,一人翻身下马,对骁骑营的前锋说道,有紧急军情要禀 报钦差大臣。前锋参领将四人引到中营,韦小宝当即接见。只见当先一人身材瘦小,面目 黝黑,正要问他有何军情,站在他身後的钱老本忽道:「你不是邝兄吗?」 那人躬身道:「兄弟邝天雄,钱大哥你好。」韦小宝向钱老本瞧去,钱老本点了点头,低 声道:「是自己人。」韦小宝道:「很好,邝老兄辛苦了,咱们到後边坐。」 来到後堂,身後随侍的都是天地会兄弟。钱老本道:「邝兄弟,这位就是我们青木堂韦香 主。」邝天雄躬身施了天地会中参见香主的礼节,说道:「天地父母,反清复明。属下赤 火堂古香主属下邝天雄,参见韦香主和青木堂众位大哥。」韦小宝道:「原来是赤火堂的 邝大哥,幸会幸会。」 钱老本跟道邝天雄当年在湖南会见过数次,当下替他给风际中、徐天川、玄贞道人、高彦 超等人引见了。邝天雄所带三人,也都是赤火堂下的兄弟。众人知道赤火堂该管贵州,再 行得数日,便到贵州省境,有本会兄弟到来先通消息,均是心下甚喜。韦小宝道:「自和 古香主在河北分手,一直没再见面,古香主一切都顺利吧?」邝天雄道:「古香主好。他吩 咐属下问候韦香主和青木堂众位大哥。我们得知韦香主和众位大哥近来干了许多大事出来 ,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实是三生有幸。」韦小宝笑道:「大家自己兄弟,客气话不必说 了。我们过得几日,就到贵省,最好能和古香主叙叙。」邝天雄道:「古香主吩咐属下, 最好请韦香主和众位大哥改道向西,别经贵州。」韦小宝和群雄都是一愕。 邝天雄道:「古香主说,他也很想跟韦香主和众位大哥相叙,只是最好在广西境内会面。 」韦小宝道:「那干甚麽啊?」邝天雄道:「我们得到消息,吴三桂派了兵马,散在宣威、 虹桥镇、新天堡一带,要假扮盗贼,想对韦香主和众位大哥大利。」韦小宝和徐天川等都 是「啊」的一声。韦小宝又惊又怒,说道:「他奶奶的,这奸贼果然不肯就这样认输了事 。他儿子的性命也不要了。」 邝天雄道:「吴三桂十分阴毒,他派遣了不少好手,说要缠住韦香主身边一位武功极高的 师太,然後将他儿子、鞑子公主、韦香主三人掳去,其余各人一概杀死灭口。眼下曲靖和 霑益之间的松韶关已经封关,谁也不得通行。我们四人是从山间小路绕道来的,生怕韦香 主得讯迟了,中了这大汉奸的算计,连日连夜的赶路。」韦小宝见这四人眼睛通红,面颊 凹入,显是疲劳已极,说道:「四位大哥辛苦了,实在感激得很。」邝天雄道:「总算及 时把讯带到,没误了大事。」言下十分喜慰。 韦小宝道:「各位大哥以後如何?」钱老本问道:「邝大哥可知吴三桂埋伏的兵马,共有多 少?」邝天雄道:「吴三桂来不及从昆明派兵,听说是飞鸽传书,调齐了滇北和黔南的兵马 ,一共有三万多人。」众人齐声咒罢。韦小宝所帝部属不过二千来人,还禾到对方的一成 ,那自是寡不敌众。钱老本又问:「古香主要我们去广西何处相会?」邝天雄道:「古香主 已派人知会广西家后堂马香主,韦香主若是允准,三位香主便在桂西潞城相会。从这裏向 西南去潞城,道路不大好走,不过一路上没吴三桂的兵把守,这后堂的兄弟沿途接应,该 当不出乱子。」 韦小宝听得吴三桂派了三万多人拦截,心中早就寒了,一听古香主已布置妥贴,马香主派 人接应,心中大喜,登时兴高采烈,说道:「好,咱们就去潞城。吴三桂这老小子,总有 一天,要他的好看。」当即下令,改向西南,命邝天雄等四人和吴应熊同坐一车,一来休 憇,二来严加监视,以防吴三桂派人刦夺。 众军听说吴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杀,无不惊怒,均知身在险地,当下悄没声息的加紧赶路。 一路之上也不惊动官府,每晚均在荒郊扎营。 不一日来到璐城。天地会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赤火堂香主古至中已在潞城相候。两堂属下 的为首兄弟均聚集。三堂香主相会,自有一番亲热。当晚马超兴大张筵席,和韦小宝及青 木堂群雄接风。饮酒之际,赤火堂哨探来报,吴三桂部属得知韦小宝改道入桂,提兵急追 ,到了广西边境,不敢再过来,已急报昆明请示。马超兴笑道:「广西不归吴三桂管辖。 这奸贼若是带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了。韦香主,众位赶路辛苦,就在潞城好好休息两天 ,向东到广东,再折而北上,吴三桂一辈子也追不上了。」 众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韦小宝终觉离云南太近,心中害怕,催着东行。第三天早晨和古至 中及赤火堂众兄弟别过了,率队而东。马超兴和家后堂众兄弟一路随伴。眼见离云南越来 越远,韦小宝也渐放心。在途己非一日,到得桂中,一众侍卫官兵惊魂大定,故态复萌, 才重新起始勒索州县,骚扰地方。 这一日来到柳州,那柳州是桂中大城,当地知府听得公主到来,早就竭力巴结供应,不在 话下。一众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官兵也是如鱼得水,在城中到处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韦小宝在厢房与马超兴及天地会众兄弟闲谈,御前侍卫的领班张康年匆匆进 来,叫了声:「韦总管。」便不再说下去,神色甚是尴尬。韦小宝见他左颊上肿了一块, 右眼乌黑,显是跟人打架吃了亏,心想:「御前侍卫不去打人,人家已经偷笑了,有谁这 样大胆,竟敢打了他?」他不欲御前侍卫在天地会兄弟前失了面子,向马超兴道:「马大哥 请宽坐,兄弟暂且失陪。」马超兴道:「好说。韦兄弟请便。」 韦小宝走出厢房。张康年跟了出来,一到房外,便道:「禀告总管,赵二哥给人家扣住了 。「他说的赵二哥,便是御前侍卫的另一个领班赵齐贤。韦小宝骂道:「他妈的,谁有这 般大胆。是柳州守备?还是知府衙门?犯了甚么事?杀了人麽?」他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子, 当地宫府决计不敢扣留御前侍卫。 张康年神色有忸怩,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赌塲裏。」韦小宝又惊又喜,不禁哈 哈大笑,说道:「他奶奶的,柳州城的赌塲胆敢扣留御前侍卫,当真是大天的新闻了。你 们定是输了钱,是不是?」张康年点点头,不禁苦笑,道:「我们七个兄弟去赌钱,赌的是 大小。他妈的,这赌塲有鬼,一连开了十三记大,我们七个人已输了千多两银子。第十四 记上,赵二哥和我都说,这一次定是开小了………」韦小宝摇头道:「错了,错了,多半还是 开大。」张康年道:「可惜我们没请总管领着去赌,否则也不会上这个当。我们七个人把 身边的银子银票都掏了出来,押了个小。唉!」韦小宝笑道:「开将出来,又是个大。」 张康年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道:「宝官要收银子,我们就不许,说道天下赌塲 ,那有连开十四个大之理,定是作弊。赌塲主人出来打圆塲,说道这一次不算,不吃也不 赔。赵二哥说不行,这次本来是小,宝官做了手脚,我们已输了这麽多钱,这次明明大赢 ,怎麽不算?」韦小宝笑道:「他妈的,你们这批家伙不要脸,明明输了,却去撒赖。别说 连开十四记大,就是连开廿四记,我也见过。」 张康年道:「那赌塲主人也这麽说,赵二哥说道,我们北京城市裏天子脚下,就没这个规 矩。他发脾气,我就拔了刀子出来。赌塲主人吓得脸都白了,说道承蒙众位侍卫大人瞧得 起,前来耍几手,我们怎敢赢众位大大的钱,众位大人输了多少钱,小人尽数奉还就是。 赵二哥就说,好啊,我们没输,只是给你骗了三千一百五十三两银子,零头也不要了,算 我们倒霉,你赔还三千两就是。」韦小宝哈哈大笑,拉着他手,一路走入花园,笑道:「 那不是发财了吗?他赔不赔?」张康年道:「这开赌塲的倒也爽气,说道光棍在江湖上混饭 吃,朋友义气为先,捧了三千两银子,就交给赵二哥。赵二哥按了,也不多谢,说道你招 子亮,总算你运气,下次再作弊骗人,可放你不过。」韦小宝皱眉道:「这就是赵齐贤的 不是了。人家客客气气,给你面子。还说这些话作甚?」张康年道:「是啊,赵二哥若是说 几句漂亮话,也就没事了。可是他拿了银子,还说话损人………」韦小宝道:「是啊,咱们在 江湖上混口饭吃,偷抢拐骗,甚么都不妨,可不能得罪了好朋友。」张康年应道:「是, 是。」心中却想:「咱们明明在宫裏当差,你官封钦差大臣、一等子爵,怎么叫作在江湖 上混饭吃?」他不知韦小宝这些话是当年在扬州赌塲裏听来的,那些地痞流氓、骗子小偷, 给人拿住了,往往用这些话来解嘲遮羞。韦小宝问道:「怎么又打起来啦 ?那赌塲主人武 功很高吗?」 张康年道:「那倒不是。赵二哥和我拿了银子,正要走出赌塲,赌客之中忽然有个人骂道 :『他妈的,发财这么容易,我们还赌个屁?不如大夥儿都到皇宫裏去伺候皇帝………皇帝……… 好啦。』韦总管,这反贼说到皇上之时,口出不敬的言语,我可不敢跟着说。」韦小宝点 头道:「我明白,这家伙胆子不小哇。」张康年道:「可不是吗?我们一听,自然心头火起 。赵二哥将银子往桌上一丢,拔出刀来,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那人砰的一拳,就将赵二 哥打得晕了过去。我们余下六人一齐动手。这反贼的武功可也不低,我瞧也没瞧清,脸上 巳吃了一拳,直摔出赌塲门外。登时昏天黑地,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等到醒转来。只见赵 二哥和五个兄弟,都躺在地下。那人一只脚踹住了赵二哥的脑袋,说道:『这裏六只蓄生 ,一千两银子一只。你快去拿银子来赎。老子只等你两个时辰,过得两个时辰不见银子, 老子要宰来零卖了。十两银子一斤,要是生意不差,一头畜生也卖得千多两银子』」 韦小宝又是好笑,又是吃惊,问道:「这家伙是甚麽路道,你瞧出来没有?」张康年道:「 这人身材雄壮得很,拳头伸出来比只饭碗还大,一脸的花白络顋胡子,穿得破破烂烂的, 就像是个老叫化。」韦小宝问道:「他有多少同伴?」张康年道:「这个………这个………属下倒 不大清楚。赌塲裏的赌客,那时候有十七八个,也不知是不是他一夥。」 韦小宝知他给打得昏天黑地,当时只求脱身,也不敢多瞧了,心下转着念头:「这老叫化 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见到侍卫们赌得赖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们来零卖,倒也 不见得。我若是调动大队人马,去打他一人,那不是好汉行迳。」又想:「这件事若教马 香主他们知道了,定会笑我属下这些侍卫脓包得紧。这老叫化武功很好,倘若求师父去对 付他,自然手到擒来,可是师父怎肯去为宫裏侍卫出力,得罪了武林同道?」 第九三回赌场出术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想到这裏,觉得就是派风际中,徐天川他们去也不妥当。 突然之间,想起两个人来,心道:「好,叫他们陪着我去。」说道:「你不用着急,我这 就亲自去瞧。」张康年脸有喜色。道:「是,是。我去吗人,带一百人去,总也够了。」 韦小宝摇头道:「不用带这许多。」张康年道:「总管还是小心些为是。这老叫化手脚可 着实了得。」韦小宝笑道:「不怕。都有我呢。」回入自己房中,取了一大叠银票,十几 锭黄金,放在袋裏,再走到东边偏房外,敲了敲门,说道:「两位在这里麽?」 房门随即打开,陆高轩迎了出来,说道:「请进。」韦小宝道:「两位跟我来,咱们去办 一件事。」陆高轩和矮尊者一齐答应,跟了出来。 陆高轩和矮尊者二人穿着骁骑营军士的服色,一直随伴着韦小宝保护,在昆明和一路来回 ,生怕给人瞧破了形迹,始终没出手办甚麽事,整日价躲在屋裏,早巳闷得慌了,这时听 韦小宝突然差遣,当即兴兴头头的跟了出来。 张康年见他只带了两名骁骑军士,心中大不以为然,说道:「总管大人,属下去叫些侍卫 兄弟,侍候总管。」韦小宝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烦。你叫一百个人,要是都给他拿住 了,一千两银子一个,就得十万两,我可有点儿肉痛了。咱们这裏四个人,只不过四千两 ,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张康年知他是说笑,但见他随便带了两名军士,就孤身犯险 ,实在太也托大,说道:「是,是。不过那反贼,武功是当真很高的。」韦小宝道:「好 ,我去跟他比比,倘若输了,只要他不是切了我来零卖,那也没甚麽大不了。」 张康年皱起眉头,不敢再说。他可不知这两个骁骑营军士,武功之高,已是武林中的第一 流人物。单是矮尊者一人,已几乎可和少林寺中的十八罗汉相抗手,再加上个陆高轩,就 是十八罗汉齐至,也不会怎麽输了,要去对付赌场中一个无赖汉,不论此人武功高到怎样 ,神龙教的两大高手总不会抵挡不住。 当下张康年引着韦小宝到赌塲,刚到门口,便听得塲裏有人大声叱喝:「我这副天牌对, 除了至尊宝,那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另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对不起之至,兄弟手 裏,刚好有一张六点,一张三--点。」先一人拍的一声,似是将牌拍在桌上,大声咒骂。 韦小宝和张康年互瞧了一眼,心想:「怎么裏面又赌将起来了。」韦小宝大踏步走将进去 ,张康年畏畏缩缩的跟在後面,陆高轩和矮尊者二人走到厅口,便站住了,以待韦小宝指 示。 只见厅中一张大枱,四个人分坐四角,正在赌钱。赵齐贤和五名侍卫仍是躺在地下。东边 坐的是个络顋胡子,衣衫破烂之极,一个个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来,自是那个老叫化 了。南边坐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书生。韦小宝一见,便是一怔,心道:「是他!怎麽他在这 裏?」原来这人便是李西华,当日在北京城裏曾经会过,武功甚是了得,曾中过陈近南的一 下「凝神抓」,此後一直没再见面,不料竟会在柳州城的赌塲中重逢。 西首坐的是个乡农般人物,五十岁左右年纪,穿一身土布衣衫,脸上神色十分愁苦,垂眉 低目,显然已输得抬不起头来。北首那人形相极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个肉球,衣 饰却偏又十分华贵,长袍马褂,都是锦缎,脸上五官都挤在一起,倒似给人硬生生的搓成 了一团模样。这矮胖子手裏拿着两张骨牌,一双大眼眯成一綫,全神贯注的在看牌。 韦小宝心想:「这李西华不知还认不认得我 ?相隔了这许多时候,我今日穿了官服,多半 是不认得了,我也不忙跟他招呼。」当即笑道:「四位朋友好兴致,兄弟也来赌一手,成 不成哪?」一面说,一面走近身去,只见枱上堆着白花花的五六千两银子,倒是那乡下人面 前最多。他既是大赢家,却何以装出一副大输家的神气,这可有点儿奇怪了。只见那矮胖 子伸着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之间,「啊哈」一声大叫,倒把韦小宝吓了一跳。、 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这一次还不赢到你跳?」拍的一声,将一张牌拍在 桌上,是张十点「梅花」。韦小宝心想:「他手裏另一张牌,一定也是梅花了,梅花一对 ,赢面极高。」只见那矮胖子笑容满面,拍的一声,又将一张牌拍在桌上。余人一看之下 ,都是一楞,随即纵声大笑,原来是张「四六」,也是十点,十点加十点,仍是个别十, 牌九中小到无可再小。他又是闲家,就算庄家也是别十,别十吃别十,还是庄家赢了,只 有那乡农却是愁眉苦脸,韦小宝一看他面前的牌,是一对九,他正在做庄,跟矮胖子的牌 相差十万八千里,心想:「这人不动声色,是个最厉害的赌客。」要知「输不跳、赢不笑 」,才算赌林高手,至於是输是赢,要靠运气,不能以成败论英雄了。 矮胖子见各人大笑,奇道:「有甚麽好笑?」对那乡农道:「我一对十点,刚好赢你一对九 点。一百两银子,快赔来。」那乡农摇摇头,说道:「你输了!」矮胖子大怒,叫道:「 你欺侮人吗?你数,这张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点。那张牌也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十,十点。还不是十点一对?」 韦小宝向张康年瞧了一眼,心想:「这矮胖子来当御前侍卫,倒也挺合式,输了便胡赖。 」那乡农仍旧摇摇头,道:「这是别十,你输了。」矮胖子怒不可遏,跳起身来,不料他 这一跳起,反而矮了一个头,原来他坐在櫈上,双脚悬空,反比站着为高。他伸着胖手, 指着乡农的鼻子,喝道:「我是别十,你是别九,别十自然大过你的别九。」那乡农道: 「我是一对九,你是别十,别十就是没点儿。」矮胖子道:「这不明明欺侮人吗?」 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老兄,你这个不是一对儿。」说着从乱牌中检出一张梅 花,一张四六,跟另外两张梅花、四六分别凑成了对子,说道:「这才是一对。你两张十 点花样不同,梅花全黑的,四六有红,不是对子。」矮胖子兀自不服,指着那一对九点道 :「他这两张九点难道花样同了?一张全黑,一张有红。大家都不同,还是十点大过九点。 」韦小宝心想这人强辞夺理,一时倒也说不明白,只得道:「这是牌九的规矩,向来就是 这样的。」矮胖子道:「就算向来如此,那也不通。不通就不行,咱们讲理不讲?」 李西华和老叫化只是笑哈哈的坐着,并不插嘴。韦小宝笑道:「睹钱就得讲规矩,若是没 有规矩,又怎样赌法?」那矮胖子道:「好,我问你,为甚麽我这一对十点,就赢不了他一 对九点。」说着拿起两张梅花,在面前一拍。韦小宝道:「咦,你刚才不是这两张牌。」 矮胖子怒极,两边顋帮子高高胀起,喝道:「混帐小子,谁说我不是这两张牌。」拿起一 对梅花,随手翻过,在身前桌上一拍,又翻了过来,说道:「刚才我就拍过一拍,留下了 印子,你倒瞧瞧!」 只见桌面牌痕清晰,一对梅花的点子凸了起来,手劲实是了得。韦小宝张口结舌,尚未回 答,那乡农道:「对,对,是老兄赢。这裏是一百而银子。」拿过一只银元宝,送到矮胖 子身前,跟着便将三十二张牌翻转,搓洗了一阵,排了起来,八张一排,共分四排,摆得 整整齐齐。 那乡农将牌叠好後,轻轻将一叠牌推到桌子正中,跟着将身前的一大堆银子向前一推。韦 小宝眼尖,已见到桌上整整齐齐竟有三十二张牌的印子,也不知那乡农是如何弄出来的。 那矮胖子先前用力一拍,将一对梅花在桌面上印出了凹痕,手劲已是十分厉害,但这乡农 不动声色的随手砌牌,丝毫没见到他使劲,竟将三十二牌尽数在桌面上印了凹痕,虽然牌 痕不及那对梅花之深,只是淡淡的若有若无,但如此举重若轻的手法,看来武功也不在那 矮胖子之下。他将银子一推,巳将牌印大部分遮没。韦小宝於赌钱一道,从小便是极精, 只是眼睛这麽一晃,已看到一对:天牌、地牌、人牌都是排在一起,知道那乡农在暗中使 鬼。 · · 那矮胖子将二百两银子往天门上一押,叫道:「掷骰子,掷骰子!」又向李西华和老叫化 道:「快押,这么慢吞吞的。」李西华笑道:「老兄这麽性急,还是你两个对赌吧。」矮 胖子道:「很好!」转头问老叫化道:「你押不押?」老叫化摇头道:「不押,别十赢别九 ,这种牌九我可不会。「矮胖子怒道:「你说我不对?」老叫化道:「我说自己不会,可没 说你不对。」矮胖子气忿忿的骂:「他妈的,都不是好东西。喂,你这小娃娃在这裏叽哩 咕噜,却又不赌?」这句是对着韦小宝而说。 韦小宝笑道:「我帮庄。这位大哥,我跟你合夥做庄行不行?」说着从怀裏抓了一把金锭子 出来,摔在桌上,金光灿烂的,少说也值得上千两银子。那乡农道:「好啊,你兄弟福大 命大,包赢。」矮胖子怒道:「你说我包输?」韦小宝笑道:「你若是怕输,少押一些也成 。」矮胖子大怒,说道:「再加二百两。」又拿两只元宝押在天门。 那乡农道:「小兄弟手气好,你来掷骰子。」韦小宝道:「好!」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 便知是灌了铅的,不由得大喜,心想:「此间赌塲的骰子,果然也有那玩意。」他本来还 怕久未练习,手法有些生疏了,但一拿到灌铅的骰子,登时放心,口中念念有词:「天灵 灵,地灵灵,赌神菩萨第一灵,骰子小鬼抬元宝,一只一只抬进门!通杀!」口中一喝,手 指转了一转,将骰子掷了出去,果然是个七点。天门拿第一副,庄家拿第三副。 韦小宝看了桌上牌痕,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张四六,一张虎头,只有一点,自己却是个地 牌对,说道:「老兄,我掷骰子,你看牌,是输是赢,各安天命。」那乡农拿起牌来,看 了一看,合在桌上。 矮胖子「哈」的一声,翻出一张四六,说道:「十点,好极!」又是「哈」的一声,翻出 一张虎头,说道:「十一点,好极,」伸手翻开庄家的牌,说道:「一二三四,一共四点 。我是廿一点,吃你四点,赢了!」韦小宝跟那乡农面面相觑。矮胖子道:「快赔来!」韦 小宝道:「点子多就赢,点子少就输,不管天杠、地杠、有对没对,是不是?」矮胖子道: 「怎么不是?难道点子多的还输给少的?你这四点想赢我廿一点麽?」韦小宝道:「很好,就 是这个赌法。」赔了他四小锭金子,说:「每锭黄金,抵银一百两,你再押。」 矮胖子大乐,笑道:「仍是押四百两,押得多了。只怕你们输得发急。」 韦小宝看了桌上牌痕,掷了个五点,庄家先拿牌。矮胖子一张长三,一张板櫈,两张牌加 起来也不及一张天牌点子多,口中喃喃咒骂,只好认输,当下又押了四百两银子。三副牌 赌下来,矮胖子输得乾乾净净,面前一两银子也不剩了。他满脸胀得通红,便如是个血球 ,两只胖手在身边东摸西摸,再也摸不到甚麽东西好押,忽然提起躺在地下的赵齐贤来, 说道:「这家伙总也值得几百两吧?我押他。」说着将赵齐贤横着在桌上一放。赵齐贤给人 点了穴道,竟是分毫动弹不得。 那老叫化忽道:「且慢,这几名御前侍卫,是在下拿住的,老兄怎么拿去跟人赌博?」矮胖 子道:「借来使使,成不成?」老叫化道:「若是输了,如何归还?」矮胖子一怔,道:「 不会输的。」老叫化道:「倘若老兄手气不好,又输了呢?」矮胖子道:「那也容易。柳州 城裏御前侍卫着实不少,我去抓几名来赔还你便是。」老叫化点点头,道:「这倒可以。 」矮胖子催韦小宝道:「快掷骰子。」 这一方牌已经赌完,韦小宝向那乡农道:「请老兄洗牌叠牌,还是老样子。」那乡农一言 不发,将三十二张骨牌在桌上搓来搓去,洗了一会,叠成四方。韦小宝一见之下,不禁吃 了一惊,桌上非但不见有新的牌印,连原来的牌印也给他潜运内力一阵推搓,都已抹得乾 乾净净,唯有纵横数十道印痕,再也分不清点子了。倘若矮胖子押的仍是金银,韦小宝大 可不理,让这乡农跟他对赌,谁输谁赢,都不相干。但这时天门上押的是赵齐贤,这一庄 却非推不可,既不知大牌叠在何处,骰子上作弊便无用处,说道:「两人对赌,何必赌牌 九?不如来掷骰子,谁的点子大,谁就赢了。」 矮胖子将一个圆头摇得博浪鼓般,说道:「老子就是爱赌牌九。」韦小宝道:「你不懂牌 九,又赌甚麽?」矮胖子大怒,一把抓住他胸口,提了起来,一阵摇晃,说道:「你奶奶的 ,你说我不懂牌九?」 韦小宝给他这么一阵乱摇,全身骨骼格格作响,忽听得身後有人叫道:「师哥,快放手, 使不得。」正是矮尊者的声音。 那矮胖子一手仍是将韦小宝高高举在空中,奇道:「咦,你怎麽来了?为甚麽使不得?」只 听陆高轩的声音道:「高尊者,这一位韦………韦大人,大有来头,千万得罪不得,快快放下 。」矮胖子道:「他………他是韦………韦………他妈的韦小宝?哈哈,妙极,妙极,我正要找他, 哈哈,这一下可找到了。」说着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右手仍是举着韦小宝。 矮尊者和陆高轩双双拦住。陆高轩道:「高尊者,你既知这位韦大人的来历,怎么仍是如 此无礼?快快放下。」矮胖子道:「就是教主亲来,我也不放。除非拿解药来。」矮尊者道 :「师哥,快别胡闹,你又没服那………那个丸药,要解药何用?」矮胖子道:「哼,你懂得 甚麽?快让开,别怪我眼你不客气。」 韦小宝身在半空,听着三人对答,一转念间,已明就裏,心道:「原来这矮胖子就是矮尊 者的师兄高尊者。那日在慈宁宫中,躲在老婊子被窝裏,光着身子抱了她逃出去的,就是 这家伙了。那天他逃得太快,没看清楚相貌,不错,一个大肉球般的,确是他无疑。」 他转念又想:「矮尊者曾说,当年他跟师兄高尊者二人,奉教主之命赴海外办事,海上遇 到大风,不能依期赶回,以致所服毒龙丸的毒性发作,矮尊者变得又高又瘦,高尊者却成 了个矮胖子,当真好笑之至。现下他二人早已服了解药,这个矮胖子高尊者又要解药何用? 啊,是了,假太后老婊子身上的毒龙丸毒性未解,这高尊者跟她睡在一个被窝裏,自然是 老相好了。」想到这里,当即大声说道:「你要毒龙丸解药,还不快快将我放下?」 高尊者一听到「毒龙丸」三字,全身肥肉登时一阵发颤,右臂一曲,将韦小宝放了下来, 左手伸过去,叫道:「快拿来。」韦小宝道:「你对我如此无礼,哼!哼!」伸手入怀, 将一枚五龙令取了出来,大声道:「这是甚麽?」高尊者神色大变,微一迟疑,退了一步。 韦小宝道:「高尊者,你刚才说甚麽话?」高尊者突然一纵而前,左手按住了韦小宝後心, 喝道:「快取出解药来。」他这肥手掌所按之处,正是「大椎穴」的所在,只须掌力一吐 ,韦小宝心脉立时震断。 矮尊者和陆高轩同时叫道:「使不得!」叫声未歇,高尊者身上已同时多了三只手掌。老叫 化的手掌按住了他头顶「百会穴」,李西华的手掌按在他後脑的「玉枕穴」,那乡农的手 掌却按在他脸上,食中二指分别按在他眼皮之上。那百会、玉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而那 乡农的两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挖出了他的眼珠。那高尊者实在生得太矮,此之韦小宝还 矮了半个头,以致三人同时出手,都招呼在他那圆圆的一颗脑袋之上,连胸背要穴都按不 到。 矮尊者和陆高轩见三人这一伸手,便知均是武学高手,三人若是同时发劲,只怕立时便将 高尊者一个肥头挤得稀烂,齐声又叫:「使不得。」 老叫化道:「矮子,快放开了手。」高尊者道:「他给解药,我便放。」老叫化道:「你 不放开,我要发力了!」高尊者道:「反正是死,那就同归於尽………」突然之间,矮尊者的 右掌已搭在老叫化胁下,陆高轩一掌按住李西华後颈。矮陆二人站得甚近,身上穿的是骁 骑营军士服色,老叫化和李西华虽从他二人语气之中知和高尊者相识,没料到这二人竟是 武功高强之至,一招之间;便已受制。矮陆二人同时说道:「大家都放手吧。」 那乡农突从高尊者脸上撒开手掌,双手分别按在矮陆二人後心,说道:「还是你们二位先 放手。」老叫化笑道:「哈哈,真是好笑,有趣,有趣!」一撤手掌,快如闪电般一缩一 吐,已按到了那乡农的脑上。 这一来,韦小宝、高尊者、李西华、陆高轩、矮尊者、乡农、老叫人七个人连环受制,每 个人身上的要害都处於旁人掌底。霎时之间,七个人便是泥塑木雕一般,谁都不敢稍动, 制住自己要害,到底是甚麽来头,除了韦小宝知道高尊者的身份之外,其余六人均是莫名 其妙。 韦小宝叫道:「张康年,你在那裏干甚麽?」这时赌塲之中,只余下张康年一人闲着,他一 听韦小宝呼唤,应道:「喳!」刷的一声,拔了腰刀。高尊者叫道:「狗侍卫,你有种就过 来。」张康年举起腰刀,生怕高尊者伤了韦小宝,竟是不敢走近一步。 韦小宝身在垓心,只觉生平遭遇之奇,少有逾此,大叫:「有趣,有趣!矮胖子,你一掌 杀了我不打紧,你自己死了也不打紧,可是这毒龙丸的解药,你永远拿不到了,你那老姘 头,全身一块块肉都要烂得掉下来,先烂成个秃头,然後………」高尊者喝道:「不许再说! 」韦小宝笑道:「她脸上烂出一个个窟窿………」 正说到这裏,厅口有人说道:「在这裏!」又有一人说道:「都拿下了!」众人一齐转头 ,向厅口看去,突见白光闪动,有人手提长剑,绕着众人转了个圈子。众人背心、胁下、 腰间、肩头各处要穴微微一麻,已被点中了穴道,顷刻之间,一个个软倒在地。 但见厅口站着三人,韦小宝叫道:「阿珂,你也来………」说到这个「来」字,心头一沉,便 即住口,但见她身旁站着两人,左侧是李自成,右侧却是那个他生平最讨厌的郑克爽。东 首一人已将长剑还入剑鞘,双手叉腰,微微冷笑,却是那个「一剑无血」冯鍚范。高尊者 、老叫化、李西华等各人互相牵制,此亦不敢动,彼亦不敢动,突然又来了个高手,毫不 费力的便将七人尽数点倒,连张康年也中了一剑。 高尊者坐倒在地,却也矮不了多少,怒喝:「你是甚麽东西,胆敢点了老子的阳关穴、神 堂穴?」冯鍚范冷笑道:「你武功很不错啊,居然知道自己给点了甚么穴道。」高尊者怒道 :「快解开老子穴道,跟你斗上一斗。这般偷袭暗算,他妈的不是英雄好汉。」冯锡范笑 道:「你是英雄好汉!他妈的躺在地下,动也不能动的英雄好汉。」高尊者怒道:「老子坐 在地下,不是躺在地下,你不生眼睛麽?」冯锡范左足一抬,在他眉头轻轻一拨,高尊者仰 天跌倒。可是说也奇怪,他背脊一着地,又即弹起,仍是坐在地下。原来他屁股上肥肉特 多,是全身重量集中之处,摔倒之後,虽然身上使不出劲,却自然而然的又坐了起来。 郑克爽哈哈大笑,说道:「珂妹,你瞧,这是个不倒翁,好不好玩?」阿珂微笑道:「古怪 得很。」郑克爽道:「你要找这小鬼报仇,终於心愿得偿,咱们捉了去慢慢治他呢,还是 就此一剑杀了?」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小鬼二字,只有用在我头上才合式,难道阿珂 要找我报仇。我可没得罪她啊。」 阿珂咬牙说道:「这人我多看一眼也是生气,一剑没了乾净。」说着刷的一声,拔剑出鞘 ,走到韦小宝面前。高尊者、矮尊者、陆高轩、张康年四人齐声叫道:「杀不得。」 韦小宝道:「师姊,我可没………」阿珂怒道:「我几时是你师姊了?小鬼,你总是想法儿害 我辱我!」提起剑来,一剑向他胸口剌了下去。众人「啊」的一声惊呼。却见长剑反弹而 出,原来韦小宝身上穿着护身宝衣,这一剑剌不进去。阿珂一怔之间,郑克爽道:「刺他 眼睛!」阿珂道:「对!」提剑又是一剑剌落,屋角中突然窜出一人,扑在韦小宝身上, 这一剑剌中那人肩头。那人抱住了韦小宝,一个打滚,缩在屋角,随手抽出韦小宝身边匕 首,拿在手中。这人穿的也是骁骑营军士的服色,身材矮小,脸上都是泥污,瞧不清楚面 貌。众人见他身手敏捷,武功不低,均想:「这人倒是忠心。」冯锡范抽出长剑,慢慢走 过去,突然长剑一抖,散成数十朶剑花。 忽听得叮的一声响,冯锡范手中长剑断成两截,那骁骑营军士的肩头血流如注。原来他以 韦小宝的匕首削断了对方长剑,但冯锡范剑法如神,早巳先刺中了他一剑,若不是匕首锋 利无伦,只怕此时早巳取了他性命。 冯锡范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将断剑掷在地下,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另行取剑,再施 攻击。韦小宝叫道:「哈哈,一剑无血冯锡范,你把我手下一个小兵刺出了这许多血,你 的外号可得改一啦,该叫作『半剑有血』冯锡范。」 那骁骑营军士左手按住肩头伤口,右手在韦小宝胸口和後心穴道上一阵推拿,解开了他被 封的穴道。 高矮二尊者、陆高轩、李西华等都是武学高手,於互相牵制之际骤然受袭,以致中了暗算 ,人人心中都是十分不忿,听得韦小宝这么说,都哈哈大笑,那老叫化大声道:「半剑有 血冯鍚范,好极,好极!天下无耻之徒,阁下算是第二。」李西华道:「他为甚么算是第 二?倒要请教。」老叫化道:「比之吴三桂,这位半剑有血的道行似乎还差着一点儿。」众 人齐声大笑。陆高轩道:「依我看来,相差也是有限之至。」 冯锡范於自己武功向来十分自负,听众人如此耻笑,不禁气得全身发抖,此时若再换剑又 攻那骁骑营军士,要伤他自是易如反掌,但於自己身份可太也不称,向那军士瞪眼说道: 「你叫甚么名字?今日暂且不取你性命,下次撞在我手裏,叫你死得惨不堪言。」那军士道 :「我………我………」声音甚是娇嫩。韦小宝又惊又喜,叫道:「啊,你是双儿。」伸手除下 她头上的帽子一头长发散开,披了下来。韦小宝左手搂住她腰,说道:「她是我的小丫头 。半剑有血,你连我一个小丫头也打不过,还胡吹甚麽大气?」 冯锡范怒极,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将厅中一张赌枱踢得飞了起来,连着枱上的大批银两 元宝,还有一个横卧在上的赵齐贤,一齐飞上,在屋顶上重重一撞,纷纷落下,这一足之 劲,实是厉害。那些银子、骨牌四散落下,高尊者等人头上身上,无不撞中。各人一齐破 口大骂。冯锡范更不打话,转身走出。 只见大门中并肩走进两个人来,冯鍚范喝道:「让开!」双手推出。那二人各出一掌,和 他手掌一抵,三人同时哼了一声。那二人倒退数步,背心在墙上重重一撞。冯锡范身子晃 了一晃,深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了出去。那二人哇的一声,同时喷出一大口鲜血,原来 是风际中和玄贞道人。 韦小宝快步走将过去,扶住了风际中,向玄贞问道:「道长,你不碍事麽?」玄贞咳嗽了两 声,道:「不要紧,韦,韦大人,你一切都好?」 第九四回艳婢救主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还好。」转头向风际中瞧去。风际中点点头,勉强笑了笑。他武功远此玄贞 为高,但适才对掌,接的是冯鍚范的右掌,所受掌力强劲得多,因此受伤也比玄贞为重。 李西华道:「韦兄弟,你骁骑营中的能人可真不少哪!」原来风际中和玄贞二人,穿的也 是骁骑营军士的服色。韦小宝道:「惭愧,惭愧!」只听得脚步声响,钱老本、徐天川、 高彦超三人又走了进来。 阿珂眼见韦小宝的部属越来越多,向李自成和郑克爽使个眼色,便欲退走。 李自成走到韦小宝身前,手中禅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厉声道:「大丈夫恩怨分明,那日你 师父没杀我,今日我也饶你一命。自今而後,你再向我女儿看上一眼,说一句话,我把你 全身砸成了肉酱。」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就怎样?那日在三圣庵裏,你和你的 姘头陈圆圆,已将阿珂许配我为妻,难道又想赖麽?你不许我向自己老婆看上一眼,说一句 话,天下那有这样的岳父大人?」 阿珂气得满脸通红,道:「爹,咱们走,别理这小子胡说八道!他……他狗嘴裏不出象牙, 有甚麽好话说了?」韦小宝道:「好啊,你终於认了他啦。这父母之命,你听是不听?」李 自成大怒,举起禅杖,厉声喝道:「小杂种,你还不住口?」钱老本和徐天川同时纵上,双 刀齐向李自成後心砍去。李自成回过禅杖,当的一声,架开了两柄钢刀。高彦超已拔刀横 胸。挡在韦小宝身前,喝道:「李自成,在昆明城裏,你父女的性命是谁救的?忘恩负义, 好不要脸!」 李自成当年横行天下,开国称帝,举世无人不知。高彦超一呼喝他的姓名,厅中老叫化、 高尊者等人都是出声惊呼。李西华大声道:「你………你便是李自成?你居然还没死?好,好, 好 !」语言中充满了愤激之情。李自成向他瞪了一眼,道:「怎样?你是谁?」李西华道: 「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我只道你早巳死了,老天爷有眼,好极。」他本来谈吐 斯文,行事潇洒,但这时心神大乱,说话已有些语无伦次。李自成当年杀人如麻,一身不 知负着几百万人的血债,有人要找他报仇算帐,那是半点也不希奇,哼了一声,冷笑道: 「普天之下,不知有几百万、几千万人要杀我报仇,可是老子还是好端端的活着。你想报 仇,未必有这麽容易。」 阿珂拉了拉他衣袖,低声道:「爹,咱们走罢。」李自成将禅杖在地下一顿,转身出门, 阿珂和郑克爽跟了出去。李西华叫道:「李自成,明日此刻,我在这裏相候,你若是英雄 好汉就来跟我单打独斗,拼个死活。你有没这个胆子?」李自成回头望了他一眼,脸上充满 鄙夷之色,说道:「老子纵横天下之时,你这小子未出娘胎。李某是不是英雄好汉,用不 着阁下定论。」禅杖一顿,走了出去。众人相顾默然,均觉他这几句大是有理。李自成所 作所为,世人毁誉不一,但他是个敢作敢为的英雄好汉,纵是对他恨之切骨之人,也非承 认不可。此时他年纪已老,然顾盼之际,仍是神威凛凛,厅上众人大都武功不弱,久历江 湖,给他眼光一扫,却仍不自禁的暗生惧意。 韦小宝骂道:「他妈的,他明明已把女儿许配了给我做老婆,这时又来抵赖,我偏偏说你 是狗熊,英个屁雄。」见双儿撕下了衣襟,正在裹扎肩头伤口,便助她包扎,道:「双儿 ,你怎麽来了?幸亏你凑巧来救了我,否则的话,我这恶老婆谋杀亲夫,已刺瞎我的眼珠子 。」双儿低声道:「不是凑巧,我一直跟在相公身边,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韦小宝大奇,道:「你一直在我身边?那怎么会?」 高尊者叫道:「喂,快把我穴道解开,快拿解药出来,否则的话,哼哼,老子立刻就把你 脑袋砸个稀巴烂!」 突然之间,大厅中爆出一声哈哈、呵呵、嘿嘿、嘻嘻的笑声,韦小宝的部属不断到来,而 高尊者穴道被封,动弹不得,居然还口出恐吓之言,人人都觉好笑。高尊者怒道:「你们 笑甚么?有甚麽好笑?待会等我穴道解了,他若仍是不给解药,瞧我不砸他个稀巴烂。」钱 老本提起单刀,笑嘻嘻的走过去,说道:「此刻我若在你头上砍他妈的三刀,你的脑袋开 不开花?」高尊者怒道:「那还用多问?自然开花!」钱老本笑道:「乘着你穴道未解,我 只好先把你砸个稀巴烂,免得你待会穴道解了,把我主人砸了个稀巴烂。」众人一听,又 都哄笑。 高尊者怒道:「我的穴道,又不是你给点的。你把我砸得稀巴烂,不算英雄。」钱老本笑 道:「不算就不算,我本来就不是英雄。」说着提起刀来。矮尊者叫道:「韦………韦大人, 我师哥无礼冒犯,请你原谅,属下代为陪罪。师哥,你快陪罪,韦大人也是你的上司,难 道你不知麽 ?」他头颈不能转动,分别对韦小宝和高尊者说话,无法正视其人。 高尊者道:「他若是给了我解药,别说陪罪,磕头也可以,给他做牛做马也可以。不给解 药,就把他脑袋瓜儿砸个稀巴烂。」韦小宝心想:「那老婊子有甚麽好,你竞对她这般有 恩有义?」正要说话,忽见那乡农双手一抖,从人丛中走了出来,说道:「各位,兄弟失陪 了。」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七人被冯锡范点中要穴,除了韦小已由双儿推拿解开,余下六人始终 动弹不得。那冯锡范内力透过剑尖入穴,甚是厉害,武功再高之人,也至少有两三个时辰 不能行动。这乡农模样之人宛如个乡下土老儿,虽然他适才推牌九之时,按牌入桌,印出 牌痕,巳显了一手高深内功,但在这短短一段时候之间,竟能自解穴道,实是罕见罕闻。 只见他拖着鞋皮,踢躂踢躂的走了出去。 韦小宝对钱老本道:「解了自己兄弟的穴道,这位李………李先生,也是自己人。」说着向李 西华一指。钱老本应道:「是。」还刀入鞘,正要替李西华解穴。那老叫化忽道:「明复 清反,母地父天。」钱老本「啊」了一声。徐天川抢上前去,在那老叫化後心穴道上推拿 了几下,转到他面前,双手两根拇指对着他面前一弯。原来天地会兄弟人数众多,难以逼 识,初会之人,常以「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字作为同会记认。但若有外人在场,不愿 泄漏了机密,往往便将这八字倒转来说,外人骤听之下,自是莫名其妙。徐天川向那老叫 化屈指行礼,也是一种不让外人得悉的礼节。钱徐二人跟着给李西华、矮尊者、陆高轩三 人解开了穴道,只余下高尊者一人,坐在地下,满脸胀得通红,喝道:「师弟,还不给我 解穴?他妈的,还等甚麽?」矮尊者道:「解穴不难,你可不得对韦大人无礼。」高尊者怒 道:「谁教他不给解药?是他得罪我,又不是我得罪他!他给了解药,就算是向我陪罪,老 子不究既往,也就是了。」矮尊者躇踌道:「这个就为难得很了。」 老叫化喝道:「你这矮胖子罗嗦个没了没完,别说韦兄弟不给解药,就算他要给,我也要 劝他不给。」右手一指,嗤的一声,一股劲风向高尊者射去,跟着是两指,嗤嗤连声,高 尊者身上穴道登时解开。 突见一个大肉球从地下弹了起来,疾扑韦小宝。老叫化呼的一掌,击了出去,高尊者身在 半空,还了一掌,身子弹起,他武功也当真了得,凌空下扑,双掌向老叫化头顶击落。老 叫化左足飞出,踢向他後腰。高尊者又是一掌拍落,掌力与对方腿力相激,一个肥大的身 子又飞了起来。他身在空中,宛似个大皮球,老叫化掌拍足踢,始终打不中一招。别瞧高 尊者模样笨拙,出手竟是灵活之极,足不着地,更是圆转如意。 李西华和天地会群雄都算得见多识广,但高尊者这般古怪打法,可也是生平未见。矮尊者 和陆高轩却全神贯注,瞧着老叫化的出手,眼见他每一招都是劲力凌厉,高尊者一个二百 多斤的身躯,全凭借着老叫化的力道,才得在空中飞舞不落。 两人越斗越紧,拳风掌力,逼得旁观众人都背靠墙壁。忽听得高尊者大暍一声,一招「五 丁开山」,右掌先发,右拳随下,向着老叫化头顶击落。老叫化喝道:「来得好!」蹲下身 子,使一招「天王托塔」,迎击而上。两股巨力一撞,高尊者腾身而起,背脊在横梁上一 碰,只听喀喇喇一阵响,屋顶上瓦片和泥尘乱落,大厦中灰沙飞扬,高尊者又已扑击而下 ,老叫化身子一缩,倏地避开。高尊者这一扑竟然落空,砰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下。 老叫化哈哈大笑,笑声末绝,高尊者又已跃起,迅捷无伦的将一个大脑袋当胸撞来。眼见 他这一撞之势甚是威猛,老叫化侧身一避,右掌已搭在他屁股上,内劲吐出,大喝一声。 高尊者原来的撞力已是十分厉害,再加上老叫化的内劲,两股力道并在一起,眼见高尊者 的脑袋撞向墙壁势非脑浆进裂不可。 众人惊叫声中,矮尊者抓起地下一名御前侍卫,一掷而出,及时挡在墙壁之上,波的一声 ,高尊者的头颅正好撞入他胸腹之间,一颗大脑袋钻入了那侍卫的肚皮,嵌入墙壁,撞出 了一个大洞。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只见一颗肥脑袋上一片模糊,沾满了那侍卫的血肉。他双手一阵 乱抹,怒道:「他妈的,这是甚麽玩意?」众人见了这等模样,无不骇然。 老叫化喝道:「还打不打?」高尊者道:「当年我身材高大之时,你打我不赢。」老叫化道 :「现在呢?」高尊者摇头道:「现在我打你不赢,罢了罢了!」忽地一跃而起,向墙壁上 那侍卫的尸身猛撞过去,轰隆一声响,墙上穿了个大洞,连着那侍卫的尸身一齐穿了出去 。矮尊者叫道:「师哥,师哥!」一跃出洞。陆高轩道:「韦大人,我去瞧瞧。」脚前头 後,身子平飞,从洞中跃出,双手兀自抱拳向韦小宝行礼,姿式美妙之极。众人忍不住都 喝了声采。 徐天川、钱老本等均想:「韦香主从那裏收了这两部属来,武功如此了得?比之我们,高出 十倍。」李西华拱手道:「少陪了。」从大门中快步走出。 韦小宝向老叫化拱手道:「这位兄台,让他们走了吧?」说着向赵齐贤等一指。老叫化呵呵 笑道:「早知是韦兄弟的手下,也不敢得罪了。」随手拉起赵齐贤等人,也不见他推宫解 穴道,只一抓之间已解了几名侍卫的穴道。韦小宝道:「多谢。」吩咐赵齐贤、张康年等 先行回去。 徐天川向双儿瞧了一眼,问道:「这姑娘是韦香主的心腹之人?」韦小宝道:「是,咱们甚 麽事都不必瞒她。」老叫化道:「这位姑娘年纪虽小,一副忠肝义胆,人所难及。刚才若 不是她奋不顾身,忠心护主,韦兄弟的一双眼珠巳不保了。」韦小宝拉着双儿的手,道: 「对,对,幸亏是她救了我。」双儿听两人当众称赞自己,一张脸羞得通红,低下了头, 不敢和众人目光相接。 徐天川走上一步,对老叫化朗声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老叫化道 :「自此传得来兄弟,後来相认团圆时。」 韦小宝初入天地会时,会中兄弟相认的各种仪节切口,已有人传授了他,念熟记住。这些 句子甚是俚俗,文义似通非通,要知天地会兄弟多是江湖汉子,倒有一大半人和他一般目 不识丁,切口句子若是深奥了,会聚兄弟如何记得,这时听那老叫化念了相识的诗句,便 接着念道:「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明誓表真心。」 老叫化念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韦小宝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城 中点将百万兵。」老叫化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韦小宝道:「兄弟 韦小宝,现任青木堂香主,请问兄长高姓大名,身属何堂,担任何职。」老叫化道:「兄 弟吴六奇,现任洪顺堂红旗香主。今日和韦香主及众家兄弟相会,十分欢喜。」众人一听 这人竟然便是天下闻名的铁丐吴六奇,都是又惊又喜,一齐恭恭敬敬的行礼。徐天川等各 通姓名,说了许多仰慕的言语。 原来吴六奇官居广东提督,手握一省重兵,当年却受了查伊璜的劝导,心存反清复明之志 ,暗中入了天地会,任职洪顺堂红旗香主。天地会中,对这「洪」字甚是注重,这「洪」 字是从「汉」字而来,意思是说我汉人失了土地,为胡虏所占,「汉」字中少了个「土」 字,变成「洪」字,所以会中兄弟自称「洪英」,即是念念不忘重兴故国,光复旧土的意 思。红旗香主并非正职香主,也不统率本堂兄弟,但位在正职香主之上,是天地会中一种 十分尊崇的职分,仅次於总舵主陈近南而巳。吴六奇是天地会中红旗香主一事,向来甚是 隐秘,连除天川、钱老本等人也均不知。 吴六奇拉着韦小宝的手,笑道:「韦香主,你去云南干事,对付大汉奸吴三桂。总舵主传 下号令,命我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省兄弟相机接应。我一接到号令,便派出了十名 得力兄弟,到云南暗中相助。不过韦香主处置得当,青木堂众位兄弟才干了得,诸事化险 为夷,我们洪顺堂帮不上甚麽忙。前几天听说韦香主和众位兄弟来到广西,兄弟便化装前 来,跟各位聚会。」韦小宝喜道:「原来如此。我恩师他老人家如此照应,吴香主一番好 意,做兄弟的实在感激不尽。吴香主大名,四海无不知闻,原来是会中兄弟,那真是刮刮 叫,别别跳,乖乖不得了。」其实吴六奇的名字,他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见徐天川等人 肃然起敬,喜形於色,便顺口加上几句。 吴六奇笑道:「韦兄弟手刃大奸臣鳖拜,那才叫四海无不知闻呢。大夥儿是自己兄弟,客 气话也不用说了。我得罪了韦兄弟属下的侍卫,才请得你到来,还请勿怪。」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这些家伙狗皮倒灶,输了钱就赖。吴大哥给他们吃点儿苦头, 教训教训,教他们以後赌起钱来规规矩矩。兄弟还得多谢你呢。」吴六奇哈哈大笑。众人 坐了下来,吴六奇问起云南之事,韦小宝一一说了,吴六奇听说巳拿到吴三桂要造反的真 凭实据,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赞,说道:「这奸贼起兵造反,定要打到广东,这一次要 跟他大干一塲,待得打垮了这奸贼,咱们再回师向北,打上北京。」 说话之间,家后堂香主马超兴也已得讯赶到,和吴六奇相见,自有一番亲热。谈到刚才赌 塲中的种种情事,吴六奇破口大骂冯鍚范,说他暗施偷袭,阴险卑鄙,定要跟他好好的打 上一架。韦小宝说到冯锡范在北京要杀陈近南之事。吴六奇伸手在赌枱上重重一拍,说道 :「如此说来,咱们便在这裏做了他,一来给青木堂众兄弟报仇,二来给总舵主除去一个 心腹大患,三来也可一雪今日给他暗算的耻辱。」要知他一生未遇敌手,这一次竟给冯锡 范制住了动弹不得,实是气愤无比。 马超兴道:「李自成是害死崇祯天子的大反贼,既是到了柳州,咱们可也不能轻易放过了 。」原来天地会忠於明室,崇祯为李自成所逼,吊死煤山,天地会自也以李自成为敌。众 人又问起高矮二尊者等人的来历,韦小宝含糊以应,只说矮尊者和陆高轩二人是宫中侍卫 ,自己於二人有恩,因此二人对自己甚是忠心。吴六奇对那自己解穴的乡下老头甚是佩服 ,说道:「兄弟生平极□□□□□□(顶峰按:此处缺字,1342。) 众人议论了一会。马超兴派出本堂兄弟,去查访李自成、冯锡范等人的落脚所在,一面给 风际中、玄贞、双儿三人治伤。 韦小宝问起双儿如何一路跟随着自己。原来她在五台山上和韦小宝失散後,到处寻找,後 来向清凉寺的和尚打听到已回了北京,於是跟着来到北京,韦小宝却又已南下,当即随後 追来,未出河北省境便已追上。她小孩儿家心中另有念头,担心韦小宝做了大官,不再要 自己服侍了,不敢出来相认,偷了一套骁骑营军士的衣服穿了,混在跷骑营之中,一直随 到云南、广西。直到赌塲中遇险,阿珂要刺瞎韦小宝眼睛,这才挺身相救。韦小宝心中感 激,搂住了她,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笑道:「傻丫头,我怎会不要你服侍?我一辈子都要 你服侍,除非你自己不愿意了,想去嫁人了。」双儿又是欢喜,又是害羞,满脸通红,道 :「不,不,我………我不会嫁人的。」 当晚马超兴在柳州一家妓院内排设筵席,替吴六接风。饮酒之中,会中兄弟来报,说道已 查到李自成一行人的踪迹,是在柳江中的一所木排小屋之中。原来柳州盛产木材,柳州棺 材,天下驰名,所以有「着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之谚。木材扎成木排,由柳江 东下。柳江之中,木排不计其数,在排屋之中隐身,确是人所难知,若非天地会在当地人 多势众,只怕也无法查到。 吴六奇拍案而起,说道:「咱们快去,酒也不用喝了。」马超兴道:「待兄弟先布置一下 ,莫让他们走了。」 · 待到二更天时,马超兴带领众人来到柳江江畔,上了一艘小船。那小船的船夫不用吩咐, 自行划出,随後有七八艘小船远远跟来,在江上划出约摸七八里地,小船便即停了。一名 船夫钻进舱来,低声道:「禀告三位香主,点子就在对面的木排上。」 韦小宝从船篷中望出去,只见木排上一间小屋,透出一星黄光,再向江面上瞧去,却见东 一艘、西一艘尽是小船,不下三四十艘。马超兴低声道:「这些小船,都是我们的。」韦 小宝大喜,心想一艘船中若有十人,便有三四百人,李自成和冯鍚范再厉害,还能逃上了 天去? 便在此时,忽听得木排上小屋中有人大声喝道:「甚麽人?在这裏鬼鬼祟祟的?」语音威猛 ,正是李自成。岸上忽有人哈哈大笑,说道:「李自成,终究找到你啦。」却是李西华的 声音。马超兴和吴六奇对望了一眼,心中都是微觉奇怪,此人怎么也会找到这裏。只见一 条黑影纵身一跃,上了木排,手中长剑在冷月下发出闪闪光芒。排上小屋中钻出一个人来 ,手持禅杖,正是李自成,冷冷的道:「好,你终於找到啦。」 李西华道:「今日取你性命,就怕你死了,也还是个胡涂鬼。你可知我是谁?」李自成道: 「李某生平杀人百万,那能一一问姓名。上来罢!」这「上来罢」三字,宛如晴天打个霹 雳,在江上远远传了出去,呼喝声中,一禅杖便向李西华打去。李西华身子一侧,已避开 禅杖,长剑贴住杖身削了下去。李自成禅杖一抖,横扫敌腰。李西华跃起身来,剑尖凌空 下刺。李自成一仗向空中戳去。李西华身在半空,无从闪避,左足在仗头一点,借力一个 筋斗翻出,姿式甚是美妙,落下时左足踏在木排边上,只差半尺,便落入了江中。 吴六奇道:「划近去瞧个清楚。」船夫扳桨划前。马超兴道:「有人来纠缠他一下,咱们 正好行事。」向船头一名船夫道:「发下号令。」那船夫道:「是。」从舱中取一盏红色 灯笼,挂在桅杆之上,便见四处小船中都有人溜下江去。韦小宝大喜,连叫:「妙极,妙 极!」他武功不成,不愿见人单打独斗,这时以数百之众围攻对方两三人,稳操胜券,正是 投其所好,何况眼见己方会众精通水性,只须钻到木排底下,割断排上竹索,本排散开, 对方还不手到擒来?一想到木排散开,忙道:「马大哥,那边小屋中有个姑娘,是兄弟未过 门的老婆,可不能让她在江里淹死了。」 马超兴笑道:「韦香主放心,兄弟早有安排。下水的兄弟之中,有十个人专管救你这位夫 人。这十个人一等一的水性,便是一条活鱼也捉上来了,包管没有岔子。」韦小宝喜道: 「那好极了。」心想:「最好是淹死了那个郑克爽。」 小船慢慢划近,只见木排上一团黑气、一道白光,盘旋飞舞,斗得甚紧,吴六奇道:「那 李自成没练过上乘武功,全仗膂力支持,不出三十招,便会死在这李西华剑下。想不到他 一代枭雄,竟会毕命於柳江之上。」韦小宝看不清两人相斗的情形,只是见到李自成退了 一步,又是一步。忽听得小屋中阿珂说道:「郑公子,快请冯师父救我爹爹。」郑克爽道 :「好。师父,请你把小子打发了罢!」小屋板门开处,冯鍚范仗剑而出。 这时李自成已被逼得退到排边,只须再退一步,便踏入了江中。冯鍚范喝道:「喂,小子 ,我刺你背心『灵台穴』了。」长剑缓缓刺出,果然是刺向李西华的「灵台穴」。李西华 正要回剑挡架,突然间小屋顶上有人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灵台穴』了!」白光 一闪,一人如飞鸟般扑将下来,疾刺冯锡范後心。 这一下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万没想到在道小屋顶上另行伏得有人。冯锡范不及攻击李 西华,侧身一剑,和敌刃一架,当的一声响,嗡嗡不绝,来人手中持的却是柄单刀。双刃 相交,两人均知对方武功十分了得,各自退了一步。冯鍚范喝道:「甚么人?」那人笑道: 「我认得你是半剑有血冯锡范,你不认得我么?」韦小宝等这时都已看得清楚,但见那人身 穿粗布衣裤,头缠白布,腰间围一条青布阔带,足登草鞋,正是日间在睹塲中自解穴道的 那个乡农。想是他遭了冯鍚范的暗算,心中不忿,是以来报那一剑之辱。 冯锡范森然道:「以阁下如此身手,谅非无名之辈,何以如此藏头露尾,躲躲闪闪?」那乡 农道:「就算是无名之辈,也胜於半剑有血。」冯锡范大怒,一剑刺去。那乡农既不闪避 ,也不挡架,呼的一刀,当头向冯鍚范砍下,骤看之下,似乎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但 他这一刀後发先至,快得异乎寻常,冯鍚范一剑没刺中对方,敌刃巳及脑门,大骇之下不 顾伤敌,急忙向左窜出。那乡农挥刀横削,攻他腰胁。冯鍚范立剑相挡,那乡农突然一刀 轻飘飘的转了方向,自他左肩劈了下来。冯锡范侧身避开,还了一剑,那乡农仍不挡架, 挥刀攻他手腕,两人拆了三招,那乡农竟是攻了三招,别瞧他容貌忠厚木讷,带着三分呆 气,但刀法之凌厉狠辣,武林中实是罕见。吴六奇、马超兴、徐天川、钱老本等都看得暗 暗称奇。 · 冯鍚范突然叫道:「且住!」跳开两步,说道:「原来尊驾是百胜………」那乡农暍道:「打 便打,多说甚么?」纵身而前,呼呼呼三刀,砍得冯锡范更无余暇说话,只得打起精神,见 招拆招,这一剑无血冯锡范剑法上果然也真有高深造谐,这一凝神拒敌,那乡农便占不到 上风,但见二人刀剑忽快忽慢,有时密如连珠般碰撞数十下,有时廻旋转身,更不相交一 招。 那边厢李自成和李西华仍是斗个不休。郑克爽和阿珂各执兵刃,站在李自成之侧,只待他 力气不济,便上前助战。李自成一条禅杖舞将开来,李西华剑法虽精,一时却也欺不近身 。斗到酣处,李西华忽地手足缩拢,一个打滚,直滚到敌人脚边,剑尖上斜,已指住李自 成小腹,喝道:「你今日还活得成麽?」这一招「卧云翻」相传是宋代梁山好汉浪子燕青所 传下的绝招,小巧之技,迅捷无此,敌人防不胜防。阿珂和郑克爽都吃了一惊,待得发觉 ,李自成已然受制,不及相救。李自成突然瞠目大喝,人人都给雳得耳中嗡嗡作响,这一 喝之威,直如雷震一般。李西华吃了一惊,长剑不觉脱手。李自成飞起左腿,踢了他一个 筋斗,禅杖杖头已顶在他胸口,登时将他压在木排之下,再也动弹不得。这一下胜败易势 ,只是顷刻之间,眼见李自成只须禅杖向下一撑,李西华胸口肋骨齐断,心肺碎裂,再也 活不成 第九五回同病相怜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李自成喝道:「你若是服了,便饶你一命。」李西华道:「快将我杀了,我不能报杀父之 仇,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之间?」李自成一声长笑,说道:「很好!」左肩一沉,右臂使力, 正要运劲将禅杖顶了下去,一片清冷的月光从他身後射来,照在李西华的脸上,但见他脸 色平和,微露笑容,竟是全无惧意。李自成心中一凛,喝道:「你是河南人姓李吗?」李西 华道:「可惜咱们姓李的,出了你这样一个心胸狭窄、成不得大事的懦夫。」 李自成颤声问道:「李岩李公子是你甚麽人 ?」李西华道:「你既知道了,那就很好。」 说着微微一笑。李自成提起禅杖,问道:「你是李兄弟………兄弟的儿子?」李西华道:「亏 你还有脸称我爹爹为兄弟。」李自成身子晃了几晃,左手按住自己胸膛,喃喃的道:「李 兄弟留下了後人?你………你是红娘子生的吧?」李西华见他禅杖提起数尺,不即落下,厉声道 :「快下手罢!尽说这些干麽?」 李自成退开一步,将禅杖挂在木排之上,缓缓的道:「我生平第一件大错事,便是害了你 爹爹。你骂我心胸狭窄,是个成不得大事的懦夫,不错,一点不错。你要为你爹爹报仇, 原是理所当然。李自成生平杀人,何止百万,从来没放在心上,可是杀你爹爹,我………我好 生有愧。」说着提起禅杖,远远抛了出去,扑通一响,水花高溅,沉入了江中,突然间哇 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李西华万料不到有此变故,一跃而起,眼见他白须上尽是斑斑点点的鲜血,手中的长剑却 刺不出去,说道:「你既内心有愧,胜於一剑将你杀了。」飞身而起,左足在系排的巨索 上一点,巳跃到岸上,几个起落,隐入了黑暗之中。 阿珂叫了声:「爹!」走到李自成身边,伸手欲扶。李自成摇摇手,走到木排之侧,一脚 踏入了水中。阿珂又叫了声:「爹!」奔近身去。李自成踏着江边浅水,一步步走上了岸 ,眼见他脚步蹒跚,慢慢去远。 阿珂回过身来,说道:「郑公子,我爹爹………他………他去了!」忽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奔过去扑在郑克爽的怀中。郑克爽左手搂住了她,右手轻轻拍她背脊,安慰道:「你爹 爹走了,有我呢!」一言未毕,突然间足下木材滚动。两人齐声大叫:「啊哟!」一齐摔入 了江中。 原来天地会家后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潜入江中,这时已将缚住木排的竹索割断,木材登时散 开。冯鍚范一跃而起,看准了一根大木材,轻轻落下。那乡农跟着追到,呼的一刀,迎头 劈下。冯鍚范还了一剑。两人便在这根大木材上继续厮拼。这番相斗,比之适才在木排上 过招,又是难了十倍。那根木材不住在水中滚动,立足固是难稳,又是无从借力。冯锡范 和那乡农都是一等一的轻身功夫,竟然在一根圆木上站得稳稳地,刀来剑往,手上丝毫不 缓。那圆木顺着江水流下,渐渐飘到江心。 吴六奇突然说道:「啊,我想起来了,这位老兄是百胜刀王胡逸之,他………他………他怎么会 变成这个样子?快追,划船过去!」马超兴奇道:「胡逸之?那不是又有个外号叫作『美刀 王』的吗?此人风流英俊,当年说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居然扮作了个傻裏傻气的乡巴佬! 」 韦小宝叫道:「喂,我的老婆救起来了没有 ?」吴六奇心下不悦,暗想:「百胜刀王胡逸 之当年威震江湖,武林中无不仰慕,欲求一见而不可得,难得在此相遇,正是奇缘。他又 遭逢强敌,水面凶险,我们如何不立即上前相助?你老是记挂着一个姑娘,重色轻友,非英 雄所为。」马超兴叫道:「快传下令去,多派人手,务须相救那个小姑娘。」後梢船夫大 声叫了出去。 忽见江中两人从水底下钻了上来,托起湿淋淋的阿珂,叫道:「女的拿住了。」跟着左首 一人抓住了郑克爽的辫子,提将起来,叫道:「男时也拿了。众人哈哈大笑,钻入水底又 去捞摸。 韦小宝笑逐颜开,说道:「快去瞧那百胜刀王,看他跟半剑有血打得怎样了。」坐船於吴 六奇催促之下,早就在四桨齐划,迅速向胡冯二人相斗的那根大木驶去,越划越近,溶溶 月色之下,江面上白光闪烁,二人兀自斗得甚紧。 以武功而论,二人原也不分上下,只怕千余招内难分胜败。但冯鍚范日间和风际中、玄贞 道人拼了两掌,玄贞倒也罢了,风际中却内力着实了得,当时已觉胸口气血不畅,此刻久 斗之下,更觉右胸隐隐作痛。在这滚动不休的大木之上,除了前进後退一步半步之外,绝 无廻旋余地,百胜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险,刀刀狠,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拼个 同归於尽。这等打法本是武艺平庸的使泼耍赖,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虽险实安,他武 功本已精奇,加上这一股凌厉无前的狠劲,冯锡范不由得心生怯意。又见一艘小船划将过 来,船头站着数人,手执兵刃,一瞥之下,赫然有日间在赌场中相遇的老化子在内。 胡逸之大喝一声,左一刀,右两刀,上一刀,下两刀,连攻六刀。冯鍚范奋力抵住,百忙 中仍是还了两剑,门户守得严密异常。吴六奇赞道:「好刀法!好剑法!」胡逸之又是迎面 一刀砍去。冯锡范退了半步,身子向後一仰,避开了这刀,长剑晃动,挡住身前。这时他 左足已踏在大木末端,脚後跟浸在水中,便是三寸也退不得了。胡逸之再砍三刀,冯锡范 还了三剑,竟是分毫不退。胡逸之一声大喝,一刀直砍下来。冯鍚范身子一侧让开,不料 胡逸之这一刀竟不收手,向下直砍落去,擦的一声,将大木砍为两段。 冯锡范立足之处,不过大木两尺的末端,大木一断,他「啊」的一声,翻身入水。胡逸之 钢刀脱手,向他身上掷出。冯鍚范身在水中,闪避不灵,眼见钢刀掷到,急挥长剑掷出, 刀剑铮的一声,空中相交,激出数星火光,远远荡了开去,落入江中。冯鍚范潜入水中, 就此不见。胡逸之暗暗心惊:「这人水性如此了得,刚才我若是跟他一齐落水,非遭他毒 手不可。」 吴六奇朗声说道:「百胜刀王,名不虚传,今日得见神技,令人大开眼界。请上船来共饮 一杯如何?」 胡逸之道:「如此叨扰了!」一跃上船。船头只是微微一沉,船身竟无丝毫摇晃。韦小宝不 明这一跃之难,吴六奇、马超兴等却均大为佩服。吴六奇拱手说道:「在下吴六奇。这位 马超兴兄弟,这位韦小宝兄弟。我们都是天地会的。」 胡逸之大拇指一翘,说道:「吴兄,你身在天地会,此事何等隐秘,若是泄漏了风声,全 家性命不保。今日初会,你居然对兄弟毫不隐瞒,如此豪气,好生令人佩服。」吴六奇笑 道:「若是信不过百胜刀王,兄弟岂不是成了卑鄙小人麽 ?」这两句话中,实是充满了肝 胆相照之意,胡逸之大喜,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年来兄弟隐居种菜,再也不问江 湖之事,不料今日还能结交到铁丐吴六奇这样一位好朋友。」说着携手入舱。他对马超兴 ,韦小宝等只是微一点头,并不如何理会。韦小实见他打败了郑克爽的师父,又是佩服, 又是感谢,说道:「胡大侠将冯鍚范打入江中,江裏的王八甲鱼定然咬得他全身是血。半 剑有血变成了无剑有血,哈哈!」胡逸之微微一笑,道:「韦香主,你掷骰子的本事,可 不错啊。」 这句话本来略有讥嘲之意,笑他武功不行,只会掷骰子作弊欺人。韦小宝却也不以为忤, 笑道:「咱哥儿俩联手推庄,赢了那矮胖子不少银子,胡大侠要占一半,回头便分给你?」 胡逸之笑道:「韦香主下次推庄,兄弟还是帮庄。跟你对赌,非输不可。」韦小宝笑道: 「妙极,妙极!」 马超兴命人整治杯盘,便在小船中钦酒。只饮得一杯,一艘小船划来禀报:「木排上那一 男一女的少年都已救起,绑住了听由发落。」马超兴笑道:「对那位姑娘不得无礼,那是 韦香主未过门的夫人。那个男的………」向韦小瞧了一眼,笑道:「先打他三个耳括子,再吊 了起来,不过别伤他性命。」韦小宝笑道:「马大哥真是兄弟的知己。」 胡逸之暍了一口酒,说道:「咱们今日一见如故,兄弟的事,自也不敢相瞒。说来惭愧, 兄弟二十余年来退出江湖,隐居昆明城郊,只不过为了一个女子。」韦小宝道:「那个陈 圆圆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甚麽多情。既是英雄,自然是要多情的。」吴六奇眉头一皱, 心想:「小孩子,爱胡说八道,你懂得甚麽?」 不料胡逸之脸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英雄无奈是多情。吴梅村这一句诗, 做得甚好,可是想那吴三桂,并不是甚麽英雄,他也不是多情,只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 。」轻轻哼着「圆圆曲」中的两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对韦小宝道 :「韦香主,那日你在三圣庵中,听陈圆圆唱这首曲子,真是耳福不浅。我在她身边住了 二十三年,断断续续的,道首曲子也只听过三逼,最後这一逼,还是托了你的福。」 韦小宝奇道:「你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你………你也是陈圆圆的姘………麽?」胡逸之苦笑道 :「她………她………嘿嘿,她从来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在三圣庵中种菜扫地、打柴挑水,她 只道我是乡下田夫。」吴六奇和马超兴对望一眼,心下均是骇然,料想这位「美刀王」必 是迷恋陈圆圆的美色,以致甘为佣仆。此人武功之高,声望之隆,当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 数一数二的人物,居然心甘情愿的去做此低三下四之人,实是令人大惑不解。看胡逸之时 ,见他头发苍苍,胡子稀稀落落,也是白多黑少,满脸皱纹,皮肤黝黑,那裏说得一个「 美」字?韦小宝奇道:「胡大侠,你武功这样了得,怎么不把陈圆圆一把抱了便走?」 胡逸之一听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怒色,眼中精光暴盛。韦小宝吓了一跳,手一松,茶杯摔 将下来,溅得满身都是茶水。胡逸之低下头来,叹了口气,说道:「那日我在四川成都, 无意中见了陈圆圆一眼,唉,那也是前生寃孽,从此神魂颠倒,不能自拔。韦香主,胡某 是个没出息,没志气的汉子。当陈圆圆在平西王府中之时,我在王府裏做园丁,给她种花 拔草。她去了三圣庵,我便去做火工。我别无他求。只盼早上晚间偷偷见到她一眼,便已 心满意足,那裏………那里会有丝毫唐突佳人的举动?」韦小宝道:「那么你心中喜欢她,这 二十几年来,她竟是始终不知道 ?」胡逸之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怕泄漏了身份, 平日一天之中,难得说三句话,在她面前,更是哑口无言。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说 过四十九句话。」 韦小宝笑道:「你倒记得真清楚。」吴六奇和马超兴均感恻然,心想他连说过几句话,都 数得清清楚楚,直是情痴已极。吴六奇生怕韦小宝胡言乱语,说话伤了他心,说道:「胡 大哥,咱们性情中人,有的学武成痴,有的爱喝酒,有时爱赌钱。陈圆圆是天下第一美人 ,你爱监赏美色,可是对她清清白白,实在难得之极。兄弟斗胆,有一句话相劝,不知能 采纳麽?」 胡逸之道:「吴兄请说。」吴六奇道:「想那陈圆圆当年固是美貌无比,但到了这时侯, 年纪大了,想来………」胡逸之连连摇摇头,不欲再听下去,说道:「吴兄,人各有志。兄弟 是个大傻瓜,你若瞧我不起,咱们就此别过。」说着站起身来。韦小宝道:「且慢!胡兄, 陈圆圆的美貌,非人世间所有,真如天上仙女一般。只可惜吴香主、马香主没有见过,否 则一见之後,多半也是甘心要给她种菜挑水………」吴六奇心中暗骂:「他妈的,小鬼头信口 开河。」韦小宝续道:「………我这可是亲眼见过的。她的女儿阿珂,只有她一半美丽,不瞒 你说,我是打定了主意,就是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昨天在赌塲之 中,她要挖我眼睛,心狠手辣,老子也不在乎,这个,你老兄是亲眼所见,并无虚假。」 胡逸之一听,登时大兴同病相怜之感,叹道:「我见那阿珂对於韦兄弟,似乎有点流水无 情。」韦小宝道:「甚麽流水无情,简直恨我入骨。她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剌了一剑么?若不 是我运气好,她早巳谋杀了亲失。她………她………哼,瞧上了台湾那个郑公子,一心一意想跟 他做夫妻,偏偏那姓郑的在江中又没淹死。」 胡逸之坐了下来,握住他手,说道:「小兄弟,世间情这个东西,不能强求,你能遇到阿 珂,跟她又有师姊弟的名份,那已是缘份,并不是非做夫妻不可。你一生之中,已经看过 她许多眼,跟她说过许多话。她骂过你,打过你,用刀子刺过你,那便是说她心中有了你 这个人,这已经是天大的福份了。」韦小宝点头道:「你道话很对。她如对我不理不睬, 只当世上没我这个人,这滋味就挺不好受。我宁可她打我骂我,用刀子杀我。只要我没给 她杀死,也就是了。」胡逸之叹道:「就是给她杀了,那也很好啊。她杀了你,心裏不免 有点抱歉,夜晚做梦,说不定会梦见你;日间闲着无事,偶然也会想到你。这岂不是胜於 心裏从来没你这个人吗?」 吴六奇和马超兴相顾骇然,均想这人直是痴到了极处,若不是刚才亲眼见到他和冯锡范相 斗,武功出神入化,真不信他便是当年名闻四海,风流倜傥的「美刀王」。 韦小宝却听得连连点头,说道:「胡大哥,你这番话,真是说得再明白也没有,我以前就 没想到。不过我喜欢了一个女子,却一定要她做老婆,我可没你这么耐心。阿珂当真要我 种菜挑水,要我陪她一辈子,我自然也干,但那个郑公子若是在她身边,老子却非给他来 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 胡逸之道:「小兄弟,这话可不大对了。你喜欢一个女子,那是要让她心裏高兴,为的是 她,不是为你自己。倘若她想嫁给郑公子,你就该千方百计,助她完成这个心愿。倘若有 人要害郑公子,你为了心上人,就该全力保护郑公子,纵然送了自己性命,那也无伤大雅 啊。」韦小宝摇头道:「这个可有伤大雅之至。赔本生意,兄弟是不干的。胡大哥,兄弟 对你十分佩服,很想拜你为师。不是学你的刀法,而是学你对陈圆圆的一片痴情。这门功 夫,兄弟可还跟你差得远了。」胡逸之大是高兴,说道:「拜师是不必,咱们切磋互勉, 倒是不妨。」 吴六奇和马超兴只听得暗暗摇头,他二人是江湖好汉,对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裏,心想美 貌女子,窑子裏有的是,只要白花花的银子搬出去,要多少就有多少,看来这两个家伙都 是失心疯了。 胡韦二人一老一少,却是越谈越觉情投意合,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其实韦小宝是要娶阿珂 为妻,决意排除万难,苦缠到底,和胡逸之的一片痴心全然不同,不过一个对陈圆圆一往 情深,一个对陈圆圆之女志在必得,立心虽有高下之别,其中却也有共通之处。何况胡逸 之将这番深情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从未向人一吐,此刻得能尽兴发泄,居然还有人在旁 大为赞叹,击节不已,心中的痛快自是不可言喻。 那小船泊在柳江之中,船夫未得马超兴吩咐,不敢划回。马超兴见胡韦二人谈得投机。不 便打断二人的兴致,初时还听上几句,後来越听越不入耳,和吴六奇二入暗皱眉头,均想 :「韦香主是小孩子,不懂男女之事,那也罢了。你这胡逸之却为老不尊,教坏了少年人 。」不由得起了几分鄙视之意。 胡逸之忽道:「小兄弟,你我一见如故,世上最难得的是知心人。常言道得好,得一知己 ,死而无憾。胡某人当年相识逼天下,知心无一人,今日有缘跟你相见,咱俩结为兄弟如 何?」韦小宝大喜,说道:「那好极了。」忽然踌躇道:「只是有一件事不妥。」胡逸之道 :「甚麽事?」韦小宝道:「如果将来你我各如所愿,你娶了陈圆圆,我娶了阿珂,你变成 我的丈人老头儿了。兄弟相称,可不大对。」吴六奇和马超兴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逸之怫然变色,愠道:「唉,你总是不懂我对陈圆圆的情意。我这一生一世,决计不会 伸一手指,碰到她一片衣角,若有虚言,便如此桌。」说着左手一伸,喀的一声,抓下舟 中小几的一角,双手一搓,便成木屑,纷纷而落。吴六奇赞道:「好功夫!」胡逸之向他 白了一眼,心道:「武功算得甚麽?我这番深情,哪才难得。可见你不是我的知己。」 韦小宝没本事学他这般抓木成粉,拔出匕首,轻轻切下小几的另一角。放在几上,提起匕 首,随手几剁,将那几角剁成数块,说道:「韦小宝若是娶不到阿珂做老婆,有如这块茶 几角儿,给人切个大八块,还不了手。」众人见匕首如此锋利,都感惊奇,但他这般立誓 ,却也令人好笑。 韦小宝道:「胡大哥,这么说来,我一辈子也不会做你女壻啦,咱们就此结为兄弟。」胡 逸之哈哈大笑,拉着他手,来到船头,对着月亮一齐跪倒,说到:「胡逸之今日和韦小宝 结为兄弟,此後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教我淹死江中。」韦小宝也依着说了, 最後这句话却说成「教我淹死在这柳江之中?」心想:「我决不会对不起胡大哥,不过万一 有甚麽错失,我从此不到广西来,总不能在柳江之中淹死了。别的江河,那就不算。」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回入舱中,极是亲热。 吴六奇和马超兴向二人道喜,四人举杯共饮。吴六奇怕这对痴兄弟又说陈圆圆和阿珂之事 ,听来着实厌烦,说道:「咱们回去罢。」胡逸之点头道:「好。马兄,韦兄弟,我有一 事相求,这位阿珂姑娘,我要带去昆明。」马超兴并不在意,韦小宝却是大吃一惊,忙问 :「带去昆明干甚麽?」 胡逸之叹道:「那日陈姑娘在三圣庵中和她女儿相认,当日晚上就病倒了,只是叫着:『 阿珂,阿珂,你怎麽不来瞧瞧你娘?』又说:『阿珂,娘只有你这亲宝贝,娘想得你好苦。 』我听得不忍,这才一路跟随前来。在路上我曾苦劝阿珂姑娘回去,陪伴他母亲,她说甚 麽也不肯。这种事情又不能用强,我束手无策,只有暗中跟随,只吩劝得她同心转意。现 在她给你们拿住了,倘若马香主要他答应回去昆明见母,方能释放,只怕她不得不从。」 马超兴道:「此事在下并无主见,全凭韦香主怎麽说就是。」胡逸之道:「兄弟,你要娶 她为妻,来日方长,倘若陈姑娘一病不起,从此再也见不到她女儿,这………这可是终身之恨 了。」说着语音已有些哽咽。 吴六奇暗暗摇头,心想:「这人英雄豪气,尽已消磨,如此婆婆妈妈,为了吴三桂的一个 爱妾,竟然这般神魂颠倒,岂是好汉子的气概?陈圆圆是断送大明江山的祸首之一,下次老 子提兵打进昆明,先将她一刀杀了。」 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大哥要带她去昆明,那也可以,不过………不过不瞒大哥你说,我 跟她早巳拜过了堂,偏偏她不肯跟我成亲,要去改嫁给那个郑公子。倘若她答应和我做夫 妻,自然就可放她。」 吴六奇听到这裏,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举掌在几上重重一拍,酒壶酒杯登时尽皆翻 倒,大声道:「胡大哥,韦兄弟,这小姑娘不肯去见娘,大大的不孝。她跟韦兄弟拜过了 堂,已有夫妻名份,却又去跟那郑公子,大大的不贞。这等不孝不贞的女子,留在世上何 用?她相貌越美,人品越坏,我这就去把她的脖子喀喇一下扭断,他妈的,省得教人听着心 烦,见了惹气。」厉声催促梢公:「快划,快划。」 胡逸之、韦小宝、马超兴三人相顾失色,眼见他如此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额头青筋涨了 起来,气恼已极,那敢相劝。 坐船渐渐划向岸边,吴六奇叫道:「那一男一女在那裏?」一艘小船上有人答道:「在这裏 绑着。」吴六奇向梢公一挥手,坐船转头偏东,向那艘小船划去。吴六奇对韦小宝道:「 韦兄弟,你我会中兄弟,情如骨肉。做哥哥的不忍见你误於美色,葬送了一身,今日为你 作个了断。」韦小宝颤声道:「这件事………还得………还得仔细商量。」吴六奇厉声道:「商 量甚么?」 眼见两船渐近,韦小宝忧心如焚,说道:「马大哥,你劝吴大哥一劝。」吴六奇道:「天 下好女子甚多,包在做哥哥的身上,给你找一房称心满意的好媳妇就是。又何必留恋这等 下贱女子 ?」韦小宝愁眉苦脸,道:「唉,这个………这个………」突然间呼的一声,一人跃进 身来,扑到了对面船头,正是胡逸之。 只见他一钻入舱,跟着便从後梢钻出,手中已抱了一人,身法迅捷已极,随即跃到岸上, 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声音速远传来:「吴大哥、马大哥、韦兄弟,实在对不住之至 ,日後上门请罪,听凭责罚。」话声渐远,但中气充沛,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吴六奇又惊又怒,待要跃起追赶,眼见胡逸之已去得远了,转念一想,忍不住哈哈大笑。 韦小宝也是鼓掌大笑,料想胡逸之抱了阿珂去,定是将她送去和陈圆圆相会。 片刻间两船靠拢,天地会中兄弟将郑克爽推了过来。韦小宝骂道:「你奶奶的,你杀害我 会中兄弟,又想害我师父。辣块妈妈,你明知阿珂姑娘是我老婆,又跟她勾勾搭搭。」说 着走上前去,左右开弓,拍拍拍拍,打了他四个耳光。郑克爽喝饱了江水,受了天地会的 殴打,早巳萎顿不堪,见韦小宝凶神恶煞的模样,料知无幸,求道:「韦………韦大人,求你 瞧在我爹爹的份上,饶我一命。从今而後,我………再也不敢跟阿珂姑娘说一句话。」韦小宝 道:「倘若她跟你说话呢?」郑克爽道:「我也不答,否则………否则………」否则怎样,一时说 不上来。韦小宝道:「你这人说话如同放屁。我先把你舌头割了,好教你便想跟阿珂说话 ,也说不上。」说着拔出匕首,喝道:「舌头伸出来!」 郑克爽大惊,忙道:「我决不眼她说话便是,只要说一句话,便是混帐王八蛋。」韦小宝 生怕陈近南责罚,倒也不敢真的杀他,拿起他左手,嗤的一声轻响,割了他一根小手指, 说道:「以後你再敢对我师父无礼,害我天地会中兄弟,再敢跟阿珂姑娘不三不四,我一 刀插在你心里。」提起匕首轻轻一掷,那匕首插入船头,直没至柄。郑克爽忙道:「不敢 ,不敢,再也不敢了。」 韦小宝转头对马超兴道:「马大哥,他是你家后堂拿住的?请你发落罢。」马超兴道:「台 湾国姓爷何等英雄,生的孙子却这么不成器。」韦小宝道:「他是杂种,不是郑成功的骨 肉。」 郑克爽怒极,手指上又是奇痛彻骨,却不敢说甚麽话,只是咬住了嘴唇。吴六奇道:「这 人回到台湾,必跟总舵主为难,不如一刀两段,永无後患。」郑克爽大惊,忙道:「不…不 会的。我回去台湾,一定求爹爹封陈永华陈先生的官,封个大大的官。」马超兴哼了一声 ,道:「总舵主希罕麽?」低声对吴六奇道:「这人是台湾郑王的儿子,咱们若是杀了,只 怕陷得总舵主一个不忠不义之名。」 天地会是陈永华奉了郑成功之命而创,陈永华是天地会首顿,但仍是台湾延平郡王府的属 官。会中兄弟若是杀了延平王的儿子,陈永华虽不在塲,却也脱不了干系。吴六奇一想不 错,双手一扯,拉断了绑着郑克爽的绳索,将他提起身来,喝道:「滚你的罢!」一把掷 向岸上。郑克爽登时便如腾云驾雾,高高飞出,在空中哇哇大叫,料想这一摔下来,定是 筋折骨断,那知屁股着地,在一片草地向前滑出数丈,虽然震得全身疼痛,却未受伤,爬 起身来,急急走了。 吴六奇和韦小宝哈哈大笑。马超兴道:「这家伙,丢了国姓爷的脸。」吴六奇问道:「这 家伙如何杀伤本会兄弟,陷害总舵主?」韦小宝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上得岸去,找个 稳妥所在,待兄弟详细说给吴大哥知道。」向天边瞧了一眼,说道:「那边尽是黑云,只 怕大雨就来了,咱们快上岸罢。」 吴六奇站到船头,一阵疾风刮来,只吹得他衣衫飒飒作声,胡子飘动,口鼻中都是风。吴 六奇大声道:「这塲风雨只怕不小,咱们把船驶到江心,大风大雨中饮酒说话,倒是有趣 得紧。」韦小宝吃了一惊,忙道:「这艘小船吃不起风,若是翻了,岂不糟糕?」马超兴微 笑道:「那倒不用躭心。」转头向梢公吩咐了几句。梢公答应了,掉过船头,挂起了风帆 。此时风势渐大,那帆吃饱了风,小船箭也似的向江心驶去。江中浪头大起,小船忽高忽 低,江水直溅入舱来。韦小宝枉自外号叫作「小白龙」却不识水性,他年纪是小的,这时 脸色已吓得雪白,这个「龙」字,可拉扯不上了。 吴六奇笑道:「韦兄弟,我也不识水性。」韦小宝大奇,道:「你不会游水?」吴六奇摇头 道:「从来不会,我一见到水便头晕脑胀。」韦小宝道:「那………那你怎麽叫船驶到江心 来?」吴六奇笑道:「天下的事情,越是可怕,我越是要去碰它一碰。最多是大浪打翻了船 ,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鬼,那也没甚麽大不了。何况马大哥外号叫作『西海神蛟』,水上 功夫何等了得?马大哥,咱们说话在前,待会若是翻船,你得先救韦兄弟,第二个再来救我 。」马超兴笑道:「好,一言为定。」 韦小宝稍觉放心,这时风浪更加大了,小船随着浪头,蓦地裏升高数丈,突然之间,便似 从半空中掉将下来,竞如要钻入江底一半。韦小宝被抛了上来,腾的一声,重重坐在舱板 之上。尖声大叫:「啊哟,乖乖不得了!」便在这时,船篷上霎喇喇一片响亮,一阵大雨 洒将下来,跟着一阵狂风刮到,将船头、船尾的灯笼都卷了出去,船舱中的灯火也即熄灭 。韦小宝又是大叫:「啊哟,不好了!」 灯火一熄,从舱中望将出去,但见江面白浪汹涌,风大雨大,确是气势惊人。马超兴道: 「兄弟莫怕,这场风雨果然厉害,待我亲自去把舵。」当下走到後梢,口中叱喝,命船夫 下船。但这时风势奇大,两名船夫刚走到桅杆边,便险险给吹下江去,当下紧紧抱住了桅 杆,不敢离手。大风之中,那小船忽然倾侧。韦小宝向左边摔去,尖声大叫,心中痛骂: 「这老叫化想这个他妈的古怪主意,他自己又不会游水,甚麽地方不好玩,到这大风大雨 的江中来开玩笑?风大雨大,你妈妈的肚皮大。」 · 暴雨挟着狂风,一阵阵打进舱来,韦小宝早巳裏裏外外,全身湿透。忽听得豁喇喇一声响 ,桅杆上的风帆落了下来,船身一侧,韦小宝向右撞去,砰的一声,脑袋撞在小几之上, 心中忽想:「我又没对不起胡大哥,为甚麽今日要淹死在这柳江之中?啊哟,是了,我罚这 誓,就是存心不良,打了有朝一日要欺骗他的主意。玉皇大帝,十殿阎王,救苦救难观世 音菩萨,韦小宝诚心诚意,决计跟胡大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风雨声中,忽听得吴六奇放开喉咙唱起曲来: 「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 ,故国悲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綫,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 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曲声从江上远送出去,风雨之声虽响,却也压他不倒。马超兴在後梢喝采不迭,叫道:「 好一个『声逐海天远』!」韦小宝只听他唱得慷慨激昂,也不知曲文是何意,心中骂道: 「你有这副好嗓子,却不去戏台上做大花面?老叫化,放开了喉咙大叫:『老爷太太,施舍 些残羹冷饭』,倒也饿不死你。」 忽听得远处江上有人朗声叫道:「千古南朝作话传,伤心血泪洒洒山川。」声音相隔甚远 ,但在大风雨中清清楚楚的传来,足见那人内力深湛。韦小宝一怔之际,只听马超兴叫道 :「是总舵主吗?兄弟马超兴在此。」那边答这:「正是。小宝在麽?」正是陈近南的声音 。韦小宝又惊又喜,叫道:「师父,我在这裏。」但狂风怒号之下,他的声音怎传得出去? 马超兴叫道:「韦香主在这裏。还有洪顺堂红旗吴香主。」陈近南道:「好极了!难怪江上 唱曲,高亢入云。」声音中压不住十分喜悦之情。吴六奇道:「属下吴六奇,参见总舵主 。」陈近南道:「自己兄弟,不□□□□□□(顶峰按:此处缺字,原书为六副图片,1365-1368 。) 第九六回当年往事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林兴珠道:「国姓爷於永历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祭江,督率文武百官、亲军武卫,乘坐战舰 ,自科罗湾放洋,二十四日到澎湖。四月初一到达台湾鹿耳门,门外有浅滩数十里,红毛 兵又凿沉了船,阻塞港口。咱们的战舰开不进去。正无法可施的当儿,忽然潮水大涨,当 时各战舰上众兵将欢声震天,诸舰涌进,在水寨港登岸。红毛兵就带了枪炮来打。当时军 师对大夥儿说,咱们若是退後一步,给赶入大海之中,那就死无葬身之地。红毛鬼的枪炮 虽然厉害,大夥儿可都得奋勇上前。众兵将齐听号令,当时军师亲自领了我们冲锋。可是 突然之间,我只听得耳边好像打了几千百个霹雳,眼前烟雾弥漫,前面的兄弟倒了一排。 大家一慌乱,就退了回来。」 韦小宝道:「那定是红毛鬼开枪了,我第一次听见之时,也吓得一塌裏胡涂。」林兴珠道 :「我心中一乱,正在拿不定主意,只听得军师大声叫道:「红毛鬼放了一枪,要上火药 装铅子,大夥儿冲啊!」我忙领着众兄弟冲了上去,果然红毛鬼一时来不及放枪。可是刚 冲到跟前,红毛鬼又放枪了,我立即滚在地下躲避,不少兄弟却给打死了,没有法子,只 得退了下来。红毛鬼却也不敢追赶。这一仗阵亡了好几百名兄弟,大家垂头丧气,一想到 红毛鬼的枪炮就是心惊肉跳。」 韦小宝道:「後来终於是军师想出了妙计?」林兴珠道:「是啊。那天晚上,军师把我叫了 去,问我道:『林兄弟,你是武夷山地堂门门下弟子,是不是?』我说是的。军师道:『日 里红毛鬼一放枪,你立即滚倒在地,身法很是敏捷啊。』我十分惭愧,说道:『回军师的 话,小将不敢贪生怕死,明日上阵,决计不敢再滚倒躲避,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风。否则 的话,你杀我头好了。』」韦小宝道:「林大哥,我猜军师不是说你贪生怕死,是赞你滚 地躲避的法子很好,你要传授给众兄弟。」 陈近南向他瞧了一眼,眼色中颇有赞许之意。林兴珠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你是军 师的徒弟,果然是明师门中出高徒………」韦小宝笑道:「你是我师父的部下,果然是强将手 下无弱兵。」众人都笑了起来。林兴珠道:「那天晚上军师果然是这样吩咐。他说:『你 不可会错了意。我见你的「燕青十八翻」,「松鼠草上飞」的身法很是合用,可以滚到敌 人身前,用单刀斫他们的腿。有一套「地堂刀法」,不知你练得怎样?』我听军师这样说, 不是责备我胆小怕死,这才放心,说道:『回军军的话,「地堂刀法」小将是练过的,当 年师父说道,若是上阵打仗,可以滚过去斫敌人的马脚,不过红毛兵不骑马只怕无用。』 军师道:『红毛鬼虽没骑马,咱们斫他人脚,有何不可?』我一听之下,恍然大悟,连说: 『是,是,小人脑筋不灵,想不到这一点。』」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你师父教你这刀法可斫马脚,你就以为不能斫人脚,老兄的脑 筋,果然不太灵活。」林兴珠道:「当时军师就命我演了一遍这刀法。他赞我练得还可以 ,说道:「林兄弟,你的地堂门刀法身法,若没十多年的寒署之功,练不到这地步,可是 咱们明天就要打仗,大夥儿要练,是来不及了。』」 韦小宝道:「这叫做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又叫做上轿穿耳,临阵磨枪。不过新娘子 临上轿时再穿耳朵,虽然迟了,还是胜於不穿耳朶戴不了耳环。临阵磨枪,也好过不磨, 提了一把生銹的铁枪去打仗。」 林兴珠道:「是啊!那时军师说道:『咱们日裏奋勇冲杀,红毛鬼却也吓得怕了,不敢冲 过来。咱们赶筑土堤,用弓箭守住,你马上去教众兵将滚地上前,挥刀砍足的法子。只须 教三四下招式,大夥儿练熟就可以了,地堂门中的深奥武功,一概不用教。』我接了军师 将令,当晚先去教了本队的士兵。第二天一早,红毛鬼果然来冲锋,给我们一阵弓箭射了 回去。本队士兵把地堂刀□□□□□□(顶峰按:此处缺字,1370。),我们上去迎战,滚地前 进,只杀得红毛鬼落花流水,战塲上留下成千条毛腿。赤嵌城守将红毛头的左腿也给砍了 下来。这红毛头就此投降。後来再攻台湾卫,用的也是这法子。」 吴六奇喜道:「军师此法,既能打败红毛兵,咱们也不必怕罗刹国了。」陈近南道:「然 而情形有些不同。当年在台湾的红毛兵,不过三四千人,死一个,少一个。罗刹兵若是进 犯,少说也有十几万人,源源而来,杀不胜杀,再说地堂刀法只能用於近战。罗刹兵若用 大炮轰击,那也难以抵挡。」吴六奇点头称是,道:「依军师之见,该当如何?」他听陈近 南对林兴珠引见之时不称自己为「香主」,料想林兴珠不是天地会中人,便也不以「总舵 主」相称。陈近南道:「我中国地大人多,若无汉奸内应,外国人是极难打进来的。」众 人都道:「正是。鞑子占我江山,全仗汉奸吴三桂带路。」陈近南道:「现在吴三桂又跟 罗刹国勾结,他起兵造反之时,咱们先一鼓作气,把他打垮了,罗刹国没了内应,就不能 贸然入侵。」马超兴道:「只是吴三桂倘若垮得太快,就不能跟清兵打个两败俱伤。」陈 近南道:「这也不错。但利害相权,比较起来,罗刹人比鞑子更是可怕。」 韦小宝道:「是啊。鞑子也是黄皮肤,黑眼睛,扁鼻头,跟我们没甚麽两样,说的话也是 一般。外国鬼子红毛绿眼睛,说起话来叽哩咕噜,有谁懂得?」 众人谈了一会国家大事,陈近南问起郑克爽的消息。原来延平郡王郑经记挂爱子,派陈近 南和林兴珠来接他回台。马超兴道:「郑公子听说在柳州,有个很厉害的好手保护,叫作 甚么一剑无血冯鍚范的。小人派人出去打听,当可找到他的住处。」他见林兴珠在侧,不 便说起适才擒住郑克爽之事。 其时天色渐明,风雨也歇。马超兴道:「难得军师和吴大哥驾临柳州,大家衣衫都湿了, 便请上岸去同饮一杯,以驱寒气。」陈近南道:「甚好。」 这一场大风雨,将小船吹出了三十余里,待得回到柳州,已近中午。众人在原来码头上岸 。只见一人飞奔过来,叫道:「相公,你………你终於回来了。」正是双儿。但见她全身湿淋 淋的,脸上充满了惊喜交集之色,韦小宝道:「你怎麽在这裏?」双儿道:「昨晚大风大雨 ,你坐了船出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来。」韦小宝奇道:「你一直等 在这裏?」 双儿道:「是。我………我………只担心………」韦小宝笑道:「担心我的船沉了,是不是 ?」双儿 脸上一红,低声道:「我知道你福气大,船是一定不会沉的,不过………不过………」这时码头 旁一个船夫笑道:「这位小总爷,半夜三更裏风雨最大的时候,要雇我们的船出江,说是 要寻人,先说给一百两银子,没人肯去,他又加到二百两,张老三贪钱,答应了,可是刚 要开船,豁喇一声,大风吹断了桅杆。这麽一来,可谁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是大哭。」 韦小宝心下感动,握住双儿的手,说道:「双儿,你………对我这样好。」双儿胀红了脸,把 头低了下去。 一行人来到马超兴的下处,换过了衣衫。马超兴把陈近南拉入厢房,说了各事备细。陈近 南道:「马兄弟,你即刻派人出去,打听郑公子的所在。」马超兴答应了,说了些会中事 务。回到厅上,马超兴摆下盛大筵席,请陈近南坐了首席,吴六奇坐了次席,要请韦小宝 坐第三席时。韦小宝道:「林大哥攻破台湾,地堂刀大砍红毛火腿,立下如此大功,兄弟 就是站着陪他喝酒,也是心甘情愿。这样的英雄好汉,兄弟怎敢坐他上首?」拉着林兴珠坐 了第三席。林兴珠大喜,只觉军师这位徒弟年纪虽小,可着实够朋友。 酒席之间,陈近南吩咐道:「小宝,你有大事在身,你我师徒这次仍是不能多聚,喝了这 顿酒後,这就北上罢。」韦小宝道:「是。只可惜这一次又不能多听师父教诲。我本来又 想听吴大哥谈谈他的英雄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吴三桂之後,再听他说了。」吴六奇笑道: 「吴大哥没甚麽英堆事迹,平生坏事倒是做了不少。若不是查伊璜先生一场教训,直到今 日,我还是在为虎作伥,给鞑子卖命呢。」 · 笼席散後,韦小宝取出吴三桂所赠的那把洋枪,对吴六奇道:「吴大哥,你这么远路来见 兄弟,实在是感激不尽,这把罗刹国洋枪,请你留念。」吴六奇拿起枪来,向着庭中放了 一枪,火光一闪,砰的一声大响,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纷飞,众人都吓了一跳。林兴珠道: 「这把洋枪,比之红毛鬼的可又厉害得多了。」吴六奇谢了,揣入怀中。陈近南皱起眉头 ,心想:「罗刹国的火器居然这等犀利,若是兴兵进犯,果然难以抵御。」 · 韦小宝又取出五千两银票,送给林兴珠使用。林兴珠愕然,心想你一个小小孩子,怎地出 手如此阔绰?要待推辞,却见他又取了四张五千两银票,交给马超兴,笑道:「马大哥,烦 你代为请属下兄弟喝一杯酒。」马超兴笑道:「二万两银子?未免太多了,喝一年酒也喝不 完。」当下也谢过收了。 韦小宝跪下向陈近南磕头。陈近南伸手扶起,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很好,不枉了是我 陈永华之徒。」韦小宝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见他两鬓斑白,神色甚是憔悴,想是这 些年来奔走江湖,大受风霜之苦,不由得心下难过,要想送些甚麽东西给他,寻思:「师 父是不要银子的,珠宝玩物,他也不爱,除此之外,我也没甚麽东西了。师父武功了得, 也不希罕我的匕首和宝衣。」突然间一阵冲动,拉了拉陈近南的衣袖,道:「师父,有一 件事要禀告你老人家。」两人来到厢房之中,韦小宝伸手到贴肉衣袋内,摸出一包物事来 。 那一包物事,正是他从八部「四十二章经」封皮中取出来的无数碎纸片。他解开缚在包外 的细绳,揭开一层油布,再揭开两层油纸,露出那些碎纸片来,说道:「师父,弟子没甚 么东西孝敬你老人家,一包碎纸,请你收了。」 陈近南见他郑重异常的打开布包,只道裏面包着的定是甚麽珍贵物事,一见之下,只见是 数十片剪得破碎之极的纸片,甚感奇怪,问道:「那是甚么?」韦小宝於是说了碎纸的来历 。陈近南越听脸色越是严重,听得太后、皇帝、鳌拜、吴三桂、独臂尼九难、神龙教教主 等等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处心积虑的想得到这些纸片,而其中竟隐藏着满清鞑子龙脉和 大宝窟的秘密,当真是做梦也思不到之事。他细问经过情形,韦小宝一一说了。 陈近南沉吟半响,说道:「小宝,这包东西,实是非同小可。你交了给我,我师徒俩带领 会中兄弟,去掘了鞑子的龙脉,取出宝藏,兴兵起义,自是不世奇功。不过这一次我奉王 爷之命,来迎接郑公子回台,这包东西带在身边,海道来回,或恐有失。目下还是由你收 着。我回京之後,便来北京跟你相会,那时再共图大事。」韦小宝道:「好!那么请师父尽 快到北京来。」陈近南道:「你放心,我片刻也不停留。小宝,你师父毕生奔波,为的就 是图谋兴复明室,眼见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人心渐渐淡忘,鞑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兴 复大业越来越是渺茫。想不到吴三桂终於要起兵造反,而你又得了这张宝图,那真是天大 的转变。」说到这裏,不由得喜溢眉梢。 他本来神情郁郁,显得满怀心事,这时精神大振,韦小宝瞧着也是十分欢喜。陈近南又道 :「你办事精明,果然是我的徒弟。你身上中的毒怎样了?减轻些了麽?」韦小宝道:「弟 子服了太后老婊子给的药,毒性是完全解去了。」陈近南喜道:「那好极了。你这一双肩 头,挑着反清复明的万斤重担,以後务须自己保重。」说看双手按住他肩头。韦小宝道: 「是。弟子乱七八糟,甚麽也不懂的。得到这些纸片,也不过碰运气罢了。每一次都好比 我做庄,吃了闲家的夹棍,天杠吃天杠,别十吃别十,吃得舒舒服服。」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後,半夜裏闩住了门窗,慢慢把这些纸片拼将起来 ,凑成一图,然後将图形牢牢记在心裏,记得烂熟,再无错误之後,又将纸片拆碎,包戍 七八包,藏在不同时所在。小宝,一个人运气有奸坏,不能总是一帆风顺。如此大事,咱 们不能专靠好运道。」韦小宝道:「正是。师父说得不错,好比我赌牌九做庄,现在巳连 赢了八铺,如果一记通赔,这包碎片给人抢去了,岂不是全军覆没,铲了我的庄?因此连赢 八铺之後,就要下庄。」陈近南心想,这孩子赌性真重,微笑道:「你懂得这道理就好, 赌钱输赢,没甚麽大不了。咱们图谋大事,就算把性命送了,那也是等闲之事。但这包东 西,天下千千万万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那可万万输不得。」韦小宝道:「是啊,我赢 定之後,把银子捧回家去,埋在床底下,斩手指不赌了,那就永远输不出去。」 陈近南走到窗边,抬头望天,轻轻说道:「小宝,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後,就算立即死了, 心裏也是欢喜得紧。」 韦小宝心想:「往日见到师父,他总是精神十足,为什么这一次他老是想到要死?」问道: 「师父,你在台湾,心裏不大痛快,是不是?」陈近南转过身来,脸有诧异之色,道:「你 怎知道?」韦小宝道:「我见师父似乎不大开心,但想世上再为难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 。江湖上英雄好汉,又个个对你十分敬重。我想你连皇帝也不怕,普天下只有台湾郑王爷 一个人,能给你气受。」 · 陈近南叹了口气,隔了半晌,说道:「王爷对我礼敬有加,十分倚重,对我从无失礼。」 韦小宝道:「啊,我知道了,定是郑二公子这家伙向你摆他妈的臭架子。」陈近南道:「 这件事说来话长,当年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报,对他郑家的事,那是鞠躬尽 瘁,死而後已。郑二公子年纪轻,就有什么言语不当,我也不放在心上。郑王爷的世子, 乃是庶出。」韦小宝不懂,问道:「什么庶出?」陈近南道:「庶出就是非王妃所生。」韦 小宝道:「啊,我明白了,是王爷的小老婆生的。」 陈近南觉他出言粗俗,但想他没读过书,不会说文诌诌的话,也就不加理会,说道:「是 了。当年国姓爷逝世,跟这件事也很有关连,所以王太妃很不喜欢世子,一再吩咐王爷, 要废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韦小宝大摇其头,说道:「二公子胡涂,又怕死,连吴 三桂的世子吴应熊也及不上,不成的,这家伙是个混蛋,脓包,他妈的混帐王八蛋。」想 到阿珂一心向着郑克爽,不由得越骂越是起劲。 陈近南脸色微微一沉,道:「小宝,嘴裏放乾净些,你这不是在骂王爷麽?」韦小宝「啊」 的一声,按住了嘴,说道:「该死!王八蛋这三字可不能随便乱骂。」陈近南道:「两位公 子比较起来,二公子确是处处及不上他哥哥,只是相貌端正,嘴头又甜,很得祖母的欢心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妇道人家什麽也不懂,见了个会拍马屁寸小白脸, 就当是宝贝了。」陈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摇了摇头,说道:「改立世子这件事,王爷是 不答应的,文武百官也都劝王爷不可改立。这样一来,两位公子固是兄弟失和,太妃和王 爷母子之间,也常常为此争执。王太妃有时心中气恼,还叫了我们去训斥一顿。」韦小宝 道:「这老………」他「老婊子」三字险险出口,总算及时缩住,忙改口道:「老太太们年纪 一大,这就胡涂了。师父,我想你在台湾过得不痛快,这次去了之後,以後不用再回去。 」陈近南叹道:「台湾小小海隅之地,府中军中,大家勾心斗角,过的日子实在没趣之极 ,那有在中原这般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只不过我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卖给了国姓爷 。小宝,这些事不说了。你要知道,人生於世,受恩当报。当年国姓爷以国士待我,我须 当以国士相报。眼前王爷身边,人材日渐凋零,我决不能独善其身,舍他而去。中兴复国 ,大业艰难,唉!也不过做到如何便如何罢。」说到这裏,又有些意兴萧索起来。韦小宝想 说些话来宽慰,只是不明台湾内情,一时也无从说起,过了一会,道:「昨天我们本来想 把郑克爽这么………」说着举起手来,一掌斩落,「……一刀两断,倒也乾净爽快。但马大哥说 ,这样一来,可教师父难以做人,负了个什么『撕主』的罪名。」 陈近南道:「是『弑主』。马兄弟这事做得很对,倘若你们杀了郑公子,我怎有面目去见 王爷?他日九泉之下,也见不了国姓爷。」韦小宝道:「师父,你几时带我去台湾玩玩,对 付王太妃这种老太太,我倒有几下散手。」想起把假太后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贴贴,心想 连皇太后也对付得了,区区一个王太妃又何足道哉。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胡闹!」 拉着他手,走出房去。 当下韦小宝向师父、吴六奇、马超兴告辞,吴马二人送出门去。吴六奇道:「韦兄弟,你 这个小丫头双儿,我跟她拜了把子,结成了兄妹。」此言一出,韦小宝和马超兴都是吃了 一惊,转头看双儿时,只见她低下了头,红晕双颊,神色甚是忸怩。韦小宝笑道:「吴大 哥好会说笑话。」吴六奇正色道:「不是说笑。我这个义妹忠肝义胆,胜於须眉。正是我 辈中人。做哥哥寸对她好生相敬。我见你跟『美刀王』胡逸之拜把子,拜得有劲,我见样 学样,於是要跟双儿拜把子,她可说甚麽也不肯,说是高攀不上。我一个老叫化,有什么 高攀低攀了?我非拜不可,她只好答应。」马超兴道:「刚才你两位在那边房中说话,原来 是商量拜把子的事。」吴六奇道:「正是。双儿妹子叫我不可说出来,哈哈,结把兄妹, 光明正大,有什么不说能的?」 韦小宝听他如此说,才知是真,看看吴六奇,又看看双儿,很是奇怪。吴六奇道:「韦兄 弟,从今而後,你对我这义妹可得另眼相看,若是得罪了她,我可要跟你过不去。」双儿 忙道:「不,不………不会的,相公他………他待我很好。」韦小宝笑道:「有你这样一位大哥 撑腰,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不敢得罪她了。」三人哈哈大笑,拱手而别。 韦小宝回到下处,问起拜把子的事。双儿很是害羞,说道:「这位吴…吴爷……」韦小宝道: 「什么吴爷?大哥就是大哥,拜了把子,难道能不算数麽?」双儿道:「是,他说觉得我不 错,定要跟我结成兄妹。」从怀裏取出那把洋枪,说道:「他说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这 把洋枪,是相公送给他的,他转送给我。相公,还是你带着防身吧。」韦小宝连连摇手, 道:「是你大哥给你的,又怎可还我?」想起吴六奇行事出人意表,不由得暗暗称奇。 此後一路缓缓回京。路上九难传了一路拳法给韦小宝,叫他练习。但韦小宝浮动跳脱,说 什么也不肯专心学武。九难吩咐他试演之时,但见他徒具架式,却是半分真实功夫也没学 到,不禁叹道:「你我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实,瞧你性格,也不是学武的材料。这样 吧,我铁剑门中,有一项『神行百变』功夫,是我恩师木桑道人所创,乃是天下轻功之首 。这项轻功须以高深内功为根基,谅你也不能领会。你没一门防身之技,日後遇到危难, 如何得了?我只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门。」 韦小宝大喜,道:「打架不用愁,脚底好抹油。师父教了我逃跑的法门,那定是谁也追不 上的了。」九难微微摇头,说道:「『神行百变』,世间无双,当年威震武林,今日却让 你用来脚底抹油,恩师地下有知,定是不肯认你这个没出息的徒孙。不过除此之外,我也 没什么你学得会的本事传给你。」 韦小宝笑道:「师父收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徒孙,也算是倒足了大霉。不过赌钱有输有赢, 师父这次运气不好,收了我这个徒儿,算是大输一塲。老天爷有眼,保佑师父以後连赢八 塲,再收八个威震天下,争雄武林的好徒儿。」九难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头,说道:「 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你性子不喜学武,这是天性使然,无可勉强。你除了油腔滑调 之外,总也算是我的好徒儿。」韦小宝大喜,心中一阵激动,便想将那碎纸包取出来交给 九难,随即心想:「这些纸片我既给了男师父,便不能再给女师父。好在两位师父都是在 想赶去鞑子,光复汉人江山,不论给谁都是一样。」 当下九难便将「神行百变」中不需内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说给韦小宝听。说也奇怪, 一般拳法掌法,他学练时浅尝即止,不肯用心钻研,这些逃跑的法门,他却大感兴趣,学 得津津有味,一空下来便即习练。有时还要轻功卓绝的徐天川在後追赶,自己东跑西窜的 逃避。徐天川见他身法奇妙,好生佩服,初时几下子就追上了,但九难不断传授新的诀窍 ,到得河北直隶省境,徐天川说什么也已追他不上。九难见他与「神行百变」这项轻功颇 有缘份,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说道:「看来你天生是个逃之天天的胚子。」韦小宝笑道: 「弟子练不成『神行百变』,练成『神行抹油』,总算也不是一事无成。」 他沏了一碗新茶,捧上九难面前,问道:「师父,师祖木桑道长既已逝世,当今天下,自 以你老人家的武功为第一了?」九难摇头道:「不是。『天下武功第一』六字,何敢妄称? 」她眼望窗外,幽幽的道:「我知道有一个人,称得上『天下武功第一』。」韦小宝忙问 :「那是谁?我定要拜见拜见。」九难道:「他………他………」突然眼圈一红,默然不语。韦小 宝问道:「这位前辈叫什么名字?弟子知道了,日後若是有缘见到,也好恭恭敬敬的向他磕 几个头。」 九难挥挥手,吩咐他出去。韦小宝甚是奇怪,慢慢踱了出去,心想:「师父的神色好生古 怪,难道这个天下武功第一之人,是她的老姘头麽 ?」 这番猜测,却猜中了一半。九难这时心中所想的,正是那个远在万里海外的袁承志,她对 袁承志落花有意,袁承志却是情有别锺。二十多年来这番情意深藏心底,这时却又给韦小 宝撩拨了起来。 次日韦小宝去九难房中请安,却见她已不别而去,留下了一张字条。韦小宝拿去请徐天川 一念,原来字条上只写着「後会有期,好自为之」八个字。韦小宝心中一阵怅惘,又想: 「昨天我问师父谁是天下武功第一,莫非这句话得罪她了 ?」 不一日,一行人来到北京。建宁公主和韦小宝同去谒见皇帝。康熙早已接到奏章,并已覆 旨准许吴应熊来京完婚,这时见到妹子和韦小宝,心下甚喜。建宁公主扑上前去,抱住了 皇帝哥哥,放声大哭,说道:「吴应熊那小子欺侮我。」康熙笑道:「这小子如此大胆, 待我打他的屁股。他怎么欺侮你了?」公主哭道:「你问小桂子好了。他欺侮我,他欺侮我 !皇帝哥哥,你非给我作主不可。」一面哭,一面连连顿足。康熙笑道:「好,你且回自 己屋裏歇歇去,我来问小桂子。」 建宁公主早就和韦小宝商议定当,见了康熙之後,如何奏报吴应熊无礼之事。一等公主退 出,韦小宝便详细说来。康熙皱了眉头,一言不发的听完,沉思半晌,说道:「小桂子, 你好大胆!」 韦小宝吓了一跳,道:「奴才不敢。」康熙道:「你跟公主串通了,胆敢骗我。」韦小宝 道:「没……没有啊,奴才怎敢骗皇上?」 第九七回皇帝英明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康熙道:「吴应熊对公主无礼,你自然并未亲见,怎能凭了公主一面之辞,就如此向我奏 报 ?」韦小宝心道:「乖乖不得了,小皇帝好厉害,瞧出了其中破绽。」忙跪下磕头,说 道:「皇上明见万里。吴应熊对公主如何无礼,奴才果然没有亲见,不过当时许多人站在 公主窗外,大家都是亲耳听见的。」康熙道:「那更是胡闹了,吴应熊这人我见过两次, 他精明能干,是个人才。他又不很年轻了,自己房裏还少得了美貌的姬妾?怎会大胆狂妄, 对公主无礼。哼,公主的脾气我难道不知道?定是她跟吴应熊争吵起来,割了……割了他妈的 卵蛋。」说到这裏,忍不住哈哈大笑。 韦小宝也笑了起来,站起身来,说道:「这种事情,公主也不便明说,奴才自然也不敢多 问。公主怎么说,奴才就怎麽禀告。」康熙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吴应熊这小子受 了委屈,你传下旨去,叫他们在京裏择日完婚罢,满了月之後,再回云南。」 韦小宝道:「皇上,完婚不打紧,吴三桂这老小子要造反,可不能让公主回云南去。」康 熙不动声色,点点头道:「吴三桂果然要反,你见到什么?」韦小宝於是将吴三桂如何跟西 藏、蒙古、罗刹国、神龙教诸方勾结的情形一一说了,又说已将蒙古王子的使者擒来,说 到自己如何假装是吴三桂的小儿子而骗出真相,部下又如何化装王府家将,在妓院中争风 、吃醋、假装杀死罕帖摩之时,更是眉飞色舞。 康熙听得悠然神往,说道:「这倒好玩得紧。」又道:「吴三桂这人,我没见过。那日宫 中传出父王宾天的讯息,吴三桂带了重兵,来京祭拜。我原想见他一见,可是几名顾命大 臣防他拥兵入京,忽然生变,要他在北京城外搭了孝棚拜祭,不许他进北京城。」说到这 裏,站起身来,说道:「鳌拜这厮见事极不明白。怕是吴三桂入京为变,只须下旨要他父 子入京拜祭,大军驻扎城外。他还有什么作为?他若是不敢进城,那是他自己礼数缺了。不 许他进城,那明明是跟他说:『我们怕了你的大军,怕你进京造反,你还是别进来吧!』 嘿嘿,示弱之至。吴三桂知道朝廷既对他疑忌,又怕了他,岂有不反之理?他的反谋,只怕 就种因於此。」 韦小宝听康熙这麽一剖析,不由得打从心坎儿裏佩服出来,说道:「当时倘若他见了皇上 ,皇上好好开导他一番,说不定他便不敢造反了。」康熙摇头道:「那时我年纪幼小,不 懂军国大事,一见之後,没甚么厉害的说话跟他说,他瞧我不起,只有反得更快。」於是 仔细询问吴三桂的形貌举止,又问:「他书房裏那张白老虎皮到底是怎样的?」 韦小宝大是奇怪,当下描述了那张白虎皮的模样,说道:「皇上连这小事也知道。」康熙 微笑不语,又问起吴三桂的兵马布置,他女婿夏国相的为人,手下十大总兵的性情才干。 从康熙的问话之中,足见他对吴三桂的种种情状所知甚详,吴三桂手下大将的性格、才干 、兵马多少,更是清清楚楚,那一个贪钱,那一个好色,那一个胡涂,那一个怕死,无不 了然。韦小宝又是吃惊,又是佩服,说道:「皇上,你没去过云南,可是平西王府内府外 的事情,知道得比奴才还多。」突然间恍然大悟,道:「啊,是了,你在昆明派得有不少 探子。」康熙笑道:「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他要造反,难道咱们就置之不理?小 桂子,你这趟功劳很大,探明了吴三桂跟西藏、蒙古、罗刹国勾结。这桩秘密,我那些探 子就查不到。他们只能查小事,查不到大事。」 韦小宝大喜,道:「那是全仗皇上洪福齐天。」康熙道:「你去把那个罕帖摩带进宫来, 让我亲自审问。」韦小宝答应了,率领十名御前侍卫,将罕帖摩送到上书房来。 康熙一见到他,便以蒙古话相询,罕帖摩一听到蒙古话,既感惊奇,又觉亲切,眼见到宫 中□□□□□□(顶峰按:此处缺字,1385。) 山川地势、风土人情、以及蒙古各旗王公之间谁和谁有仇,谁和谁有亲。韦小宝在一旁侍 候,听得二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罕帖摩一时显得十分佩服,一时又显得颇为害怕,到 最後却跪下来不住磕头,似是感恩之极。康熙命御前侍卫带下去监禁。一名小太监送上一 碗参汤。康熙接过来喝了,对小太监道:「你给韦总管也斟一碗。」 韦小宝磕头谢恩,喝了参汤。只听得书房外脚步声响,一名小太监奏道:「启禀皇上,南 怀仁、汤若望侍候皇上。」康熙点点头。小太监传呼出去,进来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 ,跪下向康熙磕头。韦小宝大是奇怪,心想:「怎麽有外国鬼子来到宫裏,真是奇哉怪也 。」 两个外国人叩拜後,从怀中各取出一本书卷,放在康熙桌上。那个年纪较轻、名叫南怀仁 的外国人道:「皇上,今儿咱们再说大炮发射的道理。」韦小宝听他一口京片子,清脆流 利,不由得「咦」的一声,惊奇之极,心道:「希奇希奇真希奇,鬼子不会放洋屁。」 康熙向他一笑,低头瞧桌上书卷。南怀仁站在康熙之侧,手指卷册,解释了起来。康熙听 到不懂的所在,便即发问。南怀仁讲了半个时辰,另一个老年白胡子外国人汤若望接着讲 天文历法,也讲了半个时辰,两人磕头退出。 康熙笑道:「外国人说咱们中国话,你听着很希奇,是不是?」韦小宝道:「奴才本来很奇 怪,後来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圣天子百神呵护,罗刹国图谋不轨,上天便降下两个会 说中国话的洋鬼子来,辅佐圣朝,制造枪炮火器,扫平罗刹。」康熙道:「你心思倒也机 灵得很。不过洋鬼子会说中国话,却不是天生的。那个老头儿前明天启年间就来到中国了 ,他是日耳曼人。那年轻的是此利时人,是顺治年间来的。他们都是耶稣会教士,来中国 传教时。要传教,就得学说中国话。」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奴才一直在担心罗刹国的火器厉害。今天一听这外国人甚麽大炮 短铳,说得头头是道,这可就放心啦。」 康熙在书房中缓缓踱步,说道:「罗刹人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能造枪炮,我们一样也 能造,只不过我们一直不懂这法子罢了。当年我们跟明朝在辽东打仗,明兵有大炮,我们 很吃了些苦头。太祖皇帝就为炮火所伤,龙驭宾天。可是明朝的天下,还不是给我们拿下 来了?可见枪炮是人来用的,用的人不争气,枪炮再厉害也是无用。」韦小宝道:「原来明 朝有大炮。不知这些大炮眼下在那裏?咱们拿去轰吴三桂那老小子,轰他个一佛出世,二佛 升天!」 康熙微微一笑,道:「明朝的大炮就只那么几尊,都是向澳门红毛人买的。单是买鬼子的 枪炮,那可不管用。若是跟鬼子打仗,他们不肯卖了,岂不糟糕?咱们得自己造,那才不怕 别人制咱们死命。」韦小宝道:「对极,对极。皇上还怕这些耶稣会教士造西贝货骗你。 所以自己来弄明白这个道理,从今而後,任他鬼子说得天花乱坠,七荤八素,都骗不了你 。」康熙道:「你明白我的心思。这些造枪炮的道理,也真繁难得紧,单是炼那上等好铁 ,就大大不易。」韦小宝自告奋勇,道:「皇上,我去给你把北京城裏城外的铁匠,一古 脑儿都叫了来,大夥儿拉起风箱,呼扯,呼扯,从早到晚,炼他几百万斤上好精铁。」 康熙笑道:「你在云南之时,我们已链成了几万斤精铁啦。汤若望和南怀仁正在监造大炮 ,几时你跟我去瞧瞧。」韦小宝喜道:「那可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 外国鬼子居心不良,咱们可得提防一二。那造炮的地方,又有火药,又有铁器,皇上自己 别去,奴才给你去监督。」康熙道:「那倒不用担心。这件事情关涉到国家气运,我若不 是亲眼瞧着,终不放心。南怀仁忠诚耿直。汤若望的老命是我救的,他感激得不得了,这 二人决不会起甚麽异心。」韦小宝道:「皇上居然救了外国老鬼子的老命,这可奇了。」 康熙微笑道:「康熙三年,汤若望说钦天监推算日食有误,双方激辩。钦天监的汉宫杨光 先辩不过,就找他的岔子,上了一道奏章,说道汤若望制定的那部『大清时宪历』,一共 推算了二百年。可是我大清得上天眷佑,圣祚无疆,万万年的江山。汤若望止进二百年历 ,那不是咒我大清只有二百年天下吗?」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厉害,厉害。这外国老鬼 会算天文地理,却不会算做官人的手段。」康熙道:「可不是麽 ?那时鳌拜当政,这家伙 胡裏胡涂,就说汤若望咒诅朝廷,该当凌迟处死。这道旨意送给我瞧,可给我看出了一个 破绽。」 韦小宝道:「康熙三年,那时你还只十岁啊,已经瞧出了其中有诈,当真是圣天子聪明智 慧,自古少有。」康熙笑道:「你马屁少拍。其实这道理说来也浅,我问鳖拜道,这部大 清时宪历是几时做好的。他说不知道,下去查了一查,回奏说道,是顺治十年做好的,当 时先帝下旨嘉奖,赐他一个『通玄教师』的封号。我说:『是啊,我六七岁时,就在书房 裏见到这部大清时宪历了。这部历书已做成了十年,为什麽当时大家不说他不对?这时候争 他不过,便翻他的老帐?那可不公道得很啊。』鳌拜想想倒也不错,便没杀他,将他关在牢 裏。这件事我後来也忘了,最近南怀仁说起,我才下旨放了他出来。」 韦小宝笑道:「奴才去叫他花些心思,做一部大清万年历出来。」康熙笑了几声,随即正 色道:「我读前朝历史,凡是爱惜百姓的,必定享国长久,否则尽说些吉祥话儿,又有何 用?自古以来。人人都叫皇帝作万岁,其实别说万岁,享寿一百岁的皇帝也没有啊。什麽『 万寿无疆』,都是些骗人的鬼话。父皇谆谆叮嘱,要我遵行『永不加赋』的训谕,我细细 想来,只要有这四个字,我们的江山就是铁打的。小宝,什麽洋人的大炮,吴三桂的兵马 ,全都不用担心。」 韦小宝不明白这些治国的大道理,只是喏喏连声,取出从吴三桂那裏盗来的一部「四十二 章经」,双手献上,说道:「皇上,这部经书,果然是让吴三桂这老小子给吞没了,奴才 在他书房之中见到,便给他来个顺手牵羊,物归原主。」 康熙大喜,说道:「很好,很好。母后老是挂念着这件事。我去献给她老人家,拿去太庙 焚化了,不管其中有甚麽秘密,从此再也没人知道。」韦小宝心道:「你烧了最好!这叫 做毁尸灭迹。我盗了经中碎纸的事,永远不会发觉了。」 他回到自己子爵府,天黑之後,闩上了门,取出一包碎纸片,叫了双儿过来,说道:「有 一件水磨功夫,你给我做做。」吩咐她将几千片碎纸,拚凑还原。双儿极是细心,伏在案 上,慢慢对着剪痕,一片片的拚凑。但数千片碎纸片乱成一团,要凑成原状,那当真是谈 何容易?韦小宝初时还坐在桌边,出些主意,东拿一片,西拿一片,帮着拚凑,但搞了半天 ,连两块相连的纸片也找不出来,意兴索然,迳自去睡了。 次日醒来,只见外边房中兀自点着烛火、双儿手裏拿着一片碎纸,怔怔的凝思。韦小宝走 到她身後,「哇」的一声大叫。双儿吃了一惊,跳起身来,笑道:「你睡醒了?」韦小宝道 :「这些碎纸儿磨人得紧,我又没赶着要,你怎地一晚不睡?快去睡吧!」双儿道:「好。 我先收拾起来。」韦小宝见桌上一张大白纸上已用綉花针钉了十七八块纸片,拚在一起, 全然吻合,喜道:「你巳找到了好几张啦。」双儿道:「就是开头最难,现在我已明白了 一些道理,以後就会拚得快些。」将碎纸片细心包在油布包裏,连同那张大白纸,锁在一 只金漆箱中。 韦小宝道:「这些纸片很是有用,可千万不能让人偷了去。」双儿道:「我整日守在这裏 ,不离开半步便是。就是怕睡着了出事。」韦小宝道:「不妨,我去调一小队骁骑营军士 来,守在屋外,给你保驾。」双儿微笑道:「那就放心得多了。」 韦小宝见她一双妙目中微微有些红丝,足见昨晚甚是劳瘁,心生怜惜,说道:「快睡吧, 我抱你上床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不好。」韦小宝笑道: 「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帮我做事,辛苦了一晚,我抱你上床,有什么打紧?」说着伸手便抱 。双儿咭的一声笑,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韦小宝连抱了几次,都是抱了个空,自知轻身 功夫远不及她,心头微感沮丧,叹了口气,坐倒在椅上。双儿笑吟吟的走近,说道:「先 服侍你盥洗,吃了早点,我再去睡。」韦小宝摇头不语。双儿见他不快,心感不安,低声 道:「相公,你………你生气了吗 ?」 韦小宝道:「不是生气,我的轻功太差,师父教了许多好法门,我总是学不会。连你这样 一个小姑娘也捉不到,有什麽屁用?」双儿微笑道:「你要抱我,我自然要拚命时逃。」韦 小宝突然一纵而起,叫道:「我非捉到你不可。」张开双手,向她扑了过去。双儿格格一 笑,侧身避开。韦小宝故意向左方一扑,待她逃向右方,一伸手已扭住了她衫角。双儿「 啊」的一声呼叫,生怕给他扯烂了衫子,不敢用力挣脱。韦小宝双臂拦腰将她抱住。双儿 只是嘻笑。韦小宝右手抄到她腿弯里,将她横着抱了起来,放到了自己床上。 双儿满脸通红,叫道:「相公,你………你………」韦小宝笑道:「我什麽?」拉过被子,盖在她 身上,俯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笑道:「快合上眼,睡罢。」转身出房,带上了门,心想 :「这丫头怕我生气,故意让我抱住的。」来到厅上,吩咐亲兵传下令去,立即调一队骁 骑营军士来自己房外守卫。 这几天之中,他忙着将云南带来的金银礼物分送宫中妃嫔、王公大臣,以及侍卫将领。心 下盘算:「若说是吴三桂送的,倒让人都领了这老小子的情。这个人情,不如让老子自己 来做。」於是吴三桂几十万两金银,都算成了钦差大臣、骁骑营副都统韦小宝的礼物。收 礼之人自是对这个少年都统好评潮涌。宫中朝中,都说皇上当真圣明,所提拔这个少年, 果然是精明干练,居官得体。 这些日子中,双儿每日都在拚凑碎纸,一找到吻合无误的纸片,便用綉花针钉住。韦小宝 每日晚间都来观看,只见拚成的图形越来越大,图中所绘果然都是山川地形,图上注着许 多弯弯曲曲的文字。双儿说道:「这些都是外国字,我可一个也不识。」韦小宝在宫中住 得久了,却知写的是满洲字,反正汉字他也不识,图中所写不论是什麽文字也都不放在心 上。 到得第十八天晚上,韦小宝一回到屋裏,只见双儿满脸喜容。他伸手摸了摸她下巴。问道 :「什麽事这样开心?」双儿微笑道:「相公你倒猜猜看。」 昨晚临睡之时,韦小宝见到那幅地图只余下二百多片碎片尚未拚起。这件拚凑的功夫,每 拚起一片,余下来的纸片少了一片,就容易了一分。最初一两天最是艰难,一个时辰之中 ,未必能找到两片相吻合的碎纸,到得後来,那便进展迅速了。他料想双儿此刻定然已将 全图拚起,所以喜溢眉梢,笑道:「让我猜猜看。嘿,你定是裹了几只潮州粽子给我吃。 」双儿摇头道:「不是。」 韦小宝道:「你在地下捡到了一件宝贝?」双儿道:「不是。」韦小宝道:「你义兄从广东 带了好东西来送给你?」双儿道:「不是,路这么远,怎会送东西来啊。」韦小宝道:「是 你的庄家少奶奶梢了信来。」双儿摇摇头,眉头微微一蹙,轻声道:「庄家少奶奶她们不 知好不好,我心裏常常想着。」韦小宝叫道:「啊,我知道啊,今天是你的生日。」双儿 微笑道:「不是的,我生日不是今天。」韦小宝道:「那麽是那一天?」双儿道:「是九月 ………」忽然脸上一红,道:「我忘记了。」韦小宝道:「你骗人,自己生日怎会忘记?对了 ,对了。一定是这个,你在少林寺的那个老和尚朋友瞧你来啦。」双儿噗哧一笑,连连摇 头。 双儿笑道:「相公说话真是好笑,我有甚麽少林寺的老和尚朋友了,你才有啦。」韦小宝 搔搔头皮,沉吟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可难猜了。我本来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 了图样呢 ?不过昨晚见到还有二三百片没拼起,再快也总得五六天时光。」双儿眼中闪耀 着喜悦的光芒,微笑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韦小宝摇头道:「你骗人,我才不 信。」双儿道:「相公,你来瞧瞧,这是甚麽?」 韦小宝跟着她走到桌边,只见桌上一块大白布上,钉满了几千枚绣花针,几千块碎片已拼 成一幅完整无缺的大地图,难得的是几千片碎纸拼在一起,既没多出一片,也没少了一片 。韦小宝大叫一声,反手将双儿一把抱住,叫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说着向她嘴 上吻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头一侧,韦小宝的嘴吻到了她耳垂上。双儿只觉全身酸软, 惊叫:「不,不要!」 韦小宝笑着放开了她,拉着她手,并肩看那图形,不住口的啧啧称赞,说道:「双儿,若 不是你帮我办这件事,要是我自己来干哪,拼上三年零六个月,也不知拼不拼得成。」双 儿道:「你有多少大事要办,那有时光做这种笨功夫?」韦小宝道:「啊哟,这是笨功夫 麽?这是天下最聪明的功夫了。」双儿听他称赞,甚是开心。 韦小宝指着图形,说道:「这是高山,这是大河。」指着一条大河转弯处的八个颜色小圈 ,说道:「全幅图都是墨笔画的,这八个小圈却是有红、有白、有黄、有蓝。啊,是了, 这是满洲人的八旗。这八个小圈的所在,定是大有古怪。只不知山是甚麽山,河是甚麽河 。」 双儿取出一叠薄棉纸来,一共几十张,每一张上都写了几个弯弯曲曲的满洲文字,交给韦 小宝。韦小宝道:「这是甚麽?是谁写的?」双儿道:「是我写的。」韦小宝又惊又喜,道 :「原来你识得满洲字,前几天还骗我呢。」说着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双儿急忙逃开, 笑道:「没骗你,我不识满洲字,这是将薄纸印在图上,一笔一划印着写的。」韦小宝喜 道:「妙计,妙计。我拿去叫满洲师爷认了出来,注上咱们的中国字,就知道图中写的是 甚麽了。好双儿,宝贝双儿,你真细心,知道这图关系重大,把满洲字分成几十张纸来写 。我去分别问人,就不会泄漏了机密。」双儿微笑道:「好相公,聪明相公,你一见就猜 到我的用意。」韦小宝笑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双儿一听,反身一跃,逃出了房 外。韦小宝来到厅上,吩咐亲兵去叫了骁骑营中的一名满洲笔帖式来,取出一张棉纸,问 他那几个满洲字是甚麽意思。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额尔古纳河』、『精奇里 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我们关外满洲的地名。」韦小宝道:「甚麽叽哩咕噜江, 呼你妈的山,这样难听。」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 窝集山,都是满洲的大山大江。」韦小宝道:「那在甚么地方!」那笔帖式道:「回都统 大人,那是在黑龙江的极北之地。」韦小宝心下暗喜:「是了,这果然是满洲人的藏宝的 所在。他们把金银珠宝搬到关外,定然要藏得越远越好。」说道:「你把这些唏哩咕噜江 ,呼你妈的山的名字,都用汉字写了出来。」 那笔帖式依言写了。韦小宝又取出一张棉纸,问道:「这又是甚麽、甚麽山了?」那笔帖式 道:「回都统大人,这是西里木的河、阿穆尔山、阿穆贡河。」韦小宝道:「他妈的,越 来越希奇啦,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好好的名字不取,甚麽希你妈的河,甚麽阿妈儿、阿妈公 的。」那笔帖式满脸惶恐之色,打个千请安,说道:「卑职不敢胡说八道,在满洲话裏, 那是另有意思的。」韦小宝道:「好,你把阿妈儿、阿妈公,还有希你妈的河,都用汉字 注在这纸上。回头我还得去问旁人,瞧你是不是瞎说。」那笔帖式道:「是,是。卑职便 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跟都统大人胡说。」韦小宝道:「哈,你有天大胆子麽?」那笔帖式道 :「不,不,卑职胆小如鼠。」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来人哪,拿五十两银子,赏给这个胆小如鼠的朋友。喂,我这 些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你若是出去跟人说了,给我一知道,立即追还你五十两银子 ,连本带利,一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那笔帖式大喜过望,他一个月饷银,也不过十二 两银子,都统大人这一赏就是五十两。忙请安道谢,连称:「卑职决不敢乱说。」心想: 「本钱五十两,利息却要一百两,好重的利息,杀了头我也还不起。」 数日之间,韦小宝已问明了七八十个地名,拿去覆在图上一看,原来那八个四色小圈,是 在黑龙江之北,正当阿穆尔河和黑龙江合流之处,在呼玛尔窝集山正北,阿穆尔山的西北 。八个小圈之间,写着一个黄色满洲字,译成汉字,乃是「鹿鼎山」三字。韦小宝把图形 牢牢记在心裏,要双儿也帮着记住,心想这些碎纸片若是给人抢了去,不免泄漏秘密,於 是投入火炉之中,一把烧了。见到火光熊熊升起,心头说不出的愉悦,寻思:「师父要我 分成数包,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说不定仍会给人盗了去。现下藏在我脑子中,就算把我 的脑袋盗去,也找不到这幅地图。」一转头,见火光照在双儿脸上,红扑扑的甚是娇艳。 微笑的凝视着她。 双儿给他瞧得有些害羞,低下了头。韦小宝笑道:「好双儿,咱们的图儿也起了,地名也 查到了,甚麽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也都记在心中了,那算不算是大功告成丁呢?」 双儿一听到「大功告成」四字,急忙跳起身来,笑道:「不,不,没………没有。」韦小宝道 :「怎么还没有?」双儿笑着夺门而出,说道:「我不知道。」韦小宝追了出去,笑道:「 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忽见一名亲兵匆匆进来,说道:「启禀都统,皇上传呼,要你快 去。」韦小宝向双儿做个鬼脸,出门来到宫中。只见宫门口巳排了卤簿仪仗,康熙的车驾 正从宫中出来。韦小宝绕到仪仗队之後,脆在道旁磕头。康熙笑道:「小桂子,跟我看外 国人试炮去。」韦小宝喜道:「好极了,这大炮可造得挺快哪。」 一行人来到左安门内的龙潭炮厂,南怀仁和汤若望巳远远跪在道旁迎驾。康熙道:「起来 ,起来,大炮在那裏?」南怀仁道:「回圣上,便在城外。恭请圣上移驾御览。」康熙道: 「好!」从车中出来,侍卫前後拥护,出了左安门,只见三尊大炮,并排而列。 康熙走近前去,只见三尊大炮闪闪发出青光,炮身粗大,炮轮、承轴等等无不造得极是结 实,心下其喜,说道:「很好,咱们就试放几炮。」南怀仁亲自拿起一枚炮弹,装入炮裏 ,倒入火药,用铁条压实,转身说道:「回皇上,这一炮可以射到一里半,靶子已安在那 边。」康熙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约摸一里半之外,有十个土墩并列,点头道:「好 ,你放罢。」南怀仁道:「恭请皇上移驾十丈以外,以策万全。」康熙微微一笑,退了开 去。 韦小宝自告奋勇,道:「这第一炮,让奴才来放罢。」康熙点点头。韦小宝走到大炮之旁 ,向南怀仁道:「外国老兄,你来瞄准,我来点火。」南怀仁先前早巳校准了炮口高低, 这时又再瞄准一次,说道:「行了。」韦小宝从军士手中接过火把,点燃了炮上药綫,急 忙跳开,丢开火把,双手紧紧塞住耳朵。只见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大响,黑烟弥漫,跟着 远处一个土墩炸了开来,一个火柱升天而起。原来那土墩中藏了大量硫磺火药,炮弹落下 ,立时燃烧,更加显得威势惊人。众军士齐声欢呼,向着康熙大呼:「万岁,万岁,万万 岁!」 第九八回奉旨祭天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三尊炮轮流施放,一共开了十炮,打中了七个土墩,只三个上墩偏了少些,没有打中。 康熙十分喜欢,对南怀仁和汤若望大加奖勉,当即升南怀仁为钦天监监正。汤若望原为太 常寺卿加通政使,号「通玄教师」,在鳌拜手中被革,康熙上谕恢复原官,改号「通微教 师」。原来康熙原名叫玄烨,这个玄字为了避讳是不能再用了。三尊大炮赐名为「神武大 炮。」 回到宫中,康熙把韦小宝单独叫到书房之中,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们日夜开工,造 他几百尊神武大炮,一字排开,对准了吴三桂这老小子轰他妈的,你说他还造不造得成反? 」韦小宝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本来就算没有神武大炮,吴三桂这老小子也是手到擒来 。只不过有了神武大炮,那是更加如………如………如龙添翼了。」他本要说「如虎添翼」,但 转念一想,以皇帝比作老虎,可不大恭敬。康熙笑道:「你这句话可太没学问了。飞龙在 天,又用得着甚麽翼 ?」韦小宝笑道:「是,是。可见就算没有大炮,皇上也不怕吴三桂 。」 康熙笑道:「你总有得说的。」眉头一皱,道:「说到这龙,我可想起一件事来。吴三桂 跟蒙古、西藏、罗刹国勾结,还有一个神龙教。那个大逆不道的老婊子假太后,就是神龙 教派来秽乱宫禁的,是不是?」韦小宝道:「正是。」康熙道:「这叛逆若不擒来千刀万剐 ,如何得报母后被害之耻、太后被囚之辱?」说到这裏,咬牙切齿,甚是气愤。韦小宝心想 :「皇帝这话,是要我去捉拿老婊子了。那老婊子跟高尊者在一起,这时候不知是在那裏 ,要捉此人,那可大大的不容易。」心下踌躇,不敢接口。康熙果然说道:「小桂子,这 件事万分机密,除了派你去办之外,可不能派别人。」韦小宝道:「是,是。就不知老婊 子逃到了那裏?她那个奸夫一团肉球,看来会使妖法。」康熙道:「这老婊子躲到了荒山野 岭之中,要找她果然不易。不过也有綫索可寻。你带领人马,先去将神龙邪教剿灭了,把 那些邪教的党羽抓来,一一拷问,多半便查得到老婊子的下落。」 康熙见韦小宝有为难之色,说道:「我也知道这件事犹如大海捞针,很不易办。不过你一 来能干,二来是员大大的福将,别人办来十分棘手之事,到了你手裏,往往便马到成功。 我也不限□□□□□□(顶峰按:此次缺字,1398。)大了。只盼这次又托赖皇上的洪福,把老 婊子擒来。」 康熙听他肯去,心中甚喜,拍拍他肩头,说道:「报仇雪恨虽是大事,但此之国家社稷的 安危,又是小了。能捉到老婊子固然最好,第一要务,那还是攻破神龙岛。小桂子,关外 是我大清龙兴发祥之地,神龙岛在旁虎视耽耽,若是跟罗刹人联手,占了关外,大清便没 有根本。你破得神龙岛,好比是斩断了罗刹国人伸出来的五根手指。」韦小宝笑道:「正 是。」突然提高声音叫道:「啊罗呜!」提起右手,不住乱甩。康熙笑道:「干甚麽?」韦 小宝道:「罗刹国断了五根手指,自然痛得大叫罗刹话。」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我升你为一等子爵,骁骑营正白旗满洲都统,再赏你个「巴图鲁 』的称号,调动奉天驻防兵马,扑灭神龙岛反叛。」韦小宝跪下谢恩,说道:「奴才的官 儿做得越大,福份越大。」康熙道:「这件事不可大张旗鼓,以防吴三桂、尚可喜他们得 知讯息,心不自安,提早造反。须得神不知、鬼不觉,突然之间,将神龙教灭了。这样罢 ,我明儿再派你为钦差大臣,去长白山祭天。长白山是我爱新觉罗家远祖降生的圣地,我 派你去祭祀,谁也不会疑心。」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神龙教教主寿与虫齐。」康 熙道:「甚麽寿与虫齐?」韦小宝道:「那教主的寿命不过跟小虫儿一般,再也活不多久了 。」 他在康熙跟前,硬着头皮应承了这件事,可是想到神龙教洪教主武功卓绝,教中高手如云 ,带一批只会抡刀射箭的兵马去攻神龙岛,自己这条小命看来十之八九难以保全。出得宫 来,甚是闷闷不乐,忽然转念:「神龙岛老子是决计不去的,小皇帝待我再好,也犯不着 为他去枉送性命。我这官儿做到尽头啦,不如到了关外之後,乘机到黑龙江北的鹿鼎山去 ,掘了宝藏,发他一笔大财,再悄悄到云南去,把阿珂娶了到手,从此躲将起来,每天赌 钱听戏,岂不逍遥快乐?」 言念及此,烦恼稍减,心想:「临阵脱逃,虽然说来脸上无光,有负小皇帝的重托,可是 性命交关之事,岂是开得玩笑的?掘了宝藏之後,不挖断满清的龙脉,也就很对得住小皇帝 了。」次日上朝,康熙果然颁下旨意,升了韦小宝的官,又派他去长白山祭天。散朝之後 ,王公大臣纷纷来子爵府道贺。索额图见他有些意兴阑珊,说道:「韦兄弟,去长白山祭 天,当然不是怎么的肥缺,比之到云南去敲平西王的竹杠,那是天差地远了,也难怪你没 甚麽兴致。」韦小宝道:「不睹索大哥说,兄弟是南方人,生平最是怕冷,一想到关外冰 天雪地,这会儿已经冷得发抖,今儿就已烤了半天的火。」索额图哈哈大笑,安慰他道: 「那倒不用担心,我回头送一件火貂大氅来,给兄弟御寒。暖轿之中多生上一些火,就不 会怎麽冷了。韦兄弟,派差到关外,生发还是有的。」 韦小宝道:「原来这辽东冻脱了人鼻子的地方,也能发财,倒要向大哥请教。」索额图道 :「我们辽东地方,有三件宝贝………」韦小宝道:「好啊,有三件宝贝,取得一件来,也就 花差花差了。」索额图笑道:「我们辽东有一句话,韦兄弟听见过没有?那叫做『关东有三 宝,人参貂皮乌拉草』。」韦小宝道:「这倒没听见过,人参和貂皮,都是贵重的物事, 那乌拉草,又是甚麽宝贝了?」索额图道:「那乌拉草,是苦哈哈的宝贝。关东一到冬季, 天寒地冻,穷人穿不起貂皮,坐不起暖轿,倘若冻掉了一双脚,有谁给韦兄弟来抬轿子啊? 这些乌拉草,关东遍地都是,只要拉得一把来晒乾了,塞在鞋子裏,那就暖和得紧。穷人 穿不起棉袍、盖不起棉被,拿些乌拉草来缝在衣裏被裹,倒也能挡得住寒气。」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乌拉草这一宝,咱们是用不着的,人参却不妨挑他几十担,貂皮 也提他几百张回来,至爱亲朋,也可分分。」索额图哈哈大笑。 正说话间,亲兵来报,说是水师提督施琅来拜。韦小宝听到「施琅」两字,不由得脸上变 色,想起那日自己将郑克爽钉在棺材之中,师父陈近南吩咐去放了他出来,一开棺材,裏 面竟是青木堂兄弟关安基的尸身,还留下了一张条子,说甚麽「施琅拜上故人」。师父曾 说这施琅武功高强,智谋过人,当年国姓爷就曾在他手下吃过败仗,这时候找上门来寻我 的晦气,那便如何是好 ?忙向一名亲兵道:「快传阿三、阿六两人来。」 索额图笑道:「施靖海跟韦兄弟的交情怎样 ?」韦小宝心神不定,道:「施………施靖甚麽 ? 」索额图道:「这位施提督爵封靖海将军,韦兄弟跟他不熟吗?」韦小宝摇头道:「从来没 见过。」对亲兵道:「他来干甚麽?我不要见。」那亲兵答应了,出去辞客。跟着矮尊者和 陆高轩二人到来,站在身後,韦小宝有这两大高手相护,略觉放心,原来阿三、阿六、是 矮陆二人的假名。 过不多时,那名亲兵回进内花厅,双手托着一只盘子,说道:「这是施将军孝敬给都统大 人的礼物。」韦小宝一看,见盘中放着一只玻璃盒子,盒裏放着一只白玉碗,碗中还刻着 几行字。那只玉碗纯净温润,实是上佳的美玉,刻工也是十分精致。索额图笑道:「这份 礼物可不轻哪,老施花的心血也真不小。」韦小宝问道:「怎么 ?」索额图道:「碗中刻 了你老弟的名讳,还有『加官晋爵』四字,下面刻了『眷弟施琅敬赠』的字。」韦小宝沉 吟道:「这人跟我素不相识,如此客气,定是不怀好意。」 索额图笑道:「老施的用意,那是再明白不过的,他一心一意要打台湾,为父母妻儿报仇 。这些年来,老是在京裏缠着我们,要我们向皇上进言,为了这件事,花了的银子没有三 十万,也有二十万了。他知道老弟是皇上驾前的第一位大红人,自然是要来钻这个路子。 」 韦小宝心中一宽,说道:「原来如此。他为甚麽非打台湾不可?」索额图道:「这老施本 来是郑成功部下第一员大将,後来郑成功疑心他要反,要捉拿他,却给他逃走了,郑成功 气不过,将他父母妻儿都………」说着右掌左右挥动,作杀头的姿式。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说道:「连郑成功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在这人手下吃过败仗,这位将 军倒是不可不见。」对亲兵道:「施将军若是没走,跟他说我这就出去。」向索额图道: 「大哥,咱们一起去见他吧。」他虽有矮尊者和陆高轩两人保护,对於这个施琅总还是心 存畏惧。索图额是朝中一品大臣,有他在旁,谅来这施琅总也不敢贸然动粗。索额图笑着 点了点头,两人携手走到大厅。 施琅坐在最下首的一张椅上,一听到靴声,便即站起,见两人从内堂出来,当即抢上几步 ,当即抢上几步,请下安去,朗声道:「索大人,韦大人,卑职施琅参见。」韦小宝拱手 还礼,笑道:「不敢当。施将军的官阶比我大,怎地行起这个礼来?请坐,请坐,大家别客 气。」 施琅恭恭敬敬的道:「韦大人如此谦下,令人好生佩服。韦大人少年早发,封公封侯,那 是指日之间的事,不出十年,韦大人必定封王。卑职一个小小将军,又算得甚么?」韦小宝 哈哈大笑,说道:「倘若真有这一日,那是要多谢你的金口了。」索额图笑道:「老施, 在北京这几年,可学会了油嘴滑舌,再不像初来北京之时,动不动就得罪人。」施琅道: 「卑职是粗鲁武夫,不懂规矩,全仗各位大人大量包涵。现下卑职已痛改前非。」索额图 笑道:「你甚麽都学乖了,居然知道韦大人是皇上驾前第一位红官儿,走他的门路,可胜 於去求恳十位百位王公大臣。」施琅恭恭敬敬的向两人请了个安,道:「全仗二位大人栽 培,卑职永感恩德。」 韦小宝打量施琅时,见他五十左右年纪,眼光烱烱,颇有英悍之色,但容颜憔悴,颇有风 尘之色,心想:「原来害死关夫子的,便是这人。他在棺材中救了郑克爽出去,不知是真 的不知我身份呢,还是装儍,言语之中,倒得探听探听。」说道:「施将军给我那只玉碗 ,可名贵得很了,就有一桩不好。」施琅颇为惶恐,站起身来,说道:「卑职胡涂,不知 那只玉碗中有甚麽岔子,请大人指点。」韦小宝笑道:「岔子是没有,就是太过名贵,吃 饭的时候捧在手裏,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打碎了饭碗,哈哈,哈哈。」索额 图哈哈大笑,施琅陪着笑了几声。 韦小宝问道:「施将军几时来到北京?」施琅道:「卑职到北京来,已有整整三年了。」韦 小宝奇道:「施将军是福建水师提督,不去福建带兵,却在北京玩儿,却是为了甚麽?啊, 我知道啦,施将军定是在北京堂子裏有了相好的姐儿,不舍得回去了。」 施琅道:「韦大人取笑了。皇上召卑职来京,垂询平台湾的方略,卑职说话胡涂,应对失 旨,皇上一直没有吩咐下来。卑职在京,是恭候皇上旨意。」 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十分精明,他心中所想的大事,除了削平三藩,就是如何攻取台湾 。你说话就算不中听,只要当真有办法,皇上必可原谅,此中一定另有原因。」想到索额 图先前的说话,又想:「这人立过不少功劳,想是十分骄傲,皇上召他来京,他就甚麽都 不卖帐,一定得罪了不少权要,以致许多人故意跟他为难。」笑道:「皇上英明之极,要 施将军在京候旨,定有深意,你也不用心急,时辰末到,着急也是无用。」 施琅站起身来,说道:「今日得蒙韦大人指点,茅塞顿开。卑职这三年来一直心中惶恐, 只怕是忤犯了皇上,原来皇上另有深意,卑职这就安心得多了。韦大人这番开导,真是恩 德无量。」韦小宝善於拍马,但听人奉承,却也听得十分开心,笑道:「皇上曾说,一个 人太骄傲了,就不中用,须得挫折一下他的骄气。别说皇上没有降你的官,就算充你的军 ,将你打入天牢,那也是栽培你的一番美意。」施琅连声称是,手心中不由得出汗,心想 :「皇上倘若真的这么栽培我,那可吃不消了。」 索额图捋了捋胡子,道:「是啊,这位韦兄弟说得再对也没有了。玉不琢,不成器,你这 只玉碗若不是又车又磨,只是一块粗糙石头,有甚麽用?」施琅又道:「是,是。」 韦小宝道:「施将军,请坐下来。听说你从前在郑成功部下,为了什麽事跟他闹翻的啊?」 施琅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本来是郑成功之父郑芝龙的部下,後来拨归郑成功统属。郑 成功称兵造反,卑职见事不明,胡裏胡涂的也就跟着统帅办事。」韦小宝道:「嗯,你反 清……」他本想说「你反清复明,原也是应当的」,他平时跟天地会的弟兄们在一起,说顺 了口,险些儿漏了出来,幸好及时缩住,忙道:「後来怎样?」 施琅道:「那一年郑成功在福建打仗,他的根本之地是在厦门,大清兵忽施奇袭,攻克厦 门,郑成功进退无路,十分狼狈。卑职罪该万死,不明白该当効忠王师,居然带兵又将厦 门从大清兵手中夺了过去。」韦小宝道:「你这可给郑成功立了一件大功啊。」施琅道: 「当时郑成功也升了卑职的官,赏赐了不少东西,可是後来为了一件小事,却闹翻了。」 韦小宝道:「那是甚么事?」施琅道:「卑职属下有一名小校,卑职派他出去打探军情,可 是这人又怕死又偷懒,出去在荒山裏睡了几天,就回来胡说八道一通。我听他说得不大对 头,仔细一问,查明了真相,就吩咐关了起来,第二天斩首。不料这小校倒也神通广大, 半夜裏逃了出去。逃到郑成功府中,向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哭诉,说我寃枉了他。董夫人 心肠软,派人向我说情,要我饶了这小校,说甚么用人之际,不可擅杀部属,以免士卒寒 心。」 韦小宝听他说到董夫人,想起陈近南的话来,这个董夫人喜欢次孙克爽,几次三番要立他 为世子,不由得心中怒气勃发,骂道:「这老婊子,军中之事,她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他奶 奶的,天下大事,就败坏在这种老婊子手裏。部将犯了军法若是不斩,人人都犯军法了, 那还能带兵打仗么?这老婊子胡涂透顶,就知道喜欢小白脸。」施琅万料不到他听到这件事 时会如此愤慨,登时大起知己之感,一拍大腿,说道:「韦大人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您也 是带惯兵的,知道军法如山,克敌制胜,全仗着号令严明。」韦小宝道:「老婊子的话, 你不用听,那个甚麽小校老校,抓来喀嚓一刀就是。」 施琅道:「卑职当时的想法,跟韦大人一模一样。我对董夫人派来的人说道,姓施的是国 姓爷的部将,只奉国姓爷的将令。我意思说,我不是董夫人的部将,可不奉夫人的将令。 」韦小宝道:「是极,谁做了老婊子的部将,那可是倒足大霉了。」 索额图和施琅听韦小宝大骂董夫人为「老婊子」,忍不住都觉好笑,那裏知道他另有一番 私心。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恼了卑职这话,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亲兵,还叫人传话 来说,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来杀了。也是卑职一时忍不下这口气,亲自去把那小校一把抓 住,一刀砍了他的脑袋。」韦小宝鼓掌叫道:「杀得好,杀得妙,杀得乾净利落,大快人 心。」 施琅道:「卑职杀了这小校,自知闯了祸,便去向郑成功谢罪。我想我立过大功,部属犯 了军法,杀他并没有错。可是郑成功听了妇人之言,说我犯上不敬,当即将我扣押起来。 我想国姓爷英雄慷慨,一时之气,关了我几天,也就算了。那知过了多时,我爹爹和我弟 弟,以及我的妻子,都给拿了,送到牢裏来。这一来我才知大事不妙,郑成功要杀我的头 。乘着监守之人一个疏忽,逃了出来。过不多时,就得到讯息,郑成功将我全家杀得一个 不留。」 韦小宝摇头叹息。施琅咬牙切齿的道:「郑家和我仇深似海,只可惜郑成功死得早了,此 仇难以得报。卑职立下重誓,总有一天,也要把郑家全家一个个杀得乾乾净净。」韦小宝 早知郑成功海外为王,是个大大的英雄,但一听施琅要投郑氏全家,那自然包括他的大对 头郑克爽在内,发觉志同道合,连连点头。说道:「该杀,该杀,你不报此仇,不是英雄 好汉。」索额图道:「施将军,郑成功杀你全家,确是不该,不过你也由此而因祸得福, 弃暗投明。若不是如此,只怕你此刻还在台湾抗拒王师,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施琅道 :「索大人说得是。」 韦小宝问道:「郑成功杀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诚了?」施琅道:「是。先帝 恩重如山,卑职起义归诚,先帝派我在福建做事。我感恩图报,奋不顾身,立了一些微功 ,升为福建同安副将。恰好郑成功率兵来攻,卑职跟他拚命,托着先帝的洪福,大获全胜 。先帝大恩,升我为同安总兵。後来攻克了厦门、金门、和梧屿,又联合一批红毛兵,坐 了夹板船,用了洋枪洋炮,把郑成功打得落海而逃,先帝升卑职为福建水师提督,又加了 靖海将军的头街。其实卑职功劳是半分也没有的,一来是我大清皇上的福份大,二来是朝 中诸位大人指示得宜。说到功劳,那还是索大人、韦大人居多。」 韦小宝嘻嘻而笑,心想:「你攻克厦门、金门之时,我还在杨州妓院裏跑腿,居然还是我 的功劳比你大。」笑道:「你从前在郑成功军中,又在福建跟他打了几塲硬仗,台湾的情 形自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来问攻台的方略,你怎么说了 ?」施琅道:「卑职启奏皇上 ,台湾孤悬海外,易守难攻。台湾将士,又都是当年跟随郑成功的百战精兵。如要攻台, 统兵官须得事权统一,内无掣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韦小宝道:「你说要独当一面 ,让你一个人来发号施令。」施琅道:「卑职不敢如此狂妄,只不过攻打台湾,须得出其 不意,攻其无备。京师与福建相去数千里,遇有攻台良机,上奏请示,待得朝中批示下来 ,说不定时机已失。台湾诸将别人也就罢了,有一个陈永华足智多谋,有一个刘国轩骁勇 善战,实是大大的劲敌,倘若贸然出兵,难有必胜的把握。」 韦小宝点头道:「那也说得是。皇上英明之极,不会怪你这些话说得不对。你又说了些甚 麽 ?」施琅道:「皇上又垂询攻台方略。卑职回奏说,台湾虽然兵精,毕竟为数不多。大 清攻台,该当双管齐下。第一步是用间,使得他们内部不和。最好是散布谣言,说道陈永 华有废主自立之心,要和刘国轩两人阴谋篡位。郑经这人见事不明,疑心一起,说不定就 此杀了陈刘二人;就算不杀,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权柄。陈刘二人,一相一将,那 是台湾的两根柱子,能够二人齐去,那是最好,就算只去一人,余下一个也是独木难支大 夏了。」 韦小宝暗暗心惊:「他妈的,你想害我师父。」又想:「他跟我明言要害我师父,那么那 日他救郑克爽之时,并没见到我,不知我跟天地会的关连。」心中一宽,问道:「还有个 『一剑无血』冯锡范呢?」施琅大为惊奇,说道:「韦大人居然连冯鍚范也知道。」韦小宝 道:「我是听皇上闲谈之时说起过的。皇上於台湾内情,了如指掌。皇上说道,董夫人喜 欢小孙子郑克爽,不喜欢世子郑克臧,要儿子改立世子,可是郑经不肯。可有这件事?」施 琅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说道:「圣天子聪明智慧,旷古少有,居於深宫之中,明见万里 之外。皇上这话,半点不错。不瞒二位大人说,那郑克爽,不久之前就来过北京,卑职还 见过他。」索额图和韦小宝齐道:「有这等事?」两人言语中都显得大为奇怪,自然一是真 奇,一是假装了。韦小宝道:「那你就该劝他回去干掉哥哥,自立为王,劝他首先杀了陈 永华和刘国轩哪。」 施琅在大腿上连连拍击,站起身来,说道:「韦大人见事明白,当真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卑职确是如此劝他,郑克爽一口答应。那陈永华另有个名字,叫作陈近南。当年郑成功 在江南带狗急跳墙,反抗大清,事败之後逃到台湾,可是还有十多万旧部不能同去,流散 各地。陈永华奉了郑成功之命,组了个大逆不道的邪会,叫作天地会,收罗郑成功的旧部 ,死心不息,阴谋反叛。因此这人时时秘密从台湾来到内地,暗中筹划图谋不轨之事,上 一次他跟郑克爽同来,不知如何,竟然起心要害死郑克爽。看来他确想自立为台湾之主, 倒也不是随便诬赖他的。」 韦小宝道:「这事你又如何知道?难道你暗中还是跟台湾的人来往么?」施琅道:「卑职处 心积虑,要攻台湾,当年在厦门、金门一带,曾派了不少人混入台湾作间谍。郑克爽这次 来到内地,手下所带的卫士之中,就有卑职的人在内。因此他们一到北京,卑职就得到了 讯息。卑职本想这是天赐良机,正好将陈永华连同他手下一批反贼一网打尽,只可惜………只 可惜,唉,卑职是福建水师提督,在北京无职无权,调不动兵马。那天一得到讯息,立即 去兵部求见,想要报讯,只怪过去三年中卑职在兵部走动太勤,总是去求回福建原任,人 人一见我便觉厌烦。这一次尚书和侍郎固然见不着,连武选司、车驾司的郎中、员外郎, 也是一听得卑职报名,个个推说没空相见。」 索额图和韦小宝一齐大笑。韦小宝笑得甚是尴尬,暗道:「好险,好险!那天若是给他报 了信,大队兵马前来捉拿,老子这个脑袋,早巳搬到了外婆家去啦!」 施琅却也给二人笑得甚是忸怩,全没察觉到韦小宝脸上的恐惧之色。他自从给康熙召来北 京之後,只见到皇帝一次,从此便在北京投闲置散,做的官仍是福建水师提督,爵位仍是 靖海将军,但在北京领一份乾饷,无职无权,比之顺天府衙门中,一个小小公差的威势尚 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汉子,自然是坐困愁城,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了。因此他在这 三年之中,过不了几天便到兵部去打个转。送礼活动,钱是花得不少,十多年来宦囊所积 ,几乎都已填在北京官塲这无底洞裏,但皇帝既不再召见,同任福建的上谕也不知何年何 月才拿得到手。到得後来,兵部衙门一听到施琅的名字就是头痛,他手头已紧,无钱送礼 ,自是谁也不愿见他了。 韦小宝定了定神,说道:「兵部衙门那些人,误了国家大事,这罪过可不小啊。」施琅忙 道:「不,不,韦大人不用见怪兵部,他们都以为卑职又是去活动回任的事,说来说去, 千遍一律,自然听得腻了,也怪不得他们讨厌。当时卑职很是着急,心想明知陈永华、郑 克爽来到北京,难道就让他们太太平平的回去不成?於是独自一人,去天地会的落脚之地打 探消息。我从後院子进去,刚进边门,就听得园子裏兵刃交加,有人在打架。」 韦小宝道:「嗯,原来天地会起了内哄,是谁跟谁打啊?」心中又是恐惧起来,不知施琅是 否会当着索额图之面,说见到了自己。施琅道:「我只有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可不敢太 卤莽了,当下悄悄躲在一个柴堆之后,听了一回,原来是郑克爽和冯锡范两个,双斗陈永 华。」韦小宝道:「这可越来越是奇怪了。施将军,只怕你当时头痛身熟,脑子有些胡涂 了,定是听错了。」 第九九回率领水师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施琅摇头道:「卑职没有听错。他们三人打了一会,陈永华落了下风,我心中暗暗欢喜, 这一来杀了陈永华,那就大事定矣。但不知陈永华使甚麽诡计,忽然反败为胜,竟杀伤了 冯锡范的一条手臂。他们天地会中又来了帮手,竞将郑克爽活活的钉在一口空棺材之中。 」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胡闹,胡闹。我这是决不相信,施将军好会说笑话。」索额图 也摇头道:「匪夷所思,闻所末闻。」 施琅道:「卑职若不是亲耳听见……」韦小宝道:「你是亲耳听见?难道不是亲眼瞧见?」施 琅双眼凝视着韦小宝,过了片刻,摇摇头道:「那时候我躲在草堆之後,只是听见,没有 瞧见。」韦小宝舒了口气,问道:「後来怎样?」施琅道:「过了一会,陈永华等人走了, 我忙去打开棺材,把郑克爽救了出来。」韦小宝道:「有一件事我可不明白了。」施琅道 :「请问是甚么事?」韦小宝道:「你在这柴房之中,那裏去找笔墨纸张来写条子?」施琅 大吃一惊,道:「甚…甚麽条子?」韦小宝道:「你救了郑爽出来之後,不是在棺材之中留 了一个……一封长信给陈永华么?好像写了很多字,跟他商量天地会中甚麽大事。」 施琅脸色大变,道:「这……这个,韦大人,怎……怎麽知道?」 韦小宝微微一笑,道:「我这是瞎猜,当不得真的。施将军倘若没写长信,你当我是胡说 八道好了,不用惊慌。」 原来韦小宝虽听施琅说那天并未见到自己,但到底是否见到,殊难确定,不如先发制人, 让他心中对自己有所忌惮,明知他留在棺材裏的是一张字条,却说是封长信。郑克爽和陈 永华都是台湾反叛的逆首,施琅救了郑克爽,已是负了极大干系,尚可说是从中离间,但 写「一封长信」给陈永华,这件事情却是极不寻常了。 一时之间,施琅心中十分惶恐,饶是他智勇双全,也不由得手足无措,说道:「卑职那日 先在寓所之中,写了一张帖子……」韦小宝道:「果然是有一封信,原来是你事先详详细细 写好的。」施琅道:「不,不是信,只是一张帖子……」韦小宝道:「一张帖子之上,也可 写很多字了。」施琅道:「卑职只写『施琅拜上故人』六个字,救了郑克爽出来之後,正 要退走,天地会中□□□□□□(顶峰按:此处缺字,1413。此段文字与修订本不同。)的死人 吧?」索额图道:「故人就是从前的老朋友。」韦小宝道:「原来施将军仍当陈永华是老朋 友,难怪…难怪旁人在背後言语多得很了。」 施琅额上渗出汗珠,道:「两位大人明鉴,旁人中伤的言语,两位大人千万不可相信。」 韦小宝点头道:「是啊,不怎么靠得住的言语,那也不容易传到皇上的耳裏。施将军,你 说攻打台湾,有两条法子,一条是用计害死陈永华和刘国轩,另一条是甚麽啊?」施琅道: 「另一条就是水师进攻了。单攻一路,不易成功,须得三路齐攻。北攻文港,中攻台湾港 ,南攻打狗港。只要有一路成功,上陆而立定了脚跟,台湾人心一乱,那就势如破竹了。 」 韦小宝道:「统带水师,海上打仗,这种事情你倒内行得很。」施琅道:「卑职一生都在 水师,熟识海战。」韦小宝忽然心念一动,寻思:「这人要去杀姓郑的一家,本来干掉了 郑克爽这小子,倒也不错。不过郑成功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杀了他全家,可说不过去。 何况他攻台湾就是害我师父,那是必须要阻止的。这人善於统带水师,海上打仗,这条计 策倒是一举两得。」转头问索额图道:「大哥,你以为这件事该当怎麽办?」 索额图道:「皇上英明,高瞻远瞩,算无遗策,咱们做奴才的,一切听皇上吩咐办事就是 了。」韦小宝心想:「你倒滑头得很,不肯担干系。」向施琅道:「北京天地会中那些反 贼,现下又到了何处?」施琅道:「那日的事一起,他们连夜就搬得不知去向,再也没听到 消息。」韦小宝道:「下次郑克爽和陈永华到北京来,你也不用到再兵部去碰钉子,尽管 来通知我。我亲自去请陈永华,到这裏来好好住上几天。」施琅道:「是,是。韦大人带 领骁骑营,御前侍卫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 · 韦小宝端起茶碗,侍候的长随高声叫道:「送客!」施琅起身行礼,辞了出去。不久索额 图也即辞出。 韦小宝心想事不宜迟,当即进宫去见皇帝,说起施琅欲攻台湾之事。康熙道:「先除三藩 ,再平台湾,这是根本的先後次序。施琅这人才具是有的,我怕放他回福建之後,这人急 於立功报仇,轻举妄动,反而让台湾有了戒备,所以一直留着他在北京。」 韦小宝心中一直在奇怪,小皇帝为甚麽要留施琅在北京,听康熙这麽一说,登时恍然大悟 ,说道:「对,对,施琅一到福建,定是要打造战船,操演兵马,搞了个打草惊蛇。咱们 攻台湾,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好像不打,忽然打了,打那姓郑的小子一个手忙脚乱。」 康熙微笑道:「这就对了。再说,遣将不如激将,我留施琅在京,让他全身力气无处使用 ,以为我不肯重用,等到一派出去,那就奋力效命,不敢偷懒了。」韦小宝道:「皇上这 条计策,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奴才看过一出『定军山』的戏,诸葛亮激得老黄忠拚命狠打 ,就此一刀斩了那个春夏秋冬甚麽的大花面。」康熙微笑道:「夏侯渊。」韦小宝道:「 是,是。皇上记性真好,看过了戏,连大花面的名字也记得。」康熙笑道:「这大花面的 名字,书上写得有的。施琅送了甚麽礼物给你?」 韦小宝大为惊奇,道:「皇上甚麽都知道。那施琅送了我一只玉碗,我可不大喜欢。」康 熙问道:「玉碗有甚麽不好?」韦小宝道:「玉碗虽然珍贵,可是一打就烂。奴才跟着皇上 办事,双手捧的是一只千年打不烂、万年不生銹的金饭碗,那是大大的不同。」康熙哈哈 大笑。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请皇上瞧瞧,是不是能办。」康熙这:「甚 麽主意?」韦小宝道:「那施琅说道他统带水师,很会打海战……」康熙左手在桌上一拍,叫 道:「好主意,好主意。小桂子,你聪明得很,你就带他去辽东,派他去打神龙岛。」韦 小宝心下骇然,瞪视着康熙,过了半晌,说道:「皇上定是神仙下凡,怎么我心中想的主 意还没说出口,皇上就知道了。」康熙微笑道:「马屁拍得够了。小桂子,这法子大妙。 我本在担心,你去攻打神龙岛,不知能不能成功。这施琅是个打海战的人才,叫他先去神 龙岛操练操练,不过不可透露了风声。」韦小宝忙道:「是,是。」 康熙当即派人去传了施琅来,对他说道:「朕派韦小宝去长白山祭天,他一力举荐,说你 办事能干,要带你同去。朕将就听着,也不怎么相信。」韦小宝心中暗暗好笑:「诸葛亮 在激老黄忠了。」施琅连连磕头,说道:「奴才跟着韦都统去办事,一定尽忠效命,奋不 顾身,以报皇上天恩。」康熙道:「这一次是先试你一试,倘若果然可用,朕将来再派你 办别的事。」施琅大喜,磕头道:「皇上天恩浩荡。」康熙道:「此事机密,除了韦小宝 一人之外,朝中无人得知。你一切遵从韦都统的差遣便是,这就下去罢。」施琅磕了头, 正要退出,康熙微笑道:「韦都统待你不错,你打一只大大的金饭碗送他罢。」施答应了 ,心中大惑不解,不知此言是何用意,见天颜甚喜,料想决计不是坏事。 韦小宝回到子爵府时,只见施琅已等在门,说了不少感恩提拔的话。韦小宝笑道:「施军 ,这一次只好委屈你一下,请你在我营中,一个小小时参领,以防外人知觉。」施琅大喜 道:「一切遵从都统大人吩咐。」他知韦小宝他的职司越小,越加当他是自己人,将来飞 黄达时机会越多,如果派他当个亲兵,那是更加了。韦小宝心想:「老子本想逃之天天, 辞官干了。现在找到了你这替死鬼,最好你去跟洪主拼个同归於尽,哥儿俩寿与虫齐。」 施琅去後,韦小宝去把风际中、徐天川、贞道人等天地会兄弟叫来,将一切经过情形,□细 说了。徐天川道:「这姓施的贼子害死了关夫子,又要攻打台湾,陷害总舵主,天幸教他 撞在韦香主手裏,咱们怎生摆布他才好?」韦小宝道:「神龙教勾结吴三桂和罗刹国,现在 皇帝派我带领施琅去剿神龙教,让这姓施的跟神龙教打个昏天黑地,两败俱伤,咱们再来 个渔翁得利。」众人齐声赞好。 韦小资道:「瞧这姓施的神气,那日他来杀了关夫子,救去郑克爽,论不定暗中已经见到 了我,不过一来那日我装束不同,他就算看到一眼,也未必拿得准;二来我眼下是他上司 ,料他也不敢怎样。众位哥哥却须小心,别让他瞧出破绽来。」高彦超道:「我们都扮作 了骁骑营的鞑子,平日少跟他见面,就算见到,谅他也不敢得罪鞑子。」韦小宝道:「好 。众位脸上再加上些花样。徐大哥把胡子剃去了,风大哥加上两撇小子,高大哥额头上画 个大疤。这姓施的极是机,大家小心为妙。我要靠他打神龙岛,可不能将他杀了。」众人 答应了,分头出去预备。韦宝心想这次是去攻打神龙教,矮尊者和陆高轩不能带,命他二 人留在北京,只带了双儿随身侍。 过得两日,康熙颁下上谕,命韦小宝带同尊神武大炮,自大沽出海,渡辽东湾北上,先辽 海,再登陆辽东,到长白山放大炮祭天。韦宝接了上谕,带了骁骑营人马来到天津。文武 员恭迎钦差大臣,不必细表。韦小宝当晚将天水师营总兵请来,取出康熙的密旨。那水师 营兵名叫黄甫,见到密旨中吩咐他带领全体水师官兵船只,听由钦差大臣指挥,干办军情 要务□□□□□□(顶峰按:此处缺字,1417。)接旨後躬身听训。韦小宝问了水师营的官兵人 数,船只多少,便传施琅到来,要他和黄甫计议出海之事,自到後营,去和众兵将推牌九 赌钱去了事。 在天津停留三日,水师营办了粮食、清水、弹药、弓箭等物上船。韦小宝带同骁骑营官兵 ,水师营官兵二千六百余人,大战船十艘,二号战船三十八艘,出海扬帆而去。离了大沽 ,来到海上,这才跟那水师营总兵黄甫说知,圣旨是剿灭神龙岛,上下官兵务须用命,成 功之後,各有升赏。众官兵眼见己方人多势众,钦差大臣又带了十尊西洋大炮来,想那神 龙岛不过是一群海盗盘踞之地,大炮轰得几炮,海盗还不是打个精光,这次立功升官是一 定的了。当下人人欢呼,精神百倍。 韦小宝坐在主舰之中,想起上次去神龙岛,是给方怡骗去的,这女人虽然狡猾,但那几日 在海上共处的温柔滋味,想来大是神往,寻思:「一到岛边,倘若大炮乱轰,将神龙教的 众徒先轰死大半,几千官兵一涌而上,洪教主武功再高,那也抵敌不住。只不过这样一来 ,说不定把我那方怡好姊姊一炮轰死了,这可大大的不妙。就算不死,轰掉了一条手臂甚 麽的,也是可惜得很。」他本来害怕洪教主,只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此刻有施琅主 持,几十艘大战船在海上扬帆而前,又有新造的十尊神武大炮,这一仗是有胜无败的了, 却又担心起方怡的安危来,心想怎生想个法子,既要保得方怡安然无恙,又须灭了神龙教 ,那才两全其美。於是把施琅叫来,问他攻岛之计。 施琅打开了手中带着的卷宗,取出一张大地图来,摊在桌上,指着海中的一个小岛,说道 :「这是神龙岛。」韦小宝见神龙岛上已画了个红圈,三个红色的箭头分从北、东、南三 方指向神龙岛,心下大为佩服,说道:「原来你早巳想好了攻打神龙岛的计策。我是离了 大沽之俊,才颁示皇上的密旨,你怎地早就预备好了地图?」施琅道:「卑职听说要从大沽 经海道前赴辽东,是以预备了这一带的海图。卑职一向喜欢海上生涯,各种海图,是看惯 了的。」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看来咱们这一战定是旗开得胜,船到成功。」 施琅道:「那是托赖皇上的圣德,韦大人的福气。依卑职的浅见,咱们分兵三路,从岛北 、岛东、岛南三路进攻,留下了岛西一路不攻,轰了一阵大炮之後,岛上匪徒抵挡不住, 多半会从岛西落海逃走,咱们在岛西三十里外这个小岛背後,埋伏了二十艘船。一等匪徒 逃来,这二十艘战船拥出来拦住去路,大炮一响,北、东、南三路战船围将上来,将海盔 的船只围在核心。那时一网打尽,没一个海盗能逃得性命。」 韦小宝鼓掌叫好,连称妙计。施琅道:「请大人奉领中军,在这无名小岛上坐镇督战,务 请不要上船出战。中军之地,必须稳若泰山,否则统帅的坐船若有三长两短,动摇了军心 。卑职统率战船,三路进攻。黄总兵统率伏兵拦截。十艘小艇来往报告军情,如何行动, 请韦大人随时发号施令,以便卑职和黄总兵遵行。」 韦小宝大喜,心想:「你这人倒是乖觉得很,明知我怕死,便让我在这三十里外的小岛十 坐镇,当真是万无一失。就算你们全军覆没,老子也还来得及坐下快船,溜之乎也,妙计 ,妙计。」当下大大称赞了他一番。施琅道:「卑职久仰韦大人的大名,得知韦大人当年 手双满洲第一勇士鳌拜,把满汉第一勇士的名号抢了过来,所以钦赐『巴鲁图』勇号。卑 职只是担心一件事,就怕人人要报答天恩,打仗之时奋不顾身,倘若给炮火损伤了大人一 个小指头儿,卑职万死莫赎,皇上也必怪罪。卑职这一生的前程,就此毁了。所以务请大 人体谅,保重万金之体。」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坐船打仗,本来是十分有趣的玩意 见。我本想亲自冲锋,将那神龙教的教主揪了过来。你既这麽说,那只好让你去干了。」 施琅道:「是,是。大人体谅下情,卑职感激不尽。」 韦小宝心想:「你在北京熬了三年,巳精通做官的法门,老子本想干了你,瞧你如此精乖 ,倒有些不忍了。『满漠第一勇士』这个衔头,今日倒是第一次听见,亏你想得出。」说 道:「那神龙岛上,有几百名小姑娘,其中有几个是从宫裏逃出去的,皇上吩咐了,务须 生擒活捉。攻岛之时,可要小心在意,大炮不可乱放,倘若那几名宫女轰死了,皇上必定 怪罪,你功劳再大,也是功不抵过。这是第一件大事。」施琅吃了一惊,道:「若不是大 人关照,卑职险险闯了大祸出来。这次攻岛,只要是女的,就只能活捉,不能杀伤,尽数 拿来,由大人发落便是。」韦小宝喜道:「这就是了。这几名宫女,我是见过的,一见就 认出来。不过这种皇宫裏的事,嗯,你知道啦。」施琅道:「是。大人望安,卑职守口如 瓶,宫裏的事情,谁敢随口乱说。」 众战船向东进发,只是恰逢逆风,舟行甚慢。这日离神龙岛已经不远,施琅指着左舷前方 的一座小岛,说道:「那便是都统大人的大营驻扎之地。这座小岛向无名称,讲大人赐名 。」韦小宝搔了搔头皮,道:「要我想名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嗯,这次我做庄,你是 我庄家手下的拆角,咱们推牌九,总得把神龙岛吃个一乾二净不可。这个小岛,就叫做『 通吃岛』罢。」施琅笑道:「妙极,妙极!韦大人坐镇通吃岛,那是大吉大利,不论敌军 多么厉害顽固,总是吃过清光。大人前开天牌宝一对,那是大人自己,後开至尊宝,那自 然是皇上了,这两副牌摊出去,怎不通吃?」韦小宝哈哈大笑,喝道:「众将宫,兵发通吃 岛去者!」这一句话是他在看戏时学来的,此时呼喝出来,当真是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之至 。 数十艘战船前後拥卫着主帅坐舰,缓缓向通吃岛驶去。正驶之间,忽然一艘小船上的兵士 呼叫起来,不久小船驶近报告,说是海中发见一具浮尸。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出师 不利,撞见浮尸!莫非这一庄要通赔?」施琅道:「恭喜大人旗开得胜,还没开炮放箭,敌 人已先死了一名,真是大大的吉兆。卑职过去瞧瞧。」说着跳下小船。 过了一会,施琅回上主舰,说道:「启禀都统大人,这具浮尸手足反绑,似乎是海盗谋财 害命,推人落海。」刚说到这裏,小船上又叫喊起来,说道又发见了两具浮尸。韦小宝脸 色甚是难看,这时施琅也说不出吉利话了,又再跳落小船察看,回上主舰时却是喜容满脸 ,说道:「都统大人,这三具浮尸,看来是神龙岛上的。」韦小宝道:「你怎知道?」施琅 道:「第一具尸首还看不出甚麽,後面两具显然是海盗,身子壮健,定是身有武功之人。 」韦小宝道:「难道是神龙岛起了内哄?」施琅道:「风从神龙岛吹来,这三具浮尸,多半 是顺风飘来的。若是敌人起了内哄,韦大人推这一庄就像是吃红烧豆腐,咬都不用咬,一 口都通吃。」 韦小宝举目向远处望去,但见海上水气蒸熏,白雾迷漫,瞧不见神龙岛,忽觉海面上有个 皮球般之物,载浮载沉,渐渐飘近,问道:「那是甚麽?」施琅凝视了一会,道:「这东西 倒有点儿奇怪了。」传令下去,吩咐小船驶过去捞来。一艘小船依令驶去捞起,大声叫道 :「又是一具浮尸,是个矮胖子。」 韦小宝心中一动:「难道是他?」说道:「抬上来让我瞧瞧。」三名水兵将那浮尸抬上主舰 ,放在甲板之上。这矮胖浮尸手足都给牛皮索绑住了,果然便是高尊者。他本已极肥,这 时喝足了水,肚子高高鼓起,宛然便是个大皮球。只见海水从他口中汩泪流出,过了一会 ,他一个胖肚子一起一伏,呼吸起来。众官兵叫道:「浮尸活转了。」施琅提起高尊者, 将他後腰放在船头的链墩之上,头一低,海水从口中流得更加快了。过了一会,高尊者突 然一弹而出,骂道:「你奶奶的!」跌下来时坐在船头。众官兵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 。 高尊者死而复生,神智兀自迷糊,双手一挣,牛皮索浸湿了水,更加坚韧,却那裏挣得断? 他摇了摇头,双目中尽是迷茫之色,说道:「他妈的,这是龙宫,还是阴世?」 韦小宝笑道:「这裏是龙宫,我是海龙王。」众官兵又都笑了起来。高尊者睁大了眼睛, 凝视着韦小宝,道:「你………你………………你怎么在这裏?」韦小宝生怕他泄漏了自己的隐私, 说道:「这汉子奇形怪状,说不定知道神龙岛的底细,快提到我舱中审问。」两名亲兵将 高尊者提入韦小宝的坐舱之中。韦小宝道:「你们在外侍候,不听呼唤,不必进来。」 待亲兵关上了舱门,韦小宝走到高尊者面前,低声道:「高尊者,你到神龙岛去盗解药, 给洪教主拿住了,是不是?」高尊者「咦」的一声,满脸惊异之色,说道:「你………你怎地 又知道了?真是奇哉怪也。」 第一○○回坐等捷报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你这条性命,是我救的,是不是?」高尊者道:「就算是吧!」韦小宝道:「 甚麽算不算的?你若说我没救你命,那也容易得很。」高尊者道:「怎么容易得很?」韦小 宝道:「我再将你推入海中,就算没救过你,也就是了。」高尊者忙道:「不行,不行。 你淹死我不打紧,我那毛惜惜可也活不成了。」 韦小宝奇道:「谁是毛惜惜?「高尊者道:「毛惜惜是………是我的,我的小妹妹。」说着神 态甚是忸怩。韦小宝登时恍然,原来毛惜惜就是假太后老婊子,那日在慈宁宫中,假太后 曾对九难言道,她是明朝太将毛甚麽龙的女儿,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嗲声嗲气的名字,当下 笑道:「你盗到毒龙易筋丸的解药没有?」高尊者气忿忿的道:「盗是盗到了,可惜又给洪 夫人这小婊子骗了去。」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你一定见到洪夫人生得美貌,给她迷 汤一灌,连自己姓甚麽也都忘了,登时将解药乖乖的双手奉上。」 高尊者怒道:「不是,不是。我对毛姑娘一片忠诚,决无贰心。洪夫人会使妙法,她一双 眼睛瞪着你,你就失魂落魄了,决不是因为我见她美貌之故。」韦小宝想起那日在神龙岛 上,青龙使许雪亭虽在生死关头,也为洪夫人的摄魂法所迷,便点了点头道:「是谁绑了 你投入海中的?」高尊者道:「还不是洪夫人那小婊子?」韦小宝道:「若是我放了你,你 待怎样?」高尊者道:「那我可多谢你啦,我还得再上神龙岛去盗药。」韦小宝大拇指一翘 ,说道:「你有情有义,我可佩服得很。」寻思:「皇上要捉老婊子,正发愁没地方找她 ,现下从这矮胖子身上着落老婊子是一定可以找得到了。只是这人武功高,一放了他,那 是放老虎容易捉老虎难。说不啊嗬一下,还会反咬我一口。」高尊者道:「在神龙岛上正 打得翻天覆地,再去盗药,此之前可方便得多了。」 韦小宝一听,精神为之一振,忙问:「神岛上怎么打得翻天覆地?」高尊者道:「五龙你打 我,我打你,已打了十多天啦。谁给对方到了,便绑住手足,投在大海裏喂龙。」韦小问 :「为甚麽打起来的?」高尊者侧过了一个胖的头颅,斜眼看着韦小宝,说道:「毛姑娘, 你是本教白龙使,执掌五龙令,怎么会不知□ ?」 韦小宝道:「我奉教主之命,赴中原办事,岛上的事情就不清楚了。」高尊者突然大声怪 叫。韦小宝吓了一跳,退开两步,抽出匕首,问道:「你干甚麽?」门外的四名亲兵听得怪 声,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都统大人,手执佩刀,一齐冲进。 只见高尊者手足被绑,好端端的坐在地上,这才放心。韦小宝挥手道:「你们出去好了, 没事。」众亲兵退了出去。韦小宝道:「你怪叫些甚麽?」高尊者道:「糟糕之极!你是教 主和夫人的心腹,我可把甚麽事都对你说了。」韦小宝笑道:「那也没甚麽糟糕。你就当 作我没救你起来,你还是在大海裏飘啊飘的,骨嘟骨嘟,一大口一大口的喝海水好啦。」 高尊者怒道:「他奶奶的,这咸水滋味真不好受。」韦小宝道:「你若是立下重誓,向我 投降,从今以後不起贰心,我就帮你去盗解药。」高尊者大喜,道:「好,好。我向你投 降,从今以後决计不敢背叛,若有反悔,那就………那就………」韦小宝道:「你若有反悔,毛 惜惜就给教主抢去做小老婆。」高尊者又是一声大叫,喝道:「胡说八道,那有此事 ?」 韦小宝笑道:「你若是对我有背叛,那便应了这誓,只要不叛,毛惜惜就是你的老婆。」 高尊者道:「好,我高尊者立下重誓,倘若我背叛白龙使,毛惜惜就………就死了!」自己意 中人给教主抢去做小老婆,这句话可无论如何不肯出口,宁可让她死了。韦小宝摇头道: 「不行!你不立这个誓,我信不过你。」高尊者无奈,只得依言说了。立誓已毕,不由得怒 气冲天,倒似意中人当真已给教主抢去做小老婆一般。韦小宝道:「我问你,五龙门为甚 麽自己打了起来?」高尊者道:「我到神龙岛之时,他们已经打了好几天啦。我一问人,原 来是青龙使许雪亭一天晚上忽然给人杀死了,房裏地下有一柄血刀。後来一查,这把血刀 是赤龙使无根道人的大弟子何盛的。」 韦小宝听到许雪亭为人所杀,微微一惊,立即便想:「多半是洪教主派人杀的。」只听高 尊者又道:「教主大为震怒,问何盛为甚么暗杀青龙使。何盛抵死不招,说没有杀青龙使 。後来青龙门的门下为掌门使报仇,真把何盛杀了。赤龙和青龙两门就打了起来。」韦小 宝道:「那只是赤龙跟青龙两门的事啊,怎么你说五龙门打得一场胡涂?」高尊者道:「也 不知怎的,黄龙门去帮青龙门,黑龙门又帮赤龙门,你杀我,我杀你,打得不亦乐乎。」 韦小宝道:「那我的白龙门呢 ?」高尊者瞪眼道:「你是白龙使,怎么自己门中的事也不 知道?」韦小宝道:「我对你说过,我又不在岛上,自然木知。」高尊者道:「你门下分成 了两派,老兄弟是一派,帮赤龙门;少年弟子又是一派,帮青龙门。」韦小宝皱眉道:「 五门打大架,教主难道不理麽?」高尊者道:「大夥儿打发了兴,教主也镇压不了。」 正说到这裏,忽觉船已停驶,船上水手吆暍,铁链声响,落锚入海,已到了通吃岛。韦小 宝走到船头,只见岛上树木茂密,山丘起伏,倒是好个所在,对施琅道:「神龙岛上到处 都是毒蛇,你派人先上去探探,通吃岛上有没有蛇。」施琅应命传令下去,便有十艘小艇 向岛上划去。众水兵上陆後入林搜索,不久举火传讯,岛上平静无事,并无敌踪。 当下先锋队一队队的上陆,搭起了中军营帐。一面綉着个斗大「韦」的帅字旗在营前升起 。韦小宝这才下艇,施琅和黄总兵左右护卫,在通吃岛登陆。号角和鞭炮齐响,众军躬身 行礼,韦小宝昂然进了中军帐。 韦小宝到中军帐坐定,吩咐亲兵将高尊者囚在帐後,拿些酒肉给他吃,却不可解了他手脚 上的皮索,心想此人凶横野蛮,虽然口说归降,但动不动就怪声大叫,乱发脾气,极难制 得他住。随即传下将令,命施琅率领三十艘大战船,分从种龙岛东、北,南三面进攻;又 命黄总兵率领其余战船,藏在通吃岛西侧,一听施琅发出的号炮,就驶出截拦。那一艘战 船居前,那一艘战船接应,何队冲锋,何队侧击,尽皆分派得井井有条,指示周详。黄总 兵及水师营中的副将、参将、守备、骁骑营的参领、佐领等大小军官,见都统大人小小年 纪,居然深谙水战策略,计谋精妙,指挥合宜,无不深为叹服,却不知尽是出於施琅的策 划,这位都统大人只不过在台前依样葫芦,唱一出双簧而已。当晚众军饱餐战饭,傍晚时 分,一艘战船驶了出去,约定次晨卯时,三面进攻。 到得第二日清晨,韦小宝登上军士赶搭的了望台,向东了望,隐隐听得远处炮响,火花闪 动,海面卷起一团团浓烟,知道施琅巳在发炮进攻,不由得担心方怡的安危,但想施琅行 事谨慎,自己一再嘱咐,不可伤了岛上的女子,料想他必定加意小心。他在了望台上站了 一会,脚酸起来,回到中军帐中,取得六粒骰子,心道:「这一次若是大获全胜,就掷个 满堂红。」一把掷将出去,不料尽是黑色,连一粒红也没有。 他出口骂道:「他妈的,你跟我捣蛋。」用起作弊的手法,将六粒骰子都是三点朝上,使 用手劲轻轻一转,这次果然有了四粒骰子是红色的四点,却仍有两粒黑色。他明知自己作 弊,算不得是好口采,心中却也高兴了些。双儿端上一碗茶来,说道:「相公,你放心好 啦,这一次一定打个大胜仗。」韦小宝道:「你怎知道?」双儿道:「咱们这许多大炮开了 起来,人家怎么抵敌得住?」韦小宝道:「来,双儿,我跟你掷骰子,你赢了,我给你打手 心。我赢了,就算是大功告成。」双儿脸上一红,忙道:「我不来,我不来。」韦小宝笑 道:「那麽咱们赌钱,我赢了,你输一钱银子,你赢了,我输一两银子给你。这样你总占 便宜了吧?」双儿笑道:「我没银子输给你。」韦小宝道:「你要银子,那还不容易。」掏 出一把银票来塞给她。双儿笑道:「我要银子没用。」 韦小宝道:「唉,你没赌性,不如去放了那矮胖子出来,我跟他赌钱。」正说到这裏,忽 听得号炮连响。韦小宝跳起来,一把搂住了双儿,说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双儿 忙笑着低头。韦小宝在她後颈中吻了两下,笑道:「你的头颈真白!」只听得号角呜嘟嘟 吹起,他奔出帐来,上了了望台,但见一艘艘战船向东驶去,心想:「施琅这家伙算得是 一个半臭皮匠,料事如神是说不上,料事如鬼,也就马马虎虎了。」海上战船来往,甚是 缓慢,他在了望台上站了半天,也没见神龙岛上有船只逃出来,更见不到施琅和黄总兵如 何东西夹击,於是又回到中军帐休息。等了两个多时辰,亲兵来报,适才见到烟花讯号, □□□(顶峰按:此处缺字,1428。修订本为:两路战船都向都统大人报捷。韦小宝大喜,心 想:)「老子稳坐中军帐,眼望捷报至,耳听好消息。这一塲大战,胜来不费吹灰之力, 我的功劳还比施琅、黄甫他们大得多,不知小皇帝又会加封我甚么官爵。」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向晚,亲兵来报,有数艘小船押了俘虏,正向通吃岛而来。韦小 宝大喜,跳起身来,奔到海边,果见五艘小船驶近岛来。韦小宝命亲兵喝问:「拿到了些 甚麽人?」小船上喊话过来:「这一批都是娘们,男的在後面。」韦小宝心中又是一喜:「 施琅果然办事稳当。」凝目眺望,只盼见到方怡的倩影。只要方怡平安,神龙岛上余人是 死是活就不放在心上了。 等了良久,五艘船才靠了岸,骁骑营的官兵,大声吆暍,押上来二百多名女子上来。韦小 宝一个个瞧去,只见都是五龙门下的少女。这些少女垂头丧气,有的衣衫破烂,身上带伤 。一直瞧到最後,始终不见方怡,韦小宝好生失望,问道:「还有女的没有?」一名骁骑营 的军官道:「禀报都统大人,後面还有,正有三队人在岛上搜索,就是毒蛇太多,搜起来 就慢了些。」韦小宝道:「那神龙教的教主捉到了没有?这塲仗是怎样打的?」 那军官道:「启禀都统大人,今儿一清早,三十艘战船就逼近岸边,一齐发炮。大家遵从 大人的吩咐,发三炮,停一停。等到岛上有入出来抵敌,那就排炮轰了出去。都统大人料 事如神,用这法子只轰得三次,就轰死了教匪四五百余人。後来有一大队少年不怕死的冲 锋,口中大叫甚麽『洪教主百战百胜,寿比南山』的………」韦小宝摇头道:「错了。洪教主 永享仙福,寿与天齐。」那军官道:「是,是。都统大人原来对匪徒早就了如指掌,无怪 大军一出,那就势如破竹,他们的确是叫的寿与天齐,卑职说错了。」 韦小宝微笑道:「後来怎样?」那军官道:「这些少年好像疯子一样,冲到海边,上了小船 ,想上我们大船夺炮。我们也不理会,等几十艘小船一齐驶到了海中,这才发炮,砰嘭砰 嘭,三十几艘小船一只只沉在海中,三千多名孩儿教匪个个葬身大海之中。这些小匪临死 之时,还在大叫教主寿………寿与甚麽的。」韦小宝心想:「你也来虚报军情了。神龙教的少 年,最多也不过八九百人,那有三千多名之理?好在杀敌越多,功劳越大。就算报他四千、 五千,又有何妨?」 那军官道:「孩儿教匪打光之後,就有一大群奔到岛西,上船逃走。咱们的战船遵照都统 大人的方策,随後跟去。卑职率队上岛搜索,男的女的,一共巳捉了三四百人。施大人吩 咐,先将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岛来,好让都统大人盘查。」韦小宝点了点头,这一仗虽是 打胜了,但见不到方怡,总是极不放心,不知轰炮之时会不会轰死了她,转过身来,再去 看那批少女。 突然之间,见到一个圆圆脸蛋的少女,登时想起,那日教主集众聚会,这个少女曾说自己 是矮尊者的私生儿子,又曾在自己脸颊上捏了一把,屁股上踢了一脚,一想到这件事,恶 作剧之心登起,走到她身边,伸手在她脸上重重捏了一把。那姑娘尖声大叫起来,骂道: 「狗鞑子,你………你………」韦小宝道:「妈,你不记得儿子了吗?」那姑娘大奇,瞪眼瞧他, 依稀觉得有些面善,但说甚么也想不起这个清兵大官,就是本教的白龙使。韦小宝问道: 「你叫甚麽名字?」那姑娘道:「你快杀了我。你要问甚麽,我一句也不答。」 韦小宝道:「好,你不答,来人哪!」数十名亲兵一齐答应:「喳!」韦小宝道:「把这小 妞儿带下去,全身衣裤剥得乾乾净净,打她一百板屁股。」众亲兵又是齐声应道:「喳! 」上来便要拖拉。 那少女吓得脸无人色,忙道:「不,不要!我说。」韦小宝挥手止住众亲兵,微笑道:「 那你叫甚麽名字?」那少女惊惶已极,这时才流下泪来,说道:「我………我叫云素梅。」韦 小宝道:「你是赤龙门门下的,是不是?」云素梅点点头,低声道:「是。」韦小宝道:「 你赤龙门中,有个方怡方姑娘,後来调去了白龙门,你认不认得?」云索梅道:「认得的。 她到了白龙门後,已升作了小队长。」韦小宝道:「好啊,升了官啦。她在那裏?」云素梅 道:「今天上午,你们………你们开炮的时候,我还见到过方姊姊的,後来………後来一乱,就 不见了。」韦小宝听说方怡今日还在岛上,稍觉放心,心想那日你在我屁股上踢过一脚, 此仇末报,今日非踢还一脚不可,走到她身後,提起脚来,正要往她臀部踢去,帐外亲兵 报道:「启禀都统大人,又捉了一批俘虏来啦。」 韦小宝心中一喜,这一脚就不踢了,奔到海边,果见有艘小战船扬帆而来。他命亲兵喊话 过去:「俘虏是女的,还是男的?」初时相距尚远,对方听不到,过了一会,战船驶近,船 头一名军官叫道:「有男的,也有女的。」又过一会,韦小宝看清楚船头站着的三四名女 子,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方怡。他大喜之下,直奔下海滩,海水直浸至膝弯,凝目望去,那 战船又驶近了数丈,果然这女子便是方怡。他这一下欢喜,当真是非同小可,叫道:「快 ,快,快驶过来。」忽然之间,那艘战船晃了几晃,竟打了个圈子,船上几名水手大叫起 来:「啊哟,撞到了浅滩,搁浅啦。」忽听得方怡的声音叫道:「小宝,小宝,是你吗?」 韦小宝这时那裏还顾得甚麽都统大人的身份,叫道:「好姊姊,是我,小宝在这裏。」方 怡叫道:「小宝,你快来救我,他们绑住了我。小宝,小宝,你快来。」韦小宝道:「不 用担心,我来救你。」他纵身跳上一艘传递军情的小船,吩咐水手:「快划,快划过去。 」小船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桨来,便即划动。忽然岸上一人纵身一跃,上了小船,正是双儿 ,说道:「相公,我跟你过去瞧瞧。」韦小宝心花怒放,说道:「双儿,你道那人是谁?」 双儿微笑道:「我知道。你说是你的大老婆,那日我『少奶奶』也叫过啦。不过………不过这 位少奶奶不肯答应。」韦小宝笑道:「她是怕羞。这次你再叫,非要她答应不可。」 只见那战船仍是在缓缓打转,小船迅速划近,方怡站在船头,见到韦小宝过来,叫道:「 小宝,果真是你。」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韦小宝叫道:「是我。」向她身旁的军官喝 道:「快松了这位姑娘的绑。」那军官道:「是。」俯身解开了方怡手上的绳索。方怡张 开手臂,等候韦小宝过去。两船靠近,战船上的军官说道:「都统大人小心。」韦小宝跃 起身来,那军官伸手扯了他一把。韦小宝一上船头,便扑在方怡的怀裏,说道:「好姊姊 ,可想死我啦。」两人紧紧的搂在一起。 韦小宝抱着方怡柔软的身子,闻到她身上芬芳的气息,不自得心花怒放。上次他随方怡来 神龙岛,其时情窦初开,还不知男女之事,其後在前赴云南道上,和建宁公主胡天胡帝之 後,这次再将方怡抱在怀裏,不禁面红耳赤。 突然之间,忽然身子晃动,韦小宝也不暇细想,只是抱住了方怡,便想去吻她嘴唇,猛听 得「啊,啊」几声惊呼,声音十分凄厉。韦小宝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只见一人提起一只 大铁锚,砰砰几下,将小船上的水手打下海去,跟着又是一锚,将小船打翻了。他一时之 间,全不明白是为了甚麽,但见那使动铁锚之人正是骁骑营的一名军官,面貌有些相熟, 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只听见岸上众官兵大声呼叫喝问。韦小宝的坐船却已在向北行驶。韦小宝忙喝:「r你干甚 麽 ?想造反了吗?」待要转身,忽觉後颈一紧,被人一把揪住,一个娇媚异常的声音说道: 「白龙使,你好啊,这次你带人攻破神龙岛,功劳当真不小啊。」 · 韦小宝一听得是洪夫人的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知道大事不妙,用力一挣,却被方怡抱 住了动弹不得,跟着腰间一痛,已给人点住了穴道。一张脸满是狞笑,伸到眼前。这张脸 又圆又胖,却不是高尊者是谁? 这些变故猝然而来,韦小宝一时之间如在梦中,心中当时只有一个念头:「糟糕,糟糕, 方怡这小婊子又骗了我。」张嘴大叫:「来人哪,来人哪,快来救我。」方怡轻轻放开了 他,退在一旁。韦小宝穴道被点,站立不定,颓然坐倒。但见坐船扯起了风帆,正在向前 疾驶。 他心中暗暗祷祝:「谢天谢地,施琅和黄总兵快快派船截拦,不过千万不可开炮。」但听 得通吃岛上众官兵的呼叫声渐渐远去,终於再也听不见了。放眼而观,大海茫茫,竟无一 艘船只。要知他所统带的战船虽多,但都派出去攻打神龙岛,有的则在通吃岛去神龙岛之 间截拦,别说这时不知道主帅已经被俘,就算得知,海上相隔数十里之遥,又那裏追赶得 上? 他坐在地下,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几名骁骑营军官向着他冷笑。他头脑中一阵晕眩,定了 定神,这才一个个的看清楚,一张丑陋的圆脸是高尊者,一张清癯的瘦脸是陆高轩,一张 拉得极长的马脸的矮尊者。他心中更是不解:「这两人明明是在北京,怎地到了这裏?」再 转过头去,一张秀丽娇美的脸蛋,那便是洪夫人了。她笑吟吟瞧着韦小宝,伸过手来在他 脸颊上捏了一把,笑道:「都统大人,你小小年纪,可厉害得很哪。」 韦小宝笑道:「教主与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属下这次办事不妥,没甚么功劳。」洪 夫人笑道:「妥当得很哪,没甚麽不妥。教主他老人家大大的称赞你哪。说你带领清兵, 炮轰神龙岛。他老人家向来料事如神,这一次却料错了,他佩服你得很呢。」 韦小宝到此地步,料知命悬人手,哀求也是无用,眼前只有胡调,再随机应变,且看有无 活命的机会,笑道:「教主他老人家福体安康,我想念他得紧呢。属下离岛这些日子,时 时想起夫人,只盼你越来越是年轻美貌,好让教主他老人家伴着你时,仙福永享!」 洪夫人格格而笑,说道:「你这小猴子到这时候还是不知死活,仍在跟我油嘴滑舌。你说 我是不是越来越年青美丽呢?」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你骗得我好苦。」洪夫人 笑道:「我甚麽事骗你了?」韦小宝道:「刚才清兵捉来了一批岛上的姊妹,都是赤龙门的 年轻姑娘,後来说又有一船姊妹到来。我站住海边一望,见到了夫人,一时认不出来,心 中只说:『啊哟,赤龙门中几时来了一位这样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哪 ?是教主夫人的小妹子 呢,还是她的女儿啊?这样的美人儿,可得快些过去瞧瞧。』夫人,我心慌意乱,抢上船来 瞧瞧道个美貌小妞儿,那知道竟是夫人你自己。」 他一面说,洪夫人听得直笑,身子乱颤。她虽是穿着骁骑营军官的服色,却掩不住身段的 风流婀娜。高尊者听得不耐烦了,喝道:「你这好色的小鬼,在夫人之前也胆敢这么胡说 八道,瞧我不抽你的筋,剥了你的皮。」韦小宝道:「高尊者,你这人胡涂透顶,我也不 想跟你多说废话。」高尊者怒道:「我怎地胡涂了?你自己才胡涂,我浮在海裏假装浮尸, 你也瞧不出来,居然把我救了上来,打听神龙岛的事情。我遵照教主吩咐,跟你胡说八道 一番,你却句句信以为真。」 韦小宝肚裏暗骂:「胡涂,胡涂!韦小宝你这家伙当真该死,怎不想到高尊者内功深湛, 他要假装浮尸,那是容易得紧,我居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以为神龙岛上当真起了内哄, 一切再也不防。」说道:「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计,那不是我胡涂。」高尊者道:「哼, 你不胡涂,难道你还聪明了?」韦小宝道:「我自然相当聪明。不过我跟你说,不管是天下 最聪明的人,只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谁都讨不了好去。这是教主和夫人神机妙算,算无 遗策,势如破竹,大功告成………」他一说到「大功告成」四字,不禁向洪夫人红如樱桃、微 微颤动的小嘴望了一眼。 洪夫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细齿,说道:「白龙使毕竟你比瘦头陀高明得多,他是 说不过你的。你怎么说他胡涂了?」韦小宝道:「这瘦头陀有个相好,叫作………」高尊者大 吼一声,扑将上来,伸出双手,便往韦小宝颈中杈去。洪夫人伸手一挡,喝道:「不许胡 闹。」高尊者见了洪夫人十分忌惮,身在半空,当即反手抓住了船上帆索,一扯借力,落 在地下,叫道:「你若是胡说八道,我跟你拚命。」 韦小宝一见自己提到他的相好,还没说出「毛惜惜」三字,他已如此心慌意乱,知他必是 害怕给洪夫人得悉此事情由,心想:「这件事暂且不说,将来或可由此而设法脱身。」便 道:「瘦头陀,你既见过了夫人,这样仙女一般的小姑娘,你只要见上了一眼,那裏还会 再去看上第二个女人?我说你胡涂,因为我知道你心中念念不忘,还记挂着第二个女子。这 女人是谁,要不要我说出来?」 高尊者又是一声大吼,喝道:「不能说!」韦小宝笑道:「不说就不说,你师弟就比你高 明得多。他自从见了夫人之後,就说从今而後,再也没兴致瞧第二个女人了。」矮尊者一 张马脸一红,低声道:「胡说,那有此事?」韦小宝奇道:「没有?难道你见了夫人之後, 还想再看第二个女人?」 矮尊者低下了头,说道:「老衲是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心中早已无男女之事。 」韦小宝道:「啧啧啧!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你师哥跟你一般,也是头陀,怎会天天 想着他的相好?」心中不住盘算:「我明明吩咐他跟陆先生留在北京等我,怎地他二人会在 这船上,和洪夫人在一起,当真是希奇古怪之至。」 矮尊者道:「师哥是师哥,我是我,二人不能一概而论。」韦小宝道:「我瞧你二人也差 不多。你师哥为人虽然胡涂,可比你还老实些。只不过你师兄弟二人都坏了教主和夫人的 大事,实在罪大恶极。」高矮二尊者齐声道:「我们怎地坏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韦小宝 嘿嘿冷笑,只不答话,其实他在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一番话来诬赖二人,只不过先伏下一 个因头,待得明白矮陆二人如何从北京来到神龙岛,再来捏造些言语,好使洪夫人起疑, 他回头向海上望去,大海茫茫,竟无一艘船追来,偶尔隐隐听到远处几下炮声,想是施琅 和黄总兵兀自率领战船,在围歼神龙教的逃船。陆高轩见他目光闪烁,心想此人年纪虽小 ,却是十分狡狯,还是及早处决,免得让他胡说八道,更生後患,说道:「夫人,这人是 本教大罪人,咱们禀告教主,就将他投入海中,喂了神龙罢。」 第一○一回阿谀有术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我这小白龙是西贝货,假白龙入海,那可没命了。」洪夫人道 :「教主还有话问他。」陆高轩应道:「是。」在韦小宝背上一推,道:「参见教主去! 」韦小宝暗暗叫苦:「在夫人前面,还可花言巧语,骗得她喜欢。原来教主也在船中,今 日小白龙若不入龙宫,真正是伤天害理之至了。」侧头向方怡瞧了她一眼,只见她神色木 然,全无喜怒之色,说道:「方姑娘,恭喜你啊。」方怡道:「恭喜我甚麽?」韦小宝笑道 :「你为本教立了大功,教主还不升你的职麽?」方怡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洪夫人道:「大家都进来。」陆高轩抓住韦小宝後领,将他提入船舱。只见洪教主赫然坐 在舱中。韦小宝抢着说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属下白龙使参见教主和夫 人。」陆高轩将他放下、方怡等一齐躬身,说道:「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他们虽 然也想讨好洪夫人,但这一句话向来说惯了的,毕竟老不起脸皮,加上「和夫人」三字。 韦小宝见洪教主双眼望着舱外大海,恍若不闻,又见他身旁站着四人,却是赤龙使无根道 人、黄龙使殷仲达、青龙使许雪亭、黑龙者张淡月。韦小宝心念一动,转头对高尊者喝道 :「你这家伙瞎造谣言,说道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难。我不顾一切,赶来救驾,那知教主和 夫人一点没事,几位掌门使又那裏造反了?」洪教主冷冷的道:「你说甚麽?」韦小宝道: 「属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混进皇宫,得了两部经书,後来到昆明吴三桂那裏,又得了三 部经书。」洪教主双眉微微一扬,道:「你得了五部?经书呢?」韦小宝道:「有一部己专 程差人呈上教主和夫人了,还有四部,属下放在北京十分稳妥的所在,命胖头陀和陆高轩 二人看守………」矮尊者和陆高轩登时脸色大变,忙道:「没………没有,那有此事?教主你老人 家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韦小宝道:「几部经书我惟恐给人偷去,所以砌在墙裏。我吩咐陆高轩和胖头陀寸步不离 ,只待教主的使者到来,就一部部的分别送上。陆高轩,胖头陀,我叫你们在屋裏看守, 不可外出,怎么你二人到这裏来了?要是失了宝经,误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这干系谁来担 当?」陆矮二人面面相觑,无言可对。过了一会。陆高轩才道:「你又没说墙裏砌有宝经, 我们怎么如道?」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来的事,越是机密越好,多一个人知道, 就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我对你们两个,老实说也不怎么相信。我每天早晨起身,一定要大 声念诵:『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每次吃饭,每天睡觉,又必念上一遍。可 是你二人离了神龙岛之後,没称赞过教主一句神通广大,鸟生鱼心。」他不知「尧舜禹汤 」只有对皇帝歌功颂德才用得着,这时说了出来,众人也不知「鸟生鱼汤」是甚麽意思。 陆高轩和矮寻者两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中暗暗吃惊。陆高轩道:「你自己犯了滔天 大罪,这时花言巧语,想讨好教主和夫人,饶你一命。哼,咱们岛上老小兄弟这次伤亡惨 重,几十年辛苦经营的基业尽数毁在你手裹,你想活命,真是休想。」 韦小宝道:「你这话大大错了。我们投在教主和夫人属下,这条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教主和夫人差我们去办甚么事,人人应该忠字当头,万死不辞,教主和夫人要我们死, 大家就死 !要我们活,大家就活,你想自己作主,那就对教主和夫人不够死心塌地,不够 尽忠报国。」洪教主听他这麽说,不由得伸手捋着胡子,缓缓点头,对陆矮二人道:「你 们说白龙使统率水师,要对本教不利,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陆高轩听教主言语之中,略有不悦之意,忙道:「启禀教主,我二人奉命监视白龙使,对 他的一举一动,时时留神,不敢有一刻疏忽。这天皇帝升了他的官职,有个官儿来拜访, 将二人的说话听了个仔仔细细。属下已启禀教主,这官儿便是水师提督施琅。过不多大, 白龙使便带了施琅出差,却要他扮成了骁骑营的一名小官儿,又不许属下和胖头陀二人随 行。属下心中就极为犯疑。」韦小宝心道:「好啊,原来教主派了你二人来监视我的。」 又听陆高轩道:「早得几日,属下搜查白龙使房裏字纸篓中倒出来时事物,发现了许多碎 纸片,一经拚凑,原来是用满汉文字写的辽东地名。白龙使又不识字,更加不识满文,这 些地名,自然是皇帝写给他的了。後来又打听到,他这次出行,还带了许多尊大炮。属下 一加琢磨,心想白龙使奉了皇帝之命,前来辽东一带,既有水师将领,又有大炮,自然是 意欲不利於本教。因此急忙赶来禀报。夫人还说白龙使耿耿忠心,决不是这样的,那知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白龙使狼心狗肺,辜负了教主的信任。」 韦小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陆先生,你自以为聪明能干,却那裏及得上教主和 夫人的万一?我跟你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是对的。」 陆高轩怒道:「你胡………」这两个字一出口,立即知道大事不妙,虽然立即把下面的话煞住 ,但人人都知,「你胡」二字之下,定然跟的是「说八道」三字。韦小宝道:「你说我胡 说八道?我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是永远对的,你不服气?难道教主和夫人永远不对 ,只有你陆先生才永远是对的?」陆高轩涨红了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你说的, 我可没说过。」 韦小宝道:「教主和夫人说我白龙使忠心耿耿,决不会叛教。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怎 会□□□□□□(顶峰按:此处缺字,1441。) ?」他一面说,一面乱转念头:「皇帝派我去干 甚麽啊?」洪教主问道:「你且说来,皇帝派你去干甚么?」韦小宝道:「这件事本来万分 机密,无论如何不能说的,一有泄漏,皇帝定要杀我的头。不过教主既然问起,在属下心 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他是万岁,你是百万岁。他是万万岁,你是百万万岁 。教主要我说,自然不能隐瞒。」心中念头乱转,怎样说法,才骗得教主和夫人相信? 洪教主听他谀词潮涌,丝毫不以为嫌,捻须微笑,怡然自得,缓缓的点头。韦小宝道:「 启禀教主和夫人得知,皇帝身边,有两个红毛外国人,这两人一个叫汤若望,一个叫南怀 仁,封了钦天监监正的官。」洪教主道:「汤若望此人的名字,我倒也听见过,听说他懂 得天文地理,阴阳历数之学。」韦小宝道:「是啊,教主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汤若望 算来算去,算到北方有个罗刹国,要对皇帝不利。」 洪教主双眉一轩,道:「那便如何?」韦小宝见他全神贯注,知他对自己的信口开河已信了 个十足,心中大喜,说道:「小皇帝一听之下,小心眼儿发愁,便问汤若望计将安出,快 快献上计来。汤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观天文,日算阴阳,仔细推算。过得几天,他向皇 帝奏道,罗刹国的龙脉,是在辽东,有座叫做甚麽呼他妈的山,有条叫做甚麽阿妈儿的河 。」 洪安通久在辽东,於当地山川之名甚是熟悉,听韦小宝这麽说,向洪夫人笑道:「夫人, 你听这孩子说得岂不可笑?将呼玛尔窝集山说成了呼他妈的山,把阿穆尔河,又说成是阿妈 儿的河,哈哈,哈哈!」洪夫人也是格格娇笑。 韦小宝道:「是,是,教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属下真是佩服得紧。那外国红毛鬼说了 好几遍,属下总是记不住,小皇帝便用满汉文字写了下来,交了给我。可是属下不识字, 这呼他妈的甚么山,终是记他妈的不住。」洪教主呵呵大笑,转过头来,向陆高轩横了一 眼,目光之中,神色极是严厉。陆高轩和矮寻者心中不住叫苦。 韦小宝道:「那汤若望说道,须得赶造十尊大炮,从海道运往辽东,对准了这些甚麽山、 甚麽河连轰两百炮,打坏了罗刹国的龙脉,今後二百年大清国就太平无事,叫做一炮保一 年平安。小皇帝道,那麽连轰一千炮,岂不是保得千年平安?汤若望道,轰得太多,反而不 灵,又说甚麽天机不可泄漏,黄道黑道,叽哩咕噜的说了半天,我半句也不懂,听得好生 气闷。」 洪教主点头道:「这汤若望编得有一部大清时宪历,确是只有二百年。看来满清的气运, 最多也不过二百年而已。」韦小宝说谎有个诀窍,一切细节不厌求详,而且全部真实无误 ,只有在重要开头却胡说一番。这是他从妓院裏学来的法门。恰好洪安通甚是渊博,知道 汤若望这部大清时宪历的内容,韦小宝这番谎话竟是合缝合笔。 洪夫人道:「这样说来,是小皇帝派你去辽东开大炮么?」韦小宝假作惊异,道:「咦,夫 人你怎么又知道了?」洪夫人笑道:「我瞧你这番话还是不尽不实。小皇帝派你上辽东,你 怎么又上神龙岛来了?」韦小宝道:「那外国人说道,罗刹人的龙脉,是条海龙,所以这十 尊大炮,要从海上运去,对准了那条龙的龙口,算好了时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呼水之时, 立即轰炮,这条龙身受重伤,那就动不了啦。若是从陆地上炮轰,这条龙吃得一炮,立刻 就腾走了。一炮只保得一年平安,明年又要来轰过,实是麻烦之极。我们的大炮从海上运 去,还得远兜圈子,免得惊动了龙脉。」 自来风水堪舆之说,「龙脉」原是十分注重的,但只是说地形似龙,并非真的有一条龙, 甚麽龙脉会惊动了逃走云云,全是韦小宝的胡说八道。洪安通听在耳裏,不由得有些将信 将疑。韦小宝鉴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国鬼子画了好几张图画给小皇帝看 ,用了几把尺量来量去,这裏画一个圈,那裏画一条綫,说明白为甚麽这条龙脉会逃。属 下太笨,半点儿也不懂,小皇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洪安通点了点头,心想外国人看风 水,必定另有一套本事,自比中国风水更加厉害。 韦小宝见他认可了此节,心中一宽,寻思:「这关一过,以後的法螺便是呜嘟嘟,不会破 了!」说道:「那一天小皇帝叫钦天监选了个黄道吉日,下圣旨派我去长白山祭天。有一 个福建的水师提督施琅,善於船上开炮,小皇帝派他跟我同去。千万叮嘱,务须严守机密 ,若是泄漏了,这件大事可就坏了。我们来到天津出海,远兜圈子,要悄悄上辽东去,那 知道昨天下午,在海裏见到了许多浮尸,其中有真有假,假的一具,就是这位瘦头陀了。 我好心把他救醒了之後,他说乖乖不得了,神龙岛上打得天翻地覆,洪教主派人杀了青龙 使许雪亭。」 高尊者大叫:「假的,我没说教主杀了青龙使!」洪夫人妙目向他瞪了一眼,说道:「瘦 头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呼小叫。」高尊者道:「是。」韦小宝道:「你说青龙使给人 杀了,是不是?」高尊者道:「是,是教主吩咐要我这般骗你的。」韦小宝道:「教主叫你 跟我开个玩笑,也是有的,可是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黑龙使和赤龙使。教主大公无私 ,大仁大义不会对属下记恨报仇!」他说一句,高尊者便叫一句「假的!」韦小宝道:「 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黑龙使和赤龙使!」高尊者道:「假的,我没说!」韦小宝道: 「教主大公无私。」高尊者道:「假的!」韦小宝道:「大仁大义!」高尊者叫道:「假 的!」韦小宝道:「不会对属下记恨报仇。」高尊者叫道:「假的。」 陆高轩知道高尊者暴躁老实,早巳中了韦小宝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叫一句, 教主的脸色便难看了一分。 陆高轩只怕高尊者再叫下去,教主一发脾气,那就不可收拾,於是扯了扯高尊者的衣袖, 说道:「听他启禀教主,不要打断他的话头。」高尊者道:「这小子满口胡柴,难道也由 得他说个不休?」陆高轩道:「教主聪明睿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用你着急,教主自 然明白。」高尊者哼了一声,道:「只怕也未必………」说了这五个字,突然住口,张大了嘴 ,心中十分惊慌。韦小宝双目瞪视着他,突然扮个鬼脸。旁人瞧不到他的鬼脸,高尊者却 是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便欲发作,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强自忍住,神色十分尴尬。 一时之间,船舱中寂静无声,只听得高尊者呼呼喘气,过了好一会,洪教主问韦小宝道: 「他又说了些甚么?」韦小宝道:「启禀教主,他又说教主播弄是非,挑拨赤龙门去打黑龙 门………」高尊者叫道:「我没有说。」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视,喝道:「给我闭住了嘴,你再 怪叫一声,我把你这矮东瓜劈成了两段。」高尊者满脸紫胀,陆高轩和矮尊者也是骇然失 色。众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平日喜怒不形於色,极少有如此大发脾气,出言粗鲁时, 这般喝骂高尊者,定是心中愤怒已极。 韦小宝大喜,心想高尊者既不能开口说话,自己不管如何瞎说,他总是难以反驳,便道: 「教主息怒,这瘦头陀倒也没说甚麽侮辱教主的言语,只是说教主为人小气。上次大家谋 反不成,给属下一个小孩子坏了大事,人人心中气愤,教主却要乘机报仇。他说教主派了 一个名叫何盛的去干事,这入是无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何不知岛上有没有这个人。」洪 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样?」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何盛是无根道人的弟子,必定是个年青小夥子。」说道:「那高尊 者说这何盛见到夫人美貌,这几年来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样怎样,说了很多不中听的 说话。弟子大怒,恼他背後对夫人不敬,命人打他的嘴巴,他才不敢说了。」洪夫人气得 脸色铁青,恨恨的道:「怎地将我拉扯上了?」高尊者道:「我………我没有说。」韦小宝道 :「教主不许你开口,你就不要说话,我问你,你说到过有个叫做何盛的人没有?是就点头 ,不是就摇头。」高尊者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是啊,你说何盛跟许雪亭争风暍醋,争着要讨好夫人,所以这何盛就把许雪 亭杀了,夫人心中很是喜欢,又说教主给蒙在鼓裏,甚麽也不知道。你说这位青龙使给何 盛杀了,房裏地下有一把血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 ?你说过没有?」高尊者点了点头 ,道:「不过前面………」韦小宝道:「你既已说过,也就是了。」其实高尊者说过的,只是 後半截话,前半截却是韦小宝加上去的,高尊者这一点头,倒似整篇话都是他说的了。 韦小宝道:「你说青龙门、赤龙门、黄龙门、黑龙门,还有我的白龙门,大家打得一场胡 涂,教主已然失了权柄,毫无办法镇压,是不是?」高尊者点点头。韦小宝道:「你说岛上 众人造反,教主和夫人被捉拿了起来,夫人全身衣服给脱得清光,在岛上游行示众。教主 给人倒吊了,挂在树上,已有三天三晚没喝水,没吃饭。这些话,你现在当然不肯认了, 是不是?」 对这句问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高尊者满脸通红,皮肤中如要渗出血来。韦小宝 道:「现在你当然要赖,不肯承认说过这些话,是不是?」高尊者怒道:「我没说过。」韦 小宝道:「总而言之,你说本教闹得天翻地覆。一大半入已给教主绑了投入大海。余下的 你杀我,我杀你。教主和夫人已经糟糕之极,就算眼下还没死,那也活不长久了是不是?」 高尊者道:「我………我………我」他给韦小宝弄得头晕脑胀,不知如何回答守是,他确是说过 神龙岛上五龙门自相残杀,但跟韦小宝的言语却又颇不相同。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属下本是要率领水师船只,前赴辽东,去轰罗刹国的龙脉,不过 船只驶到这裏,属下记挂着教主和夫人,还有那个方姑娘,属下本想………本想娶她为妻的, 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将她带了去。所以吩咐各船缓缓驶近,就算远 远向岛上望上几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见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还有那 个方姑娘。」韦小宝道:「是,这是属下存了自私之心,没有一心一意为教主和夫人尽忠 ,实在该死得很。」洪教主点了点头,道:「你再说下去。」 韦小宝道:「那知道在海中救起了这个瘦头陀,不知他有了甚麽心眼,竟满口咒诅起教主 和夫人。属下也是胡涂得紧,一听之下,登时慌了手脚,恨不得插翅飞上神龙岛来,站在 教主和夫人身畔,和众叛徒一决死战。属下当时破口大骂,说道当日大家说过,过去的事 不能再算倒帐,怎可怀恨在心,又来反叛教主?属下只记挂着教主和夫人的危险,心想教主 给叛徒倒吊了起来,夫人给他们脱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胡涂该死,全没 想教主神通广大,若是有人犯上作乱,教主伸出几根手指,就把他们像蚂蚁一般捏死了, 那有会给叛徒欺辱之理?不过属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战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龙岛。我吩 咐他们说:岛上的好人都已给坏人拿住了,若是有人出来抵抗,你们开炮轰击便是。一上 了岸,快快查看,有没有一位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萨的一位 老人家,那就是神龙教洪教主,大家要听他指挥。属下又说,岛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 罪,尤其那位如花如玉、相貌美丽的年青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须恭恭敬敬。」 洪夫人格格一笑,说道:「照你说来,你派兵攻打神龙岛,倒全是对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 但无过,反而有功?」韦小宝道:「属下功劳是一点也没有的,只不过是见到教主和夫人平 平安安的,几个掌门使仍是忠心耿耿,好好的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兴得很。属下第 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尽忠报国,教主说 甚麽,大家就去干甚麽。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给你做 老婆。」韦小宝道:「这是一件小事,属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尽力办事,讨得教 主和夫人的欢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会待亏部下。」 洪安通点点头,道:「你这张嘴确是能说会道,可是你说挂念我和夫人,为甚麽自己却不 带兵上神龙岛来?为甚麽只派人开炮乱轰,自己却远远的躲左後面?」 这一句话却问中了要害,韦小宝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回答,心中知道这句话若是答得不尽 不实,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谎话固然全部拆穿,连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 得说道:「属下罪该万死,实在是对教主和夫人不够忠心。我听这瘦头陀说起岛上众人如 何凶狠,连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属下心中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们背叛教主,都是属下 坏了他们的事,倘若给他们再拿到,非抽我的筋,剥我的皮不可。我是怕死,所以躲在後 面,只是差了手下的兵将来救教主和夫人,这个………这个………实在是该死之至。」 洪教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缓缓点头,均想这孩子自承怕死,可见说话非虚。洪教主道: 「你这番语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问,倘若得知你是说谎,哼哼,你自己明白。」韦小宝 道:「教主和夫人要如何处罚,属下心甘情愿,可是千万不能将属下交在胖头陀、瘦头陀 、陆高轩他们手裏。这一次………这一次他们安排巧计,骗得清兵炮轰神龙岛,害死了不少兄 弟姊妹,一定有重大阴谋,属下看来,这陆高轩定是想做陆教主。他在云南时说:我也不 要甚麽仙辐永享,寿与天齐,只有享他一百年福,也就够得很了………」陆高轩怒叫:「你, 你………」一掌便向韦小宝後心拍来。 无根道人抢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声,陆高轩被震得退後两步。无根道人却只身子晃 了一晃,喝道:「陆高轩,你在教主座前,如何敢行凶伤人?」陆高轩脸色惨白,躬身道: 「教主恕罪,属下听这小子捏造是非,按擦不住,多有失礼。」洪主主哼了一声,对韦小 宝道:「你下去休息罢。」对无根道人道:「你亲自看管他,不许旁人伤害,可也不能让 他到处乱走。这小孩子诡计多端,须得加意留神。」无根道人躬身答应。 此後数日,韦小宝日夜都和无根道人住在一间舱房,眼见每天早晨太阳从右舷伸起,晚间 在左舷落下,坐船迳向北行。起初一两天,他还盼望施琅和黄甫的水师能赶了上来,搭救 自己,到得後来,也不存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说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 只不过我带兵将神龙岛轰得一场胡涂,就算出於好心,总也不免有罪。幸亏那矮东瓜扮了 浮尸来骗我,是教主□己想出来的计策,否则他大怒之下,多半会将矮东瓜和我两个一起杀 了,煮他一锅八宝东瓜汤」又想:「这船向北驶去,难道是往辽东麽?」 向无根道人问了几次,无根道人总是慢慢道:「不知道。」韦小宝逗他说话,无道人说: 「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说话。」又不许他走舱房一步。韦小宝好生无聊,又想:「方怡这 妞明明在这船裏,却又不来陪伴老子散心解闷」想起这次被神龙教擒获,又是为方怡所诱 ,道:「老子这次若是脱险,以後再向方怡这死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韦,上过两次当, 以後能再上第三次当?」但想到方怡容颜娇艳,神柔媚,心头又不禁怦然而动。 这艘战船不住的向北驶去,天气越来越冷,无根道人的内力深厚,倒也不觉得怎样,韦小 宝却冷得不住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又行一日,北风怒号,天空乌沉沉地,忽然下 起大雪来 韦小宝叫道:「这一下可冻死我也。」心想:「索额图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 在大营,没带出夹。唉,早知方怡这死妞要骗我上当,我就着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了,也免 得冻死在船中。冰冻白龙使,乖乖不得了。」转念一想,又觉好笑,若是明知方怡会欺骗 自己,又怎会上当失手?神龙教教主和部属武功再高,也总不能杀上通吃岛来,将自己捉了 去。 船行到半夜,忽听得丁东之声不绝,韦小宝仔细一听,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他吃了一惊 ,叫道:「啊哟,不好,这只船若是冻在大海之中,岂不糟糕?」无根道人道:「大海之中 ,海水不会结冰。咱们这就靠岸了。」韦小宝道:「到了辽东麽?」无格道人哼了一声,不 再答道。 次日清晨推开船舱的窗子向外一望,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满海都是浮冰,冰上积了白雪, 远远望去,巳可见到陆地。这天晚上,战船驶到了岸边抛锚,第二日一早便可乘小船登陆 。 这一晚韦小宝思潮起伏,揣摸洪教主的神情,到底要如何处置自己,实在不易猜想,他似 乎信了自己的说话,似乎又是不信,来到这冰天雪地之中,又不知甚么用意。想了一会, 也就睡着了。梦中忽见方怡坐在自己身边,他伸出手去,一把搂住,迷迷糊糊间只听得他 说:「别胡闹。」韦小宝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闹。」只觉方怡在怀中扭了几扭,他似 睡似醒,听得怀中那人低声道:「相公,咱们快走!」似乎是双儿的声音。 韦小宝吃了一惊,登时清醒,觉得怀中确是抱着一个柔软的身子,黑暗之中,却瞧不见是 谁,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这战船之上,便只两个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还是 洪夫人,亲个嘴再说。」将怀中的人儿扳过身来,往她嘴上吻去。那人轻轻一笑,转头避 开。这一下笑声虽轻,却听得明明白白,正是双儿。韦小宝又惊又喜,在她耳边低声问道 :「双儿,你怎么来了?」双儿道:「咱们快走,慢慢再跟你说。」韦小宝笑道:「我冻得 要死,你快钻进我被窝来,热呼热呼。」双儿道:「唉,好相公,你就是爱闹,也不想想 这是甚么时候。」 笫一○二回义婢救主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紧紧搂住了她,问道:「逃到那裏去 ?」双儿道:「咱们溜到船尾,划了小艇上岸 ,他们就算发觉了,也追不上。」韦小宝大喜,道:「妙计,妙计!啊哟,那个道士呢?」 双儿道:「已给我点了穴,动不得啦。」 两人悄悄溜出舱来。一阵冷风扑面,韦小宝全身几要冻僵,忙转身入舱剥下无根道人身上 的道袍,裹在身上。其时铅云满天,星月无光,大雪仍是下个不止。两人溜到後梢,耳听 得四下无声,船已下锚,连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舱睡了。双儿拉着韦小宝的手,一步步走到 船尾,低声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来!」提一口气,轻轻跃入了系在船尾的小艇。须知 大船吃水甚深,难以靠岸,因此一切大船必带小艇,以备上岸登陆,又或大船遇到风险, 小艇可作救生逃命之用。双儿轻功极佳,落艇无声。韦小宝向下一望,黑沉沉地有些害怕 ,当即闭住眼睛,涌身一跳。双儿提起双掌,托住他背心後臀,在艇中转了个圈子,卸去 了落下的力量,这才将他放下。 便在此时,忽听得船舱中有人叫道:「甚麽人?」正是洪教主的声音。韦小宝和双儿都是大 吃一惊,伏在艇底,不敢作声。忽听得察的一声,舱房窗子中透出了火光,双儿知道洪教 主已听见声息,点火来查,忙提起艇中木桨,入水扳动。只扳得两下,洪教主已在大声呼 喝:「是谁?不许动!」跟着小艇一晃,却不前进,原来心慌意乱之中,竟忘了解开系艇的 绳索。 韦小宝急忙伸手去解,触手冰冷,却是一条铁链系着小艇,只听大船中好几人都叫了起来 :「白龙使不见了!」「这小子逃走了!」「逃到那裏去了?快追,快追!」韦小宝拔起匕 首,用力一刀,当的一声,斩断铁链,小艇登时冲了出去。这一声响,洪教主、高矮二尊 者、无根道人、陆高轩等一齐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见到小艇离大船已有数丈。 洪教主大怒,一伸手,在船边上抓下一块木头,使劲向小艇掷去。他内力虽强,但木头终 究太轻,飞到离小艇两尺之处,拍的一声,掉入了海中。初时陆高轩、无根道人等不知教 主用意,不敢擅发暗器,只怕伤了白龙使,反而受责,待见教主狂怒之下,随手抓下船舷 上的木块掷击,才明白他心思,身边带有暗器的便即取出发射。只是这麽暖得片刻,小艇 又向前划了两丈,寻常细小暗器都难以及远,偏生弓箭、钢镖、飞蝗石等物又不就手,众 人发出的袖箭、毒针等物纷纷都跌入了海中。 高尊者说道:「这小子狡猾得紧,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该一刀杀了。留着他自找麻烦 。」洪教主本已怒极,听了高尊者这几句风凉话,显有讥刺自己见事不明之意,左手一伸 ,抓住他後颈,叫道:「快去给我捉他回来。」左手一举,已将高尊者提在空中,右手抓 住了後臀,喝道:「快去!」双臂向後一拖,全身内力都运到了臂上,往前一送,高尊者 一个肉球般的身子登时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直向韦小宝的小艇冲来。双儿拚力划桨 。韦小宝大叫:「啊哟,不好!人肉炮弹打来了!」叫声未毕,扑通一声,高尊者已掉在 海中。 他落海之处与小艇只相差数尺,足见洪教主这一掷,力道实是大得异乎寻常。高尊者一涌 身,左手巳抓住了艇边。双儿举起木桨,用力击下,正中他脑袋。高尊者忍痛,只哼了一 声,右手又已抓住艇边,双儿大急,用力再击了下去,拍的一声大响,木桨断为两截,小 艇登时在海中打横了。高尊者头脑一阵昏晕,摇了摇头。韦小宝匕首一划,高尊者左手五 根手指齐断,剧痛之下,再也支持不住,右手松开,身子在海中一探一探,高声大叫大骂 。 双儿拿起剩下的一柄桨,用力扳动,小艇又向岸边驶去。驶得一会,离大船已远,眼见是 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这寒冷彻骨的天时,也不敢跳 入水中游水追来,何况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艇。 韦小宝拿起艇底的一块木板,帮着划水。隐□□□(顶峰按:此处缺字,1454。修订本为:隐 听得大船上众人恕声叫骂,又过了一会,北风终于掩没了众人的声息。韦小宝吁了口气, )说道:「谢天谢地,终於逃了出来。」两人划了大半个时辰,这才靠岸。 双儿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她膝盖,拉了艇头的半截铁链,将小艇扯到岸旁,说道:「行 了!」韦小宝涌身一跳,便上了岸,叫这:「大功告成!」双儿嘻嘻一笑,退开几步,笑 道:「相公,你别胡闹。咱们可得快走,别让洪教主他们追了上来。」韦小宝吃了一惊, 皱起眉头,道:「这是甚么鬼地方?」四下一望,但见白雪皑皑的平原无边无际,黑夜之中 也瞧不见别的东西。 双儿道:「我也不知这是甚麽地方,相公,你说咱们逃去那裏才好?」她武功虽此韦小宝强 得多,脑筋可不及他了。但韦小宝冷得只是索索发抖,脑子似乎也冻结了,竟是想不出计 策来,骂道:「他奶奶的,都是方怡这死妞儿不好,害得我们冻死在这雪地裏。」双儿道 :「咱们走罢,走动一会,身子便暖和一些。」两人手携着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那雪已 积了一尺来厚,一步踏下去,把整条小腿都淹没了,跨步踏脚,甚是艰难。 韦小宝走得虽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等人神通广大,定有法子追上岸来。这雪地之中,脚印 如此之深,又逃得到那裏去?就算逃出了几天,只怕还是会给他们追到,因此上片刻也不敢 停留,不住赶路。问起双儿何以会在船中。原来那日他见到方怡,赶遍去叙话,双儿便跟 随在後。待得他失手遭擒,人人都注目於他,双儿十分机灵,立即在後梢躲了起来。这艘 战船是洪教主等人从清兵手中夺过来的,船上尚有不少骁骑营官兵,她本来穿的是骁骑营 官兵的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谁也没有发觉。直到战船驶到岸边,她才半夜裏出来相救。 韦小宝大赞她聪明机灵,说道:「方怡这死妞老是骗我害我,双儿这乖孩子总是救我的命 。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你做老婆。」双儿本来握着他的手,一听到这句话,忙放开他的 手,躲开几步,说道:「我是你的小丫头,自然一心一意服侍你。」韦小宝道:「我有了 你这个小丫头,真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廿八个大木鱼,念熟了三七廿一部高王经,今生才有 这样的好福气。」双儿格格娇笑,说道:「你总是有话说的。」 走到天明,离海边巳远,回头一望,雪地两排清清楚楚的脚印,远远的伸展了开去。再向 前望。那平原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洪教主等人虽然还没有追来,但看来也不过是迟早之间 而巳。韦小宝心中发愁,说道:「咱们就算再走十天十晚,还是会给他们追上了。」双儿 指着右侧,说道:「那边好像有些树林,咱们走进了林中,洪教主他们就不易找了。」韦 小宝道:「如果是树林就好了,不过看起来不大像。」 两人对准了那一团高起的雪丘,奋力快步走去,走了一个多时辰,已经看得清楚,只不过 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并非树林。韦小宝道:「到了小丘之後瞧瞧,或许有地方可 以躲藏。」他走到这时,已是气喘吁吁,十分吃力。 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小丘之後,只见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一座大雪海一般,更无 可以躲藏之处。韦小宝又疲又饿,倒卧在雪地之中,说道:「好双儿,你若不给我抱抱, 亲个嘴儿,我是再也没力气走了。」双儿红了脸,欲待答应,又觉此事十分不妥,正迟疑 问,忽听得身後忽喇一响。 两人回过头来,见是七八只大鹿,从小丘那边转将出来。韦小宝喜道:「肚子饿死啦,你 有没法子捉只鹿来,杀了烤鹿肉吃。」双儿道:「我试试看。」突然间飞身扑出,向几头 大鹿冲去。那知这些梅花鹿四腿极长,奔跃如飞,一转身便奔出数十丈,再也追赶不上。 双儿摇了摇头,说道:「追不上的。」 这些梅花鹿却也并不怕人,见双儿止步,又回过头来。韦小宝道:「咱们躺在地下装死, 瞧这些鹿儿过不过来。」双儿笑道:「好,我就试试看。」说着便躺在雪地之中。韦小宝 道:「我已经死了,我的老婆好双儿也已经死了。我们两个都已经埋在坟墓之中,再也动 弹不了,我跟好双儿生了八个儿子,九个女儿。他们都在坟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 妈啊,我的妈啊………」双儿噗哧一笑,一张小脸羞得飞红,说道:「谁跟你生这麽多儿子女 儿!」 韦小宝道:「好!八个儿子,九个女儿太多,那么各生三个吧!」双儿笑道:「不……」只 见几头梅花鹿果然走到两人身边,似乎十分好奇。原来动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远远不 及犬马狐狸,所以成语中有句话道「蠢如鹿豕」。这些梅花鹿低下头来,到韦小宝和双儿 的脸上嗅嗅,叫了几声。韦小宝叫道:「动手!」一跃而起,坐了上鹿背,双手紧紧搂住 鹿颈。双儿轻轻巧巧的也跃上了一头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惊,撒蹄奔跃。双儿叫道:「你用匕首杀鹿啊。」韦小宝道:「不忙杀,骑鹿逃命 ,洪教主便追不上了。」双儿道:「是,是。不过可别失散了。」她担心两头鹿一往东窜 ,一向西奔,那就糟糕,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头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会,又有 七八头大鹿过来合在一起。这些鹿儿身高腿长,奔跑起来不输於骏马,只是骑在鹿背,巅 簸极烈。 群鹿向着西北一口气冲出数里,这才缓了下来。背上有人的两头鹿用力跳跃,想将二人抛 下,但韦小宝和双儿紧紧抱住了鹿颈,说甚麽也抛不下来。韦小宝叫道:「一下鹿背,再 上去可就难了,咱们逃得越远越好。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活鹿难追。」 这一日两人虽然饿得头晕眼花,仍是紧紧抱住鹿颈,抓住鹿角,任由群鹿在茫茫无际的雪 原中奔驰。两人知道鹿群多奔得一刻,便离洪教主等远了一些,少了一分危险。傍晚时分 ,鹿群进了一座森林之中。韦小宝道:「好啦,下来罢!」拉出匕首,一刀割断了胯下雄 鹿的喉头。那头鹿奔得几步,摔倒在地。双儿道:「一头鹿够吃的了。我那头鹿饶了吧。 」从鹿背上跃将下来。 韦小宝筋疲力尽,全身骨骼便如要散将开来,躺在地下只是喘气,爬在雄鹿颈边,将嘴巴 对住了创口,骨嘟骨嘟的喝了十几口热血,叫道:「双儿,你来喝。」这许多鹿血一入肚 ,登时精神为之一振,过得片刻,身上慢慢感到了暖意。 双儿喝过鹿血後,用匕首割了一条鹿腿,拾了些枯枝,生火烤将起来,说道:「鹿啊鹿, 你救了我们性命,我们反而将你杀来吃了,实在对不住得很。」两人吃过烤鹿腿後,更是 兴高采烈。韦小宝道:「好双儿,我跟你在这树林中做一对猎人公、猎人婆,再也不回北 京去啦。」 双儿低下了头,说道:「相公到那裏,我总是跟着服侍你,你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这 裏做猎人也好,我总是你的小丫头。」韦小宝眼见火光照射在她脸上,红扑扑地娇艳可爱 ,笑道:「那么咱们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双儿「啊」的一声,一跃上了头顶松树,笑道 :「没有,没有。」 当晚两人蜷缩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双儿又烧烤鹿肉,两人饱餐了一顿,剥 下鹿皮,给韦小宝做了一件鹿皮衣衫。他的帽子昨日跨在鹿背上奔驰之时早巳掉了,双儿 又用鹿皮给他做了一顶。韦小宝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们是不容易寻到我们了, 不过还是有点危险,最好骑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那麽我韦教主跟你双儿夫人就仙 福永享,寿与天齐了。」双儿笑道:「甚麽双儿夫人的,可多难听?再要骑鹿,那也不难, 这不是鹿群过来了吗?」 果然见到二十余头大鹿小鹿自东边踏雪而来,伸高头颈,吃着树上的嫩叶。这森林中人迹 罕至,群鹿见了二人竟是毫不害怕。双儿道:「这些鹿儿和善得很,最好别多伤他们性命 。昨天这头大鹿,已够我们吃得十几天了。」将死鹿斩成数块,鹿皮索儿绑了起来,与韦 小宝二人分别负在背上,慢慢向群鹿走去。韦小宝伸手抚摸一头大鹿,那头鹿转过头来, 舐舐他脸,毫无惊惶之意。韦小宝叫道:「啊哟,这鹿儿跟我大功告成。」双儿格的一笑 ,说道:「你先骑上去吧。」两人纵身上了鹿背,两头鹿才吃惊纵跳,向前疾奔。鹿群始 终是在密林之中奔跑。韦小宝知道骑鹿不难,骑了两个多时辰,便和双儿跳下地下,放了 鹿群自去。两人认定方向,只须是向北而行,总是和洪教主越离越远。如此在密林中骑鹿 而行,过了十余日。有时遇不上鹿群,便缓缓步行,肚饿了便吃烤鹿肉。两人全身原来的 衣衫,早在林中给荆棘勾得破烂不堪,都已换上了双儿新做的鹿皮衣帽,连鞋子也是鹿皮 做的。这一日出了大树林,忽听得水声轰隆,走了一会,便到了一条大江之畔,只见江中 水势汹涌,流得甚急。两人在密林中躭了十几日,陡然见到这条大江,不禁胸襟为之一爽 。沿江向北走了几个时辰,忽然见到三名身穿兽皮的汉子,手持锄头铁叉,看模样似是猎 人。韦小宝好久不见生人了,一见之下,心中大喜,忙迎上前去,说道:「这位大哥,你 们到那裏去啊?」 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道:「我们上牡丹江赶集去,你们又去那裏?」他说话的口音甚是怪异 ,韦小宝道:「啊哟,牡丹江是向那边去吗?我们走错了,跟着三位大哥去,那是再好不过 。」当下和三人并排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撩他们说话。原来三人是通古斯人,以打猎挖 参为生,常到牡丹江赶集,跟汉人做生意,所以会说一些汉话。 到得牡丹江,却是好大一个市集。韦小宝一摸身边,幸好有几两银子,当下便去一家酒铺 ,邀了三个通古斯人喝酒。正饮之间,忽听得桌隣上有人说道:「你这条棒槌儿,当然也 是好得很了,不过前年我在呼玛尔窝集山挖到的那条,起码比你这条还老上五十年………」韦 小宝和双儿一听到「呼玛尔窝集山」的名字,心中都是一凛,对望了一眼,齐向说话之人 瞧去,只见是两个老汉,手中正在把玩一条人参。 韦小宝从身边取出一锭银子,交给酒店的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一大盘熟牛肉,打两 斤白酒,送去隣桌。两名老参客大为奇怪,不知这小猎人何以如此好客,当下连声称谢。 韦小宝过去敬了几杯酒,以他口才,三言两语之间便打听到了呼玛尔窝集山的所在,原来 此去向北,尚有数千里之遥。韦小宝把双儿叫了过去,要她说了些地图上其余的山川名字 。两名老参客一一指点,方位远近,果与地图上所载丝毫不错。 酒醉饭饱之後,与通古斯人及参客别过,韦小宝寻思:「那鹿鼎山原来离此地还有数千里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就去将宝贝掘了来。」其实掘不掘宝,他倒并不怎么在乎,内 心深处,实在是害怕跟洪教主、高尊者一夥人遇上。洪教主等人在南,若是再往北数千里 ,洪教主是无论如何找不到自己了,又想:「我跟双儿在荒山野岭裏等他十年八年,这洪 教主非死不可,难道他真的还能寿与他妈的天齐?」 他身边带的银票不少,当下雇了大车,与双儿一路向北。他生怕给洪教主追上,仍是穿了 鹿皮衣帽,用煤灰涂黑了脸,就算追上了,也盼望他认不出来。大车之中,跟双儿谈谈说 说,偶尔「大功告成」,倒也其乐融融。 坐了二十余日大车後,越是向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积,大车已不能通行。两人改乘 马匹,到得後来,连马也不能去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韦小宝寻宝为名,避 难是实,眼见穷山恶水,四野无人,心中越觉平安,双儿记心甚好,依循地图上所绘方位 ,慢慢向北寻去,遇到猎人参客,便打听地名,与图上所载印证。 地图上有八个颜色小圈,那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当两条大江合流之处,这一日算来相距 已经不远。两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携手而行,突然之间,东北角上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火 器射击之声。韦小宝惊道:「啊哟不好,洪教主追来了。」忙拉着双儿,躲入了树後的长 草丛中,接着听得十余人呼喝号叫,奔将过来,跟着又有马蹄声音。 韦小宝所害怕寸只是洪教主追来,将他擒住,抽筋剥皮,这时听声音似与洪教主无关,稍 稍放心,从草丛中向外望去,只见十余个通古斯猎人狂呼急奔。忽听得砰砰砰之声不绝, 数名猎人摔倒在地,滚了几滚,便即死去,身上渗出鲜血。韦小宝握住双儿的手,心想: 「这是外国鬼子的火枪啊。」马蹄声响,七八骑马冲将过来,马上所乘果然都是黄须碧眼 的外国官兵,一个个身材魁梧,神情凶恶,手中有的提着弯刀,有的拿了火枪,举刀乱砍 ,片刻之间,便将余下的通古斯猎人尽数砍。这些外国兵哈哈大笑,跳下马来,搜检猎人 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几张貂皮,六七只银狐,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阵,上马而去。 韦小宝和双儿只吓得面如上色,耳听得马蹄声远去,这才慢慢从草丛中出来,看众猎人时 ,已没一个活口。两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恐惧之极的神色,韦小宝低 声道:「这些外国鬼子是强盗。」双儿道:「比强盗还要凶狠,抢了人家东西,还杀人。 」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说道:「怎么会有外国强盗?难道吴三桂已经造反了吗?」 他知吴三桂和罗刹国有约,云南一发兵,罗刹国就从北进攻,此刻突然见到许多外国兵, 莫非数十日来不闻外事,吴三桂已经动手了?想到吴三桂手下兵马众多,不禁为小皇帝担忧 ,望着地下的一具具尸体,心中只是发愁。 双儿叹了口气,说道:「这些猎人真是可怜,他们家裏的父母妻子,这时候正在等他们回 去呢。」韦小宝唔了一声,突然说道:「我要见小皇帝去。」双儿大为奇怪,道:「见小 皇帝?」韦小宝道:「不错。吴三桂起兵造反,小皇帝一定有许多话要跟我商量,就算我想 不出甚麽主意,说话跟他解解闷也是好的。咱们就赶回北京去。」双儿道:「鹿鼎山不去 了?」韦小宝道:「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 要知他虽然贪财,但积下的金银财宝已经说甚麽也花不完,一想到那鹿鼎山与小皇帝的龙 脉有关,实在不想去真的发掘,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小皇帝的性命。他找出八部四十 二章经中的碎纸,将之拚凑成图,查知图上山川的名字,一直很是热心,但真的来到鹿鼎 山,心中忽然隐隐的害怕起来,只吩找个甚么藉口,离开越远越好。其实若说全是为了顾 全对康熙的义气,却也未必,只是「鹿鼎山掘宝」这件事实在太大,他身边只有双儿一人 ,事到临头,不免胆怯,倘若带着数千名骁骑营官兵,说不定已经叫:「他奶奶的,兵发 鹿鼎山去者!」 双儿没甚麽主意,自然唯命是从。韦小宝道:「咱们赶回北京,可别跟外国强盗撞上了, 还是沿着江边走,瞧有没有船。」当下穿出树林,折向东行。走到下午,已到了大江之畔 ,远远望见有座城寨。韦小宝大喜,心想:「到了城中,雇船也好,乘马也好,有钱就行 。」当下快步走去。 行出数里,又见到一条大江,自西北婉蜒而来,与这条波涛汹涌的大江会合。双儿忽道: 「相公,这便是阿穆尔河跟黑龙江了,那………那………那裏便是鹿鼎山啊。」说着伸手指着那 座城寨。 韦小宝道:「你没记错么?这可巧得很了。」 双儿道:「地图上的的确确是这样画的,不过图上只是八个颜色圈儿,却没说有座城寨。 」韦小宝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怪得紧。我看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咱们还是别 去。」双儿道:「甚麽不大靠得住?」韦小宝道:「你瞧瞧,城头上有朶妖云,看来城中有 个大大的妖怪。」双儿吓了一跳,忙道:「啊哟!我是最怕妖怪的了,相公,咱们快走。 」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数十骑马沿着大江,自南而来。四周都是平原,无处可以躲 藏,韦小宝一拉双儿,两人从江岸滚了下去,缩在水边的大石之後。过不多时。便见一队 马队疾驰而过,马上乘者都是外国官兵。韦小宝伸了伸舌头,眼望着这除外国兵走进城寨 去了,说道:「可不是吗?我说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错,原来这不是妖云,是外国 番云。」 双儿道:「咱们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那知道这座山却教外国强盗占了。」韦小宝「啊哟 」一声,跳起身来,叫道:「糟糕,糟糕!」双儿见他脸色大变,忙问:「怎么样?」韦小 宝道:「外国强盗一定知道了地图中的秘密,否则怎么会找到这裏?这批宝藏和龙脉可都不 保了。」 双儿从没听他说过宝藏和龙脉之事,但那幅地图砌得如此艰难,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关 重大,眼见他眉头深皱,劝道:「相公,既然给外国兵先找到了,那也已没法子啦。这些 外国强盗有火器,凶恶得紧,咱们两个斗不过的。」韦小宝叹了口气,道:「这可奇怪了 ,咱们的地图拚成之後,过不了几天就烧了,怎会泄漏了机密?这个………啊哟,笨蛋,笨蛋 ………」说着伸手连打自己脑袋。 双儿拉住他手,柔声道:「相公,你怎么啦 ?」韦小道:「凑成了那幅地图之後,我怕有 人来偷看,命陆高轩与矮尊者两个保护你,定是这两个家伙暗中偷看了。」双儿「啊」的 一声,道:「这就对了,我睡着之後,他们一定偷看过了。」韦小宝笑道:「你这样美貌 的小丫头,睡着之後,这两个老色鬼一定偷看过了。」双儿呸的一些,笑道:「我说他们 偷看地图。」 韦小宝嘻嘻一笑,心下却在盘算:「陆矮二人偷看了地图,前来报告洪教主,洪教主却为 甚麽去跟罗刹鬼子说?他知道这是宝藏的所在,为甚麽不独吞?这中间定有古怪。这些外国 强盗是否已掘了宝藏,破了小皇帝的龙脉,那非得查个明明白白不可。」但想到适才外国 兵在树林中杀人的凶残模样,不由得打个寒噤,沉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一番,就是 太过危险,要想个甚么法儿才好。」双儿道:「咱们等到天黑才去,不易给鬼子发觉。」 韦小宝点头称是。 两人吃了些鹿肉乾,便躺在江岸边休息,专到二更时分,悄悄走向城寨。四下裏寂静无声 ,这一晚月色甚好,望见那城寨是用大木材建成,方圆着实不小,决非一朝一夕之功。韦 小宝心想:「这城寨早就建在这裏了,不会是罗刹人得了洪教主的通知之後,再到这裏来 建城。」眼见自己和双儿的影子映在地下,不禁栗栗危惧,暗想城头若有罗刹兵守着,几 枪打来,韦小宝变成韦死宝了。当下扯了扯双儿的手,伏低身子,察看动静。只见城寨东 南角上有一座小木屋,窗子中透出火光,看来是守兵所住。韦小宝在双儿耳边低声道:「 咱们过去先将守兵杀了。」双儿点点头,两人慢慢的向那木屋爬去。 刚到窗外,忽听得屋内传出几下女子的笑声,笑得甚得淫荡。韦小宝和双儿对望一眼,均 感奇怪:「怎么这裏有女人?」韦小宝伸眼到窗缝上去张望,但当地天寒风大,窗缝塞得密 密的,甚麽都瞧不见,屋内却不断传出人声,一男一女,又说又笑,叽哩咕噜的自然一句 也不懂。韦小宝知道这双男女在不干好事,心中一动,伸臂将双儿搂在怀裏,双儿听到屋 内的声音,似懂非懂,隐隐知道不妥,给韦小宝搂住後,生怕给屋内之人发觉,不敢稍动 。 韦小宝得其所哉,左臂更搂得紧了些,右手轻轻抚摸她的脸蛋。双儿身子一软,靠在韦小 宝的怀裏,那知地下结满了冰,韦小宝左足一滑,站立不定,砰的一响,脑袋重重撞在木 窗之上,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第一○三回罗刹公主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屋内声音顿歇,过了一会,一个男子声音暍问起来。韦小宝和双儿伏在地下,一时不知如 何是好,只听得门闩拔下,木门推开,一人手提灯笼,向门外照看。韦小宝一跃而起,右 手一伸,一匕首戳入了他胸膛。 那人哼也没哼一声,便即软软的瘫了下去。双儿抢先入屋,一瞥之下,只见房中空荡荡地 不见有人,奇道:「咦,那女人呢?」韦小宝跟着进来,见房中有一张炕,一张木桌,一只 木箱,桌上点了一枝熊脂蜡烛,那女人却已不知去向,说道:「快找,别让她去报讯。」 眼见这房中除了大门之外,别无出路,他将死人拉了进来,关上大门。见那死人是个外国 兵士,下身赤裸,没穿裤子。 韦小宝抬头向梁上一望,不见有何异状,说道:「一定是在这裏。」抢到箱边,揭开箱盖 ,跟着身子向旁一闪,以防那女人在箱裏开枪。过了一会,不见动静。双儿道:「箱子裏 也没有,这可真奇了。」韦小宝走近一看,见箱中放满了貂皮,伸手掏了一掏,下面也都 是皮毛。忽然间鼻中闻到一阵浓香,显是女子的脂粉香气,韦小宝道:「这裏有点儿靠不 住。」将貂皮狐皮抓了出来,抛在地下,箱子底下赫然是一个大洞,喜道:「在这裏了! 」 双儿道:「原来这裏有地道。」韦小宝道:「赶快得截住那女子。她一去报信,大队外国 强盗涌来,可乖乖不得了。」迅速脱下身上臃肿的毛皮,手持匕首,便从洞中钻了进去。 他对外国兵是很怕的,但外国女人却不放在心上。那地道斜而向下,只能爬行,他身子瘦 小灵活,地底爬行特别迅捷,只爬出十余丈,便听得前面有声。他手足加劲,爬得更加快 了,用力抓了一把,碰到一条光溜溜的小腿。那女子一声低叫,忙向前逃去。 韦小宝大喜,心想:「我若是一刀刺死了你,不算英雄好汉。外国男鬼见得多了,外国女 鬼是甚麽模样,倒要好好的瞧上一瞧。」将匕首插回刀鞘,冲前丈余,两手抓住了那女子 的右腿。地道之中那女子不能转身,拚命向前爬行,这女子力气着实不小,韦小宝竟是拉 她不住,反而给她拖得向前移了丈许。韦小宝双足撑开,抵住了地道两边土壁,才不再给 她拉前。突然之间,那女子用力上挣,韦小宝手上一滑,竟然给她挣脱。那女子迅即向前 ,韦小宝扑了上去,一把抱住,突然头顶空了,却是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所在。那女子一 声低笑,转过头来,向他一吻,黑暗之中,却吻在他的鼻子上。 韦小宝只觉满鼻子都是浓香,怀中抱着的那女子全身光溜溜地。竟是一丝不挂,又觉那女 子反手过来,抱住了自己。他心中一阵迷迷糊糊,只听得双儿低声道:「相公,怎么了?」 韦小宝唔唔几声,待要答话,怀中那女子伸嘴吻住了他嘴巴,登时说不出话来。便在这时 ,忽听得头顶有人说道:「我们得知总督来到雅克萨,所以赶来相会。」 这句话钻入耳中,宛似一桶冰水当头淋将下来,说话之人,竟然便是神龙教的洪教主。 怎么洪教主会在头顶?自己怀中抱着的这个罗刹女子,怎么又对我如此亲热?他生平所逢的 奇事着实不少,但今晚在这地道中的遭遇,当真是从所未有,匪夷所思。怀中虽然抱的是 温香软玉,心中所想的却是洪教主要抽筋剥皮。他胆战心惊之下,急忙放开了怀中女子, 便欲转身逃走,那知这女子却紧紧搂住了他,不肯松手。韦小实大急,在耳边说道:「叽 哩咕噜,唏哩花拉,胡裏胡涂。」心想我这几句杜撰罗刹话,只盼她听得懂。 那女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甚麽唏哩花拉,胡裏胡涂,嘻嘻,你胡说八道。」说着伸手 过来,在他顋帮子上重重扭了一把。韦小宝低声道:「啊哟,原来你不是罗刹女子。」便 在这时,听得头顶一个男人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串外国话。他声音一停,另一个人说道:「 总督大人说,神龙教教主大驾光临,他欢迎得很,没有远远过来迎接,很是失礼,请教主 原谅。总督大人祝贺洪教主长命百岁,多福多寿,事事如意,盼望跟洪教主做好朋友,同 心协力,共图大事。」 韦小宝心道:「这传话的人不会说话,把『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传成了长命百岁,多福 多寿。」只听洪教主道:「敝人祝贺罗刹国皇上万寿无疆,祝贺总督大人福寿康宁,指日 高升。敝人谒诚谒力,和罗刹国同心协力,共图大事。从此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永远不 会背盟。」 那传话的人说了,罗刹国总督跟着又叽哩咕噜的说之不休。韦小宝在那女子身边低声问道 :「你是谁?为甚麽不穿衣服?」那女子低声笑道:「你是谁?为甚麽,穿衣服?」说着便来 解韦小宝的内衣。韦小宝在这当口,那有心情干这风流快活勾当?忙道:「这里危险得很, 咱们快出去。」那女子低声道:「不动,不动!动了,就听见了。」她说的虽是中国话,但 语气生硬,听来十分蹩扭。 韦小宝当下不敢稍动,耳听得洪教主和那罗刹国总督商议,如何吴三桂在云南一起兵,双 方就夹攻满清,所定的方略果然和那罕帖摩听说全然一样。说到後来,洪教主又献一计, 说道罗刹国若从辽东进攻,路程既远,沿途清兵防守又严,不如从海道在天津登陆,以火 器大炮直攻北京,那么便可比吴三桂先取北京。那总督大喜,连称妙计,说洪教主如此忠 心,将来一定划中国几省,立他为王。洪教主没口子的称谢。韦小宝听得又惊又怒,心想 :「这家伙也是大汉奸,跟吴三桂没甚麽分别。他这计策倒是毒辣得很,我又得去禀告小 皇帝,在天津海口多装大炮,罗刹国的兵船来攻,就砰嘭、砰嘭,轰他妈的。」 只听洪教主说道:「总督大人远道来到中国,我们没甚么好东西孝敬,这里是大东珠一百 颗,貂皮一百张,人参一百斤,送给总督大人,另外还有贡品,呈给罗刹国皇上。」韦小 宝听到这裏,心道:「这老狗居然带了这许多礼物,倒也神通广大。」突然觉得脸上一热 ,那女子又将一边脸颊贴了过来,跟着又觉她伸手来自己身上摸索。韦小宝道:「你摸我 ,我也不客气了。」那女子突然格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笑声颇为不轻,洪教主登时 听见了,但他想总督大人房中藏了个女子,事属寻常,当下诈作没有听见,说了几句客套 话,说道明天再行详谈,便告辞了出去。 韦小宝突然听得头顶拍的一声,眼前耀眼生光,原来自己和那女子搂抱着缩在一只大木箱 中,箱盖刚给人掀开。那女子嘻嘻娇笑,跳出木箱,取过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对韦小宝笑 道:「出来,出来!」韦小宝慢慢从木箱中跨了出来,那女子笑道:「还有一个!」双儿 本想躲在箱中,韦小宝若是遇险,便可设法相救,听她这么说,也只得跃出。只见一个身 材魁梧的外国军官手按佩剑,站在箱旁。 只见那女子一头黄金也似的头发,直披到肩头,一双眼珠碧绿,骨溜溜地转动,皮色雪白 ,容貌甚是美丽,只是一个鼻子却长得未免太高了一点,身材也高,站在当地,比韦小宝 几乎高了一个头,约摸二十来岁年纪。她笑吟吟的瞧着韦小宝,说道:「你,小孩子,风 流,坏蛋,嘻嘻。」 那总督沉着脸,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会话,那女子也是叽哩咕噜的一套。那总督神态很是恭 敬,鞠了几个躬。那女子又说起话来,一会手指韦小宝,那总督打开门,又将那中国人传 译叫了进来,一男一女不住口的说话。韦小宝看那屋子之中,陈设了不少毛皮,榻上放了 奸几件金光闪闪的女子衣服。看那女子露出雪白的一半酥胸,两条小腿,肤光晶莹,心想 :「刚才把这女人抱在怀裏,怎地没摸一摸她?我可给洪教主吓胡涂了。」 忽听那传译说道:「公主跟总督问你,你是甚麽人?」韦小宝奇道:「她是公主吗?」那传 译者道:「这位是罗刹国皇帝的御姊,苏菲亚公主殿下,这位是高里津总督阁下,快快跪 下行礼。」韦小宝心想:「公主殿下,那有这般乱七八糟的?」但随即想到,康熙御妹建宁 公主的乱七八糟,实在不在这位罗刹公主之下,看来这公主是真货了,於是笑嘻嘻的请了 个安,说道:「公主殿下,你好,你真美貌之极,奸像是天上仙女下凡。我们中国,从来 没有你这样的美女。」 苏非亚会说一些最粗浅的中国话,一听韦小宝,知是称赞自己美丽,登时心花怒放,说道 :「小孩子,很好,有赏。」走到桌边,拉着抽屉,取了十几枚金币,放在韦小宝手裏。 韦小宝道:「多谢。」伸手接过,烛光之下,见到公主五根手指真如玉葱一般,忍不住伸 手抓住,放在嘴边吻了一吻。那传译大惊,喝道:「不得无礼。」那知这吻手之礼,在西 洋外国甚是通行,原是对高贵妇女十分尊敬的表示,韦小宝误打误撞,竟然行得对了。只 不过吻手礼吻的是女子手背,他却捉住了苏葬亚公主的手掌,乱吮手指,显得颇为急色。 苏菲亚格格娇笑,竟不放手抽回。 苏非亚笑道:「小孩子,干甚麽的?」韦小宝道:「小孩子,打猎的。」突然之间,门外 一人朗声说道:「这小孩子是中国皇帝手下的大臣,不可给他瞒过了。」正是洪教主的声 音。 韦小宝一听之下,只吓得魂飞天外,一扯双儿的衣袖,便即向门外冲出。一推开门,只见 洪教主双手张开,拦在门口。双儿跳起身来,迎面一拳。洪教主左手一格,右手一指巳点 在她腰裏,双儿嗯的一声,摔在地下。韦小宝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仙福永享,寿与 天齐。夫人呢,她也来了吗?」洪教主不答,一手抓住了他後领,提进房来,说道:「启禀 公主殿下,总督大人,这人叫做韦小宝,是中国皇帝最亲信的大臣,是皇帝的侍卫总管、 亲兵都统、钦差大臣,封的是一等子爵。」那传译将这句话译了。 苏菲亚公主和总督脸上都现出不信的神色,苏菲亚笑道:「小孩子,不是大臣。大臣,假 的。」洪教主道:「敝人有证据。」回头吩咐道:「把这小子的衣服取来。」只见陆高轩 提了一个包袱进来,一打开,赫然是韦小宝的衣帽服饰。 韦小宝大为惊奇,心想:「这些衣服怎地都到了他手裏?洪教主倒真神通广大。」洪教主吩 咐陆高轩:「给他穿上了。」陆高轩答应了,抖开衣服,便给韦小宝穿上。这些衣衫在树 林中都已给荆刺扯破了,但穿在身上,显然仍是十分合身,戴上帽子和花翎,果然是清廷 的一个大官。韦小宝笑嘻嘻约道:「洪教主,你本事不小,我沿路丢掉衣衫,你就沿路的 拾。」洪教主又吩咐陆高轩:「搜搜他身上,一定有中国皇帝的密旨甚麽的。」 韦小宝道:「不用你搜,我一起拿出来便是。」从怀裏掏出一大叠银票,一共有十多万银 子。那总督在辽东已久,识得银票,一瞧之下,大为惊奇,对公主说:「这小孩子果然有 些来历,身边带了这许许多多银子。」洪教主道:「这小鬼狡狯得很,搜他的身。」陆高 轩和矮尊者将韦小宝身边所有物事尽数搜了出来,果然有一道康熙亲笔所写的密谕,着令 「钦差大臣、一等一子爵、钦赐巴图鲁勇号、赐穿黄马褂、骁骑营正白旗满洲都统、兼御 前侍卫副总管韦小宝前赴辽东一带公干,沿途文武百官,听候调遣」。这道谕旨上盖了御 宝。那传译朗声读了出来,苏菲亚公主和高里津总督听了,都是啧啧称奇。 洪教主道:「启禀公主,中国皇帝,是个上孩子,他喜欢用小孩子做大官。这个小孩子, 跟中国小皇帝游戏玩耍,会拍马屁,会吹牛皮,小皇帝喜欢他。」苏菲亚不懂「拍马屁、 吹牛皮」是甚么意思,问了传译之後,嘻嘻笑道:「我也喜欢人家拍马屁,吹牛皮。」韦 小宝一听,登时大喜,洪教主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苏非亚又问:「中国小皇帝,几岁?」韦小宝道:「中国大皇帝,十八岁。」苏菲亚笑道: 「罗刹大沙皇,是我弟弟,也是年轻,二十岁,不是老头子。」韦小宝一怔:「甚麽头老 乎?啊,她说错了,把老头子说成了头老子。」便指指她,说道:「罗刹美丽公主,不是头 老子,很好。」指指自己,道:「中国大官,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洪教主,道:「 中国坏蛋,头老子,不好!不好!」苏非亚哈哈大笑,弯下腰来。那罗刹国总督是个三十 岁左右的年青人,也大声笑了起来。洪教主却铁青了脸,恨不得一掌便将韦小宝杀了。 苏菲亚问道:「中国小孩子大官,到这裏来,做甚麽?」韦小宝道:「中国皇帝听说罗刹国 的大人来到了辽东,派我来瞧谯。皇上知道罗刹国皇帝也是少年,知道罗刹国公主是仙女 下凡,派小人前来送礼,送给公主和总督大人大东珠两百颗,人参两百斤。不料路上遇到 这个大强盗,把礼物抢了去………」 他话没说完,洪教主已怒不可遏,提起右掌,便向韦小宝头顶劈将下来。韦小宝口中述说 之时,全神贯注的瞧着洪教主动静,一见他提起手掌,当即使开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 轻功,一溜便溜到了苏菲亚公主身後。只听得豁喇一声大响,一张木椅给洪教主的掌打击 得倒塌下来。高里津吃了一惊,拔出短铣,将铣口指住洪教主,喝令不得乱动。刚才韦小 宝那番话说得太长,公主听不懂,命传译传话,听完之後向洪教主笑道:「你的礼物,抢 他的,自己留了一半,不好!」洪教主急道:「不是。这小子最会胡说,公主千万不可信 他的。」 韦小宝先前隔着箱子,听到洪教主送了不少珍贵的礼物给总督,於是拿来加上一倍,说成 是皇帝送的。洪教主一听之下,自是愤怒若狂。高里津以短枪指着自己,虽然西洋火器厉 害,但以他武功,也自不惧,只是正当图谋大事之际,要倚仗罗刹国大力支撑,可不能因 一时之忿,得罪了总督,当下慢慢退到门边,并不反抗。 高里津收起了短铣,说了几句话。传译说道:「总督大人请洪教主不必气恼,他知道这小 孩子胡说。苏非亚公主秘密来到东方,中国皇帝决不会知道。中国皇帝也决不会送礼给罗 刹国总督。」洪教主怒气顿息,微笑道:「总督大人英明,见事明白,果然不会受这小子 蒙骗。」高里津当下问起韦小宝的来历。洪教主便将他如何杀了大臣鳌拜,如何送御妹建 宁公主到云南去完婚,如何吹牛拍马,作恶多端,以致深得康熙宠幸等情加油添酱的说了 ,最後说道:「这小子是小皇帝的左右手,咱们杀了这小子,小皇帝一定大大不快活。咱 们起兵干事,成功起来也快得多。」他一面说,传译不停的将他一番话译成了罗刹语。苏 菲亚公主笑吟吟的瞧着韦小宝,心想:「瞧不出你这小鬼头儿,原来还有这许多古怪。」 高里津沉吟半晌。道:「中国皇帝很喜欢这小孩子」洪教主道:「不错。否则他小小年纪 ,怎会做这样的大官?」高里津道:「这小孩不能杀,送信给中国皇帝,叫他拿大批金银珠 宝,来换他回来。」苏菲亚大喜,在他左颊上轻轻一吻,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那传译不 译出来,想来自是赞他聪明。韦小宝心下暗喜:「只要不杀我就好,要小皇帝拿些金银珠 宝来赎,那可容易得很。」洪教主神色很不愉快,却也无可奈何。 韦小宝将一叠银票分成了三叠,最厚的一叠送给了苏菲亚公主,另一叠送给高里津,第三 叠最薄,他又从中抽了一张一百两的出来,送给那传译,其余的揣入了自己怀中。 苏菲亚、高里津、和那传译都很喜欢。苏菲亚要那传译数过,一共是多少银两,命他设法 派人去关内兑换银子。一数之下,竟是十万两有零,无意之间发了这一笔大财,不由得心 花怒放,抱住韦小宝,在他两边面颊上连连亲吻,说道:「银子够多啦,放了这孩子回去 罢!」 韦小宝一想不对,此刻放了自己,非给洪教主杀死不可,忙道:「这样美丽的公主,我从 来没有见过,想多看几天。」苏菲亚格格娇笑,说道:「我们,明天,间莫斯科去了。」 韦小宝那知莫斯科在甚么地方,说道:「美丽公主,去莫斯科,小孩子大官,也去莫斯科 。美丽公主,去天上月亮,小孩子大官,也去天上月亮。」苏菲亚见他说话伶俐,讨人欢 喜,点头道:「好,我带你去莫斯科。」 高里津眉头微皱,待要阻止,转念一想:「这小孩子大官身边随随便便就带着十几万两银 子,若是要中国皇帝来赎,一百万两银子一定肯出的。」他生性贪财,心想不能就这么轻 易的放了他,说道:「很好,我们带你去莫斯科。」向洪教主挥了挥手。洪教主只得告辞 ,出门时向韦小宝怒目而视。韦小宝向他伸伸舌头,扮个鬼脸,说道:「洪教主仙福永享 ,寿与天齐。」洪教主怒极,带了陆高轩等人,迳自去了。 原来罗刹国的皇帝,称为沙皇,今年二十岁,名叫西奥图三世,苏菲亚是他的姊姊。这位 西奥图三世脑筋倒是十分明白,只是生有残疾,行动不便,国家大事,经常在卧榻之上处 决,国境极大,自是治理为难。国中精锐的军队一是哥萨克骑兵,一是罗刹的火枪营。西 奥图三世的国土从西至东广延数万里,人种复杂,全仗哥萨克骑兵东征西战,那火枪营则 是拱卫京师的皇帝亲兵。 苏菲亚自幼生性放纵。罗刹人风俗,与中华礼义之邦大异,男女之防,向来随便。苏菲亚 又生得美貌,朝中王公将军颇多是她的情人。这个高里津总督英俊倜傥,很得公主的欢心 ,他奉派来到东方,在尼布楚、雅克萨两地筑城,企图进窥中国的蒙古、辽东等地。公主 思念情人,竟然万里迢迢的从莫斯科追了来。 不过苏菲亚生性好动,虽然喜欢高里津,却做梦也没想过甚麽从一而终的事。这日在高里 津卧房之中发现了一个地道,好奇心起,下去探察。原来这城内地道通到雅克萨城外,与 哨岗联络,本是总督生怕城中有变,以备逃脱之用。苏菲亚一见到那个守兵,出言挑逗, 便跟他胡天胡帝起来。不料那守兵为韦小宝所杀,罗刹公主无意中遇到了一个中国小孩大 官。她听韦小宝说要跟自己上莫斯科去,觉得倒也有趣,便带了他和双儿同行。一路西行 ,苏菲亚有一队二百名的哥萨克兵卫护,有时乘马,有时坐驯鹿所拉的鹿撬,在无边无际 的大雪原中日日向西。 如此行得二十余日,眼见离雅克萨城已有千余里,洪教主也不会追来,韦小宝一问去莫斯 科的路程竟然尚有四个多月,不由得大吃一惊,说道:「那不是到了天边吗?再走四个多月 ,中国小孩子变成外国老头子。」苏菲亚笑道:「那你待怎样?想同北京去吗?你看厌我了? 」韦小宝道:「美丽公主就是看一千年、一万年,也看不厌的。不过去得这样远,我心裏 又害怕起来了。」 苏菲亚这二十几日中跟他说话解闷,多学会了许多中国话。韦小宝聪明伶俐,也学了不少 罗刹话。两人旅途寂寥,一个本非贞女,一个也不是君子,一个既不会守身如玉,另一个 也不肯坐怀不乱,自不免结下些露水姻缘。这时苏菲亚听说他要回去北京,不由得有些恋 恋不舍,说道:「我不许你走。你送我到莫斯科,陪我一年,然後我让你回来。」韦小宝 心中暗暗叫苦,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知这位公主性格刚毅,徜若不听她话,硬是要走 ,她多半会命哥萨克兵杀了自己,当下满脸笑容,连称十分欢喜。到得傍晚,悄悄去和双 儿商量,是否有脱身的机会。双儿道:「相公要怎样办,我听你吩咐便是。」韦小宝眼望 茫茫雪原,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知道两人若是逃走,如不带足粮食牲口,就算苏菲亚不 派人来追,在这大雪原山也非冻死饿死不可。以前在辽东的树林雪地之中虽然荒僻寒冷, 还可打猎寻食,这时却连天上飞的雀鸟也见不到一只,有时整整行走一日,雪地中见不到 一只野兽的足迹。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随伴苏菲亚西去。初时还记挂小皇帝怎样了,吴三 桂有没有造反,阿珂那美貌小妞不知是不是在昆明,洪教主和方怡又不知在那裏,在大雪 原中又行得一个多月,连这些念头也不想了。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脑子也结成了冰,好在韦小宝生性快活,无忧无虑,有时和苏菲 亚说些不三不西的罗刹笑话,有时对双儿胡诌些信口开河的故事,却也颇不寂寞。过了四 个多月,终於到了莫斯科城外。那时已是四月天时,气候渐渐和暖,冰雪也消融了。 但见那莫斯科城城墙虽是坚厚巨大,却建造得十分粗糙,远望城中房屋,也是污秽简陋, 别说不能跟北京、扬州这些大城相比,就是中土的中小城市,也此它精致得多。只是几座 圆顶尖塔的大教堂,倒还起得宏伟。韦小宝一见之下,心中登时瞧不起罗刹国:「甚么罗 刹国,有甚麽了不起?拿到我们中国来,这种地方是养牛养猪的。亏这公主一路上还大吹莫 斯科的繁华呢。」 早在离莫斯科数十里时,公主的卫队早巳进城禀报,只听得号角声响,城中有两队火枪兵 骑马出来。苏非亚喜道:「沙皇兄弟派兵迎接我来了。」两队兵驰到近处,苏菲亚吃了一 惊,只见众官兵头上都插了黑色羽毛,火枪上悬了一条条黑布,那是国有大丧的标记,忙 纵马上前,高声问道:「发生了甚么事?」一名队长翻身下来,上前屈一膝下跪,说道:「 启禀公主,皇上蒙上帝召唤,已离开了国家人民,上天堂去了。」苏菲亚心中悲痛,当即 流下泪来,问道:「那是甚麽时候时事?」那队长道:「公主若是早到四天,就可跟皇上袂 别了。」苏菲亚虽然早知这位沙皇兄弟身子衰弱,命不长久,但乍闻凶耗,也是不胜伤感 ,伏在马鞍上便大哭起来。 韦小宝见公主忽然大哭,不明原因,一问传译,才知是罗刹国皇死了,不由得心头一喜, 寻思:「罗刹国皇帝仙福不享,国裏总要乱一阵子,要派兵去打中国,就没这么容易。」 苏菲亚等一行当下随着那队长进城,便要进宫。那队长道:「皇太后吩咐,讲公主到城外 猎宫休息。」苏菲亚又惊又怒,喝道:「甚麽皇太后?那个皇太后管得着我?」那队长左手 一挥,火枪手提起火枪,对住了随从公主的卫队,缴下了他们的刀枪,吩咐众卫士下马。 公主怒道:「你们想造反吗?」那队长道:「皇太后怕公主回京之後,不奉新皇的谕旨,所 以命小将把公主扣押起来。」 苏菲亚胀红了脸,道:「新皇?新皇是谁?」那队长道:「新沙皇是彼得一世陛下。」苏菲 亚仰天大笑,说道:「彼得?彼得是个十岁小孩子,他会做甚麽沙皇?你说时甚麽皇太后, 就是娜达丽亚了?」 那队长道:「正是。」 原来苏菲亚的父亲阿莱克修斯·米海洛维支沙皇娶过两位皇后。第一位皇后子女甚多,前皇 西奥图三世和苏菲亚公主都是为她所出。第二位皇后娜达丽亚年轻得多,只生了一个儿子 ,便是彼得。 苏菲亚道:「你领我进宫,我见娜达丽亚评道理去。我弟弟伊凡年纪比彼得大,为甚麽不 立他做沙皇?朝裏的大臣怎样了?大家都不讲理麽 ?」 那队长道:「小将只奉皇太后和沙皇的命令,请公主不要见怪。」说着拉了苏菲亚坐骑的 马缰,便折而向东。 苏菲亚怒不可遏,她一生之中,有谁敢对她这样无礼过,提起马鞭,夹头夹脑的便向那队 长头上抽去。 那队长微微一笑,闪身避开,翻身上了马背,带领队伍,拥着公主向城外而去。韦小宝和 双儿也都一起给送入了城外猎宫。火枪队在宫外布防守卫,谁也不许出来。苏菲亚公主大 怒若狂,将寝室中的家具物件尽数砸得稀烂。猎宫中时厨子按时送来饮食,也都给苏菲亚 劈面摔去。 笫一○四回献计造反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如此过得数日,眼见猎宫外的守御丝毫不见松懈,苏菲亚把队长叫来,问他要把自己关到 甚麽时候。那队长道:「皇太后吩咐,请公主在这裏休息,等到彼得一世陛下庆祝登基五 十周年,就放公主出去,参加庆典。」苏菲亚大怒,说道:「你说甚麽?彼得庆祝登基五十 周年,岂不是要把我在这裏关五十年?」那队长微笑道:「小将今年已经四十岁了,相信不 能再侍候公主五十年。过得十年二一十年,总有更年青的队长来接替。」 苏菲亚想到要在这裏给关上五十年,心中登时不寒而栗,强笑道:「你过来,队长。我瞧 你可生得英俊得很哪。」她想以美色相诱,让这队长拜倒石榴裙下,胡裏胡涂的放了自己 出去。那队长深深鞠了一躬,反而退後一步,说道:「公主请原谅。皇太后有旨,火枪营 的官兵之中,若是有人碰到了公主的一根手指,立刻就要斩首。杀了队长,副队长升上; 杀了副队长,第一小队的小队长升上。大家想升官,监视得紧紧的。」刚说到这裏,果然 有人推开了房门,正是那副队长在外窥视。原来皇太后素知苏非亚美貌风流,若无这项规 定,只怕关她不住。, 那队长退出后,苏非亚无计可施,只有伏床痛哭、不住的大骂皇太后。 韦小宝在猎宫中给关了多日,眼见公主每日裏只是大发脾气,监守时火枪手也是十分粗暴 无礼,心想鬼子的地方果然鬼裏鬼气,和双儿商量了几次,总觉逃出猎宫不难,要回去中 土,却是难上加难。若是无人指示路径,定会在大草原、大沙漠中迷失。别说要乘车骑马 走上四五个月方回得到北京,只怕走上四五天就昏天黑地、晕头转向了。两人无计可施, 韦小宝只好满口胡柴,博得双儿一笑,聊以遣怀。 这时正在说唐僧带了孙悟空、沙和尚、猪八戒到西天取经。韦小宝道:「我跟你打赌,唐 僧到的西天,一定没莫斯科远,所以哪,我比唐僧还厉害。你若是不信,跟你赌甚麽?」可 是双儿毫无赌性,说道:「相公说此唐僧还厉害,就比唐僧厉害好了,我不跟你赌。我可 没猪八戒厉害。」说着抿嘴一笑。忽听得那边公主房中,又是一阵摔物、擂床、顿足、哭 泣之声。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我去劝劝她,老是哭闹,有甚麽用?」走到公主房中,说道:「公主 ,你别哭,我说个笑话给你听。」苏菲亚俯伏在床,双足向空乱踢,哭道:「我不听,我 不听。我要沙里扎进地狱去,要沙里扎娜达丽雅进地狱去。」韦小宝不懂「沙里扎」是甚 么意思,一问之下,原来是「沙皇的妈妈」,登时大为高兴,说道:「我道沙里扎是甚麽 恶人,原来就是皇太后。我跟你说:中国的沙里扎,叫做老婊子,也是个大大的恶人,後 来我想了个法子,将她赶出皇宫去了。皇帝大为高兴,封我做中国大官。」苏非亚太喜, 翻身坐起,问道:「你用甚麽法子?」 韦小宝心想:「我赶走老婊子,只因她是假太后。你这罗刹老娘子,却是货真价实的沙里 扎,我那法子自然不管用。」说道:「我这法子是串通了小皇帝,对付中国沙里扎。」苏 菲亚皱眉道:「彼得很爱他妈妈的,不会听我的话去反对沙里扎。除非……除非……」她从床 上站起身来,赤了一双脚,在地毡定来走去,咬紧了牙齿思索。 韦小宝道:「我们中国从前有过一个女皇帝的,叫做武则天。这位女皇帝娶了许许多多男 皇后、男妃子,快活得很。公主哪,我瞧你跟她倒差不多,不如自己来做女沙皇,倒也不 错。」苏菲亚心中一动,这件事她可从来没想到过,罗刹国从来没女沙皇,她心中一直认 为女子是不能做沙皇的。中国既有女皇帝,罗刹国为甚麽不能有女沙皇? 她自被囚在猎宫中之後,惊惧愤怒,脑海中不停盘旋的只是如何逃出宫去,就算再到东方 雅克萨,去跟高里津总督在一起,也比给皇太后监禁着好得多,这时忽然听到韦小宝说起 「女沙皇」,眼前斗然出现了一个新天地。她转过身来,双手按住了韦小宝的肩头,在他 左颊上轻轻一吻,眼中登时放出光采,微笑道:「我若是做了女沙皇,就封你为皇后。」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这件事万万使不得。」忙道:「我,中国人,做不得罗刹国男 皇后,你封我一个大官罢。」 苏菲亚道:「你又做皇后,又做大官。」 韦小宝心想:「眼前不知性命是不是能保,却在穷快活,又封我做皇后,又做大官。」苏 菲亚道:「你给想个计策,怎么让我做上女沙皇。」韦小宝皱起眉头,说到军国大事,他 的见识实在平庸得很,和康熙固然天差地远,也还远远及不上陈近南、索额图、吴三桂等 人,说道:「公主,这种事情,我可对付不来了,我即刻回去北京,请问我们的小皇帝, 请他给出个主意,然後我带一批大本事的人来,捉住那个沙里扎罗刹老婊子,又捉住彼得 小沙皇,这就大功告成了。」他说到「大功告成」四字,忍不住搂住苏菲亚,吻了她一下 。 苏菲亚「唔」了一声,说道:「不成,不成!你回去北京,又再来莫斯科,一年也不够, 我,已经死了,上天堂了。」韦小宝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叹了口气,说道:「美丽公主, 上天堂,中国小孩子大官,也跟着上天堂了。」苏菲亚心想:「你这滑头小孩,就会说话 骗人,哄人欢喜。」轻轻将他一推,说道:「中国小孩子,没用,只会拍…拍牛屁,吹马皮 。」 韦小宝听她把「拍马屁、吹牛皮」说成了相反,不由得哈哈大笑,但见她脸有鄙夷之色, 显是瞧不起自己,心中却也暗暗恼怒,寻思:「有甚麽法子,让她去做女沙皇?那武则天女 皇帝不知是怎麽做成的?咱们不妨在罗刹国跟他来个印板,就可惜离北京太远,没法子问小 皇帝。」韦小宝脑子中的学问,一是来自听说书,二是来自看戏,自从做了大官之后,说 书是不大听了,戏却看不少,可偏偏没听过看过武则天怎生做上了女皇帝的故事。 他眼望窗外,怔怔的出神,心中闪过了许多说书和戏文中的故事:「女皇帝不知道,男皇 帝是怎么做成的?朱元璋是打出来的天下,手下有大将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 这是评话,「大明英烈传」中的故事,又想:「李自成带兵打到北京,我师父的爸爸崇祯 皇帝就上吊死了,李自成自己做了皇帝。清兵打走李自成,顺治老皇爷就做上了皇帝。吴 三桂想做皇帝,就得起兵造反。看来不论是谁要做皇帝,都得带了兵大战一场,只杀得沙 尘滚滚,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一想到打仗,心中登时便觉害怕,又想:「我们给关在 这裏,又有甚么兵?打什麽仗了?如果不打仗,做不做得成皇帝呢?」 他对中国历史的知识有限之极,只知道不打仗而做皇帝的,只有康熙小皇帝一人,那是老 皇爷出家而让位给他的。这法子当然不能学样。再想:看过的许多戏文之中,有一出「斩 黄袍」。宋朝太阻皇帝赵匡胤杀了大将郑恩。他妻子起兵为夫报仇。赵匡胤打不过,只好 苦苦哀求,脱下黄袍来一刀斩为两截,算是皇帝替身,好让夫人出气,皇帝大大出丑。有 一出「鹿台恨」,纣王无道,姜太公帮了周武王起兵,逼得纣王在鹿台上烧死。周武王做 了皇帝〔韦小宝自然不知道,那时候还没有皇帝)。曹操这大白脸奸臣是怎么做了皇帝的 呢?有一出戏文「逍遥津」,曹操带兵逼死了汉甚麽帝,自己做了皇帝,他手下大将有甚麽 张辽、许褚,都是很厉害的。(韦小宝记错了,曹操没有做皇帝。)刘备怎麽做皇帝的?不 知道,一定是关公、张飞、赵云给他打出来的。总而言之,要做皇帝,非打不行。就算做 了皇帝,如果打不过人家,这皇帝还是会给人家抢去,就算不抢去,也是出丑倒霉。 说书先生说「水浒传」,「林教头火并王伦」,晁盖要做强盗头子,串通林冲,杀了梁山 泊上原来的大头子王伦。可见就算做强盗头子,也是要打。 苏菲亚咬牙切齿,捏紧了拳头,虚打作势,笑问:「你在干甚么?」韦小宝一怔,从沉思中 醒觉过来,说道:「要做皇帝,一定得打。」苏菲亚呆了一呆,道:「打?跟谁打?」韦小 宝道:「自然跟罗刹老婊子打。」苏菲亚听他说过几次「罗刹老婊子」,不懂「老婊子」 三宇是何意思,正要询问,忽然房门推开,那火枪营队长走进房来,一把抓住韦小宝胸口 ,叽哩咕噜说了一阵子话,将他抓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提起右腿,在他屁股上 重重踢了一脚。 那队长哈哈大笑,第二脚又向他踢去。韦小宝大怒,忽然纵起,一个筋斗翻了过来,已骑 在那队长的头颈之中,正是当日洪夫人所授的救命三招之一。这些招数他并未练熟,若是 用以对付武学高手,差得还远,但这罗刹队长那会中土武功?韦小宝虽然毛手毛脚的一翻一 跃,居然还是得手,双手两根食指压在他双眼的眼皮之上,喝道:「不许动!眼睛,死了 !」他不知罗刹话如何说「不许动,否则挖出你的眼珠子」,只好说「眼睛,死了!」 那队长悟性倒还不低,居然懂得,大惊之下,当即不动。韦小宝右手拉拉他的右耳,叫道 :「走!」便如骑马一样,骑着他走回公壬房中,叫道:「关门!火枪,拿。」苏菲亚又 惊又喜,忙关上了门,从队长身边抽出短枪,抵住他的背心。韦小宝从他肩头跃下,解下 他皮带绑了他双足,再解下他裤带反绑了他双手。那队长的裤带一去,裤子登时落将下来 。 苏菲亚和韦小宝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那队长却胀红了脸,咬牙切齿,愤怒之极。只见房门 轻轻推开,双儿的头探了进来,问道:「相公,没事吗?」韦小宝招招手,待她进来後,又 关上了门。双儿见到那队长狼狈的情状,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苏菲亚问韦小宝道:「捉住队长,什么用?」韦小宝当时捉住这队长,只是出於一时气愤, 并未想到有什么用,听苏菲亚一问,灵机一动,说道:「叫他带兵造反,杀沙里扎,杀沙 皇,你,做女沙皇。」苏菲亚不懂「造反」是甚么意,但「杀沙里扎,杀沙皇,你,做女 沙皇」的话却是听得懂的,一怔之下,随即大喜,向那队长叽哩咕噜的说了起来。 韦小宝听着两人大说罗刹话,不知所云,只见那队长不住摇头,料想他不肯答应,叫道: 「他不答应,杀了。」从靴桶中拔出匕首,在那队长左颊上一刮,嗤的一声响,登时刮下 了一大片胡子。苏菲亚笑道:「好锋利的刀子。」那队长吓得面如土色,心想:「这小外 国人原来把刀子藏在皮靴裏,真是古怪,当时没有搜了他出来。」苏菲亚问他:「到底肯 不肯投降?拥我为女沙皇?」 那队长道:「不是我不肯拥戴公主,我部下决计不会听命令的。莫斯科有二十营火枪队, 我们只有一队,就算造反,也打不过其余的十九营。」苏菲亚一听,此言倒也有理,但要 对韦小宝解释,一时却也说不明白,只得大打手势,说到二十营火枪队时,十根手指不够 用,只好除下鞋子,连十根脚趾也用上了,这才凑足二十营之数。 韦小宝好容易明白了,心想这件事倒是好生为难,坐在椅上,苦苦思索:「这队长不肯造 反,杀了他也是无用。」对苏菲亚道:「队长不肯,咱们叫副队长来造反。」苏菲亚道: 「副队长 ?」韦小宝道:「对,叫副队长来。」苏菲亚把队长推到门边,用火枪指住他后 心,说道:「你叫副队长来,若是警告了他,我立刻就开枪。」那队长无奈,只得大声呼 喝,吩咐副队长进来。 过了一会,副队长推门进来。双儿早巳躲在门後,副队长一进门,双儿伸指在他背心戳了 几下,登时点中了他穴道,动弹不得。双儿喜道:「相公,外国鬼子的穴道倒是一样的, 我就怕鬼子穴道不同。」韦小宝笑道:「外国鬼子一样的有眼睛有鼻子,有手有脚,自然 也有穴道。」从副队长腰间拔出佩刀,对苏菲亚道:「你叫他,杀队长造反,他不肯,就 去叫小队长来杀他。」 苏菲亚心想此计甚妙,对那副队长说道:「我把刀给你,你杀了队长,就做队长,带领火 枪营,听我命令。你不肯杀队长,我去叫小队长来杀了你和队长,由小队长做队长。你杀 不杀?」韦小宝道:「双儿,你解开他身上穴道,腿上的穴道可解不得。」双儿依言解了他 上身穴道,将佩刀交在他手裏。 苏菲亚又问了一句。那队长破口大骂,连声恐吓。那副队长平时和队长素有嫌隙,要他起 兵造反,本是不敢,但听那队长骂得恶毒,又想:「我若不杀你,那第二小队的小队长想 做队长,也必杀你,反而连找也杀了。」当即提起佩刀,擦的一刀,砍了那队长的首级。 这一刀砍下,苏菲亚、韦小宝、双儿三人齐声叫好,不过苏菲亚叫的是罗刹话「赫拉笑! 」韦小宝和双儿自然是叫的中国话了,苏菲亚过去拉住了那副队长的手,连声称赞他英勇 忠义,立即升他为火枪营的队长,说道:「你坐下,咱们详细商量。」那副队长皱起了眉 头,指着韦小宝和双儿道:「这两个外国小孩子,使了魔术,我下身动不了。」苏菲亚忙 对韦小宝道:「请你,魔法,去了!」双儿微微一笑,去解开了那副队长的穴道。 苏菲亚吩咐副队长道:「你去传了三名小队长和副队长进来,要中国小孩使魔法,每个人 手动脚不动。」又跟韦小宝和双儿说了。那副队长应命而去,过不多时,六名正副小队长 排队站在门外,副队长一个个的叫进房去,双儿一个个的点了六人腰间的「志舍穴」和大 腿上的「环跳穴」。 苏菲亚道:「副队长决心拥我为女沙皇,我们要出兵去杀了沙里扎,你们服不服从?」六名 正副小队长眼见队长尸横就地,早知大事不妙,听苏菲亚这麽说,更是心惊肉跳,面面相 觑,谁也不敢开口。韦小宝对苏菲亚道:「你叫大家造反,答应他们升官,发财,做将军 ,有很多很多银子!」苏菲亚一想不错,□副队长道:「你去召集全体火枪手,我来跟他们 说话。」 不久一千余名火枪手巳集合在猎宫的广塲之上,那副队长派了十二名火枪手进来,将点了 穴道的小队长也推到广塲上。苏菲亚站在阶石之上,大声说道:「火枪手们,你们都是罗 刹国的勇士,为国家立过很大的功劳。可是你们的饷银太少了,你们没有美丽的女人,没 有钱花,住的房屋不够漂亮。莫斯科城裏有很多有钱人,他们有好大的屋子,有很多仆人 ,有很多美丽的女人,你们没有。这公平不公平啊?」 ···众火枪手一听,齐声叫道:「不 公平!不公平!」苏菲亚道:「那些有钱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头头猪一样,如果跟你 们比武,打得过你们麽?这些富翁的枪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的刀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 为国家为沙皇立过功劳麽?」她问一句,众火枪手就大声回答:「年特!」韦小宝只听众人 一声「年特」又是一声「年特」,他知道在罗刹话中,这是「不」的意思,只是不懂苏菲 亚的话,还道公主劝火枪手造反,大家不肯听从。 苏菲亚又道:「你们都应当做将军,做富翁!你们个个应当升官发财。」众火枪手大声欢 呼。有的说道:「苏菲亚公主,你有甚麽法子让我们升官发财?」苏菲亚道:「你们想不想 做将军 ?」众火枪手叫道:「要做啊。」苏菲亚道:「你们想不想有很多很多钱?」众火枪 手道:「当然要啊!」苏菲亚又问:「你们想不想美丽的女人?」众火枪手都轰笑起来,叫 道:「要,要,要!」 苏菲亚道:「好!你们大家去莫斯科城裏,跟其他十九营的火枪手说,是我苏菲亚下的命 令,我是女沙皇,全罗刹国都听我的话。我准许你们,每一个火枪手,可以挑一家有钱人 家,跟那个肥猪大富翁比武,谁杀得了他,那个富翁的大房子,他的金子银子,他的美丽 女人、马车、骏马、衣服,什么都是这个勇敢火枪手的。你们有没有勇气?是不是男子汉、 大丈夫?敢不敢去杀人、抢钱、抢女人?」 众火枪手齐声大叫:「敢,敢、敢!杀人、抢钱、抢女人、有什麽不敢?」苏菲亚大喜道: 「那好得很,我还怕你们是胆小鬼,不敢去干大事!拿伏特加酒来,喂,你们到地窖裏去 ,把最好的伏特加酒都拿来。」 这沙皇猎宫的地窖之中,藏有数十年的陈酒,名贵之极,本是专供沙皇、皇后、公主、皇 子以及王公大臣享用,这些火枪手本来那能尝上一口?这时苏菲亚命令一下,众兵士轰然大 乐,登时便有数十人奔去取酒。顷刻间在广场之上,将一瓶瓶的伏特加酒敲去瓶颈,众兵 士抢了痛饮。大家欢声大叫:「苏菲亚,女沙皇,乌拉,乌拉,乌拉!苏菲亚,女沙皇, 乌拉,乌拉,乌拉!」 原来罗刹话中。「乌拉」即是「万岁」之意,韦小宝虽然不懂,但见众兵欢呼畅饮,不住 大叫「苏菲亚,女沙皇,乌拉」,料想是热诚拥戴。他拉苏菲亚的衣袖,说道:「叫他们 ,六个小队长,杀了,不会反悔。」苏菲亚一想不错,朗声道:「各位罗刹国的勇士,大 家听了,我吩咐你们去杀富翁,抢钱,抢女人,可是沙里扎不许,派了这些坏蛋来,要治 你们的罪!」说着向六名正副小队长一指。当下便有十余名火枪手抽出佩刀,大叫:「杀 了坏蛋!」十几把长刀砍将下来,立时将六名小队长砍死。罗刹人本来暴烈粗野,喝了伏 特加酒後,全身发烧,眼见得六名小队长血肉横飞,更是不可抑制,大叫:「杀坏蛋去, 抢钱,抢女人去!」 苏菲亚道:「你们去向十九营火枪手说,大家一起干,那一个队长不许,立刻杀了。那一 个贵族、将军、大臣不许,立刻杀了,把他家裏的金子银子、珍珠宝贝,通统拿出来分了 。」众兵大声欢呼,纷纷抽出长刀,牵过坐骑,翻身上马。过了一会,便听得蹄声急促, 一队队火枪手向莫斯科城中而去。 苏菲亚对那副队长道:「你也抢去啊,有什麽客气?最要紧的,不可跟别的火枪营冲突,大 家一起抢。你带人冲进克里姆林宫,把沙里扎和彼得捉了起来。宫裏的金银珠宝,你尽管 拿好了,都是我赐给你的。」那副队长大喜,应命而去。 苏菲亚叹了口长气,深觉全身无力,坐倒在阶石之上,说道:「好累!」韦小宝道:「我 扶你进去歇歇。」苏菲亚摇摇头,过了一会,说道:「咱们上碉楼上望去。」 第一○五回安排定计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这猎宫全是粗蔴石砌成,那碉楼高逾八九丈,原是了望敌情之用。须知罗刹国立国之前, 本是莫斯科的一个大公国,莫斯科大公爵翦平群雄,才自立为皇。前朝沙皇生怕在出猎之 时仇敌乘机偷袭,所以在莫斯科城外造了这座猎宫。 苏菲亚带了韦小宝和双儿来到碉楼之上,向西望去,隐隐见到莫斯科城中的灯火点点,黑 夜之中,似乎十分宁静。苏菲亚担忧起来,说道:「怎么不打?他们,怕了?」韦小宝不明 罗刹兵的性格,不知会不会上阵退缩,只得安慰她道:「不怕,不怕。」苏菲亚又问:「 你怎知道叫兵士杀人、抢钱、抢女人,就可以,杀沙里扎,杀彼得?」韦小宝微笑道:「中 国人,向来这样。」他想到了当年在扬州城中,听得老年人所说满清兵攻城的情形。 清兵入关之後,在江苏等地遇到漠人猛烈抵抗,扬州尤其坚守不下。清军将帅就允许士兵 破城之後,可以奸淫掳掠,一共十天。这「扬州十日」,实是惨酷无比。韦小宝自幼生长 扬州,清兵如何攻城不克,主帅如何允许士兵抢钱抢女人,士兵如何奋勇进攻,这些故事 从小听得多了。後来在北京,又听人说起当年李自成的部下如何在北京城裏抢钱抢女人, 张献忠鼓励部下攻城,又如何总是先答应大抢三天。因此眼见火枪营士兵不敢造反,他自 然而然的将「抢钱抢女子」五字真言说了出来。果然罗刹兵和中国兵一般无异,这五字秘 诀,应验如神。 突然之间,静夜中听得拍的一响,一响枪声远远传来。苏菲亚喜道:「动手了!」凝目望去 ,黑暗中忽见莫斯科城裏升起一团火焰。韦小宝大喜,说道:「他们放火了,这就行啦。 杀人放火,一定要连在一起干的。」 过不多时,但见莫斯科城中火头四起,东边一股黑烟,西边一片火光。苏菲亚叫道:「大 家在杀人放火了。小宝,你真聪明,想的计策真妙。」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说到杀 人放火,造反作乱,我们中国人的本事,此你们罗刹鬼子可大上一百倍了。这些计策有甚 么希奇?我们向来就是这样的。」苏菲亚道:「你叫大家杀了正队长,杀了小队长,大家只 好一直干下去了,再想回头也不行了。小孩子,真聪明,中国大官,了不起。」韦小宝道 :「这叫做投名状。」苏菲亚道:「什麽,丢命上?」韦小宝哈哈大笑,道:「是,丢了性 命,拼命上啊。」心中暗駡罗刹人没有学问。 原来中国绿林为盗,入夥之时,盗魁必命新兄弟去做件案子,杀一个人。这人犯了罪之後 ,从此不会去出首告密。「水浒传」中林冲上粱山泊入夥,王伦叫他去杀人做案,缴一个 「投名状」。韦小宝听说书听得熟了,熟知这种规矩,心想:「我们中国人的法子,他们 一窍也不通,看来这些罗刹人虽然野蛮,倒也不难对付。 苏菲亚眼见莫斯科城中火头越来越旺,忽然又担忧起来,不知火枪营官兵乱抢乱杀之後, 变成怎生一番光景,问韦小宝道:「杀人放火,抢钱抢女人,以後,怎样?」韦小宝一怔, 他知道要造反就得纵容士兵杀人放火、抢钱抢女人,可是以後怎样,可不懂了,只得说道 :「这个,很容易。抢够了,不抢了,杀够了,不杀了。」苏菲亚皱起眉头,心想这可不 是办法,一时之间却也无计可施。 三人瞧了一会,回到寝宫之中,静候消息。次日一清早,那火枪营的副队长费遥多罗亲自 带了一小队人马,来到猎宫向苏菲亚报告:二十营火枪队昨晚遵奉女沙皇之命,抢了一夜 ,金银美女,抢了不计其数,沙里扎娜达丽亚已经杀了。苏菲亚大喜,跳起身来,叫道: 「娜达丽亚杀死了?彼得呢?」费遥多罗道:「小彼得已抓了起来,关在克里姆林宫的酒窖 裏。」苏菲亚大叫:「妙极,妙极!」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大队人马疾驰而来。苏菲亚脸上变色,惊道:「甚麽人?」费遥多罗 道:「莫斯科城裏的王公、大臣、将军们,一齐来请陛下登位,做罗刹国的女沙皇。」苏 菲亚心花怒放,一把搂住韦小宝,在他左右脸颊上连吻数下,叫道:「中国小孩,好计策 。」 耳听得马蹄声在猎宫外停歇,跟着皮靴声击地,一群人走进宫来。当先一人是大臣波多尼 兹亲王。他走到苏菲亚面前,躬身说道:「罗刹的王公贵族、大臣将军一致议决,请苏菲 亚公主登沙皇大位,压平叛乱,恢复和平。」苏菲亚满脸笑容,点了点头,说道:「叛党 的首领是娜达丽亚,是不是已经杀了?」波多尼兹亲王躬身道:「娜达丽亚扰乱国家,杀害 忠良,已经斩首。」苏菲亚道:「很好,咱们这就回克里姆林宫去。」 众大臣蜂拥着苏菲亚,向莫斯科城而去,顷刻之间,猎宫中冷清清地只剩下韦小宝和双儿 两人。韦小宝心下气愤,骂道:「他妈的,这罗刹公主过桥抽板,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 墙。她做了女沙皇,可不要我们啦。」双儿微笑道:「你想女沙皇封你为男皇后是不是?」 韦小宝道:「啊,你取笑我?瞧我不捉住你?」说着向双儿扑将过去。双儿嗤的一笑,闪身 避过。 其时方当初夏,天气和暖。猎宫中繁花如锦,百鸟争鸣,只是罗刹花卉、罗刹虫鸟和中土 大异,花色丽而不香,鸟声怪而不和,韦小宝乃市井鄙夫,於这种分别也毫不理会,和双 儿在猎宫中到处游荡,无人前来打扰,倒也自得其乐。 如此过得七八日,苏菲亚忽然派了一小队兵来,接了二人进宫。韦小宝走进苏菲亚的寝宫 ,只见她头发散乱,伸足狠踢家具,只踢得砰嘭山响,原来正在大发脾气。她一见到韦小 宝到来,登时脸有喜色,说道:「中国大官快来,出主意,想法子。」韦小宝心道:「你 若不是遇上了难题,原也不会想到我,这一次可得敲笔竹杠,不能这麽容易便帮你想计策 了。」说道:「女沙皇陛下,你有什么难题?」 苏菲亚不住摇头,道:「我女沙皇,不是!他们,不肯,我,女沙皇,做的。」说了半天, 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罗刹国向来规矩,女子不能做沙皇。皇太后娜达丽亚虽然已死,却 仍有一大批大臣将军拥戴沙皇彼得,坚决不肯废了他。这时城中乱事已经平定,苏菲亚虽 得火枪营拥戴,但众大臣已然有备,再要号召火枪营作乱,已是大为不易。连日来克里姆 林宫中会议,诸王公大臣分为两派,一派拥戴苏菲亚,一派拥戴彼得,争持不决。萁实诸 王公大臣或拥公主,或拥沙皇,均为本身之利。拥戴沙皇彼得的,都是手握实权的将军大 臣,生怕女沙皇登位,另用一批新人当权;而拥戴苏菲亚时,却是一批不得意的贵族和军 人,只盼新主上台,自己有油水好捞。苏菲亚幸得火枪营拥戴,有兵权在手,保皇派还不 敢怎样,只是保皇派能指挥哥萨克骑兵,实力也殊不可侮。两派若是开起火来,却不知鹿 死谁手。韦小宝心想:「这种国家大事,我是弄不懂的,有什麽屁计策想得出?不如溜之大 吉,滚他妈的盐鸭蛋,免得他们两派混战起来,把韦小宝轰成了罗刹鱼子酱。」眼珠子一 转,说道:「那容易得很,法子自然有的。不过我有条件。」苏菲亚大喜,忙问:「什麽 条件?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是不是想做我的男皇后?」韦小宝心中一惊,暗想:「这可 不敢领教。要娶老婆,阿珂可此你好得多了。就是双儿这小丫头,也胜过你全身是毛的罗 刹女人。」笑道:「做你的男皇后,当然很好,不过这样一来你可做不成女沙皇了。」 · 苏菲亚忙问原因。韦小宝道:「那原因是因为,那个辣块妈妈不开花!」他一时之间想不 出理由充分的原因,便随口讲些扬州土话,什么「乖乖龙的东,猪油炒大葱」,苏菲亚那 裏懂得?说道:「是不是中国人做男皇后,罗刹人要不高兴?」韦小宝忙道:「是呀!罗刹 男人,自己,说自己美貌,做不成男皇后,恨你,打你。」苏菲亚心想不错,道:「你要 什么,我都答应。」 韦小宝道:「第一,我要做罗刹大官,将军。」苏菲亚道:「这个容易,我做成了女沙皇 後,便封你为伯爵,做将军,统带鞑靼骑兵。你,黄面孔,低鼻子,鞑靼骑兵,也是黄面 孔,低鼻子。他们服你。」韦小宝道:「第二件,你和中国皇帝,不可打仗。你写信,我 送去北京,罗刹女皇和中国皇帝,做好朋友,亲亲嘴,抱抱。中国兵很厉害,个个会魔法 ,手指一点,罗刹兵不会动了。打仗,罗刹人死了。我爱你,你死了,我哭了!」苏菲亚 一听之下,登时大为感动,双儿出手点穴,火枪营的副队长和六名正副小队长立时不会动 弹,苏菲亚是亲眼所见。她不知这是中国的上乘武功,甚是难学,即令韦小宝也是不会, 还道中国人当真个个会此魔法,心想若和中国皇帝打仗,自是有输无赢,难得这中国小孩 对自己一片真情,当即伸臂将他抱住,在他嘴上深深一吻,说道:「中国小孩,我也爱你 。很好,罗刹兵打不过中国兵,不打,做好朋友。」啧的一声,又吻了他一下,问道:「 还有什麽条件?」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没有了。」苏菲亚道:「好,你快教我,怎样做女沙皇。」韦小 宝心想这件事可为难得很了,只得东拉西扯,问她罗刹朝廷中的事情,心中想不出计较, 便假装听不懂她的言语。苏菲亚原也是个聪明女子,渐渐觉察他在使奸,脸色便难看起来 ,说道:「你若是骗我,我就把你杀了。」 韦小宝大急,忙道:「不骗,不骗!」苏菲亚道:「那么我要做女沙皇,什么法子?」韦小 宝:「这个………这个……」苏菲亚道:「什么这个、这个?朝里一派拥护我,一派反对我,两 派要打仗,我这派如果输了,那怎么办?」 韦小宝听说朝中两派纷争,忽然想起曾听小皇帝康熙说过,满洲太祖皇帝当年立了四个贝 勒,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其中阿敏是侄儿,其余 三个都是儿子。四个贝勒当时都有大权,颇有纷争,後来四贝勒皇太极压倒其余三个贝勒 ,接承大位。他想到此事,便道:「你和彼得,都做沙皇,将来,反对你的大臣将军,一 个一个慢慢杀了。你再杀彼得,再做女沙皇。」 苏菲亚一听,此计倒是甚妙,只不过众大臣一直说女子不能做沙皇,可真是气人,於是将 这情形说了。韦小宝心想清朝开国之初,顺治老皇爷还是个小皇帝,大权都在摄政王多尔 衮手中,便道:「你不做女沙皇,就先做摄政王。」苏菲亚问:「甚么是摄政王?」韦小宝 道:「摄政王,不是沙皇,但是有大权柄。沙皇,假的,没有权。摄政王,真的,有权, 人人都怕,都听摄政王的话,不听沙皇的话。」 苏菲亚太喜,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拥戴苏菲亚的王公将军,人数较少,苏菲亚将其中为首的都召到宫裏,将韦小宝所献的计 策和众人商议。苏菲亚掌握了莫斯科的兵权,所以不能登基为女沙皇,主因在於无此先例 。众大臣听到「摄政王」的计谠,都觉此法极妙,只须大权在手,做不做沙皇也没有多大 分别。众人商酌良久,又想了一条法子出来,立苏菲亚的同胞弟弟伊凡为大沙皇,让彼得 仍做沙皇,乃是小沙皇。大小沙皇并立,免得拥彼得一派的人再起反对。苏菲亚公主则是 「摄政女王」,处理一切朝政。 众人计议已定,苏菲亚即聚集火枪营,再召集朝中全体王公大臣,将这新法子宣示出来。 她又向众大臣担保,决不任意罢免各人的职司,凡是拥护这制度的,一律升赏。众王公大 臣见自己权位利益并无所损,又不坏了前朝的规矩,当下均无异议。有人首先引导,向苏 莽亚女摄政王躬身行礼,余人尽皆跟随。 苏菲亚大喜,命人去请了弟弟伊凡来,又从酒窖中将小沙皇彼得放了出来,两人并为大小 沙皇。她自己坐在两个弟弟的下首,百官奏事,升赏陟罚,都由女摄政王决定。其时伊凡 十六岁,彼得十岁,年幼识浅,一切全听姊姊的主张。 苏菲亚大权在手,心想此事那中国小孩大宫厥功甚伟,若不是他接连想了几个巧妙主意出 来,自己此刻还是被关在猎宫之中,再过得几个月,皇太后娜达丽亚多半会逼迫自己落发 为尼,在尼姑庵中幽闭一世。想到这般悲惨命运,不由得不寒而栗,当下把韦小宝传来, 大大称赞了他一番。 韦小宝心想我那些法子,在中国人看来那是半点也不希奇,我在中国是个臭皮匠,到了罗 刹国却变成了诸葛亮,真是好笑。他正想吹几句牛,忽然一想不妙,这个罗刹公主倘若以 为我真是诸葛亮,把我留在身边,从此不放我回去,那可乖乖不得了,便道:「女摄政王 娘娘,你做了摄政王,将来再做女沙皇,那就容易得很了。只须遵守一件事,人人就都服 你。」 苏菲亚道:「什麽事?快快说给我听。」韦小宝道:「一言既出,三头马车难追。」原来罗 刹人坐马车,以三匹马拖拉,不同中国人之以四马拖拉,所以中国的「驷马难追」在罗刹 国成了「三头马车难追」。 苏菲亚不大明白,问道:「什么三头马车难追?」韦小宝道:「说过了话,一定要算数。我 们中国皇帝说的话,叫做皇帝的金口,那是决计反悔不得的。」苏菲亚恍然大悟,笑道: 「我答应过你的事,你怕我反悔,是不是?亲爱的中国小孩,罗刹女摄政王的说话,是宝石 口,比你们中国皇帝的金口还要贵重。」 当下她便下了谕旨,封韦小宝为管领东方鞑靼地方的伯爵,带领鞑靼军队,又命大臣写了 一通国书,致送中国皇帝,由韦小宝送去,再派遣一名俄国使臣,带领两队哥萨克骑兵护 送,金银财物,赏赐了不少。韦小宝贿赂她的那十几万两银票,也都检出来还他。此外并 有许多送给中国皇帝的礼物,均是皮羊宝石等罗刹国的贵重特产。 这时苏菲亚已选了好几名罗刹国的俊男相陪,再也不来同韦小宝亲热,但韦小宝辞别那一 天,苏菲亚想起这几个月来的恩情,又感激他献策的大功,心下甚是恋恋不舍。 据俄罗斯正史所载,火枪手作乱,是在五月十五至十七的三日之中。五月廿九日,火枪管 在苏菲亚指使之下,上书请伊凡和彼得并为沙皇,请苏菲亚公主总理摄政。乱事大定,巳 在六月中旬。 其时天气和暖,韦小宝跨下骏马,於两队哥萨克骑兵拥卫之下,在西伯利亚大草原上疾驰 ,春风拂面,蹄声盈耳,当真是意气风发之至,心想:「这次死裏逃生,不但保了小命, 还帮罗刹公主立了一塲大功,全靠老子平日听得书多,看得戏多。」要知中国立国数千年 ,争夺帝皇权位、造反斫杀,经验之丰,举世无与伦比。韦小宝所知者只是市井流传的一 些皮毛,却也足以扬威异域,居然助人谋朝篡位,安邦定国。 其实此事说来亦不希奇,满清开国诸将粗陋无学,行军打仗的种种谋略,全从一部「三国 演义」小说中而来。当年清太宗以反间计骗得崇祯皇帝自杀大将袁崇焕,就是抄袭「三国 演义」中周瑜使计,令曹操自杀水军都督的故事。实则周瑜骗得曹操杀水军都督,历史并 无其事,只是出於小说家的杜撰,不料小说家言後来竟尔成为事实,关涉到中国历史中数 百年的气运,世事之奇,那更胜於小说了。这些闲话,按下不表。(金庸按:俄罗斯火枪 争作乱,伊凡、彼得大小沙皇并立,苏菲亚为女摄政等事,确为史实,但是否有韦小宝其 人,参与此事,俄国史中并无记载,中国史中恐亦无可查考。) 且说韦小宝带同罗刹国使臣,不一日来到北京。康亲王、索额图等王公大臣见他归来,无 不又惊又喜。原来那日他带同水师出海,从此不知所踪,朝廷数次去查,都说大海茫茫, 不见踪迹,竟无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来。康熙只道他这一队人在大洋中遭遇飓风,已经 全军覆没了。清息报进宫中,康熙立时召见。 韦小宝见康熙满脸笑容,叩拜之後,略述了别来经过。康熙这次派他出海,主旨是在剿灭 神龙教、擒拿假太后,现下听说神龙岛已经攻破,假太后虽末擒到,却和罗刹国结成了朋 友。他见到韦小宝无恙归来,已是喜欢得紧,得悉有罗刹国使臣到来修好,更是大悦,忙 细问详情。韦小宝从头至尾的说了,说到如何教唆苏菲亚怂恿火枪营作乱、如何教她立两 个小沙皇而自己做摄政王之时,康熙听得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学了我大清的乖 ,却去教会了罗刹女鬼。」 次日康熙上朝,传兄了罗刹使臣。朝中懂得罗刹话的,只有韦小宝一人,其实罗刹话十分 难学,他在短短几个月中,所学会的十分有限,罗刹使臣的一番颂词,十句中倒有九句半 不明白,他欺众人不懂,当即编造一番,竟将当日陆高轩所作的碑文背了出来,什么「千 载之下,爰有大清」,什么「威灵下济,丕赫威能」说了几句。他一面说,一面偷看康熙 的脸色,但见他笑眯眯的,料知这篇碑文倒也用得上,便朗声念道:「降妖伏魔,如日之 升。羽翼辅佐,吐故纳新。万寿百祥,罔不丰登。仙福永享,并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 仁圣。须臾,天现………」一背到「天现」两宇,当即住口,心想再背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 来了,说道:「罗刹国小沙皇,摄政女王,敬问中国大皇帝万岁爷圣躬安康。」 这些碑文中的句子,本是陆高轩作了来为颂扬洪教主之用,此时韦小宝念将出来,虽然微 感不伦不类,但「文武仁圣」、「寿与天齐」等话,却也是善祷善颂。康配料想韦小宝肚 中没有货色,这些文辞古雅的句子,决不能随口译出,必是预先请了枪手做好,然後在殿 上背诵出来,却万万想不到竟是称颂邪教教主的文辞,给他移花接木,顺口牵羊的用上了 。 那罗刹使臣随即献上礼物。罗刹国比辽东气候更冷,所产玄狐水貂之属,毛皮比之辽东的 更为华美丰厚,满洲大臣都是识货之人,一见之下,无不啧啧称赏。康熙当即吩咐韦小宝 妥为接待使臣,回赐中华礼品。退朝之後,康熙召了汤若望和南怀仁二人来,命他们去见 罗刹使臣。南怀仁是比利时国人,言语和法兰西相同,那罗刹使臣会说法兰西话。两人言 语相通,倾谈大为投机。南怀仁称颂康熙英明德惠,古往今来帝王少有其比,说得那使臣 大为折服。 次日,康熙命汤若望、南怀仁二人在南苑操炮,由韦小宝陪了罗刹使臣观操。那使臣见炮 火犀利,射击准确,不由得暗暗钦服,请南怀仁转告皇帝,罗刹国女摄政王决意和中国修 好,永为兄弟之邦。 那使臣辞别归国後,康熙想起韦小宝这次出征,一举而翦除了吴三桂两个强援,功劳着实 不小,於是降旨封他为一等忠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庆贺,不必细表。 韦小宝想起施琅、黄总兵等人,何以竟无一人还报,想必是因主帅在海中失踪,他是皇上 跟前的第一大红人,皇上震怒,必定以失误军机、临阵退缩、陷主帅於死地等罪名相加, 大家生怕杀头,就此流落在通吃岛上,再也不敢回来了。於是派了两名使者,指点了通吃 岛和神龙岛的途径,去召施琅等人回京。 这日康熙召了韦小宝到上书房中,指着桌上的三通奏章,说道:「小桂子,这三道奏章, 分从三个地方来的,你倒猜猜,是谁的奏章。」韦小宝伸长了头颈,向三道奏章看了几眼 ,全无头绪可寻,说道:「皇上得给一点儿因头,我才猜得出。」 康熙微微一笑,提起右掌,虚劈一掌,连做了三下杀头的姿势。韦小宝笑道:「啊,是了 ,是大………大奸臣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三个家伙的奏章。」康熙笑道:「你聪明得很。 你再猜猜,这三道奏章中说的是甚麽?」韦小宝搔头道:「这个可难猜得很了。三道奏章是 一同来的麽?」」熙道:「有先有後,日子相差也不很远。」韦小宝道:「三个大奸臣想的 是一般心思,定然都是不怀好意。奴才可猜不出了,多半他们说的话都差不多。」康熙伸 掌在桌上轻轻一拍,说道:「正是。第一道奏章是尚可喜这老家伙呈上来的,他说他年纪 老了,想归老辽东,留他儿子尚之信镇守广东。我说尚可喜要辽东,也不必留他儿子在广 东了。吴三桂和耿精忠听到了消息,先後上了奏章。」说着拿起一道奏章来,道:「这是 吴三桂的,他说:『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难报,惟期尽瘁藩篱,安敢遽请息肩?今关平南王 尚可喜有陈情之疏,已蒙恩览,准撤全藩。仰恃鸿慈,冒干天听,请撤安插。』哼,他是 试我来着,瞧我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是一个儿干,而是联络了尚可喜、耿精忠三个一起来 吓唬我!」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这是耿精忠的,他说:『臣袭爵二载,心恋帝阕,只以海 氛叵测,未敢遽议罢兵。近见平南王尚可喜乞归一疏,已奉前旨。伏念臣部下官兵,南征 二十余载,仰恳皇仁,撤回安插。』一个在云南,一个在福建,相隔万里,为甚麽两道摺 子上所说的话都差不多?一面说不能罢兵,一面又说恳求撤回。这几个家伙,还把我放在眼 裏吗?」说着气忿忿的将奏章往桌上一掷。 韦小宝道:「是啊,这三道奏章,可说反状已露,大逆不道之至。皇上,咱们这就发兵, 把三个反贼都捉到京师裏来,满门………哼,全家男的杀了,女的赏给功臣为奴。」他本想说 「满门抄斩」,忽然想起阿珂和陈圆圆,於是中途改口。康熙道:「咱们如先发兵,倒给 天下百姓说我杀戮功臣,说甚麽鸟尽弓藏,免死狗烹。不如先行撤藩,瞧着三人的动静, 若是遵旨撤藩,恭顺听命,那就罢了,否则的话,再发兵讨伐,那就师出有名。」 韦小宝道:「皇上考虑周详,算无遗策,微臣拜服之至,好比唱戏。皇上问道:『下面跪 的是谁?』吴三桂道:『奴才吴三桂见驾。』皇上喝道:『奸大胆的吴三桂,你怎不抬起头 来?』吴三桂道:『臣有罪不敢抬头。』皇上喝道:『你犯了何罪?』吴三桂道:『奴才图 谋不轨,想要造反,一心一意,要做皇帝。』皇上喝道:『呔,大胆的东西!韦小宝!』 我就一个箭步,上前跪倒,说道:『小将在!』皇上叫道:『令箭在此!派你带领十万大 兵,讨伐反贼吴三桂去者!』我接过令箭,叫道:『得令!』飞起一腿,往吴三桂屁股上 踢去,登时将他踢得屁滚尿流,呜乎哀哉!」 康熙哈哈大笑,道:「你想带兵去打吴三桂 ?」韦小宝见他眼光中有嘲弄的神色,知道小 皇帝是跟自己开玩笑,说道:「奴才是个小孩子,怎能统带大军?最好是皇上亲自做大元帅 ,我给你做先锋官,逢山开路,过水搭桥,浩浩荡荡,杀奔云南而去。」康熙给他说得心 中跃跃欲动,觉得御驾亲征吴三桂,这件事倒是好玩得紧,说道:「待我仔细想想。」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众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议军国大事。韦小宝虽然连升了数级,但 在朝廷之中,还是官小职微,本无资格上太和殿参与议政。康熙下了特旨,说他曾奉使云 南,知悉吴藩内情,钦命陪驾议政。 小皇帝在龙椅上居中一坐,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大学士、尚书等大臣分班站立,韦 小宝站在诸人之末。康熙将尚可喜、吴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给中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 书巴泰,说道:「三藩上奏,恳求撤藩,该当如何,大家分别奏来。」诸王公大臣传阅奏 章。康亲王杰书说道:「回皇上,依奴才愚见,三藩恳求撤藩,均非出於本心,倒似是在 试探朝廷。」康熙道:「何以见得?你且说来。」杰书道:「三通奏章之中,都说当地军务 繁重,不敢擅离。既说军务烦忙,却又求撤藩,显见是自相矛盾。」康熙点了点头。 第一○六回大臣聚议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保和殿大学士卫周祚是个老头儿,说道:「以臣愚见,朝廷该当温旨慰勉,说三藩功勋卓 著,皇上十分倚重,须当用心办事,为王室屏藩。撤藩之事,应毋庸议。」康熙道:「照 你看来,三藩是不撤的为是?」 卫周祚道:「圣上明鉴,昔年老子言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 考据,那『佳』字乃『惟』字之误,『惟兵不祥』,那是更加说得明白了。老子又有言道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韦小宝暗暗纳罕:「这老家伙好大 的胆子,在皇上跟前,居然老子长,老子短的。皇上却也不生气。」他可不知这老子是古 时的圣人李耳。却不是市井之徒自称。 康熙点了点头,说道:「兵凶战危,古有明训。一有征伐之事,不勉生灵涂炭。你们说朕 若是下温旨慰勉,不许撤藩,这事就可了结麽?」文华殿大学士对喀纳说道:「皇上明鉴, 吴三桂自镇守云南以来,地方平定,蛮夷不扰,本朝南方迄无边患,若是将他迁往辽东, 云贵一带或有他患。朝廷若是不许撤藩,吴三桂感激图报,耿尚二藩以及广西孔军,也必 仰戴天恩,从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康熙又点了点头,道:「你是深恐撤藩之後,西南少了重镇,说不定会有边患?」对喀纳道 :「正是。听说吴三桂兵甲精良,素有威望,蛮夷慑服,一加调动,是祸是福,那就难言 。以臣愚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户部尚书米思翰道:「自古圣王治国,推重黄老之术 ,西汉天下大治,便因萧规曹随,为政在求清净无为。皇上圣明,德迈三皇,汉唐盛世也 是少有其此。皇上冲年接位,秉政以来,从不好大喜功,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浅见,三藩 的事只是依老规矩办理,不必另有更张,自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圣天子垂拱而治,也 不必多操甚麽心。」 众王公大臣说来说去,都是主张不可撤藩。康熙问大学士杜立德道:「你认为如何?」杜立 德道:「三藩之设,本为酬功。今三藩并无大过,倘若骤然撤去,天下不免说朝廷薄待先 朝功臣,恐怕有碍陛下的盛德。」 韦小宝听了众人的言语,话中大掉书袋,虽然不大懂,也知均是不主张撤藩,心中焦急起 来,忙向索额图使个眼色,摇了摇头,要他出言反对众人的主张。索额图见他摇头,误会 其意,以为是叫自己也反对撤藩,心想他明白皇上的真正心意,又见康熙一直对众人的议 论不置可否,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吴三桂打仗,说道:「吴、尚、耿三人都善於用兵, 倘若朝廷撤藩,激得三人发兵造反,倒是不易抵敌。云南、贵州、广东、福建、广西五省 同时发难,说不定还有其他反叛出兵响应,那可危险得很。以臣之见,吴三桂和尚可喜两 人年纪都老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几年,让二人寿终正寝。三藩身经百战的老兵 宿将也已死上一大批,到那时候再来撤藩,就有把握得多了。」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是老成持重的打算。」索额图还道是皇上夸奖,忙磕头谢恩,道 :「微臣为国家计议大事,不敢不尽忠竭虑,以策万全。」康熙问大学士图海道:「你文 武全才,深通三韬六略,善於用兵,以为此事如何。」图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 上加恩提拔。以臣愚见,朝廷兵马精良,三藩若有不轨之心,谅来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将 三藩所部数十万人一齐开赴辽东,却也颇有可虑之处。」 康熙问道:「甚么事可虑?」图海道:「辽东是我大清的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寝所在, 三藩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数十万人一齐在辽东作起乱来,更加不易防范。」康熙点了点头 。图海又道:「如将三藩的军队撤离原地,朝廷须另调兵马,前赴云南、广东、福建驻防 。数十万大军北上,又有数十万大军南下,一来一往,耗费不少,也势必滋扰地方。」索 额图又道:「三藩驻军和当地百姓相处颇为融洽,不闻有何冲突。广东和福建的言语十分 古怪奇特,调了新军过去,大家言语不通,习俗不同,说不定会激起民变。 韦小宝越听越急,他知道小皇帝是要决意撤藩,但王公大臣个个胆小怕事,自己官小爵卑 ,年纪又小,在这朝廷之上又不能胡说八道,这可为难得紧了。只见康熙向兵部尚书明珠 问道:「明珠,此事是兵部该管,你以为如何?」 明珠道:「圣上天纵聪明,高瞻远瞩,见事比臣子们高上百倍。奴才想来想去,撤藩有撤 的好处,不撤也有不撤的好处,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几天睡不着觉。後来忽然想到一件事 ,登时放心,昨晚就睡得着了。原来奴才心想,皇上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满朝奴才们所 想到的事情,早巳一一都在皇上的意料之中,奴才们想到的计策,再高也高不过皇上的指 点。奴才只须听皇上的吩咐办事,皇上怎麽说,奴才们就死心场地、勇往直前的去办,最 後定然是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韦小宝一听,心中佩服之极,暗想:「满朝文武,做官的本事谁也及不上这个家伙。此人 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为师才是。这家伙日後飞黄腾达,功名富贵不可限量。」 後来明珠身居相位,极得康熙宠幸,果如韦小宝所料。这是後话,按下不表。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来听你说歌功颂德的言语。」明珠磕头 道:「圣上明鉴,奴才这不是歌功颂德,的的确确是实情。自从兵部得知讯息,三藩有不 稳的讯息,奴才日日夜夜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只是思索如何应付,万一要用兵,又如何 调兵遣将,才能有必胜之道,总是主子不操半点心才是。可是想来□□□(顶峰按:此处缺字 ,1510。修订本为:想去,实在主子太圣明,而奴才们太脓包,我)们苦思焦虑而得的方 策,万万及不上皇上随随便便想出来的主意。圣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自然不是奴才这 种凡夫俗子所能及得上,所以奴才心想,只要是皇上吩咐下来,那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 们一时之间不明白,只要用心干去,到後来终於会恍然大悟的。」众大臣听了他这番说话 ,心中都暗暗骂他无耻,当众谄谀,无所不用其极,但也只得随声附和。其中利害,果然 是牵涉重大。 康熙道:「这一件事,韦小宝,你到过云南,你倒说说看,这件事该当如何?」韦小宝道: 「皇上明鉴,奴才对国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过吴三桂对奴才说过一句话,他说:『韦都 统,以後有甚麽变故,你不用发愁,你的都统职位,只有上升,不会下降。』奴才不懂了 ,问他:『以後有甚麽变故啊?』吴三桂笑道:『时候到了,你自制知道。』皇上,吴三桂 是想造反。这件事是千真万确,这会儿只怕龙袍也做好了。他把自己此作是猛虎,却把皇 上此作是黄莺。」 康熙眉头微蹙,道:「甚麽猛虎、黄莺的?」韦小宝磕了几个头,说道:「吴三桂这厮说了 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奴才说甚麽也不敢转述。」康熙道:「你说好了,又不是你自己说 的。」韦小宝道:「是。吴三桂有三件宝贝,他说这三件宝贝虽然好,但可惜都有些美中 不足,第一件宝贝是一块鸽蛋那么大的红宝石,当真是鷄血一般红,他镶在帽上,说道: 『宝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声。众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 宝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这句话言下之意,显是头上想戴顶皇冠了。 韦小宝道:「他第二件宝贝,是一块白底黑纹的白老虎皮,奴才曾在宫裏服侍皇上,可也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白老虎皮。吴三桂说,这种白老虎几百年难得见到一次,当年宋太祖赵 匡胤打到过,朱元璋打到过,曹操和刘备也都打到过的。他把白老虎皮垫在椅上,说道: 『白老虎皮难得,可惜椅子太也寻常。』」康熙又点了点头,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韦小宝 在信口开河,诬陷吴三桂,又知他不学无术,以为曹操也做过皇帝。 韦小宝道:「这第三件宝贝,是一个大理石屏风,天然生成的风景,图画中有一只小黄莺 儿站在树上,树底下有一头大老虎。吴三桂言道:『屏风十分珍贵,就可惜猛虎屈居树下 ,小黄莺儿却站在高枝之上。』」康熙道:「他这三句话,都不过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 反。」韦小宝道:「皇上宽洪大量,爱惜奴才。吴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知道感恩图报, 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会向朝中的王公大臣送礼,这位黄金一千两,那位白银二万两,出 手阔绰得不得了。那三件至宝,却又不向皇上进贡。」 康熙笑道:「我可不贪图他甚麽东西。」韦小宝道:「是啊,吴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饷银, 请犒赏,银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给了文武百官。奴才对他说:『王爷,你 送金子银子给当朝那些大官,出手实在太阔气了,我都代你肉痛。』吴三桂笑道:『小兄 弟,这些金子银子,也不过暂且寄在他们家裏,让他俩个个帮我说好话,过得几年,他们 会乖乖的加上利钱,连本带利的还我。』奴才这可不明白了,说道:『王爷,财物到了人 家手裏,怎会还你?这是你心甘情愿送给他们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时,怎么还会有利钱? 』吴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拿了一只锦缎袋子给我,说道:『小兄弟,这是小王 送给你一点的小意思,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给我说几句好话。皇上若要撤藩,你务必要说 这藩是千万撤不得时。哈哈,你放心好了,这些东西,我将来不会向你讨还。』」 他一面说,一面从怀裏摸出一只锦缎袋子来,提在手中,高高举起,人人见到袋上绣着「 平西王府」四个红字。他俯下身来,打开袋口,倒了转来,只听得玎玎当当一阵响,珍珠 、宝石、翡翠、美玉数十什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花。这些珠宝有些固是吴三 桂所赠,有些却是韦小宝从别处纳来的贿赂,一时之间,旁人又怎能分辨?康熙道:「你到 云南走这一遭,倒是大有所获了。」韦小宝这:「这些珍珠宝贝。奴才是不敢要的,请皇 上赏了别人罢。」 康熙道:「是吴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来赏给别人?」韦小宝道:「吴三桂送给奴才,要我 在皇上面前撒谎,帮他说好话,说万万不能撤藩。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不能贪图一些金 银财宝,把反贼说成是忠臣。但这麽一来,收了吴三桂的东西,未免对他不起。反正普天 下的金银珠宝,都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赏给谁,是皇上的恩德,用不着吴三桂拿来做好人 ,收买人心。」康熙哈哈一笑,道:「你倒对朕忠心,那麽这些珍珠宝贝,算是我重行赏 给你的好了。」又从衣袋裏摸出一只西洋打簧金表来,说道:「另外赏你一件西洋宝贝。 」韦小宝忙爬下磕头,双手将金表接了过来。 他君臣二人这么一番做作,众大臣个个是善观气色之人,那裏还不知康熙的心意?众大臣人 人都收受过吴三桂的贿赂,最近这一批还是韦小宝转交的,心想自己若是再不识相,韦小 宝把「滇敬」多少,当朝抖了出来,皇上一震怒,以「交通外藩,图谍不轨」的罪名论处 ,不杀头也得充军。韦小宝诬陷吴三桂的言语,甚是幼稚可笑,吴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 ,也决计不会在皇帝派去的钦差面前透露;又说甚麽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银,将来要连本带 利收回,暗示日後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讨还金银。这明明是没见过世面的小 孩子想法,吴三桂这等老谋深算之人,岂会斤斤计较於送了多少金银?可是明知韦小宝的言 语不经一驳,他有皇上撑腰,又有谁敢自讨苦吃,出口辩驳? 明珠脑筋最快,立即说道:「韦都统少年英才,见事明白,对皇上赤胆忠心,深入吴三桂 的虎穴,探到了事情真相,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烛先机,派遣韦都统亲去探 察,我们在京裏办事的,又那知道吴三桂这老家伙深蒙国恩,竟会心存反侧?」他这几句话 ,既捧了康熙和韦小宝,又为满朝同僚轻轻开脱,跟着再坐实了吴三桂的罪名。太和殿上 ,每一个人均觉这几句话甚为中听。诸大臣本来都感惴惴不安,这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原和韦小宝颇为交好,这时自然会意,当即落井下石,大说吴三桂的 不是。众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说该当撤藩,有的还痛责自己胡涂,幸蒙皇上开导指点 ,这才如拨云雾见青天。有的更贡献方略,说道如何撤藩,如何将吴三桂锁拿来京,如何 去抄他的家。吴三桂富可敌国,一说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觉是个大大的优差,但转念一想 ,又都觉这件事可不好办,吴三桂一翻脸,你还没抄他的家,他可先砍了你的脑袋。 康熙待众人都说过了,说道:「吴三桂虽有不轨之心,可是反状未露,今日此间的说话, 谁也不许漏了一句话出去。须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时机会。」众大臣齐声颂扬皇恩浩荡, 宽仁慈厚。康熙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说道:「这一道上谕,你们瞧瞧有甚麽不妥的。」 巴达躬身接过,双手捧定,大声念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 赖师武臣力。及海宇宁谧,必振旅班师,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优游颐养,赏延奕世, 宠固河山,甚盛典也!」,他念到这裏,顿了一顿,众大臣一齐发出嗡嗡、啧啧之声,赞 扬皇上的御制宏文。 巴达轻轻咳喇一声,把脑袋转了两个圈子,便如是欣赏韩柳欧苏的绝妙文章一般,然後拖 了调子,又念了起来: 「王夙笃忠贞,克掳猷略,宣劳戮力,镇守岩疆,释朕南顾之忧,厥功懋焉!」 他念到这裏,顿了一顿,轻轻叹道:「真是好文章!」索额圆道:「皇上天恩,吴三桂只 要稍有人心,拜读了这道上谕,只怕登时就惭愧死了。」巴达又念道: 「但念王年龄已高,师徒暴露,久驻遐荒,眷怀良切。近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请,搬移 安插。兹特遣某某、某某,前往宜谕肤意。王其率所属官兵,趣装北来,慰朕眷注;庶几 旦夕觏止,君臣偕乐,永保无疆之休!至一应安插事宜,已饬所司饬庀周详。王到日。即 有宁宇,无以为念。钦此。」 巴达音调铿锵将,这道上谕念得抑扬顿挫,念毕,众臣无不大赞。明珠道:「皇上说『旦 夕觏止,君臣偕乐』,这八个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胜。奴才们听了,心窝儿裏也是一阵 子暖烘烘的。」图海道:「皇上思虑周到,预先跟他说,一到北京,就有地方住,免得他 推三阻四,说要派人来京起楼建屋,拖搪耽搁,又揽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吴三桂能奉命归朝,百姓免了一塲刀兵之灾。须得派两个能说会道之人去 云南宣谕肤意。」众人听皇帝这麽说,眼光都向韦小宝瞧去,韦小宝给众人瞧得发慌,心 想:「乖乖弄的东,这件事可不是好玩的。上次还新媳妇去,还险险送了性命,这次去撤 藩,吴三桂岂有不杀钦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云南可以见到阿珂,心头不禁一热,但终究 还是性命要紧。 明珠说道:「皇上明鉴,说到能说会道,本来都统韦小宝极是能干,不过韦都统为人嫉恶 如仇,得知吴三桂对皇上不敬,韦都统恨他入骨,若是去办这件差使,只怕要坏事。奴才 愚见,不如派礼部侍郎折尔肯、翰林院学士达尔礼二人前去云南,宣示上旨。这两人文质 彬彬,颇具雅望,或能感化凶顽,亦未可知。」康熙一听,甚合心意,当即口谕派折尔肯 、达尔礼二人前往宣旨。 众大臣见皇帝削藩之意巳决,连上谕也都写定了带在身边,都深悔先前给吴三桂说了好话 。这时人人口风大改,想了许许多多吴三桂莫须有的罪状出来,当真是大奸大恶,罪不可 赦。康熙点点头,说道:「吴三桂虽坏,也不致於如此。大家实事求是,小心办事吧。」 说了这句话,当时站起身来,向韦小宝招招手,带着他走到後殿。 韦小宝跟在皇帝身後,来到御花园中,康熙笑道:「小桂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出那 一袋珍珠宝贝出来抖在地下,她妈的那些老家伙还在给吴三桂说好话呢。」韦小宝道:「 其实皇上只须说一声:『还是撤藩的好』,大家还不是个个都说『果然是撤藩的好』。只 不过要他们自己说出口来,比较有趣些。」康熙点点头,脸色转为郑重,说道:「小桂子 ,咱们这步棋子是走下了,可是吴三桂这家伙当真很不好斗呀。他部下的大将士卒,都是 身经百战,兵势锋锐得很。他一起兵造反,倘若普天下的汉人都响应他,那可糟了!」 韦小宝近年在各地行走,听到汉人咒骂鞑子的言语果是不少,汉人人数众多,每有一百个 汉人,未必就有一个满洲人,倘若天下汉人都造起反来,满洲人无论如何抵挡不住,然而 咒骂鞑子的人虽多,痛恨吴三桂的更多。他想到此节,说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汉人 ,没有一个喜欢吴三桂这家伙。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亲信之外,不会有甚麽人捧他的塲 。」 康熙点点头,道:「我也想到了此节。前明桂王逃到缅甸,是吴三桂去捉了来杀死的。吴 三桂要造反,只能说兴汉反满,却不能说反清复明」说到这裏,顿了一顿,问道:「前明 崇祯皇帝,是那一天死的?」韦小宝搔了搔头,道:「这个………我那时候还没有出世,不知 道。」康熙哈哈大笑,道:「我这可问道於盲了。那时候我也没出世。是了,到他忌辰那 天,我下诏慰抚前明皇室子弟,再派几名亲王贝勒去崇祯陵上拜祭一番,好教天下百姓都 感激我,心中痛恨吴三桂。」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但如崇祯皇帝的忌辰相隔时候 还远,吴三桂却先造反起来呢?」 康熙在花园内踱了几步,微笑道:「小桂子,这些时候来你奉旨办事,苦头可吃了不少。 五台山、云南、神龙岛、辽东,最後连罗刹国也去了。我这次派你去个好地方,调剂调剂 。」韦小宝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皇上身边。只要听到皇上说一句话,见到皇上 一眼,我就浑身有劲,心中说不出的舒服。皇上,这话千真万确,可不是拍马屁。」康熙 点头道:「这是实情。我和你君臣投机,那也是缘份。我跟你打架打出来的交情,与众不 同。哈哈,我见到你,心中也很高兴。小桂子,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在大海 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懊悔,不该派你去冒险。」 韦小宝心下激动,道:「但………但愿我能一辈子服侍你。」说到後来,语音已有些哽咽。康 熙道:「好啊,我做六十年皇帝,你就做六十年大官,咱们君臣有恩有义,有始有终。」 一位皇帝对臣子说到这样的话,那是难得之极了,一来康熙年少,说话爽直,二来他和韦 小宝可说是总角之交,互相真诚。 韦小宝道:「你做一百年皇帝,我就跟你当一百年差,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康熙笑道 :「六十年皇帝还不够麽?一个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他顿了一顿,说道:「小桂子,这 次我派你去扬州,让你衣锦还乡。」 韦小宝听得去「扬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问道:「甚麽衣锦还乡哪?」康熙道:「你在 京裏做了大官,回到故乡去见见亲戚朋友,出出风头,让大家羡慕你,那不很好吗?你叫手 下人帮你写一道奏章,你的父亲、母亲,朝廷都可给你诰命,风光风光。」韦小宝道:「 是,是,多谢皇上的恩典。」康熙道:「咦,你不喜欢?」韦小宝摇头道:「我喜欢得紧, 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自己亲生的爹爹是谁。」 康熙一怔,想到自己父亲在五台山出家,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怜,拍拍他肩膀,温言道:「 你到了扬州,不妨慢慢寻访,上天或许垂怜,能让你父子团圆。小桂子,你去扬州,这趟 差使可易办得紧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 韦小宝搔了搔头,说道:「种栗子?皇上,你要吃栗子,我这就给你到街上去买,良乡桂花 糖炒栗子,又香又糯,不用到扬州去种。」康熙哈哈大笑,道:「他妈的,小桂子就是没 学问。我说是忠烈祠,你却缠夹隆东,搅成了种栗子。忠烈祠是一座祠堂,供奉忠臣烈士 的。」韦小宝笑道:「我这可是笨得紧了,原来是去起一座关帝庙甚麽的。」康熙道:「 这就对的。清兵进关之後,在扬州、嘉定杀戮很惨,以致有甚么『扬州十日』、『嘉定三 屠』的话。想到这些事,我心中也有些歉然。」 韦小宝道:「当时的确杀得很惨啊。扬州城裏到处都是尸体,隔了十多年,井裏河裏还往 往见到死尸。不过那时候我还没出世,你也没出世,可怪不到咱们头上。」康熙道:「话 是这麽说,不过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当时有个史可法,你听说过吗?」韦小宝道 :「史阁部史大人死守扬州,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我们扬州的老人家说起他来,都是要 流眼泪的。我们院子裏供了一个牌位,写的是『九纹龙史进之灵位』,初一月半,大夥儿 都要向这牌位磕头。我听人说,其实就是史阁部,不过瞒着官府就是了。」 康熙点了点头:「忠臣烈士,遗爱自在人心。原来百姓们供奉九纹龙史进的灵位,焚香跪 拜,其实是在纪念史可法。小桂子,你那个是甚麽院子啊?」韦小宝脸上一红,道:「皇上 ,这件事说起来又不大好听了,我们家裏开了一家堂子,叫作丽春院,在扬州算是数一数 二的大妓院。」康熙微微一笑,心道:「你满口市井胡言,早知你不是出身於书香世家。 你这小子对我倒很忠心,连这种丑事也不瞒我。」其实开妓院甚么,韦小宝已在大吹牛皮 了,他母亲只不过是个妓女而已,那裏是甚麽妓院老板了。 康熙道:「你奉了我的上谕,到扬州去宣读。我褒扬史可法尽忠报国,忠君爱民,是个大 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汉。我们大清敬重忠臣义士,瞧不起反叛逆贼。我给史可法好好的起 一座祠堂,把扬州当时守城殉难的忠臣勇将,都在祠堂裏供奉。再拿三十万两银子去,抚 卹救济扬州、嘉定两城的百姓。我再下旨,免这两个地方三年钱粮。」 韦小宝长长吁了口气,说道:「皇上,你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诚意的磕几 个头才行。」说着爬下地来,冬冬冬的磕了三个响头。康熙笑道:「你以前向我磕头,不 是真心诚意的麽?」韦小宝笑道:「有时是真心诚意,有时不过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笑 ,也不以为忤,心想:「向我磕头的那些人,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是敷衍了事的,也只 有小桂子才说出口来。」 韦小宝道:「皇上。你这个计策,当真是一箭射下两只鸟儿。」康熙笑道:「这叫做一箭 双雕,甚麽一箭射下两只鸟儿?你倒说说看,是两只甚麽鸟儿?」韦小宝道:「这座忠烈祠 一起,天下汉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以前鞑………以前清兵在扬州、嘉定屠杀汉人,皇上 心中过意不安,想法子补报。如果吴三桂造反,又或是尚可喜、耿精忠造反,要恢复明朝 甚么的,老百姓就会说,满清有甚麽不好?皇帝好得很哪。」 康熙点点头,说道:「你这话是不错,不过稍微有一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想到 昔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确是心中恻然,发银抚卹,减免钱粮,倒也不是全然出於收买 人心。那第二头鸟儿又是甚麽?」韦小宝道:「皇上起这祠堂,大家知道做忠臣义士是好的 ,做反叛贼子是不好的。吴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贼,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康熙伸手在 他帽子上轻轻一拍,笑道:「对,咱们须得大肆宣扬,忠心报主才是好人。天下的百姓那 一个肯做坏人?吴三桂不起兵便罢,若是起兵,也没人服从他。」 第一○七回不拍马屁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我听说书先生说故事,自来忠臣义士,一位是岳飞岳爷爷,一位是关帝关王 爷。皇上,咱们这次去扬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爷爷、关王爷的庙也修上一修。」康熙笑 道:「你心眼儿挺灵,就可惜不读书,没有学问。修关帝庙,那是很好,关羽忠心报主, 大大的有义气,我来赐他一个封号。那岳飞打的是金兵。咱俩大清,本来叫作后金,金就 是清,金兵就是清兵。这个岳王庙,那就不用理会了。」韦小宝道:「是,是,原来如此 。」心中想:「原来你们鞑子是金兀术、哈迷蚩的後代。你们的祖宗可差劲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吴三桂伏下的一枝兵马,是不是?」韦小宝一怔,道:「 是啊。」心想:「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当时你查到吴三桂的逆谠, 派人前来奏知,我却反而将你申斥一顿,你可知是甚么原因?」韦小宝道:「想来咱们对付 吴三桂的兵马还没调派好,所以皇上假装不信,免得打草惊蛇。」康熙笑道:「对了!打 草惊蛇这个成语用得对了,朝廷之中,吴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们一举一动,这老贼 无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当时我若是一加查究,吴三桂立刻便知道了 。他心里一惊,说不定马上就起兵造反。那时候啊,朝廷的虚实他甚麽都知道,他的兵力 部署甚麽的,我可一点儿也不知,打起仗来,我们非输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战 百胜。」 韦小宝道:「皇上当时派人来大骂我一顿,满营军官都知道了,吴三桂若有奸细在我兵营 裏,必定去报告给老家伙知道,老家伙心裏,说不定还在暗笑皇上胡涂呢。」康熙道:「 你这次去扬州,带五千兵马,去到河南济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将王屋山上的匪窟给剿了 。吴三桂这一枝伏兵离京师太近,是个心腹之患。」韦小宝喜道:「那妙得紧。皇上,不 如你御驾亲征,杀吴三一个下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有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妇孺,那个姓元的张大其 辞,说甚麽有三万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 我御驾亲征,未免叫人笑话罢!哈哈,哈哈。」韦小宝跟着乾笑了几声,心想小皇帝精明 之极,虚报大数可不成。康熙道:「怎么样进剿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过一两天来回 奏。」韦小宝答应了退下,寻思:「这行军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当日水战靠施琅,陆 战靠谁才是?有了,我去调广东提督吴六奇来做副手,一切全听他的。这人打仗可是一把好 手。」 韦小宝转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了方略,一两天回奏,到广东去请吴六奇,回来最快也 得一个月,那可来不及。北京城裏,可有甚麽调兵打仗的好手?」盘算半晌,北京城里出名 的武将倒是不少,但大都是满洲大官,不是已经封公封侯的,就是将军提督,自己小小一 个都统,指挥他们不动。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满清职官制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 ,列为超品,比之尚书的爵位还高。但那是虚街,虽然尊贵,却无实权。他小小年纪想要 名臣勇将听命於巳,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来踱去出神,瞧着案上所赠的那只金饭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里不得意, 这才来求我。北京城裏,不得意的武官应该还有不少哪。只是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 一时之间未必凑得齐在一起。没本事而飞黄腾达之人,北京城裏倒是不少,像我韦小宝就 是一位了,哈哈!」想到这裏,不由得自觉好笑。走过去将金饭碗捧在手裏,只觉重甸甸 地,没有一斤,也有十四两,饭碗上的四个大字虽然不识,却听人说过,知道是「加官进 爵」,心想:「我韦小宝凭了甚麽本事加官进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马屁,拍得小皇帝 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功夫平常得紧。看来凡是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马屁,喜欢拍 屁的,他妈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 他仰起了头寻思,相识的武官之中,有那个是不肯拍马屁的?天地会的英雄豪杰当然不会随 便向人谄谀,只是除了师父陈近南和吴六奇之外,大家只会内功外功,不会带兵打仗。师 父的部将林兴珠是会打仗的,可惜回去了台湾。突然之间,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他带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转去塘沽出海,水师总兵黄甫对自己奉承周到,天津卫 有一个大胡子武官,却对自己皱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样子,一句马屁也不肯拍。这家伙 是谁哪?他当时没记住这军官的名字,这时候自然更加想不起来,心中只想:「拍马屁的, 就没本事。这大胡子不肯拍马屁,一定有本事。」 他寻思片刻,已有了主意,当即到兵部尚书衙门去找尚书明珠,请他出一道六百里加急文 书,去天津卫将一名大胡子军官调来北京,这大胡子的军阶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将,就是 参将。明珠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出文书去调一个人,无名无姓,如何调法?但他知韦小宝 眼前是皇帝最得宠之人,莫说只不过去天津卫调一个武官,就是再难十倍的题目出下来, 也得想法子交差,当即含笑答应,亲笔写了一道公文给镇守天津的总兵,命他将麾下所有 的大胡子军官,一齐调来北京,赴部进见。 次日中午时分,韦小宝刚吃完中饭,亲兵来报,兵部尚书大人求见。韦小宝迎出大门,只 见明珠身後跟着二十个大胡子军官,有的黑胡子,有的白胡子,有的是花白胡子,个个麋 沙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韦都统,你吩咐调的人,兄弟给你找来了一批,请你挑 选,不知那一个合式。」 韦小宝忽然间见到这么一大群大胡子军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明珠大 人,我只请你找一个人胡子,你办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来个,哈哈,哈哈。」明 珠笑道:「就怕传错了人,不中韦爵爷的意啊。」 韦小宝又是哈哈大笑,说道:「天津卫总兵麾下,原来有这许多大胡子………」话未说完,人 丛中突然有个声音暴雷也似的喝道:「大胡子便怎样?你没的拿人来开玩笑!」韦小宝和明 珠都吃了一惊,齐向那人瞧去,只见他身材魁梧,站在众军官之中,此各人都高了半个头 ,满脸怒色,一丛大胡子似乎一根根都翘了起来。韦小宝一怔,随即喜道:「对了,对了 ,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 那大胡子怒道:「上次你来到天津,我言语中冲撞了你,早知你定要报复,出这一口气。 哼,我没犯甚麽罪名,要硬加我甚麽罪名,只怕也不容易。」明珠道:「你叫甚麽名字?怎 地在上官面前如此无礼?」那大胡子适才到兵部衙门,巳参见过明珠,他是该管的大上司, 可也不敢胡乱顶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职天津副将赵良栋。」明珠道:「这位韦都 统官高爵尊,为人宽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 赵良栋心头一口气难下,斜睨着韦小宝,心想:「你这乳臭未乾的黄口小子,我为甚么向 你陪罪?」韦小宝笑道:「赵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该当兄弟向亦陪罪。」转过头来 ,向着众军官说:「兄弟有一件要事,要和赵副将商议,一时记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 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齐到北京来,累得各位连夜赶路,实在对不起得很。」说着连连拱手 。 众军官忙即还礼。赵良栋见他言语谦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头火气,也登时消了。韦 小宝向明珠道:「来来来,大人光临,请到裏面坐坐,兄弟敬酒道谢。天津卫的朋友们, 也都请进去。」明珠本是有心要和他结纳,当下欣然入内。 韦小宝大张筵席,请明珠坐了首席,请赵良栋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余的天津武将 ,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丰盛,酒过三巡,演戏的在筵前唱起来。这次 进京的天津众武将有的只不过是个小小把总,只因天生了一把大胡子,居然在伯爵府中与 兵部尚书、都统大人一起喝酒听戏,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那赵良栋脾气虽然倔强,为人却也精细,见韦小宝在席上不提商议何事,也不出言相询, 只是听着韦小宝说些罗刹国的奇风异俗,心中却想:「小孩子胡说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 大庭广众之间搂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会有如此不识羞耻之事?」 明珠喝了几杯酒,听了一出戏,便站起来告辞。韦小宝直送到大门之外,回到大厅,陪着 众军官看完了戏,这才请赵良栋到内书房去详谈。 赵良栋见书架上摆满了一套套书籍,心中不禁肃然起敬:「这小孩年纪虽小,学问倒是好 的,这可比我们粗胚高明了。韦小宝见他眼望书籍,笑道:「赵大哥,不瞒你说,这些书 本子都是拿来摆样子的。兄弟识得的字,加起来凑不满十个。我自己的名字韦小宝三字是 会写的,除此之外,就只好对着书本子他妈的乾瞪眼了。」赵良栋哈哈大笑,心头又是一 松,觉得这个小都统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说道:「韦大人,卑职先前言语冒犯,你 别见怪。」韦小宝笑道:「见甚麽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称,你年纪大,我叫你赵大哥, 你就叫我韦兄弟。」 赵良栋忙站起来讲了个安,说道:「都统大人可别说这等话,那太也折杀了小人了。」韦 小宝笑道:「请坐,请坐。我不过运气好,碰巧做了几件让皇上称心满意的事,你还道我 真有甚麽狗屁本事麽?做这个官,实在惭愧得紧,那及得上赵大哥一刀一枪,功劳苦劳完全 凭真本事干起局书图发信来的。」这几句话只把赵良栋听得心头大悦,说道:「韦大人, 我是个粗人,你有甚麽事,尽管吩咐下来,只要小将做得到的,一定拼命给你去干。就算 当真做不到,我也给你拼命去干。」韦小宝大喜,说道:「我也没甚麽事,只是上次在天 津见了赵大哥,见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钦嗟大臣,人人都拍我马屁,偏生赵大哥 就不卖帐。」赵良栋神色有些尴尬,道:「小将是粗鲁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 对钦差大臣无礼。」韦小宝道:「我没有见怪,否则的话,也不会找你来了。我心中有个 道理,凡是没本事的,只好靠拍马屁去升官发财,不肯拍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 赵良栋喜道:「韦大人这几句话说得真是爽快极了。小将本事是没有,可是听到人家吹牛 拍马,心中就是有气。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为了这个牛脾气。」韦 小宝道:「你不拍马屁,一定有本事的。」赵良栋裂开了大嘴,不知说甚麽话才好,真觉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韦大人」也。 韦小宝吩咐家人在小书房中关了酒席,两人对酌闲谈,原来赵良栋是陕西省人氏,行伍出 身,打仗时勇往直前,积功而升到副将。韦小宝听说他善於打仗,心头甚喜,暗想:「我 果然没有看错了人。」当下问起带兵进攻一座山头的法子。赵良栋不读兵书,但久经战阵 ,经历极富,听韦小宝问起,只道是考较自己本事,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两人说得兴起,赵良栋将书架上的四书五经一部部搬将下来,布成山峯、山谷、河流、道 路之形,打仗时何处埋伏、何处佯攻、何处拦截、何处撞击,一一细加解释。他说的是双 方兵力相等的战法。韦小宝道:「如果敌人只有一千多些,而咱们却有五千人马,要怎麽 进攻,才能必胜 ?」赵良栋道:「打仗必胜,那是没有的。不过我们兵力多了敌人几倍, 如果是由小将来带,倘若再打输了,那还算是人麽?总要将敌人尽数生擒活捉,一个也不漏 网才好。」他一面说,一面布置敌我双方的兵力部署。韦小宝命家丁去取了几千文铜钱来 ,当作兵马,赵良栋便布起阵来。 韦小宝将他的话记在心中,当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去见康熙,依样葫芦,便在上书房 中布起阵来。只是韦小宝不敢胡乱搬动皇帝的书籍,大致粗具规模,也就是了。 康熙沉思半晌,问道:「这法子是谁教你的 ?」韦小宝也不隐瞒,将赵良栋之事说了。康 熙听说明珠连夜召了二十几名大胡子军官,从天津东来,供他挑选,不由得哈哈大笑,说 道:「你又怎知赵良栋有本事?」韦小宝可不敢说由於这大胡子不拍马屁,心想自己是马屁 大王,这秘诀决不能对皇帝说知,便道:「上次皇上派奴才去天津,我见这大胡子带的兵 操得很好,心想总有一日要对吴三桂用兵,这大胡子倒是个人才。」 康熙点点头道:「你念念不忘对付吴三桂,那就好得限。朝里那些老头子啊,哼,念念不 忘就是怎样讨好吴三桂,向他索取贿赂。那赵良栋现在是副将,是不是?你回头答应他,一 力保荐他升官,我特旨升他为总兵,让他承你的情,以後尽心帮你办事。」韦小宝喜道: 「皇上体贴臣下,当真是无微不至。」 他回到伯爵府,跟赵良栋说了。过得数日,兵部果然发下了凭状,升赵良栋为天津总兵, 听由都统韦小宝调遣。赵良栋自是感激不尽,心想跟着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马屁而升官 甚快,实是人生第一大乐事。 这日韦小宝正和赵良栋在府中谈论,外面有人求见,却是额驸吴应熊请去府中小酌。那请 客的亲随说道:「额驸很久没见韦大人,很是牵挂,务请韦大人赏光,额驸说谢媒酒还没 请你老人家喝过呢。」韦小宝心想:「这驸马爷有名无实,谢甚麽媒?不过说到这个『谢』 字,你们姓吴的总不能讲我喝一杯酒就此了事,不妨过去瞧瞧,顺手发财,有何不可。」 当下带了赵良栋和骁骑营亲兵,来到额驸府中。 吴应熊与建宁公主成婚后,在北京已有赐第,与先前暂居时的局面又自不同。吴应熊带着 几名军官,出大门迎接,说道:「韦大人,咱们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叙叙,也没有外客 。刚从云南来了几位朋友,正好请他们陪赵总兵喝酒。」几名军官通名引见,那留着花白 长须,形貌威重的是云南提督张勇;另外两个都是副将,一个神情悍勇的名叫王进宝,一 个温和恭敬的叫做孙思克。 · 韦小宝拉着王进宝的手,说道:「王大哥,你是宝,我也是宝,不过你是大宝,我是小宝 。咱哥儿俩『宝一对』,有杀无赔。」云南三将都哈哈大笑起来,见韦小宝十分随和,都 感欣喜。韦小宝对张勇道:「张大哥,上次兄弟到云南,怎麽没见到你们三位啊?」张勇道 :「那时候王爷恰好派小将三人出去巡边,没能在昆明侍候韦大人。」韦小宝道:「唉, 甚么大人小将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张大哥,你叫我韦兄弟,咱们这叫做『哥俩好, 喜相逢』!」张勇笑道:「韦大人这般说,我们可怎麽敢当?」 几个人一面说笑,走进厅去,家丁刚献上荼来,另一名家丁过来向吴应熊道:「公主请额 驸陪着韦大人进去见见。」韦小宝心中怦的一跳,心想:「这位公主可不大好见。」但想 到昔日和她同去云南,一路上风光旖旎,有如新婚夫妇一般,不由得热血上涌,脸上红了 起来。吴应熊笑道:「公主常说,咱们的姻缘是韦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谢媒酒不可 。」说着站起身来,向张勇等说道:「各位宽坐。」陪着韦小宝走进内堂。经过两处厅堂 ,来到一间厢房之中,吴应熊反手带上了房门,说道:「韦大人,这一件事,非请你帮个 大忙不可。」韦小宝脸上又是一红,心想:「你给公主阉了,做不来丈夫,要我帮这大忙 吗?」嗫嗫嚅嚅的道:「这个………这个………有些不大好意思吧。」吴应熊一愕,说道:「若 不是韦大人仗义援手,解这急难,别人谁也没此能耐。」韦小宝神色更是忸怩,心想:「 定是公主逼他来求我的,否则为甚么他说非要我来帮手不可,别人就不行?」 吴应熊见韦小宝神色有异,只道他不肯援手,说道:「这件事情,我也明知十分难办,事 成之後,父王和兄弟一定不会忘了韦兄弟给我们的好处。」韦小宝心想:「为甚么连吴三 桂也要感激我?啊,是了,吴三桂定是没有孙子,要我帮他生-个。是不是能生孙子,那可 拿不准啊。」说道:「驸马爷,这件事是没把握的。王爷跟你谢在前头,若是弄不成功, 岂不是对不起人?」吴应熊道:「不打紧,不打紧。韦兄弟只要是尽了力,我父子一样承情 ,就是公主,也是感激不尽。」韦小宝笑道:「你要我卖力,那是一定的。」 吴应熊走近一步,低声道:「削藩的事,消息还没传到云南,张提督他们是不知道的。韦 兄弟若能赶着在皇上跟前进言,改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书赶去云南,准能将削藩 的上谕截回来。」韦小宝一愕,道:「你………你说是削藩的事?」吴应熊道:「是啊,眼前 大事,还有大得过削藩的?皇上对於韦兄弟的主意,可说得是言听叶从,只有韦兄弟出马, 才能挽狂澜於既倒。」韦小宝心想:「原来我全然会错了意,真是好笑。」忍不住哈哈大 笑起来。 吴应熊道:「韦兄弟为何发笑?是我的话说错了麽?」韦小宝道:「不是,不是。对不住, 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好笑。」吴应熊心中不快。脸上微有愠色,暗暗切齿:「眼前且由 得你猖狂,等父王举起义旗,一路势如破竹的打到北京,拿住了你这小子,瞧我不把你千 刀万剐。」韦小宝道:「驸马爷,明儿一早,我一定去见皇上,说道吴额驸是皇上的妹夫 ,平西王是皇上的尊亲,就算不再加官晋爵,总不能削了尊亲的爵位,这可对不起公主哪 。」吴应熊忙道:「是,是。韦兄弟脑筋动得快,一时三刻之间就想了大条道理出来,一 切拜托。咱们这就见公主去。」 他带领韦小宝,来到公主房外求见。公主房中出来一名宫女,吩咐韦小宝在房侧的花厅中 等侯。过不多时,公主便来到厅中,大声喝道:「小桂子,你隔了这麽多时候也不来见我 ,你想死了?快给我滚过来!」韦小宝笑着请了个安,笑道:「公主万福金安。小桂子天天 记挂着公主,只是皇上派了我出差,一直到罗刹国,还是这几来刚回来的。」公主眼圈儿 一红,道:「你天天记着我?见你的鬼了,我………我………」说着眼泪水便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韦小宝见公主玉容清减,神色憔悴,料想她与吴应熊婚後,定是郁郁寡欢,心想:「吴应 熊这小子是个太监,嫁给太监做老婆,自然没甚麽快活。」眼见公主这般情况,想起昔日 之情,不由得心生怜惜,说道:「公主记挂皇上,皇上也很记挂公主,说道过得几天,要 接公主进宫,叙叙兄妹之情。」这是他假传圣旨,康熙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建宁公主这几个月来住在额驸府中,气闷无比,听了韦小宝这句话,登时大喜,问道:「 甚麽时候,你跟皇帝哥哥说,明天我就去瞧他。」韦小宝道:「好啊,额驸有一件事,吩 咐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请皇上接公主便是。」吴应熊也很喜欢,说道:「有公主帮着 说话,皇上是更加不会驳回的了。」公主小嘴一撇,说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说家常 话,可不帮你说甚麽国家大事。」 吴应熊陪笑道:「好罢,你爱说甚麽就说甚麽。」公主慢慢站起来,笑道:「小桂子,差 不多一年没见你,你可长得高了。听说你在罗刹国有个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韦小宝笑 道:「那有这回事?」突然之间,拍的一声响,脸上已热辣辣的吃了公主一记耳光。韦小宝 叫道:「啊哟!」跳了起来。公主笑道:「你说话不尽不实,在我面前也说假话?」提起手 来,又是一掌。韦小宝侧头一避,这一掌就没打着。公主对吴应熊道:「我有事要问小桂 子,你不必在这裏听着了。」吴应熊笑道:「好,我去陪外面的武官们喝酒去。」心想眼 睁睁的瞧着韦小宝挨打,他面手上可不大好看,当下退出了花厅。 公主一伸手,巳扭住了韦小宝的耳朵,说道:「死小鬼,你忘记了我啦。」说着重重一扭 。韦小宝痛得大叫起来,说道:「没有,没有!我这不可是瞧你来吗?」公主飞起左脚,踢 在他的小肚子上,骂道:「没良心的,瞧我不剐了你?若不是我来叫你,你再过三年也不会 来瞧我。」韦小宝见厅上无人,伸手搂住了她,低声道:「不要动手动脚,明天我跟你在 皇宫裏叙叙。」公主脸上一红,道:「叙甚麽?叙你这小鬼头!」伸手在他额头卜的一下, 打了个爆栗。韦小宝抱着她的双手紧了一紧,说道:「我使一招『双龙抢珠』!」公主啐 了他一口,挣扎了开去。韦小宝道:「咱们若是在这裏亲热,只怕驸马爷起了疑心,明儿 在宫裏见。」公主红着脸道:「他疑心甚麽?」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小鬼头儿, 快滚你的罢。」 韦小宝笑着出去,回到大厅,只见吴应熊陪着四名武将闲谈。赵良栋和王进宝正不知争辩 甚麽,两人都是面红耳赤,声音极大。两人见到韦小宝出来,便住了口。韦小宝笑道:「 两位争甚麽啊?让我听听成不成?」张勇笑道:「我们在评论马匹。这位王副将相马眼光独 到。凭他挑过的马,必定是良驹,刚才大家说起了牲口,王副将就夸云南的马好。这位赵 总兵不信,说道川马滇马腿短,跑不快。王副将却说川马滇马有长力,十里路之内及不上 别的马,跑到二三十里之後,那就越奔越有精神。」韦小宝道:「是吗?兄弟有几匹坐骑, 就讲王副将相相。」当下吩咐亲兵回府,将马廐中的好马牵来。 吴应熊道:「韦都统的坐骑,是康亲王所赠,有名的大宛长驹,叫做玉花聪,我们的旗马 那裏及得上?」王进宝道:「韦大人的马,自然是好的,大宛出好马,卑职也听到过,卑职 在甘肃、陕西时,也骑过不少大宛名驹,短途冲刺是极快的,甚麽马也比不上。」赵良栋 道:「那么赛长途呢?难道大宛马还及不上滇马?」王进宝道:「云南马本来并不好,只不 过胜在克苦耐劳,有长力。这些年来卑职在滇北养马,将川马、滇马交配,这新种倒是极 佳。」赵良栋道:「老兄,你这就外行了,马匹向来讲纯种,种越纯越奸,没听说杂种马 反而更好的。」王进宝胀红了脸,说道:「赵总兵,我不是说杂种马一切都好。马匹用途 不同,有的用以冲锋陷阵,有的用以负载辎重,就算是军马,也大有分别啊。有的是百里 马,有的是千里马,长途短途,全然不同。」赵良栋道:「哼,居然有人喜欢杂种。」 王进宝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骂谁是杂种?这般不乾不净的乱说!」赵良栋冷笑道: 「我本来是说马,又不是说人。谁的种不纯,作贼心虚,何必乱发脾气。」王进宝更加怒 了,说道:「这是额驸公的府上,不然的话,哼哼!」赵良栋道:「哼哼怎样?你还想眼我 动手不成?」 张勇劝道:「两位初次相识,何必为了牲口的事生这闲气?来来来,我陪两位喝一杯,大家 别争了。」他是提督,官阶比赵良栋、王进宝都高,两人不敢不卖他这个面子,只得都喝 了酒。两人你瞪着眼瞧我,我瞪着眼瞧你,若不是上官在座,两个火爆霹雳的人当场就打 将起来了。 过不多时,韦小宝府中的亲兵马夫巳牵了坐骑到来,众人同到後面马廐中去看马。王进宝 倒也真的懂马,一眼之下,便说出每一匹马的长处缺点,甚至连性情脾气也猜了七八成。 韦府的马夫都十分佩服,大赞王副将好眼力。 最後看到韦小宝的坐骑玉花骢。这匹马腿长膘肥,相貌神骏,尤其全身雪白,生满了胭脂 色的斑点,毛色光亮,漂亮之极,人人看了都不住的喝采。王进宝却不置可否,看了良久 ,说道:「这匹马本质是极好的,只可惜养坏了。」韦小宝道:「怎地养坏了?倒要请教。 」 第一○八回赛马作弊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王进宝道:「韦都统这匹马,原来是天下少有的良驹。这种好马,每天要骑了快跑几十里 ,慢跑几十里,越是磨练越好。可是韦都统过於爱惜,不舍得骑它。这牲口过的日子太也 舒服,吃的是上好精料,一年难得跑上一两趟,唉,可惜,可惜,好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已经宠坏了。」 吴应熊听了,脸色微变,鼻孔中轻轻哼了一声,却不说话。韦小宝瞧在眼裏,知道王进宝 最後这几句话已得罪了吴应熊,心想:「我不妨乘此机会,挑拨离间一番,让他们云南将 帅不和。」便道:「王副将的话,恐怕只说对了一半,富贵人家子弟,也有本事极大的。 好比额驸爷,他是你们王爷的世子,自幼儿锦衣玉食,可是他半点没给宠坏啊。」王进宝 胀红了脸,忙道:「是,是。王爷世子,自然大大的不同。卑职决不是说额驸爷。」 赵良栋冷冷的道:「在你心中,只怕觉得也没甚麽不同罢。」王进宝怒道:「赵总兵,你 今日为甚麽老是跟兄弟过不去?兄弟可没得罪你啊。」韦小宝笑道:「好了,别为了这种小 事伤了和气,做武官的人,往往瞧不起朝廷裏的年轻大臣,那也是有的。」王进宝道:「 回都统大人,卑职没有瞧你不起。」赵良栋道:「你瞧不起额驸爷。」王进宝大声道:「 没有。」 韦小宝道:「王副将,可惜你养的好马都留在云南,否则倒让我们见识见识。」王进宝道 :「我养的马,是,是,不敢当。」韦小宝心觉奇怪:「甚麽叫做『是,是,不敢当!』 」赵良栋道:「反正王副将的好马都在云南,这是死无对证。韦都统,小将当年在关外养 了几百匹好马,匹匹日行二千里,夜行三千里。就可惜隔得远了,不能让都统大人瞧瞧。 」众人哈哈大笑,都知他是故意讥刺王进宝。 王进宝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左首的马廐,大声道:「那边的三十匹马,就是这次我从云南 带来的。赵总兵。你挑十匹马,跟我这裏随便那十匹赛赛脚力,瞧是谁输谁赢。」 赵良栋见那些滇马又瘦又小,毛秃皮乾,心想:「你这些叫化马当真有甚麽了不起?」说道 :「就是韦都统府裏牵来的那几匹牲口,也担保胜过了王副将你亲手调养的五痨七伤的心 肝宝贝儿。」韦小宝哈哈大笑,道:「大家不用争了。额驸爷,咱们就来赛一赛马,我挑 十匹,双方赌个儿采头。」 吴应熊道:「韦都统的大宛良马,我们的云南小马那裏此得上?不用赛了,当然是我们输。 」韦小宝见王进宝气鼓鼓地、一脸不服气的神情,道:「额驸爷肯服输,王副将却不服输 。这样吧,我拿一万两银子出来,额驸爷也拿一万面银子出来,今日下午,就去城外跑跑 马,那一个赢了六塲,以後的就不用比了。你说好不好呢?」吴应熊还待再推,突然心念一 动:「这小子年少好胜,我就故意输一万两银子给他,让他高兴高兴。」便道:「好,就 是这么办。韦兄弟,你若是输了,可不许生气。」 韦小宝笑道:「赢得漂亮,输得光棍,那有输了生气之理?」 一瞥眼间,只见王进宝眼中闪烁着喜色,心道:「啊哟,瞧这王副将时神情,倒似是挺有 把握,莫非他这些痨病马当真有长力?不行,不行,非作弊搞鬼不可。」他生平赌钱,专爱 作弊,眼见这塲赛马未必准赢,登时动了坏主意,心想今日下午赛马来不及做手脚,说道 :「既是大赌,我可得去好好挑选十匹好马。明天一早再赛如何?」吴应熊决心拉马,不尽 全力,十塲比赛中输八九塲给他,今天此明天也都没分别,当即点头答应。 韦小宝在额驸府中饮酒听戏,不再提赛马之事。到得傍晚,竭力邀请吴应熊带同张勇、王 进宝、孙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吴应熊欣然答应,一行人便到韦小宝的伯爵府来。坐 定献上茶後,韦小宝说声:「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吴应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 用客气。」韦小宝道:「贵客驾临,可不能太寒蠢了。」 来到後堂,吩咐总管预备酒席戏班,跟着叫了府裏的马夫头儿来,取出五百两银子,交了 给他,说道:「我的玉花聪和别的马儿,还在额驸府中,你这就去牵回来,顺便请额驸府 裏的一班马夫去喝酒,喝得他妈的个个稀巴烂。」那马夫头儿应了。韦小宝道:「给马儿 吃些甚麽,那就身疲脚软,没力气跑路?可又不能毒死了。」马夫头儿道:「不知爵爷要怎 么样,小人尽力去办就是。」韦小宝笑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额驸有一批马,刚从云 南运来的,自吹长力极好,明儿要跟咱们的马比赛。咱们可不能输了丢塲,是不是?」那马 夫头儿登时明白,笑道:「爵爷要小人弄点甚麽给额驸的马儿吃了,明儿比赛,咱们就能 准赢?」 韦小宝笑道:「对了,你聪明得很。明儿赛马,是有采头的,赢了再分赏金给你。你悄悄 去办这件事,可千万不能给额驸府裏的马夫知道了。这五百两银子拿去请客,喝酒赌钱嫖 堂子,他妈的什么都干,搞得他们昏天黑地,这才下药。」那马夫头儿道:「爵爷望安, 错不了。小人去买几十斤巴豆,混在豆料之中,喂吴府的马儿吃了,叫一匹匹马儿全拉一 夜稀屎,明日比赛起来,乌龟也跑赢它们了。」 韦小宝嘱咐马夫头儿已毕,这才出去陪伴吴应熊等人饮酒。他生怕吴应熊等回去後,王进 宝又去看马,瞧出了破绽,是以殷勤接待,不住劝酒。赵良栋酒量极宏,一直跟王进宝斗 酒,喝到深夜,除了韦小宝与吴应熊外,四员武将都醉倒了。 次日一早,宫裏太监奉了康熙旨意,召韦小宝进宫。既是皇帝召唤,赛马甚麽的只好搁一 搁了。来到宫中,只见康熙笑容满面,心情极好,说道:「小桂子,有个好消息跟你说, 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诏撤藩,日内就动身来京了。」韦小宝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 诏,吴三桂老家伙一只手掌拍不来手………」康熙笑道:「孤掌难鸣。」韦小宝道:「对,孤 掌难鸣,咱们就打他个落花流水。」康熙笑道:「倘若他也奉诏撤藩呢?」韦小宝一怔,道 :「那也好得很啊。他来到北京,皇上要搓他圆,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说甚么也 圆不起来。」 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懂这个道理。」韦小宝道:「那时候,他好比,似蛟龙,困在沙滩 ,这叫做虎落平阳………」说到这裏,伸伸舌头,在自己额头卜的一下,打了一记。康熙哈哈 大笑,道:「叫做虎落平阳被你欺,那时候别说他不敢得罪我,连你也不敢得罪啊。」韦 小宝道:「是。是,那也好玩得紧。」 康熙道:「一篇敕建扬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经做好了,教翰林学士写了,你带去扬州, 刻在碑上。挑个好日子,这就动身罢。」韦小宝道:「是。三藩奉诏撤藩,这忠烈祠还是 要建麽?」康熙道:「也不知吴三桂是不是奉诏。再说,褒扬忠烈,本是好事,就算吴三桂 不造反,也是要办的。」韦小宝答应了,闲谈之际,说起建宁公主请求觐见。康熙点点头 ,吩咐身後太监,即刻宣建宁公主入见。 韦小宝挂念着跟吴应熊赛马之事,但皇帝召见,若不是皇帝说「你去罢」,那是无论如何 不能告辞的,只得陪着康熙说话。康熙兴致极好,详细问他罗刹国的风土人物,当时火枪 手如何造反,苏菲亚公主如何平乱,大小沙皇如何并立。说了一回,公主来到了上书房。 一见之下,公主便伏在康熙脚边,抱住了他腿,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今後在 宫裏陪着你,再也不回去了。」康熙抚着她头发,道:「怎麽啦?额驸欺侮了你麽?」公主 哭道:「谅他也不敢,他…他…」说着又哭了起来。康熙心道:「你阉割了他,使他做不了 你丈夫,这可是你自作自受。」当下安慰了她几句,说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 陪我吃饭。」 皇帝吃饭,并无定时,一凭心之所喜,随时随刻就开饭。当下御膳房太监开上御食,韦小 宝在一旁侍候。他虽极得皇帝宠爱,却也不能陪伴饮食。康熙赏了他几十碗大棻,命太监 送到他府中,回头再吃。公主喝得几杯酒,红晕上脸,眼睛水汪汪地,向着章小宝一瞟一 瞟。在皇帝跟前,韦小宝可不敢有丝毫无礼,眼光始终不和公主相接,一颗心怦怦乱跳, 暗想:「公主酒後若是漏了口风,给皇帝瞧了出来,我这颗脑袋可实在不大稳当了。」他 奉旨护送公主去云南完婚,路上却监守自盗,和公主私通,这罪名可着实不小,心中不住 懊悔,实不该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觐见之事。 韦小宝心中正自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之时,公主忽道:「小桂子,给我装钣。」说 着将饭碗伸到他面前。康熙笑道:「你饭量倒好。」公主道:「兄到皇帝哥哥,我饭也吃 得下了。」待韦小宝装了饭,双手恭恭敬敬的捧着,放在公主面前桌上,公主左手垂了下 去,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韦小宝吃痛,却不敢声张,连脸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 ,只是未免笑得尴尬,却是无可如何了,心中骂道:「死婊子,几时瞧我不重重的扭还你 。」心中骂声未歇,脑袋不由得向後一仰,却是公主伸手到他背後,拉住了他辫子用力一 扯。 这一下却给康熙瞧见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还是这样的顽皮。」公主指着韦小宝笑 道:「是他,是他………」韦小宝心中大急,不知公主会说出甚麽话来,幸喜公主只格格的笑 了几声,说道:「皇帝哥哥,你做皇帝的名声越来越好,我在宫裏不知道,这次去了云南 一次,一路来回,听得百姓们都说你尧天舜日,就是这小子哪,」说着向韦小宝白了一眼 ,道:「官儿也是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做人却是越来越倒霉。」 康熙本来心情甚好,建宁公主这几句恭维又是恰到好处,笑道:「你是妻凭夫贵,吴应熊 他父子俩若是好好地听话撒藩,天下太平,我答应你升他的官便是。」公主小嘴一撇,道 :「你升不升吴应熊这小子的官,不关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康熙笑道:「你做甚麽 官哪?」公主道:「小桂子说,罗刹国的公主做甚麽摄政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帅,派我去打 番邦罢。」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那能做大元帅的?」公主道:「古时候樊梨花,佘太 君,穆桂英,那一个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帅。为甚麽她们能做,我就不能 ?你说我武艺不 行,咱们就来比划比划。」说着笑嘻嘻的站起身来。 康熙笑道:「你不肯读书,跟小桂子一般的没学问,就净知道这些戏文裏的故事。历史上 女子做元帅的倒确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娘子军的元帅平阳公主,帮助唐太宗打 定天下,那就厉害得很了。」公主拍手道:「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胜了李世民 ,我就学学平阳公主,小桂子,你学甚麽啊?学高力士呢,还是魏忠贤?」 康熙哈哈大笑,连连摇头,说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再说,高 力士、魏忠贤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监,你这可不是骂我吗?」公主笑道:「对不起,皇帝哥哥 ,你别见怪,我是不懂的。」心中想着「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这句话,忍不住瞟了韦小 宝一眼,心中不由得春意荡漾,说道:「我一直没进宫来,现下该去叩见太后了。」康熙 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换了真太后,你的母亲逃出宫去了。」他一直疼爱这个妹子,不 忍令她难堪,说道:「太后这几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烦她老人家了,到慈宁宫外磕头 请安就是了。」公主答应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宁宫,回头再跟你说话。小桂子, 你陪我去。」韦小宝不敢答应。座[康]熙向他使个眼色,命他设法阻拦公主,别让她见到 太后。韦小宝会意,点头领旨,当下陪着公主,往慈宁宫去。他嘱咐小太监先去通报,果 然太后吩咐下来,身子不适,不用叩见了。 公主不见母亲很久,心中记挂,说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说着拔足便往 太后寝殿中闯了进去。一众太监、宫女那敢阻拦?韦小宝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 她着了凉,吹不得风。」公主道:「我慢慢进门,一点儿风也不带进去。」推开了寝殿的 木门,掀起门帷,只见罗帐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宫女站在床前。 公主低声道:「太后,女儿跟你磕头来啦。」说着跪了下来,轻轻磕了几个头。只听得太 后在帐中唔了几声。公主走到床边,伸手要揭帐子,一名宫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谁 也别惊动了太后。」公主点点头,揭开了帐子一条缝,向内张去,只见太后面向裏床,似 乎睡得很沉。公主低唤:「太后,太后。」太后一声不答。公主无奈,只得放下帐子,悄 悄退了出来,心中一阵酸苦,忍不住哭了出来。 韦小宝见她没瞧破真相,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劝道:「公主在京裏,时时好进宫来请安。 待太后大好之後,再来慈宁宫吧。」公主觉得有理,当即擦乾了眼泪,道:「我从前时住 处不知怎样了,这就去瞧瞧。」说着便向自己的寝宫走去,韦小宝跟随在後。 公主以前所住的建宁宫便在慈宁宫之侧,片刻间就到了。公主嫁後,建宁宫由太监、宫女 洒扫看守,一如其旧。公主来到寝殿门口,见韦小宝笑嘻嘻站在门外,不肯进来,红着睑 道:「死太监,你怎不进来?」韦小宝笑道:「我这太监是假的,公主的寝殿进来不得。」 公主一伸手,就扭住了他耳朵,道:「你不进来,我把你耳朵扭了下来。」用力一拉,韦 小宝只得跟了进去。公主反手带上了门,上了门闩。韦小宝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低声道 :「公主,在宫裏可不能乱来,我………我,这可是要杀头的哪!」 公主一双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来,昵声道:「韦爵爷,我是你奴才,我来服侍你。」双 臂一伸,紧紧将他抱住了。韦小宝笑道:「不,不可以!」公主道:「好,我去跟皇帝哥 哥说,你在路上引诱我,叫我阉了吴应熊那小子,现下又不睬我了。」伸手在他腿上重重 扭了一把。 过了良久良久,两人才从寝宫中出来。公主满脸眉花眼笑,说道:「皇上吩咐你说罗刹国 的事给我听,怎么还没说完,就要走了?」韦小宝道:「奴才筋疲力尽,可再也没力气说了 。」公主笑道:「下次你再来跟我说去辽东捉狐狸的事。」韦小宝斜眼相睨,低声道:「 奴才可再也说不动了。」公主格格一笑,一反手,拍的一声,打了他一记巴掌。在建宁宫 执役的太监宫女都是旧人,素知公主又娇又蛮的脾气,见她出手打人,心中均想:「公主 殿下嫁了人,毛脾气可一点没改。韦伯爵是皇上最宠爱的大臣,她居然也是伸手便打。」 两人回到上书房去向康熙告辞,天色已将黑了,只见康熙对着案上的一张大地图,正在凝 神思索。公主道:「皇帝哥哥,太后身子不适,没能见着,过几天我再来磕头请安。」康 熙点头道:「太后心情不好,甚麽人也不见,下次等她传见,你再来吧。」右手指着地图 ,问韦小宝道:「你们从贵州进云南,却从广西出来,那一条路容易去些?」原来他是在参 详云南的地形。 韦小宝道:「云南的山可高得很哪,不论从贵州去,还是从广西去,都难走得紧。多数的 山路不能行车,公主坐轿子,奴才就骑马。」康熙□□□□□□(顶峰按:此处缺字,1546。) 车驾司郎中。」转头对公主道:「你这就回府去吧,出来了一天,额驸在等你了。」 公主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齐了韦小宝一同出宫,在路上多说几句 话儿也是好的,但听皇帝如此说,知道他要传见臣工,有国事谘询,说道:「皇帝哥哥, 天这麽晚了,你还要处理国事,从前父皇可没你这么勤劳政务。」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 皇孤零零的在五台山出家,说道:「父皇聪明睿智,他办一个时辰的事,我三个时辰也办 不完。」公主微笑道:「我听大家说,皇帝哥哥天纵英明,旷古少有,大家不敢说你强过 了父皇,却说是中国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康熙微微一笑,道:「中国历来的好皇帝 可就多了。别说尧舜禹汤文武,三代以下,汉文帝、汉光武、唐太宗这些明主,那也是令 人欣慕得很。」 公主见康熙说话之时,仍是目不转瞬的瞧着地图,不敢多说,向韦小宝飞了一眼,手臂仍 是垂着,手指向着他指指,回过来向自己揩指,意思说要他时时来瞧自己。韦小宝会意, 微微颔首。当下公主向康熙行礼,辞了出去。 公主出了书房,脚步声一远,康熙抬起头来,对韦小宝道:「如此说来,咱们造的大炮只 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韦小宝一怔,随即明白康熙心中所想,是要运大炮去云 南打吴三桂,说道:「是,是。奴才胡裏胡涂,可没想到这一节。最好是多造小炮,两匹 马拉得动的,进云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会战,不能千军万马的一齐冲杀,步 兵可此马兵更是要紧。」 过不多时,兵部车驾司三名满郎中、一名汉郎中一齐到来,磕见毕,康熙问道:「马匹预 备得怎样了?」兵部车驾司管的是骡递和马政之事,当下详细奏闻,从西域买了多少马匹, 从蒙古买了多少马匹,从关外又运到了多少马匹,眼前已共有八万五千余匹良马,正在继 续购置饲养。康熙甚喜,嘉奖了几句。 四名郎中磕头谢恩。韦小宝忽道:「皇上,听说四川、云南的马匹和口外西域的马不同, 身躯虽小,却有长力,善於行走山道,不知是也不是。」康熙问四名郎中道:「这话可真 ?」那汉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马滇马耐劳负重,很有长力,行走山道果然是好的,但 平地上冲锋陷阵,远远及不上口马跟西域良马,所以军中是不用川马、滇马的。」康熙向 韦小宝望了一眼,向那郎中道:「咱们有多少川马、滇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 云南的驻防军中,川马滇马不少,别地方就很少了。贵州的驻防军中有一千多匹。」康熙 点了点头,道:「出去吧。」他不欲向臣下泄露布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告退後,向 韦小宝道:「亏你提醒一句。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总督急速采办川马,这件事可须做得 十分隐秘才好。」韦小宝忽然嘻嘻一笑,神色极是得意。康熙问道:「怎么啦?」韦小宝笑 道:「吴额驸有一批滇马,刚从云南运来的,他夸口说这些马长力极好。奴才不信,约好 了要跟他赛上一赛。滇马是不是真的有长力,明儿赛过这就知道。」 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赛一赛,怎生赛法?」韦小宝道:「我们说好了一共赛十塲 ,双方各出马十匹,采金一共是一万两银子。」康熙道:「只赛十塲,未必知道滇马的好 处。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马运来?」韦小宝道:「我看他马廐之中,总有五六十匹,都是新运 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赛五六十塲好了,要斗长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 见韦小宝脸色有点古怪,便道:「他妈的,没出息,若是输了,采金我给你出好了。」 韦小宝不便直告皇帝,已在吴应熊马廐中做下了手脚,这塲比赛自己已赢了九成九,但一 赛下来,皇帝如以为滇马不中用,将来行军打仗,只怕误了大事,当下微笑道:「那倒不 是为了采金………」康熙忽然「咦」的一声,道:「滇马跑长路有长力,吴应熊这小子运这一 大批滇马到北京来干什么?」韦小宝笑道:「他定是想出风头,夸他云南的马好。」 康熙愁起了眉头,道:「不对!这……这小子想逃走!」韦小宝尚未明白,道:「逃走?」康 熙道:「是了!」大声叫道:「来人哪!」吩咐太监:「立即传旨九门提督,闭紧九门。 谁也不许出城,再传额驸吴应熊入宫见朕。」几名太监答应了出去传旨。 韦小宝脸上微微变色,道:「皇上,你说吴应熊这小子如此大胆,竟要逃跑?」康熙摇了摇 头,道:「但愿我所料不确,否则的话,立刻就得对吴三桂用兵,这时候咱们可还没完全 布置好。」韦小宝道:「咱们没布置好,吴三桂也未必完全布置奸了。」康熙脸上深有忧 色,道:「不是的。吴三桂一到云南,就在招兵买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几年,我 却是这一两年来才着手大举部署。」韦小宝只有出言安慰:「不过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 年,抵得吴三桂二十年。」 康熙提起脚来,向他虚踢一脚,笑道:「踢你一脚,抵得吴三桂那老小子踢你二十脚,他 妈的,小桂子,你可别看轻了吴三桂,这老小子很会用兵打仗,李自成这么厉害,都教他 打垮了。朝廷之中,没一个将军是他的对手。」韦小宝道:「咱们以多为胜,皇上派十个 将军出去,十个打他妈的一个。」康熙道:「那也得有个能干的大元帅才成。我手下要是 有个徐达、常遇春,或者是个沐英,那就没有什么担忧了。」韦小宝道:「皇上御驾亲征 ,胜过了徐达、常遇春、李文忠、沐英。当年明太祖打陈友谅,他也是御驾亲征。」 康熙道:「你拍马屁容易,说什么鸟生鱼汤,英明智慧。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 。行军打仗,非同小可。我从来没打过仗,怎能是吴三桂的对手?几十万兵马,一个指挥失 当,不免一败涂地。前明土木堡之变,皇帝信了太监王振的话,御驾亲征,大军几十万, 都教这太监给胡裏胡涂的搞得全军覆没,连皇帝也给敌人捉了去。」韦小宝吓了一跳,忙 道:「皇上,奴才这个太监可是假的。」康熙哈哈大笑,道:「你不用害怕,就算你这太 监是真的,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样的昏君,会让你胡来?」 说了一会话,太监来报,九门提督已奉旨闭城。康熙正稍觉放心,另一名太监接着来奏: 「额驸出城打猎未归,城门巳闭,不能出城宣召。」 康熙在桌上一翻,站起身来,叫道:「果然走了!」问太监道:「建宁公主呢?」那太监道 :「回皇上:公主殿下还在宫裏。」康熙恨恨的道:「这小子,竟没半点夫妻的情分。」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这就去追那小子回来。」康熙问那太监道:「额驸几时出城去的? 」那太监道:「回皇上:奴才去额驸府宣旨,额驸府的总管说道,今儿一清早,额驸就出 城打猎去了。」康熙哼了一声道:「这小子倒厉害,算到今日我要传公主进宫,他就乘机 溜了。」转头对韦小宝道:「他已走了六七个时辰,追不上啦。他从云南运来几十匹滇马 ,就是要一路换马,逃回昆明去。」韦小宝心想:「皇帝当真料事如神,一听到他运来大 批滇马,就料到他要逃定。」眼见康熙脸色不佳,不敢乱拍马屁,忽然想起一事,笑道: 「皇上望安,奴才有法子抓这小子回来。」康熙道:「你有甚麽法子?胡说八道!倘若滇马 真有长力,他离北京一远,乔装改扮,再也追不上了。」 韦小宝不知马夫头儿是否已给吴应熊那批滇马吃了巴豆,不敢在皇面前夸下海口,说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奴才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没法子。」康熙点头道: 「好!」提笔写了一道上谕,盖了玉印,命九门提督开城门放韦小宝出去,说道:「你多 带骁骑营的军士,吴应熊若是拒捕,动手打好了。」韦小宝道:「得令!」接了上谕,便 向宫外飞奔出去。 公主正在宫门相候,见他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干什么?」韦小宝叫道:「乖乖不 得了,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而奔得更快。公主骂道:「死太监,没规没矩的,快 给我站住。」韦小宝笑道:「我给公主捉老公去,披星戴月,马不停蹄………」一路胡言乱语 ,早就去得远了。 第一○九回擒吴应熊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他来到宫外,跨上了马,疾驰回府,只见赵良栋陪着张勇等三将在花厅喝酒,不禁一怔, 立即转身,召来几十名亲兵,喝令将张勇等三将拿下。众亲兵当下将三将绑了。 张勇凛然道:「请问都统大人,小将等犯了何罪?」韦小宝道:「有上谕在此,没空给你说 话。」说着将手中上谕一扬,一连串的下令:「调骁骑营军士一千人,御前侍卫五十人, 立即来府前听令。预备马匹。」亲兵接令去了。韦小宝对赵良栋道:「赵总兵,吴应熊那 小子逃走了。吴三桂起兵造反。咱们出城去追。」赵良栋叫道:「这小子好大胆,卑职听 由差遣。」韦小宝对亲兵道:「好好看守这三人。赵总兵,咱们走。」 张勇叫道:「韦都统,你不得卑职出力,抓不住吴应熊。」韦小宝一呆,问道:「为什么? 」张勇道:「你不知道他走那条路。」韦小宝道:「你倒知道?」张勇道:「正是。吴三桂 派卑职三人来京,说是朝见皇上,此刻才知他有逆谋。都统大人,卑职向来瞧不起吴三桂 ,决不肯跟他同流合污。他调卑织三人离开云南,就是明知我们三人不肯附逆,怕坏了他 的大事。」韦小宝道:「我怎知你这话是真是假?」王进宝道:「吴三桂去年要杀我的头, 全凭张提督力保,卑职才保住了脑袋。我心中恨这老混蛋入骨。」张勇道:「卑职三人若 跟吴应熊同谋,焉不一起逃走 ?」 韦小宝心想这句话倒是不错,沉吟道:「好,你们是不是跟吴三桂一路,回头再细细审问 。赵总兵,追人要紧,咱们走罢。」张勇道:「都统大人,王副将善瞧马迹,滇马的蹄形 ,他一看便知。」韦小宝点头道:「这本事挺有用处。不过带了你们去,路上若是捣起蛋 来,那可上了大当。」孙思克一直默不作声,这时朗声道:「都统大人,你把小将绑在这 裏,带了张提督和王副将去追。他二人若是有甚异动,你回来一刀把小将杀了便是。」 韦小宝道:「好,你倒有义气。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来来来,张提督,我跟你掷三 把骰子,若是你赢,就听你的,倘若我赢,只好借三位的脑袋使使。」也不等张勇有何言 讲,当即大声叫道:「来人哪,拿骰子来!」 王进宝道:「小将身边有骰子,你松了我绑,小将跟你赌便是。」韦小宝大奇,吩咐亲兵 松了他绑缚。王进宝伸手入袋,果然摸了三枚骰子出来,刷喇喇一把掷在桌上,手法甚是 熟练。韦小宝问道:「你身边怎地带着骰子?」王进宝道:「小将生平最爱赌博,骰手是随 身带的。若是无人对赌,左手便同右手赌。」韦小宝更是兴味盎然,问道:「自己的左手 跟右手赌,输赢怎生算法?」王进宝道:「左手输了,右手便打左臂一拳;右手输了,左 手打右臂一拳。」韦小宝哈哈大笑,连说:「有趣,有趣。」又道:「老兄跟我志同道合 ,定是好人。来,把那两位将军也都放了。王副将,我跟你掷三把,不论是输是赢,你们 都跟我去追吴应熊。若是我赢,刚才得罪了三位之事,就此抵过。如果是你赢,我向三位 磕头陪罪。」张勇等三人哈哈大笑,都说:「这个可不敢当。」 韦小宝拿起骰子,正待要掷,亲兵进来禀报,骁骑营和御前侍卫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今。 韦小宝收起骰子,道:「事不宜迟,咱们追人要紧。四位将军,这就去罢!」带了张勇、 赵良栋等四人,点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向南出城追赶。 王进宝在前带路,追了数里,下马瞧了瞧路上的蹄痕,说道:「都统大人,奇怪得很,这 行折而向东去了。」韦小宝道:「这倒怪了,他逃回云南,该当向南去才是。好,大夥儿 向东。」赵良栋心下起疑:「向东逃去,太没道理,莫非王进宝这小子故意引我们走错了 路,好让吴应熊逃走。」说道:「都统大人,可否由小将另带一路人马向南追赶?」韦小宝 向王进宝瞧了□眼,见他脸有怒色,便道:「不用了,大夥儿由王副将带路好了。滇马是他 养的,他不会认错。」吩咐亲兵,取兵刃由张勇等三人挑选。 张勇拿了一杆大刀,说道:「都统大人年纪虽轻,这胸怀可是了不起。我们是云南来的军 官,吴三桂造反,都统大人居然对我们推心置腹,毫不起疑。」韦小宝笑道:「你不用夸 奖,我这是押宝,所有银子,都押在一门。赢就大赢,既抓到吴应熊,又交了你们三位好 朋友。输就大输,至不济给你老兄一刀砍了。」张勇大喜,说道:「我们西凉的奸男儿, 最爱结交英雄好汉。承蒙韦都统瞧得起,姓张的这一辈子给你卖命。」说着投刀於地,向 韦小宝拜了下去。王进宝和孙思克跟着拜倒。韦小宝跳下马来,在大路上跪倒还礼。 四人跪拜了站起身来,相对哈哈大笑。韦小宝道:「赵总兵,你也请过来,大夥儿拜上一 拜,今後就如是结成了兄弟一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赵良栋道:「我可信不过这个 王副将,等他抓到了吴应熊,我再跟他拜把子。」王进宝怒道:「我官阶虽低,却也是条 汉子,希罕跟你拜把子吗?」说着一跃上马,疾驰向前,追踪而去。 向东驰出十余里,王进宝跳下马来,察看路上蹄印和马粪,皱眉道:「奇怪,奇怪。」张 勇忙问:「怎麽啦?」王进宝道:「马粪是稀烂的,不知是甚麽缘故,这不像是咱们滇马的 马粪。」韦小宝一听大喜,哈哈大笑,说道:「这就是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的的 确确是吴应熊的马队。」王进宝道:「蹄印是不错的,就是马粪太过奇怪。」韦小宝道: 「不奇怪,不奇怪。滇马到了北京,水土不服,一定要拉烂屎,总得拉上七八天才好。只 要马粪是稀烂的,那定是滇马。」王进宝向他瞧了一眼,见他脸色诡异,似笑非笑,不由 得将信将疑,继续向前追踪。 又奔了一阵,见马迹折向东南。张勇道:「都统大人,吴应熊要逃到天津,从塘沽出海。 他在海边必是预备了船只,从海道去广西,再转云南,以免路上给官军截拦了。」韦小宝 点头:「对!从北京到昆明十万八千里路程,随时随刻会给官兵拦住,还是从海道去平安 得多。」张勇道:「咱们可得更加快追。」韦小宝问道:「为什么?」张勇道:「从京城到 海边,只不过几百里路,他不必体恤马力,尽可拼命快跑。」韦小宝道:「是,是。张大 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将之才。」张勇听他改口称呼自己为「大哥」,心下更喜。 韦小宝回头传令,命一队骁骑营加急奔驰,去塘沽口水师传令,封锁海口,所有船只不许 出海。一名参领接了将令,领兵去了。 过不多时,只见道旁倒毙了两匹马匹,正是滇马。张勇喜道:「都统人人,王副将追的路 径果然不错。」王进宝却愁眉苦脸,神色甚是烦恼。韦小宝道:「王三哥,你为什么不开 心?」王进宝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么叫我三哥?」说道:「我养的这些滇马,匹匹都 是千中挑一的良马,怎么又拉稀屎,又倒毙在路上?就算吴应熊拼命催赶,马匹也不会如此 不济事!唉,真是可惜,真是可惜。」韦小宝知他爱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说道: 「吴应熊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马,枉费了王三哥一片心血,他妈的,这小子不是人 养的。」王进宝道:「都统大人怎地叫卑职王三哥,这个可不敢当。」韦小宝笑道:「张 大哥、赵二哥、王三哥、孙四哥,我瞧那一位的胡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纪大些。」 王进宝道:「原来如此。吴三桂一家人没一个是好种。当兵的不爱马,总是没好下塲。」 说着唉声叹气。行不数里,又见三匹马倒毙道旁,如此越走死马越多。张勇忽这:「都统 大人,吴应熊的马吃坏了东西,跑不动了。可得防他下马逃入乡村躲避。」韦小宝道:「 张大哥什么事都料早了一着,兄弟佩服之极。」当即传令骁骑营分开了包抄上去。 果然追不数里,北边一队骁骑营大声欢叫起来:「抓住了吴应熊啦!」 韦小宝等一听大喜,循声赶去,远远望见大路旁的麦田之中,数百名骁骑营军士围成了一 团。这一带昨天刚下了雨,麦田中一片泥泞。韦小宝等纵马驰近,众军士已押着满身泥污 的几个人过来。当先一人正是吴应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的服色,那裏还像是雍容华贵的 金马玉堂人物。 韦小宝跳下马来,上前请了个安,笑道:「额驸爷,您扮戏文玩儿吗?皇上忽然心血来潮, 要想听戏,吩咐小的来传,您这就去演给皇上看,那可是挺合式。哈哈,你扮的是个叫化 儿,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公?」吴应熊早已惊得全身发抖,听着韦小宝 调侃,一句答不出来。 韦小宝兴高采烈,押着吴应熊回转京北,来到皇宫时已是次日傍晚。康熙已先得到了御前 侍卫飞马报知,立即传见。韦小泥尘满脸,故意不加抹拭。康熙一见,自是觉得此人忠心 办事,劳苦功高之极,不禁伸手拍他肩头,笑道:「他妈的,小桂子,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居然将吴应熊抓了回来?」韦小宝此时不再隐瞒,说了毒马的诡计,笑道:「奴才本来只 盼赢他一万两银子,教他不敢夸口,那知道皇上洪福齐天,奴才胡闹一番,居然也挫折了 吴三桂,可见这老小子若要造反,那是准败无疑。」康熙听得哈哈大笑,也觉这件事冥冥 中似有天意,自己福气着实不小,笑道:「我是有福的天子,你是福将,这就下去休息罢 。」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已交御前侍卫看管,听由圣意处分。」康熙沉吟道:「咱 们暂且不动声色,放他回额驸府去,且看吴三桂有何动静。最好是他得知儿子给抓了回来 ,我又不杀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韦小宝道:「是,是,皇上宽洪大量,鸟生鱼汤 。」 康熙道:「你派一队骁骑营,前後把守额驸府门,有人出入,仔细盘查。他府裏若有骡马 ,尽数拉了出来。」他说一句,韦小宝答应一句,康熙道:「这次的有功人员,你开单奏 上,各有升赏,连那下毒的马夫头儿也赏他个小官儿做做,哈哈。」韦小宝跪下谢恩,将 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四人的名字说了,又道:「张勇等三将是云南的将领。但 也明白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吴应熊,可见吴三桂若是造反,他部下将官必定纷纷投降。」 康熙微笑道:「张勇是朝廷命官,并不是吴三桂的旧部。这些时候来,云南的各种动静他 时有密奏。那两员副将既是张勇的部属,那也是忠於朝廷的。」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 算,一切早有布置,这在戏文中叫做……叫做什么什么之中,什麽什么千里之外。」康熙笑 道:「这句句子太难,不教你了。」 韦小宝出得宫来,亲将吴应熊押回额驸府,说道:「驸马爷,我在皇上面前,为你说了不 少好话,总算保住了你这颗脑袋。你下次再逃,那可连我的脑袋也要不保了。」吴应熊口 中连声称谢,心中不住咒駡,只是数十匹好马如何在道上接连倒毙,以致功败垂戍,这道 理却始终不懂。 数日後朝旨下来,对韦小宝、张勇等奖勉了一番,各升了一级,上谕中含糊其事,只说办 事得力。原来康熙不欲张扬其事,以致激得吴三桂生变。 吴应熊这麽一逃,康熙料知吴三桂的造反已追在眉睫,总算将吴应熊抓了回来,使他心有 所忌,或能将造反之事缓得一缓,康熙这些日子来暗中调兵遣将,造炮买马,十分忙碌, 只是库房中的银两颇有不足,若是三藩齐反,再加上台湾、蒙古、西藏三地,同时要对付 六处兵马,那时军费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着实不易,只要能缓得一日,多了一日筹饷, 打胜仗的把握便多了一分。心想多亏韦小宝破了神龙岛,又笼络了罗刹国,少了两处大敌 ,此人不学无术,却是一员福将,於是又下了上谕,着他前赴扬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嘱咐 ,南下之时绕道河南,就此剿灭了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帮,以除近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韦 小宝奏请张勇等四将拨归麾下,康熙自即准奏。 这日韦小宝带同张勇等四将正要行起,忽然施琅、黄甫以及天地会的徐天川、风际中等一 齐来到。相见之下,尽皆欢喜。原来韦小宝中了洪教主的美人计,失手被擒。施琅等倒不 是不敢回来,却是每日裏乘坐舰只,在各处海岛寻觅他的踪迹。徐天川等更分赴辽东、直 隶、山东三省沿海陆上寻访,直到接到韦小宝从京裏发出的讯息,这才回京相会。韦小宝 自然不说遭擒的丑事,胡言乱语的掩饰一番,施琅等心中不信,却也不敢多问。韦小宝又 去奏明皇帝,说了施琅等人的功绩,各人俱有封赏。徐天川等天地会兄弟不受清廷官禄, 韦小宝自也不提。众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齐起程。 不一日来到王屋山下,韦小宝悄悄对天地会兄弟说知要去剿灭司徒伯雷。徐天川吃了一惊 ,说道:「韦香主,这件事却干不得。司徒伯雷志在兴复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汉。 咱们若是去把王屋山挑了,那可是为鞑子出力。」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我瞧司徒老儿 那些徒儿,果然很有英雄气概。可是我奉了圣旨来剿王屋山,这件事倒为难了。」玄贞道 人道:「韦香主在朝廷的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妥,依我说,咱们就跟司徒伯雷联手, 这就反了罢。」徐天川摇头道:「咱们第一步是借鞑子之手,对付吴三桂这大汉奸。韦香 主若在此时造反,说不定鞑子皇帝又去跟吴三桂联成一气,那可是功亏一篑了。」韦小宝 原不想对康熙造反,一听徐天川之言,忙道:「对,对!咱们须得干掉吴三桂再说,那是 第一等的大事。司徒伯雷只不过几百人聚在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大。」 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鞑子皇帝交代。再说,鞑子皇帝有心在扬州为史阁部建 忠烈嗣,这件事情,咱们也不能把它弄糟了。」史可法赤胆忠心,为国殉难,天下草莽英 雄无不钦佩得五体投地,天地会群雄听徐天川一说,都点头称是。至於如何向皇帝交代搪 塞,谁也及不上韦小宝的本事了,众人都眼望他,听由他自己出主意。韦小宝笑道:「既 然王屋山打不得,那们咱们送个信给司徒老兄,请他老哥避开了罢。」众人沉吟半晌,均 觉还是这条计策可行。韦小宝想起那日掷骰子赌性命,王屋派那小姑娘曾柔瓜子脸儿、大 大的眼睛,甚是秀美可爱,心想:「我跟司徒老儿又没交情,要送人情,还不如送了给曾 姑娘。」正在此时,张勇和赵良栋分别遣人来报,已指挥兵马,将王屋山团团围住,四下 通路俱皂堵死。 原来韦小宝一入河南省境,便将围剿王屋山的上谕悄悄跟张勇,赵良栋等四将说了。四将 不动声色,分别带领人马,绕到了王屋山东南西北,这日中军一声令下,已占据了王屋山 脚下各处通道要地,只待接令攻山。 四将跟随韦小宝後,只凭擒拿吴应熊这样轻而易举的一件差使,便各升官,心中都很感激 ,只盼这次出力立功,是以在各处通道上遍掘陷坑,布满绊马索。弓箭手、钩镰枪手守住 四面八方,要将山上人众个个擒拿活捉,不让走脱了一个。四将均想:「万余兵马,攻打 山上数百名土匪,胜了有何稀奇?只有不让一人漏网,才算是有点儿小小功劳。」 韦小宝心想:「此刻若是攻山,自可将司徒伯雷他们一古脑捉了,只不过捉了这些人也不 是甚麽大功,何况天地会众兄弟极不赞成,江湖上英雄好汉,义气为重,可不能得罪了朋 友。」正自寻思如何放定王屋派众师徒,忽听得东面鼓声响动,众军士喊声大作,跟着哨 探来报,山上有人冲杀下来。 韦小宝心想:「三军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再说,慢慢设法释放便是。」传 令道:「个个都要捉活的,一个都不许杀伤。」亲兵传令出去。韦小宝又加上一句:「尤 其是女的,更加不可伤了。」一瞥眼见到徐天川、钱老本等人的神色,不由得脸上微微一 红,心道:「你们放心,这一次不会再像神龙岛那样,中美人计被擒了。」 他带了天地会群雄,走向东首山道边观战,只见半山裏有百余人众疾冲而下,个个身手甚 是矫捷,官兵得了主帅将令,不敢放箭,只是密密层层的涌上阻拦,但听得吆喝之声此起 彼伏,冲下来的人众一个个都落入了陷坑之中,被鈎镰枪局书图发信手鈎起捉了。韦小宝 凝目观看,想看曾柔是不是在这一队人之中,然而隔得远了,一时瞧不清楚,但见一人纵 跃如飞,从一株大树跃向另一株大树,窜下山来。官兵土前拦阻,那人勇猛之极,当者披 靡,竟然阻他不住。玄贞道人赞道:「好身手!」 这人渐奔渐近,眼见再冲得数十丈便到山脚。钱老本道:「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 司徒伯雷麽?」徐天川道:「除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人也无这等………」一言末毕,韦小宝 突然叫道:「快捉住他,这………这人是吴三桂的卫士。」说话之间,那人又已窜近了十余丈 。韦小宝这:「不能让他逃了,快快!」群雄一听,一齐踪出,纷向那人围了上去。 那人手舞钢刀,每一挥动,便砍翻了一名军士。王进宝挺着长枪迎去,看清楚了面貌,叫 道:「巴朗星,你在这裏干甚麽?」这人正是吴三桂身边的亲信卫士巴朗星。他大声叫道: 「我奉平西王将令,为朝廷除害,杀了反贼司徒伯雷,你们为甚麽阻我?」徐天川等一听, 都是大吃一惊,只见他腰间悬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众人一拥 而上,团团围住。王进宝道:「韦都统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参见,听由都统大人发落。 」 巴朗星道:「好!」将钢刀抛在地下,快步向韦小宝走去,大声道:「参见都统大人。」 韦小宝道:「你在这裏………」巴朗星突然一跃而起,伸手向韦小宝抓来,十指犹似铁钩一般 ,分抓韦小宝的面门胸口。 韦小宝大叫:「我的妈啊!」转身便逃。但巴朗星武功精强,嗤的一声,左手已扯下了韦 小宝背上的一片衣衫,右手正要续往他头顶抓落,突觉右侧一足踢到,来势极快,正是踢 向他腰间要害。巴朝星不敢再追韦小宝,侧身避开,敌人跟着迎面便是一拳。巴朗星伸左 臂一格,敌人拳势如风,掌劈拳打,接连攻来,招数甚是精奇,只得伸手拆解。但见敌人 是个年幼军官,面目清秀,不料武功竟是如此了得,原来这人正是一直随侍韦小宝的双儿 。巴朗星和她拆得数招,风际中、徐天川、钱老本等三人同时出手。巴朗星的武功虽较双 儿稍强,但再加上天地会的三位好手,那裏抵敌得住?他右掌和风际中对了一掌,两人身子 都是一晃,突觉後腰一紧,已被除天川抱住。双儿一指戳在他的胸口,巴朗星哼了一声。 风际中左腿横扫,巴朗声站立不定,倒了下去。钱老本、徐天川,风际中三人将他牢牢按 住,便有亲兵过来用绳索绑了,推到韦小宝跟前。 韦小宝笑嘻嘻的瞧着他,只是点头,却不说话。巴朗星大声道:「平西王大兵日内就到, 那时叫你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识时务的,这就快快投降。」韦小宝笑道:「平西王起 兵了吗?这个我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体好吧?」巴朗星见他神态和善,一时不明他用意 ,说道:「钦差大臣,你是个聪明人,何以做鞑子的奴才?还是早早归顺平西王罢。」除天 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吴三桂这大汉奸奸诈无耻,你做他的奴才,更加无耻。 」 巴朗星大怒,转头一口唾沬,向徐天川吐去,除天川侧身避过,这口唾沫吐中一名亲兵之 脸。韦小宝笑道:「巴老兄,大家有话好说,不必生气。你要我归降平西王,也不是不好 商量。你到王屋山来贵干啊?」巴朗星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反正司徒伯雷我已杀了。 」说着向挂在腰间时首级瞧了一眼。韦小宝道:「司徒伯雷是大逆不道的反贼,你杀了好 得很啊。平西王为甚麽要杀他?」巴朗星道:「你跟我去见平西王,他老人家自然会跟你说 。」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韦小宝使眼色制住,命亲兵将巴朗星推入营中盘问。岂知这 人十分倔强,对吴三桂竟是十分忠心,只是劝韦小宝投降,此外不肯吐露半句。一搜他身 边,却搜出一封盖了朱红大印的文书来。韦小宝命人一读,原来是吴三桂所写的伪诏,封 司徒伯雷为「开国将军」,问他这文书的来历,巴朗星瞪目不答,韦小宝眼见问不出甚麽 ,吩咐押了下去,将擒来的余人拷打喝问,终於有人吃打不过。说了出来。 原来吴三桂部署日内起兵造反,派了亲信巴朗星带了一小队手下,来见旧部司徒伯雷,要 他响应,临行时嘱咐巴朗星,司徒伯雷若是奉令,那是再好不过,否则就将他杀了,以防 走漏密谋。司徒伯雷听说要起兵反清,十分喜欢,立即答应共襄义举,可是一问详情,知 道吴三桂是自己要做皇帝,却不是志在兴复明室,这「开国将军」的封号,更是说得再也 明白不过。司徒伯雷不肯接奉伪诏,要巴朗星同去告知吴三桂,若是拥戴明帝後代,他决 为前驱,万死不辞。吴三桂当年杀害桂王,现下自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於明朝的志士决 计不肯归附。 巴朗星劝了几句,司徒伯雷拍案大骂,说吴三桂断送了汉家江山,万恶不赦,若是改过自 新,尚可将功赎罪,否则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巴朗声便不再说,当晚乘着司徒伯雷不 备,突然发难,将他剌死,割了他的首级,率领同党逃下山来。王屋派众弟子出乎不意, 追赶不及,不料官兵正在这时围山,吴三桂的部属一网遭擒。巴朗星突向韦小宝袭击,其 意显是要擒住主帅,作为要挟,以便脱逃。幸得双儿出手保护,才不让他得逞。 韦小宝问明详情,召集天地会群雄在後帐密议,命双儿在帐外巡逻察看,以防为人窃听。 群雄得悉了吴三桂的奸谋後,无不大为愤慨。徐天川道:「韦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义胆 ,不幸丧命奸人之手,咱们可得好好给他收殓才是。」韦小宝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 」於是将心中的意思说了。众人一听之下,一齐鼓掌称善,说道这般处理,实是全了江湖 上的义气。当下各人分头前去预备。 这一日官兵并不攻山。王屋派人众亦因首领被戕,乱成一团,只是严守山口,并不企图突 围。次日一早,韦小宝率领了天地会群雄及一队骁骑营官兵,带备各物,来到半山,命官 兵驻扎待命,自行与徐天川等及亲兵上山。行出里许,只见十余名王屋派弟子手执兵刃, 拦在当路。 徐天川单身上前,双手呈上一张名帖,帖上写的是:「晚生韦小宝,率同风际中、樊纲、 钱老本、高彦超等,谨向司从老雄灵前致祭。」王屋弟子见来人似无敌意,後面众人拾了 一具棺材,又有香烛、纸钱等物,不禁大为奇怪,说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禀报。」 当下一人飞奔上山,余人仍是严密守住。韦小宝等退开数十步,坐在山石上休息。 过不多时,山上走下数十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昔日会过的司徒鹤。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 上首领逝世,王屋派就是由他当家作主了。韦小宝一双眼骨溜溜只是瞧他身後,但见一个 姑娘身形苗条,头戴白花,正是曾柔,不由得心中一阵喜欢。 司徒鹤朗声道:「各位来到敝处,有何用意 ?」说着手按腰间剑柄。钱老本两手空空的走 上前去,抱拳说道:「敝上韦君,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领在下 等人,前来老英雄灵前致祭。」司徒鹤远远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说道:「他是鞑子朝廷的 官员,率领官兵围山,定然不怀好意。你们想使奸计,我们可不上你这个当。」钱老本道 :「请问杀害司徒老英雄的凶手是谁?」 第一一○回收买人心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司徒鹤咬牙切齿的道:「是吴三桂的卫士巴朗星,还有他手下的一批恶贼。」钱老本点头 道:「司徒少侠不信敝上的好意,这也难怪。我们先把祭品呈上。」回头叫道:「带上来 !」 两名亲兵推着一人缓缓上来。这人手上脚上都锁了铁链,头上用一块黑布罩住。王屋派众 弟子瞧着这人,都是大为奇怪,不知对方捣甚麽鬼。那人走到钱老本身後,亲兵便拉住了 铁链,不让他再走。钱老本道:「司徒少侠请看!」一伸手拉开那人头上罩着的黑布,只 见那人横眉怒目,却便是巴朗星。 王屋派众弟子一见,纷纷怒喝:「这是奸贼!快把杀了!」呛啷啷声响,各人挺起兵刃, 便要将巴朗星乱剑分尸。 司徒鹤双手一拦,阻住各人,说道:「且慢!」抱拳向钱老本问道:「阁下拿得奸人,不 知要如何处置?」钱老本道:「敝上对司徒老英雄素来敬仰,兼之昔日和司徒少侠有一面之 缘,今日拿到这行凶奸人,连同他所带的恶贼,尽数要在司徒老英雄灵前千刀万剐,以慰 老英雄在天之灵。」司徒鹤一怔,暗想天下那有这样的好事?侧头瞧着巴朗星,心中将信将 疑,寻思:「鞑子狡狯,定是有甚麽奸计。」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駡:「操你奶奶,你看老子个鸟,你们那老家伙都给老子杀了………」钱钱 老本右手一掌,击在他後心,左足同时飞起,踢在他臀上。巴朗星手足被缚,难以避让, 身子向前直跌,摔在司徒鹤的身边,再也爬不起来。 钱老本道:「这是敝上的一件小礼物,这奸人全凭阁下处置。」回头叫道:「都带上来。 」只见一队亲兵押着百余名身系铐镣的犯人过来,每人头上都罩着黑布。黑布揭去,露出 面目,尽是巴朗星的部属。钱老本道:「请司徒少侠一并带去罢。」 到此地步,司徒鹤更无怀疑,向着韦小宝遥遥一躬到地,说道:「尊驾盛情,敝派感激莫 名。」寻思:「他放给我们这样一个大交情,不知有何所求,难道是要我们投降鞑子吗?这 可万万不能。」 韦小宝快步上前还礼,说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赌了一把骰子,一直记在心裏,只 想那一天再来玩一手。」指着身後那具棺木,说道:「司徒老英雄的遗体,便在这棺木之 中,这就抬上山去,缝在身躯之上安葬吧。」司徒伯雷身首异处,首级给巴朗星带了下山 ,王屋派众弟子无不愤恨无比,听说师父的首级送了回来,众人心中都是大慰,司徒鹤为 人精细,仍恐有诈,走近棺木,见棺盖并未上笋,揭开一看,果见父亲的首级赫然在内, 不由得大恸,拜伏在地,放声大哭。其余弟子见他如此,一齐跪倒哀哭。 司徒鹤站起身来,叫过一名师弟,亲自抬了棺木,走上山去,对韦小宝道:「便请尊驾赴 先父灵前上一柱香。」韦小宝道:「自当去向老英雄灵前磕头。」命众亲兵在山口等侯, 只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随着司徒鹤上山。走到曾柔身边时,低声道:「曾姑娘,你好 !」曾柔脸上泪痕未乾,一双眼哭得红红地,更显得楚楚可怜,抬起头来,道:「你是花 差花差将军?」韦小宝大喜,道:「你记得我的名字?」曾柔低头嗯了一声,脸上微微一红 。 她脸上这麽一红,韦小宝心中登时一荡:「她为甚麽见了我要脸红?男人笑眯咪,不是好东 西,女人面孔红,心裏想老公。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吗?不知我给她的四粒骰子还在不在? 」低声问道:「曾姑娘,上次我给你的东西,你还收着吗?」曾柔脸上又是一红,转开了头 ,道:「甚么东西?我忘啦。」韦小宝好生失望,叹了口气。曾柔回过头来,轻轻一笑,低 声道:「蹩十 !」韦小宝大喜,不由得心痒难搔,低声道:「我是蹩十,你是至尊!」曾 柔不再理他,快步向前,去到司徒鹤身畔。 那王屋山四面如削玉,形若王者车盖,所以得名,绝顶处称为天坛,东有日精峯,西有日 华峯。一行人随着司徒鹤来到天坛以北的王母洞。 一路上苍松翠柏,山景清幽。王屋山於道书中称「清虚小有洞天」,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 列第一,相传为黄帝会王母之处。王屋派人众聚居於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冬暖夏凉, 胜於屋宇。 司徒伯雷的灵位设在王母洞中。派中弟子将首级和身子缝上了入殓。韦小宝率领天地会众 兄弟,在灵前上香致祭,跪下磕头,心想:「要讨好曾姑娘,须得越悲哀越好。」装假哭 原是他的拿手好戏,想起身中假太后毒掌後时惨酷、为洪教主所擒後的惊险、一再被方怡 欺骗的倒霉、阿珂只爱郑克爽的无可奈何,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初哭时尚颇勉强 ,这一哭开头,便即顺理成章,越哭越是悲切,说道:「司徒老英雄,晚辈久闻你是一位 忠臣义士,大大的英雄好汉。当年见到你令郎的剑法,更知你武功了得,一直想拜在你的 门下,做个徒子徒孙,学几招武功,也好在江湖上扬眉吐气,那知道为奸人所害,呜呜……… 呜呜………真叫人伤心之极了。」 司徒鹤、曾柔本已伤心难受,听他这么一哭,登时王母洞中哭声震天,哀号劲地。徐天川 、风际中等本来不想哭的,但也不禁为众人的悲戚所感,洒了几滴眼泪。韦小宝挞胸顿足 ,大哭不休,反是王屋派弟子出来劝慰,这才收泪。他将巴朗星拉了过了,取过一柄钢刀 ,交在司徒鹤手裏,说道:「司徒少侠,你杀了这奸贼,为令尊报仇。」司徒鹤一刀割下 巴朗星的首级,放在灵位之上。王屋派弟子齐向韦小宝拜谢大恩。 本来以他小小年纪,原也想不出这个收买人心的计策,那是他从「卧龙吊孝」这一出戏中 学来。周瑜为诸葛亮气死後,诸葛亮亲往柴桑口致祭,哭拜尽哀,引得东吴诸将人人感佩 。幸好戏中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长,辞句又太古雅,韦小宝无法记住,否则在王屋山上依 样葫芦的念了出来,可就立时露出狐狸尾巴了。 这么一来,王屋派诸人自然对他感恩戴德,何况当日韦小宝将司徒鹤等擒住之後,赠银释 放,卖过一番大大的交情。但他是清廷贵官,何以如此,众人始终不解。钱老本将司徒鹤 叫在一旁,说明自己一夥人乃天地会青木堂的兄弟,但韦小宝在朝廷为官,他的身份却不 予吐露,只怕一有泄漏,难免坏了大事,只含糊其辞,说他为人极有义气,「身在曹营心 在汉」,众兄弟都当他是好朋友。司徒鹤一听之下,这才恍然大悟,更是连连称谢,其时 语出至诚,比之适才心中疑虑未释,又是不同了。 跟着谈起王屋派今後出处,司徒鹤说派中新遭大丧,又逢官兵围山,也没想过这回事。钱 老本微露招揽之意,其时天地会在江湖上威名极盛,隐为当世反清复明的领袖,王屋派向 来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徒鹤一听大喜,当即与派中耆宿及诸师兄弟一商议,人人赞同 。他回来向钱老本请求加盟。钱老本这时才对他明言,韦小宝其实是青木堂的香主。 当日下午,天地会青木堂便在王母洞中大开香堂,接纳王屋派诸人入会。众人拜过香主, 便都是韦小宝时部属了。他心中喜欢,饮过结盟酒後,便想开赌,和新旧兄弟大赌一场。 徐夭川、钱老本连忙劝阻,说道兴高采烈的赌钱,未免对刚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 韦小宝赌不成钱,有些扫兴,问起王屋派的善後事宜。徐天川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 两省交界,不属咱们青木堂管辖。按照本会规矩,越界收兄弟入会,但是不妨的,但各堂 兄弟,却不能越界办事,最好是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隶省居住。」钱老本道:「鞑子皇帝 差韦香主来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若是不在王屋山了,韦香主就易於上报。」司徒鹤 道:「正是,小弟谨遵各位大哥吩咐。」韦小宝道:「司徒大哥,现下我们要去扬州,给 史阁部起一座忠烈祠。这祠堂起好,大夥儿就去打吴三桂了。」司徒鹤站起身来,大声道 :「韦香主去打吴三桂,属下愿为前锋,率领众位师叔,师兄弟姊妹,跟吴三桂这恶贼拼 个死活,为先父报仇雪恨。」 韦小宝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各位这就随我去扬州吧。只不过须得扮作鞑子官兵,委 屈了十些。」司徒鹤道:「为了打吴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是甘心。韦香上做得鞑子官,我 们自也做得鞑子兵。何况徐大哥、钱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鞑手兵吗?」 当晚众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後,收拾十山。会武功的男子随着韦小宝赴扬州。老弱妇孺则前 赴保定府择地安居,该处有天地会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为照应。 韦小宝对张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见大军围住,知道难以脱逃,经他一番开导,大家一 起归降。他已予以招安,收编为官兵。张勇等一齐向他庆贺,说道都统兵不血刃,平定了 王屋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韦小宝道:「这是四位将军之功,若不是你们团团围困,众匪 插翅难飞,他们也决计不肯投降。待兄弟申报朝廷,各有升赏。」四将大喜,知道兵部尚 书明珠对他竭力奉承,只要是韦都统奏报的功劳,兵部一定从优叙议。 韦小宝初时担心曾柔跟随王屋派妇孺,前赴保定府安居,若说指定要他同去扬州,可有些 说不出口。待见她换上男装。跟随司徒鹤一行,心中说不出的喜欢。一路之上,他总想寻 个机会,跟她亲热一番。可是曾柔和众位师兄寸步不离,见到了他,只是腼腼腆腆的微笑 不语。韦小宝想要和她说句亲热话儿,也是不得其便,不由得心痒难搔。倘若他只是主帅 ,早就假公济私,调这小亲兵入营侍候,但身为天地会香主,调戏会中妇女乃是厉禁,众 兄弟面上也不好看,只有乾咽馋涎,等候机会了。 沿途官员迎送,贿赂从丰。韦小宝自然来者不拒,迤逦南下,行李日重。跟天地会兄弟说 起,言道我们败坏鞑子朝廷的吏治,贿赂收得越多,各地官员名声不好,将来起兵造反, 越易成功。徐天川等深以为然。 不一日来到扬州。江苏省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学政、淮阳道、粮道、盐道、河工道、 扬州府知府、江都县知县以及各级武官,得知钦差大人到来,早就迎出数里之外,钦差行 辕本来设在淮扬道台衙门之中,韦小宝觉得太过拘束,只住得一晓,便搬了出去。 他想行辕所在,最妙不过便是在旧居丽春院中,钦赐衣锦荣归,自是以回去故居,最为风 光。但钦差大臣将行辕设在妓院之中,毕竟说不过去,寻思当日在扬州之时,所怀抱的雄 心大志,除了开几家大妓院之外,便是将禅智寺前芍药圃中的芍药花尽数连根拔起。 扬州芍药,擅名天下,禅智寺前的芍药圃尤其宏伟,名种千百,花大如碗。韦小宝在十岁 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顽童前去游玩,见芍药开得美丽,折了两朵拿在手中玩耍,给庙中和 尚见到了,夺下他手中芍药,还打了他两个耳括子。韦小宝又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闹起来 。他小小年纪,如何打得过这胖大和尚?给和尚推在地下,踢了几脚。众顽童一哄而前,乱 拔芍药。那和尚叫嚷起来,禅智寺裏涌出一群和尚与火工,手执棍棒将众顽童赶开。韦小 宝因是祸首,身上着实吃了不少棍棒,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块,回到丽春院,又给母亲罚了 一天没饭吃。虽然他终於到厨房中偷吃了一个饱,但对这一役「禅智寺采花受辱」却引为 大恨,次日来到寺前,隔得远远的破口大骂,从如来佛的妈妈一直骂到和尚的女儿,宣称 终有一日,「老子要拔光这庙前的芍药,把你这座臭庙踏为平地,掘成粪坑」,直骂到庙 中和尚追将出来,他拔足飞奔为止。 过得数年,这件事早就忘了,这日回到扬州,要觅地作为行辕,这才想起禅智寺来,当下 跟淮扬道道台说了,有心要去作践一番。那道台寻思:「禅智寺是佛门胜地,千年古刹。 钦差住了进去,只怕扰得一场胡涂。」说道:「回大人:那禅智寺风景当真极佳,大人高 见,卑职钦佩之至。不过在庙裏动用荤酒,恐伯不怎么方便。」韦小宝道:「有其麽不便? 把庙里的菩萨搬了出来,也就是了。」那道台听说要搬菩萨,更是吓了一跳,心想这可要 闯出祸来,扬州城裏众百姓若是动了公愤,那可难以处理,当下陪笑请了个安,低声道: 「回大人:扬州烟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劳苦功高,来到敝处,卑职自当尽心 服侍,已挑了不少善於弹琴唱曲的美貌妞儿,供大人赏鉴。和尚庙裏硬床硬板凳,只怕煞 风景得很。」 韦小宝一听,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说,那行辕设在何处才是?」那道台道:「扬州 盐商有一个姓何的,他家的何园,称为扬州名园第一。他有心巴结钦差大人,早就预备妥 妥贴贴,盼望大人光临。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弃,不妨移驾过去瞧瞧 。」 这姓何的盐商家财豪富,韦小宝幼时常在他家高墙外走过,听到墙裏传出丝竹之声,心中 十分羡慕,只是从无机缘进去望上一眼,这时听了那道台的说话,忙道:「好啊,这就去 住上几天,若是住得不适意,咱们再搬便是。扬州盐商很多,咱们一家家的挨班儿住过去 ,吃过去,也吃不穷了他们。」 那何园栋宇云连,泉石幽曲,果为大观,比之皇宫内院和吴三桂的五华宫,自然大大不如 ,但亭舍玲珑,建构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地上都花了不少黄金白银。韦小宝大为称意, 吩咐亲兵随从都住入园中。张勇等四将率领官兵分驻附近官舍民房。 其时扬州繁华甲於天下。在唐代便有「十里珠帘,二十四桥风月」之说。到得清初,淮盐 集散於斯,更是兴旺。据史籍所载,明末扬州府属共三十七万五千余丁(十六岁以上的男 子),明清之际,扬州惨遭清兵屠戮,顺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至康熙六年,又 增至三十九万七千九百余丁,元气已完全恢复。 次日清晨,扬州城中的大小官员排着班到钦差行辕来参见。韦小宝接见後,随即宣读圣旨 。他不识康熙上谕所写的字,早叫师爷教他念得熟了,这时一个字一个字的背将出来,总 算记心甚奸,倒也没有背错,只不过匆忙之中将上谕倒拿了,旁人也没发觉。众官员听得 皇帝下旨豁免扬州府所属各县三年粮钱,还要抚卹开国时兵灾灾户的孤寡,兴建忠烈祠祭 祀史可法等忠臣,无不山呼万岁,叩谢皇恩浩荡。 韦小宝宣旨已毕,说道:「众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时,皇上吩咐,说道扬州出产殷富,近 来吏治松弛,兵备也不整饬,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顿。咱们做奴才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皇上对扬州百姓这麽爱惜,咱们居官的,自然应当尽心竭力,报答圣恩才是。」文武官 员齐声称是,心下不由得暗暗发愁。其实这几句话是索额图教给他的。韦小宝知道要贿赂 收得多,第一是要对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对方有所忌,所以对扬州文武官员恐吓一番,势 不可免,只不过这番话要说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又要文诌诌的官腔十足,却非请教索 额图不可了。 官样文章做过,自有当地官员去择地兴建忠烈祠,编造应卹灾户名册,差人前赴四乡,宣 谕皇上豁免钱粮的德号。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妥,这些时候,便是让他在扬州这销 金窝裏享福了。康熙派他这个差使,一来是让他衣锦还乡,二来清凉寺做和尚,远赴罗刹 国等等都是苦差,这次给他一个天下第一等的优差调剂调剂。此後数日之中,巡抚设宴, 布政司、按察司设宴、诸道设宴,自是陈列方丈,罗列珍馐,极尽豪奢,不在话下。 每日里韦小宝都想去丽春院探望母亲,只是酬酢无虚,始终不得其便。钦差大人的母亲在 扬州做妓女,这件事可万万揭穿不得,丢脸出丑事小,失了朝廷体统事大,何况他做大官 已久,一直不接母亲赴京享福,任由她沦落风尘,实是大大的不孝,给御史参上一本,连 皇帝也难以回护。心想只好等定了下来,悄悄换了打扮,去丽春院瞧瞧,然後命亲兵把母 亲送回北京安居,务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是。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采油的主意,但 见风色不对,立刻快马加鞭,逃之天天,不料官儿越做越大,越做越开心,这时竟想到要 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这宫儿长做下去了。 过得数日,这一晚是扬州府知府吴之荣设宴,为钦差洗尘。吴之荣从道台那裏听到,钦差 曾有以禅智寺为行辕之意,心想禅智寺的精华,不过寺前一个芍药圃,钦差大人属意该寺 ,必是喜欢赏花。他善於逢迎,早於数日之前,便在芍药圃畔搭了一个花棚。乃是命高手 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树搭成,树上的枝叶一仍如旧,棚内桌椅皆用天然树石,棚内种满花木 青草,再以竹节引水,流转棚周,淙淙有声,端的是极见巧思,饮宴其间,便如是身在山 野一般,此之富贵人家雕梁玉砌的华堂,又是别有一般风味。 那知韦小宝是个庸俗不堪之人,周身没半根雅骨,来到花棚,第一句便问道:「怎么这裏 有个凉棚?啊,是了,定是庙裏和尚搭来做法事用的,放了焰口,便在这裏施饭给饿鬼吃 。」吴之荣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脸色十分尴尬。 吴之荣还道钦差大臣有意讽刺,登时周身的不自在,陪笑道:「卑职见识浅陋,这裏布置 不当大人的意,实在该死。」韦小宝见众宾客早就肃立恭候,巡抚、布政司等都是相识的 ,招呼了便即就座。其余宾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顶戴的盐商。扬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 富,单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细点,便有数十种之多,韦小宝虽是本地土生,却也不能尽识。 喝了一会茶,日影渐渐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种千株芍药之上,璀灿华美,真如织锦一般 。韦小宝越看芍药越是生气,想起当年被寺中僧人殴辱,恨不得立时将所有的芍药尽数拔 起来烧了,只是须得想个藉口,才好下手。正寻思间,那巡抚笑道:「韦大人,听大人口 音,似乎也在淮扬一带住过的。淮扬水土厚,所以既出人才,也产好花。」众官只知钦差 是正黄旗满洲人,这几日听他说话,颇有扬州乡音,所以乘机捧他一捧。韦小宝心中正在 想禅智寺的僧人可恶,登时脱口而出:「扬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抚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是个乖觉而有学识的人,接口道:「韦大人所见甚是 。扬州的和尚势利,奉承官府,欺辱穷人,那是自古已然。」韦小宝大喜,笑道:「是啊 ,大人是读书人,知道书上写得有的。」布政司笑道:「唐朝王播碧纱笼的故事,不就是 出在扬州的吗?」韦小宝最爱听故事,忙问:「甚麽『黄布比沙龙』的故事?」 那布政司道:「这故事就出在扬州石塔寺。唐朝乾元年间,那石塔寺叫作木兰院,诗人王 播年轻时家中贫苦……」韦小宝心想:「原来这人叫作王播,不是一块黄布。」听他续道: 「……在木兰院寄居。庙裏和尚吃饭时撞钟为号,王播听到钟声,也就去饭堂吃饭。和尚们 讨厌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饭,吃完了饭再撞钟。王播听到钟声,走进饭堂,只见僧众早巳 散去,饭菜已吃得乾乾净净……」韦小宝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妈的和尚可恶。」布政司 道:「是啊,吃一餐饭,费得几何?当时王播心中惭愧,在壁上题诗道:『上堂已了各西东 ,惭愧阇黎饭後钟。』」 韦小宝问道:「『阇黎』是甚麽家伙?」众官和他相处多日,知道钦差大人不是读书人,旗 人的功名富贵多不从读书而来,那也不以为奇。布政司道:「阇黎就是和尚了。」韦小宝 点头道:「原来就是贼秃。後来怎样?」布政司道:「後来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镇守扬 州,他又到木兰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对他大为奉承。他去瞧瞧当年墙上所题的诗还在不在 ,只见墙上黏了一块名贵的碧纱,将他题的两句诗笼了起来,以免损坏。王播很是感慨, 在後面又续了两句诗道:『三十年前尘土面,-如今始得碧纱笼。』」韦小宝道:「他定是 把那些贼秃捉来大打板子了?」布政司道:「王播是风雅之士,想来题两句诗稍示讥讽,也 就算了。」韦小宝心道:「倘若是我,那有这么容易罢手的?不过要我题诗,可也没有本事 。老子只会拉屎,不会题诗。」 说了一会故事,撤茶斟酒。韦小宝见王进宝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动,说道: 「王将军,你曾说战马吃了芍药,那就特别雄壮,是不是?」 韦小宝一面说,一面大做眼色。王进宝不明其意,说道:「这个……」韦小宝道:「皇上采 购名种好马,甚麽蒙古马、西域马、川马、滇马,皇上都吩咐咱们要小心饲养,是不是?」 康熙着意於畜马,王进宝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说得是。」韦小宝道:「你熟知马性, 在北京之时,你说如给战马吃了芍药花,奔跑起来便快上一倍。皇上这般爱马,咱们做奴 幸的,自该上仰圣意。倘若把这裏的芍药花一古脑儿掘起,送到京师,交给兵部车驾司喂 马,皇上得知,必定龙颜大悦。」 众人一听,脸上神色个个十分古柽。芍药花能壮马,那倒是第一次听见,瞧王进宝唯唯否 否的模样,显是不以为然,只是不敢公然驳回而已。但韦小宝开口皇上,闭口皇上,抬出 皇帝这顶大帽子来,又有谁敢稍示异议?眼见这千余株异种芍药尽数毁於他手,扬州从此少 了一个名胜,却不知这位韦大人何以如此痛恨这些芍药?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知府吴之荣道:「韦大人学识渊博,真是教人佩服。这芍药根叫做赤芍,『本草纲目』中 是有的,说道功能去瘀活血。芍药的名称中有个『药』字,可见古人就知它是良药。马匹 吃了芍药,血脉畅通,自然奔驰如飞。将来大人回京,卑职派人将这裏的芍药花都掘了, 请大人带回京城。」众官一听,心中都暗骂吴之荣卑鄙无耻,为了迎逢上官,竟要毁去扬 州的美景。韦小宝拍手笑道:「吴大人办事干练,好得很,好得很。」吴之荣大为得意, 忙下座请安,说道:「谢大人夸奖。」 那布政司走出花棚,来到芍药丛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回入座中,双手呈给韦小 宝,笑道:「请大人将这朵花插在帽上,卑职有个故事说给大人听。」韦小宝一听又有故 事,便接过花来,只见那朵芍药瓣作深红,每一瓣花瓣拦腰有一条黄綫,甚是娇艳,便插 在帽上。那布政司道:「恭喜大人,这芍药有个名称,叫作『金带围』,乃是异常少见时 名种。古书上记载得有,见到这『金带围』的,日後会做宰相。」韦小宝笑道:「那有这 麽准?」布政司道:「这故事出於北宋年间。那时韩魏公韩琦镇守扬州,就是这禅智寺前的 芍药圃中,忽然有一株芍药开了四朶大花,花瓣深红,腰有金钱,便是这金带围了。这种 芍药从所未有,极是珍异。下属禀报上去,韩魏公驾临观赏,十分喜欢,见花有四朶,便 想再请三位客人,一同赏花。」韦小宝从帽上将花取下再看,果觉红黄相映,分外灿烂。 那一条金色横纹,更是百花所无。布政司道:「那时在扬州的有两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 ,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学见识之人。韩魏公心想,花有四朶,人只三个,未免美中不 足,另外请一个人罢,名望却又配不上。正在踌躇,忽有一人来拜,却是陈升之,那也是 一位名士。韩魏公大喜,次日在这芍药圃前大宴,将四朶金带围摘了下来,每人头上簪了 一朶。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这四人後来都做了宰相。」 韦小宝笑道:「这倒有趣。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读书人,会做诗做文章,兄弟可此不 上了。」布政司道:「那也不然。北宋年间,讲究读书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马上得天下, 皇上最看重的却是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 第一一一回妙语解厄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听到「有勇有谋的英雄好汉」这九个字评语,不由得大为欢喜,连连点头。布政司 道:「韩魏公封为魏国公,那不用说了。王安石封荆国公,王珪封歧国公。四个人不但做 宰相,而且都封国公,个个既富贵,又寿考。韦大人少年早达,眼下又封了伯爵,再升一 级,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是公爵了。就算封王、封亲王,那也是指日间的事。」韦小 宝哈哈大笑,道:「但愿如大人金口,这裏人人也都升官发财。」众官一齐站起身来,端 起酒杯,说道:「恭祝韦大人加官晋爵,公侯万代。」 韦小宝站起身来,和众官乾了一杯,心想:「这官儿会说故事,讨人欢喜。他叫甚麽名字 ,我可忘了,回头问个清楚,日後不妨给他点好处。若是叫他到北京办事,时时听他说说 故事,不强似说书先生吗?」布政司又道:「那韩魏公後来带兵,镇守西疆。西夏国人见了 他怕得要死,不敢兴兵犯界。西夏人当时怕了宋朝两位大臣,一位就是韩魏公韩琦,另一 位是范文正公范仲淹。当时天下有两句话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 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将来韦大人带兵镇守西疆,那是『军中有一韦,西贼见之忙下跪 』!」 韦小宝大乐,说道:「『西贼』两字妙得很,平西王这西……」忽然心想:「吴三桂还没起 兵,可不能叫『西贼』,」忙改口道:「平西王镇守西疆,倒也太平无事,很有功劳。」 吴之荣道:「平西王智勇双全,劳苦功高,爵封亲王,儿子做了额驸,将来韦大人大富大 贵,寿比南山,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无异。」韦小宝心中大骂:「辣块妈妈,你要我跟吴 三桂这大汉奸一般无异。这老乌龟指日就要脑袋搬家,你叫我跟他一样!」 那布政司平日揣摩朝廷动向,日前见到邸报,皇上下了撤藩的旨意,便料到吴三桂要倒大 霉,这时见韦小宝脸色略变,更是心中雪亮,说道:「韦大人是皇上亲手提拔的大臣,乃 是圣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国家栋梁。平西王目前虽然官爵高,终究是不能跟韦大人此 的。吴府尊这个比喻,有点不大对。韦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韦皋,曾大破吐蕃兵四十 八万,威震西陲。当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韦忠武王一同起兵。忠武王对皇帝忠心不贰,那 肯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立刻将反贼的使者斩了,还发兵助朝廷打平反贼,立下大功。我看 韦大人相貌堂堂,福气之大,无与伦比,想必是韦忠武王传下来的福泽。」 韦小宝微笑点头。其实他连自己姓甚么也不知道,只因母亲叫作韦春芳,这就跟了娘姓, 想不到姓韦的还有这样一位大来头的人物,这布政司硬说是自己的祖先,实在光采之至。 听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吴三桂要造反,这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吴之荣给布政司这麽一驳,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顶撞,说道:「听说韦大人是正 黄旗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他是满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韦皋拉得上干系?」布政司 笑道:「吴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圣天子在位,对天下万民一视同仁,满汉一家 ,又何必有畛域之见?」 这几句话实在有些强辞夺理,吴之荣却不敢再辩,心想再多说得几句,说不定更会得罪钦 差,当下连声称是。布政司道:「平西王是咱们扬州的高邮人,他姓吴,吴府尊跟平西王 可是一家吗?」吴之荣不是高邮人,本来跟吴三桂没什么干系,但其时吴三桂权势薰天,他 趋焰附势,颇以姓吴为荣,说道:「照族谱的排行,卑职比平西王矮了两辈,该称王爷为 族祖了。」布政司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向韦小宝道:「韦大人,这金带围芍药,虽然已 不如宋时少见,如此盛开,却也罕见。今日恰好在韦大人到来赏花时开放,这不是巧合, 定是有天意的,卑职有一点小小意见,请大人定夺。」 韦小宝道:「请老兄指教。」布政司道:「指教二字,如何敢当?那芍药花根,药材行中是 有的,大人要用来饲马,想来药材铺中制炼过时更有效力。卑职吩咐大量采购,运去京师 备用。至於这裏的芍药花,念着它们对大人报喜有功,是否可以暂且留下?他日韦大人挂帅 破贼,拜相封王,就如韩魏公、韦忠武王一般,再到这裏来赏花,那时金带围必又盛开, 迎接贵人,岂不是一桩美事?据卑职想来,将来一定是戏文都有得做的。」韦小宝兴高采烈 ,道:「你说戏子扮了我唱戏?」 市政司道:「是啊,那自然要一个俊雅漂亮的小生来扮韦大人了,还有些白胡子、黑胡子 、大花脸、白鼻子小丑,就扮我们这些官儿。」众官都是哈哈大笑。韦小宝笑道:「这出 戏叫做甚么名字?」布政司向巡抚道:「那得请抚台大人题个戏名。」他见巡抚一直不说 话,心想不能冷落了他。巡抚笑道:「韦大人将来要封王,这出戏文就叫做『韦王簪花』 吧?」众官一齐赞赏。 那布政司这么转弯抹角的一番话,居然救了数千株芍药的厄运,韦小宝心中一乐,也不再 计较当年的旧怨,心想:「老子做宰相是做不来的,大破西贼,弄个王爷玩玩,倒也干得 过,若是拔了这些芍药,只怕兆头不好。」一眼望出去,见芍药圃中的金带围少说也还有 几十朵,心想:「那裏便有这许多宰相了,难道你们个个都做宰相不成?抚台、司藩台还有 些儿指望,这吴之荣贼头狗脑,说什么也不像。」明知布政司意在保全芍药,做官的诀窍 首在大家过得去,这叫做「花花轿子人抬人」,你既然捧了我,我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扬 州通城的官儿脸上都下不来,当下不再提芍药之事,笑道:「将来就算真有这一出戏,咱 们也都看不着了,不如眼前先看看戏罢!」 众官齐声称是。吴之荣早有预备,吩咐下去,只听得棚外环佩玎琅,跟着传来一阵香风。 韦小宝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果见一个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进花棚,向韦小宝 行下礼去,娇滴滴的说道:「钦差大人和众位大人万福金安,小女子梁玉娇侍候唱曲。」 只见这女子三十来岁年纪,打扮华丽,姿色却是平平。笛师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来,唱 的是杜牧的两首扬州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 处教吹箫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笛声悠扬,歌声宛转,甚是动听。韦小宝瞧着这个歌妓,心中有些不耐烦起来。 那梁玉娇唱罢,又进来一名歌妓。这人三十四五岁年纪,举止嫺雅,歌喉更是熟练,纵是 最细微曲折之处,也是唱得抑扬顿挫,变化多端。唱的是秦观一首「望海潮」词:「星分 牛斗,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朱帘十里春风。豪杰气如虹。曳 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这首词确是唱得极尽佳妙,但韦小宝听得十分气闷,忍不住大声打了个呵欠。那「望海潮 」一词这时还只唱了半首,吴之荣甚是乖觉,挥了挥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了礼退下 。吴之荣陪笑道:「韦大人,这两个歌妓,都是扬州最出名的,唱的都是扬州繁华之事, 不知大人以为如何?」他听说钦差大人要以禅智寺为行辕,料想必是一位风雅之士,所以点 的曲子都是著名诗词。那知道韦小宝听曲,第一要唱曲的年青貌美,第二要唱风流小调, 第三要唱得浪荡风骚。当日陈圆圆以倾国倾城之貌,再加连说带唱,一路解释,才令他听 完一曲「圆圆曲」。眼前这两个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什麽东西,他 打了呵欠,已可算是客气之极了,听得吴之荣问起,便道:「还好,还好,就是太老了一 点,这种陈年宿货,兄弟没什麽胃口。」 吴之荣道:「是,是。杜牡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的确是太陈旧了。有一首新诗,是 眼下一个新进诗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写的是扬州田家女约风韵,新鲜得 很,新鲜得很。」作个手势,侍役传出话去,又进来一名歌妓。 韦小宝说「陈年宿货」,揩的是歌妓,吴之荣却以为是说诗词太过陈旧。韦小宝对他所说 什麽杜牧之、秦少游自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得很,新鲜得很」 这句话,心想:「既是新鲜得很的扬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那歌妓走进花棚,韦小 宝不看倒也罢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登时便要发作。原来这歌 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鬓边已见白发,额头大有皱纹,眼应大而偏细,嘴须小而反 巨。见这歌妓手抱琵琶,韦小宝怒火更盛,心想:「凭你也来学圆圆!」却听弦索一动, 宛如玉响珠跃,鹂啭燕语,倒也好听。只听她唱道: 「淮山浮远翠,淮水漾渌。倒影入楼台,满栏花扑扑。谁知阛阓外,依旧有芦屋。时见淡 妆人,青裙曳长幅。」 歌声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韵节,时而如流水淙淙,时而如银铃玎玎,最後「青裙曳 长幅」那一句,琵琶声若有若无,缓缓流动,众官无不听得心旷神怡,有的凝神闭目,有 时摇头晃脑。琵琶声一歇,众官情不自禁的一齐喝采。那巡抚道:「诗好,曲子好,琵琶 也好。当真是荆钗布裙,不掩天香国色。不论做诗唱曲,从淡雅中见天然,那是第一等的 功夫了。」 韦小宝哼了一声,问那歌妓道:「你会唱『十八摸』吧?唱一曲来听听。」众官一听,尽皆 失色。那歌妓更是脸色大变,突然间泪水涔涔而下,转身奔出,拍时一声,琵琶掉在地下 。那歌妓也不拾起,竟自奔了出去。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你不会唱,我又不会罚你 ,何必吓成这个样子?」 那「十八摸」是极淫秽的小调,连摸女子身上十八处,每一摸有一样比喻形容。众官虽然 人人都会听过,但在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岂不是大玷官箴?那歌妓的琵琶 和歌喉,在扬州久享盛名,不但善於唱诗,而且自己也会做诗,向来卖唱不卖身,名动公 卿,扬州的富商巨贾等闲要见她一面也不可得。韦小宝问这一句话,於她自是极大的羞辱 。 那布政司低声道:「韦大人爱听小曲,几时咱们找几个会唱的,来好好听一听。」韦小宝 道:「连『十八摸』也不会唱,这老婊子也差劲得很了。几时我请你去鸣玉坊丽春院去, 那边的娘子会唱的小调多很得。」此言一出口,立觉不妥,心想:「丽春院是无论如何不 能请他去的。好在扬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随便那一家都好玩。」举起酒 杯,笑道:「喝酒,喝酒。」众文官听他出语粗俗,脸上都有些尴尬,借着喝酒,人人都 装作没有听见。一干武将却是脸有欢容,均觉和钦差大人颇为志同道合。 便在此时,只见一名差役低着头走出花棚,韦小宝见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动道:「这人的 背影好熟,那是谁啊?」但後来这差役没再进来,过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几杯酒,韦小宝只觉跟这些文官应酬索然无味,既不做戏,又不开赌,实在无聊之 极,脑子裏只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头发边……」再也忍耐 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是够了,告辞。」向巡抚、藩司、臬司等几位大员拱拱 手,便走了出去。众官齐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轿。 韦小宝回到行辕,吩咐亲兵说要休息,不论什么客来,一概挡驾不见,入房换上了一套破 烂衣衫。那是数日前要双儿去市上买来时,扯破数处,在地下践踏一过,又倒上许多灯油 ,早巳弄得污秽油腻不堪。帽子鞋袜,连结辫子的头绳,也都换了破旧的劣货。从炭炉裏 抓了一把炉灰,用水调开了,在脸上、手上乱涂一起,在镜子裏一照,果然是回复了当年 丽春院裏当小厮的模样。 双儿服侍他更换衣衫,笑道:「相公,戏文裏钦差大臣包龙图微服私访,就是这个样子吗? 」韦小宝道:「差不多了,不过包龙图生来是黑炭脸,不用再搽黑灰。」双儿道:「我跟 你去好不好?你独个儿的,要是遇上了甚麽事,没个帮手。」韦小宝笑道:「我去的地方, 美貌小妞儿是去不得的。」说着便唱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双儿的脸蛋边 ……」伸手去摸她脸。双儿红着脸嘻嘻一笑,避了开去。 韦小宝将一叠银票塞在怀裏,又拿了一包碎银子,捉住双儿,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从後门 溜了出去。守卫後门的亲兵喝问:「干甚么的?」韦小宝道:「我是何家奶妈的儿子的表哥 的妹夫,你管得着吗?」那亲兵一怔,心中还没算清这亲戚关系,韦小宝早巳出门。 扬州的大街小巷他无不烂熟,几乎闭了限睛也不会走错,不多时便来到瘦西湖畔的鸣玉坊 ,隐隐只听得各处门户中传出箫鼓丝竹,夹着猜拳唱曲、呼么喝六。这些声音一入耳,当 真比钧天仙乐还好听十倍,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丽春院外,但见门庭依旧,跟当 年离去时并无分别。他悄悄走到院侧,推开边门,溜了进去。 他想这次去私会娘亲,只能悄悄塞给她一叠银票,然後再差亲兵送她去北京。丽春院中那 些老鸨、龟奴、婊子,每个人不妨赏上一二百两银手,摆过阔後,便去隔壁「琼花院」听 曲子赌钱。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母亲房外,一张之下,见房裏无人,知道母亲是在陪客,心 道:「辣块妈妈,不知是那个瘟生这当儿在嫖我妈妈,做我的乾爹。」走进房中,见床上 被褥还是从前那套,只是已破旧得多,心想:「妈妈的生意不大好,我乾爹不多。」侧过 头来,见自己那张床还是摆在一旁,床前放着自己的一对旧鞋,床上被褥倒浆洗得乾乾净 净。走过去坐在床上,见自己的一件青竹布长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中有些歉意:「妈是 在等我回来。他妈的,老子在北京快活,□差人送钱给妈,实在记心不好。」横卧在床,□ 母亲回来。 (第五集完) 第一一二回母子重逢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妓院中规矩,嫖客留宿,另有陈设华丽、锦褥绣被的大房。众妓女自住的小房,却是颇为 简陋。年青貌美的红妓住房较差,像韦小宝之母年纪已经不小,生意冷落,院中老鸨待她 自然也马虎得很了。他母亲所住的是一间薄板房,韦小宝躺了一会,忽听得隔房有人厉声 喝骂,正是老鸨的声音:「老娘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来,你推三阻四,总是不肯接客,哼 ,买了你来当观世音菩萨,在院子裏供着好看么?打,给我狠狠的打!」跟着便是鞭子着肉 声、呼痛声、哭叫声,喝骂声,响成一片。 · 这种声音韦小宝从小就听惯了,知道是老鸨买来了年轻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顿鞭子实 是稀松平常。小姑娘若是一定不肯,甚麽针刺揩甲、铁烙皮肉,种种酷刑都会逐一使了出 来。这种声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阕别巳久,这时又再听到,倒有些重温旧梦之感,也 不觉得那小姑娘有甚么可怜。但那小姑娘十分倔强,大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 客,一头撞死给你看!」 那老鸨吩咐龟奴狠打,小姑娘不屈。又打了二三十鞭,那龟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 再说罢。」老鸨恨恨的道:「拖这小贼货出去。」龟奴将小姑娘扶了出去,一会见又回入 房中。老鸨道:「这贱货用硬的不行,咱们用软的,给她喝迷春酒。」龟奴道:「她就是 不肯喝酒。」老鸨道:「蠢才!把迷春酒混在肉裏,不就成了。」龟奴道:「是,是。七 姐,真有你的。」韦小宝凑眼到板壁缝去一张,只见老鸨打开柜子,取出一瓶酒来,倒了 一杯,递给龟奴。只听她说道:「叫了春芳陪酒的那两个公子,身边钱钞着实不少。他们 说在院子裏借宿,等朋友。这种年轻雏儿,不会看中春芳的,待会我去跟他们说,要他们 梳笼这贱货,运气好的话,赚他三四百两银子也不希奇。」龟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财进 宝,我也好托你的福,还了一笔赌债。」老鸨骂道:「路倒尸的贱胚,辛辛苦苦赚来几两 银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张牌里。这件事办得不好,小心我割了你的乌龟尾巴。」韦小宝知 道「迷春酒」是一种药酒,喝了之後就人事不知,各处妓院中用来迷倒不肯接客的雏歧。 从前听着只觉十分神奇,此时却知不过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药,可说寻常得紧,心想:「 今日我的乾爹是两个少年公子 ?是甚麽东西,倒要去瞧瞧。」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厅」外,站在向来站惯了的那个圆石墩上,凑眼向内张 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来,他必定站在这圆石墩窥探,此处窗缝特大,向厅内望去一目了 然,客人侧坐,却见不到窗外的人影。过去已窥探了不知几百次,从来没碰过钉子。 只见厅内红烛高烧,母亲脂粉满脸,穿着她那套最好的粉红缎衫,头上戴了一朶红花,正 在陪笑给两个客人斟酒。韦小宝细细瞧着母亲,心想:「原来妈这麽老了,这门生意做不 长啦,也只有这两个瞎了眼的瘟生,才会叫她来陪酒。妈的小调唱得又不好听,倘若是我 来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妈,倒贴我三千两银子也不会叫她。」只听他母亲笑道:「两位 公子爷喝了这杯,我来唱个『相思五更调』给两位下酒。」 韦小宝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妈的小调唱来唱去只是这几只,不是『相思五更调』,就 是『一根紫枝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榻风二人凉』,总不肯多学 几只。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转念一想,险些笑了出来:「我学武功也不肯用心,原来我 的懒性儿,倒是妈那里传下来的。」 忽听得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不用了!」这三字一入耳,韦小宝全身登时一震,险险从 石墩上滑了下来,慢慢斜眼过去,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挡住了酒杯,从那只纤手顺着衣袖瞧 上去,见到一张俏丽脸庞的侧面,却不是阿珂是谁?韦小宝心中大跳,惊喜之心难以抑制: 「阿珂怎么到了扬州?为甚麽会到丽春院来,叫我妈陪酒?她女扮男装来到这裏,不叫别人 ,单是叫我妈,那一定是冲着我来了。原来她终究还有良心,记得我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 公。啊哈,妙极,妙之极矣!你我夫妻团圆,今日洞房花烛,我将她一把抱在怀裏……」 突然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吴贤弟暂且不喝,待得那几位蒙古的朋友到来……」韦小宝耳中 嗡的一声,立知大事不妙,跟前天旋地转,一时视不见物,闭目定得一定神,睁眼看去, 坐在阿珂身侧的那个少年公子,却不是台湾的二公子郑克爽是谁? 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给郑克爽斟了一杯 酒,一屁股坐在他的怀裏。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韦春芳笑道:「啊哟,小相公 脸皮嫩,看不惯这个调调儿。你以後天天到这裏来玩儿,只怕还嫌人家不够风情呢。小相 公,我叫个小姑娘来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韦春 芳笑道:「啊,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站起身来,往阿珂怀中坐将下去。 韦小宝只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我的老婆来嫖我的妈 妈。」只见阿珂伸手一推,韦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韦小宝大怒,心道:「小婊子, 你推你婆婆,这般没上没下。」韦春芳却不生气,笑嘻嘻站起身来,说道:「小相公就是 怕丑,你过来坐在我的怀裏好不好?」阿珂笑道:「不好!」对郑克爽道:「我要去了!甚 么地方不好跟人会面,为甚么定要在这裏?」郑克爽道:「大家约好了在这裏的,不见不散 。我也不知原来这种肮脏地方。喂,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坐着。」最後这句话是对韦春芳说 的。 韦小宝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广西柳江边上,你哀求老子饶你狗命,罚下重誓,决不 再跟我老婆说一句话,今日竟然一同来嫖我妈妈。嫖我妈妈,倒也罢了,你跟我老婆不知 巳说了几千句、几万句话。那日没割下你的舌头,实是老子大大的失策。」 韦春芳打起精神,伸手去搂郑克爽的头颈。郑克爽把她手一推,道:「你到外面去吧,咱 兄弟俩有几句话说。等我叫你再进来。」韦春芳无奈,只得出厅。郑克爽低声道:「珂妹 ,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成就大事,咱们只好忍耐着点儿。」阿珂道:「那葛尔丹王子不是 好人,他为甚麽约你到这裏来会面?」韦小宝听到「葛尔丹王子」五字,寻思:「道蒙古混 蛋也来了,好极,好极,他们多半是在商量造反,老子调兵遣将,把他们一网打尽。」 只听郑克爽道:「这几日扬州城裏盘查很紧,旅店客栈中的客人,只要不是熟客,衙役捕 快就来问个不休,倘若落了行迹,那就不妙了。这妓院中却没公差前来罗唆。咱们住在这 裏,那是稳妥得多。我跟你倒也罢了,葛尔丹王子一行人那副蒙古模样,可惹眼得很。再 说,你这么天仙一般的相貌,若是住了客店,通扬州的人都要来瞧你,迟早定会出事。」 阿珂浅浅一笑,道:「我不用你油嘴滑舌的讨好。」郑克爽伸出左臂,搂住了她的肩头, 在她眼角边轻轻一吻,笑道:「我怎么油嘴滑舌了?要是天仙有你这麽美貌,甚麽吕纯阳、 铁拐李,也不肯下凡了,每个神仙都留在天上,目不转睛的瞧着我的小宝贝儿。」阿珂嗤 的一笑,低下头去。 韦小宝怒火冲天,不可抑制,伸手一摸匕首之柄,便要冲进去火拚一场,但随即转念:「 这小子武功此我强,阿珂又帮着他。我一冲进去,他两个奸夫淫妇,定要谋杀亲夫。天下 甚麽人都好做,就是武大郎做不过。」当下强忍怒火,对他二人的亲热之态只好闭目不看 。只听阿珂道:「哥哥,到底…」 这「哥哥」两字一叫,韦小宝更是酸气填膺,心道:「他妈的好不要脸,连『哥哥』也叫 起来了。」她下面的几句说话,就没听入耳中。只听郑克爽道:「他在明裏,咱们在暗裏 。葛尔丹手下的武士着实厉害,包在我身上,这一次非在他身上刺几个透明窟窿不可。」 阿珂道:「这家伙实在欺入太甚,此仇不报,我这一生总是不会快活。你知道,我本来是 不肯认爹爹的,只因为他答应了为我报仇,派了十六名武功好手陪我来一同行事,我才认 了他。」韦小宝心想:「是谁得罪了你?你要报仇,跟你老公说好了,没甚么办不到的事, 又何必认了吴三桂这大汉奸做爹爹。」郑克爽道:「要刺死他也不是甚麽难事,只不过鞑 子官兵戒备严密,得手之後要全身而退,就不大容易,咱们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下手 。」阿珂道:「爹爹答应我派人来杀了这人,也不是全为了我。他要起兵打鞑子,这人是 个大大的阻碍。他吩咐我千万别跟妈说,我就料到他另有私心。」郑克爽道:「你跟你妈 说了没有?」阿珂摇摇头,道:「没有。这种事情越是隐秘越好,说不定妈要出言阻止,我 如不听妈的话,那也不好,还不如不说。」韦小宝心想:「她要行刺甚麽人?这人为甚么是 吴三桂起兵的阻碍?」 只听郑克爽道:「这几日我察看他出入的情形,防护着实周密,要走近他身前,就为难得 很。我想来想去,这家伙是个好色之徒,若是有人扮作了扬州的歌妓什么的,便可挨近他 身旁了。」韦小宝心道:「好色之徒?他说的是抚台?还是提督?」阿珂道:「除非是我跟师 姊俩假扮,不过这种女子的下贱模样,我是扮不来的。」郑克爽道:「我看不如设法下毒 ,买通了厨子,在他的酒裏放些毒药。」阿珂恨恨的道:「用药毒死他,我这口气不出。 我要砍掉他的一双手,割掉他尽向我胡说八道的那根舌头!这小鬼,我…我好恨!」 韦小宝头脑中一阵晕眩,心中不住说:「原求是要谋杀亲夫。」他知道阿珂一心一意的向 着郑克爽,可万万想不到对自己竟是这般的切齿痛恨,心想:「我又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 了?」这个疑窦顷刻间便即解破,只听郑克爽道:「珂妹,这小子是迷上你啦,对你是从来 不敢得罪半分的。我知道你要杀他,其实是为了给我出气。你这番情意,我…我真不知将来 如何报答才是。」阿珂柔声道:「他辱你一分,比辱我十分还令我痛恨。他若是打我駡我 ,瞧在师父面上,这口气我还咽得下,可是他对你…对你一次又一次的这般无礼,叫人一想 起,惧不得立即将他千刀万剐。」郑克爽道:「珂妹,我现在就报答你好不好?」右臂也 伸将过去,抱住了她身子。阿珂满脸娇羞,将脸蛋钻入他的怀里。 韦小宝心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之间,头顶一紧,一根辫子已给人抓住。他大 吃一惊,眼着耳朶又被人扭住,待要呼叫。只听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喝:「小王八蛋, 跟我来!」这句「小王八蛋」,平生不知巳给这人駡过几千百次,当下更不思索,乖乖的 跟了便走。抓他辫子、扭他耳朶之人手法极是熟练,那也是平生不知已抓过他、扭过他几 千百次了。这人正是他母亲韦春芳。 两人来到房中  韦春芳反脚踢上房门,松手放开他辫子和耳朵。韦小宝叫道:「妈!我… 我回来了!」韦春芳向他凝视良久,突然间一把将他抱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韦小宝 笑道:「我不是回来见你了吗?你怎么哭了?」韦春芳抽抽噎噎的道:「你死到那裏去了?我 在扬州城里城外找遍了你,求神拜佛,也不知许了多少愿心,磕了多少头。乖小宝,你终 於回到娘身边了。」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到外面逛逛,你不用担心。」韦 春芳泪眼模糊,从灯光下见儿子长得高了,人也粗壮了,心下一阵欢喜,又哭了起来,说 道:「你这小王八蛋,到外面逛,也不给娘说一声,去了这么久,这一次不狠狠给你一顿 笋炒肉,小王八蛋不知道老娘的厉害。」 所谓「笋炒肉」,乃是以毛竹板打屁股,韦小宝不吃己久,听了忍不住好笑。韦春芳也笑 了起来,摸出手帕,给他擦去脸上泥污。擦得几擦,一低头,见到自己一件缎子新衫的前 襟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还染了儿子脸上的许多炭灰,不由得肉痛起来,拍的一声,重 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就是这一件新衣,还是去年过年缝的,也没穿过几次。小 王八蛋,你一回来也不干好事,就弄脏了老娘的新衣,叫我怎么去陪客 ?」 韦小宝见母亲爱惜新衣,闹得红了脸,怒气勃发,笑道:「妈,你不用可惜。明儿我给你 去缝一百套新衣,比这件好过十倍的。」韦春芳怒道:「小王八蛋就会吹牛,你有个屁本 事。瞧你这副德性,在外边还能发了财回来麽?」韦小宝道:「财是没发到,我赌钱手气好 ,赢了些银子。」韦春芳对儿子赌钱作弊的本事倒有三分信心,摊开手掌,道:「拿来! 你身边存不了钱,过不了半个时辰,又去花个乾净。」韦小宝笑道:「这一次我赢得太多 ,说什么也花不了。」韦春芳提起手掌,又是一个耳光摔过去。韦小宝一低头,让了开去 ,心道:「一见我就打的,北有公主、南有老娘。」伸手入怀,正要去取银子,外边龟奴 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韦春芳道:「来了!」到桌上镜箱竖起的镜子前一照 ,匆匆补了些脂粉,说道:「你给我躺在这里,老娘回来要好好问你,你……你可别走!」韦 小宝见母亲眼光中充满担忧的神色,生怕自己又走得不知去向,笑道:「我不走,你放心 !」韦春芳駡了声:「小王八蛋」脸有喜色,走了出去。 韦小宝在床上躺下,拉过被来盖上,只躺得片刻,韦春芳便走进房来,手裏拿黄一把酒壶 ,她一见儿子躺在床上,便放了心,转身便要走出。韦小宝知道是郑克爽要她去添酒,突 然心念一动,道:「妈,你是给客人添酒去啊?」韦春芳道:「是了,你给我乖乖躺着,妈 回头弄些好吃的给你。」韦小宝道:「你添了酒来,给我喝几口。」韦春芳駡道:「馋嘴 鬼,小孩儿家喝什麽酒?」拿着酒壶走了。 韦小宝忙向板壁缝中一张,见隔房仍是无人,当即一个箭步冲出房来,走到隔房,打开柜 子,取了老鸨的那瓶「迷春酒」,回入自己房中,藏在被窝裏,拨开了瓶塞,心道:「郑 克爽你这小杂种,要在我酒裏放些毒药,老子今日给你来个先下手为强!」 过不多时,韦春芳提着一把装得满满的酒壶,走进房来,说道:「快喝两口。」韦小宝躺 在床上,接过了酒壶,坐起身来,暍了一口。韦春芳瞧着儿子偷螵客的酒喝,脸上不自禁 的流露爱怜横溢之色。韦小宝道:「妈,你脸上好大一块煤灰。」韦春芳忙到镜子前去察 看。韦小宝提起酒壶往被中便倒,跟着将「迷春酒」倒了半瓶入壶。 韦春芳见脸上乾乾净净,那裏有什么煤灰了,登时省起儿子又在捣鬼,要支使开自己,以 便大口偷酒喝,当即转身,抢过了酒壶,骂道:「小王八蛋是老娘肚裏钻出来的,我还不 知你的鬼计?哼,从前不会喝酒,外面去浪荡了这些日子,什么坏事都学会了。」韦小宝道 :「妈,那个小相公脾气不好,你说什么得灌他多喝几杯。他醉了不作声,骗那大相公银 子就容易了。」韦春芳道:「老娘做了一辈子生意,这玩意还用你教吗?」心中却颇以儿子 的主意为然,又想:「小王八蛋回家,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着过夜 ,老娘要陪儿子。」 韦小宝躺在床上,一会儿气愤,一会儿得意,寻思:「老子真是福将,这姓郑的臭贼什么 人不好嫖,偏偏来讨我便宜,想做老子的乾爹。今日还不嗤的一刀?再撒上些花尸粉。」 他想在郑克爽的伤口中撒上化尸粉後,过不多久,便化成一滩黄水,阿珂酒醉转来,她的 「哥哥」从此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她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是怎么一会事,「他妈 的,你叫哥哥啊,多叫几声哪,就快没得叫了。」 他想得高兴,爬起身来,又到甘露厅外向内张望,只见郑克爽刚喝乾了一杯酒,阿珂举杯 就口,漫浅喝了一口。韦小宝大喜,只见母亲又给郑克爽斟酒,郑克爽挥手道:「出去, 出去,不用你侍候。」韦春芳答应了一声,放下酒壶时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韦小宝微 微一笑:「我就有火腿吃了。」忙回入房中,过不多时,韦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进来,笑 道:「小王八蛋,你死在外面,有这好东西吃吗?」笑咪咪的坐在床沿,瞧着儿子吃得津津 有味,比自己吃还要喜欢,韦小宝道:「妈,你没喝酒?」韦春花道:「先前我已喝了好几 杯,再喝就怕醉了,你又溜走。」韦小宝心想:「不把妈妈迷倒,干不了事。」说道:「 我答应你不走就是。妈,我好久没陪你睡了,你今晚别去陪那两个小瘟生,在这裏陪我。 」韦春芳大喜,儿子对自己如此依恋,那还是他七八岁之前的事,想不到出外吃了一番苦 头,终究想起娘的好处来,不由得眉花眼笑,道:「好,今晚娘陪乖小宝睡。」 韦小宝道:「妈,我虽在外边,可天天想着你。来,我给你解衣服。」他的马屁功夫用於 皇帝、教主、公主、师父,无不极灵,此刻用在亲生母亲身上,居然也是立收奇效。韦春 芳应酬得嫖客多了,男人的手摸上身来,便当他是木头,但儿子的手一来替自己解衣扣, 不由得全身酸软,吃吃笑了起来。 韦小宝替母亲解去了外衣,便去给她解裤带。韦春芳呸的一声,在他手上轻轻一拍,笑道 :「我自己解。」忽然有些害羞,钻入被中,脱下裤子,从被窝裏拿出来放在被上。韦小 宝摸出两锭银子,共有三十几两,塞在母亲手裏,道:「妈!这是我给你的。」韦春芳一阵 喜欢,忽然流下泪来,道:「我………我给你收着,过得………过得几年,给你娶一个媳妇。」 韦小宝心想:「我这就娶媳妇去了。」吹熄了油灯,道:「妈,你快睡,我等你睡着了再 睡。」韦春芳笑骂:「小王八蛋,花样真多。」便闭上了眼。她累了一日,又喝了好几杯 酒,见到儿子回来,更是喜悦不胜,一定下来,过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韦小宝听 到她轻微的鼾声,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心中一动,又走回来拿了母亲的裤子,抛在帐子 顶上,心道:「待会你若是醒转,没了裤子,就不能来捉我。」 走到甘露厅外一张,只见郑克爽仰在椅中,阿珂伏在桌上,都巳一动不动,韦小宝大喜, 待了片刻,见两人仍是不动,当即走进厅去,反手待要带门,随即转念:「不忙关门,若 是这小子装假,关上了门可逃不走啦。」拔了匕首在手,走近身去,伸右手推推郑克爽, 他全不动弹,果巳昏迷,又推推阿珂。她唔唔两声,却不坐起。韦小宝心想:「她喝酒太 少,只怕不久就醒了,那可危险。」将匕首插入靴中,扶了她坐直。阿珂双目紧闭,模模 糊糊的道:「哥哥,我………我不能喝了。」韦小宝低声道:「好妹子,再喝一杯。」斟满一 杯酒,左手捏开她小嘴,将酒灌了下去。 第一一三回失手成擒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他在阿珂口里灌下这杯迷春酒,见她迷迷糊糊的尽数吞入肚中,心想:「老子跟你拜了天 地,洞房花烛你不肯,却到丽春院来做小婊子,要老子做瘟生来梳笼你,真正的犯贱。」 阿珂本就秀丽无俦,这时酒醉之後,红烛之下更加显得千娇百媚。韦小宝色心大动,顾不 得郑克爽,将阿珂打横抱起,走进甘露厅侧的大房之中。 这间大房是丽春院接待豪客留宿之用,一张大床足足有六尺来阔,锦褥绣被,陈设华丽。 韦小宝将阿珂轻轻放在床上,回出来拿了烛台,放在床头桌上,只见阿珂脸上红艳艳地, 不由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俯身给她脱去长袍,露出贴身穿着的淡绿亵衣。 他伸手去解她亵衣的扣子,突然听得背後脚步声响,一个人冲了进来,正要回头,辫子一 紧,耳朵一痛,又已被韦春芳抓住了。韦小宝道:「妈,快放手!」韦春芳駡道:「小王 八蛋,咱们人虽穷,院子裏的规矩可坏不得。扬州九大名院,那有偷客人钱的。快出去! 」韦小宝急道:「我不是偷人钱啊。」韦春芳用力拉他辫子,拼命扯了出去,回到自己房 中。駡道:「你不偷客人的钱,解人家衣服干甚麽?这几十两银子,定是做小贼偷来的了。 辛辛苦苦的养大你,想不到你竟会去做贼。」心中一阵气苦,流下泪来,拿起床上的两锭 银子,摔在地下。 韦小宝难以解释,若说这客人女扮男装,其实是自己老婆,一则说来话长,二则母亲说甚 么也不会相信,只道:「我为什麽要偷人家钱?你瞧,我身边还有这许多银子,」从怀中掏 出一大叠银票来,道:「妈,这些银子我都要给你的,只怕一时吓坏了你,慢慢再给你。 」韦春芳见几百两的银票共有数十张之多,只吓得睁大了眼,道:「这………这………小贼,你 ………你………你还不是从那两个相公身上摸来的?你转世投胎,再做十世小王八蛋,也挣不到这 许多银子,快去还了人家。咱们在院子裏做生意,有本事就骗人家十万八万,却是要瘟生 心甘情愿,双手奉送。只要偷了人家一个子儿,二郎神决不饶你,来世还是干这营生,小 宝,娘是为你好!」 说到後来,语气转柔,又道:「人家明日醒来,不见了这许多银子,那有不吵起来的?衙门 裏公差老爷来一查,捉了你去,还不打得皮开肉烂的吗?乖小宝,咱们不能要人家这许多银 子。」说来说去,总是要儿子去还钱。 韦小宝心想:「妈缠七夹八,这件事一时是说不明白了,闹到老鸨、乌龟知道了,大家来 一乱,这件事全坏啦。」心念一动,已有了主意,便道:「好,好,妈,就依你的。」携 了母亲之手,来到甘露厅中,将一叠银票都塞在郑克爽怀裏,拉出自己两个衣袋的袋底, 拍拍身上,道:「我一两银子也没了。你放心吧?」韦春芳叹了口气,道:「好,要这样才 好。」 韦小宝带上了厅门,回到自己房子,只见母亲下身穿着一条旧裤,不由得嗤的一笑。韦春 芳弯起手指,在他额头卜的一记,駡道:「我起身解手,摸不到裤子,就知你不干好事去 了。」说着不禁笑了起来。韦小宝道:「啊哟,不好,要拉屎。」抱住肚子,匆匆走出。 韦春芳还怕他又去甘露厅,见他走向後院茅房,这才放心,心道:「你要去花厅,总是逃 不过老娘的眼。」 韦小宝走出边门,飞奔回到何园。守门的亲兵伸手拦住,喝道:「干甚么?」韦小宝道:「 我是钦差大人,你不认得了吗?」那亲兵一惊,仔细一看,果是钦差大人,忙道:「是,是 大人………」韦小宝那等他说完,快步回到房中,说道:「好双儿,快快。帮我变回钦差大人 。」一面说,一面力扯身上长衫。 双儿服侍他洗脸更衣,笑道:「钦差大人微服私访,探访到了真相没有?」韦小宝道:「探 到了,咱们这就去拿人,你快穿亲兵衣服,再叫十名亲兵随我去。」双儿道:「要不要叫 徐老爷子他们?」韦小宝心想:「郑克爽和阿珂已经迷倒,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徐天 川他们跟去,又不许我杀姓郑的那臭小子了。叫了亲兵同去,是摆架子吓我娘、吓老鸨龟 儿的。」便道:「不用了。」 双儿穿起亲兵服色,道:「咱们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亲兵队中只有她跟曾柔两个是女 扮男装,两个少女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早巳甚是亲密。韦小宝心想:「要抱阿珂到这裏来 ,她一个人不行,须得两个人抬才是。钦差大人不能当着下人动手,别的亲兵都是臭男人 ,怎能让他们的臭手碰到我老婆的香身?」说道:「很好,你叫她一起去,可别叫王屋派那 些人。」 曾柔本就穿着亲兵装束,片刻即便就绪。韦小宝带着二女和十名亲兵,又到丽春院来。两 名亲兵上去打门,喝道:「参将大人到,快开门迎接。」众亲兵得了嘱咐,只说韦小宝是 参将,好在要吓吓老鸨、龟儿,一名参将已是绰绰有余。打了半天,大门才呀的一声开了 ,一名龟奴迎了出来,叫道:「有客!」这两个字却是叫得没精打采。韦小宝怕他认得自 己,不敢向他瞧去。一名亲兵喝道:「参将老爷驾到,叫老鸨好好侍候。」 韦小宝来到厅上,老鸨出来迎接,对韦小宝瞧也不瞧,便道:「请老爷去花厅吃茶。」韦 小宝心想:「你不瞧我最好,免得认了我出来,也不用见我妈了,吩咐他们抬了阿珂和郑 克爽走便是。」只是这老鸨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对官面上的更是恭敬客气,今日却这 等冷淡,话声也很古怪,不觉微感诧异。 他走进甘露厅,只见酒席末收,郑克爽仍是仰坐在椅中,正待下令。只见一个衣着华丽之 人走了过来,说道:「韦大人,你好!」韦小宝一惊,心想:「你怎认得我?」向他脸上瞧 去,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弯腰伸手,便去摸靴中匕首。突觉手上一紧,身後一人伸手抓 住了他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罢,别动粗!」左手抓住他後领,提起他身子,往椅 中一送。韦小宝暗暗叫苦,但听得双儿一声娇叱,已跟那人动上了手。曾柔上前夹击,旁 边一个锦衣公子一掌向她劈去,两人斗了起来。 韦小宝凝目一看,这锦衣公子原来也是女扮男装,乃是阿珂的师姊阿琪。跟双儿相斗之人 ,身裁高瘦,却是西藏喇嘛桑结,这时身穿便装,头上戴帽,拖了个假辫。第一个衣着华 丽之人则是蒙古王子葛尔丹。韦小宝心想:「我忒也胡涂,明明听得郑克爽说约了葛尔丹 在此相会,怎不防到这一着?我一见阿珂,心裏就迷迷糊糊的,连老子姓甚麽也忘了。他妈 的,我老子姓甚么,本来就不知道,倒也难怪。」 眼见双儿敌不住桑结,韦小宝待要起身相助,身後一人双手在他肩头一按,将他按着坐回 椅中,接着双儿「啊哟」一声,腰裏已被桑结点中了穴道,摔倒在地。这时曾柔还在和阿 琪狠斗,呵琪招式虽精,苦於出手无力,几次打中了曾柔,却伤她不得。桑结走近身去, 两招之间就把曾天点倒了。其余十名亲兵,早给桑结的手下人料理,或杀或擒,倒在厅外 的院子中。 桑结「嘿嘿」一笑,坐了下来,说道:「韦大人,你师父呢?」说着伸出双手,直伸到他面 前。只见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本来手指各有三节,现下只剩下最後一节,短短的极为 诡异可怖。韦小宝暗暗叫苦:「那日他翻阅经书,手指沾上了我所下的毒,这人居然狠得 起心将十根手指都斩了下来,今日老子落在他手中,一报还一报,把我十根手指也都斩下 一截,那倒还不打紧,怕的是把我的脑袋斩下一截。」 桑结见他吓得呆了,甚是得意,说道:「韦大人,当日我见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大 大的贵人,多有得罪。」韦小宝道:「不敢当。当日我只道你是一个寻常喇嘛,不知你是 一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结哼了一声,道:「你怎知我是英雄了?」韦小宝道:「 这位葛尔丹殿下在经书上下了剧毒,要想害我师父,给我师父识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 定要瞧这部经书,我师父无可奈何,只好给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後,英雄了得,当 机立断,立刻就把毒手指斩去,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杀容易,肯把十根手指自行斩去,古 往今来,从来没有一位大英雄、大豪杰干过。想当年关云长刮骨疗毒,不皱一皱眉头,那 也是旁人给他刮骨,要他自己斩手指,那就万万不能。你比关云长还要厉害,这不是自古 以来天下第一位大英雄麽?」 桑结明知他大拍马屁,不过是企图自己对他手下留,比之哀求饶命,相差也是无几,只不 过这些言语听在耳裏,倒也舒服受用。当日自己狠狠砍下十根手指,这才保得了性命,虽 然双手残废,许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时的惊险,生死悬於一綫,自己竟有这般刚勇 ,心下也常自引以为傲。他携带十二名师弟,前赴中原刦夺四十二章经,结果十二人全军 覆没,自己还闹得双手残废,如此倒霉之事,自然对人绝口不提,也从来无人敢问他为何 会斩去十根手指,因此韦小宝今日这番话,他却是生平第一次听见。 只听他又道:「大喇嘛自断手指,固然不易,居然能和这位蒙古王子化敌为友,不记他下 毒害你手指之仇,更是宽洪大量得紧了。」葛尔丹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我几时下 毒害这大喇嘛的手指了?小鬼头,一派胡言。」韦小宝道:「当时你下毒是想害我师父,不 过阴错阳差,不巧害到了大喇嘛,那也没有甚么。但你到处宣扬,说大喇嘛为了戎赌,才 一次又一次的连斩了十根手指,可把大喇嘛说得太也脓包无用了。」 葛尔丹一声怒吼,挥掌向韦小宝脸上打去。桑结伸手一格,笑道:「殿下不必当真。这小 子意欲挑拨离间,好让你我起了争闹,咱们怎能中了他的诡计?」葛尔丹道:「大师说得是 。只是这小鬼胡言乱语,太也可恨。」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要他不能瞎说,倒也 不难。」 韦小宝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她双眉弯弯,嘴角边似笑非笑,正是阿琪。葛尔丹道:「琪 妹有甚麽法子?」阿琪正待回答,韦小宝抢着道:「她说的是个笨法子,不过是说将我舌头 割去了。」阿琪昕想说的,正是这句话,不料他自己抢先说了出来,又说是个笨法子,倒 不便再说。葛尔丹道:「我瞧这法儿倒也挺好,先割了你舌头再说。」擦的一声,拔出一 把弯成弧形、闪闪生光的长刀,放在桌上,桑结笑道:「韦大人,我们知道你驾临扬州, 大家便约齐了来跟你相会。你专门跟平西王捣蛋,坏了他老人她不少大事。额驸想回云南 探亲,也是给你阻住的,是不是?」韦小宝道:「你们消息倒也灵通。这次我出京,皇上吩 咐了我甚麽话,你们知不知道?」桑结道:「倒要请教。」韦小宝道:「好说,好说。皇上 说道:『韦小宝,你去扬州办事,只怕吴三桂要派人行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儿子 在朕手里,若是你有甚麽三长两短,朕把吴应熊这小子也是一模一样的两短三长便了。吴 三桂若是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头儿,吴应熊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头儿。吴三桂这老小 子派人杀你,等於是杀他自己的儿子。』我说:『r皇上,别人的儿子我都可以做,吴三桂 的儿子却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这么着,我到扬州来了。」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了 一眼,均想:「吴应熊这次脱逃不成,吴三桂心中确是有了大大的顾忌。」桑结说道:「 我和王子殿下这次到扬州来找你,初时心想皇帝派出来的钦差,定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 那知道我二人远远望了一望,却原来是老相识,连这位阿琪姑娘,也识得你的。」韦小宝 笑道:「咱们是老相好了。」阿琪拿起桌上的一只筷子,在他额头一戳,骂道:「谁跟你 是老相好 ?」桑结笑道:「我们约好了台湾的郑二公子,在这裏相会,原是要商量怎么对 你下手,想不到你自己会送上门来。那是蒙古葛尔丹王子、云南平西亲王、台湾延平郡王 、和我们西藏达赖活佛的洪福齐天。」韦小宝道:「是,是。皇上向王子手下的罕帖摩盘 问了三天,甚么都知道了。」 桑结和葛尔丹听到罕帖摩的名字,都是大吃一惊,同时站起,问道:「甚麽?」韦小宝笑道 :「那也没甚么。皇上跟他说的是蒙古话,叽哩咕噜的,我一句也不懂。後来皇上赏了他 好多银子,派他去兵部尚书明珠大人手下办事,过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快些画好地图 ,这些行军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对皇上说:「皇上,蒙古西藏,地方都太冷,你派兵 去打仗,奴才跟你告个假,到扬州花花世界去逛逛吧。』」葛尔丹问道:「你说小皇帝要 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韦小宝摇头道:「这种事情,我是不大清楚的了。皇上说道:『咱 们最好只对付一个老家伙,蒙古、西藏若是帮着咱们,咱们就尝他俩是朋友,免得老家伙 朋友太多。』」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了一眼,心中略宽,都坐了下来。葛尔丹问起罕帖摩的 情形,韦小宝於他形貌举止,描绘得活龙活现,不由葛尔丹不信。桑结二人心中登时平添 一番忧虑:「罕帖摩既巳降清,我们暗中的谋干,再也瞒不过小皇帝了。他若是当真先下 手为强,那便如何是好?」在韦小宝心中,翻来覆去所转的念头,也只「那便如何是好?」 这几个字。 眼见双儿和曾柔都给点了穴道,躺在地下,那十名亲兵多半均已呜呼哀哉,韦小宝这次悄 悄来到丽春院,生恐给人发现自己的身世秘密,因此徐天川、张勇、赵齐贤等无一得知, 看来等到自己给人剁了成肉酱,做成了扬州出名的红烧狮子头,还是无人来救,一时彷徨 无计,只有信口开河,聊胜於坐以待毙,说道:「皇上听说蒙古葛□丹王子武功高强,英雄 无敌,倒也是十分佩服的。」葛尔丹笑道:「皇帝也练武麽?怎知道我有武功?」韦小宝道 :「皇上自然会武的,还挺不错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显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 下风,达摩堂、罗汉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风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细细说了。」那日葛尔 丹在少林寺铩羽而去,此刻听韦小宝为他大吹法螺,在桑结之前颇有脸面,不由脸现得意 之色。 韦小宝道:「少林寺方丈晦聪大师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可是王子殿下 只这么衣袖一拂,晦聪方才便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幸亏他坐下去时,屁股底下恰好有个 蒲团,才不摔坏了那几根老骨头………」其实那天葛尔丹是给晦聪袍袖一拂,一交坐在椅上, 再也站不起来,韦小宝却把话倒说了,心道:「晦聪师兄待我不错,今日做师弟身遇血光 之灾,眼看就要圆寂坐化,前往西天,只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师兄胜即是败,败即是 胜。」正在口中胡言乱语,心中胡思乱想,一双眼睛东张西望之际,一瞥眼间,只见阿琪 似笑非笑,一双妙目,盯在葛尔丹脸上,眼光中充满着情意。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恶姑娘想做蒙古王妃娘娘。」便道:「皇上说道:『葛尔丹王子武 功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该当娶一个年轻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说 到这裏,偷眼向阿琪瞧去,果见她脸上一红,神色间十分关注,於是接着道:「………那陈圆 圆虽然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可是现下年纪大了,葛尔丹何必一定要娶她呢?」 阿琪忍不住道:「谁说他要娶陈圆圆了?又来瞎说!」葛尔丹摇了摇头,道:「那有此事? 」 韦小宝道:「是啊。我对皇上说:『启禀皇上:奴才亲眼看见,葛尔丹王子殿下有个相好 的姑娘,叫做阿琪姑娘………』」阿琪啐了一口,脸上神色却是十分欢喜。葛尔丹向她笑吟吟 的望了一眼。韦小宝续道:「『………这位阿琪姑娘武功天下第三,只比桑结大喇嘛,葛尔丹 王子殿下差着一点儿………』」 桑结本来听得有些气闷,但听他居然对皇帝说自己是武功天下第一,明知这小鬼的说话十 成中信不了一成,但也不自禁的怡然自得,鼻中却哼了一声,示意不信。 韦小宝续道:「皇上道:『你又来胡说八道啦。这个小姑娘武功再好,难道还强得过她师 父吗?』我说:『皇上有所不知。这个小姑娘的师父,是一位身穿白农的尼姑,武功本来是 很高的,算得上天下第三。可是有一次跟桑结大喇嘛比武,给桑结大喇嘛一掌劈过去,那 位师太抵挡不住,全身内功散得无影无踪。所以武功天下第三的名号,就给她徒儿抢去了 。』」 桑结向阿琪凝视片刻,心想:「原来你是那白衣小尼姑的徒儿,这件事我倒还是此刻才知 。这中间只怕有点见古怪。」 阿琪听他说穿自己的师承来历,心下也是惊疑不定:「他怎会知道我师父?」 桑结虽未和九难动过手,但十二名师弟个个在他师徒手下死於非命,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 ,此刻听韦小宝宣称九难被自己一掌劈得内功消散,实是往自己脸上大大贴金。他和葛尔 丹先前最担心的,都是怕韦小宝揭露自己的丑史,因此均想尽快杀了此人灭口,待听他将 自己的大败说成大胜,倒是不忙杀他了。 韦小宝见二人脸色渐和,当下略为放心。 阿琪问道:「你说陈圆圆甚么的,又怎样了 ?」少女初恋,不免患得患失,这个「天下第 一美人」自己也是久闻其名,情郎怎会跟他拉扯上干系,实非问个一清二楚不可。 韦小宝有意吊她胃口,微微一笑,道:「那陈圆圆,我在昆明是亲眼见过的。不瞒姑娘说 ,她比我大了好多岁,不过『天下第一美人』这六个字,的确是名不虚传。我一见之下, 登时灵魂儿出窍,手脚冰冷,全身发抖,心中只是说『世上那有这样美貌时人儿?』阿琪姑 娘,你的师妹,算得是很美了,但此之这个陈圆圆的容貌体态,那可差得太多。」阿琪自 然知道阿珂容颜绝美,远胜於己,又知韦小宝对阿珂神魂颠倒,连他都这般说,只怕这话 倒也不假,但嘴上兀自不肯服气,说道:「你这小孩儿是个小色迷,见到人家三分姿色, 就说成十分。陈圆圆今年至少也有四十几岁了,就算从前美貌,现今也不美了。」 韦小宝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像你阿琪姑娘,今年不过十八九岁,当然美得不得了 。再过三十年,一定仍是美丽之极,你若是不信,我跟你打个赌。如果三十年後你相貌不 美了,我割脑袋给你。」 阿琪嘻的一笑,任何女人听人称赞自己美貌,自然开心,而当着自己情郎之面称赞,更加 心花怒放,何况她对自己容色本就颇有自信,想来三十年後,自己也不会难看多少。韦小 宝只盼她答应打这个赌,那麽葛尔丹说不定会看在意中人面上,便让自己再活三十年,到 那时再决输赢。不料桑结哼了一声,冷冷时道:「就可惜你活不过今晚了。阿琪姑娘三十 年後的芳容,你早没福气见到啦。」 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那也不打紧。只盼大喇嘛和王子殿下记得我这句话,到三十年 後的今天,就知韦小宝有先见之明了。」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韦小宝道:「我到昆明,还是几个月之前时事,我是送建宁公主去嫁给吴三桂的儿子,你 们三位都知道的了?本来这是大大的喜事,可是一进昆明城裏,只见每条街上都有人在号啕 大哭,隔不了几家,就是一口棺材,许多女人小孩披蔴戴孝,哭得昏天黑地。」葛尔丹奇 道:「那为了甚麽?」 韦小宝道:「我也奇怪得很哪。一问云南的官儿,大家都不肯说,後来才知道了,原来这 天早晨,陈圆圆听说公主驾到,亲自出来迎接。她从轿子裏一出来,昆明十几万男人就发 了疯,个个拥过去看她,都说天上仙女下凡,你推我拥,踏死了好几千人。平西王帐下的 武宫兵丁起初拼命弹压。後来一见到陈圆圆,大家刀枪也都掉了下来,个个张大了口,口 水直流,只是瞧着陈圆圆。」 他说得像煞有介事,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中均想:「这小孩 说话定然加油添醋,不过陈圆圆恐怕当真美貌非凡,能见上一见就好了。」韦小宝见三人 渐渐相信,又道:「王子殿下,平西王麾下有个总兵,叫做马宝,你听过他名字么?」葛尔 丹和阿琪都点了点头,他二人和马宝曾同去少林寺,怎不认得 ?葛尔丹殖:「那天在少林 寺中,你也见过他的。」韦小宝道:「是他麽?我倒忘了。当日我只留神王子殿下大显神功 ,打倒少林寺的高僧,没空再瞧旁人,就是稍有一点儿空闲,也只顾到向阿琪姑娘的花容 月貌偷偷多看上几眼。」阿琪啐了他一口,心中却是喜欢。 葛尔丹道:「马总兵又怎麽了?」韦小宝叹了口气,道:「马总兵也就是这天出时事。他奉 平西王将令保护陈圆圆,那知道他看得陈圆圆几眼,竟也胡裏胡涂了,居然过去摸了摸陈 圆圆那又白又嫩的小手。後来平西王知道了,打了他四十军棍。马总兵悄悄对人说:『我 摸的是陈圆圆的左手,本来以为是要杀头的。早知道只打四十军棍,那么连她右手也摸一 摸了。八十下军棍,未必就打得死我。』平西王驾下共有十大总兵,其余九名总兵都是羡 慕得了不得。这句话传到平西王耳裏,他就传下将令,今後谁摸陈圆圆的手,非砍下双手 不可。平西王的女壻夏国相,也是十大总兵之一,他就叫高手匠人先做下一双木头假手。 他说自己有时会见到这个天仙似的岳母,万一忍不住要上去摸手,不如先做下假手,以免 临时来不及定做,这叫做甚麽有备无患。」 葛尔丹只听得张大了口,呆呆出神。桑结不住摇头,连说:「荒唐,荒唐!」也不知是说 吴三桂手下的十大总兵荒唐,还是说韦小宝荒唐。阿琪道:「你见过陈圆圆,怎不去摸她 的手?」 韦小宝道:「那是有缘故时。我去见陈圆圆之前,吴应熊先来见我,对我千里迢迢的送公 主去给他做老婆。□□□(顶峰按:此处缺字,1616。修订本为:他很是感激。)他从怀裏掏 出一副东西来,金光闪闪,镶了翡翠、美玉、红宝石、猫眼石,原来是一副黄金手铐。」 阿琪道:「甚麽手铐,这般珍贵?」 韦小宝道:「是啊,当时我也很奇怪,问他是甚麽玩意,总以为是他送给我的礼物。那知 他喀喇一声,把我双手铐住了。我大吃一惊,叫道:『额驸,你干么拿我?我犯了甚麽罪? 』吴应熊道:『钦差大人,你不可会错了意,兄弟是一番好意。你要去见我的陈姨娘,这 副手铐是非戴不可的,免得你忍耐不住,伸手摸她。倘若单是摸摸她的手,父亲冲着你钦 差大人的面子,也不会怎样。就是怕你一呀摸,二呀摸,三呀摸,四呀摸的起来,父王不 免要犯杀钦差大臣的罪名。』我吓了一跳,就戴了手铐去见陈圆圆。」 阿琪越听越是好笑,道:「我可真是不信。」韦小宝道:「下次你到北京,向吴应熊要这 副金手铐来瞧瞧,就不由你不信了。他是随身携带的,以便一见陈圆圆,立刻取出戴上, 只要慢得一步,那就乖乖不得了。」桑结哼了一声,道:「陈圆圆是他庶母,难道他也敢 有非礼的举动?」韦小宝道:「他当然不敢,所以随身携带这副金手铐啊。」阿琪道:「他 到了北京,又何必再随身携带?」韦小宝一怔,心道:「糟糕!牛皮吹破了。」 但他脑筋转得甚快,立即说道:「吴应熊本来想立刻回昆明的,又没想在北京长住。留在 北京,那是不得已。」桑结瞪了他一眼,道:「那是你恩将仇报了。人家借手铐给你,很 够交情,你却阻拦住他,不让他回云南。」韦小宝摇头道:「吴应熊於我有甚麽恩?他跟我 有不共戴天之仇。」桑结奇道:「他得罪你甚麽了?」韦小宝道:「还不得罪?借手铐给我 ,那比杀了我老子还恶毒。当时我若不是戴着这副手铐,陈圆圆的脸蛋也摸过了,唉,王 子殿下,大喇嘛,只要我摸过陈圆圆那张比花瓣儿还美上一万倍的脸蛋,吴三桂砍下我这 一双手又有甚麽相干?就算他再砍下我一双腿,做成云南宣威火腿,又算得甚么 ?」 第一一四回巧语解危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三人神驰天南,想像陈圆圆的绝世容光,听了他这几句话竟然不笑。 韦小宝压低嗓子,装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悄声道:「有个天大的秘密,三位听了可不 能泄漏。本来我是不能说的,不过难得跟三位谈得投机,不妨跟知己说说。」二人忙问: 「甚么机密?」韦小宝低声道:「皇上调兵遣将,要打吴三桂。」桑结等三人相视一笑,都 想:「那是甚么机密了?皇帝不打吴三桂,吴三桂也要起兵打皇帝。」韦小宝道:「你把可 知皇上为甚麽要对云南用兵?那就难猜得很了。」 阿琪道:「难道也是为了陈圆圆?」韦小宝一拍桌子,显得惊异万分,说道:「咦!你怎么 知道?」阿琪道:「我是随便猜猜。」韦小宝大为赞叹,道:「姑娘真是女诸葛,料事如神 。你想皇上做了皇帝,甚么都有了,就是没这个『天下第一美人』。上次皇上为甚么派我 这小孩子去云南,却不派甚么德高望重,劳苦功高的大臣?就是要我亲眼瞧瞧,到底这女子 是不是当真美得要命,再要我探探吴三桂的口风,肯不肯把陈圆圆进贡到宫裏。我只提得 一句,吴三桂就大发脾气,拍案大怒,说道:『你送一个公主来,就想掉我的活观音,哼 哼,就是一百个公主,我也不掉。』」 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一眼,隐隐觉得自己都上了吴三桂的当,原来其中还有这等美色的纠葛 。吴三桂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正是为了陈圆圆,断送了大明三百年的江山,此事天 下皆知。小皇帝年少风流,这种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韦小宝心道:「小玄子,你是鸟生鱼汤,决不贪图老乌龟的老婆。我小桂子大难临头,只 好说你几句坏话,千万不好当真。」见桑结和葛尔丹都是神色严重,又道:「我见吴三桂 一发怒,就不敢再说。那时我在云南,虽带得几千兵马,怎敌得过吴三桂手下的千军万马? 只好闷声大发财了,是不是啊?」葛尔丹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有一天晚上,那蒙古人罕帖摩来见我,他说是王子殿下派他去昆明跟吴三桂 联络的。他在昆明一看情势不对,说我们蒙古人都是英雄好汉,干麽为了吴三桂的一个美 貌女子去打仗送死。他求我偷偷带他去北京见皇帝,要亲自对皇帝说,陈圆圆甚么的,跟 蒙古王子、西藏喇嘛都不相干,蒙古葛尔丹王子早有了一位阿琪姑娘,不会再要陈圆圆的 了。西藏大喇嘛也有了………有了很多美貌的西藏姑娘………」桑结大喝一声:「胡说!我们黄 教喇嘛严守清规戒律,决不贪花好色。」 韦小宝忙道:「那是罕帖摩说的,可不关我事。大喇嘛,罕帖摩为了讨好皇帝,叫他放心 ,不用担心你会抢陈圆圆,只怕是有的。」桑结哼了一声,道:「下次见到罕阽摩,须得 好好问他一问,到底是他说谎,还是你说谎,如此败坏我的清誉。」韦小宝心中一喜:「 他要去质问罕帖摩,看来一时就不会杀我了。」说道:「总而言之,这陈圆圆是千万见不 得的。你们帮吴三桂造反,实在没甚麽好处。就算造反成功,你们两位身边若是不带备一 副手銹,总还是心惊肉跳………」忽见桑结脸有怒色,忙道:「大喇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见见陈圆圆当然不会动心。不过,不过………唉!」 桑结问道:「不过甚麽?」韦小宝道:「上次我到昆明,陈圆圆出来迎接公主,不是挤死了 好几千人麽?这些死人的家裏做法事,和尚道士忽然请不到了。」阿琪问道:「那为甚么? 」韦小宝道:「许许多多和尚见到了陈圆圆,凡心大动,一天之中,昆明有成万和尚还俗 ,不出家了。你想,突然间少了几万和尚,大做法事自然是不够人手了。」葛尔丹等三人 都是将信将疑,只觉他说得未免太玄,但於陈圆圆的美艳,却已决无怀疑,阿琪向葛尔丹 晃了一眼,轻轻的道:「昆明地方这等古怪,我是不去的了。你要帮吴三桂,你自己去罢 。」 葛尔丹忙道:「谁说要去昆明了?我又不想见陈圆圆。我看我们的阿琪姑娘,也不见得会输 了给陈圆圆。」说着哈哈大笑。阿琪脸色沉了下来,说道:「你说我,不见得会输了给陈 圆圆,明明说我是不及她了。你就是想去见她。」说着站起身来,道:「我走啦!」 葛尔丹大窘,说道:「不,不!我对天发誓。这一生一世,决不看陈圆圆一眼。」阿琪回 嗔作喜,坐了下来,韦小宝笑道:「你决不看陈圆圆一眼,这话是对的。不论是谁,一见 到她,只看一眼怎么够?一百眼、一千眼也看不够。」葛尔丹駡道:「你这小鬼,就是会瞎 说。我立誓永远不见陈圆圆的面就是。若是见了,教我两只眼睛立刻瞎了。」阿琪大喜, 含情脉脉的凌视着他。 韦小宝道:「我听小皇帝说,真不明白你们两位帮吴三桂是为了甚麽。若是要得陈圆圆, 那没有法子,天下只有一个陈圆圆,连小皇帝也没有。除了这个美女之外,吴三桂有甚么 ,小皇帝比他多十倍还不止。你们两位只要帮皇帝,金银财宝,要多少有多少。」 桑结冷冷的道:「西藏和蒙古虽穷,却也不贪金银财宝。」韦小宝心想:「他二人不要金 银财宝,也不要美女,最想要的是甚么?」念头一转,心道:「是了,小丈夫一日不可无钱 ,大丈夫一日不可无权。我韦小宝是小丈夫。」便道:「小皇帝言道,葛尔丹只是个王子 ,没甚麽希奇,倘若帮我打吴三桂,我就对[封]他为蒙古国王。」葛尔丹双目射出喜悦的 光芒,颤声道:「皇………皇帝当真说过这句话?」韦小宝道:「当然,我为甚么骗你?」桑结 道:「天下也没蒙古国王这个衔头。皇帝若是帮着王子殿下做了准喀尔汗,殿下也就心满 意足了。」韦小宝道:「可以,可以,这『整个儿好』,小皇帝是一定肯封的。」心想: 「『整个儿好』是他妈的甚麽玩意儿?」 韦小宝心下嘀咕:「『整个儿好』?难道还有『一半儿好』的?」桑结见了他脸上神色,料 想他不懂,说道:「蒙古分为几部,准葛儿是其中最大的一那[部]。蒙古的王不叫国王, 叫做汗。王子殿下还没做到汗。」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皇族跟罕帖摩叽哩咕噜的大说 蒙古话,我可不懂。王子殿下要立了大功,做个把整个儿汗那还不容易?皇帝下一道圣旨, 派几万兵马去,别的蒙古人还会反抗吗?」葛尔丹一听大喜,道:「皇帝若肯如此,那自然 易办。」 韦小宝一拍胸膛,说道:「你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办到就是。皇上只恨吴三桂一人。阿 琪姑娘虽然美貌,只要不给皇上瞧见,他包管不会来抢你的。至於桑结大喇嘛呢,你帮了 皇上的忙,皇上自会封你一个管治全西藏的大官。」他不知管治全西藏的官叫做甚么,不 敢信口胡说。 桑结道:「全西藏是达赖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随便乱封。」韦小宝道:「别人做得活 佛,你为其麽不能做?西藏一共有几个活佛?」桑结道:「还有一位班禅活佛,一共是两位 。」韦小宝道:「是啊,一日不过三,甚么东西都要三个才是道理。咱们请皇上再封一位 桑结活佛,桑结大活佛专管达甚麽、班甚么的两个小活佛。」桑结心中一动:「这小家伙 瞎说一气,倒也有些道理。」想到此处,一张瘦削的脸上登时现出了笑容。 韦小宝此时只求活命脱身,对方不论有甚么要求都是一口答应,何况做准噶尔汗、西藏大 活佛又不用他费上一两银子的本钱,说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献的计策,皇帝有九成九 言听计从,再说,两位肯帮着打吴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赏两位,兄弟也是立了大功,非升 官发财不可。常言道:『朝裏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裏做大官,两位分别在蒙古、西藏 做大官。我说哪,咱三个不如拜把子做了结义兄弟,此後咱们三人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个大了,那岂不 是美得很么?」他心想:「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句话是很要紧的。他二人只要一点了头 ,就不能再杀我了。再要杀我,等於是自杀。」 桑结和葛尔丹来到扬州之前,早巳访查清楚,知道这个少年钦差是小皇帝驾前的第一大红 人,飞黄腾达,升官极快。这时听了他这番话。都不由得怦然心动。葛尔丹原和他无甚仇 怨,桑结却给他害死了十二名师弟,斩去了十根手指,本来恨之切骨,但转念一想,师弟 人死不能复生,指头斩後不能重长,若将此人一掌打死,也不过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徒然 帮了吴三桂一个大忙,於自己却无甚麽利益,倘若跟他结拜,倒是十分实惠,好处甚多。 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缓缓的都点了点头。 韦小宝大喜过望,想不到自己一番言辞,居然打动了两个恶人之心,生怕二人反悔,忙道 :「大哥、二哥、二嫂,咱们就结拜起来。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 一家人了。』阿琪红着脸啐了一口,只觉这小孩说话着实讨人欢喜。 桑结突然一伸手,拍的一声,将桌子角儿拍了下来。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又干甚么 了?」 只听桑结厉声说道:「韦大人,你今日这番话,我暂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後你若是反覆无 常,食言而肥,这桌子角儿便是你的榜样。」韦小宝笑道:「大哥说那裏话来,我兄弟三 人一起干事,大家都有好处。兄弟若是欺骗了你们,你们在蒙古、西藏发兵跟皇帝过不去 ,皇帝一怒之下,定要砍了我的脑袋,两位哥哥请想,兄弟敢不敢对你们不住?」桑结点点 头,道:「那也说得是。」 当下三人便在厅上摆起红烛,向外跪拜,结为兄弟,桑结居长,葛尔丹为次,韦小宝做了 三弟。他向大哥、二哥拜过,又向阿琪磕头,满口「二嫂」,叫得好不亲热,心想,你做 了我二嫂,以後见到我调戏我自己的老婆阿珂,绝不好意思再来干涉了吧? 阿琪提起酒壶,斜[斟]了四杯酒,笑道:「今日你们哥儿三个结义,但愿此後有始有终, 做出好大的事业来。小妹敬你们三位一杯。」桑结笑道:「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说着 拿起了酒杯,正要放到唇边,韦小宝忙道:「大哥,且慢!这是残酒,不大乾净。咱们叫 人换过了。」大声叫道:「来人哪!快取酒来。」心下微觉奇怪:「丽春院裏怎麽搅的?这 许久也不见有人来侍侯。」又想:「是了。鸨、龟奴见到打架,又杀死了官兵,都逃得乾 乾净净了。」 正想到此处,却见走进一名龟奴,低垂看头,含含糊糊的道:「甚么事?」韦小宝心道:「 丽春院裏的龟奴,我那一个不识得?这家伙是新来的,连乌龟也不会做,那有对客人这般没 规矩的?定是吓得傻了。」喝道:「快夫取两壶酒来。」那龟奴道:「是了!」转身走出。 韦小宝见到他的背影,心念一动:「咦!这人是谁?白天在禅智寺外赏芍药,就见过他,怎 麽他到这裏来做龟奴?其中定有古怪。」凝神一想,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啊」的一 声,跳了起来。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齐问:「怎么 ?」韦小宝低声道:「这人是吴三 桂手下的高手武士假扮的,咱们刚才的说话,定然教他都听去啦。」桑结和葛尔丹都吃了 一惊,齐道:「那可留他不得。」韦小宝道:「二位哥哥且不忙动手。咱们假装不知,且 看他一共来了多少人,有甚么诡计。」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也颤了。这龟奴倘若真是吴 三桂的卫士听扮,他倒也不会这样惊惶,原来此人非别,却是神龙教的陆高轩。 这人自神龙岛随着他同赴北京,相处日久,但此时化装极为巧妙,面目已全然不识,只是 见到他的背影,却感眼熟。日间在芍药棚中仍未省起,此刻在丽春院中再度相见,便知其 中必有跷蹊,仔细一想,这才恍然。单是陆高轩一人,倒也不惧,但他既在芍药棚中听到 自己无意中漏出的口风,说要到丽春院来听曲,便即来此化装龟奴,那么多半矮尊者和高 尊者也来了,说不定洪教主也亲自驾临,再要说得洪教主跟自己也拜上把子,那可是千难 万难。 他越想越怕,额头上汗珠一颗颗的渗将出来,只见陆高轩手托木盘。端了两壶酒进来,低 下了头,蒋酒壶放在桌上。韦小宝寻思:「他低下了头,生怕我瞧出破绽。哼,不知还来 了些甚麽人?」说道:「你们院子裏怎么只有你一个?快多叫些人进来侍候。」陆高轩「嗯 」的一声,忙转身退出。韦小宝低声道:「大哥、二哥、二嫂、待会你们瞧我眼色行事。 我若是眼睛翻白,抬头上望,你们立刻出手,将进来的人杀了。这些人武功高强,非同小 可。」桑结等都点头答应,心中却想:「吴三桂手下的卫士,武功再高,也没甚麽了不起 ,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过了一会,陆高轩带了四名妓女进来,分别在四人身畔坐下。韦小宝一看,四名妓女都不 相识,并不是丽原来的姑娘。四妓相貌都很丑陋,有的吊眼,有的歪嘴,皮肤更是或黄或 黑,或凹凸浮肿,或满脸疮疤。韦小宝笑道:「丽春院的姑娘,相貌可漂亮得紧哪。」只 见那坐在桑结身边,满脸疮疤的姑娘向他眨了眨眼。 韦小宝见她跟珠灵活,眼神甚美,心想:「这四人是神龙教的,故意扮成了这般模样,她 向我使眼色,那是甚麽意思?」当下端起原来那壶迷春酒,给四名妓女都斟了一杯,说道: 「大家都喝一杯吧!」 在妓院之中,原无客人向妓女斟酒之理,客人一伸手去拿酒壶,妓女早就抢过去斟了。但 四名妓女只是垂首而坐,韦小宝给她们斟酒,四人竟是一句话不说。韦小宝心道:「这四 个女人假扮婊子,功夫差极。」说道:「你们来服侍客人,忽[怎]么不懂规短,自己不先 喝一怀?」一面说,一面又斟了一杯,对陆高轩道:「你是新来的吧,连乌龟也不会做,你 们不敬客人的酒,客人一生气,还肯花钱麽?」 第一一五回春色满床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陆高轩和四女以为妓院中的规矩确是如此,都答应了一声:「是!」各人将酒喝了。 韦小宝笑道:「这才是了。院子裏还有乌龟婊子没有?通统给我叫来。偌大一家丽春院,怎 麽只有你们五个人?只怕有些儿古怪。」那脸孔黄肿的妓女向陆高轩使个眼色。陆高轩转身 出去,带了两名龟奴进来,沙嘎着嗓子道:「婊子没有了,乌龟倒还有两只。」 韦小宝暗暗好笑,心道:「婊子、乌龟,那是别人在背後叫的,你自己做龟奴,怎能口出 『婊子、乌龟』?就算是嫖院的客人,也不会这样不客气。院子裏只说『姑娘、伴当』。我 试你一试,立刻就露出了马脚。哼哼,洪教主神机妙算,可是做梦也想不到我韦小宝就是 在丽春院长大的。」只见那两名龟奴都是身材高大肥胖,一个是矮尊者假扮,一瞧就瞧出 来了,另一个依稀是高尊者模样,可是如何身材如此之高?微一转念,巳知他脚底踩了高蹻 ,若不是自己心中先已有数,可真万万瞧不出来。他又提壶斟酒,但只斟了小半杯,那壶 迷春酒就已空了,只得将小半杯迷春酒分於两杯,另行加了些酒,说道:「客人叫你们乌 龟喝酒,你们两只乌龟快喝!」 矮尊者一声不响的举酒喝酒。高尊者脾气暴躁,忍耐不住,骂道:「你小杂种才是乌龟! 」陆高轩忙一扯他袖子,喝道:「快喝酒!你怎敢得罪客人?」高尊者这次假扮龟奴,曾受 过教主的严诫,心中一惊,忙将酒喝了。 韦小宝问道:「都来齐了吗?没别的人了?」陆高轩道:「没有了!」韦小宝道:「洪教主 没扮乌龟麽?」说了这句话,双眼一翻,抬头上望。陆高轩等七人一听此言,都是大吃一惊 ,四名妓女一齐站起身来。桑结早在运气戒备,双手齐出,登时点中了高矮二尊者的腰间 。 这两指点出,矮尊者应手而倒,高尊者却只哼了一声,跟着一掌当头向桑结劈落。桑结吃 了一惊,心想自己的「两指禅」功夫左右齐发,算得是天下无双,自从十根手指中毒截去 之後,手指短了一段,出手时已不如先前灵活,但正因短了一段,若是点中在敌人身上, 力道可又此昔日强了三分。此时明明点中在这大胖子腰间穴道,何以此人竟会若无其事?难 道他也如韦小宝,一般,已练成了「金刚护体神功」吗? 其实这两人谁也没有「金刚护体神功」。韦小宝所以刀枪不入,只是穿了护身宝衣,而高 尊者却是脚下踩了高蹻,凭空高了一尺。桑结以为他身材真是如此魁梧,一指驻他腰间, 中指之处却是他大腿外侧。高尊者只是一阵疼痛,穴道并未封闭。 这时陆高轩已和葛尔丹斗在一起。满脸疮疤的妓女在和阿琪相斗,另外一名妓女却向韦小 宝扑来。韦小宝笑道:「你发花癫么?这般恶形恶状干甚麽?」眼见那妓女十指如鈎,来势 凶狠,心中一惊,一低头便钻到了桌子底下,伸手在那妓女的腿上一推。那妓女喝了迷春 洒後,药力发作,头脑中本已迷迷糊糊,给他一推之下,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几晃,一交 坐倒,再也站不起来。接着其余三名假妓女也都先後晕倒。 高尊者和桑结拆得几招,嫌足底高蹻不便,双脚运劲,拍拍两声,将高蹻踹断了。桑结骂 道:「原来是个矮子。」高尊者怒道:「老子从前可此你高得多,我喜欢做矮子,跟你有 甚麽相干 ?」桑结哈哈大笑,两人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停。两个都是武学好手,数招之 後,互相暗暗佩服。桑结心道:「吴三桂手下,居然有这样一个矮胖子卫士。」高尊者心 道:「你武功虽高,却给韦小宝这小鬼做走狗,也不是甚么好脚色。」 那边厢葛尔丹数招之间就敌不过陆高轩了。只是陆高轩喝了举杯迷春酒,手脚不甚灵便, 一时才打他不到,阿琪见跟自己相斗的妓女招式极为灵活,可是使不了几招,便即晕倒, 心中暗暗奇怪,一转头见葛尔丹不住倒退,不是那假龟奴的对手,忙上前相助。陆高轩眼 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只感敌人在自己胸口拍了一掌,力道却不厉害。他闭着眼睛,两 手一分,格开对方的手臂,左右双手的两根食指自然而然的点到了敌人腋下,这一招拳术 中叫「双龙取水」。 阿琪一掌明明已拍到敌人胸口,不料功力和对手相差太远,反而为敌人双指点中,登时全 身酸软,慢慢倒了下来,心中正在焦急,只见陆高轩突然扑身俯冲,先行摔倒。阿琪跌势 较缓,反而压在他的背心,将陆高轩做了垫子。 葛尔丹叫道:「阿琪,阿琪,你怎么了?」蓦地裏矮尊者一跃而起,当胸一拳,将他打得退 出丈许,碎的一响,重重撞在墙上。原来神龙岛所来的诸人之中,以高矮二尊者武功最强 ,内力最深,虽然服了迷春酒,但这酒只不过是寻常妓院中所调制的迷药,并不是如何了 不起的药物,两人虽感昏晕,却还在勉力支撑。 这时高尊者双眼瞧出来白蒙蒙的一团,只见桑结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晃来晃去,他伸手去 打。都给桑结轻易避过,自己左肩和右颊却接连重重的吃了两拳。 桑结的拳力何等沉重,饶是高尊者皮粗肉厚,却也禁受不起,当时连连吼叫,转身夺门而 逃。 葛尔丹给矮尊者打得撞上墙壁,背脊如欲断裂,正自心怯,却见敌人左手扶住了桌子,闭 着眼睛,右掌在面前胸口不住摇晃,似是怕人袭击。葛尔丹瞧出便宜,跃将过去,砰的一 脚,踢在他的後臀。矮尊者大叫一声,左手反转,一把抓住了葛尔丹胸口,将他身子提了 起来。桑结抢上相救。矮尊者睁虎眼睛,身子晃了几晃,抓着葛尔丹抢出甘露厅,飞身上 墙,他饮了药酒後虽然神智迷糊,但武功实是了得,手中提着葛尔丹偌大一个身躯,纵跃 之际,仍是十分轻捷。 桑结喝道:「放下人来!」追了出去,跟着上屋。但听两人叫喝之声,远远的去了。 韦小宝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只见地下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大堆人。双儿和曾柔躺在厅角落裏 ;四名假妓女晕倒在地;郑克爽本来伏在桌上,但打斗中给人推倒了椅子,巳然滚到了桌 子底下;阿琪压在陆高轩身上,这一干人个个毫不动弹,有的是被点中了穴道,有的是为 迷春酒所迷,均如死了一般。 他最关心双儿,忙将她扶起身来。见她双目转动,呼吸如常,便感放心,只是他不会解人 被点了的穴道。桑结和矮尊者的点穴手法都是自成家数。矮尊者解不开桑结所点的穴道, 桑结也解不开矮尊者所点的穴道。韦小宝当然无办法,眼睁睁的瞧着双儿、曾柔、阿琪三 人,束手无策,只好将三人一一扶入椅中,坐好,说道:「你们别怕,高尊者和矮尊者已 喝了药酒,打不过桑结大喇嘛的。」 眼见陆高轩躺在地下,动了几动,心想:「此人内功了得,别要醒了过来,那可对付他不 了。」当下奔到母亲房中,却见韦春芳倒在床边。韦小宝吃了一惊,忙抢上扶起,但见她 身子软软的,呼吸和心跳却是一如其常,料想是给神龙教的人点了穴道,丽春院中的婊子 、乌龟,定然个个不免,好在穴道被点,过得几个时辰,自会解开,倒也不必担心。於是 从自己床裏的被窝中拿出那大半瓶迷春酒来,回到甘露厅中,斟了一杯药酒,灌入陆高轩 口中。他侧耳倾听,丝毫不闻高矮二尊者或桑结、葛尔丹回来的声息,心想:「这个满脸 疮疤的假婊子向我大使眼色,似乎是叫我留心,这人良心倒好,不知是谁?」走过去俯身伸 手,在那女子脸上抹了几抹,一层灰泥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嫩白腻的脸蛋。韦小宝忍不 住一声欢呼,原来这女子竟是小郡主沐剑屏。他低下头来,在沐剑屏险上轻轻一吻,说道 :「究竟你对我有良心,你定是给他们逼迫着来害我的。」突然心中一跳:「还有那三个 假婊子是谁?方姑娘不知在不在内?这小婊子专门想法子害我,这次若不在内,倒是奇怪得 紧了。」想到了方怡,既感甜蜜,又感难过,眼见那脸蛋黄肿的女子身材苗条,看来多半 便是方怡,便伸手去抹她脸上化装。 泥粉落下,露出一张十分娇艳的脸蛋,年纪比方怡大了约摸十岁,容貌却比她更美,原来 是教主夫人。她酒醉之後,双颊艳如桃花,肌肤中犹似要渗出水来。韦小宝过去见到,虽 觉美貌动人,却从来不敢有一分轻薄的眼色相觑,这时她烂醉如泥,却是机会来了。 韦小宝伸出右手,在洪夫人脸颊上揑了一把。眼见她双目紧闭,并无知觉,他一颗心怦怦 乱跳,又在她另一边脸颊上捏了一把。 转过身来看另外两个假妓女时,只见两人都是身材臃肿,决非方怡,其中一人却是先前扮 过老鸨的。韦小宝提起酒壶,在她脸上淋了些酒水,然後拉起她衣襟在脸上一抹,现出真 容,赫然竟是假太后。韦小宝大喜,心道:「这一塲功劳真是大得很了。皇上和太后要我 捉这老婊子报仇,千方百计的捉不到,那知道她自己竟会到丽春院来做老婊子。可见我叫 老地作婊子,那是神机个妙算,早有先见之明。」 再去抹掉第四个假娘子的化装,露出容貌来却是方怡。韦小宝吃了一惊:「她为甚么腰身 这样粗,难道跟人私通,怀了孩儿?老婊子真的做了老婊子,我韦小宝真的做了乌龟?」伸 手到她内衣一摸,触手之处不是肌肤、拉了出来却是个枕头。原来方怡知道自己和韦小宝 相处日久,虽然易容改装,仍怕他认得自己身材,因此在肚子上缚个枕头。 韦小宝哈哈大笑,心情甚佳,笑道:「你的良心,可比小郡主坏得太多。她唯恐我遭了你 们毒手,不住向我使眼色。你却唯恐我瞧出来,连大肚婆也敢装。哈哈,你这小婊子在丽 春院裏大了肚皮,我给你打胎,早打胎,晚打胎,打下一个枕头来。」 他走到厅外一瞧,只见数名亲兵死在地下,院中乌灯黑火,声息全无,心想:「高矮二尊 者都喝了药酒,终究打不过我那两个结义哥哥,但如洪教主他们在外接应,结果就难说得 很了,两位哥哥,倘若你们今天要归位,小弟恕不同年同月同白死,对不住之至!」 回进厅来,但见洪夫人、方怡、沐剑屏、双儿,曾柔、阿琪六个美人儿有的昏迷不醒,有 的难以动弹,但各有各的美貌,各有各的娇媚,心中一动,寻思:「裏边床上,还有一个 美貌小姑娘,比这六个人还要美得多。那是我已经拜过天地,却未洞房花烛的老婆。今晚 她自己送上门来,韦小宝还讲客气吗?」 正要迈步入内,只见曾柔的一双悄眼瞧向自己,脸上晕红,神色甚是娇羞,心想:「从王 屋山来到扬州,一路之上,你这小妞儿老是避我,要跟你多说一句话也是不成。今晚可也 不能跟你客气了。」将她抱了起来,搬入内房,放在阿珂之旁,只见阿珂兀自沉睡,长长 的睫毛垂了下来。口唇也微露笑意,睡梦之中那知道身在险地。 韦小宝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把你们这一批婊子、假婊子、好姑娘、坏女人,一古脑儿 都搬了进来。这裏是丽春院,女人来到妓院之中,还有甚麽好事?这是你们自己来的,醒转 之後可不能怪我。」他从小就胸怀大志,将来发达之後,要在扬州开十二家妓院,更要到 丽春院来大摆花酒,叫全院妓女相陪,此刻情景虽与昔日的雄心稍有不符,却也是非同小 可的伟举。 当下将双儿、阿琪、洪夫人,方怡,沐剑屏一一抱了入内,最後连假太后也抱了进去,八 个女人并列床上。韦小宝忽然想到一事,说道:「朋友妻,不可欺。二嫂,你是我的嫂子 ,咱们英雄好汉,可得讲义气。」於是将阿琪重又抱到厅上,放在椅中坐好,只见她目光 中含有嘉许之意。 韦小宝见她喘气甚急,胸脯起伏不已,忽觉後悔:「我跟大嘛喇和蒙古王子拜把子,又不 是情投意合,只不过是想个计策,骗得他们不来杀我。甚么大哥、二哥,都是随口瞎说的 。这阿琪姑娘如此美貌,叫他二搜,太过可惜,不如也做了我老婆吧,说书生说『三笑姻 缘九美图』,唐伯虎有九个老婆。我就是把阿琪算在其内,也不过是八美,还差了一美。 呸,呸,呸!老婊子又老又凶,她怎么能也算上一美?」 一想到假太后,觉得与唐伯虎相比,少他一美,还可将就,连少两美,实在太也差劲,当 下又将阿琪抱起,走向内室。走了几步,忽听见院子外似有脚步声响,韦小宝吓了一跳, 心想若是葛尔丹回来,见到自己将他心上人做了老婆,非拼刀子不可,这个险冒得太大, 少了一美就少了一美吧,於是立即转身,又将阿琪放在椅中。阿琪不知他心中反覆交战, 见他将自己抱着走来走去不知捣甚麽鬼,只是微感诧异。 韦小宝静听半晌,听得脚步声在巷子外渐渐远去,并非走进院子来,当下放宽了心,走进 内室,说道:「老婊子、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你们四个是自己到丽春院做婊子来。 双儿、曾姑娘,你们两位是自愿跟我到丽春院来的。这是其么地方,你们来时不知道,不 过小妞儿既然来到这种地方,不陪我是不行的。阿珂,你是我老婆,又到了这裏,更加不 用说了。」抖开锦被,将七个女人盖住,踢下鞋子,大叫一声,从锦被下钻了进去。 只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低声道:「是………郑公子………是你么?」正是阿珂的声音。原来她饮迷 春酒最早,睡了良久,药性渐退,慢慢醒转。韦小宝大怒,心想:「你做梦也梦到郑公子 ,只道他爬上你的床了,好快活么?」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我。」烛光下瞧得明白,伸 手抱住了她,随即除下头上帽子,掷将出去,将烛火掷熄了。 阿珂道:「不,不!你不要………」挣扎了几下。忽听得厅中郑克爽的声音大声道:「阿珂, 阿珂,你在那里?「跟着喀喇一声,呛啷啷一片响亮,撞翻了一张椅子,不少桌上的杯碟。 阿珂听到他在厅上,那么抱住自己的自然不是他了,一惊之下,又是清醒了几分,颤声道 :「你………你是谁?」韦小宝笑道:「是你的亲老公,你也听不出?」阿珂这一惊更是非同小 可,使力一挣,脱出了他的怀抱,叫道:「郑公子,郑公子!」 郑克爽跌跌撞撞的走进房来,但房中黑漆一团,砰的一声,额头在门框上一撞,叫道:「 阿珂,你在那裏?」阿珂道:「我在这裏!放开手!小鬼,你干………干甚么?」郑克爽道:「 甚麽?」他不知阿珂最後这两句话是对韦小宝说的。韦小宝牢牢抓住她手臂,阿珂身上又压 着假太后、洪夫人、和方怡的手足。七个女人一个少年在床上缠成一团。阿珂酒醉後全身 无力,那裏挣扎得脱?只得央求道:「好师弟,求求你,快放开我。」韦小宝笑道:「我说 过不放,就是不放 !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 郑克爽又惊又怒,喝道:「韦小宝,你在那里?」韦小宝道:「我在床上,抱着我的老婆 。我要洞房花烛,你来干甚么?要闹新房么?」郑克爽大怒,駡道:「闹你妈的新房!」 韦小宝笑道:「我妈的房在隔壁,你要闹我妈的新房,今天不成,因为她没客人,除非你 自己去做新郎。」郑克爽怒道:「胡说八道。」循声扑向床上,来掀韦小宝,黑暗中抓到 一人的手臂,问道:「阿珂,是你的手麽?」阿珂道:「不是。」 郑克爽只道这手臂既然不是阿珂的,那么定然是韦小宝的,当下狠狠用力一扯。不料他所 扯的却是假太后毛东珠。她那日在禁宫之中,以「化骨绵掌」击打九难,内力激回自身, 其後虽以九难听传之法化解,功力却巳去了十之八九。这时饮了迷春酒后昏昏沉沉,但觉 有人扯她手臂,左手反过去拍的一掌,正好击在郑克爽顶门。 这一掌虽不甚重,郑克爽却是大吃一惊,一交坐倒。他神智尚未完全清静,脑袋在床脚上 一撞,又晕了过去。 阿珂惊呼:「郑公主[子],你怎么了?」却不听见应答。韦小密笑道:「他来闹新房,钻到 床底下去了。」阿珂哭道:「不是的。」挣扎着要下床来察看。韦小宝笑道:「别动,别 动,别动!」伸臂抱她。阿珂手肘一挺,撞在韦小宝喉头。韦小宝吃痛,向後一仰,也不 知压在谁的身上,阿珂脱却束缚,忙要下床,身子一转,压在毛东珠胸口。毛东珠吃痛, 「啊」的一声大叫,伸手牢牢抱住了她。阿珂招式虽然巧妙,但并无内力,黑暗中也不知 抱住自己的是谁,极度害怕之下,更是全身酸软无力,便在此时,忽觉右足又被谁压住了 。她只吓得全身冷汗直冒:「床上有这许多男人!」 韦小宝大为得意,只是黑暗之中,阿珂到了何处,却又无法知道了,说道:「阿珂,快出 声。你在那裏?」阿珂心道:「你就是杀了我头,我也不作声。」韦小宝笑道:「好,你不 说,我一呀摸,二呀摸,一个个的摸将过来,总要摸到你为止。」忽然唱起小调来:「一 呀摸,二呀摸,摸到一位美人儿。美人脸蛋像瓜子,莫非你是老婊子?」正在一面唱小调, 一面伸手摸索,忽听得院子外人声喧哗,有人传呼号令,大队兵马将几家妓院一起团团围 住了,跟着脚步声响,有人走进丽春院来。韦小宝知道来人若不是自己部下,便是扬州的 官员,心中一喜,正要从被窝裏钻将出来,不料来人走动好快,火光亮处,巳走到了甘露 厅中,只听玄贞道人的声音叫道:「韦大人,你在这裏吗?」语音甚是焦急。韦小宝脱口答 道:「我在这裏。」 原来天地会群雄突然发觉不见了韦小宝,生怕他遇到危险,忙出来找寻,知他是带了亲兵 向鸣玉坊这一带而来,一查便查到丽春院中有人打架,进得院子,只见几名亲兵死在地下 。众人大为吃惊,直听到他亲口答应,这才放心。 韦小宝知道玄贞、风际中、樊纲、徐天川等人都是讲究气节的英雄好汉,见到自己如此胡 天胡帝的模样,心中定有不满,说不定还会出言规劝,抬出天地会的甚么规条来,那可下 不了台, 耳听得众人大声招呼,都向这边涌来,急忙站起来放下了帐子,至於两只脚踏在谁的身上 ,那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帐子刚放下,玄贞等已来到房中,各人手持火把,一眼见到郑克爽晕在床前,都是「咦」 的一声。又有人叫:「韦大人,韦大人!」 韦小宝叫道:「我在这裏!你们不可揭开帐子。」众人听到他声音,都欢呼了起来。各人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含笑容,均想:「大家担足了心事,你却在这裏风流快活。 」 韦小宝从床上爬了下来,穿上鞋子,说道:「我用计擒住了好几名钦犯,都在床上,大夥 儿这场功劳不小。」众人见他身上衣衫穿得整齐,并非在床上跟妓女鬼混,都是大出意料 之外,听了这句话,更觉奇怪,只是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没,当下也不便多问。 韦小宝吩咐众人将郑克爽绑了起来,用轿子将阿琪抬去行辕,随即亲自将帐角牢牢塞入被 底,传进十余名亲兵,下令将这张大床抬回钦差行辕去。亲兵队长道:「回大人,门口太 小,抬不出去。」韦小宝骂道;「笨东西,不会拆了墙壁吗?」那队长立时领悟,连声称是 。众亲兵一齐动手,登时将丽春院中的墙壁拆开了三堵。数十人拿了十几条轿杠,横在大 床之底,将这张大床平平稳稳的抬了出去。 这张大床在扬州街上招摇过市。众亲兵前面提了「肃静」、「回避」的硬牌,鸣锣喝道, 前呼後拥。扬州百姓见了无不啧啧称奇。阿珂睡在被中,丝毫不敢动弹,这时已看清同被 的都是女子,略觉放心,但睡在床上而给人拾着过街,想起来实是羞惭之极,只有将被子 蒙住了头,那敢出声? 大床来到何园,门口仍是太小。这时亲兵队长学了乖,不等钦差大人出口,早就下令拆卸 ,将大床抬到花厅之中,放在厅心。韦小宝传下令,床中擒有钦犯,非同小可,命数十名 将领带领兵卒,弓上弦,刀出鞘,在花厅四周团团围住,又命徐天川等人轮流在屋顶把守 ,以防高尊者等前来刦夺。 花厅四周守御之人虽众,厅中却只有一张大床,剩下他孤身一人。韦小宝心想:「刚才在 丽春院中,如此良机,只将我老婆抱得一抱,太也说不过去。我这就再钻进被去。唱一唱 『十八模』。」口中低哼:「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妹妹………」拉开帐子,扑上床去。 突觉辫子一紧,喉头一痛,被人拄住辫子提了起来,那人左手叉在他的颈中,正是洪夫人 。原来隔了这些时候,迷春药酒力早过,洪夫人、毛东珠、方怡、沐剑屏四人都已醒转。 双儿和曾柔身上被封的穴道也已渐渐解开。只是大床在扬州街上抬过,床周兵多将勇,床 中七女谁也不动。此刻韦小宝又想享那温柔艳幅,一上床就被洪夫人抓住。 洪夫人脸色似笑非笑,低声喝道:「小宝,你好大胆,连老娘也敢戏耍!」韦小宝吓得魂 飞天外,陪笑道:「夫人,我又没对你怎样。你身上衣服好好地,我………我不敢无礼,」洪 夫人道:「你唱的是甚麽小调?」韦小宝笑道:「这是妓院裏胡乱听来的,当不得真。」 这次洪夫人奉了教主之命,带同毛东珠、方怡,沐剑屏、以及陆高轩、高矮二尊者等人, 乔装龟奴妓女,原是要将韦小宝生擒活捉,送去云南交给吴三桂,以便和小皇帝谈判,走 马换将,将吴应熊换了出来。不料丽春院中误钦药酒,反遭擒获。此刻虽然制住了韦小宝 ,但刚才听得他调兵遣将,四周严密守备,若是硬冲,定然逃不出去,眼下之计,只有挟 制韦小宝,教他部属不敢动手。 洪夫人低声道:「你是死还是要活?」韦小宝笑道:「属下白龙使,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 享,寿与天齐。夫人号令,属下遵奉不误。」 洪夫人料想不到他居然还记得自己是神龙教的白龙使,只是和他同在一床,而他说这几句 话也是嬉皮笑脸,殊少恭谨之意,心想:「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眼前须得脱却险地要 紧。」说道:「你先撤了厅周的兵将。」韦小宝道:「好,那还不容易?你放开手,我去 发号施令。」洪夫人道:「你在这里传命好了。」 韦小宝无奈,只得大声叫道:「厅外当差的总督、巡抚、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们大家听着 ,所有的兵将通统退开,不许在这里停留。」洪夫人一扯他的辩子,喝道:「甚麽兵部尚 书、户部尚书,胡说八道。」说着又是一扯。韦小宝正在要等她这两扯,张嘴大叫:「哟 唷,痛死啦!」 外面统兵官听得他说甚么总督、尚书,巳然大为起疑,待听他大声呼痛,登时便有数十人 手执刀枪,奔进厅来,齐问:「钦差大人,有甚么事?」韦小宝叫道:「没………没有甚么! 哎唷,我的妈啊!」众将官面面相觑,不知该当如何。 洪夫人心中气恼,提起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韦小宝一个耳光。韦小宝又叫:「我的 妈啊,别打儿子!」原来他口中叫人为娘,就是在骂人婊子。洪夫人虽不知其中缘故,但 见他如此惫懒,心中有气,提掌又待再打,突然之间,肩後「天宗」和「神堂」两穴上一 阵酸麻,右臂软软的垂了下来,却是给人点了穴道。 洪夫人大吃一惊,回头要看是谁下的手。床上除了韦小宝和自己之外,还有六个女子,大 家挤成一团,不论是谁都有可能,但跟自己挨得最近的却是方怡,沘夫人冷笑道:「方姑 娘,你武功不错哪!」左手一起,疾向方怡眼中点去。方怡叫道:「不是我!」侧头让开 。洪夫人待要再攻,忽然身後两只手伸过来抱住了她左臂,正是沐剑屏。她叫道:「别伤 是师姊。」 第一一六回群雌混战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毛东珠拍的一声,打了沐剑屏一掌,正中鼻头,登时流出鼻血来。幸得毛东珠的内力所剩 者巳不到原来的一二成,否则这一掌已要了沐剑屏的性命。方怡见师妹为救自已而被人殿 打,不能不帮,当下出手格开了毛东珠打过来的第二掌。 阿珂见四个女人打成一团,一翻身便要下床。韦小宝急忙拉住了她的脚,叫道:「别走! 」阿坷用力一挣,叫道:「放开我。」韦小宝笑道:「咱们还没洞房花烛,怎能放你?」阿 珂急了,转身便是一拳。韦小宝一让,砰的一声。打中在曾柔左颊,曾柔叫道:「你怎么 打我?」阿珂道:「对………对不起………哎唷!」却是给方怡-掌打中了。霎时之间,床上乱成 一团,七个女人乱扯乱扭。韦小宝大喜,心道:「这叫做天下大乱,群雄………不,群雌混战 。」正要混水摸鱼,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大床倒塌了下来,八个人你压住我手,我压住 你腿。七个人齐齐尖叫,那还了得? 众将官见到这等情景,无不目瞪口呆。韦小宝哈哈大笑,想从人堆中爬出来,只是一条左 腿不知给谁扭住了,叫道:「大家放开手!众将官,把我七个大小老婆一齐抓了起来。」 众将官站成一个圈子,却是不敢动手。 七个女子之中,双儿和曾柔首先停手,要待站起,但七人互相纠缠,想要脱身,实是大大 的不易,手脚给人扭住了,一时挣扎不脱。 韦小宝指着毛东珠道:「这个老婊子是钦犯,千万不可让他逃走了。」众将兵都感奇怪: 「怎么七个都是你的大小老婆,其中一个却又是钦犯?」当下也不敢多问,有人以刀枪指住 了毛东珠,另外有人拉她起来,喀喀两声,给她戴上了手铐。韦小宝指着洪夫人道:「这 位夫人,是我的上司,不过咱们也给她戴上副手铐吧。」众将更奇,也给洪夫人上了手铐 ,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艺,却给双儿点了两处穴道,半身酸麻,难以反抗。 这时双儿和曾柔才从人堆裏爬了出来,想起昨晚的经历,又是脸红,又是好笑。 韦小宝指着方怡道:「她是我大小老婆。」指着沐剑屏道:「她是小老婆。大小老婆要上 手铐,小小老婆不必。」众将给方怡上了手铐。钦差大人的奇言怪语,层出不穷。众将听 得多了,这时也已不以为异了。 · 这时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只见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穿的是男子打扮,却是 明艳绝伦。众兵将瞧在眼裏。均想:「钦差大人这几个大小老婆,以这个老婆最美。」只 听韦小宝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待我好好扶她起来。」走上两步,说道:「 娘子请起!」伸手去扶。 忽听得拍的一响,声音清脆,钦差大人脸上已重重吃了一记耳光。阿珂垂头哭道:「你就 是会欺侮我,你杀了我好啦。我………我………我死也不嫁给你。」 众将宫面面相觑,无不愕然。钦差大人当众被殴,众将官保护不力,人人有亏职守。只是 殴辱钦差的乃是她的元配夫人,上前阻止固是不行,吆喝几声似乎不合体统,一时不知如 何是好。 韦小宝抚着被打的半边面颊,笑道:「我怎舍得杀你?娘子不用生气,我只是杀了郑公子便 是。」大声问道:「丽春院裏抓来的那个男子在那裏?」一名佐领说道:「回都统,这小子 上了足镣手铐,好好的看守着。」韦小宝道:「很好。他若是想逃走,咱们先斩了他一条 左腿,然後再斩他一条右腿………」阿珂吓得急叫:「别………别………斩他脚………他………他不会逃走 的。」韦小宝道:「你若是逃走了,我就斩郑公子的双手。」向着方怡、沐剑屏等扫了一 眼,道:「我这些大小老婆,小小老婆若是逃走了,就割郑公子的耳朵鼻子。」阿珂道: 「你………你这些女人,跟郑公子有甚么相千?为甚么要怪在他头上?」韦小宝道:「自然相干 。我这些女人个个花容月貌,郑公子是个色鬼,一见之下,自然会不怀好意。」阿珂心想 :「那还是拉不上干系啊。」但这人不讲道理,甚么也说不明白,一急之下,又哭了出来 。 韦小宝道:「戴手铐的女人都押下夫,好好的看守,再上了脚镣。吩咐厨房,摆上酒来, 不戴手铐的女人,就在这裏陪我喝酒。」众亲兵答应了。阿珂道:「我………我不陪你喝酒, 你给我戴上手铐好啦。」曾柔一言不发,低头出去。韦小宝道:「咦,你到那裏去?」曾柔 再也忍耐不住,转过头来,说道:「你………你好不要脸!我再也不要见你!」 韦小宝一怔,道:「为甚么?」曾柔道:「你………你还问为甚呢?人家不肯嫁你,你强逼人家 ,你做了大官,就可以这样欺侮百姓吗?我先前还当你是个………是个英雄,那知道………」韦 小宝道:「那知道怎样?」曾柔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说道:「我不知道。你 ………你是坏人,不是好人。」说着便向厅外走去。 两名军官挺刀拦住,暍道:「你侮慢钦差,不许走,静侯钦差大人发落。」 韦小宝给曾柔这番斥责,本来满腔高兴,登时化为乌有,觉得她的说话倒也颇有理,自己 做了鞑子的大官,仗势欺人,倒如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奸臣恶霸一般,心想:「英雄做不成 ,那也罢了,做奸臣总也不大好。」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道:「曾姑娘,你回来,我有 话说。」 曾柔回过头来,昂然道:「我得罪了你,你杀我的头好了。」双儿跟她交好,忙劝道:「 曾姊姊,你别生气,相公不会杀你的。」 韦小宝黯然道:「你说得对,我若是强要她们做我老婆,那是大花脸奸臣强抢民女,好比 是『三笑姻缘』中的王老虎抢亲。」手指阿珂,对带领亲兵的佐领道:「你带这位姑娘出 去。再把那个姓郑的男子放了,让他们做夫妻去罢。」又指着方怡道:「开了手铐,也放 她去罢。唉,我的元配夫人轧姘头,我的大小老婆也轧姘头。他妈的我是甚么钦差大人、 都统大人?我是双料乌龟大人。」 那佐领见他大发脾气,吓得低下了头,不敢作声,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韦小宝道:「 快带这两个女人出去。」那佐领应了,带了阿珂和方怡出去。韦小宝瞧着二女的背影,心 中实是恋恋不舍。只见方怡和阿珂头也不回的出去。既无一句话道谢,也无一个感激的眼 色。 曾柔走上两步,低声道:「你是好人!你………你罚我好了。」 韦小宝听了这句话,精神登时为之一振,心想世上美女甚多,那两个小婊子不肯嫁我,难 道世上的姑娘都死光了,当即眉花眼笑,说道:「对,我的确要罚你。双儿,小郡主,曾 姑娘,你们三个是好姑娘,来,咱们到裏边说话。」 他正想带了三女到内堂亲热一番,厅口走进一名军官,说道:「启禀都统大人:外面有一 个人,说是奉了甚麽洪教主之命求见大人。」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甚么红教主、绿 教主,不见,不见,快快轰了出去。」那军官躬身道:「是!」退了一步,又道:「那人说 ,他们手裏有两个男人,要跟都统大人换两个女人。」 韦小宝道:「换两个女人?」眼光在洪夫人和毛东珠脸上扫过,摇头道:「他倒开胃!这样 好的货色,我怎麽肯换?」那军官道:「是。卑职去把他轰走。」韦小宝问道:「他用甚么 男人来换?他妈的,男人有甚麽好?男人来换女人,倒亏他想得出。」那军官道:「那人胡 说八道,说甚麽一个是喇嘛,一个是王子,都是都统大人的甚么把兄弟。」韦小宝「啊」 的一声,心想:「原来桑结喇嘛和葛尔丹王子给洪教主拿住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 :「又是喇嘛,又是王子,我要来干甚么?你去跟那家伙说,这两个女人,就是用两万个男 人来换,我也是不换。」 那军官连声称是,便要退出。韦小宝向曾柔望了一眼,心想:「她先前说我是坏人,不是 好人。我把自己老婆放了,让她们去找姘头,她才算我是好人。哼!要做好人,本钱实在 不小。桑结和葛尔丹二人,总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我不掉他们回来,定要给洪教主杀了 。我扣着洪夫人有甚么用?她又不会肯嫁我做老婆,他妈的重色轻友,不是英雄好汉!」叫 道:「且慢!」那军官应了声:「是!」躬身听令。 韦小宝道:「你去对他说,叫洪教主把两个人放回来,我就送还洪夫人给他。这位夫人花 容月貌,是世上的无价之宝,掉他两个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这个女人,却是不能 放的。」那军官答应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脸,到这时才有笑容,说道:「钦差大人好会夸奖人哪。」韦小宝道: 「好人做到底。咱们蚀本也蚀到底。先送货,後收钱。来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铐开了。 」接过钥匙,亲自打开洪夫人的手铐,陪着她出去。 来到大厅,只见那军官正在跟陆高轩说话韦小宝道:「陆先生,教主夫人在这里,你接了 回去,大功一件。夫人,属下恭送你老人家得胜回朝,愿你与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洪夫人格格娇笑,说道:「愿钦差大人升官发财,寿此南山,娇妻美妾,公侯万代。」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升官发财容易,娇妻美妾那就难了。」大声道:「奏乐,送客, 备轿。」亲自送到大门之外,瞧着她上了轿子。 洪夫人所乘的轿子刚抬走,韦小宝正要转身入内,门口来了一顶大轿,却是扬州府知府来 拜。韦小宝心情不佳,不愿迎他入内,便站在门口,没好气的问道:「你来干甚麽?」 知府吴之荣请安行礼,说道:「卑职有机密军情禀告。」韦小宝听到「机密军情」四字, 这才让他入内,心道:「倘若不是机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来到内书房,韦小宝先行坐下,也不让座,使问:「甚麽机密军情?」吴之荣道:「请大人 屏退左右。」韦小宝挥手命亲兵出去。吴之荣走到他身前,低声道:「钦差大人,这件事 非同小可,大人奏报了上去,卑职也付着大人的福荫,可以大蒙皇上的恩典。」韦小宝皱 眉道:「甚麽大事,这样要紧?」 吴之荣道:「回大人:皇上福气大,大人福气大,才教卑职打听到了这个大消息。」韦小 宝哼了一声道:「你吴大人福气也大。」吴之荣道:「不敢,不敢。按规矩,卑职这个消 息该当呈报巡抚大人和总督大人,再行奏告皇上。不过这样一来,只怕中间有所泄漏,那 就误了大事。再说,钦差大人的眷顾栽培,卑职感激之至,这一场荣华富贵,须当交在大 人手裏才是,可不能白白的便宜了总督巡抚。」 韦小宝听他说得郑重,问道:「那是甚么事哪,这般要紧?」吴之荣道:「回大人:南方有 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不日就要起兵造反。这人心怀叵测,调兵追将,要干大逆不道的勾 当。」韦小宝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心道:「我说是甚么机密大事,原来你是密告吴三桂 要造反。」笑道:「这位将军,是吴大人的同宗了?」吴之荣道」:「正是此事千真万确, 决无虚言。」 韦小宝笑道:「吴大人消息灵通得很,了不起,不得了!」 吴之荣见他神情轻浮,语气中大有调侃之意,心中急了,说道:「钦差大人,这件事非同 小可,朝廷若不先发制人,这反贼一动手,南方的半壁江山………那就………那就………」韦小宝淡 淡的道:「皇上神机妙算,一切都早料到了,那也不必放在心上。」吴之荣忙道:「是, 是。」韦小宝道:「你这消息,却是从那裏打听来的 ?」 吴之荣道:「卑职受皇上恩典,钦差大人的提拔,日日夜夜就是在想如何报答大恩。昨日 在禅智寺外陪着大人赏过芍药之後,想到大人的谈论风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 今後天天跟着大人当差,能时时刻刻得到大人的指教。」韦小宝道:「那很好啊。你这知 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聪明伶俐,不如………不如………嗯………」吴之荣大喜,忙请个安,道:「 谢大人栽培。」 韦小宝微笑道:「不如来给我做看门的门房,要不然就给我抬轿子。我天天出门,你就可 见到我了,哈哈,哈哈!」吴之荣知道他是取笑,不禁甚是气恼,但随即陪笑道:「那好极 了。给大人做门房,自然是胜於在扬州做知府。卑职平时派了不少闲人,到处打深消息, 若是有人心怀叛逆,诽谤皇上,诬蔑大臣,卑职立刻就知道了。这种妖言惑众、扰乱听闻 的大罪,卑职向来是严加惩处的。」 韦小宝「唔」了地声,心想这人话风一转,轻轻就把门房、轿夫的事一笔带过,果然是深 通做官之道。吴之荣又道:「倘若是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乱语也无大害,最须提防 的是读书人。这种人做诗写文章往往拿些古时候的事来讥剌朝政,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 到他们恶毒的用意。」 韦小宝道:「别人看了不懂,那就没甚麽害处啊。」吴之荣道:「是,是。虽是如此,终 究是其心可诛。圣天子在位,这种大逆不道的诗文,是万万不能让其流毒天下的。」说着 从衣袖中取出一个手抄本来,双手呈上,说道:「大人请看,这是卑职昨天得到的一部诗 集。」倘若他从衣袖中取出来的是一叠银票,韦小宝立刻会改颜相向,见是一本册子,心 中已是颇为失望,待听得是诗集,登时便长长打了个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头,毫 不理睬。 吴之荣颇为尴尬,双手捧着诗集,慢慢缩回,说道:「昨天酒席之间,有个女子唱了首新 诗,是描写扬州乡下女子的。卑职调了这个人的诗集来一看,发觉其中很有些大逆犯忌的 句子。」韦小宝道:「是吗?」吴之荣翻开册子,指着一首诗道:「大人请看,这一首诗, 题目叫做『洪武古炮歌』。这查慎行所写的,是前朝朱元璋用过的一尊古炮。」韦小宝一 听,倒有了些兴致,道:「朱元璋也开过大炮吗?」吴之荣道:「是。眼下已经改朝换代, 这姓查的却去做诗歌颂朱元璋的古炮,不是教大家怀念前朝吗?这首诗夸张朱元璋的威风, 已是不该,最後四句说道:『我来见汝荆棘中,并与江山作凭吊。金狄摩挲总泪流,有情 争忍长登眺?』这人心怀异志,那是再也明白不过了。我大清奉天承运,驱除朱明,众百姓 欢欣鼓舞还来不及,这人为甚麽见了朱元璋的一尊大炮就要凭吊江山?要流眼泪?」 韦小宝道:「这尊古炮在那裏?我倒想去瞧瞧。还能放么?皇上是最喜欢大炮的。」吴之荣 道:「据诗中说,这古炮是在荆州。」韦小宝脸一板,道:「既不在扬州,你来罗唆甚麽? 你做的是扬州知府,又不是荆州知府,几时等你做了荆州知县,再去查考这尊古炮吧。」 吴之荣大吃一惊,心想去做荆州知县,那是降级贬官了,此事不可再提。(金庸按:查慎 行早期诗作,颇有怀念前明者,後来为康熙文学侍从之臣,诗风有变。此公为笔者祖先, 小说中不免略加溢美。「鹿鼎记」全部回目,均系摘自查慎行诗句。)吴之荣将诗集收入 袖中,却又另行取出两部书来,说道:「钦差大人,这查慎行的诗只不过略有不妥之处, 大人恩典,不加查究。不过这两部书,那可是万万不能置之不理了。」韦小宝皱眉道:「 那又是甚麽家伙了?」 吴之荣道:「这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国寿录』,其中文字全都是赞美反清叛逆的。这一 部是顾炎武的诗集,那更是无君无上、无法无天之至。」 韦小宝听到顾炎武的名字,暗暗吃了一惊,心想:「那日在河间府开杀龟大会,众家英雄 推举顾炎武先生为总军师。他的诗集怎会落在这官儿手中?不知其中有没提到我们天地会的 ?」问道:「书裏写了甚麽?你详细说来。」 吴之荣见韦小宝突感关注,登时精神大振,随手翻开『国寿录』来,说道:「回大人,这 部书裏,把所有反清的叛逆,都说成是忠臣义士。这篇『兵部主事赠监察御史查子传』, 写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继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说他如何勾结江湖叛徒,和王师为敌。」他右 手食指指着文字,读道:「『会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退经通袁。美继监凌、扬、 周、王诸义师,船五百号,众五千余人,皆白裹其头,年余竞发,追及之,斩前百余级, 称大捷,敌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逆称为『义师』,我大清王师却称之为『敌』 ,可不是该死之至吗?」 韦小宝这:「顾炎武的书中又写甚麽了?」吴之荣放下「国寿录」,拿起顾炎武的诗集,摇 头说道:「这人作的诗,没一首不是谋反叛逆的言语。这一首诗题目叫做『羌胡』,那明 明是诽谤我大清的了。」他手指诗句,读了下去: 「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徵兵以建州,加饷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忧,妖民 一唱山东愁,以至神州半流贼,谁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躏齐鲁,破邑屠城不可数。刳 腹绝肠,折颈摺颐,以泽量尸。幸而得囚,去乃为夷,夷口呀呀,凿齿锯牙。建蚩旗,乘 莽车。视千城之流血,拥艳女兮如花。呜呼,夷德之残如此,而谓天欲与之国家?………」 韦小宝摇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说些甚麽东西。」吴之荣道:「回大人:这 首诗,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说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这才徵兵加饷,弄得天下 大乱。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剖肚子,斩肠子,强抢美女。」韦小宝道:「原来如此 。强抢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破扬州,不是杀了很多很多百姓吗?若不是为了这件事,皇 上怎会豁免扬州三年钱粮?嗯,这个顾炎武,做的诗倒也老实。」 吴之荣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吃一惊,暗想:「你小小年纪,果然是不知轻重。这些话幸 好是你说的,倘若出於旁人之口,我禀告了上去,你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麽?」但他知韦 小宝深得皇帝宠幸,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钦差大臣作对,当下连说了几个「是」字, 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见,卑职茅塞顿开。这一首『井中心史歌』,还得请大人指点。这 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册子,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 「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铁函经』,锢之 再重。(大人,那是说井裏找到了一只铁盒子。韦小宝道:「铁盒子?裏面有金银宝贝吗? 」(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肯百拜封』。思肖,号所南,宋之遗 民,有闻於志乘着。其藏书之日为德佑九年。宋巳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海 外之兵,以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说的是宋朝,其实是影射大清,顾炎武盼 望台湾郑逆统了海外之兵,以复明朝的土宇)而驱胡元於漠北,至於痛哭流涕,而祷之天 地,盟之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大人,他骂我们满洲人是鞑子,要 驱逐我们出去。韦小宝道:「你是满洲人麽?」这个………这个………卑职做满洲皇上的奴才,做 满洲大人的属下,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 「於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刻之以传,又为所南之祠堂,藏 其函祠中。未几而遭国难,一如德佑末年之事。呜呼,悲矣!(大人,大清兵进关.吊民 伐罪,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又说呜呼悲矣,这人的用心,还堪问吗?) 「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富 平朱氏。昔此书初出,太仓守钱君肃乐赋诗二章,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及浙东之陷,张 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钱君迁之海外,卒於琅琦山。归生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 亦终穷饿以没。(大人,这三个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幸亏死得早,否则一个 个都非满门抄斩不可。) 「独余不才,浮沉於世,悲年远之日往,值禁网之愈密,(大人,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 ,越来越是历害,可是这家伙偏偏胆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 挥其事,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韦小宝听得呵欠连连,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甚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终於听他 读完了一段长序,问道:「完了吗?」吴之荣道:「下面是诗了。」韦小宝道:「若是没要 紧的,就不用读了。」吴之荣道:「要紧得很,要紧得很。」读道: 「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力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书一卷称心 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末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 开天………(大人,他这句「胡虏从来无百年」,那真是大大的该死。他咒沮我大清享国不会 过一百年,说汉人会出来一个甚么圣祖,再来开天。甚么开天,那就是推翻大清了!)」 韦小宝道:「我听皇上说道,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稳了江山,否则空口说甚麽千年 万年,也是枉然。有一个外国人叫作汤若望的,他做钦天监监正,你知道麽?」吴之荣道: 「是,卑职听见过。」韦小宝道:「这人做了一部历书,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状, 说大清天下万万年,为甚麽只算二百年。当时鳌拜当国,胡涂得紧,居然要杀他的头。幸 亏皇上圣明,立刻将鳌拜痛骂了一顿,反而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满门抄斩。皇上最不喜 欢人家寃枉好人,拿甚么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话来害人。皇上说道,做官的人,若 是自己有本事的,就会爱惜百姓,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在背後诬告旁人,在诗啊文章啊 裏面挑岔子,这叫做鷄蛋裏挑骨头,那就是大花脸奸臣,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立刻绑起 来砍他妈的。」 他越说越是声色俱厉,只把吴之荣吓得魂不附体。韦小宝是一意廻护顾炎武,生怕吴之荣 在自己这里告不进,又去向别的官儿出首,闹出事来。他可不知吴之荣所以做到知府,全 是为了密告浙江胡州庄廷珑所修的一部「明史」之中,用了明朝正朔,又有对清朝不敬的 词句。这场文字狱在鳌拜手裏经办,害死了数百江南名士的全家,实是惨不可言,吴之荣 找到顾炎武、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喜不自胜,以为天赐福禄,又可连升三级,昨晚 在梦中也笑了醒来,那知这位小钦差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当真是万万意想不到之事。他霎 时之间,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桩『明史』案子,是鳌拜大人亲手经办的。鳌拜大 人给皇上革职重处,看来皇上的性子确是和鳌拜大人完全不同,这一次可真是糟糕之极了 。」 韦小实见他面如土色,簌簌发抖,心中暗喜,问道:「读完了吗?」吴之荣道:「这………这 首诗,还………还有一半。」韦小宝道:「下面怎麽说?」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 「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又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 覆,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崖门死,信国捐躯赴 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 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插言解说了,好容易读完,书页上已滴满了汗水。 韦小宝笑道:「这诗也没有甚么,讲的是甚么山鬼,甚麽黄脸婆,倒也有趣。」吴之荣道 :「回大人:诗中的『蒲黄』两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那是讥 刺汉人做大清官吏的。」 第一一七回有心回护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脸一沉,道:「我说黄脸婆,就是□脸婆。你老婆的脸很黄麽?为做诗取笑黄脸婆, 为甚么要你看不过?」吴之荣退了一步,双手发抖,拍的一声,诗集落地,说道:「是,是 。卑职该死。」 (金庸按:顾炎武之诗,原刻本中有许多隐语,以诗韵的韵目作为代字,如以「虞」代「 胡」,以「支」代「夷」等,以免犯忌,後人不易索解。藩重规先生著「亭林诗考索」, 详加解明。本文所引付据潘著考订。) 韦小宝乘机发作,喝道:「好大的胆子!我恭诵皇上圣谕,开导於你,你小小的官儿,竟 敢对我摔东西,发脾气!你瞧不起皇上圣谕,那不是造反么?」 咕冬一声。吴之荣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大………大人饶命,饶………饶了小人的………的 狗命。」韦小宝冷笑道:「你向我摔东西,发脾气,那也罢了,最多不过是个侮慢钦差的 罪名,重则杀头,轻即充军,那倒是小事………」吴之荣一听比充军杀头还有更历害的,越加 磕头如捣蒜,说道:「大人宽洪大量,小………小的知罪了。」韦小宝喝道:「你瞧不起皇上 的圣谕,那还了得?你家中老婆、儿子、丈人,丈母、姑母、小姨、丫头、姘头,一古脑儿 都拉出去砍了。」吴之荣全身筛糠般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见吓得他够了,喝道:「那顾炎武在甚么地方?」吴之荣道:「回………回大人………他 ………他………他在………」牙齿咬破了舌头,话也说不清楚了,过了好一会,才道:「卑职大胆, 将顾炎武和那姓查的,还有一个姓吕的,都………都拍押在府衙门裏。」韦小宝道:「你拷问 过没有?他们说了些甚么?」 吴之荣道:「卑职只是随便问问几句口供。他三人甚么也不肯招。」韦小宝道:「他们当 真甚麽也没说?」吴之荣道:「没………没有。只不过………只不过在那姓查的身边,搜出了一封 书信,却是干系很大。大人请看。」说着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裏面是一封信 ,双手呈上。 韦小宝不接,问道:「又是些甚么诗甚麽文章?」吴之荣道:「不,不是。这是广东提督吴 ………吴六奇写的。」 韦小宝听到「广东提督吴六奇」七个字,吃了一惊,忙问:「吴六奇?他也会做诗。」吴之 荣道:「不是。吴六奇密谋造反,这封信是铁证如山,他再也抵赖不了。卑职刚才说的大 功一件,就是这件事。」韦小宝唔了一声,心下暗叫:「糟糕!」只听吴之荣又道:「回 大人:读书人做诗写文章,有些叛逆的言语,大人英断,说是不打紧的,卑职十分佩服。 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过这吴六奇总绾一省兵符,他要 起兵作乱,那………那可不得了。」 说到吴六奇造反之事,言语登时伶俐,他一直跪在地下,眼见韦小宝脸上阴晴不定,显是 对此事十分关注,於是慢慢的站起身来。韦小宝哼的一声,瞪了他一眼。吴之荣一惊,又 即跪倒。 韦小宝道:「这封信里写了甚么话?」吴之荣道:「回大人:信里的文字,是十分隐晦的, 他说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他邀请这姓查的前赴广东,指点机宜。信 中说:『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举,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那的的确确是一封反信。」 韦小宝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甚麽大事?你做个小小的官儿, 那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机密决策?」吴之荣道:「是,是。不过他信中明明说要造反,实在轻 忽不得。」韦小宝接过信来,从信中抽出信笺,但见笺上写着核桃大的字,只知这墨磨得 很浓,笔划很粗,却一字不识,说道:「信上没说要造反啊。」吴之荣道:「回大人:造 反的话,当然是不会公然写出来的。这吴六奇要做中山王,开平王,请那姓查的做刘青田 ,这就是造反了。」 韦小宝摇头道:「胡说!做官的人,那一个不想封王封侯?难道你不想么?这吴军门功劳很 大,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功,皇上封他一个王爷,那是忠心得很哪。」 吴之荣脸色极是尴尬,心想:「跟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徒。尝真甚麽也说不清楚。今日我巳 得罪了你,若不从这件事上立功,我这小小前程那是再也保不住了。」於是耐着性子,陪 笑道:「回大人:明朝有两个大将军,一个叫徐达,一个叫常遇春。」韦小宝从小听说书 先生说「大明英烈传」於明朝开国的故事,心中滚瓜烂熟,一听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将,登 时精神一振,全不似听他诵念诗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这两位大将军八面威风,那是 历害得很。你可知徐连用甚么兵器?常遇春又用甚麽兵器?」 这一下可考倒了吴之荣,他因「明史」一案飞黄腾达,於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达、常 遇春用甚麽兵器,却说不上来,只得陪笑道:「卑职才疏学浅,这可不知道了。请大人指 点。」 韦小宝十分得意,微笑道:「你们只会读死书,这种事情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说,徐大将 军是岳飞岳爷爷转世,使一枝浑铁点钢枪,腰间带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常将军是三国时燕人张翼德转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万夫不当之勇。」跟着说起徐常 二将大破元兵的事迹来。这些故事都是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自是荒唐的多,真实的少。 吴之荣跪在地下听他说故事,膝盖越来越是酸痛,为了讨他欢喜,只得装作听得津津有味 ,连声赞叹,好容易听他说了个段落,才道:「大人博闻强记,卑职好生佩服。那徐达、 常遇春二人功劳很大,死了之後,朱元璋封他二人为王,一个是中山王,一个是开平王。 朱元璋有个军师………」韦小宝道:「对了。那军师是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 千年,後知一千年。」跟着滔滔不绝的述说刘伯温如何有通天彻天之能,鬼神莫测之机, 打仗时又如何甚么甚么之中,甚麽千里之外。 吴之荣双腿麻木,再也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大人说故事实在好听,卑职听得 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职想站起身来,不知可否?」韦小宝一笑,道:「好,起来吧。」吴 之荣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说道:「回大人:吴六奇信裏的青田先生,就是刘基刘伯温了 。吴六奇自己想做徐达、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刘伯温。」韦小宝道:「想做徐达、常遇 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刘伯温,他未必有道般本事。你道刘伯温很容易做吗?刘 伯温的『烧饼歌』说:『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嘿,厉害,历害!」 吴之荣道:「大人真是聪明绝顶,一语中的。那徐达、常遇春,刘伯温三人,都是打元兵 的,帮着朱元璋赶走了胡人。吴六奇信中这句话,明明是说要起兵造反,想杀满洲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吴大哥的用意,我难道不知道?用得着你说?这封信果然是极大 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裏。」於是连连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运气 很好!这件事倘若你不是来跟我说,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说我是福将,果然是圣上的金 口,再也不错的。」 吴之荣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只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遇如此荣 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呜咽道:「大人如此眷爱,此恩此德,卑职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 报答。大人是福将,卑职跟着你,做个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 韦小宝哈哈大笑,提起手来,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很好,很好!」吴之荣身材高,见 他伸手摸自己的头不大方便,忙低下头来,让他摸到自己头顶。先前韦小宝大发脾气,吴 之荣跪下磕头,已除下了帽子,这时韦小宝一只小小的手掌按在他剃得甚是光滑的头皮上 ,漫慢向後抚去,便如是抚摸一头摇尾乞怜的狗子一般,手掌摸到他的後脑,心道:「我 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须在这裏轻轻砍上一刀。」 · 韦小宝道:「这件事情,除你之外,还有旁人得知么?」吴之荣道:「没有,没有。卑职知 道事关重大,决不敢泄漏半点风声,倘若给吴六奇这反贼知道逆谋已经败露,立即起事, 大人和卑职就半点功劳也没有了。」韦小宝道:「对,你想得很是周到。咱们可要小心, 别让总督、巡抚他们得知,抢先呈报朝廷,夺了你的大功。」吴之荣道:「是,是。全仗 大人,维持栽培。」 韦小宝把顾炎武那封信揣入怀里,说道:「这些诗集子,且留在这里。你去悄悄把顾炎武 那几个人带来,我盘问明白之後,就点了兵马,派你押解,前赴北京。我亲自拜摺,启奏 皇上。这一场大功劳,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个第二。」吴之荣喜不自胜,忙道:「不, 不。大人第一,卑职第二。」韦小宝笑道:「你见到皇上之後,说甚么话,待会我再细细 教你。只要皇上一喜欢△大,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功,皇上封他一个王爷,那是忠心得很 哪。」(顶峰按:此处到以下重复,1662-1665。)………………吴之荣喜不自胜。忙道:「不, 不。大人第一,卑职第二。」韦小宝笑道:「你见到皇上之後,说甚么话,待会我再细细 教你。只要皇上一喜欢△□□□□□□(顶峰按:此处缺字,1665) 钱老本接了过来,摊在桌上,与众同阅,只见信端写时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鉴」,信末署 名是「雪中铁丐」四辽。大家知道「雪中铁丐」是吴六奇的外号,但「伊璜先生」是谁却 都不知。群雄都是江湖豪杰,肚裏墨水甚是有限,猜到信中所云「西南将有大事」是指吴 三桂将要造反,但甚麽「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业」,甚么「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这些 典故隐语,却全然不懂,各人面面相觑,静候韦小宝解说。 韦小宝笑道:「兄弟肚裏胀满了扬州汤包和长鱼面,墨水是半点也没有的。众位哥哥肚里 ,想必也是老酒多过墨水。顾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来,咱们请他老先生解说便是。」 说话之间,亲兵报道有客来访,一个是大喇嘛,一个是蒙古王子。韦小宝请群雄以亲兵身 份随伴接见,生怕这两两[位]「结义兄长」翻脸无情,一面又去请阿琪出来。 相见之下,桑结和葛尔丹却是十分亲热,大△赞韦小宝义气深重。待得阿琪欢欢喜喜的出来 相见,葛尔丹更是心花怒放。阿琪笑道:「我们这位三弟真是神出鬼没,谁也料想不到竟 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钦差大臣。以前你们说他是朝中大官,我总是不大相信。」 韦小宝笑道:「幸好两位哥哥武功盖世,杀退了妖人,否则的话,兄弟小命不保。这批妖 人武艺不弱,人数又多。两位哥哥以少胜多,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之 至。咱们来摆庆功宴,庆贺两位哥哥威震天下,大胜而归。」桑结和葛尔丹明明为神龙教 听擒,幸得韦小宝释放洪夫人,将他二人掉了回来,但在韦小宝说来,倒似是他二人将敌 人打得大败亏输一般。桑结脸有惭色,心中暗暗感激。葛尔丹却眉飞色舞,在心上人之前 得意洋洋。 钦差说一声摆酒,大堂中立即盛设酒筵。韦小宝起身和两位义兄把盏,谀词潮涌,说到後 来,连桑结也忘了被擒之辱。只是韦小宝再赞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结却连连摇手,自知比 之洪教主,实是远远不及。 喝了一会酒,桑结和葛尔丹起身告辞,韦小宝道:「两位哥哥,最好请你们两位各写一道 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将来大哥要做活佛,二哥要做『整个儿好」,兄弟在皇帝跟前一 定大打边鼓。」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日後吴三桂这老小子起兵造反,两位哥哥 帮着皇帝打这老小子,咱们的事,那有不成功之理?」 两人大喜,齐说有理。韦小宝领着二人来到书房。葛尔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来得,这 道奏章,还是兄弟代写了罢。」韦小宝笑道:「兄弟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小』宇,写 来是担保不会错的,那个『韦』字,就靠不住了,这个『宝』字,写来写去总是有些儿不 大对头。咱们叫师爷来代写。」桑结道:「这件事十分机密,不能让人知道。愚兄文笔也 不大通顺,对付着写了便是。好在咱们不是考状元,皇上也不理会文笔好不好,只消意思 不错就是了。」於是写了自己的奏章,又代葛尔丹写了,由葛尔丹打了手印,画上花押。 三人重申前盟,将来富贵与共,患难相扶,决不负了结义之情。韦小宝命人托出三盘金子 ,分赠二位义兄和阿琪,备马备轿,恭送出门。回进厅来,亲兵报道吴知府已押解犯人到 来。 韦小宝吩咐吴之荣在东厅上伺候,开了顾炎武等三人的铐镣,带到内堂,屏退亲兵,只留 下天地会群雄,关上了门,躬身行礼,说道:「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韦小宝,牵同众兄弟参 见军师和查先生、吕先生。」 原来查伊璜接到吴六奇的密函,大喜之下,约了吕留良同到扬州,来寻顾炎武商议,不料 吴之荣刚好查到顾炎武的诗集,带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将查吕二人一起擒了去。一加抄检 ,竟在查伊瓒身上将吴六奇这通密函抄了出来。三人愧恨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 紧,吴六奇这密谋一泄漏,那可坏了大事。那知道奇峯突起,钦差大臣竟然自称是天地会 的香主,不由得惊喜交集,如在梦中。 那日河间府开杀龟大会,韦小宝并未露面,但风际中、徐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均 和顾炎武相识。顾、查、吕三人当年在河运舟中遇险,曾蒙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相救,待 知眼前这个少年钦差便是陈近南的徒弟,当下更无怀疑,欢然叙话。查伊璜说了吴六奇信 中「中山、开平、青田先生」的典故,天地含群雄这才恍然,连说好险。 吕留良叹道:「当年我们三人,还有一位黄梨洲黄兄,得蒙尊师相救,今日不慎惹祸,又 得韦小宝兄弟解难。唉,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贤师徒大恩大德,更是无以为报了。」 韦小宝道:「大家是自己人,吕先兆又何必客气?」 第一一八回移花按木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查伊璜道:「扬州府衙门的公差突然破门而入,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一见情势不对,正 要拿起吴兄这封信来撕毁,已然不及。只道这塲太祸闯得不小,兄弟已打定主意,刑审之 时,招供这写信的『雪中铁丐』就是吴三桂。反正兄弟这条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 吴六奇吴兄的周全。」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这计策甚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铁丐』名 扬天下,只怕拉不到吴三桂的头上。问官若是调来吴兄的笔迹,一加查对,那是非揭露真 相不可。」顾炎武道:「我们两次泄漏了吴兄的秘密,两次得救,可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鞑子气运不长,吴兄大功必成。可是自今而後,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总不成第三次又有 这般运气。」众人齐声称是。顾炎武问韦小宝道:「不知此事如何善後 ?」 韦小宝道:「难得和三位先生相见,便请三位在这裏盘桓几日,大家一起喝酒。财把吴之 荣这狗官叫来,让他站在旁边瞧着,就此吓死了他。若是吓他不死,一刀次了他的狗头便 是。」顾炎武笑道:「这法儿虽是出了胸中恶气,只怕泄了风声。这狗官是朝廷命官,韦 兄弟要杀他,也得有个罪名才是。」 韦小宝道:「有了。就请查先生假造一封信,算是吴三桂写结这狗官的。这狗官吹牛,说 依排行算起来,吴三桂是他族叔甚么的。若是假造书信嫌麻烦,就将吴六奇大哥这封信抄 一遍就是了,只消换了上下的名字。不论是谁跟吴三桂勾结,我砍了他的脑袋,小皇帝一 定赞成。」 众人一齐称善。顾炎武笑道:「韦兄弟心思敏捷,这移花接木之计,可就是一箭双雕,那 是从伊璜兄的计策里化出来的。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伊璜兄,这就请你大笔一 挥罢。」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给吴三桂这老贼做一次记室。」 韦小宝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书信甚难。但顾、查、吕三人都是当世名士,提笔写信, 便如韦小宝掷骰子,赌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饭,何足道哉?查伊璜提起了笔,正待要写, 问道:「不知吴之荣这狗官的号叫甚么?吴三桂写信给他,若是用他的号,更加显得熟络些 。」韦小宝道:「高大哥,讲你去问问这狗官。」 高彦超出去询问,回来笑道:「这狗官号显扬。他不住问我,问他的字号有甚么用。我说 钦差大臣要写信给京裏礼部、吏部、刑部三位尚书,详详细细称赞他的功劳。这狗官笑得 嘴也合不拢来,当即赏了我十两银子。」说着将一锭银子在手中一抛一抛。众人又都大笑 。 查伊璜一挥而就,交给顾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吗?」顾炎武接过,吕留良就着他手 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极,好极。」吕留良笑道:「这句『岂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 ,竟应三百年後我叔侄之姓氏』,将这个『吴』字可扣得极死,再也推搪不了。」顾炎武 笑道:「这两句「欲斩白蛇而赋大风,愿吾侄纳圯下之履;思奋濠上而都应天,期吾侄取 诚意之爵。』那是从六奇兄这名『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业,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之中 化出来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样葫芦,邯郸学步。」 天地会群雄面面相觑,不知他三人说些甚麽。称顾炎武於是向众人解说,明太砠朱元璋初 起之自「吴国公」,後来又称「吴王」,这刚好和吴三桂、吴之荣的姓氏相同;斩白蛇、 赋大风是汉高祖刘邦的事,圯下纳履是张良的事;朱元璋起於濠上而定都应天,爵封诚意 伯的就是刘伯温。 韦小宝鼓掌道:「这封信写得比吴六奇大哥的还要好,这吴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过将 他比作汉高祖、朱元璋,未免太捧他了。」顾炎武笑道:「这是吴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 是查先生捧他啊。」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忘了这是吴三桂自己写的。」查伊璜道:「 下面署甚么名好?」顾炎武道:「这一封信,不论是谁一看,都知是吴三桂写的,署名越是 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对钱老本道:「钱兄,这四个字请你 来写,我们的字有书生气,不像带兵的武人。」钱老本拿起笔来,战战兢兢的写了,心下 歉仄,道:「这四个字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顾炎武道:「吴三桂是武人,这信自然是要记室写的。这四个字署名很好,没有章法间架 ,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将的字。」查伊璜取过一个信封,写上「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 拆」十二个字,将信笺封入,交给韦小宝,微笑道:「伪造书信,未免有损阴德,不是正 人君子之听为,不过为了兴复大业,也只好不顾小节了。」韦小宝心想:「对付吴之荣这 种狗贼,造一封假信打甚么紧?读书人真是酸得可笑。」收起书信,说道:「这件事办好了 ,咱们来喝酒,给三位先生接风。」 顾炎武道:「韦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兴的柱石,邓高密、郭汾阳也不过如 是。若能扳倒了吴三桂这老贼,更是如去鞑子之一臂。韦兄弟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时 再喝罢。咱们三人这就告辞,以免在此多躭,走漏风声,坏了大事。」 韦小宝心中虽对顾炎武颇为敬重,但这三位名士说话咬文嚼字,每句话都有典故,和他们 多谈得一会便觉周身不自在,听说要走,那真是求之不得,心想:「你们三位老先生赌钱 是一定不喜欢的,见了妓院里的姑娘只怕要吓得魂不附体。我若是駡一句『他妈的』,你 们非瞪眼珠、吹胡子不可,还是快快的请罢。」 於是取出一叠银票,每人分送三千两,以作盘缠,请徐天川和高彦超护送出城。 顾、查、吕三人一走,韦小宝全身畅快,心想:「朝廷裏那些做文官的,个个也都是读书 人,偏是那麽有趣,扬州那些大官,好此总督、巡抚,可也比顾先生、查先生他们好玩。 若是交朋友哪,吴之荣这狗头也胜於顾先生了。」正想到总督、巡抚,亲兵来报,总督和 巡抚一齐求兄。 韦小宝出厅相见,只见二人脸上神色颇为严重。宾主行礼坐下。那总督从衣袖中取出一件 公文,站起身来双手呈上,说道:「钦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韦小宝接过公文,交给了 巡抚,道:「兄弟不识字,请老兄念念。」那抚巡应道:「是。」打开了公文,他早巳知 道内容,说道:「大人,京裏兵部六百里紧急来文,吩咐转告大人,吴三桂这逆贼举兵造 反。」 韦小宝一听大喜,忍不住跳起身来。叫道:「他妈的,这老小子果然干起来啦。」 总督和巡抚面面相觑。他二人虽知这位钦差大人是皇帝近信,不学无术,但他一听到吴三 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如此大喜若狂,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他是何用意。 韦小宝见了二人神气,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早料到这件事了。两位不必惊慌。皇上的 兵马、粮草、大炮、火药、饷银、船只,甚麽都预备得妥妥当当。吴三桂这老小子不动手 便罢,他这一造反,咱们非把他的陈圆圆捉来不可。」总督和巡抚虽听他言语不伦不类, 但听说皇上一切有备,倒也放了不少心,要知吴三桂善於用兵,麾下兵强马壮,向来驰名 天下,一听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的都是胆战心惊,只怕头上这顶纱帽要保不住。 韦小宝道:「有一件事倒是奇怪得很。」二人齐道:「请道其详。」韦小宝道:「这个消 息,两位是刚才得知吗?」总督道:「是。单职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会了抚台大人,赶 来大人行辕。」韦小宝道:「当真没有泄漏?」两人齐道:「这是军国大事,须请大人定夺 ,卑职万万不敢泄漏。」韦小宝道:「可是扬州府知府却先知道了,这不是有些古怪吗?」 总督和巡抚对望了一眼,均有诧异之色。总督道:「请问大人,不知吴知府怎么说。」韦 小宝道:「他刚才鬼鬼祟祟的来跟我说,西南将有大事发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刘 伯温。劝我识时务,把你们两位扣了起来。我听了不懂,甚麽朱元璋、刘伯温,胡说八道 ,正在駡他,你们两位就来了。」 两人大吃一惊,脸色大变。总督昏庸无能,巡抚却颇有应变之才,低声道:「那吴某如此 说,是在劝人人造反。他不要脑袋了。」韦小宝道:「我可不懂他说甚麽,要他说得明白 些。他老是掉文,其么先发後发。我说老子年纪轻轻,已做了大官,还不算先发吗?」 总督和驼抚均想:「这吴知府说的,是先发制人,後发制於人。钦差大人没学问,还道是 先发达、後发达。」两人老成练达,也不说穿,那知「先发制人」这句成语,韦小宝从小 就听说书先生说过无数遍,这一次却不是没学问,而是装傻。 巡抚道:「这吴知府好大的胆子!不知他走了没有?」韦小宝道:「他还在这裏候着,说要 跟我商议大计。哼,他小小知府,有甚么大计跟我商议?打吴三桂的大计,兄弟也只跟两位 商议,不会去听他一个小小知府的罗唆。」巡抚道:「是,是。可否请大人把知府叫出来 ,让卑职问他几句话。」韦小宝道:「很好!」转头吩咐亲兵:「请吴知府。」 吴之荣来到大厅,只见总督、巡抚在座,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钦差大臣十分重视自己 的密报,竟将抚都请了来一同商议,忧的是讯息一泄露,总督和巡抚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 ,当下上前请安参见,垂手站立。 韦小宝笑道:「吴知府请坐。」吴之荣道:「是,是。多谢大人赐座。」屁股沾着一点椅 子边儿坐了。韦小宝道:「吴知府,你有一件大事来跟兄弟商议,虽然你再三说道,不可 让总督大人和巡抚大人知道,不过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请两位大人一起来谈谈。请你不 可见怪。」吴之荣神色十分尴尬,忙起身向韦小宝和督抚三人请安,陪笑道:「卑职大胆 ,三位大人明鉴。这个………这个………」要待掩饰几句,只是韦小宝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不 论说甚么都是难以掩饰。总督和巡抚二人的脸色,那自是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了。 韦小宝微笑道:「吴知府讯息十分灵通,他说西南有一位手握兵马大权的武将,日内就要 起兵造反。他这一起兵,那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动,皇上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说不定咱 们的人头都要落地。是不是?」吴之荣道:「是。不过三位大人洪福齐天,那自然逢凶化吉 ,遇难呈祥,定是百无禁忌的。」韦小宝道:「这是托吴大人的福了。吴大人,这位武将 ,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吴?」吴之荣应道:「是。这是敝宗………」韦小宝抢着道:「你拿到 了这武将的一封信,是他亲笔所写,这封信不会是假的吧?」吴之荣道:「千真万确,决计 不假。」 韦小宝点头道:「这封信中,虽然没说要起兵干事。不过说到了朱元璋,刘伯温甚麽的。 兄弟没读过书,不明白信裏讲些甚麽,吴大人跟兄弟详细解说信裏的意思,要兄弟立刻办 理,说道这是甚麽一百年也难遇上的机会,这塲富贵是一定不会脱手的,兄弟可以封王, 而吴大人也能封一个伯爵甚麽时。是不是?」吴之荣道:「这是卑职的谬见,大人明断,胜 於卑职百倍。那封信里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 韦小宝从右手袖筒裏取出吴六奇那封信来,拿到吴之荣面前,身子一侧,遮住了那信,说 道:「就是这封信了,是不是?你瞧清楚了,可别弄错。」吴之荣道:「是,是。正是这封 信,那是决计不会错的。」韦小宝道:「很好。」将那信收入了右手的袖筒,回坐椅上, 说道:「吴知府,请你暂且退下,我跟总督大人、巡抚大人两位商议。看来我们三人的功 名富贵,要全靠你吴大人了,哈哈。」 吴之荣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请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侧身慢 慢退了下去。韦小宝待他退到门口,说道:「吴大人,你的别号,叫作甚麽?」吴之荣道: 「不敢。卑职名之荣,草字令誉,贱号显扬。」韦小宝点点头,道:「这就是了。」 总督、巡抚二人当韦小宝讯问吴之荣之时,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场规矩,上官正在说话 ,下官不敢插口。总督脾气暴躁,待要斥吴之荣,韦小宝已命他退下,不由得额头青筋突 起,满脸胀得通红。韦小宝从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写的那封假信来,说道:「两位请 看看这信。吴之荣这厮说得这信好不厉害,兄弟没读过书,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总督接通信来,见封皮上写的是「亲呈扬州府家知老爷亲拆」,抽出信笺,和巡抚同观, 见上欵是「显扬吾侄」。两人越看越怒。总督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这狗头如此 大胆,我亲手一刀把他杀了。」巡抚心细,觉得吴之荣胆敢公然劝上官造反,未免太过不 合情理,然而刚才韦小宝当面讯问,双方对答一句句亲耳听见,那裏更有怀疑?昨日在禅智 寺前赏芍药,吴之荣亲口说过吴三桂是他族叔,看来吴之荣料定吴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 形,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 韦小宝道:「这封书信,当真是吴三桂写给他的?」总督道:「这狗头自己说是千真万确。 」韦小宝道:「信裏长篇大论,到底写些甚么,想烦二位解给兄弟听听。」巡抚於是一句 句的解明,甚麽「斩白蛇而赋长风」、「纳圯下之履」、甚麽「奋濠上而都应天」、「取 诚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说得明白,总督道:「单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这一句, 就要叫他灭族。」巡抚点点头道:「吴逆起事,听说正是以甚麽朱三太子号召,说要规复 明室。」 正议论间,忽报京中御前侍卫到来传达圣旨。韦小宝和总督,巡抚跪下接旨,却是康熙宣 召韦小宝急速进京,敕建扬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苏省市政司办理。 韦小宝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吴三桂,若是派我当大元帅,倒是威风得紧。」总督、巡 抚听了上谕中的语气,显是皇帝急召韦小宝回京,有重任交付於他,当时道贺,恭喜他加 官晋爵。韦小宝笑道:「兄弟叩见皇上之时,自会称赞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过二位的 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说来惭愧,兄弟实在不大明白,只好请二位说来听听。」督抚二人大 喜,拱手称谢。那巡抚便夸赞总督的政绩,他善於揣摩康熙的性情,尽拣总督如何勤政爱 民、宣教德化的事来说,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听得韦小宝连连点头,总督笑得嘴也合不 拢来。接着巡抚也说了几件自己得意的政绩,虽然言辞简略,却都是十分实在的功劳。 韦小宝道:「这些言语,兄弟都记下了。咱们还得加上一件大大的功劳。吴逆造反,皇上 痛恨之极,这吴之荣要作内应,想叫江苏全省的文武百官一齐造反,幸亏给咱们三人查了 出来。这一奏报上去,封赏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动身回京,就请二位写一道奏章罢 。」督抚二人齐道:「这是韦大人的大功,卑职不敢掠美。」韦小宝道:「不用客气,算 是咱们三人一齐立的功劳好了。」 督抚二人又一再称谢,这才辞出。韦小宝吩咐徐天川等将吴之荣绑了起来,口中塞了麻核 ,叫他有口难言。吴之荣心中时惊惧和诧异,自是再也无法形容了。 韦小宝吩咐亲兵将母亲去从丽春院接来,自己换了便服,和母亲相见。韦春芳不知儿子做 了大官,只道是赌钱作弊,赢了一笔大钱,听他说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当即摇头,说道 :「赢来的银子,今天左手来,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却又把钱输了个乾净,说不 定把老娘卖入窑子裏。老娘要做生意,还是在扬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弯舌头的官话老 娘也说不来。」韦小宝笑道:「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了北京,你穿绸着缎,有丫头 老妈子服侍,甚麽事也不用做了。我的银子永远输不完的。」韦春芳不住摇头,道:「甚 么事也不做,闷也闷死我了。丫头老妈子服侍,老娘没这个福份,没的三天就翘了辫子。 」 韦小宝知道母亲的脾气,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裏纳闷,确是毫无味道,於是拿出一叠银票 来,共是五万两银子,说道:「妈,这笔银子你去将丽春院买了来,自已做老板娘罢。我 看还可再买三间院子,咱们开丽春院、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发 财。」韦春芳却胸无大志,笑道:「我云叫人瞧瞧,也不知这些银票是真的还是假的,倘 若当真兑得银子,老娘小小的弄间院子也很开心了。要开大院子,等你长大了自巳来做老 板罢。」韦小宝笑着将母亲送出去。韦香芳走到门口,低声道:「小宝,你这大笔钱,可 不是偷来抢来的吧?」韦小宝从袋里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潇堂红!」一把掷在桌上,果 真四粒骰子都是四点向天。韦春芳大喜,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学会了这手本事, 那是输不穷你啦。」 这时扬州城裏的文武官员,早已一个个排着班等在厅中,候钦差大人接见。每个人均有一 份重礼,不必细表。在扬州做官,那是天下最丰裕的缺份,每个官员也不想升官,只盼钦 差大人回到北京说几句好话,自己的职位能多做得几年,那就心满意足了。 总督和巡抚的程仪自然更重。扬州一府豁免三年钱粮,经手之人自有回扣,韦小宝虽然来 不及亲办,督抚早将他应得回扣备妥奉上。韦小宝随带来的武将亲随,个个都有厚礼,巡 抚已亲自写了奏摺,请韦小宝面奏皇帝,奏章中将韦小宝如何明查暗访、如何亲入险地、 这才破获吴三桂、吴之荣的密谋等情,大大的夸张了一番,而总督、巡抚二人从旁襄助, 也不无微功。巡抚又道:「皇上对吴逆用兵,可惜卑职是文官,不能上阵杀贼。十天之内 ,卑职派人押解一批粮饷送去湖南,听由皇上使用。」韦小宝喜道:「大军未发,粮草先 行,老兄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喜欢。」(修订本第四集到此。) 次日韦小宝带同随从兵马,押了吴之荣和毛东珠离扬回京。康熙的上谕中宣召甚急,是以 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误停留,不免少了许多打抽丰、纳贿赂的机会。 沿途得到讯息,吴三桂起兵后,云南提督张国柱、贵州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深都依附吴 三桂,云贵总督甘文焜自杀。这日来到山东,见到了康熙斥责吴三桂的诏文。 地方官抄得邸报,呈给钦差大臣。韦小宝叫师爷诵读解说,那师爷捧了康熙的诏文,读道 : 「逆贼吴三桂穷蹙来归,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输诚投欵,授之军旅,锡封王爵,盟勒山河; 其所属将弁,崇阶世职,思赉有加;开阃滇南,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异数,晋爵亲 王,重寄于城,实托心膂,殊恩优礼,振古所无。」 韦小宝听了这段诏文和解说,不住点头,说道:「皇上待这反贼的确很不错,半分也没有 吹牛皮。像我韦小宝,对皇上忠心耿耿,也不过封过伯爵。要封到亲王,路还差着一大截 呢。」听那师爷继续读道: 「讵意吴三桂性类穷奇,中怀狙诈,宠极生骄,阴图不轨,於本年七月内,自请搬移。朕 以吴三桂出於诚心,且念及年齿衰迈,师徒远戍巳久,遂允所请,令其休息。仍饬所司安 插周至,务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前往宣谕朕怀,朕之待吴三桂,可谓体隆情至,蔑以加矣 。近览川湖总督毓荣筹奏:吴三桂径行反叛,背累朝豢养之恩,逞一旦鸱张之势,播行凶 逆,涂炭生灵,理法难容,人神共愤。」 韦小宝听一句,赞一句,说道:「皇上宽洪大量,没有骂吴三桂的奶奶,说得还是很客气 的。」 其时张勇、王进宝、赵良栋、孙思克、以及徐天川等在侧旁听,心中均想:「圣旨中只是 说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责吴三桂忘恩负义,不提半句满漠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杀害 明朝王室,那可十分高明,好让天下都觉吴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该。」 那师爷继续读下去,勅旨中劝导地方官民等不可附逆,就算误从贼党的,只要侮罪归诚, 也必不究既往,亲族在各省做官居住的,一概不予株连,不必疑虑,谕旨中又道: 「其有能擒吴三桂投献军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诛缚其下渠魁,及以兵马城池归命自 效者,论功从优叙录,肤不宣言。」 韦小宝听那师爷说道:「皇上答应,只要谁能抓到吴三桂献到军前,皇上就封他为平西亲 王。」不由得心痒雄搔,回顾徐天川等人,说道:「咱们去把吴三桂抓了来,弄他个平西 亲王做做,倒是开胄得很。」众人齐声称是。张勇等武将均想:「吴三桂手下兵多将广, 要抓到他谈何容易?」徐天川等则想:「我们就是要杀吴三桂,那也是为了他倾覆汉人江山 ,又何必为你鞑子皇帝出力?」 韦小宝听完诏文後,下令立即启程,务须及早赶回北京,若是给人抢在头里,先把吴三桂 抓到了,那平西亲王却让人家拿去了。 一路无话,这一日来到香河,离京已近,韦小宝吩咐张勇率领大队,就地等侯,自己带同 双儿,和天地会群雄押了吴之荣折向西南。庄家大屋是在北京之西,那日他奉皇帝之命去 山西五台山,为了避雨才有那一番奇遇。傍晚时分来到一处镇上,离庄家大屋尚有二十余 里,一行人走近一家饭店打尖。这时各人均巳换了便服,将吴之荣点了哑穴和上身几个穴 道,却不绑缚,以免骇人耳目。 众人团坐在两张板桌之旁。无人愿和吴之荣同桌,双儿怕他逃走,独自和他坐了一桌,严 加监视。饭菜送上,各人正吃间,忽见店外走进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人都是官兵,为首一人瞧服色是名守备,每人均是满身泥尘,店外马嘶声不绝,显 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两名兵士自行打水饲马。一名把总大声吆喝,吩咐赶快杀鷄做饭,说 道有紧急公事,要赶去京裏报讯。掌柜的诺诺连声,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爷,亲自拿了块抹 布,替那守备揩抹桌椅。 一批官兵刚坐定,大街传来一阵车轮声、马蹄声,在店前停车下马,几个人走进大堂。当 先二人都是精壮大汉。第三人却是个痨病鬼模样的中年汉子,又矮又瘦,面颊深陷,颤骨 高耸,脸色腊黄,没半分血色,隐隐现出黑气,走得几步便咳嗽一声。他身後一个老翁、 一个老妇并肩而行,看来都已年过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瞿铄,一部白须飘 在胸口,蒲脸红光。那老妇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双目烱烱有神。最後两个都是二十 来岁的少妇。瞧这七人的打扮,那病汉衣着华贵,是个富家员外,两男两女是仆役、仆妇 。翁媪二人身穿青布农衫,质料甚粗,但十分乾净,是甚麽身份就瞧不出来。 这饭店本来不甚大,除了原来的食客之外,又来了三批人,登时十分拥挤,已然没了座头 。掌柜的和几名店小二都在落力侍候官兵,没人过来招呼新到客人。那病汉眉头皱起,显 得十分不耐烦。幸好两名食客刚吃完了饭离座,病汉手下的两名仆人自行动手,搬开了碗 筷,两名仆妇取出抹布,将桌椅抹得乾乾净净。老翁、老妇和那病汉这才就座。那老妇道 :「张妈,去倒碗热水,侍候少爷服药。」一名仆妇应了,从提篮中取出一只瓷碗,提起 店中的铜壶,在碗中倒满了热水,荡了几荡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汉面前。 第一一九回病汉奇能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那老妇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拿到病汉口边。病汉张开嘴 巴,那老妇将药丸放在他舌上,左手拿起水碗,喂着他吞了药丸。病漠服药後喘气不已, 连声咳嗽。 这一切全瞧在韦小宝眼里。他心想:「这家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灵丹,也活不了几天啦 。」 老翁、老妇四只眼睛凝视着病汉,神色间又是关注,又是担忧,见他喘气稍缓,停了咳嗽 ,两人都长长吁了一口气。病汉皱眉道:「爹,妈,你们老是瞧着我干麽?我又死不了。」 老翁哼了一声,转开了头。老妇笑道:「说甚麽死啊活啊的,我孩儿长命百岁。」 韦小宝心道:「原来这老头儿、老婆子是他的爹娘,这痨病鬼定是从小给宠坏了,爹娘多 瞧他几眼,便发脾气。」 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先去把少爷的参汤热了,再做饭菜。」两名仆妇答应了, 提了两只提篮,走向後堂。 这时官兵队中一名师爷模样的文官在向掌柜打听到北京寸远近。掌柜道:「众位老爷今日 再赶二三十里路,到前面镇上住店。明儿一早动身,午後准能赶到京城。」那师爷道:「 我们要连夜赶路,住甚麽店?」说话之间,掌柜的拿些腌萝卜、花生、豆腐乾上来,让几名 军官下酒。那师爷道:「掌柜的,打从今儿起一年之内,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备些好酒菜 ,免得到时侯手忙脚乱。」 那掌柜笑道:「老爷说得好。小店生意向来平常,像今天这样的生意,一个月中难得有几 天,那是众位老爷和客官们照顾。哪能天天有这么多贵人光临呢?」那师爷道:「我跟你打 个赌,倘若你今年这一年不是生意做得忙不过来,你尽管背後骂我。我姓顾,你骂顾师爷 说大话骗人好啦。」掌柜连连打躬,笑道:「多谢顾师爷金口。您顾师爷说的,还有不准 的吗?就算不准,那也是您老人家一番好意,小人那有这么不知好歹 ?」言下之意,却仍是 不信。 那守备笑道:「掌柜的,我教你一个乖。吴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们是赶到京裏去 禀报军情的。这一塲大仗打下来,少说也得打他三年五载。报军情的天天要从这裏过,你 这财是有得发了。」掌柜连声道谢,心裏却在叫苦不迭:「你们总爷的生意有甚麽好做?大 吃大喝下来,大方的随意赏几个小钱,凶恶的打人骂人之後一拍屁股就走。别说三年五载 ,就是一年半载,我也得上吊了。」 韦小宝和徐天川等听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心中都是一惊:「这厮来到好快。」钱老本 低声道:「我去问问?」韦小宝点了点头,钱老本走近身去,满脸堆笑,抱拳说道:「众位 老爷,刚才听得这位将军大人说道,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长沙,很是挂念 ,不知那边打得怎样了?长沙可不要紧吗?」 那守备听他叫自己为「将军大人」,心下喜欢,说道:「长沙要不要紧,我可不知道。吴 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将马宝从贵州进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总兵崔世禄被俘。吴三桂部下 的张国柱、龚应麟、夏国相正分头东进,另一名大将王屏藩是去攻四川,听说兵势很盛。 川湘一带的百姓都在逃难了。」钱老本满脸忧色,道:「这………这可不大妙。不过满洲兵很 厉害,吴三桂不见得能赢罢?」 顾师爷道:「本来大家都这麽说,可是沅州这一仗打下来,吴三桂的兵马可大大显了威风 ,唉,局面很是难说。」钱老本拱手称谢,回归座上。那马宝、夏国相、张国柱、龚应麟 、王屏藩等,都是吴三桂手下的悍将,韦小宝均会见过。天地会群雄相觑,默然不语。 众官兵忽忽吃过了酒饭。那守备站起身来,说道:「掌柜的,我给你们报了个好消息,这 顿酒饭,你请了客罢。」掌柜哈身陪笑,道:「是,是。当得,当得。众位大人慢走。」 那守备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来再吃一顿了。」掌柜脸色极是尴尬,只有苦笑。 那守备走向门口,经过老翁、老归,和病汉的桌边时,那病汉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守备 的胸口,说道:「你去北京送什麽公文?拿出来瞧瞧。」那守备身形粗壮,但不知怎的,给 他一抓之下,双腿登时蹲了下来,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妈的,你干甚麽?」胀红了脸 用力挣扎,却半分动弹不得。那病汉右手嗤的一声,撕开了守备胸口衣襟,登时掉出一只 大封套来。那病汉左手轻轻一推,那守备的身子直摔出去,撞翻了两张桌子,乒乒乓乓一 阵乱响,碗碟碎了一地。众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纷纷挺枪拔刀,向那病汉扑去。 病汉带来的两名仆役、两名仆妇一齐动手,抬拳踢腿,当着的便飞了出去。顷刻之间,众 兵丁躺了一地。 韦小宝见这四人手脚乾净利落,每发必中,一中则对方一定远远飞出,那两个男仆身材魁 伟,倒也罢了,但两个年轻仆妇居然也是这般了得,忍不住低低喝了声采。徐天川、樊纲 等却见那病汉适才这一抓一推似乎没半分劲力,然功力之纯,实所罕见,尤其随手一扯, 便将那守备厚厚的衣襟撕下一大片来,实如撕毁薄纸,这样一个风吹得起的病汉,竟然有 此武功,心下无不骇异。 那病汉撕开封套,取出公文观阅。那守备吓得魂不附体,叫道:「这是呈给皇上的奏章, 你………你胆敢撕毁公文,这………这………这不是造反了吗?」那病汉也不理睬,看了一遍,说道 :「湖南巡抚请鞑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万兵去,还不是………咳咳 ………还不是给平西王扫荡得乾乾净净。」他一面说话,一面将公文团成一团,捏入掌心,几 句话说完,摊关手掌一扬,无数纸片便如蝴蝶般随风飞舞,四散飘扬。 天地会群雄见了他这等内力,人人变色,心中均想:「听他语气,竟是吴三桂手下的。」 那守备挣扎着爬起,拔出腰刀,说道:「你毁了公文,老子反正活不成了,跟你拼了!」提 刀跃前,猛力向病汉头顶劈下。那病汉仍是坐着,右手伸出,在守备小腹上微微一推,似 乎要他别来滋扰。那守备举起了刀的手臂忽忽然慢慢垂将下来,跟着身子软倒,坐在地下 ,张大了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来,都是站得远远地 有气没力的喝几句,谁也不敢过来相救长官。两名仆妇打倒众官兵後,自行入厨做饭。那 张妈双手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出来,轻轻放在病汉之前,说道:「少爷,请用参汤。 」老翁、老妇二人对适才这一场大闹宛若视而不见,全不理会,只是留神着儿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声道:「这几人很是邪门,咱们走罢。」高彦超去付了饭钱,一行迳自出门。只 见那老妇端着参汤,轻轻吹去热气,将碗就到病汉嘴边,喂他喝汤。 韦小宝等走出镇甸,这才纷纷议论那病汉是甚么路道。高彦超道:「徐三哥,你见多识广 ,可知这病汉使的是那一门武功?」徐天川摇头道:「我说不上来。这人武功到了这步田地 ,出手已不用招式,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没甚么分别。」玄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壮子 上这么一推,似乎稀松平常,可是要闪避挡格,却也真不容易。风大哥,你说该当如何?」 群雄之中以风际中武功最高,因此玄贞问他。风际中道:「不该走近他身边三尺。」群雄 一想,都觉此言甚是有理,要闪避档格这一推,均须至少在离他三尺之外,方能办到,既 巳欺得这么近,这一推之来,再也避不开,挡不住了。 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腕………」一句话没说完,便摇了摇头,知道以对方内劲之强,就算 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翻一扭,自己的五根手指就难保不断,这等擒拿手法,决不能施 之於大高手身上。 众人明知这病汉是吴三桂的一党,眼见他行凶伤人,竟然谁也不敢出手阻拦,实在不是众 人平素的侠义豪杰行径。心有愧意,不免兴致索然,谈得一会,便均住口。 行出数里,忽听见背後马蹄声响,两骑马急驰而来。当地已是通向庄家大屋的小道,不能 两骑并行。群雄心中正没好气,虽听蹄声甚急,除了风际中和双儿勒马道旁之外,余人谁 也不肯让道。 转眼之间,两乘马已驰到身後,群雄一齐回头,只见马上乘者竟是那病汉的两名男仆,一 名仆人叫道:「我家少爷请各位等一等,有话向各位请问。」这句话虽非无礼,但目中无 人之意却再也明白不过。群堆一听,尽皆有气。玄贞道人喝道:「我们有事在身,没功夫 等。大家素不相识,有甚麽奸问?」那仆人道:「是我家少爷吩咐的,各位还是等一等的好 ,免得大家不便。」言语中更是充满了威吓。 群雄相互瞧了一眼,均想:「对方七人之中,只有那病汉武功极高,但好汉敌不过人多, 何况他已病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动上手,时候稍长,定然支持不住。那一对老夫妇已老得 快不能动了。四名男女仆人手底下虽也来得,却也不是如何了不起。」 钱老本道:「你家主人,是吴三桂手下的吗 ?」那仆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怎 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他不说吴三桂而称平西王,定是跟吴贼有些渊源。」便 在此时,只听车轮声响,一辆大车从来路驰至。那仆人道:「我家主人来了。」勒转马头 ,迎了上去。群雄此时倘若纵马便行,倒似是怕了那病汉,当下一齐驻马等候。 那辆大车驰到近处,一名仆妇驾车,另一名仆妇掀起车帷,只见那病汉坐在正中,他父母 坐在其後。那病汉向群雄瞪了一眼,问道:「你们为甚么点了这人的穴道?」说着向吴之荣 一指,又问:「你们是甚麽人?要到那裏去?」声音尖锐,语气十分倨傲。群雄均是微微一 惊:「这人眼光好厉害。吴之荣从他身边走过,他便瞧出是点了穴道。」 玄贞道人说道:「尊驾高姓大名?咱们素不相识,河水不犯井水,何以来多管闲事?」那病 汉哼了一声,道:「凭你也还不配问我姓名。我刚才的问话,你听见了没有?怎不回答?」 玄贞怒道:「我不配问你姓名,你也不配问我们时事。吴三桂造反作乱,是个大大的奸贼 ,你口口声声称他平西王,定是贼党。我瞧尊驾已经病入膏盲,还是及早回家寿终正寝, 免得受了风寒、伤风咳嗽,一命呜呼。」 天地会群雄哈哈大笑声中,突然间人影晃动,拍的一声,玄贞左颊已重重吃了记巴掌,跟 着左臂中掌,摔下马来。这两下手脚迅捷无伦,待他倒地,群雄才看清出手的原来竟是那 老妇。她两掌打倒了玄贞,双足在地下一顿,身子飞起,倒退着回坐车中。这一手功夫更 是炫人耳目,群雄从所未见。 群雄大哗,一齐向大车扑过去。那病汉抓住赶车的仆妇背心,轻轻一提,已和她换了位子 ,将仆妇抓入车中,自己坐了车把式的座位。 这时正好钱老本纵身双掌击落,那病汉左手一举打出,和他双掌相碰,竟是无声无息。钱 老本只觉一股强劲的大力涌到,身不由主的两个筋斗,倒翻出去,双足着地,待要立定, 突觉双膝无力,便要向前跪倒,心中大骇之下,急忙向後用力一仰,一交摔倒,这才免了 向敌人跪倒之辱。 钱老本刚摔倒,风际中跟着扑至。那病汉又是一拳击出。风际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 途变向,突然往他颈中斩落。那病汉「咦」的一声,似觉对方武功精强,颇出意料之外, 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弹去。风际中立即收掌,右脚已踏在拉车的骡子背上。 高彦超和樊纲分向两名男仆进攻,不料二仆纵马退开,叫道:「让少爷料理你们。」高樊 二人均想和对方仆从动手,胜之不武,眼见二仆退开,正合心意,当即转身,双双跃起, 攻那病汉左侧。突然那骡子一声嘶叫,瘫痪在地,带动大车跟着倾侧。原来风际中一踏上 骡背,足底便暗运重力,一踹之下,骡子脊骨便断。 那病汉足不弹,身不起,不知怎地,在咳嗽声中已然站在地下。车中老翁、老妇分别提着 两名仆妇从车中跃出。这三人行动似乎并不甚快,但都抢着先行离车,大车这才翻倒。 钱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妇抢将过去。那老妇左手摇摇,右手向病汉一指,笑道:「你 们过去,陪我儿子玩玩。」言中之意,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儿子的拳头,好让他高兴高兴, 徐天川一拳向那老翁头顶击落,只是见他年纪老迈,虽知他武功不弱,还是生怕一拳打死 了他,结下不可解的深仇,喝道:「看拳!」手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从失手打死白寒松 ,和沐王府闹出不少纠纷後,巳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出手来,一把捏住了他拳头,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头後, 说道:「到那边玩去!」徐天川年纪虽比这老翁小得多,却也已是个白发老头,这老翁这 句话,却如是对顽童说话的语气。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夺,左拳跟着击出。这一拓「青龙白 虎」,本是相辅相成的招式,左拳并非真的意在击中对方,只是要迫敌松手,但若对方不 肯松手,这一拳便正中鼻梁。 那老翁展臂一送,松开了手。徐天川只觉一股浑厚之极的大力推动过来,再加上自己左拳 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後,左力向前,登时身如陀螺急转,一直向那病汉转了过去。 那病汉正自和风际中,高彦超、樊纲四人相斗,见到徐天川转到,拍手笑道:「有趣,有 趣!」四人的拳脚正如疾风骤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也不知他如何,竟有余裕拍手欢呼,跟 着伸手一拨。徐天川忽然反了个方向,本是右转,却变成左转,急速向那老翁旋转将过去 。那病汉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这陀螺旋过来!」他跟着一拨一推、一拨一推, 竟将玄贞、高彦超、樊纲、钱老本四人也都转成了陀螺,只有一个风际中没有带动。 但风际中也已胸口气血翻涌,急忙跃退三步,双掌护身。 这时五位天地会的豪杰都是转个不停,想要运力凝住,却是说甚么也定不下来。那一人转 的势道稍缓,那病汉便抢过去一拨一推,旋转的势道登时又急了。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 上旋铜钱一般,五个铜钱在桌上急转,直立不倒,若是那一个转得缓了,势将倾倒,那孩 童用手指又去转上一转。 风际中满腔愤怒,脸色铁青,但适才跟他拆得数招,已知对方武功比自己强得太多,若是 上去,决计救不了众位兄弟,徒然自取其辱,说不定也会给他转成了陀螺。 韦小宝在一旁只瞧得目瞪口呆,惊骇不已。双儿站在他身前,提心吊胆时护拄了他,知道 自己上前动手,也必不敌,只盼能护得韦小宝周全。 韦小宝低声道:「咱们三十六着。」双儿道:「快到庄家去。」韦小宝道:「对,一到庄 家,大吉大利。做庄家的可以吃夹棍,大杀三方。」转身便走,双儿拉了吴之荣,跟在後 面。这时那病汉正转陀螺转得兴高采烈。一对老夫妇脸带微笑,瞧着儿子。四名仆人在旁 拍手喝采,为小主人助兴。那病汉见风际中站稳了马步,左掌高,右掌低,摆成了一个「 古松矫立势」,身形一晃,伸手往他右肩拨去。风际中右足退了一步,肩头一侧,让开了 他这一拨,却不敢出掌还手。 吴之荣虽然口不敢开,但各人寸言语行动却听得清楚,看得明白,知道那病汉是吴三桂的 一路,虽然未必对自己会有甚麽好处,总之是在和对头为难,自己若能落入他的手中,自 是胜於胡里胡涂的被韦小宝作践。他一步一跌,行得几步,假装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韦 小宝用力拉扯,他只是不肯起身。 韦小宝大急,生怕他向敌人说出真相,左手托住他的下颚,使劲一捏,吴之荣便张开口来 。韦小宝从靴桶中拔出匕首,往他口中一绞,登时将他舌头割去了大半截。吴之荣满口鲜 血,痛得晕了过去。 双儿见了这情形,只道韦小宝巳将这奸贼杀死,转身一拉韦小宝的左手,叫道:「相公, 快走!」两人向前飞奔。 寻病汉见拨不到风际中,而徐天川等人转势渐缓,大怒之下,骂道:「你这坏人,胆敢不 陪少爷玩!」双手突往风际中胸口抓去。风际中纵身後跃,身子尚未落地,那病汉俯身一 抄,已抓住了他左脚,倒提起来。那老翁微笑道:「这人武功不错,好孩子别难为了他。 」 那病汉哈哈大笑,抓着风际中的左脚,突然自己身子急转,登时将风际中的身子甩得平平 飞起。那病汉笑道:「玩流星!玩流星!」越转越快,当真便如小孩玩流星一般,绳子一 端缚了一只小沙袋,绕身急转,沙袋的重量便将绳子带得笔直。他转了十几转,手一松, 风际中的身子高高的疾飞出去,落将下来,幸好摔在一株大树项上,才没受伤。 这时徐天川等已不再转动,一一摔倒,五人都已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韦小宝和双儿奔不到一里,便听得身後马蹄声响,有人骑马追来。韦小宝向左首的乱石冈 一指,两人离开小路,奔入乱石堆中。 那病汉和一名仆人骑马追到,眼见马匹不能驰入乱石冈中。那仆人一跃下马,叫道:「两 个小孩别怕。我家少爷叫你们陪他玩,快回来。」韦小宝道:「转陀螺的事老子可不干。 」逃得更加快了。那仆人追入乱石堆,但韦小宝和双儿脚下甚快,那仆人竟然追赶不上。 那病汉叫道:「捉迷藏麽?有趣,有趣!」下了马背,一面咳嗽,一面从南抄将过来。 韦小宝和双儿转身向东北角奔逃,反而向仆人跑去。那仆人扑来,要捉韦小宝。韦小宝使 出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功夫,身子一侧,那仆人便扑了个空。双儿反手一掌,打向他 的後腰。那仆人见她小小年纪,丝毫没放在心上,竟不招架,伸手去扭她的右臂。 岂知双儿的武功此风际中虽有不如,却尚在徐天川、高彦超之上,眼见那仆人伸手抓到, 左掌疾落,擦的一声,已斩中他後腰。 那仆人吃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便在这时,双儿巳抓住他右手手腕,反过来一扭, 喀喇一响,那仆人的肘关节已被她用「分筋错骨手」扭断。这仆人武功本来不弱,但过於 轻视了双儿,只想将她扭去陪小主人玩耍,全没防到对方会施反击,以致双儿一掌成功。 那病汉「咦」的一声,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几个起落,已纵到双儿身前,左手一 挥,双儿头上帽子落地,满头青丝散了开来。那病汉笑道:「是个姑娘!」一伸手,巳将 双儿的长发抓住。双儿「啊」的一声大叫,双肘同时後撞,正是一招「双廻龙」。那病汉 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一掠,已抓住了双儿时两只手掌,反在背後,跟着右手将她 长发在她双手手腕上绕了两转,再打个结,哈哈大笑。 双儿急得哭了出来,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汉伸指在她腰裏轻轻一戳,点了 穴道,笑这:「他逃不了的。」撇下双儿,向韦小宝追去,片刻间便已迫近。 韦小宝在乱石堆中东窜西走,那病汉几次要抓到了,都被他用「神行百变」功夫逃开。那 病汉笑道:「你捉迷藏时本事倒好啊。」韦小宝内功不足,奔跑了这一阵,已有些气喘吁 吁,知道再逃下去非给他抓到不可,叫道:「你捉我不到,现在轮到我捉你了。你快逃, 我来捉你了。」说着转过来,向那病汉扑去。 那病汉嘻嘻一笑,果真转身便逃,也是在乱石堆中转来转去。韦小宝早瞧出他武功虽高, 为人却有些痴痴呆呆,四十几岁年纪,行事仍如孩童一般,可是他在乱石堆中倏来倏往, 刚见他在东边,眼睛一霎,身影已在西边出现,行动之神速,直如鬼魅。韦小宝心中又是 骇异,又是佩服,叫道:「我定要捉住你,你逃不走的。」假装追赶,奔到了双儿身边, 一把将她抱起,大声叫道:「喂,我手裏就是抱了一个人,也追得上你。」那病汉哈哈大 笑,叫道:「呜嘟嘟,吹法螺,呜哩哩,吹牛皮!」 韦小宝手中抱着双儿,装着追赶病汉,却是越走越近庄家大屋。那病汉叫道:「没用的东 西,你还捉不住我?………咳咳………」向着他抢近几步。韦小宝叫道:「这一下还不捉住你?你 咳得逃不动了。」说着作势向他一扑。 只听得那老妇在远处怒喝:「小鬼!你胆敢引得我孩儿咳嗽!」嗤的一声响,一粒石子自 远处破空飞来。石子虽小,声势甚是惊人。韦小宝叫声:「啊哟!」蹲下身子躲避,还是 慢了一步,那石子正中腿弯,扑地倒了,和双儿滚成了一团。那老妇道:「抓过来!」另 一名男仆纵身过来,双手分别抓住了韦小宝和双儿的背心,提到那老妇面前,抛在地下。 那病汉嘻嘻而笑,唱道:「不中用,吃胡葱,跌一交,扑隆通!」 韦小宝又惊又怒,只见徐天川、风际中等人被长绳缚住,排成了一串,一名仆扫手中拄着 长绳,连吴之荣也缚在这一串之末。每个人头垂胸前,双目紧闭,似乎都已失了知觉。 那老妇道:「这女娃娃女扮男装,哼,你的分筋错骨手是那里学的?那男孩子,你的『神行 百变』功夫跟谁学的?」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婆子的眼光倒厉害,知道我们这门功夫的名字。」想到人 家竟然认了出来,那么自己的「神行百变」功夫显然已练得顿为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 笑道:「甚麽神行百变?你说我会『神行百变』的功夫么 ?」那老妇道:「呸!你这几下狗 跳不像狗跳,蟹爬不仆[像]蟹爬,也算是神行百变了?」韦小宝坐了起来,道:「是你自己 说的神行百变,又不是我说的。我怎知是『神跳百变』呢,还是『神爬百变』?」那病汉拍 手笑道:「你会神跳百变,又会种爬百变,哈哈,有趣。」俯身在韦小宝背上点了一下。 韦小宝只感一股炙热的暖气直透入身体,酸麻的下肢登时灵活,站起身来,说道:「你解 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那病汉道:「你快爬,爬一百样变化出来,又要乌龟爬,又 要虾蟆爬,这才叫得神爬百变。」 韦小宝道:「我不会神爬百变,你若是会,你爬给我看。」那病汉道:「我也不会。我爹 说的,武学大师不单是学人家的,还要会创新,须能别出心裁,独创一格,才称得上『大 师』二字。爹,古往今来天下的武学之中,有没『神爬百变』这门功夫的?」那老翁皱着眉 头,摇了摇头。 韦小宝道:「你是武学大师,天下既没这门武功,你就创了出来,立一个『神爬门』………」 话未说完,屁股上已吃了那老妇一脚,只听她喝道:「别胡说八道!」那老妇向儿子横了 一眼,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忧色,生怕儿子听了这油滑少年的□掇,真的去创甚麽「神爬百变 」的新功夫。她不愿儿子多想这件事,又问韦小宝:「你叫甚麽名字?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心想:「这两个老妖怪,一个小妖怪………不,中妖怪,武功太强,老子是斗不过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骗骗他们。老子若是假充吴三桂的朋友,谅他们就不敢难为我了。 」向吴之荣瞥了一眼,灵机一动,说道:「我姓吴,吴之荣,号显扬,扬州府高邮县人氏 ,辣块妈妈,我的伯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来,你们若是得罪的我,平西王可要对你 们不客气了!」几句话说的全是道地扬州话。 第一二○回施毒制人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一对老夫妇和那病汉都是大为惊讶,互相望了一眼。那病汉道:「假的!平西王怎会有你 这样的侄儿?」韦小宝道:「怎会是假?平西王家里的事,你不妨一件件问我,我有一件说 错了,你杀我的头就是。」那病汉道:「好!平西王最爱的是甚么东西?」韦小宝道:「你 说是东西呢,还是人?他最爱的人,从前是陈圆圆,後来陈圆圆年纪大了,他就喜欢了一个 叫做『四面观音』的美人,现在他最心爱的美人,叫做『八面观音』。」 那病汉道:「我说他最爱的东西,不是人。」韦小宝道:「平西王有三件宝贝,他是最爱 的了,第一是一张白老虎皮,第二是一颗鷄蛋大的红宝石,第三是一面老虎花纹的大理石 屏风。」那病汉笑道:「哈哈,你倒真的知道,你瞧!」解开衣扣,左手抓住长袍的大襟 往外一扬,露出裏面所穿的皮袭来。那皮裘白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制。 韦小宝大奇,道:「咦,咦!这是平西王第一心爱的白老虎皮哪,你………你………怎么偷了得 来?」那病汉怒道:「甚麽偷了得来?是平西王送我的。」 韦小宝摇头道:「这个我可不信了。我听我姊夫夏国相说………」那病汉道:「夏国相是你姊 夫?」韦小宝道:「是,是堂姊夫,我堂姊吴……吴之芳,是嫁给他做老婆的。我姊夫很会打 仗,是平西王麾下的十大总兵之一。」那病汉点头道:「这就是了。平西王请我爹妈和我 喝酒,我爹妈不去,我独自去了。平西王亲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总兵都来了。你姊夫排 在第一个。」韦小宝道:「是啊,还有马宝马大哥、王屏藩王大哥,张国柱张大哥,那都 是顶括括的战将,好威风啊,好杀气!」那病汉道:「你姊夫说我这张白老虎皮怎样?」 韦小宝信口开河,一意讨他欢心,说道:「我姊夫说,常年陈圆圆最得宠之时,受了风寒 ,有一点儿伤风咳嗽,听人说,只要拿这张白老虎皮当被盖,盖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 向吴………向平西王讨这张白老虎皮。平西王言道:『借你盖几天是可以的,赐给你就不行了 。这是天下最吉祥的宝贝,八百年只出一只白老虎,就算山了,也打不到,剥不到皮。这 张白老虎皮放在屋里,那□鬼恶魔一见到就逃得远远地。身上有病,也不用吃药,只须将白 老虎皮当被盖,盖不了几天就皮到病除。人家赌牌九,左门叫作青龙,右门叫作白虎。青 虎[龙]皮、白虎皮,都是无价之宝。」 那老妇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儿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关心之事,听说白虎皮当 被盖可治咳嗽,虽是将信将疑,却也亟盼当真如此,说道:「孩儿,平西王将这件宝贝送 了给你,你这面子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是聪明,倘若这白虎成真能治病………」那 病汉最不爱听人说有病,皱眉道:「妈,我又没病,你尽提干么?」那老妇笑道:「是,是 。你身子好像生龙活虎一般,这几个都是江湖好汉,却给你转陀螺、耍流星,玩了个不亦 乐乎。」 那病汉哈哈大笑,笑声中却夹着几声咳嗽。那老妇道:「你晚上睡觉之时,记得把皮袍子 盖在被上。」她生怕白虎皮必须当被盖才能治病,做皮袍子穿就不灵。病汉转过了头,不 愿多听。 那老翁一指风际中等人,问道:「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韦小宝心想:「我冒充是老乌 龟的侄子,也不打紧。要大哥他们认是吴三桂的手下,那是一万个不愿意了。他们骨头硬 ,别要言语中露出了马脚。」说道:「他们都是我的手下。我们听说平西王起义,额驸和 公主留在京裏,逃不出来。这吴应熊哥哥跟我最说得来,交情再好不过,我带这批朋友想 到北京去救额驸。这件事虽然凶险,可是大家义气为重,这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明知 是刀山剑林,那也是要去钻了。」这几句话,可说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点了点头,走过去双手几下拉扯,登时将缚住风际中等人的长绳拉断,跟着在每人 背心轻拍两记,推拿数下,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对韦小宝道:「单凭这一面之辞,也 不能全信,这事牵连十分重大,你说是平西王的侄子,可有甚麽证据?」 韦小宝笑道:「老爷子,这可为难了。我的爹娘却不是随身带的。这样罢,咱们回去北京 见额驸,倘若他已给皇帝拿了,咱们就去见建宁公主。公主定会跟你们说,我是货真价实 ,童叟无欺的吴之荣。」 他想一到北京,那裏还怕你们胡来,就算当真给他们扭了去见建宁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 上的玉皇大帝,公主也必点头称是。 那老翁和老妇对望了一眼,沉吟未决。韦小宝突然想起,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 封平西王写的家书,这封信若是给人见到了,我不免满门抄斩。你们既是平西王的朋友, 瞧一瞧倒也不妨。」说着伸手入怀,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书信来,交给老翁。 那老翁抽出书笺,在沉沉暮色之中观看。韦小宝还怕他们不懂,解说道:「斩白蛇、唱大 风歌甚么的,是说朱元璋………」岂知他不解说倒好,一解便错,将刘邦的故事说成了朱元璋 ,幸好那老翁,老妇正在凝神阅信,没去留意他说些甚麽。那老妇看了信後,说道:「那 是没错的了。平西主要做汉高祖、明太祖,请他去做张子房、刘伯温。二哥,平西王说起 义是为了复兴明室,瞧这信中的口气,哼,他………他自已其志不小哇。」向韦小宝幌了一眼 ,心道:「你这小娃,也配做张子房、刘伯温麽?」 那老翁将信摺好,套入信封,还给韦小宝,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们适才多有得 罪。」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不知者不罪。」这时徐天川等均已醒转,听韦小宝自 称是吴三桂的侄儿,而对方居然信之不疑,无不大为诧异,但素知小香主诡计多端,当下 都是默不作声。 这时天色已甚为昏暗,众人站在荒郊之中,一阵阵寒风吹来,那病汉不住声的咳嗽。 韦小宝道:「请问老爷子、老太太贵姓?」那老妇道:「我们姓归。」她口中说话,眼光却 只是瞧着儿子,说道:「马上就天黑了,得找个地方投宿,别的事慢慢再商量。」韦小宝 道:「是,是。刚才我在山冈之上,见到那边有烟冒起来,有不少人家,咱们这就借宿去 。」说着向庄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实此处离庄家大屋尚有十来里地,山陵阻隔,瞧得见 甚麽炊烟? 那男仆牵过两匹马来,让病汉、老翁、老妇乘坐。老妇和病汉合乘一骑,她坐在儿子身後 ,伸手搂住了他。韦小宝等本来各有坐骑,一齐上马,四名仆役步行。 行了一阵,眼见离庄不远,韦小宝对双儿大声道:「你骑马快些跑,瞧前面是市镇呢还是 村庄。找一两间大屋借宿,赶快先煮热水,归家少爷要暖参汤喝,大夥见热水洗了脚,再 喝酒吃饭。多赏些银子,别说我是官面上的。」他说一句,双儿答应一声。他从怀中摸出 一大锭银子,连着一包蒙汗药一起递过。双儿接过,纵马疾驰。那老妇甚是欢喜:心想: 「这位吴家少爷是做官的,果然心眼儿很灵,连我家孩儿要暖参汤的事也先吩咐了。」 又行出数里,只听马蹄声响,双儿驰马奔回,说道:「相公,前面不是市镇,也不是村庄 ,是家大屋。屋裏的人说他家男人都出门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给银子,他们也不要。 」韦小宝骂道:「蠢丫头,管他肯不肯接待,咱们只管去便是。」双儿应道:「是。」那 老妇也道:「咱们只借宿一晚,他家没男子,难道还抢了他、谋了他家的不成?」一行人纵 马来到庄家,一名男仆上去敲门,敲了良久,才有一个老年仆妇出来开门,耳朶半聋,缠 夹不清,翻来覆去,只是说家裏没男子。 那病汉笑道:「你家没男子,这不是许多男子来了吗?」一闪身,已跨进门去,将那老仆妇 挤在一边。众人跟着进去,在大厅上坐定。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去烧水做饭, 主人家不喜欢客人,一切咱们自己动手便是。」两名仆妇答应了,迳行去找厨房。一名男 仆跟着进去帮忙。 徐天川来过庄家大屋,後来曾听韦小宝说起其中情由,眼见他花言巧语,将这三个武功深 不可测时大高手骗得自投罗网,心下暗暗欢喜,当下和众兄弟坐在阶下,离得那病汉和韦 小宝远远地,以免露出了马脚。 那老翁虽然不喜说话,但似乎十分谨细,指着吴之荣问道:「这个嘴裏流血的汉子是甚麽 人 ?」韦小宝道:「这家伙是朝廷裏做官的,我们在道上遇见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 ,所以………所以割去了他的舌头。」他拔刀割去吴之荣的舌头,那老翁当时离得很远,却瞧 在眼里,心中一直存着个疑团,这时听韦小宝说了,仍有些将信将疑,走到吴之荣身前, 问道:「你是朝廷的官儿,是不是?」吴之荣早已痛得死去活来,当下点了点头。那老翁又 问:「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首告密,是不是?」吴之荣心想要抵赖是不成了,只盼这 老翁明白顺逆,畏惧官府,能救得自己一命,於是连连点头。韦小宝道:「他得知南方有 一位手握大权的武将要造反,这位武将姓吴,造起反来就不得了。」那老翁问吴之荣道: 「这话对吗?」吴之荣又点头不已。那老翁再不怀疑,对韦小宝又多信得几分。 他回坐椅上,问韦小宝道:「吴兄弟的武功,是那一位师父教的?」韦小宝笑道:「我师父 有好几位,一、二、三,一共是三位。不过我………我又笨又懒,甚么功夫也没学好。」那老 翁心想:「你武功没学好,难道我不知道了。」对於他「神行百变」的轻功,总是不能释 怀,虽然他使出来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确是「神行百变」的上乘轻功无疑,又 问:「你跟谁学的轻功?」 韦小宝心想:「他定要问我轻功是谁教的,定是跟我那位师太师父有仇,那可说不得。他 是吴三桂一党,多半跟西藏喇嘛有交情。」便道:「有一位西藏大喇嘛,叫作桑结,在昆 明平西王的五华宫裏见到了我,说我武功太差,跟人家打架是打不过的,不如学些逃走的 法子罢,就教了我几天。我练得很是辛苦,那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老婆婆,还有这位身 强力壮,精神百倍的归少爷,却是一点也不管用。」 那老妇听他称赞儿子「身强力壮,精神百倍」,这八字评语可比听到甚么奉承话儿都欢喜 ,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儿子瞧了几眼,从心底里乐将上来,说道:「二哥,孩儿这几天精 神倒健旺。」那老翁微微点头,然见儿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上,实在是萎靡之极,心中不 由得难过,向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了。」 那老妇道:「桑结怎么会铁剑门的轻功?」那老翁道:「铁剑门中有个玉真子,在西藏住过 很久。」那老妇道:「啊,是了,是木桑道长的师弟,多半是他当年在西藏传了给人。」 她转头问双儿道:「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谁学的?」一对老夫妇四只眼睛都凝视着她, 似乎她的师承来历是一件要紧之极的大事。 双儿给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说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韦 小宝道:「她是我的丫头,那位桑结喇嘛。也指点过她的武功。」老翁、老妇一齐摇头, 齐声道:「决计不是。」脸上神色均是十分郑重。 这时那病汉忽然大声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老妇忙过去在他背上轻拍。老翁也将目光 转瞧着儿子。两名仆妇从厨下用木盘托了参汤和熟茶出来,站在那病汉身前,待他咳嗽停 了,服侍他喝了参汤,才将茶碗分给众人,连除天川等也有一碗。 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问双儿,却见她巳走入了後堂。突然之间,那老翁站起身来,问孙 妈道:「冲茶的熟水那里来的?」韦小宝大吃一惊,心中怦怦乱跳,暗叫:「糟糕,糟糕! 这老不死的知道了。」孙妈道:「是我和张妈一起烧的。」老翁问道:「用的甚么水?」孙 妈道:「就是厨房缸里的。」张妈跟着道:「我们仔细看过了,很乾净………。」 话犹未了,咕咚、咕咚两声,两名男仆摔倒在地,晕了过去。那老妇跳起身来,晃了一晃 ,伸手按头,叫道:「荼里有毒!」 徐天川等并未喝茶,各人使个眼色,一齐摔倒,假装晕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韦 小宝叫声:「啊哟!」也摔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只听张妈和孙妈齐道:「水是我们烧的,厨房裏又没来过别人。」那老妇道:「缸里的水 下了药。孩儿,你觉得怎样?」那病汉道:「还好,还………」头一侧,也晕了过去。孙妈道 :「参汤里没加水。参汤是我们熬了带来的。」老翁道:「隔水炖热,水汽也会进去。」 老妇道:「对!孩儿身子虚弱,这………这………」忙伸手去摸那病汉额头,手掌已不住颤抖。 那老翁功力深厚,强运内息,压住了腹内药力不使发散,说道:「快去挹两盆冷水来。」 张妈、孙妈没有喝茶,但眼见奇变横生,心中都吓得慌了,忙急奔入内。 那老妇道:「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带兵刃,俯身去一名男仆腰间拔刀,这一低头, 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却巳无力捏住。 等了好一会,两名仆妇始终没出来。那老翁知道敌人隐伏在内,两名仆妇已着了道儿,只 觉头脑晕眩,越来越是沉重,一双眼皮也不由自丰的要合将拢来。他知道只要自己这一晕 去,全家七口便任由敌人宰割,正在强自撑持,忽听得脚步声响,内堂奔出一群人夹,烛 光瞧去,隐隐约约都是身穿白衣的女子。那老翁大暍一声,右掌猛力劈出,只听得「啊」 的一声,飞了出来。老翁劲力一发,药力上行,眼前金星乱冒,双腿一软,坐倒椅中,依 稀听得有个女子「咦」的一声,便即人事不知了。 徐天川等躺在地下,均在偷眼察看,眼见双儿引了一群女子出来,那老翁虽中了迷药,这 一掌劈出,仍是威力惊人,将一名白衣女子击得飞出丈许,撞得一张椅子四分五裂。众人 大声呼啸,跃起身来,欺到老翁身前,却见他已然晕倒。风际中怕他装假,出指点了那老 妇和病汉的穴道。韦小宝眺了起身来,哈哈大笑,叫道:「庄三少奶,你好!」说着向一 个白衣女子躬身行礼。 那女子正是庄家三少扔,急忙还礼。说道:「韦少爷,你擒得我们的大仇人到来,真不知 如何报答才是。想不到老天爷有眼。让我们大仇得报。韦少爷,请你来见过我们的师父。 」引着他走到一个黄衫女子之前。这女子正在替那被老翁击伤的女子背心上按摩,那伤者 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又是一大口血。那黄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紧了。」声 普极是柔美动听。 韦小宝见这女子年纪已然不轻,声音却如少女一般。她头上戴了个金环,赤了双足,腰间 围着条绣花腰带,装束甚是奇特,头发已然花白,一张脸庞却仍是又白又嫩,只是眼角间 有不少皱纹,到底多大年纪,实在说不上来,瞧头发已有六十来岁,容貌却不过是三十岁 上下。他想这人既是三少奶的师父,当即上前跪倒磕头,说道:「婆婆姊姊,韦小宝磕头 。」 那女子笑道:「你这孩子叫我甚麽?」韦小宝站起身来,笑道:「你是三少奶奶的师父,我 该叫你婆婆,不过瞧你相貌,最多下过做得我姊姊,所以叫你婆婆姊姊。」那女子格格而 笑,道:「最多做你姊姊?难道还能做你妹子吗?」韦小宝道:「徜若我隔壁听见你的声音 ,那要叫你婆婆妹妹了。」那女子笑得身子乱颤,笑道:「你这小滑头真是有趣,一张嘴 油腔滑调,真会讨人欢喜,难怪连我归师伯这样的大英雄,也会着了你道儿。」 她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 韦小宝指着那老翁道:「这………这位老公公,是你婆婆姊姊的师伯?」那女子笑道:「怎么 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不见了,起初还真认不出来,直到见到他老人家出手,这一 掌『雪横秦岭』如此威猛,中原再没第二个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韦小宝道:「既然是 自己人,那怎么办?」那女子摇头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师父知道了这件事, 非把我骂个臭死不可。」眼见几名仆妇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若是吩咐要绑, 你发号令罢。这可不关我事。师伯我是不敢绑的,不过若是不绑,他老人家醒了转来,我 可打他不过。小弟弟,你打得过吗?」 韦小宝大喜,笑道:「我更打不过了。」知她这麽说,只是要自脱干系,却无回护师伯之 意,忙向徐天川等道:「这几个人跟吴三桂是一党,不是好人。咱们天地会绑他起他,跟 婆婆姊姊半点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适才受那病汉戏弄,实是生平从所未经的奇耻大辱, 早已恨得牙痒痒地,当即接过绳索,将老翁、老妇、病漠和两名男仆都结结实实的绑住。 那黄衫女子问道:「我归师伯怎会跟吴三桂是一党?你们又怎么干上了的?」韦小宝於是将 如何那老翁在饭店中相遇的情形说了,只是徐天川等为那病汉戏耍一节却略过了不说,但 说这痨病鬼武功历害,大家非他敌手。那女子道:「归家小师弟的性命,还是我师父救的 。他从小就生重病,到现下身子还是好不了。他是归师伯夫妇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 眼,说道:「归师伯为人很正派,怎会跟吴三桂那大汉奸是一党?倘若真是这样,我师父就 不能骂人,嘻嘻!」听她言语,似乎对师父着实怕得历害。 韦小宝道:「谁帮了吴三桂,人人都该杀了他。你师父知道了这事,还会大大的称赞你呢 。」 那女子笑道:「是吗?」瞧着那老翁、老妇沉思片刻,过去探了探那病汉的鼻息,说道:「 三少奶,待会我师伯醒来,一定要大发脾气。咱们又不能杀了他。这样罢,让他们留在这 裏,咱俩大夥儿溜之大吉,教他们永远不知道是给谁绑住的,你说好不好?」三少奶道:「 师父吩咐,就这麽办好了。」但想到在此处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舍不得, 又觉诸物搬迁不易,脸上不禁现出难色。 一个六十来岁的白衣婆婆说道:「仇人已得,我们去祭过了诸位相公,灵位就可焚化了。 」三少奶道:「婆婆说得是。」当下众人来到灵堂,将吴之荣拉过来,跪在地下。 三少奶从供桌上捧下一部书来,拿到吴之荣跟前,说道:「吴大人,这部是甚麽书,你总 认得罢?」吴之荣对这部书早巳看得滚瓜烂熟,一见书的厚薄、大小、册数,便知是自己 赖以升官发财的「明史」了,再看题签,果然是「明书辑略」四宇,便点了点头。 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细些,这裏供的英灵,当年你都认得的。」吴之荣凝目向灵牌上 的名字瞧去,只见一块块灵牌上写的名字是庄允城、庄廷鑨、李令皙、程维藩、李焕、王 兆植、茅元鍚………一百多块灵牌上的名字,个个是因自己举报告密,为「明史」一案而被朝 廷处死的。吴之荣只看得八九个名字,已然魂飞天外,他舌头被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 中死了二成,这时全身一软,坐倒在地,簌簌的抖个不住。 三少奶道:「你为了贪图功名富贵,害死了这许多人。列位相公若不是在牢狱之中苦受折 磨而亡,便是惨遭凌迟,身受千刀万割之苦。我们若不是天幸蒙师父搭救,也早巳给你害 死。今日若是一刀杀了你,未免太也便宜了你只不过我们做事不像你们这样残忍,你想死 得痛快,自己作个了断吧。」说着解开了他身上穴道,当的一声,将一柄短刀抛在下, 吴之荣全身颤抖,拾起刀来,可是这等贪生怕死之徒,要他自杀,如何有这勇气?突然转 身,便欲向灵堂外冲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见数十个白衣女子挡在身前。他喉头荷荷数 声,一交摔倒,扭曲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 三少奶扳过他身子,见他呼吸巳停,满脸鲜血,睁大了双眼,神情甚是可怖,说道:「恶 有恶报,这奸贼终於死了。」跪倒在灵前,说道:「列位相公,你们大仇得报,在天之灵 ,便请安息罢。」众女子一齐伏地大哭。 韦小宝和天地会群雄也在灵前行礼。只有那黄衫女子却站在一旁,秀眉微蹙,不知在想甚 麽心事。 众女子哭泣了一会,又一齐向韦小宝叩拜,谢他擒得仇人到来。韦小宝忙磕头还礼,说道 :「小事一桩,何必客气?倘若你们再有甚么仇人,说给我听,我再去给你们捉来便是。」 三少奶道:「奸相鳌拜是韦相公亲手杀了,吴之荣又巳由韦相公捉来处死。我们的大仇已 报了十足,再也没仇人了。」韦小宝道:「可惜,可惜!」当下众女子撤了灵位,火化灵 牌。那黄衫女子见她们繁文褥节,闹个不休,心中不耐烦起来,出去瞧那被擒的数人。韦 小宝和天地会群雄跟了出去。只见那老翁、老妇、病汉等兀自未醒。黄衫女子笑道:「小 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着实得好好学学呢。」 韦小道:「是,是,晚辈下药迷人,实在是没法子。他们武功太强,我若不使个诡计,非 给扭断脖子不可。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错了,下次一定 不敢了。」 那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甚么下作上作?杀人就是杀人,用刀子是杀人,用拳头是杀 人,下毒用药,还不一样是杀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瞧不起?哼,谁要他们瞧得起了?像刚才 那个吴之荣,他去向朝廷密告,杀了几千几百人,他不用毒药,难道就算是好人了?」 这番话句句都教韦小宝打从心坎儿裏欢喜出来,说道:「婆婆姊姊,你们这话可真对极了 。我小时候帮人打架,用石灰撒敌人眼睛,我帮他打赢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这人反而 说我使的是下三滥手段,狠狠抽了我一顿鞭子,可惜那时婆婆姊姊不在身边,否则也好教 训教训他。」 那黄衫女子道:「不过你向我归师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抽你一顿鞭子。」韦小宝忙道:「 那时候我不知他是你的师伯哪。」那女子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师伯,他又要扭断你的□ 子,你有毒药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性命交关,那也只好得罪 了。」 那女子微笑道:「算你说实话。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要抽你一顿鞭子 ,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归二爷,功力何等深厚?你 对他使吃了头不会晕、眼不会花的狗屁蒙汗药,他老人家只当是胡椒粉。」韦小宝奇道: 「可是他………他………」 那女子道:「你这不上台盘的蒙汗药混在荼裏,人家八十年的老江湖,会胡裏胡涂的就喝 了下去?那是开黑店的流氓痞棍的玩意儿。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的。」韦小宝又惊又喜, 已猜到了几成,道:「原来………原来是婆婆妹姊给换上了第一流的。」那女子道:「胡说! 我没换。归师伯他们自己累了,头痛发烧,晕了过去。跟我有甚麽相干?一个是劳病鬼,两 个是八十多岁的老公公、婆婆,忽然之间自己晕倒了,有甚麽希奇。」她口中说得一本正 经,眼中却露出玩闹的神色。韦小宝知她怕日後师父知道了责骂,是以不认,心中对这女 子只觉说不出的投缘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说道:「婆婆姊姊,我拜你为师,你牧了我这 徒儿,我叫你师父姊姊。」 那女子哈哈大笑,伸出右臂,将手掌搁在他的颏下。韦小宝只觉得颏下有件硬物,绝非人 手,垂目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那物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铁钩,鈎尖甚利,闪闪发光 。 那女子笑道:「你再瞧仔细了。」左手一捋右手衣袖,露出一段雪白的上臂来,但齐腕而 断,并无手掌,那只铁钩竟是装实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你要做我徒儿,那也不难, 只是须得割去了手掌,我给你装一只铁鈎。」原来这黄衫女子,便是当年天下闻名的五毒 教教主何铁手,後来拜袁承志为师,改名为何惕守。明亡後她随同袁承志远赴海外,十年 前奉师命来中原办事,无意中救了庄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妇,传了她们一些武艺。此番重来 ,恰逢双儿拿了蒙汗药前来,说起情由,她知对方武功如此高强,寻常蒙汗药绝无用处, 於是另行用些药物放入水缸之中。 何惕守的使毒本领,当世无双,自归华山俊,不弹此调已久,忽然见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 毒,不禁技痒,牛刀小试,天下何人当得?若非如此,归辛树内力深厚,尚在她师父袁承志 之上,韦小宝这包从御前侍卫手中得来的寻常蒙汗药,如何迷得他倒? 那病汉归锺在娘胎之中便巳得病,本来绝难养大,後来眼了珍贵之极的灵药,这条性命才 保了下来,但身体脑力均巳受损,始终不能如常人壮健。归辛树夫妇只有这个独子,爱逾 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缠绵,不免娇宠过度,失了管教。归锺虽然学得一身高强武功,但人 到中年,心智性情,却还是如七八岁的小儿一般。 何惕守下药之时,不知对方是谁,待得发觉竟是归师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巳 如此,也就置之度外,听得韦小宝说话讨人欢喜,对他很是喜爱,心想域外海岛之上,那 有这等伶俐顽皮的少年? 韦小宝听说要割去一只手,才拜得师父,提起自己手掌一看,既怕割手疼痛,又舍不得, 神色甚是踌躇。何惕守笑道:「师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没时候传你功夫,我有一件很好玩 的暗器,这就送了给你,免得你心里叫冤,白磕了头,又叫了一阵『师父姊姊』。」韦小 宝道:「师父姊姊,那决不是白叫的。你就是不传我功夫,不给我物事,像你这样美貌姑 娘,我多叫几声师父姊姊,心裏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格格而笑,说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没上没下的瞎说。」她是苗家女子 ,於汉人的礼法规矩向来不放在心上,韦小宝赞她美貌,她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开心,又 笑道:「小猴儿,你再叫一声。」韦小宝笑道:「姊姊,好姊娣!」 何惕守笑道:「啊哟,越来越不成话啦。」突然间左手一伸,抓住韦小宝後颈,提在左侧 ,但听得嗤嗤嗤声响,桌上三枝壁火登时熄灭,对面板壁上拍拍之声密如急雨,响了一阵 。韦小宝又惊又喜,道:「这是甚麽暗器?」何惕守笑道:「你自己瞧瞧去。」左手五指一 松。韦小宝落在地下。 他从左侧茶几上拿起一只烛台,凑到板壁上看时,只见数十枚亮闪闪寸钢针,都深深的钉 入了板壁。他心中佩服之极,道:「姊姊,你一动也不动,怎么发射了这许多钢针?这种暗 器,天下又有谁躲得过?」何惕守笑道:「当年我用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师父,他就躲 过了,一枚针儿也射他不中。不过除了我师父之外,躲得过的只怕也没几个。」 韦小宝道:「你师父定是要你试着射他,先有了防备,若是突然之间的射出去,他老人家 武功再强,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器,又怎闪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时候我跟师父是 对头,正在恶斗。他不是叫我试射,事先完全没知道。」韦小宝道:「这就是了。你师父 正在全神贯注的防你,这才避过了。姊姊,倘若那时候你向东边一指,转头瞧去,叫道: 『咦,是谁来了?』你师父必定也向东瞧上一眼,那时你忽然发射,只怕非中不可。」何惕 守叹了口气,说道:「或许你说得不错。这钢针上了喂了剧毒,我师父那时若是避不过, 便已死了。我当时可并不想杀他。」韦小宝道:「你心中爱上了师父,是不是?」 何惕守脸上微微一红,呸了一声,道:「没有的事,快别胡说八道,给我师娘听见了,非 割了你的半截舌头不可。」韦小宝可万万料想不到,那时何惕守所暗中爱上的,却是这个 女扮男装的师娘。 少年时的事蓦地裏兜上心来,虽巳事隔数十年,脸上仍是不禁发烧,他取出两只鹿皮小指 套,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将板壁上的钢针一枚枚拔下,跟着伸手从衣衫内解了一根 铁带出来,带上装了一只钢盒,盒盖上有许多小孔。 韦小宝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这暗器真是巧妙,原来你装在衣衫里面,只消一掀 铁带上的机括,铁盒中就射了钢针出去。」想到她答应送一件暗器给自己。多半便是此物 ,不禁心花怒放。 第一二一回为虎作伥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何惕守微笑道:「任何厉害的暗器,发射时都靠手力准头。你武功太也差劲,除了这『含 沙射影』,别的暗器也用不来。」当下将钢针一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长袍,将铁带缚 在他身上,锻盒正当胸口,教了他掀动机括之法,又传了配制针上毒药和解药的方子,说 道:「盒中钢针一共可用十次,用完之後就须加进去了。我师父一再叮嘱,千万不可滥伤 无辜,这暗器太过霸道,就算不淬毒,伤人之後也往往立时毙命,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 可乱用。」韦小宝没口子的答应,又跪下拜谢。 何惕守道:「你把他们三位扶起来坐好。」韦小宝答应了,先将归辛树扶起坐入椅中,又 去扶归锺时,碰到他腰间圆鼓鼓的似有一个葫芦,拉起他长袍一看,却是个革囊。韦小宝 好奇心起,拉开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来:「啊哟,是个死人头,他………他……… 瞪着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有些奇怪,道:「这归师弟不知杀了甚麽要紧人物,却巴巴 的将首级挂在腰裏。你拿出来瞧瞧。」 韦小宝道:「死人,死人!我拿你出来,你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级的辫 子,提了出来,放在桌上。烛光下瞧得明白,这首级怒目圆睁,虬髯戟张,韦小宝大叫一 声,连退三步,叫道:「是………是吴大哥………」 何惕守微微一惊,问道:「你认得他?」韦小宝道:「他………他………他是我们会裏的兄弟,吴 六奇吴大哥啊。」天地会群豪听得他的狂叫,纷纷都奔到厅上来,一见桌上吴六奇的首极 ,都是惊诧悲愤之极。各人手按刀柄,凝视何惕守,只道吴六奇是她杀的。跟着双儿也奔 了出来。韦小宝拉着她手,指着首级,道:「双………双儿,这是你的义兄吴大哥,他………他 给这恶贼害死了!」说着抢到归锺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几脚,向徐天川等道:「吴大哥 的首级,这恶贼挂在身上。」 众人再细看那首级时,只见血渍早乾,颈口处全是石灰,显是以药物和石灰护住,不使腐 烂。双儿抚着首级,放声大哭。徐天川道:「咱们用冷水淋湿这恶贼,问明端详,再杀他 为吴大哥抵命。」群雄一齐称是。何惕守道:「这人是我师弟,你们不能动他一根毫毛!「 说着伸出右手铁钩,向着桌上一枝蜡烛挥了几挥,飘然入内。 玄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师父,我们也把他斩为肉酱………」突然风际中「咦」的一声,左 手两棍手指拿了七八分长的一截蜡烛,举起手来。 烛台上的蜡烛本来尚有七八寸长,但这时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长不逾寸,整整齐齐的叠在 一起,并不倒塌。这一手武功,当真是惊世骇俗。天地会群豪无不立时脸上变色。 玄贞刷的一声,拔出佩刀,说道:「我杀了这厮为吴大哥报仇,让那女人杀我便了。」徐 夭川道:「且慢!先问个明白,然後这三人一起都杀。」韦小宝道:「对!这位婆婆姊姊只 怕她师伯,连她师伯、师伯老婆一起都杀了,反而没事。双儿,你去打一盆冷水来,可不 要那厨房里下过药的。」 双儿进去打了一盆冷水出来,徐天川接过,在归锺头上慢慢淋将下去,只听他连打了了几 个喷嚏,慢慢睁开眼来。他身子一动,发觉手足被缚,腰间又被点了穴道,怒道:「谁?谁 跟我闹着玩?」玄贞将刀刃在他脸上轻轻一拍,骂道:「你祖宗跟你闹着玩。」指着吴六奇 的首级,问道:「这人是你害死的吗?」 归锺道:「不错!是我杀的。妈妈,阿爹,你们在那裏?」一转头见到父母也都已被绑缚, 吓得险些哭了出来。他一生跟随父母,事事如意,从未受过些少挫折,那裏经历过这等情 景?哭丧着脸道:「你………你们干甚麽?你们打我不过,怎么………怎么绑住了我?绑住了我爹爹 、妈妈?」 徐天川反过手掌,拍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这人你怎么杀的?快快说来,若 有半句虚语,立刻戳瞎了你的眼睛。」说着将刀尖伸过去对准他的右眼。 归锺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咳嗽,说道:「我………我说………你别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 不见………看不见………咳咳………咳咳………」众人一齐凝望着他,只听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平西王说道,鞑子皇帝是个大大的坏蛋,霸占………霸占我们………我们大明江山,求我………求我 去杀了鞑子皇帝………」群豪面面相觑,均想:「这话倒也不错。」只有韦小宝心中却大大的 不以为然,骂道:「辣块妈妈,吴三桂是他妈的甚么好东西了?」归锺道:「平西王是你伯 父,他………他………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好东西。」韦小宝在他身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 「胡说八道!吴三桂是大汉奸,怎么会是老子的伯父?吴三桂是你的伯父!」归锺叫道:「 是你自己说的,啊哟,你说过了话要赖,我不来,我不来!」 徐天川见他缠夹不清,问道:「吴三桂要你去杀鞋子皇帝,怎么你又去害死了他?」说着又 向吴六奇的首级一揩。归锺道:「这人是广东的提督,平西王说他是大汉奸,保定了鞑子 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广东,非先杀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补药,吃了治嗽咳的, 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妈说的,大汉奸非杀不可,咳咳,这人武功很好的,我………我跟妈两 个一起打他,才杀了的。你们快放开我,放开我爹爹妈妈。我们要上北京去杀鞑子皇帝, 那是大大的、大大的功劳………」 韦小宝駡道:「要杀皇帝,也轮不到你这痨病鬼。众位哥哥,把这三个家伙都杀了,婆婆 姊妹那裏,由我来担当好了。」 忽听得庄外数十人齐声大叫:「痨病鬼,快滚出来,把你千刀万剐,为吴大哥报仇!」声音 雄壮,庄前庄後都是人声,连四处屋顶上都有人一齐呐喊,显是将庄子四下围住了。 天地会群豪听得来人要为吴六奇报仇,似乎是自己人,均是心中一喜。钱老本大声叫道: 「明复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那一路安舵?」原来天地会的口号是「天父地母,反清 复明」,但当遇上身份不明之人,先将这八个字顾[颠]倒来说,倘若是会中兄弟,便会出 言相认,若是外人,对方不知所云,也不致泄漏了身份。庄外和屋顶上有七八人齐声叫道 :「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厅中群豪叫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屋 上有人说道:「那一堂的兄弟在此?」钱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众家哥哥。那一堂 的哥哥到了?」 突见厅门开处,一人走了进来,叫道:「小宝,你在这裏?」只见这人身材高瘦,神情飘逸 ,正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韦小宝大喜,抢上拜倒在地,连叫:「师父,师父。」陈近 南道:「你们大家都好,只可惜………」一眼瞧见桌上吴六奇的首级,不禁悲愤交集,抢上前 去,扶桌大恸,眼泪扑簌簌的直洒下来。 厅门中陆续走进入来,广西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贵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内。众人 一见归锺,纷纷拔刀。还有二十余人是广东洪顺堂属下,更是恨极。归锺一见众人这般凶 砷恶煞的情状,只咳得两声,便晕了过去。 陈近南转过身来,问道:「小宝,你们怎地擒得这三名恶贼?」韦小宝说了经过,但徐天川 等如何为归锺戏耍、自己冒充吴之荣等等出丑之事,自然略过不提,最後说道:「这三名 恶贼武功十分厉害,我们是打不过的。幸好有一个婆婆姊姊帮手,才擒住了。可是这婆婆 姊姊又说这老头儿是她师伯,不许我们杀他为吴大哥报仇。」陈近南皱眉道:「甚么婆婆 姊姊?」韦小宝道:「她年纪是婆婆,相貌是姊姊,所以我叫她作婆婆姊姊。」陈近南道: 「她人呢?」韦小宝道:「她躲在後面,不肯跟她师伯会面。师父,古大哥,马大哥,你们 怎么都到了这裏?」 陈近南道:「这恶贼害了吴大哥,我们立传快讯,四面八方的追了下来。」这时韦小宝等 青木堂兄弟才和赶到的群豪见面,原来山东、河南、湖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均参与,大 部份仍是监守在庄外各处。古至中、马超兴都道:「韦兄弟又立此大功,吴大哥在天之灵 ,也必深感大德。」韦小宝道:「吴大哥待我再好不过,替他报仇,那是该当的。」 徐天川道:「启禀总舵主,这恶贼适才说道,他们要上北京去行刺鞑子皇帝,又说了些反 清复明的言语,不知内情到底如何。」韦小宝道:「有甚麽内情?他怕我们杀他,就顺口胡 说。他身上还件白老虎皮的袍子,就是吴三桂送给他的。吴三桂的猪朋狗友,有甚么好东 西了?咱们割了他的首级为吴大哥报仇就是了。」他眼见师父和天地会兄弟群集,声势大 盛,再也不怕那婆婆姊姊的干预了。 陈近南道:「把这三人都弄醒了。咱们好好问一问。」双儿去提了一桶冷水来,将归辛树 夫妇和归锺一一淋醒。归二娘一醒,立即大駡,说道下毒迷人,实上江湖上卑鄙无耻的勾 当。归辛树却一言不发。陈近南道:「瞧你们身手,他非平庸之辈。你们叫甚么名字?跟我 们吴六奇大哥有何冤仇?为何下毒手害他性命?」 归二娘怒道:「你们这种使闷香、下迷药的无耻小贼,也不配来问老娘姓名。」古至中扬 刀威吓,那知归二娘性子极刚,更是骂得厉害。韦小宝道:「师父,他们姓归,乌龟的龟 ,两只老乌龟,一只小乌龟。我先杀了小乌龟再说。」拔出匕首,指向归锺的咽喉。 归二娘见他要杀害儿子,心中却是慌了,叫道:「小鬼?,你有种的就来杀老娘好了,可不 许碰我孩儿一根毫毛。」韦小宝笑道:「我偏偏只爱杀小乌龟。」将刀尖在归锺咽喉轻轻 一戳。这匕首削铁如泥,虽然这一戳极轻,但归锺喉头立时进出鲜血。也[他]大声叫道: 「妈呀,他………他杀死我了。」归二娘大叫:「别………别杀我孩儿!」韦小宝道:「我师父问 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么半个时辰之内,暂且不杀你的痨病鬼宝贝儿子。」归二娘怒 道:「我孩儿没生病,你才是痨病鬼。」但听韦小宝答应暂且不杀她儿子,略觉宽心。韦 小宝假装连声咳嗽,学着归锺的语气,说道:「妈呀,我………我………咳咳………快要死了………好 妈妈,你快快实说了罢………咳咳………咳咳………我没生痨病,我生的是钢刀断头病,咳咳,又是 尖刀穿喉病,全身斩成肉酱病哪,咳咳………」他学的声音甚像,归二娘全身毛骨悚然,叫道 :「别学,别学我孩儿说话。」韦小宝仍是学着归锺的声音道:「妈呀,你再不回答人家 的话,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开病,肚肠流出病了哪………」归二娘再也忍耐不住, 说道:「好!我们是华山派的,我们当家的神拳无敌归二侠,当年威震中原之时,你们这 些小毛贼还没转世投胎啦。」陈近南一听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 ,不由得肃然起敬,又想吴六奇武功何等了得,据当时亲眼见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顺堂兄弟 言道,只一个老妇和一个痨病鬼出手,便打倒了十余名洪顺堂的好手,三拳将吴六奇击得 毙命,割了他的首级,对方自非冒名,神拳无敌归辛树成名已久,近数十年来不闻在江湖 上走动,不知何以竟会牵入这件惨祸,中间必有重大缘由,当即上前向归辛树恭恭敬敬的 抱拳行礼,说道:「原来是华山神拳无敌归二侠夫妇。小人陈近南,多有失礼。」伸手一 扯,拉断了缚在归辛树身上的绳索,接着又在他背心和腰间推拿数下,解开他的穴道,转 身又拉断归二娘和归锺身上的绳索。 韦小宝大急,又道:「师父,这三个人厉害得很,放他们不得。」陈近南微微一笑,道: 「归二娘駡我们下迷药,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卑鄙行迳。我们天地会并没下迷药,就算是下 了,归二侠内功深厚,下三滥的寻常蒙汗药,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韦小宝道:「不 错,不错,我们天地会没下蒙汗药。」心想这药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换上的,不能 算在我帐上。 归辛树左手在妻子和儿子背心上一拂,已解开了二人穴道,手法此陈近南快得多了,这时 点了点头,道:「不是寻常蒙汗药,是极历害的药物。」伸手搭着归锺的脉搏,担心他身 子受损。归二娘凝神瞧着丈夫的脸色,问道:「怎样?」归辛树道:「眼前似乎没事。」想 起自己晕倒之前,曾和一人对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浅,但修习内功的法门,显然是华山派 的,又想起双儿在乱石岗中奔跑的身法,也是华山派的轻功。一瞥之间,已在人丛中见到 了她。 双儿见到他精光闪闪的眼光,不由得害怕,缩身在韦小宝之後。归辛树道:「小丫头,你 过来,你是华山派的不是?」双儿道:「我不过来!你杀了我义兄吴大哥,我要为他报仇。 我………我也不是甚么华山派的。」原来何惕守当日对庄三少奶、双儿等传了一些武功,并非 正式收其为徒,也没向她们说自己的门户派别,因此「华山派」三字,双儿今日还是首次 听闻。 归辛树也不去和这小姑娘一般见识,突然气涌丹田,朗声说道:「冯难敌的徒子徒孙,都 给我出来。」这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气流激荡,屋顶灰尘簌簌而落。他想同门师兄弟三 人、袁承志门下均在海外,大师兄黄真逝世巳久,华山派门户由黄真的大弟子冯难敌执掌 ,庄中既有华山门人,自必是冯难敌一系。那知隔了良久,内堂竟是寂然无声。 陈近南道:「好教归前辈得知,年前天下英雄大会河间府,歃血为盟,决意齐心合力,诛 杀大汉奸吴三桂。令师侄冯难敌冯前辈,正是河间杀龟大会的主人。何以归前辈反而跟吴 三桂携手,杀害敝会义士吴六奇兄弟?这岂不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吗?」话是说得客气, 辞锋却巳见咄咄逼人。 归二娘向他横了一眼,说道:「曾听人说:『平生不识陈近南,自称英雄也枉然。』当尊 驾尚未出世之时,我夫妇已然纵横天下。如此说来,定要等尊驾出世之後,我们才称得英 雄。嘿嘿,可笑啊可笑。」陈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归二侠贤夫妇一笑。江 湖上朋友看见起在下,也不过是说我明白是非黑白,还不致胡作非为、结交匪人而已。「 归二娘怒道:「你讥剌我们胡作非为、结交匪人?」陈近南道:「不敢!」归二娘道:「这 吴六奇为虎作伥,做鞑子的大官、欺压我汉人百姓。你们又怎地口口声声称他为大哥?这还 不是胡作非为、结交匪人吗?」 马超兴大声道:「吴大哥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是天地会洪顺堂红旗香主,手握广东兵权, 一朝机缘到来,便要起兵攻打鞑子。洪顺堂的众位兄弟,你们说是也不是?」洪顺堂属下二 十余人齐声说道:「正是!」马超兴道:「你们袒开胸膛,给这两位大英雄瞧瞧。」二十 余人双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余颗扣子登时迸开,露出胸膛,只见每人胸前 都剌了「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个字,深入肌理。 观锺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见到二十余人胸口都刻了八字,忍不住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天地会群雄一齐向他怒目而视。陈近南向归辛树道:「令郎觉得有趣,归二侠夫妇以为 如何?」 归辛树心中懊丧无比,摇了摇头,向归二娘道:「杀错人了。」归二娘道:「杀错人了。 」接着又道:「上了吴三桂这奸贼的当。」左手一伸,从马超兴腰间拔出单刀,往自己□子 中抹去。陈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抓住了她左腕。归二娘右掌拍出,陈近南出左 掌相抵,两人身子都是一晃。陈近南左手两根手指伸过去挟住了刀背。归二娘右手又是一 掌,拍向他的胸口。陈近南若是退避,那刀就夺不下来,只怕他又欲自尽,适才跟她对了 一掌,知她年纪老迈,内力巳不如自己,但出手如电,拳掌功夫精绝,自己只要退得一步 ,空手再也夺不了她手中兵刃,当下硬挺胸膛,砰的一声,受了她一掌。 归二娘一呆之下,陈近南左手双指已将她手中单刀夺了过来,这才退後两步,哇的一声, 吐出一口鲜血。 当归二娘横刀自尽之时,归辛树若是出手,自能阻止,只是他错杀了吴穴奇,自愧无面目 见天下英雄,他已起了自尽以谢的念头,因此并不阻挡妻子,待见陈近南不惜以身犯验, 才夺了归二娘手中钢刀,更是愧感交集。他拙於言辞,只道:「陈近南当世豪杰,果然名 不虚传。」 陈近南扶着桌子,调匀气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吴大哥的罪魁祸首,乃是吴 ………吴三………」说着又吐了口鲜血。要知归二娘年纪虽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陈近南为了 夺她兵刃,无法运气防护,这一掌挨得着实不轻。 归二娘道:「陈总舵主,我若再定要自尽,辜负你一番盛情。我夫妇定当去杀了鞑子皇帝 ,再杀吴三桂这奸贼。」说着跪倒在地,向吴六奇的首能拜了三拜。 陈近南道:「吴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隐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骂他的为人,贤夫妇此番出手 ,用意原为诛杀汉奸,只可惜………只可惜………」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归辛树夫妇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决意去刺杀康熙和吴三桂,然後自尽以谢吴六奇,但此 刻也不必多说,同时向陈近南抱拳道:「陈总舵主,这便告辞。」陈近南道:「两位请留 步,在下有一言禀告。」归氏夫妇携了儿子的手正要出外,听了这话便停步转身。 陈近南道:「吴三桂起兵云南,眼见天下大乱,正是恢复我汉家河山的良机。尚有不少英 雄,日内都要聚集京师商议对策。大家志同道合,两位前辈同去北京会商如何?」归辛树心 中有愧,实不愿与旁人相见,摇了摇头,又要迈步出外。 韦小宝听他二人说要去行刺皇帝,心想这两个老家伙武功极高,小皇帝未曾防备,别要给 他们害死,叫道:「这是天下大事,你们这位公子做事乱七八糟,这一次再坏了事,你们 三个就算一古脑儿的自杀,也不免臭………臭气万年。」他听人说过「遗臭万年」的成语,但 一时说不上来,说成了「臭气万年」。 成语虽然说错,归氏夫妇却也懂得他的意思,归辛树自知武功虽强,见事却不如何明白, 否则也不会因了吴三桂的一面之辞,便铸下这等大错,听了韦小宝这句话,不由得心中一 寒。寻思:「行刺皇帝,确是有关国家气运的大事。」韦小宝又道:「现下的皇帝年纪小 ,不大懂事,你们若是杀了他,换上一个年纪大的厉害鞑子来做皇帝,咱们汉人的江山就 坏在你们手上了。」归辛树缓缓点头,回过身来。 陈近南道:「两位前辈,这孩子年纪小,说话没上没下,冲撞英怪。」说着拱手致歉,又 道:「但他的顾虑,却似乎也可从长计议。如此大事,咱们谋定而後动如何?」归辛树心想 一错不可再错,自己别因一时之气愤鲁莽,以致成为万世罪人,便道:「好!谨听陈总舵 主吩咐。」陈近南道:「吩咐两字,万万不敢当。明日上午,大黟儿到北京,晚间便在这 孩子的住处聚会,两位以为怎样?」归辛树缓缓点头,陈近南问韦小宝道:「你又搬了住所 没有?」韦小宝道:「弟子仍在东城铜帽子胡同。」 陈近南道:「两位前辈,明晚咱们在北京东城铜帽子胡同这孩子的子爵府聚会,共商大事 。」韦小宝道:「师父,你别生气,现下叫作伯爵府。」陈近□道:「嘿,你又升了官啦。 」归二娘瞪眼瞧着韦小宝道:「你是吴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大义灭亲吗? 」韦小宝笑道:「我不是吴三桂的侄子,吴三桂是我的灰孙子。」陈近南嗔目斥道:「前 辈跟前,不得无礼。快磕头谢罪。」韦小宝道:「是。」作势欲跪,却是慢吞吞的延挨时 辰。归辛树一扬手,带了妻儿仆从,迳自出门,明知外边并无宿处,却宁可挨饿野宿,实 是无颜与天地会群豪相对。归锺自幼并无玩伴,见韦小宝言语伶俐,年纪又小,甚是好玩 ,向他招手道:「小娃娃,你跟找去,陪我玩儿。」韦小宝道:「你杀我朋友,我不跟你 玩。」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人影一晃,归锺扑将过来,一把将韦小宝抓住,提到门口,这 一下出手快极,天地会中竟无一人来得及阻止。归锺哈哈大笑,叫道:「你跟我去捉迷藏 。」归辛树脸一板,喝道:「锺儿放下他。」归锺不敢违抝父言,只得放下了韦小宝。归 二娘安慰他道:「孩儿,咱们去买两个书僮,陪你玩耍。」归锺道:「书僮不好玩,就是 这小娃娃好玩,咱们买了他去。」归辛树见儿子出丑,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门。 群雄面面相觑,均觉吴六奇一世英雄,如此胡裏胡涂的死在一个白痴手裏,实是太寃。 韦小宝道:「师父,我去请婆婆姊姊出来,跟大家相见。」和双儿走到後堂,那知何惕守 早已离去。三少奶等人说道妇道人家,不便和群雄会见,只吩咐仆妇安排酒饭,欵待宾客 。 次日韦小宝拜别了主人,和陈近南等分道赴京。陈近南道:「小宝,归二侠夫妇要去行剌 皇帝,他们已答应大家商量之後,再作定论。你到北京之後,可不能通知皇帝,让他有了 防备。」韦小宝心中本有此意,却给师父一语道破,忙道:「这个自然。他鞑子占了我们 汉人江山,我在朝中做官,是奉了师父你老人家之命,怎能真的向着他?」陈近南道:「这 就是了。你若是言不由衷,做了对不起大夥的事,我第一个就饶不得你。」韦小宝道:「 师父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带了双儿、徐天川等人,迳去和张勇、赵良栋等人相会,回到 北京。 他一回铜帽子胡同,立即便想去见康熙,寻思:「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怎能让他死在这 三只乌龟手裏?有了,我去宫裏分派侍卫,大大戒备,严密守卫。我答应了师父,不跟皇帝 说,大丈夫言而有信,可是仍能叫三只乌龟不能得手。」刚要出门,陈近南已乔装改扮, 带了古至中和马超兴到来。韦小宝暗暗叫苦,只得强打精神,设宴接待。 不久天地会群雄分批陆续到来。跟着沐剑声带同铁背苍龙柳大洪、摇头狮子吴立身、圣手 居士苏冈等一行人也来了。原来沐王府众人早在北京,得到信息後齐来聚会。众人用毕酒 饭,又等了良久,归家三人这人到来。韦小宝另开筵席,归二娘淡淡的道:「我们吃过饭 了。」归锺东张西望,见到府第中堂皇华贵,说道:「小娃娃,你家裏的模样,跟平西王 的五华宫倒也相差不远。你没说谎,吴三桂果然是你伯父。」 韦小宝道:「对,吴三桂是你的………」说到这「的」字,突然住口,心急这一句顺口便宜讨 过去,师父必定生气,当即改口说道:「三位既已用过了饭,咱们便到东厅喝茶。」 众人来到东厅,献上清茶点心,韦小宝遣出仆役,吩咐不听召唤,谁也不许进来。陈近南 又派了十余名会众出去,在厅周及屋顶把守,这才关门上闩,围坐商议大事。陈近南替归 氏夫妇和沐王府众人引见,却不提吴六奇之事。归氏夫妇虽然退隐已久,柳大洪、吴立身 等还是好生仰慕,对之十分恭敬。 归二娘单刀直入,说道:「吴三桂在云南起兵,攻人湖南、四川,兵势甚锐,一路上势如 破竹。吴三桂当年虽然投降鞑子,断送了大明天下,实是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咱们汉人 。依我们归二爷之见,我们便进皇宫去刺杀鞑子皇帝,好让鞑子群龙无首,乱成一团。众 位高见如何?」 第一二二回共商大计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沐剑声道:「鞑子皇帝固然该杀,可是这么一来,岂不是帮了吴三桂这奸贼一个大忙?」归 二娘道:「吴三桂当年害死沐王爷,沐公子自然放他不过。可是满汉之分,那是头等大事 。咱们若能杀尽了鞑子,慢慢再来收拾吴三桂不迟。」 柳大洪道:「吴三桂倘若起兵得胜,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动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辈之 见,咱们先让鞑子跟吴三桂自相残杀,拼个你死我活。咱们再来渔翁得利。因此晚辈以为 眼前不宜去行刺鞑子皇帝。」他虽满颏白须,但归氏夫妇成名已久,他自称晚辈,沐王府 跟吴三桂仇深似海,定要先见他覆灭,这才快意。 归二娘道:「吴三桂打的是兴明讨虏旗号,要辅佐朱三太子登基。这裏有一张吴三桂起兵 的檄文,大家请看。」说着从身边取了一大张白纸出来,摊在桌上。 陈近南读了起来: 「原镇守山海关总兵官,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吴,檄天下文武官 吏军民人等知悉:本镇深叨大明世爵,统镇山海关………」陈近南知道群豪大都不通文墨,因 此读两句,解说两句,解明了第一段後,接着又读了下去,下面说的是李自成如何攻破北 京,崇祯宾天,他为了报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满清借兵破贼,其後中说道:「幸而渠魁授 首,方欲择立嗣君,继承大统,封藩割地,以酬满酋。不意狡虏逆天背盟,乘我内虚,雄 踞燕京!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方知拒虎进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误。」 归二娘道:「他後来就知道向满洲借兵是错了,可惜已来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声,道 :「这奸贼说得好听,全是假话。」归二娘道:「陈总舵主,请你读下去。」陈近南道: 「是!」接续读道: 「本镇刺心呕血,追悔靡及,将欲返戈北返,扫荡腥膻,适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三 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血隐忍,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兴复,迄 於今日,盖三十年矣!」 柳大洪听到这裏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这狼心狗肺、天地不容的奸贼, 倘若他真有半分兴复大明之心,当年为甚么杀害永历皇帝、永历太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 何托赖得?」 韦小宝见了柳大洪须眉戟张的情状,无不心佩他的忠义,均想吴三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 绞杀永历皇帝父子,决计无可狡辩。 归二娘道:「柳大哥这话不错,吴三桂决非忠臣义士,这是连三岁孩童也知道的。咱们要 去行剌鞑子皇帝,是为了反清复明,绝不是帮吴三桂做皇帝。」陈近南道:「我把这檄文 读完了,大家从长计议。」读道: 「兹者,虏酋无道,奸邪高张,道义之儒.凭处下僚;斗筲之辈,咸居显职………」读到这句 ,向韦小宝笑了笑,道:「小宝,这句话是说你了。」韦小宝听着师父读文章,只觉抑扬 顿挫,倒也好听,忽听说吴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忙问:「师父,他说 我甚么?这家伙定是不说我的好话。」陈近南道:「他说有学问道德的好人,都做芝麻绿豆 小官,毫无本事的家伙,却都做了大官。这不是说你吗?」韦小宝道:「他自己呢?他的官 比我做得还大。岂不是比我更不中用吗?」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说道:「鞑子朝廷中的 官职,可没有比平西亲王更大的。」 陈近南将最后一段读完:「山惨水愁,妇号子泣;以致彗星流陨,天怒於上;山崩土裂, 地怨於下。本镇仰观俯察,是诚伐暴救民、顺天应人之日。爰卜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 太子,祭告天地,敬登大宝。建元周咨。」接着解说了一遍。 众人之中除了陈近南和沐剑声二人,都没读过甚麽书,均觉这道檄文似乎说得头头有道, 却总有些甚麽不对,可也说不上来。 沐剑声沉吟片刻,说道:「陈总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宝,为甚么不恢复大明国号 ,却要改国号为周?这中间实是个大大的破绽。何况朱三太子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谁也没 听见过,忽然之间,没头没脑的钻了个朱三太子出来。多半吴三桂去找了个不懂事的孩子 出来,说是朱三太子,号召人心,其实是把他当作儡傀。」众人都点头称是。 归二娘道:「吴三桂把朱三太子当作傀儡,那是绝无可疑的。这人是真是假,也没多大分 别。不过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旬国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几 岁了。」韦小宝道:「三十几岁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说着向归锺瞧了一 眼。群雄中有几人忍不住说了出来,归二娘双眉一竖,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韦小宝的 话倒也不假,自己的宝贝儿子活了三十几岁,果然仍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由得长长叹 了口气。 众人商议良久,有的主张假手康熙,先除了吴三桂,再图复国;有的以为吴三桂虽然奸恶 终究是汉人,应当助他赶走鞑子,恢复了汉人江山,再去除他。议论纷纷,难有定论。说 到後来,众人都望着陈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媒,必有商见。 陈近南道:「咱们以天下为重。倘若此刻杀了康熙,吴三桂声势固然大振,但是台湾郑王 爷也可渡海西征,进兵闽浙,直攻江苏。如此东西夹击,鞑子非垮不可。那时吴三桂若是 跋扈,自己想做皇帝,郑王爷的兵力,再加上沐王府、天地会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这奸 贼。」苏冈冷冷的道:「陈总舵主这话,是不是在为台湾郑王爷打算呢?」 陈近南凛然道:「郑王爷忠义之名,著於天下,苏兄难道信不过吗?」苏冈道:「陈总舵主 忠勇侠义,人人钦服,。可是郑王爷身边,奸诈卑鄙的小人可也着实不少。」韦小宝忍耐 不住,说道:「这话倒也不错。好此那『一剑无血』冯锡范,还有郑王爷的儿子,都不是 好人。」陈近南听他并不附和自己,彻感诧异,但想他的话也非虚假,不禁叹了口气。 归二娘道:「赶走鞑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於谁来做皇帝,咱们可管不着,反清是一 定要反的,复不复明,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祯皇帝,就不是甚麽好东西。」陈近南和 沐王府群豪向来忠於朱明,一听所言,都是脸上变色。沐剑声道:「咱们若不拥朱氏子孙 复位,难道还是拥吴三桂这大奸贼不成?」 归锺突然说道:「吴三桂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张白老虎皮做袍子,你们可瞧见过没有? 」说着翻开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来,大是洋洋得意。归辛树斥道:「小孩子家,别在这 裏胡说八道。」苏冈冷笑道:「在归少爷眼中,一件皮袍子可此咱们汉人的江山更加要紧 了。」归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脱下来!」归锺愕然道:「为甚麽?」归辛树一声不 响,一伸手,从儿子腰间拔出长剑,但是白光闪动,嗤嗤声响,归辛树手中长剑的剑尖在 儿子身前、身後、肩头,手臂不住掠过。众人大吃一惊,都从椅中跳起身来,只道归辛树 已将儿子杀死,却见归锺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块,落在身周,露出一身丝棉短袄 裤。归辛树这数剑出手准极,割裂皮袍,却没在短袄裤上副[划]出一条剑痕。群雄待得看 清楚时,尽皆喝采。 归锺吓得呆了,连声咳嗽,道:「爹,咳咳………咳咳………爹………咳咳………」归辛树一挥手,长 剑入鞘,跟着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儿子身上,说道:「穿上了!」归二娘拾起地下的 白虎皮碎块,投入烧得正旺的火炉之中,登时火光大盛,一阵焦臭,白虎皮渐渐烧成灰烬 。韦小宝道:「可惜,可惜。」归辛树道:「走罢!」向厅门走去。陈近南道:「归二侠 去谍干大事,我们谨供驱策。」归辛树道:「不敢当!不用了!」说着走向厅门。韦小宝 知道他立时便要动手,已来不及去告知皇帝,心想须得使个缓兵之计,阻他一阻,大声道 :「皇宫裏的屋子没一万间,也有五千间,你可知鞑子皇帝住在那裹?」 归辛树一怔,觉得此言甚是有理,禁宫之中千门万户,却到那裏找皇帝去?回头问道:「你 知道吗?」韦小宝摇头道:「我也不知。鞑子皇帝怕人行刺,晚晚换地方睡。有时睡在慈宁 宫,有时睡在景阳宫,有时又在长春宫、咸福宫、延禧宫睡,说不定又睡在丽景轩、雨花 阁、毓庆宫。」他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宫阁的名字,归辛树只听得皱起了眉头。韦小宝又道 :「就算是皇帝贴身的太监、侍卫,也不知他今晚睡在甚么地方。」归辛树道:「依你说 来,怎样才能找到皇帝?」 韦小宝摇头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见到了。待他一进大内,只有他来找你,旁人永 远找他不到的。」其实情形并非如此,康熙也不经常掉换寝处,但归辛树夫妇是草莽布衣 ,怎知道皇宫内院的规矩?听了韦小宝一番胡诌,心想皇帝严防刺客,原该如此,不由得大 为踌躇。 韦小宝见归辛树脸有难色,甚是得意,说道:「归二爷,你可知鞑子皇帝有多少妃子?」归 辛树哼的一声,瞪目不语。韦小宝道:「说书人说皇帝有三宫六院,後宫三千人。鞑子皇 帝的老婆没这麽多,三千个是没有,一千五六百个是有的。他夜夜做新郎,今天在第八百 五十一个妃子那裏睡,明天搬到了第一千零三十四个妃子那裏睡。你要到皇宫裏去找他, 那可难得紧。就算是皇帝的妃子,也不知皇帝今晚宿在那裏,等上三年,四年,也不知道 皇帝来是不来。」 陈近南道:「小宝,你在宫裏日久,必定知道找到皇帝的法子。」韦小宝道:「白天还容 易找,晚上就说甚么也找不到了。」陈近南道:「那么明日白天咱们都乔装改扮,由你带 领,混进宫去行事。这位钱兄弟和吴二哥,你不是带进宫里去过吗?」说着向钱老本和吴立 身二人一指。 韦小宝道:「钱大哥只到过御厨房。吴大哥他们一进皇宫,就给卫士……给卫士们发觉了, 要见皇帝的面,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钱大哥,吴二哥,你们两个说是不是?」钱吴二人 都点了点头。进过皇宫,均知要在禁宫之中找到皇帝的所在,确似大海捞针一般。 韦小宝道:「弟子例有个法子。」陈近南道:「什么法子?」韦小宝道:「弟子明日去见皇 帝,他必定要说吴三桂造反的事。弟子就跟皇帝说到如何如何打吴三桂,撺掇他出来瞧试 演大炮。只要他一出宫门,下手就容易得多,行剌成功也罢,不成功也罢,咱们脚底抹油 ,溜之大吉,也少了许多凶险。」归二娘冷笑道:「皇帝就这麽听你这小娃娃的话?他三年 不出宫来,咱们难道就等他三年?你推三阻四,总之是不肯带领去干事就是了。」 沐剑声道:「进宫去行刺皇帝的事兄弟也是干过的,说来惭愧,我们沐王府死了好几位兄 弟。舍妹和一位方师妹,还有这位吴师叔,都失陷在宫里,几遭不测,幸蒙韦香主仗义相 救,都才脱险。不是我们胆小怕死,这件事可当真不易成功。」归二娘冷冷的瞧着韦小宝 。说道:「凭你就能救得他们脱险?」吴立身忙道:「这位韦香主年纪虽小,可是仁义过人 ,机智聪明,兄弟的性命,全仗他相救。」归二娘道:「沐王府办不成的,未必姓归的也 一定办不成。」 柳大洪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归氏夫妇神拳无敌,当然胜过我们小小沐王府百倍。这就 请启驾动身,我们在这裏静候好音。」天地会洪顺堂的一名兄弟说道:「韦香主,你还是 一起进宫去的好,等到归二侠夫妇给鞑子的卫士拿住了,你好设法相救啊。」他恼恨归家 三人杀了吴六奇,虽在总舵主之前,也是忍不住要出言讥刺几句。韦小宝心中暗骂:「你 们三只乌龟,进宫去给拿住了,杀了我头也不会来救。」笑道:「归二侠夫妇怎会给卫士 拿住?皇宫裏卫士有八千多名,归少爷只须咳嗽几声,就把这八千多名卫士一古脑儿都震死 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来。 归锺笑道:「真有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们怕听我的咳…咳嗽吗?咳咳…咳咳…」归氏夫 妇大怒,一人执着儿子的一条臂膀,三人并肩向外。陈近南道:「归二侠,请息怒。兄弟 倒有个计较。」 归二娘素知陈近南足智多谋,转身候他说下去。陈近南道:「归二侠贤夫妇武艺高强,当 世无敌。但深入险地,毕竟是敌众我寡。咱们还是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是……」归二娘道: 「我道是陈总舵主当真有甚麽高见,哼!」转过身来,走向厅门。 突然之间,柳大洪和吴立身快步抢过,拦在门口。柳大洪道:「二位要相助吴三桂,我们 沐王府万万不允。」归二娘道:「怎么?要动手麽 ?」柳大洪道:「二位尽可先杀我师兄弟 ,再出此门去帮吴三桂的忙。」归二娘道:「谁说我们是助吴三桂了?」柳大洪道:「二位 虽无相助吴贼之意,但此事若成,吴贼声势大盛,再也制他不了。」归辛树低低的道:「 让开!」踏上一步。柳大洪张闪双手,拦在门前。 归辛树左手一探,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一格,拍的一声,双掌相交,柳大洪身子一 晃,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归辛树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吴立身摇头道:「你不妨 使十成力道,把我师兄弟都毙了。」归锺道:「十成就十成。」两手一缩一伸。吴立身伸 臂相格。归锺两手又是一缩,吴立身便格了个空。归锺乘他双臂正要缩回之际,双手快如 电闪,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 陈近南抢上前去,劝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可动武。」眼见当前情势,自己只要一出 手相救吴立身,立时便正面与归氏夫妇为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甚感为难。 韦小宝笑道:「大家争个不休,终究不是了局。这样罢,咱们掷一把骰子,碰一碰运气, 倘若是归二爷赢呢,我们非但不阻归二爷夫妇进宫,晚辈还将宫裏的情形,详细说与两位 知道。」归二娘道:「如果是你赢呢?」韦小宝道:「那么这件事就得搁上一搁。等吴三桂 死了之後,咱们再去向皇帝下手。」 归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干了起来,沐家多半会去向鞑子报讯,这件事终究难办,倒 不如听他的。」问丈夫道:「二爷,你说怎样?」归辛树向韦小宝道:「你输了可不能赖。 」韦小宝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那鞑子皇帝又不是真的甚麽鸟生 鱼汤,我干麽要廻护他?只不过赢要赢得英雄,输要输得光棍。不论谁赢谁轮,都不会伤和 气。」 陈近南觉他最後这句话颇为有理,说道:「此事牵涉重大,到底於我光复大业是祸是福, 实难逆料。古人占卦决疑,我们来掷一把骰子,也是一般意思,大家不用争执,就凭天意 行事罢。」归二娘道:「孩儿,放开了手。」归锺道:「我不放。」归二娘道:「这位小 兄弟要跟你掷骰子玩儿呢。」归锺大喜,立即松手,放开了吴立身胸口的穴道。吴立身胸 口酸痛难当,不住摇手。 韦小宝道:「归少爷,请你将骰子拿出来,用你们的。」归锺道:「骰子?我没有啊,你 有没有?」韦小宝道:「我也没有,那一位身上带有骰子?」众人都缓缓摇了摇头,均想: 「又不是烂赌鬼,那有随身带骰子的?」归二娘道:「没有骰子,咱们来猜铜钱好了。」韦 小宝道:「还是掷骰子公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是童,归二爷是叟,可见非掷骰子 不可。那些亲兵,总是有人有的。我去问问。」说着推门出厅。 他出了花厅,走进大厅,便从衣袋中摸出六粒骰子来,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法宝,但若当塲 从怀裏取出,归氏夫妇定有疑心,在大厅上坐了片刻,回到花厅,笑道:「骰子找到了。 」 归二娘道:「怎麽赌赢输?」韦小宝道:「掷骰子的玩意,我是一点也不懂。归少爷,你说 怎么赌法?」归锺拿起两粒骰子,道:「我跟你比比准头。」手指弹处,嗤嗤两声,两粒骰 子飞起,打灭了两枝腊烛,跟着噗噗两声响,两粒骰子都嵌入了板壁。群雄齐赞:「好功 夫!」韦小宝道:「我见人家掷骰子,是比点子大小,可不是此暗器功夫。」归二娘道: 「是了!你们两个各掷一把,谁掷出的点子大,谁就赢了。」韦小宝心想:「只掷一把, 说不定他运气真好,一下子掷了个三十六点。」说道:「这样吧,咱们各掷三把,三赛两 胜。」归锺是掷的次数越多,越是高兴,说道:「咱们每人掷三百次,胜了二百次的算赢 。」归二娘道:「那有这麽麻烦的,各掷三把够了。」 徐天川将嵌入板壁时两粒骰子挖了出来,放在桌上。韦小宝道:「归少爷,你先掷。」归 锺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掷下,归二娘道:「且慢!」转头问柳太洪、沐剑声道:「这 场赌赛若是我们胜了,沐王府算不算数?」 柳大洪适才和归辛树对了一掌,胸口气血翻涌,此刻兀自尚未平复,心想对方还说只使了 五成力,此人是前辈英雄,自无虚言,他真要去皇宫行剌,凭沐王府的力量又怎阻他得住? 便点了点头。沐剑声道:「天意如何,全凭两位掷骰决定便了。」归二娘道:「好!」向 归锺道:「掷罢!掷的点子越大越好。」 归锺将六粒骰子细细看过,说道:「最多的是六点,最少的是两点,还有一个大凹洞。」 归二娘道:「大凹洞是一点。」归锺道:「古0古怪,四点却又是红的。」右掌一挥,拍的 一声响,六粒骰子都嵌入了桌面,向上的尽是六点。原来他在掌中将骰手放好了,六粒骰 都是一点向下,这一掷下来,自然都是六点向上了。 众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这痨病鬼看来弱不禁风,内力竟然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掷骰子 那有这麽掷法的? 归二娘道:「孩儿,不是这样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来。众人齐声喝 采。归二娘将骰子拿起,随手在桌上一滚,说道:「滚出几点,便是几点,可不能凭自己 意思。」归锺道:「原来是这样。」拿起骰子,学着母亲的模样,将骰子轻轻掷在桌上, 骰子滚动,定下来时共是二十点。 六粒骰子掷成二十点,赢面略高。韦小宝拿起骰子,小指拨了几拨,在掌心暗暗使了花样 ,叫道:「通吃!」一把掷了出去,五粒骰子滚出了十七点,最後一粒不住滚动,依着他 作弊的手法,这粒骰子非滚成六点不可,二十三点,便赢了第一把。那知这骰子滚将过去 ,突然陷入了桌面的一个小孔,那正是归锺适才用骰子掷出来的。那骰子微微一颤,不能 再滚,向天的却是一点,十八点便输了。韦小宝道:「桌面上有洞,这不算。」拿起骰子 ,欲待再掷。陈近南摇道:「这是天意,输了第一把。」 韦小宝听师父如此说,心想:「还有两把,我非赢了你不可。」将骰子交给归锺。 归锺赢了第一把,得意非凡,轻轻一掷,却只有九点。沐家众人见这一把是输定了,不禁 欢呼起来。韦小宝走到方桌的另一角去,远离桌面上的六个小洞,一把掷去,竟是四粒六 点,两粒五点,三十四点,任何两粒骰子也都赢了。胜得无惊无险。 双方各胜一把,这第三把便决最後输赢。归锺一把掷下,六骰转动良久,转出了三十一点 ,蠃面已是甚高。沐家众人均是脸有忧色,心想要赢这三十一点,当真要极大的运气才成 。韦小宝却并不担心,心道:「我还是照适才的法子,掷成三十四点嬴你便了。」小指在 掌心暗拨,安好了骰子的位置,轻轻滚了出去。 但见六粒骰子在桌上乱转,逐一转定,六点、五点、五点、六点,四粒转定了的都是都是 大点,已有二十二点。第五粒又转了个六点出来,一共二十八点。最後一粒骰子不住的泼 溜的转动。若是出来三点,双方和局,须得再掷一次;一点或两点是输了。四五六点便赢 。赢面占了六成。韦小宝心想:「就算是三点和局,再掷一次,便未必能再有这么好运气 。」这最後一粒骰子转个不休,眼见要定在六点上,他大叫一声:「好!」忽然间骰子翻 了个身,又转了过去。他也吃一惊,叫道「有鬼了!」一瞥眼间,只见归辛树对着骰子, 正在微微吹气,便在此时,那骰子停住不转,一个大凹洞仰面执天,乃是一点。众人齐声 大叫。 韦小宝又是吃惊,又是气恼。掷骰子作弊的人见过无数,吹气转骰之人固然今日是第一次 遇上,以前也从未听见过。这老翁内功高强之极,聚气成綫,不但将这第六粒骰子从六点 吹成了一点,只怕适才归锺掷成三十一点也不是全靠运气,是他老子在旁吹气相助。他账 红了脸道:「归老爷子,你…你…呀,呼,呼!」说着撮唇吹气。 归辛树道:「二十九点,你输了!」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夹在拇指和中指间一捏,喀 的一声,骰子碎裂,流出少数水银来,散在桌面上,登时化为千百粒细的圆珠,四下滚动 。归锺拍手笑道:「好玩,好玩!这是甚麽东西?又像是水,又像是银子。」 韦小宝见他当场拆穿了骰子中灌水银的弊端,假作惊异,道:「原来骰子裏一定要放水银 。老爷子,你可教了晚辈一个乖。骰子是牛骨做的,我今日才知水银是从牛骨头里生出来 的,从前还道是银子加水调成的呢。黄牛会耕田,又会造水银,了不起,了不起。」 归二娘不去理会他的胡说八道,说道:「大夥儿再没话说了罢?韦兄弟,皇宫裏的情形,请 你详细说来。」韦小宝眼望师父。陈近南点了点头,道:「天意如此,你老老实实的向二 位前辈说罢。」他明知这个徒弟甚是狡狯,是以特别加上「老老实实」四字。 韦小宝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说道:「既然输了,这赌帐自然是不能赖的。大丈夫偷抢 拐骗,都没甚么,赌帐却不可不还。皇宫裏的屋子多,道路曲曲折折,说也锐不明白。我 去画一张图出来。徐大哥、钱大哥,请你们陪客人,我去画图。」 他向众人拱拱手,转身出厅,走进书房。这伯爵府是康亲王所赠,书房中图书满壁,桌几 间笔砚列陈,韦小宝怕赌钱坏了运气,书输二字同音,这「输房」平日是半步也不踏进来 的。这时来到案前坐下,喝一声:「磨墨!」早有亲随上来侍侯。伯爵大人从不执笔写字 ,那亲随心中纳罕,脸上钦佩,当下抖擞精神,在一方王羲之当年所用的蟠龙紫石古砚中 加上清水,取过一锭颜鲁公用胜的唐朝松烟香墨,安腕运揩,屏息凝气,磨了一砚浓墨, 再从笔筒中取出一枝唐伯虎定造的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铺开了一张宋徽宗敕制的金 花玉版笺,点起了一炉卫夫人写字时所焚的龙脑温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挥毫。这架子摆将 出来,有分教: 锺王颜柳苏黄赵 自恨不及韦小宝 韦小宝掌成虎爪之形,指运擒拿之力,一把抓起笔杆,饱饱的醮上了墨,忽地拍的一声轻 响,一大滴墨汁从笔尖上掉将下来,落在纸上,登时将一张名贵之极的金花玉版笺沾污了 。那亲随心想:「原来伯爵大人不是写字,是要学梁楷泼墨作画。」却见他在墨点左侧一 笔直下,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树干,又在树干左侧轻轻一点,既似北宗李思训的斧劈皴, 又似南宗王摩诘的披麻皴,实集南北二宗所长。那亲随正赞叹间,忽听伯爵大人言道:「 我这个『小』字,写得好不好 ?」那亲随吓了一跳,这才知伯爵大人写了个「小」字,忙 连声赞好,说道:「大人的法书,笔顺自右至左,别创一格,天纵奇才。」 第一二三回密摺通风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这亲随常在书房伺候,肚子裏倒也有几两墨水。韦小宝道:「你去传张提督进来。」那亲 随答应了出去,寻思:「不知伯爵大人下面写一个什么字。」可是他便猜上一万次,却也 决计猜不中。原来韦小宝在「小」字之下,写了一个圆圈。在圆圈之下,画了一条既似硬 柴又似扁担的一横,再画一条蚯蚓,穿通扁担。这蚯蚓穿扁担,乃是一个「子」字。三个 字串起来,是康熙的名字「小玄子」。「玄」字不会写,画个圆圈代替。想当日他在清凉 寺中为僧,康熙曾画图传旨,韦小宝欣慕德化,恭效圣行,今日事势紧急,便画图上奏。 写了小玄子的名字後,再画一剑,剑尖直刺入圆圈。这一把刀不似刀,剑不像剑之物,只 画得他满头是汗,刚刚画好,张勇已到。韦小宝摺好飞金笺,套入封套,密密封好交给张 勇,低声道:「张提督,这一道要紧奏章,你立刻送进宫去,呈给皇上。你只须说是我的 密奏,侍卫太监便会立刻给你通报。」张勇答应了,双手接过,正要放入怀内,忽听得书 房外两名亲兵齐声喝问:「什麽人?」房门砰的一声推开,闯进三个人来,正是归氏夫妇和 归锺。 归二娘一眼见到张勇手中的奏章,夹手抢过,历声对韦小宝道:「你去向鞑子皇帝告密?」 韦小宝惊得呆了,道:「不…不是…不是…」归二娘撕开封套,抽出纸笺,见了笺上的古怪图 形,愕然道:「你看!」交给归辛树,问韦小宝道:「这是甚麽?」韦小宝道:「我吩咐他 去厨房,去做…做那个汤,请客人们吃,要小团子不要大团子,团子上要刻花的,他…他弄 不明白,我就画给他。」归辛树和归二娘都点了点头,神色顿和,这纸笺上所画的,果然 是用刀在小团子上刻花,绝非向皇帝告密。韦小宝向张勇挥手道:「快去,快去!」 张勇转身出房。韦小宝道:「要多多的预备,多派人手,赶着办!大家马上要吃,这可是 性命交关的事,片刻也耽搁不得。」张勇又在门口答应了一声。 归二娘道:「点心的事,不用忙。韦兄弟,你画的皇宫地图呢?」韦小宝取遇一张飞金笺, 铺在桌上,将笔交向归二娘,说道:「我画来画去画不好,我来说,请你来画。」归二娘 按过笔,坐了下来,道:「好,你说罢。」 韦小宝心想这也不必相瞒,於是从午门说起,向北到金水桥,折而向西,过弘义阁,经太 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经隆宗门到御膳房,这是韦小宝出身之所;由此向东,经乾清门 而至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御花园、钦安殿;从御膳房向北,是南库、养心殿、永寿 宫、翊坤宫、体和殿、储秀宫、丽景轩、漱芳斋、重华宫;由此向南是咸福宫、长春宫、 体元殿、太极殿;向西是雨花阁,保华殿、寿安宫、英华殿;再向南是西三所,寿康宫、 慈宁宫、慈宁花园、造办处、内务府、宝蕴楼、武英殿;出武英门过桥向东,过熙和门, 又回到了午门,这是紫禁城的西半部。 归辛树和归二娘听他说了半天,还只皇宫的西半部,但宫殿楼阁巳是记不胜记,不由得倒 抽了一口凉气。归二娘挨次将宫殿和门户的名称记了下来。韦小宝又把东半部各处宫殿门 户说了,亏得他记心甚好,平日在皇宫到处游玩,极是熟悉,归二娘写了大半个时辰,才 将皇宫内九堂四十八处的方位写完。她搁下墨笔,嘘了口气,微笑道:「难为韦兄弟记得 这般明白,可多谢你了。」她见韦小宝将每一处宫殿门户的名称方位说来,如数家珍,绝 无窒滞,料想句句是实,他就是要捏造杜撰,也无这等本事。 韦小宝笑道:「这是归少爷掷骰子赢了的采头,你们不用谢我。」又道:「皇宫的御前侍 卫,平时大都在东华门旁的銮舆街一带侍候,不过眼下跟吴三桂打仗,鞑子皇帝一定严加 戒备,想来禁城四十八处之中,到处是侍卫守御了。」心想:「我先安上一句,免得小玄 子接到我的密奏之後,加派卫士,这三只乌龟疑心我通风报信。」归二娘道:「这个自然 。」韦小宝道:「据我看来,宫裏侍卫虽多,也没甚麽太高手,就是一味人多。满洲人射 箭的本事,倒是很厉害的。不过三位当然也不放心上。」归二娘道:「多承指教。咱们就 此别过。」 韦小宝道:「三位吃了团子去,才有力气办事。」走到门边,大声道:「来人哪。送点心 来。」门外的侍仆高声答应。归二娘道:「不用了。」携着儿子的手,和归辛树并肩出了 书房。夫妇二人心中均想:「你在这刻花团子之中,说不定又会做甚么手脚,上了一次当 ,可不能上第二次。」 韦小宝送到门口,拱手而别,说道:「晚辈眼望捷报至,耳听好消息。」归辛树伸手在大 门口的石狮子头上一掌,登时石屑纷飞,落地啪啪有声,嘿嘿冷笑,扬长而去。韦小宝呆 了半晌,心想:「这一掌若是打在老子头上,滋味大大的差劲。他是向我警告,不可坏他 们大事,否则就是这么一掌。」伸手也是在石狮子头上一掌,「啊」的一声,跳了起来, 手掌心好不疼痛。 这石狮头顶本来其是光滑,但给归辛树适才一掌拍崩了不少石片,已变得尖角嶙嶙。韦小 宝提起手来,在灯笼下一看,幸好没刺出血。 他回到花厅,只见陈近南等正在饮酒。他告知师父,巳将紫禁城中详情说与归氏夫妇知道 ,刚才送了三人出去。陈近南点了点头,叹道:「归氏夫妇就算能刺杀鞑子皇帝,只怕他 们也回不来了。」群雄默默饮酒,各想心事,偶尔有人说上一两句话,也无旁人接口。 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外有人说道:「启禀爵爷,张提督有事求见。」韦小宝心中一喜,道 :「深更半夜的,有甚麽要紧事了。你说我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说。」那人应道:「是 。」陈近南低声道:「或许是皇宫里有了消息,你去问问。」韦小宝答应了,来到大厅, 只见趟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三人站在厅上,神色间甚是惊惶,却不见张勇。 韦小宝一怔,低声间道:「张提督呢?」王进宝道:「启禀大人,张提督出了事,晕倒在府 门外,已抬在那边厢房裏。」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怎…怎么晕倒了?」抢进厢房,只 见张勇双臣紧闭,脸色惨白,胸口起伏不已。韦小宝叫道:「张提督,你怎么了?」张勇缓 缓睁眼,道:「卑…卑…」双眼一翻,又晕了过去,韦小宝忙伸手到他怀中,摸了自己那道 奏章出来,抽出纸笔一看,果是自己「落笔如云烟」的书画双绝,不由得暗暗叫苦。孙思 克道:「刚才巡夜的兵丁前来禀报,府门外数百步的路边,有名军官晕倒在地,有人过去 一瞧,认出是张提督,这才抬同来。张提督後脑撞出的血都已结了冰,看来晕倒已有不少 时侯。」 韦小宝寻思:「他晕倒已久,奏章又未送出,定是一出府门便遭了毒手,难道这三只乌龟 派人在府门外埋伏,怕我遣人向皇帝密告,所以向张提督下手?」这时张勇又悠悠醒转。王 进宝忙提过酒壶,让他喝了几口烧酒,孙思克和赵良栋分别用烧酒在他两只手掌上摩擦。 张勇精神稍振,说道:「卑职该死,走出府门…没…几百步,突然间胸口…胸口痛如刀割,再 …再挨得几步,眼前登时黑了,没…没给办大人交代的事,卑职立刻…立刻便去…」说着支撑 着便要起身。 韦小宝忙道:「张大哥请躺着休息。这件事请他们三位去办也是一样。」将奏章交给王进 宝,命他和赵良栋、孙思克三人带同卫士,赶去皇宫呈递,心想:「这一下可就迟了,归 家三人已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只怕小玄子已性命不保,咱们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王进宝 等三人奉命而去。 张勇道:「大人书房那老头…那老头的武功好不厉害,我走出书房时,他在我背上…背上…咳 咳…轻轻推了一把,当时也不觉得怎样,那知道已受内伤,一出府门,立刻…立刻发作…误了 大人的大事……」韦小宝这才恍然,原来归辛树虽见这道奏章并非告密,还是起了疑心,暗 使重手,叫张勇办不了事,但见他神色惭愧,忙道:「张大哥,你安心静养,这半点也怪 不得你。他妈的,这老乌龟向你暗算,咱们不能算完。」又安慰了几句,吩咐亲随快煎参 汤,唤医生来诊治。 他回到花厅,说道:「不是宫裏的消息。张提督给归二爷打得重伤,只怕性命难保。」 众人都是一惊,忙问:「怎么打伤了张提督 ?」韦小宝摇头道:「张提督在府外巡查,见 到他们三人出府,上前查问,归二爷就是一掌。」众人点点头,分别就座,均想:「一个 寻常武官,怎挨得起神拳无敌的一根小指头儿?」 韦小宝好生後悔:「若是早知张勇遭了毒手,这道奏章不能先行送到小玄子手裏,那么宫 内时情形,就决不能对他们说得这等清楚,该当东南西北,来个大抖乱才是。老子给他移 山倒海,将皇极殿搬到寿安宫,重华宫搬去文华殿,让他三个在皇宫裏团团乱转,搞个晕 头转向。」 众人在花厅中枯坐等侯,吃着闷酒。大家均想,归氏夫妇此去成功也罢,失手也罢,定是 闹得天翻地覆,只怕不等天亮,便要九城大索,捉拿刺客的同党,这伯爵府倒是个安稳所 在,官兵是决计不会来查的。耳听得的笃的笃镗镗镗镗,厅外打了四更。柳大洪、玄贞道 人等人已伏几而睡。又过一会,远处胡同中忽然群犬大吠,众人手按刀柄,站起身来,侧 耳倾听,群犬吠了一会,却又渐渐静了下来。过得良久,一片寂静之中,隐隐听得鷄鸣, 接着鷄啼声四下响起,窗格子上隐隐现出白色。韦小宝道:「天亮啦,我去官里打听打听 。」陈近南道:「归家夫妇父子若是不幸失手,你务须想法子搭救。吴大哥的事出於误会 ,须怪他们不得。要知道大义为重,私交为轻。他们对我们的侮慢,也不能敖在心上。」 韦小宝道:「师父吩咐,弟子理会得。只不过………只不过他们倘若已杀了小皇帝,弟子就算 拼了小命,也救他们不出了。」想到小皇帝这当儿多半被归家三人刺死,不禁心中一阵难 过,险些掉下泪来,陈近南点了点头。 沐剑声道:「今日北京城中定有一场大乱,兄弟在外面还有不少朋友,须得赶着出去安排 ,要大家分散了躲避,待过了这塲风头再说。」陈近南道:「正是。敝会兄弟散在城内各 处的也很不少,大家分头去通知,所有相识时江湖上朋友,人人都得小心些,可别遭了祸 殃。今晚酉正初刻,咱们仍在此处聚会,商议今後行止。」众人都答应了。当下先派了四 名天地会的兄弟,出去察看附近有无异状,待得回报平静无事,这才络续离府。 韦小宝将要出门,恰好孙思克回来禀称奏章已递交宫门侍卫,那侍卫的统带一听说是副总 管韦大人的密奏,接了过来,立即飞奔进去呈递。他三人在宫门外等侯,直到五鼓,那统 带还是没有出来。现下王进宝、赵良栋二人仍在宫门外候讯,因怕韦大人挂念,因此他先 行回来禀告。韦小宝道:「好,你瞧瞧张提督去。」忧心仲仲,命手下亲兵押了假太后毛 东珠,坐在一乘小轿之中,进宫见驾。 来到宫门,只见四下裏悄无声息,十多名宫门侍卫上前请安,都道:「总管大人辛苦了, 这扬州地方,可好玩得紧哪。」韦小宝心中略宽,寻思:「宫裏若是出了大乱子,他们定 没心情来跟我说扬州甚麽的。」微笑着点了点头,问道:「这些日子,大夥儿都没事吧?」 一名侍卫道:「托总管大人的福,上下平安。只是吴三桂老小子造反,可把咱们皇上忙得 狠了,三更半夜也常常传了大臣进宫议事。」 韦小宝心中又是一宽。那可不大妙了。(顶峰按:此处文字有误,1753。修订本为:另一 名侍卫笑道):「总管大人这一向京,帮着皇上处理大事,皇上就可清闲些了。」韦小宝 笑道:「你们不用拍马屁。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好兄弟们个个有份,谁也短不了。」 众侍卫大喜,一齐请安道谢,韦小宝指着小轿道:「那是太后和皇上吩咐了要捉拿的钦犯 ,你们瞧一瞧。」随从打开轿帘,让宫门侍卫搜检。众侍卫循例伸手入轿,查过并无凶器 等违禁物事,笑道:「总管大人这次功劳不小,咱们又好讨升宫酒喝了。」 韦小宝进得宫来,一问乾清门内班宿卫,得知皇上在养心殿召见大臣议事,说道从昨儿晚 上议到此刻,还未退朝。韦小宝一听大喜,心想:「原来皇上忙了一晚没睡,召见大臣之 时,自然四下裏戒备得好不严紧。归家那三个人就算摸进了宫裏,养心殿四下千百盏灯笼 点得明晃晃地,他们又怎近得了皇上?倘若小玄子早早上床睡了觉,乌灯熄火,只怕昨晚已 经糟了糕啦。可见他做得皇帝,果然洪福齐天,幸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打仗得胜,皇上才心 中着急,连夜议事。」 当下来到养心殿外,静静的站着伺候,他虽得康熙宠幸,但皇帝在和王公大臣商议军国大 事,却也不敢擅自进去。 等了大半个时辰,内班宿卫开了殿门,只见康亲王杰书、明珠、索额图等一个个出来。众 大臣见到韦小宝,都是微笑着拱拱手,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太监通报进去,康熙即刻传见 。 韦小宝上殿磕头,站起身来,只见康熙坐在御座之中,精神焕发。韦小宝心中一阵喜欢, 说道:「皇上,奴才见到你,可………可真高兴得很了。」他担了一晚心事,眼见康熙无恙, 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康熙笑道:「好端端的哭甚麽了?」韦小宝道:「奴才是喜欢得哭了 。」康熙见他真情流露,笑道:「很好,很好!吴三桂这小老子果真反了。他打了几个胜 仗,只道我见他怕了,不敢杀他儿子。他妈的,老子昨天已砍了吴应熊的脑袋。」韦小宝 吃了一惊,「啊」的一声,道:「皇上已杀了吴应熊?」 康熙道:「可不是吗?众大臣都劝我不可杀吴应熊,说甚麽若是王师不利,还可跟吴三桂讲 和,许他不削藩,永镇云南。又说甚麽吴应熊一杀,吴三桂心无顾忌,更加凶狠了。呸!这 些胆小鬼。」韦小宝道:「皇上英断。奴才看戏文『群英会』,周瑜和鲁肃对孙权说道, 我们好投降曹操,主公却投降不得。咱们今日也是一般,他们王公大臣好跟吴三桂讲和, 皇上却万万不能讲和。」康熙大喜,在桌上一拍,走下座来,说道:「小桂子,你若是早 来得一天,将这番道理跟众大臣分说分说,他们便不敢劝我讲和了。哼,他们投降了吴三 桂,一样的做尚书将军,又吃甚么亏了?」心想韦小宝虽然不学无术,却不似众大臣存了私 心,只为本身打算,於是拉着他的手,走到一张大桌之前。桌上放着一张大地图,康熙指 着地图,说道:「我已派人率领精兵,一路由荆州赴常德把守,一路由武昌赴岳州把守, 派了顺承郡王勒尔锦做宁南靖寇大将军,统率诸将进剿。刚才我又派了刑部尚书莫洛做经 略,驻守西安。吴三桂就算得了云贵四川,攻进湖南,咱们也不怕他。」韦小宝道:「皇 上,你也派奴才一个差使,带兵去干吴三桂这老小子!」 康熙笑了笑,摇头道:「行军打仗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在宫裏陪着我好了。再说, 这次派出去的,都是满洲将官满洲兵,只怕他们不服你调度。」韦小宝道:「是。」心想 :「吴三桂要天下汉人起来打鞑子。我是假满洲人,皇上自然信不过我。」 康熙猜到了他心意,说道:「你对我忠心耿耿,我不是信不过你,小桂子,吴三桂的兵马 很厉害,没三年五载,甚至是七年八年,是平不了他的。头上这几年,咱们非打败仗不可 。这一场大战,咱们是先苦後甜,先败后胜。你爱打败仗呢,还是打胜仗?」韦小宝道:「 自然是爱打胜仗。抛盔甩甲:落荒而逃,味道不好!」康熙笑道:「你对我忠心,我也不 能让你吃亏。头上这三年五载的败仗,让别人去打。直累得吴逆精疲力尽,大局已定的时 候,我再派你去打云南,亲手将这老小子抓了来。你可知我的讨吴诏文中答允了甚麽?」 韦小宝大喜,说道:「皇上的恩德,真是天高地厚。」康熙笑道:「我布告天下答允了的 ,那一个抓到吴三桂的,吴三桂是甚麽官,就封他甚么官。小桂子,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 。他妈的,你这副德性,可像不像平西王哪?哈哈,哈哈!」侧过头,端相他片刻,笑道: 「现在是猴儿崽子似的,可半点儿也不像,过得六七年,你二十来岁了,那时封个王爷, 不知道他心裏在想,(顶峰按:此处文字有误,1756。)哈哈。」 韦小宝笑道:「平西亲王甚麽的大官,奴才恐怕没这个福分。不过皇上若是派我做个大将 军,带兵到云南去抓吴三桂,大将军八面威风,奴才手执丈八蛇矛,大喝一声:『吴三桂 ,来将通名!』可真挺美不过了。谢天谢地,吴三桂别死得太早,奴才要亲手掀他到这裏 来,跪在这裏向皇上磕头。」康熙笑道:「很好,很好!」随即正色道:「小桂子,咱们 头上这几年的仗,那是难打得很的,打败仗不要紧,须得虽败不乱。要是大将之才,方能 虽败不乱,支撑得住。你是福将,可不是勇将、名将、更加不是大将。唉,可惜朝廷裏却 没甚么大将。」 韦小宝道:「皇上自己就是大将了。皇上已认定咱们头几年一定要输的,那麽就算败,也 一定不会乱。好比赌牌九,皇上做庄,头上赔他七副八副通庄,一点也不在乎,咱们本钱 厚,泰山石敢当,沉得住气,输了钱只当是借给他的。到得後来,咱们和牌对、人牌对、 地牌对、天牌对、至尊宝,一副副好牌杀将出去,通吃通杀,只杀得吴三桂这老小子人仰 马翻,输得乾乾净净,两手空空,袋底朝天,翻出牌来,副副都是别十。」 康熙哈哈大笑,心想:「朝廷裏没大将,我自己就是大将,这句话倒也不错。『虽败不乱 ,沉得住气』这八个宇,除了我自己,朝廷裏没一个将帅大臣做得到。」从御案上取过韦 小宝所上的那这密奏来,说道:「你说有人要行刺,要我小心提防?」韦小宝道:「正是。 当时局面紧急奴才又让人给看住了,不能叫师爷来写奏章,只得画这么一幅图画儿。皇上 聪明得紧,一瞧就明白了。那刺客眼睁睁瞅着,就不知道是甚么玩意儿。万岁爷洪福齐天 ,反叛逆贼,枉费了心机。」康熙道:「是怎么样的逆贼?」韦小宝道:「是吴三桂派来京 城的。」 康熙点头道:「吴逆一起兵,我就加了三倍侍卫。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後,又加了内班宿卫 。」韦小宝道:「这次吴逆派来的刺客,武功着实厉害。虽然圣天子有百神呵护,咱们还 须加倍小心,免得皇上受了惊吓。」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奴才有一件宝贝背心 ,穿在身上,刀枪不入。奴才就脱下来,请皇上穿上了。」说着便解长袍扣子。 康熙微微一笑,道:「是鳌拜家里抄来的,是不是?」韦小宝吃了一惊,他脸皮虽然甚厚, 这时出其不意,竟也难得的胀了个满脸通红,跪下说道:「奴才该死,甚麽也瞒不了皇上 。」康熙笑道:「起来,起来!当年摄政王九王爷得了两件,一件给了父皇,一件因鳌拜 冲锋陷阵,功劳很大,赐了给他。父皇那件赐了给我。那时候派你去抄鳌拜的家,抄家清 单上可没这件背心。」韦小宝只有嘻嘻的笑,神色尴尬。康熙笑道:「你今日要脱给我穿 ,足见你挺有忠爱之心。」说着撩起龙袍,露出裏面也穿着一件黑色背心,便和韦小宝那 件一模一样,微笑道:「你穿的那件,算是我今日赐给你的。这贼名儿,从今儿可就免了 。」韦小宝又跪下谢恩,已出了一背脊的冷汗,心想:「我偷四十二章经的事,皇上可别 知道才好。」 康熙道:「小桂子,你对我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做事也得规规矩矩才是。你身上这 件背心,日後徜若也教人抄家抄了出来,给人隐瞒吞没了去,那可不大妙了。」韦小宝道 :「是,是。奴才不敢。」额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 康熙问道:「扬州的事,以後再回罢。」说着打了个呵欠,一晚不睡,毕竟有些倦了。韦 小宝这:「是。托了太后和皇上的头,那个罪大恶极的老婊子,奴才给抓来了。」康熙一 听大喜,叫道:「快带进来,快带进来。」 韦小宝出去叫了四名侍卫,将毛东珠揪进殿来,跪在康熙面前。康熙走到她面前,喝道: 「抬起头来。」毛东珠略一迟疑,抬起头来,凝视着康熙,微微冷笑,康熙见她脸色惨白 ,突然之间心中一阵难过:「这女人害死我亲生母亲,害得父皇伤心出家,使我成为无父 无母之人。她又幽禁太后数年,折磨於她,世上罪大恶极之人,实无过此了,可是……可是 ……我幼年失母,一直是她抚育我长大。这些年来,她待我实在颇有恩慈,就如是我亲生母 亲一般。深宫之中,真正待我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还有这个狡猾胡闹的小桂 子了。」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荣亲王,以父皇对 董鄂妃宠爱之深,大位一定是传给荣亲王的。我非但做不成皇帝,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如此说来,这女人对我还可说是有功了。」 在数年之前,康熙年纪幼小,只觉人世间最大恨事,无过於失父失母,但这些年来亲掌政 事,深知大位若是为人所夺,那就万事全休,在他内心,早觉帝皇权位比父母亲的慈爱为 重,只是这种念头固然不能宣之於口,连心中想一下不免罪孽深重。 毛东珠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叹了口气,缓缓的道:「吴三桂造反,皇上也不必太过忧急, 总要保重身子。你每天早晨的苓茯燕窝汤,还是一直在吃罢?」康熙正在出神,听她问起, 顺口答道:「是,每天都在吃的。」毛东珠道:「我犯的罪太大,你……你亲手杀了我罢。 」康熙心中一阵难过,摇了摇头,对韦小宝道:「你带她去慈宁宫朝见太后,说我请太后 圣断发落。」韦小宝右膝一屈,应了声:「喳!」康熙挥挥手,道:「你去罢。」 韦小宝从怀中取出葛尔丹和桑桔的两道奏章来,走上两步,呈给康熙,说道:「皇上大喜 ,西藏和蒙古的两路兵,都已跟吴三桂翻了脸,决意为皇上出力。」 康熙连日调兵遣将,深以蒙藏两路兵马晌应吴三桂为忧,听得韦小宝这么说,不由得惊喜 交集,道:「有这等事?」展开奏章一看,更是喜欢,挥手命侍卫先将毛东珠押出殿去,问 韦小宝道:「这两件大功,你怎么办成的?他妈的,你可真是个大大的福将哪。」其时西藏 、蒙古两地,兵力颇强,康熙早知桑结、葛尔丹暗中和吴三桂勾结,巳部署重兵,预为之 备,这时眼见两道奏章中的言辞恭顺恳切,这两路大敌转眼之间非但不再为患,反而成为 讨伐吴三桂的强助,如何不教他心花怒放?只是此事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还不信是真。 韦小宝知道每逢小皇帝对自己口出「他妈的」,便是龙心大悦,笑嘻嘻的道:「托皇上的 洪福,奴才跟他俩拜了把子,桑结大喇嘛是大哥,葛尔丹王子是二哥,奴才是三弟。」康 熙笑道:「你倒真是神通广大。他们帮我打吴三桂,你答应他们些甚麽好处?」韦小宝笑道 :「皇上圣明,知道这拜把子是装腔作势,当不得真的,他们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讨赏。 桑结是想当活佛,达赖活佛、班禅活佛之外,想请皇上开恩,再赏他一个桑结活佛做做。 那葛尔丹王子,却是想做甚麽『整个儿好』,这个奴才就不明白了。」 康熙哈哈大笑,道:「整个儿好?啊,是了,他想做准噶尔汗。这两件事都不难,又不花费 朝廷甚麽,到时候写一道敕文,盖上个御宝,派你做钦差大臣去宣读就是了。你去跟你大 哥、二哥说,只要当真出力,他们心裏想的事我答应就是。可不许两面三刀,嘴裏说的是 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见风使舵,瞧那一边打仗占了上风,就帮那一边。」 第一二四回巧杀钦犯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道:「皇上说的是。我这两个把兄,人品不怎麽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总还得 防着一些。皇上说过,咱们头几年要打败仗,那要防他二人非担不帮庄,反而打霉庄,尽 在天门落注。」康熙点头道:「这话说得是。咱们也不怕,只要他们敢打,天门,左青龙 、右白虎,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心中好生佩服,原来皇上於赌牌九一道倒也在行。 数十年後,桑结和葛尔丹果然分别作乱,为清廷遣兵平定,这是後话,按下不表。 韦小宝押了毛东珠,来到慈事宫谒见太后。太监传出懿旨,命韦小宝带同钦犯进见。韦小 宝心想:「以前我是太监,自可出入太后寝殿,现下我是大臣了,怎麽还叫我进寝殿去?想 来太后听得捉到了老婊子,喜欢得很了,忘了我已不是太监。」於是由四名太监押了毛东 珠,一同进去。只见寝殿内黑沉沉地,仍与当日假太后居住时无异。太后坐在床沿,背後 床帐低垂。韦小宝跪下磕头,恭请圣安。太后向毛东珠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你抓 到了钦犯,嗯,你出去罢!」 韦小宝磕头辞出,将毛东珠留在寝殿之中。他从慈宁宫出来,心下大为不满:我抓到老婊 子,立了一场大功,可是太后似乎一点也不欢喜,连半句称赞的言语也没有。他奶奶的, 谁住在慈宁宫,谁就是母混蛋,真太后也好,假太后也好,都是老婊子。」 他肚里暗骂,穿过慈宁花园的石径,经过一座假山之侧。突然间人影一晃,假山背後转出 三个人来,其中一人一伸手,便握住了韦小宝的右手,笑道:「你好!」韦小宝吃了一惊, 见是个老太监,正待喝问,已看清楚这老太监竟然是归二娘。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再看身旁两人赫然是归辛树和归锺,两人穿的都是一身内班宿卫 的服色,韦小宝暗暗叫苦:「你们三个原来躲在这裏。」一只手掌给归二娘抓住了,登时 半身酸麻,知道只要一声张,归辛树轻轻一掌,自己的脑袋便如伯爵府外那头石狮子一般 无异了,料想起来,自己的脑袋也不会有石狮子头那么坚硬,当下苦笑道:「你老人家好 !」心下暗暗盘算脱身之计。归二娘低声道:「你叫他们在这裏别动,我有话说。」韦小 宝不敢违抝,转头对眼在身後的几名侍卫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归二娘拉着他手,向 前走了十几步,低声道:「快带我们去找皇帝。」 韦小宝道:「三位昨儿晚上就来了,怎么还没找到皇帝麽?」归二娘道:「问了几名太监和 侍卫,都说皇帝在召见大臣,一晚没睡。我们没法走近,下不了手。」韦小宝道:「刚才 我就想去见皇帝,要探探口气,你们三位怎么样了。可是皇帝已经睡了,见不着。三位已 换了装束,当真再好也没有,咱们这样出宫去罢。」归二娘道:「事情没办成,怎么就出 宫去?」韦小宝道:「白天是干不得的,三位若是兴致好,不妨今晚再来耍耍。」归二娘道 :「好容易进来了,大事不成,决不出去。他在那裏睡觉,快带我们去。」韦小宝道:「 我也不知他睡在那裏,得找个太监问问。」归二娘道:「你说刚才去见皇帝,怎会不知他 睡在那裏?不许你跟人说话,哼,想在老娘跟前弄鬼,那可没这么容易。」说着手指一紧 。韦小宝只觉奇痛彻骨,五根手指如欲断裂,忍不住哼了一声,便在此时,归辛树伸过手 来,在他头顶轻轻抚摸一下,说道:「很好!」 韦小宝知道无法违抗,心念一动:「我带他俩去慈宁宫,大呼小叫一番,小皇帝得知讯息 ,就有防备了。他们若是下手害死了太后,也不关我事。」便道:「刚才我是到慈事宫去 的,说不走皇帝在向太后请安,咱们再去找找看。」归二娘望见他适才确是从慈宁宫出来 ,倒非虚言,说道:「我们三人既然进得宫来,就没想活着出去了。只要你有丝毫异动, 只好要你陪上一条小命。咱们四个一起去见阎王,路上也不寂寞。我孩儿很喜欢你作伴儿 的。」韦小宝苦笑道:「要作伴儿,倒也不妨,咱们就在这御花园裏散散心罢!那条阴世 路,我看是不必去了。」归二娘道:「你爱去见阎王呢,还是爱去见鞑子皇帝?这两个家伙 ,今日你总是见定了其中一个。」 韦小宝叹道:「那还是去见皇帝罢。咱们话说在前头,一见到皇帝,你们三位自管自动手 ,我可是不能帮忙的。」 归二娘道:「谁要你帮忙?只要你带我们见到了皇帝,立刻就放你。以後的事,不跟你相干 。」韦小宝道:「好!就是这样。我对你说,一见到皇帝,你们三位出手可得快,若是跟众 侍卫一交上手,那就糟了。宫裏的侍卫越来越多,你们三位就算杀了一百名、二百名侍卫 ,还是伤不了皇帝一根毛。要是一上手就杀了皇帝,宫裏一阵大乱,说不定咱们就可乘机 溜之大吉。」归二娘道:「我们理会得,用不着你指教。快走罢,别罗裏罗唆了。」 韦小宝给三人挟着走向慈宁宫。归锺见到花圈中的孔雀、白鹤,大感兴味,韦小宝指指点 点,跟他谈个不休,只盼多挨得一刻好一刻。归二娘虽然不耐,但想儿子一生缠於苦疾, 在这世上已活不到一时三刻,临死之前便让他稍畅心怀,也不忍阻他的兴头。 走了一会,远远望见慈宁宫中出来了一行人,抬着两顶轿子,归二娘道:「避在一旁。」 一手拉着韦小宝,一手拉了儿子,闪在一个牡丹花坛之後。归辛树避到了花坛的另侧。这 行人渐渐走近,韦小宝见当先一人是敬事房的太监,後面两乘轿子一是皇太妃的,一乘是 皇太后的,轿侧各有一名太监扶着轿杆,轿後太监举着黄罗大伞,跟着数十名太监宫女, 还有十余名内班宿卫。本来太后在宫中来去,并无侍卫跟随,想来皇帝得到自己报讯後, 加派了侍卫。他灵机一动,说道:「前面轿子中就是鞑子皇帝,後面轿中是皇太后。」 归氏夫妇见了这一行人的排场声势,又是从慈宁宫中出来,自然必是皇帝和太后,不由得 都是心跳加剧,两人齐向儿子瞧去,脸上露出温柔神色。归二娘低声道:「孩儿,前面轿 中坐的就是皇帝,待他们走近,听我喝一声『去!』咱三个就连人带轿,打他个稀巴烂!」 归锺笑道:「好,这一下可好玩了!」眼见两乘轿子越走越近,韦小宝手心中出汗,心想: 「打死了皇太妃,小皇帝也不在乎,就算连皇太后一起打死了,那也没有甚麽。」耳听得 那敬事房太监口中不断发出「吃!吃!」之声,叫人廻避。归二娘低喝一声:「去!」三个 人同时扑出。 这三个人去势好快,直如狂风骤至,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三人六掌,俱已击在第一乘轿 子之上。归辛树和归二娘怕打不死皇帝,立即抽出腰间长剑,手起剑落,刹那间向轿中连 刺了四五剑,每一剑拔出时,剑刃上都是鲜血淋漓,轿中人便有十条性命,也都已了帐。 随从侍卫大惊之下,纷纷呼喝,抽出兵刃上前截拦。归二娘叫道:「得手了!」左手拉住 儿子,迳向北闯。归辛树使开华山派剑法,向前夺路,众侍卫那裏挡得住这三条大虫?眼见 三人冲向寿康宫西侧的花径而去。众宫女太监惊呼叫嚷,乱成一团。 过不多时,四下裏锣声响起,宫中千百扇门户一齐紧闭上闩,内班宿卫、宫门侍卫严守各 处要道通路。接着宫墙外内府三旗护军营、前锋营、骑骁营官兵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密 密层层,严加把守,便有千军万马,也攻打不入了。 韦小宝见归家三人刺杀了皇太妃,便以为得手,迳行逃走,心中大喜,当即从花坛後闪了 出来。大声喝道:「大家不得慌乱,保护皇太后要紧!」 众侍卫正乱得犹似没头苍蝇相似,突见韦小宝现身指挥,心中都是一定。韦小宝喝道:「 大家围住皇太后的御轿,若有刺客来犯,人人须得拼命挡住!」众侍卫齐声应道:「得令! 」韦小宝从侍卫手中抢过一把刀来,高高举起,大声道:「今日是咱们尽忠报国,为皇太 后,皇太后[妃]拼命的时候,管他来一千一万刺客,大夥儿也要保护太后圣驾!」众侍卫 又齐应:「得令!」眼见侍卫副总管伯爵大人威风凛凛,指挥若定,忠心耿耿,视死如归 ,无不打从心底裏佩服出来,均想:「他年纪虽小,毕竟是高人一等!」当下十余名侍卫 团团围定了皇太后的御轿。 韦小宝又向众太监宫女呼喝:「你们乱些甚麽?快在外边围成一个圈,保护太后,若是刺客 犯驾,好先砍了你们这些不值钱的脑袋。」众太监宫女心想自己的脑袋虽不值钱,胡乱给 人砍了,倒也不大舍得,但见他执刀挥舞,神色威严,谁也不敢违抗,只得战战竞竞的在 众侍卫外又围了个圈子,有几人已吓得屎尿齐流。韦小宝这才放下钢刀,走到皇太后御轿 之前,说道:「奴才韦小宝救驾来迟,惊动了皇太后圣驾。奴才恭请皇太后圣安,刺客已 经杀退。」只听皇太后在轿中说道:「很好!」韦小宝伸手掀开轿帷一角,见太后脸色苍 白,却是满面笑容,连连点头,说道:「韦小宝,你很好,很好!又救了我一次。」韦小 宝道:「皇太后万福圣安,奴才喜欢得紧。」轻轻放下轿帷。 他回头指着两名侍卫,说道:「你们快去奏告皇上,圣太后圣躬平安,请皇上不必挂念。 你们说奴才韦小宝恭请皇上圣安,众侍卫奋勇护驾,刺客已然杀退。」两名侍卫领命而去 。 忽听得太后低声叫道:「韦小宝!」韦小宝应道:「喳!奴才在。」太后低声问道:「前面 轿裏那两人死了?」韦小宝道:「两人?」太后道:「你去瞧瞧,小心在意。」韦小宝答应 了,心中大奇:「怎么是两人?又为甚麽小心在意?」走到第一乘轿子之前,揭开轿帷一瞧 ,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放下轿帷,倒退了几步,只觉双膝酸软,险险坐倒在地。 原来轿中血肉模糊,果然死了两人!一个是假太后毛东珠,另一个矮矮胖胖,竟然是高尊 者。两人相搂相抱而死。 毛东珠死在轿中,倒也不奇,她是韦小宝押到慈宁宫去呈给太后的,可是这高尊者却从何 而来?这二人居然坐了皇太妃的轿子,由皇太后相陪,却要到那里去? 他定了定神,走到太后轿前,低声道:「启禀太后,那两人已经死了,死得一塌胡涂,死 得不能再死了。」太后嘻嘻一笑,说道:「很好!咱们回慈宁宫去,那乘轿子也抬了去,不 许旁人启轿观看。」韦小宝答应了,传下令去,自己扶着太后御轿,到了慈宁官,打开轿 帷,扶着太后出来。太后又向他一笑,说道:「你很好!」韦小宝报以一笑,心道:「我有 甚麽好了?太后年纪虽然不小,相貌倒是挺标致哪。」太后招招手,叫他随进寝殿,吩咐宫 女太监都出去,要韦小宝关上了门。韦小宝心中怦怦而跳,不禁脸上红了起来,心道:「 啊哟,乖乖不得了!太后不住赞我很好,莫非要我做老皇爷的替身?假太后有个假扮宫女的 师哥,又有个高尊者钻在她被窝里。这真太后若是要我也来假扮宫女,那便如何是好 ?」 太后坐在床沿,出神半晌,说道:「这件事当真好险,又是全仗你出力。」韦小宝道:「 奴才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太后点了点头说道:「你很忠心。皇 上用了你,也是咱们的福气。」韦小宝道:「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只知道尽忠为 主子出力罢了。」心中只道:「玉皇大帝、观世昔菩萨保佑,你可别叫我假扮宫女。」 太后又是向他一笑,只笑得韦小宝心中直发毛,只听她说道:「你打死的那两个反贼,去 连人带轿一起用火烧了,不能泄漏半句言语。刚才在塲的侍卫和宫女太监……」说到这裏, 沉吟不语,韦小宝道:「太后圣安。奴才有法子叫他们连屁也不敢放半个。」太后微一皱 眉,心道:「这小子说话恁地粗俗。」说道:「这件事你给我办得妥妥当当时,自有你的 好处。」韦小宝请了个安,道:「奴才用心去办。徜若有人漏出半点消息,太后砍奴才的 脑袋好了。」太后道:「这样我才放心了。你去吧!」韦小宝大喜,磕头辞出。 刚出慈宁宫,只见康熙的御驾正向这边而来,前後左右数百名宿卫拥卫,卫士人数比平日 增了数倍,韦小宝避在道旁。康熙在轿子中见到了他,叫道:「小桂子,你在这裏等着。 」韦小宝答应了,知道康熙是去向太后请安慰驾,心下仍在苦苦思索:「高尊者怎么会躲 在太妃的轿子裏,真是奇哉怪也。」 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从慈宁宫出来,叫韦小宝跟到养心殿中,屏退侍卫、太监,关上了 殿门。只见康熙蹙起了眉头,在殿上踱来踱去,显是心中有一个难题好生委决不下,韦小 宝不禁惴惴不安。这位小皇帝年岁渐长,威势日盛,韦小宝每见到他一次,总觉亲怩之情 减了一分,畏惧之心加了一分,再也不是当时互相扭打时那麽肆无忌惮。 过了一会,康熙说道:「小桂子,有一件事,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韦小宝道:「皇 上聪明智慧,诸葛亮干拜下风,想出来的主意,一定是高的。」康熙道:「这一回可连诸 葛亮也没法子了。你有三件大功劳,我一件都没赏你。擒获毛东珠是第一件;说得蒙古西 藏两路兵马归降於我,是第二件;刚才又击毙反叛,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纪小 小,巳封了伯爵,我可不能封你为王哪!」说到这裹,哈哈大笑。韦小宝才知皇上是在跟自 己开玩笑,大喜之下,说道:「这几件事,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所有功劳都是皇上 自己的。可惜皇上不能封自己的官,否则的话,皇上应当自己连升三级才是。」 康熙又是一阵大笑,说道:「皇帝虽不能升自己的官,可是自古以来,就有许多皇帝爱给 自己加尊号。有了一件甚麽喜庆事,打了个小小胜仗,就加几个尊号,虽然说的是臣子恭 请,其实还不是皇帝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就算是真正好皇帝,这度自称自赞,已是颇为 好笑,何况许多暴君昏君,也是神圣文武、宽仁睿智甚麽的一大串,皇帝越是胡涂无耻, 头街越长,当真是恬不知耻。古来圣皇贤君,还有强得过尧舜禹汤的麽 ?可是尧就是尧, 舜就是舜,後人心中崇仰,最多也不过称一声大舜、大禹。做皇帝的若有三分自知之明, 也不会尊号加到几十个字之长。」 韦小宝道:「原来鸟生鱼汤是不加自己尊号的,皇上是鸟生鱼汤,自然也不加了。不过照 奴才看来,打平吴三桂之後,皇上倘若不加几个头衔风光风光,未免太也吃亏。」康熙笑 道:「吃什么亏?」韦小宝道:「打平吴三桂之後,皇上大封功臣,犒赏三军,上上下下, 大家都要升宫发财。皇上自己非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开库房,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 银子,一箱箱搬将出去花差花差,岂不是大大破财麽?」康熙笑道:「你就是没有学问,没 出息。扫除吴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那就是你主子的升官发财。」韦小宝道:「 原来如此。」康熙道:「不过荡平吴逆之後,群臣一定是要上尊号的。这些马屁大王,有 事的时候不能为朕出力分忧,一等大功告成,他们就来检现成便宜大拍马屁了。」韦小宝 道:「皇上事事有先见之明。咱们到那时候静静的瞧着,那有几个官儿请皇上自己升官, 那几个就是马屁大王。」康熙笑道:「对!那时候老子踢他妈的狗屁股。」君臣相对大笑 。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吴三桂平後,群臣便上尊号,歌功颂德,大拍马屁。康熙下谕说道: 「贼虽已平,疮痍未复,君臣宜加修省,恤兵养民,布宣德化,务以廉洁为本,共致太平 。若遂以为功德。崇上尊称,滥邀恩赏,实可耻也。」这道上谕中已是说得十分严峻,但 群臣兀自不悟,以为康熙不过是假意推辞,又再请上尊号。康熙下手谕道:「朕自幼读书 ,觉古人君行事,始终一辙者甚少,赏以为戒。惟恐几务或旷,鲜有克终,宵衣旺食,祁 寒盛暑,不敢少间。偶有违和,亦勉出所断。中夜有几宜奏报,披衣而起。总为天下生灵 之计。今更鲜洁清之效,民无康阜之庥,君臣之间,全无功绩可纪。徜复上朕尊号,加尔 等官秩,则徒有负愧,何尊荣它有?」群臣拍马屁拍在马脚上,给康熙斥责一顿,闹得灰头 土脸,这才不敢再请。此是後话,按下不表。康熙笑道:「皇帝自己加尊号,那是多得很 的,不算希奇。明朝有个正德皇帝,那才叫奇了。」韦小宝道:「这个皇帝,奴才见过他 好几次。」康熙奇道:「你见过他好几次?做梦么?」韦小宝道:「不是。奴才在戏台上见 过的。有一出戏叫做『梅龙镇』,正德皇帝游江南,在梅龙镇上见到一个卖酒姑娘李凤姐 ,生得美貌,跟她勾勾搭搭。」康熙笑道:「这个正德皇帝喜欢微服出游,李凤姐的事, 说不定真是有的。这个皇帝不加自己尊号,却爱封自己的官,他封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 大将军总兵官』,遇到有甚麽风吹草动,他就下一道上谕:『北寇犯边,特命总督军务威 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率六军往征。』朱寿就是他的名字。後来打了一仗,其实是败仗,他 却说是胜仗,功劳很大,下一道圣旨,加封自己为镇国公,加俸禄米五千石。」韦小宝哈 哈大笑,道:「这人皇帝不做,却去做镇国公,真是有趣。」康熙笑道:「当时大臣一齐 反对,说若封镇国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自己称为镇国公还不打紧,皇上的祖宗三 代都是皇帝,他们一定不肯降级。那正德皇帚不理,一定做镇国公,後来又说立了功劳, 加封自己为太师。幸亏他死得早,否则官越封越大,到後来只好自己篡自己的位,索性做 皇帝了。」韦小宝一听到「篡位」两字,不敢多言,只是乾笑几声。 康熙道:「这个正德皇帝做了许多胡涂事,害得百姓很苦。固然他自己不好,但有一半也 是他左右的太监和臣子教坏他的。」韦小宝道:「是,是。坏皇帝爱用坏太监和奸臣,好 皇帝用的就是好太监和忠臣。」康熙微微摇头,说道:「那也不然。好皇帝身边,坏太监 和奸臣也是有的,只不过皇帝若是不胡涂,就算给人蒙蔽得一时,到後来终於能揭穿奸臣 的阴险狡猾。」韦小宝道:「是。是。」一颗心不由得怦怦乱跳。 康熙道:「毛东珠那贱人的奸夫,叫什麽名字啊?」韦小宝道:「他叫作瘦头陀,真的名字 叫什麽,奴才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这样胖,像是一个肉球,怎么叫瘦头陀?」韦小 宝道:「听说他本来是很高很瘦的,後来服了神龙教教主的毒药,便缩成一团,变成个矮 胖子了。」康熙道:「你怎知他跟毛东珠躲在慎太妃的轿中,协迫太后送他们出宫?」 韦小宝心念电转:「皇上先说我命人击毙反贼,救了太后,功劳很大。此刻又说他二人躲 在太妃轿中,胁逼太后送他们出宫。如此说来,归家三人行刺之事,皇上还不知道。皇上 不知道这件事,那是上上大吉,否则追查起来,我总脱不了干系。不过归家三人这时逃走 了也罢,给活捉也罢,给打死也罢,终究是瞒不过的,我又怎么说才好?」 康熙见他迟疑不答,问道:「怎麽?有什麽事说不得吗?」韦小宝道:「不,不!奴才心裏 奇怪,怎麽这两名反贼会坐在太妃的轿中,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还要请皇上开导 。」康熙道:「我先问你,你怎知轿裏坐的不是太妃,指挥侍卫袭击御轿?」韦小宝心想: 「原来皇上以为杀了瘦头陀和毛东珠二人的是宫中侍卫,这件事终究是要揭穿的,我还是 直说吧。」便道:「奴才罪该万死,皇上恕罪。」说着跪了下来。康熙皱眉道:「什麽事? 」韦小宝道:「奴才奉了皇上谕旨,将反逆毛东珠押到慈宁宫,呈给了太后。回出来经过 慈宁宫花园,忽然假山後面豁喇一响,跳出三个穿了侍卫和太监服色的人来,将奴才一把 抓住,要我带他们来寻皇上。这三个人的武功是极高的,奴才的手指都险些给他们捏断。 」说着提起左手,果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肿。 康熙道:「他们寻我干什麽?」韦小宝道:「这三人定是吴逆三桂派来的刺客,奴才就算给 他们捏死了,也不肯带他们来犯驾的,正好……不,不是正好,是刚巧,刚巧太后和太妃鸾 鸳来到,这三个刺客胡裏胡涂,以为太妃轿中坐的是皇上圣驾,就冲出来行凶。那是太后 和皇上的洪福齐天,竟是反贼杀了反贼。那三个刺客这当儿不知是给众侍卫格毙了,还是 擒获了,奴才这就去查明回奏。」康熙道:「三个刺客未必会胡裏胡涂,多半是你指点的 ,是不是?你想与其刺客向我犯驾,不如害太妃,他们只要动手,就伤我不到了,你这条小 命也保住了,是不是?」韦小宝给康熙说穿了心事,知道抵赖不得,只有连连磕头。康熙道 :「你指点刺客去危害太妃,本来是该当砍头的,总算你对我还有三分忠爱之心……」韦小 宝忙道:「不是三分,是十分,一百分,一千一万分的忠爱之心。」康熙微笑道:「不见 得吧?」韦小宝道:「见得,见得!大大的见得!」 康熙伸足在他额头轻轻一踢,笑道:「他妈的,给我站起来。」韦小韦[宝]已吓得满头是 汗,忙磕了个头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功,我本来想不出法子赏你,现在想到 了。你指点刺客,犯上行凶,有不臣之心。现下我也不罚你,将功赎罪,咱们乾折了吧。 」韦小韦道:「好极,好极,好比皇上推牌九,前道是奴才赢了,後道是皇上赢了,大家 扯直。皇上不吃我的,也不赔我的。」心想:「不升官就不升官。难道你还能封我做威武 大将军、镇国公吗?就算做了太师,也没什么了不起。当年唐伯虎点秋香,华太师的两个儿 子华大、华二是傻的。我韦太师生两个儿子韦大、韦二,也是这麽乱七八糟,可真倒了大 霉啦。」 康熙道:「这位矮胖贼子,用心也当真奸险。他的相好给你抓住之後,难以夺回,料到你 定会送进宫来,呈给太后发落,竟然艇而走险,又闯进慈宁宫去,犯上作乱,胁迫太后。 他只盼坐在慎太妃的轿中,由太后亲自陪到宫门口,两名叛逆就可双双逃走。他万万料想 不到,鬼使神差,你竟会指点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鸾轿,将两名叛贼杀了。」 韦小宝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太后和皇上洪福齐天,果然是半点也不错的。 」心想:「无怪我送老婊子去见太后之时,太后一副晦气脸孔,倒像我欠了她三百万两银 子不还似的。原来那时高尊者早已躲在寝殿之中,多半就藏在她背後的床上。高尊者在慈 宁宫住过不少日子,熟门熟路,太后这张大床也不知睡过多少晚了,也真亏他想得出这条 巧计来,不知他在太后寝殿中已等了多久?说不定有好几天了。啊哟,不好!高尊者和太后 一男一女躲在房裏,接连几天,不知干了什么花样出来没有?五台山那位老皇爷头上的和尚 帽,只怕有点儿绿油油了。」 他不住胡思乱想,康熙自也猜不到他心中的龌龊念头。只听康熙笑道:「太后和我的福气 大,你的福气可也不小。」韦小宝道:「奴才本来没有福气的,跟得皇上久了,就沾了些 皇上福气。」康熙哈哈大笑,问道:「那归辛树外号『神拳无敌』,武功果然厉害得很么? 」 他在大笑声中问出这句话来,韦小宝一听入耳中,当真便如晴天起了个霹雳,身子一晃, 只觉两条腿中便似灌满了醋一般,又酸又软,说道:「这…这…」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 ,反清复明!韦香主,你好大的胆子哪!」 韦小宝但觉天旋地转,脑海中混乱不堪,第一个念头便想伸手去靴桶中拔匕首,但立即想 起:「他什么都知道了!既然问到这句话,就是翻牌跟我比大小。他定然早已一切有备, 何况他身上穿了那件背心,我一刀刺他不死的。再说,他武功又比我强!」当下更无迟疑, 立即跪倒,叫道:「小桂子投降,请小玄子饶命!」 第一二五回尽知底蕴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这「小玄子」三字一叫,康熙心头登时涌起昔日和他比武玩耍的种种情事。不由得长长叹 了口气,道:「你…一直瞒得我好。」韦小宝磕头道:「奴才虽然身在天地会,可是对皇上 忠心耿耿,没做过半点对不起皇上之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你活 得到今日?」韦小宝听他口气有些松动,忙又磕头说道:「皇上鸟生鱼汤,赛过诸葛之亮。 奴才尽忠为主,好似关云之长。」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骂:「他妈的,甚麽诸葛之亮,关云之长?」只是在这要紧的当口, 若是稍假以词色,这小丑插科打诨,顺着杆儿爬上来,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给我 从头至尾,一一招来!只消有半句虚言,我立刻将你斩成了狗肉之酱!」说到最後四字, 嘴角边不由得露出笑意。 韦小宝爬在地下,瞧不见他神色已和,但听得语意严峻,忙磕头道:「是,是。皇上一切 都已知道了,奴才怎敢再有丝毫隐瞒?」当下将如何去康亲王府杀鳌拜而为天地会所掳,如 何拜陈近南为师,如何被迫入会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实说了,最後说到如何遇到 归家三人,如何掷骰子输给归锺,如何绘团[图]密奏,如何在慈宁花园中为归二娘所擒, 如何指引三人袭击太妃鸾轿以求皇帝得警。诸般种切,果是说得全无虚假。他一生之中, 说了这般长篇大论,居然谎话甚少而真话极多,那也是破题儿第一遭了。 康熙不住询问天地会的情形,韦小宝便也据实禀告。康熙听了一会,点了点头,说道:「 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韦小宝一怔:「皇上连我会中兄弟相认时切口也知 道了。」接着念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康熙念道:「初进洪门结义 兄,当天明誓表真心。」韦小宝念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康熙念道 :「忠义堂前兄弟在,城内点将百万兵。」韦小宝念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 洪英。」 按照天地会中规矩,他这两句诗一念完,对方便当自报姓名,述说所属堂口,在会中的职 份,康熙却只微微一笑。韦小宝喜道:「原来皇上也是我会中兄弟,不知是甚麽堂口?做的 ……」说到这裏,立知自己胡涂透顶,他是满清皇帝,怎会来「反清复明」?连说:「打你这 胡涂小子,打你这胡涂小子!」拍拍有声,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咀巴。 康熙站起身来,在殿上踱来踱去,说道:「你做的是我满洲的官儿,吃的是我大清的禄米 ,心中却存着反清复明的念头。若不是念着你有过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颗脑袋,也早砍 下来了。」韦小宝道:「是,是!皇上宽洪大量,奴才的脑袋才保得到今天。奴才即刻去 退会,这天地会的香主说甚麽也不干了。今後决不反清复明,专门反明复清。」康熙肚里 暗暗好笑,駡道:「我大清又没亡国要你来复甚么清?满口子胡说!」韦小宝忙道:「是, 是!奴才保定我主江山万万年。皇上要我反甚么,要我复甚么,奴才就复甚么。」康熙低 沉着声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说道:「好!我要你反天地会!」 · 韦小宝道:「是,是!」心中暗暗叫苦,脸上不自禁的现出难色。康熙道:「你满咀花言 巧语,说甚麽对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真是假。」韦小宝道:「这好比足色赤金,再真也 没有了。」康熙道:「我细细查你,总算你对我还没甚麽大逆不道的恶行。倘若你听我吩 咐,这一次将天地会挑了斩草除根,将一众叛逆杀得乾乾净净,那麽将功赎罪,就赦了你 的欺君大罪,说不定还赏赐些甚麽给你。若是你仍然狡猾欺诈,两面三刀,哼哼,难道我 杀不了天地会的韦香主吗?」 韦小宝只吓得全身冷汗直流,连说:「是,是。皇上要杀奴才,只不过是好比捏死一只蚂 蚁。不过…不过皇上是鸟生鱼汤,不杀忠臣的。」康熙哼了一声,道:「你是甚麽忠臣了? 你是大白脸奸臣。」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瞒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说,那是有的。 不过的的确确不是大白脸奸臣。董卓、曹操,我是决计不做的。」康熙道:「好!就算你 不是大白脸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韦小宝得皇帝如此分派他这样一个角色,登时松了 口气,忙道:「小丑就小丑吧,好比…好此时迁、蒋干,也能给皇上立功。」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总是硬要把自己说成是好人。这样吧,你点齐兵马,去把天地会 、沐王府、归辛树这一干反贼,一古脑儿的都拿了来。若是走掉了一个,砍你一只手,走 掉了四个,一双手一双脚都次下来。若是走掉了五个,那砍你的甚麽?」韦小窦道:「这个 …这个…奴才只好真的做太监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骂道:「他妈的,你倒会打如意 算盘。」韦小宝愁眉苦脸的道:「皇上砍了我的两只手两只脚,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 子上这颗脑袋,砍不砍也差不多。」心想:「他连沐王府也知道了,当真是消息灵通之极 。」 康熙伸手入衣袖之中,取出一张纸来,念道:「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青木堂香主韦小宝 ,属下徐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等等;沐家的沐天声、柳大洪、吴立身等等,三名进宫 的刺客是归辛树、归二娘、归锺。一、二、三、四…一共是三十八名反贼,除了你自己暂且 不算,一共是三十七名。」 韦小宝双膝一屈,又即跪下,磕了两个头,说道:「皇上,这一干人虽然说要反清复明, 不过他们也没能反成功、复成功。让我去跟他们说,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过去未来 ,甚麽都知道了。皇上说过大清江山万万年,那定然不错。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如散 夥了吧。」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贼了?」 韦小宝心想:「江湖上好汉,义气为重。我若把师父他们都捉了来,皇上一定砍他们的头 。这样一来,韦小宝出卖朋友,变成吴三桂啦。唉,当时甚麽人不好冒充,偏偏去冒充小 桂子。小桂子、小桂子,可不是吴三桂的儿子吗?我这个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想法子通知 师父他们大家逃走,滚他妈的臭鸭蛋吧。」 康熙见他不答,心中更怒,喝道:「到底怎样?你难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我给了你改过自 新,将功赎罪的良机,却还在跟我讨价还价?」韦小宝道:「皇上,他们要来害你,我拼命 阻挡。奴才对你是讲义气的。皇上要去拿他们,奴才夹在中间,难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 ,那也是讲义气。」康熙怒道:「你心中向着反贼,那是顺逆不分,目无君上,还说讲义 气?」说着顿了一顿,说道:「你救过我性命,救过父皇,救过太后,今日我若杀你了,你 心中定然不服,要说我对你不讲义气。是不是?」到此地步,韦小宝索性硬了头皮,说道: 「是的。从前皇上答应过的,奴才就是做了错事,皇上也饶我性命。万岁爷的金口,说了 可不能反悔。」康熙道:「好啊,你倒深谋远虑,早就伏下了这一着棋子,哼,其心可诛 。」 韦小宝不懂「其心可诛」这四字是什么意思,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自从识得康熙以来, 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心想:「我这颗脑袋,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小皇帝的脾气 ,向他求情没有用,只有跟他讲道理。」说道:「皇上,我拜过你为师,你答应收我为徒 弟的。那陈近南,也是我的师父。我若是存心害你,那是欺师灭祖。我若去害那个师父, 也是欺师灭祖。再说……再说,皇帝砍奴才的脑袋,当世稀松平常。可是师父砍徒弟的脑袋 ,却有点儿不大对头了。」 康熙心想:「收他为徒的戏言,当时确是说过的。这小子恃宠而骄,无法无天,居然将我 跟天地会的匪首相提并论,实在胡闹之至…」正想到这裏,忽听得远处隐隐人声喧哗,乒乒 乓乓的,又有兵刃相交之声。韦小宝跳起身来,说道:「好像有刺客。师父,请你坐着, 让徒儿挡在你的身前。」康熙哼了一声,心想:「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对我毕竟有忠爱 之心。」说道:「你以後再也不可叫我师父。你不守本门的戒规,本师父将你开革出门了 。」说到这裏,不禁有些好笑。只听得脚步声响,有数人奔到殿门之外,停住了不动。 韦小宝走到殿门之後,立刻拿起门闩上了闩,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手脚之快,无与伦比, 喝道:「什么人?」外边有人大声道:「启奏皇上:宫中发见了三名刺客的踪迹,内班宿卫 巳团团围住,不久便可擒获。」韦小宝心道:「归家三人终於逃不出去,」喝道:「知道 了。即速加调一百名宿卫,到养心殿前後护驾。屋顶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卫首领 应命而去。康熙心想:「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台山遇险,那个白衣尼姑从屋顶破瓦而 下,果是难以防备,幸亏这小子奋不顾身的在我身前挡了一剑。虽然我跟他二人都穿了护 身宝衣,但若这一剑不是刺在胸口,而是刺在脸上,一般的没命。」 过了一会,吆喝声渐轻,但不久兵刃撞击声又响了起来。康熙皱起了眉头,道:「连三名 刺客也拿不住。倘若来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麽办?」 韦小宝道:「皇上不用烦恼,像归辛树这等厉害脚色,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过五六个 罢了。」再过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刀剑响动,加调的内班宿卫到了殿外;又听得 殿顶四周屋瓦发出响声,上高的宿卫跃上了殿顶,众卫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内,都是把守在 殿檐殿角,不敢走到殿心屋顶,以免置身皇帝头顶,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康熙知道单是养心殿周遭,便至少有四五百名内班宿卫把守,决计无虞,不再理会刺客, 说道:「你瞧瞧这是甚麽?」从衣袖内又抽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韦小宝近近一看,见是 一幅图画,画中心是一座大屋子,屋前有旗杆石狮,有些像自己所居的伯爵府;屋子四周 排列着十几尊大炮,炮口都对准了大屋。再仔细一看,那屋子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屋子,大 门上写着四个大字,其中一介「韦」字却是识得的。康熙道:「你认得这座屋子吗?」韦小 宝道:「倒有点儿像是奴才的狗窝。」康熙道:「你认得就好。这『韦伯爵府』四字,都 认得吗?」韦小宝一听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又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皇帝命人将自己的住处这般画成了图样,已是大事不妙,更何况四周排列了这许多大 炮。他曾亲眼见到两个外国鬼子汤若望、南怀仁操炮,大炮一发,轰的一声,只炸得火焰 冲天,泥石溅起十几丈高,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护身宝衣,那也是炸成狗肉之酱了。 想到大炮轰击之威,不由得身子打战。 康熙缓缓的道:「今日晚上,你们天地会、云南沐家、华山派姓归的、还有王屋派门下司 徒鹤等一千人,都要在你家聚会。我这十二尊大炮,早就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 弹火药也早就上好了,只消一拉开窗子,露出炮口,一点药綫,只怕没一个反贼能逃得了 性命。就算大炮轰不死,逃了出来,围在外面的几队护军营兵马,总也不能吃饭不管事。 你是骁骑营的都统,护军营向来跟骁骑管不大和睦,未必肯放你走吧?」 韦小宝颤声道:「皇上甚么都算到了,此刻对奴才明言,就是饶了奴才一条性命。奴才以 前的一点见微功,就此将功折罪,都折得乾乾净净,半点儿也不剩了。」康熙微微一笑, 道:「你明白就好,好比咱们二人赌牌九,你先赢了不少银子,可是在一注之中,都输了 给我,以前赢的,一下子都吐了出来,从此没了输赢。我们若要再玩,只好从头来过。」 韦小宝吁了一口气,说道:「多谢皇上恩典,奴才今後只是专心给皇上当差,别说天地会 ,就算是天九会的香主,奴才也不干了。」心中暗暗着急:「师父他们约好今晚在我屋裏 聚会,怎生通知他们别去才好?」又道:「皇上吩咐我去擒拿这一干反贼,只不过是试试奴 才的心,其实皇上早就神机妙算,甚麽甚麽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只听得殿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反贼拿到!」康熙脸有喜色,喝道:「带进来!」 韦小宝道:「是!」转身过去拔了门闩,打开殿门,数十名侍卫拥了归家三人进来,齐声喝 道:「朝见皇上,下跪!」数十名侍卫一齐跪倒。 归辛树、归二娘、归锺三人满身血污,到处是伤,却是昂然直立。每一人都给粗索绑住了 ,身畔各有两名侍卫牵住。 侍卫的领班暍道:「下跪,下跪!」归家三人那去理睬。只听得殿上嗒嗒声响,归家三人 和受伤的侍卫身上鲜血不住下滴。归二娘怒目瞪视韦小宝,喝道:「小汉奸,你…你这臭贼 !」韦小宝眼见三人的惨状,心中不禁难过,让她辱骂,也不回答。康熙点点头,道:「 神拳无敌归辛树,原来是这么一个糟老头儿!咱们的人死伤了多少?」侍卫领班道:「回皇 上:反贼凶悍之极,侍卫殉职的三十多名,伤了四十来人。」康熙「嘿」的一声,摆了摆 手,心中暗赞:「了不起 !」 侍卫领班吩咐手下将三人带出。突然间归辛树大喝一声,运起内力,右肩向身旁侍卫一撞 。那侍卫「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出去,脑袋撞在墙上,登时毙命。归辛树抓住绑在 归锺身上的绳索,竭尽平生之力,一绷一扯,拍的一声,绳索立断,跟着抓住了他身子, 喝道:「孩儿快走,我和你妈随後便来。」向外一送,归锺便从殿门口飞了出去。便在此 时,归氏夫妇双双跃起,向康熙扑将过去。众侍卫大惊,一齐抢上护驾。 韦小宝见变故斗生,大惊之下,抢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滚到了桌子底下,只听得拍拍两 声响,跟着便有几名侍卫抢过扶起了两人。看归氏夫妇时,只见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肯 [肩]上插了七八柄刀剑,眼见是不活了。 第一二六回监视严密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原来归辛树力杀数十名侍卫後,身受重伤,最後运起内力,扯断了儿子身上的绑缚,遂即 向康熙扑去。归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来只盼临死一击,能伤了鞑子皇帝的性命,二来 好让儿子在混乱之中脱逃。两人手脚虽然都为绳索牢牢捆缚,再也无力挣断,还是一齐跃 起,向康熙冲击。但两人力战之余,已然油尽灯乾,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喷鲜血,再也 支持不住,摔下地来。众侍卫就算不再砍斫,两人也早毙命了。 康熙惊魂稍定,皱眉道:「拉出去,拉出去 !」众侍卫齐声答应,正要抬出二人尸首,突 然间殿门口人影一晃,窜进一个人来,身法奇快,扑在归氏夫妇的尸身之上,大叫:「妈 ,爹!」正是归锺。数名侍卫兵刀斫将下去,归锺竟是不知闪避,一齐中在他的身上,只听 他喘息道:「妈,你…你不陪着我怎么办?我不认得路……」咳嗽两声,垂首而死。原来他一 生和母亲寸步不离,事事由母亲安排照料,此刻离开了父母,竟是手足无措,半步难行, 虽然逃出了养心殿,终究还是要回来依附父母身畔。 只听得殿外脚步沉重,侍卫总管多隆奔进殿来,跪下说道:「回皇上:宫裏刺客巳全部…全 部…肃清…」见到殿上满地是血,心下惶恐,磕头道:「刺客惊了圣驾,奴…奴才该死!」 康熙适才给韦小宝这麽一抱一滚,虽然甚是狼狈,有损尊严,但此人忠君之心却是确然无 疑,对多隆道:「外面还有人要行刺韦小宝,你好好陪着他,不得离开他半步,更加不能 让他出宫。到明日早晨,你们两人候我宣召。」多隆忙应道:「是,是。奴才尽心保护韦 都统。」韦小宝心中却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要炮轰天地会,怕我通风报讯,吩咐多隆看 住了我。」 康熙走到殿门口,转念又想:「小桂子狡狯得紧,多隆这老粗不是他的对手。」转头说道 :「多隆,你多派人手,紧紧跟着韦小宝,不能让他跟人说话,也不能让他传递甚麽东西 出宫。总而言之,局势危险,你就当他是钦犯办好了。」多隆应道:「是,是。皇上恩待 臣下,无微不至。」只道皇上爱惜韦小宝,决不让刺客有危害他的机会。韦小宝也磕头道 :「皇上恩典,奴才粉碎骨也难以报答。」心知皇帝这么说,实是顾住了自己面子,日後 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你又赢了一注。咱们打从明儿起,重新 玩过吧。你那只金饭碗,可得牢牢捧住,别打碎了!」说着出了殿门。 这两句话,自然只有韦小宝明白,适才自己抱住康熙护驾,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杀 了师父陈近南等一干人後,自己跟天地会再不相干,皇帝又会重用。那只金饭碗上刻着「 加官进爵」四字,如此说来,皇上已赦了自己的欺君之罪,还答应升自己的官。 但想到师父和天地会中一干兄弟血肉横飞的惨状,自己加官进爵,总是於心不安,心想: 「做人不讲义气,不算乌龟王八蛋算甚麽?」 多隆兄他愁眉苦脸,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韦兄弟,皇上这般宠爱你,真不知你几生福 气修来的?朝里不论那一位亲王、贝勒、将军、大臣,皇上从来不会派御前侍卫保护过他 。大家都说,韦都统不到二十岁,就会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担心,只要不出宫门一步,反 贼就是有千军万马,也伤不到你一根寒毛。」韦小宝只有苦笑,说道:「咱们做奴才的, 什麽也不会,只有尽心竭力报答皇上的恩典罢啦。」眼见数十名侍卫站在前後左右,想给 天地会兄弟传个信,那真是千难万难,心想:「什么亲王、贝勒,老子是不想做了。宁可 小皇帝在我屁股上一脚,大暍一声:『滚你妈的臭鸭蛋!从此不许你再见我的面。』这般 保护,可真的保了我的命啦。」 多隆道:「韦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随便走动,是到你从前的屋子去歇歇呢,还是去待卫 班房,大夥儿陪你耍几手?」他知道韦小宝最爱赌钱,跟他掷骰子、推牌九,那是最投其所 好。 韦小宝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紧事件,须得立即办妥,请多大哥一 起去吧。」多隆脸有难色,道:「太后交代下来的,当然立刻得办,不过……不过……皇上严 旨,要韦兄弟不可出宫……」韦小宝笑道:「这是在宫里办的事儿,多大哥不必担心。」多 隆当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宫门,那便百无禁忌。」韦小宝吩咐侍卫,将慎太妃的鸾 轿立刻抬到神武门之西的火烧场去,说道:「有谁打开了轿帘,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脑袋。 」 刺客袭击太妃鸾轿之事,多隆和众侍卫均已知悉,虽不明其中真相,却均知是太后的一件 隐事,心中一直在惴惴不安,听韦小宝说要抬去火烧场焚化,那是去了一个大大的祸胎, 各人心头都放下了一块大石。当下多隆随着韦小宝,押了那座轿子去火烧塲,一路之上, 轿中兀自滴出血来。 到得火烧场上,便有苏拉杂役堆起柴枝,围在鸾轿四周烧了起来。多隆等自知轿中是个死 人,猜想起来,定是太后秘密处死的妃嫔,这种事宫中常有,谁也不敢多问。韦小宝检了 一根木条,拿一枝焦炭画了只雀儿,双手拱了木条,对着轿子喃喃祝告:「高尊者,老婊 子,你们在世上做不成夫妻,到阴世去做千年万年的夫妻吧。杀死你们的归家三位,这当 儿也已经死了。你们前脚走,他们後脚跟来,倘若在奈何桥上、望乡台边碰到,大夥儿亲 近亲近吧。」多隆等见他嘴唇微动,料想是祝告死者阴魂早得超生,只见他搬过几块石子 ,堆成一个小堆将木条插入,便如是一柱香相似,那料到是他和陶红英通传消息的记号? 眼见轿子和尸体都烧成了焦炭,韦小宝回到自己从前的住处,早有奉承他的太监过来打扫 乾净,送上酒菜点心。韦小宝给了赏钱,和多隆及众侍卫用了些,说道:「多大哥,你们 各位请随便宽坐。兄弟昨晚给皇上办一晚上的事,实在倦得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 客气,快请去睡,做哥哥的给你保驾。」韦小宝道:「那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敢当。多 大哥,你想要皇上赏你什么?你跟我说了,兄弟记在心里,见到皇上心里高兴之时,帮你求 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功。」多隆大喜,道:「韦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还有不成的吗?」 韦小宝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那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哥的 在京裏当差,有些儿腻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调剂调剂。」韦小宝一拍大腿,笑道:「大哥 说得不差,在京裏当差,高过咱们的王公大宫不知有多少,实在显不出威风,只要一出京 ,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就是要几两银子使使,只须这么咳嗽一声,人家立刻就乖乖的双 手棒了上来。」两人相对大笑。 韦小宝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心想:「这多隆得了皇上旨意,看得我好紧,我要自己出 宫去给师父报讯,那是千难万难。待会陶姑姑到来,自可请她去传信,就是怕她来得太晚 ,倘若她半夜三更才来相会,那边大炮已经轰了出去,这便如何是好?」出了一会神,寻思 :「眼下只有想个法子,派些侍卫去打草惊蛇。」 计较已定,合眼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见日影微斜,已过午时,於是走出房去,对多隆 道:「多大哥,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贼,是甚么来头?」多隆道:「这个可不知道了 。」韦小宝道:「一批是天地会的,一批是沐王府的。」多隆伸了伸舌头,道:「这两夥 反贼都很厉害,怪不得皇上这么担心。」韦小宝道:「我想在宫里躲得了一日,躲不得一 世。今天虽有多大哥保护,但反贼不除,总是後患无穷。」多隆道:「皇上明日召见,必 有妙策,韦兄弟倒也不必担心。」韦小宝道:「是。不瞒大哥说,兄弟家裏,有几个如花 如玉的小妞儿,兄弟很是喜爱,看来今晚反贼会到我家裏行剌,他们害不到兄弟,多半要 将这几个小妞儿杀了,那…那是可惜得很。」多隆笑着点了点头,想起那日韦小宝要自己装 模装样的跟郑克爽为难,便是为了一个小美人儿,这位小兄弟风流好色,年纪虽小,家中 定已收罗了不少美貌姬妾,便道:「这个容易,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护。」 韦小宝大喜,拱手称谢,道:「兄弟家裏的小妞儿,我最宠爱的共有三人,一个叫双儿, 一个叫曾柔,还有一个叫…叫剑屏(心想若是说出沐剑屏这个「沐」字来,只怕引起疑心) ,相貌都是挺不错的,兄弟实在放心不下。请大哥这就派人去保护,跟她们说,今晚有天 地会和沐家的刺客到来,要她们赶快躲了起来。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守在兄弟家裏,刺 客到来,正好一古脑儿抓了他奶奶的。那一位兄弟出了力的,自当重重酬谢。」多隆一拍 胸膛,笑道:「这件事容易办。是韦伯爵府上的事,那一个不拼命向前?」当即吩咐了侍卫 班领,命他出去派人。众侍卫都知韦小宝出手豪阔,平时没事,也往往千儿八百的打赏, 这一次去保护他的宠姬爱妾,那更是厚厚的赏赐了。当下无不欣然奉命,轮不到的不免唉 声叹气,抱怨运气欠佳。 韦小宝心下稍慰,暗想:「双儿她们听了众侍卫的言语,说是官里派人来保护,等侯捉拿 天地会和沐王府的刺客,自会通知我师父他们躲避。但若我师父他们倒躲开了,双儿、曾 姑娘、小郡主三个却给大炮轰死。那可糟糕!不过大队御前侍卫在我屋裏,外面的炮手一 定不会胡乱开炮。」转念又想:「要是炮手奉了皇帝严旨,不管三七二十一,到时非开炮 不可,那又如何?」 又想小郡和曾柔二人也还罢了,双儿对自己情深义重,决不能让她送了性命,只是事在两 难,若要侍卫将双儿们先接了出来,那便没人留下给师父和众兄弟传讯,只救双儿,不救 师父,重色轻友,那又是乌龟王八蛋了。一时绕室彷徨,苦无妙策。 过了大半个时辰,率队去韦伯爵府的侍卫领班回来禀报:他们还没走近伯爵府,便给前锋 营的官兵挡住,带队的前锋校说道,他们奉旨保护伯爵府,不用众位侍卫大人费心了。众 侍卫要进府保护内眷,前锋营说甚麽也不让过去,说道皇上一切已有安排。到後来连前锋 营的统领也过来拦阻,众侍卫抝不过,只得回来。 韦小宝一听,心中只是连珠价叫苦。多隆笑道:「兄弟,皇上待你真是周到,竟是派了前 锋营去保护你的小美人儿,那你还担心甚麽?哈哈,哈哈!」韦小宝只得跟着乾笑几声,心 想:「小皇帝甚么甚麽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一番我师父他们可真是大祸临头了。前锋 营定是奉了严旨,在我伯爵府四处把守,见到寻常百姓,就放他们进府,以便晚上一起轰 死,若是文武官员,便拦住了不许进去。」 又想:「若要动武,单是多隆一人便打他不过,我突然发出「含沙射影」的暗器,结果他 性命不难,可是这许多侍卫,又怎能一个个尽数杀了?可惜我身边的蒙汁药在庄家一下子都 使完了。」眼见日头越来越低,他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全身发烫,却想不出半点主意 。 过得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韦小宝推开窗子向外一望,只见七八名侍卫在窗外 踱来踱去,守卫严密之极。他东张西望,那裏有陶红英的影子?长叹一声,颓然倒在床上, 心想这当儿只怕已有不少朋友进了伯爵府,多躭搁得一刻,众兄弟便向阴世路走近了一步 。一瞥眼间,见到屋角落裏的那只大水缸,那是海大富遗下来的,当日自己全靠了这只水 缸,才杀了瑞栋,心想:「何不把多隆骗进房来,发暗器杀死了他,再在房中放起火来, 混乱之中便可逃出。多大哥待我不错,平白无端的伤他性命,实在对他不住。可是我师父 他们上百条性命,总此他一条性命要紧些。」 想了一会,心意已决,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蜡烛,心想:「帐子着火最快,一杀 了多大哥後,便烧帐子。」正在这时,听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韦兄弟,酒饭送了来啦, 出来喝酒。」韦小宝道:「咱哥儿俩在房裏吃罢!」多隆道:「那也好!」吩咐送酒饭的 太监提了饭盒子进来。 那太监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进房後向韦小宝请了安,打开饭盒子,取出酒饭来。韦小宝 脑中灵光一闪,突然间想起了个主意,说道:「你别出去,在这裏侍候喝酒。」那小太监 十分欢喜,素知韦伯爵从前是御膳房的头儿,对下人十分宽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处,喜 孜孜的摆设碗筷。 多隆跟着走进房来,笑道:「兄弟,你早巳不在宫里当差了,皇上却不撤了你这间房子。 就算是亲王贝勒,皇上也不会这么优待。」韦小宝笑道:「倒不是皇上优待,皇上要管多 少天下大事,那里来理会这种不相干的小事?说实在的,兄弟再在这裏住,可是十分不合规 矩。」 多隆笑道:「别人不合规矩,你兄弟却不打紧。」他知道宫裏的总管太监要讨好韦小宝, 谁也不会另行派人来住这间屋子,宫裏屋子有的是,海大富这间住屋又不是甚麽好地方, 接管御膳房的太监自然另有住处。韦小宝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是忘了,明日该得通 知总管太监,把这间屋子缴回。咱们做外臣的,再住在宫裏,给外面的御史大人知道了, 参上一本,可不是味儿。」多隆道:「皇上喜欢你,谁又管得着了?」 韦小宝道:「请坐,请坐。这间屋子也没甚麽好,只是兄弟住得惯了,反而觉得外面的伯 爵府没道裏舒服。」慢慢走到他身後,拔了匕首在手,笑道:「这八碗菜,都是兄弟爱吃 的,膳房裏倒还记得,大哥试试这碗蟹粉狮子头怎样?」多隆道:「兄弟爱吃的菜,定是…… 」一句话没说完,突觉心头一凉,伏在桌上便不动了。却原来韦小宝已对准他後心,从背 後一匕首刺了进去,一刀直刺心脏,立时送了他性命。 这一刀无声无息,那小监丝毫不觉,仍在斟酒。韦小宝走到他背後,又是轻轻一匕首将他 刺死,立即转身,在门後上了闩,决手快脚的除下全身衣帽鞋袜,只剩内衣袴和护身背心 ,改穿上小太监的衣帽,将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监身上,两人高矮相若,衣衫倒也 合身。将小监的尸身抱到椅边坐下,然後提起匕首,在小监的脸上乱剁一阵,将他五官剁 得稀烂。 他手中忙碌,心裏说道:「多大哥,今日伤你性命,实在是对不起之至。好在你总免不了 要死的。我今晚逃走,皇上明日一定要砍你的脑袋,你也不过早死了半日,不算十分吃亏 。何况我杀了你,你是为公殉职。但若皇上砍你的头,你势必要抄家,老婆儿女却要受累 ,不如早死半日,换得家裏的抚卹赠荫。打起算盘来算一算,你实在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啦 。」 这麽一说,自觉帮了多隆一个大忙,更无半分歉咎之意,心中对那小监道:「你这位小兄 弟,身上穿了黄马褂,可有多神气。你本来便是投胎十世,也挨不上黄马褂的半分边儿, 头上这顶伯爵大人的顶戴,单是那几颗红宝石,便够你使上七八世的了,嘿嘿,你升官发 财,可交上大运啦。我韦小宝当年冒充小桂子,从此飞黄腾达,做了大官。你今日冒充韦 小宝,今後是不是能飞黄腾达,那得瞧你自己的本事了。」又想:「我当年冒充小太监, 今日让一个小太监冒充回去,欠下的债,还得一清一爽,乾乾净净。小玄子啊小玄子,我 可没对你不起。」自觉心安理得,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见已无破绽,大声说道:「小娃 儿,你这就出去罢,这裏不用你侍候了。这五两银子,给你赏糖吃。」跟着含含糊糊的说 了声:「多谢伯爵大人。」又提高嗓子说道:「我跟多总管在这里喝酒谈心,谁也不许来 打扰了!」 太监在宫里本来只服待皇帝、皇后、妃嫔、皇子和公主,但有职司的大太监要小太监服侍 ,却也向来如此。韦小宝虽已不做太监,他从前却是宫中声威赫赫、最红的太监。要一名 小太监侍候了再打赏银子,实是最平常不过的事。门外众侍卫听了,谁也不加理会,只见 房门开处,那小太监提了饭盒出来,低头回手,带上了门。 韦小宝提了食盒,低头走向门口。众侍卫正在搬饭斟酒,谁也没有留意。韦小宝暗暗欢喜 ,心想:「众侍卫至少要到一个时辰之後,才会发见房里两人已经死了,只道韦伯爵和多 总管都被刺客剌死。这一下要吓他们一个屁滚尿流。」跨出大门,忽见数名太监宫女提着 灯笼前导,抬了一乘轿子到来。领先的太监喝道:「公主驾到。」 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公主迟不到,早不到,却在这当儿到来,一进屋去,立即见到 我韦小宝给人杀死了。宫中还不吵得天翻地覆?要出去可千难万难了。」一时手足无措,只 见轿子停下,建宁公主从轿里跨了出来,叫道:「小桂子在裏面吧?」韦小宝硬起头皮,走 上前去,低头诱道:「公主,韦爵爷喝醉了,奴才领公主进去。」灯笼火光不甚明亮,公 主没认出他来,眼见众侍卫一齐从屋中出来迎接,心想:「怎么这许多人?」皱起了眉头, 左手一摆,道:「大家在外面侍候。」踏步进屋,韦小宝跟了进去。 他一进屋子,反手便带上了门。公主道:「你也出去。」韦小宝道:「是,韦爵爷在内房 。」公主快步过去,推开房门,只见「韦小宝」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显是喝得大醉,秀 眉一蹙,喝道:「还不快出去?」韦小宝低声笑道:「我若是出去了,便烧不成藤甲兵了。 」 公主一惊,回过头来,烛光下赫然见到韦小宝站在身後,不由得又惊又喜,「啊」的一声 ,叫了出来,道:「你…你干甚么?」韦小宝低声道:「别作声!」公主瞧瞧他,又瞧瞧伏 在桌上的「韦小宝」,低声问道:「捣甚么鬼?」韦小宝拉着她进房,又关上了房门,低声 道:「大事不妙,皇上要杀我呢!」公主道:「皇帝哥哥已杀了额驸,怎么连你也要杀?他 …他…他若是杀了你,我跟他拼命。」 韦小宝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她,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说道:「咱们快逃出宫去。皇上 知道了我跟你的事,要砍我的脑袋。」公主给他一抱一吻,登时全身酸软,呢声道:「皇 帝哥哥杀了额驸,我只道便可嫁给你了,怎麽…怎么又弄出这等事来?他怎么会知道的?」韦 小宝道:「一定是你露了口风,是不是?」公主脸上一红,道:「我没有。我只问过几次, 你甚麽时候回来。」韦小宝道:「那还不是吗?那也不打紧,反正咱俩这夫妻是做定了。这 就快逃出宫去吧。」公主迟疑道:「我明儿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会杀你的。他杀了额驸 ,跟我说很对我不住,答应另外给我找一个好额驸。他又是很喜欢你的………」 说到这裏,只觉房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嗅了两下,问道:「甚么……」突然间,胸口一阵 烦恶,哇的一声,扶着椅背大吐起来,喉头不住作呕,却只吐出了些清水。韦小宝轻轻拍 她背脊,轻声安慰:「怎麽?吃坏了东西?好一些没有?」公主又呕了两下,忽地反过手掌, 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吃坏了东西?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双 拳在他胸口不住槌打。 这位公主向来横蛮无理,此时突然发作,韦小宝倒也不以为奇,只是跟前事势紧迫,多躭 搁得一刻,跟大炮齐轰的时候便近了一刻,实不能跟她无谓纠缠,说道:「好,好,都是 我不好。」 公主一把扭住他耳朶,喝道:「你跟我去见皇帝哥哥,咱们马上要拜堂做夫妻。」韦小宝 大急,求道:「拜堂做夫妻的事,包在我身上。可是一见皇上,你的老公就变成没脑袋的 额驸了。咱们快快逃出宫去要紧。」公主伸手重重一拉,韦小宝耳朶吃痛,忍不住叫了一 声。公主道:「你没脑袋,打甚麽紧?你这小鬼,你本来就是没脑子的。我肚子裏的小小桂 子怎么办?」说到这裏,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甚…甚么…小小桂子?」公主飞起一脚,正中他小腹,哭道:「我 肚子裏有了你的臭小小桂子,都是你不好。咱们若不马上做夫妻,我肚子…我肚子一天天大 起来…皇上又知道吴应熊是太监,不成的,我…我可不能做人了。」韦小宝脸色惨白,正在 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当口,偏生又遇上了这桩尴尬事,忙道:「咱们若不赶快出宫,小小桂 子就没爹爹了。逃了出去之后,咱们立刻拜堂成亲,你生下小小桂子来。那…那可不是皇上 的外甥?皇上做了便宜舅舅,他成了我的大舅子,总不好意思杀了妹夫?」公主道:「有甚 麽不好意思?吴应熊是他妹夫,他还不是一刀杀了?」韦小宝道:「皇上知道吴应熊是假妹 夫,我韦小宝才是货真价实。假妹夫杀得,真妹夫杀不得。好公主,咱们的小小桂子出世 之後,搂住了你的脖子叫妈妈,可不是挺美吗?」说着便伸手搂住了她脖子。 公主噗哧一笑,道:「美你个王八蛋,我才不要小王八蛋叫妈妈呢。」话是这么说,扭住 韦小宝耳朶的手却也放开了,呢声道:「这么久没见你了,你想我不想?」一面说,一面将 身子扑在他的怀裏。 韦小宝道:「想啊,我日日想,晚晚想,时时刻刻都想。」心中暗骂:「这当儿纠缠不清 ,真是他妈的死婊子。」眼见她情意缠绵,红晕上脸,这时实在不能跟她亲热,可又不敢 得罪了她,低声道:「咱们一逃出宫去,以後白天黑夜都是在一块,再也不分开了。这就 走罢。」公主身子扭了几扭,说道:「不成!咱们今晚就要做夫妻。」韦小宝道:「好, 好!今晚就今晚。可总得逃出宫去再说。」公主道:「逃甚么?皇帝哥哥最喜欢我的,他是 你师父,也是最喜欢你的。咱们明儿求求他,他,他甚麽气也没了。皇帝哥哥最很吴三桂 ,你答应带兵去打吴三桂,我陪你同去。我做兵马大元帅,你就做副元帅,把吴三桂打得 落花流水,皇帝哥哥还封你做王爷呢。」一面说,一面紧紧搂住了他。 韦小宝正在狼狈万状之际,突然间窗格上有人轻轻敲了三下,一停之後,又敲了两下。韦 小宝大喜,低声道:「是陶姑姑吗?」轻轻推开公主,抢过去开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个人 跳了进来,正是陶红英。两个女人一对面,都是吃了一惊。陶红英低声叫道:「公主?」公 主怒道:「你是甚麽人?来干甚麽?」一转念间,登时醋意勃发,心想这宫女深夜从窗子跳 进小桂子的屋裏,那还有甚麽好事干了,定然是他的相好无疑,虽见陶红英年纪已老,但 想小桂子连这样又老又丑的宫女也要勾勾搭搭,更不可恕,她正自情热如火,给这女人撞 破了好事,越加的怒发若狂,大声叫道:「来……」韦小宝已然防到,那容她将「来人哪」 三字喊出口来,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咀巴。 公主用力挣扎,反手拍的一声,打了韦小宝一个耳光。韦小宝惊慌焦躁之下,右手扣住她 的头颈,出力收紧,骂道:「死婊子,我扼死你!」公主登时呼吸艰难,手足乱舞。韦小 宝左手反过来,在她头上捶了两拳。 陶红英见他胆敢殴打公主,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知道这件事反正闹大了,伸出手指,在公 主腰间和胸口连点三下,封了她上身数处穴道。韦小宝这才放开了手,低声道:「姑姑, 大事不好,皇帝要杀我,这就得赶快选出去。」陶红英道:「外边侍卫很多。我早就到了 ,在花坛後面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得钻空子过来。你瞧。」轻轻推开窗格一綫。韦小宝凑 眼望出去,果见七八名侍卫提了灯笼来回巡逻。 他一转念间,想起高尊者和毛东珠的法子,心想:「他两个运气不好,撞到了归辛树夫妇 。老子就学学他俩的样。总不成归家这三人借尸还魂,又来打公主的轿子。」对公主道: 「公主,你别喝醋。她是我的姑姑,就是我爹爹的妹子,我妈妈的姊姊。你不用乱发脾气 。」 第一二七回巧计脱险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公主给陶红英点了穴道後,气得几欲晕去,听了韦小宝这几句话,心意登和,也没想到「 爹爹的妹子」和「妈妈的姊姊」不能是同一个人,总之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那就很 好,当下脸上露出笑容。说道:「那麽快放开我。」韦小宝要讨她欢喜,道:「你是我老 婆,快叫姑姑。」公主很是高兴,居然便叫了声:「姑姑!」陶红英莫名其妙,眼见两人刚 才还在打大架,怎麽公主居然叫起自己「姑姑」来? 韦小宝道:「你去吩咐把轿子抬进屋来,然後叫人出去,关上了门,我和你一起坐在轿里 。咱们混出宫去,立即拜堂成亲。拜堂的时候一定要有个长辈在旁瞧着,这才算数。我们 的姑姑就是长辈了。你说好不好?」公主大喜,脸上一红,道:「很好!」韦小宝道:「快 去,快去!」 公主给他催得紧了,也不等上身穴道解开,便走出门外,吩咐道:「把轿子抬进屋来。」 一众太监宫女都感奇怪,只是这位公主行事向来匪夷所思,平日吩咐下来甚麽事,总是合 乎常情的极少,异想天开的甚多,当郎齐声答应,抬轿过来。那知韦小宝这住屋可不比太 后的慈宁宫,数尺阔的门口,公主的翟轿那里抬得进门?只进了两条轿杠,轿身塞在门口, 便进不来了。公主骂道:「不中用的东西,统统给我滚出去。」在轿前抬轿的几名太监均 想:「门口就是这么宽,怎地又怪我们了?」当下从轿畔钻了出去, 韦小宝在公主身边低声道:「你吩咐众侍卫不要进来。」公主大声道:「小桂子,你给我 好好在屋里耽着,不许出来。」韦小宝大声道:「是,时候不早了,请公主殿下早回休息 吧。」公主駡道:「我偏偏要出去逛逛,你管得着吗?」韦小宝大声道:「宫裏闹刺客,公 主殿下还是小心些为是。」公主道:「皇上养了这一大批侍卫,净会吃饭不管事。大家给 我站在屋子外面,不许进去。」众侍卫齐声答应。 韦小宝钻进了轿子坐下,招了招手。公主也进轿去,坐在他的身前怀里。韦小宝左手搂住 了她,低声对陶红英道:「姑姑,请你陪我们出宫罢。」心想她武功了得,有她在轿旁护 送,若是给人拆穿西洋镜,也好帮着打架杀人。 陶红英当即答允。她本来穿的是宫女服色,站在公主的轿边,谁也不会起疑。公主喝道: 「抬了轿子走罢。」几名在前抬轿的太监又从轿侧钻入门里,和在轿後抬轿的太监提起轿 杠,将轿子倒退数步,抬起来走了。 公主听着韦小宝的指点,吩咐轿子从神武门出宫。翟轿来到神武门,宫门侍卫见公主的翟 轿要深夜出宫,大为奇怪,上前盘问。公主从轿中一跃而出,喝道:「我要出宫去,快开 了宫门。」这晚在神武门当值的侍卫领班是赵齐贤,当即躬身行礼,陪笑道:「启禀殿下 ,宫裏今晚闹刺客,不大平靖,请殿下等天亮了再出宫罢。」公主怒道:「我有急事,怕 甚么刺客?」赵齐贤本来不敢违抅,但知额驸吴应熊已诛,公主夤夜出宫,说不定跟吴三桂 的造反有甚么牵连,明日查究起来,只怕脱不了重大干系。接连请了几个安,只是不肯下 令开门,实在给公主逼得急了,便道:「既是如此,待奴才去请示多总管,请公主稍待, 奴才请示之後,立即飞奔回来开启宫门。」 韦小宝在轿中听得公主只是发脾气,赵齐贤却说什麽也不肯开门,他要去找多隆,那是大 糟而特糟了,危急之中便道:「赵齐贤,你知我是谁?」赵齐贤跟随他办事巳久,自然认得 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说道:「是韦都统?」韦小宝笑道…「正是。」从轿中探头出 来,招了招手。赵齐贤忙走近身去。韦小宝在他身边低声道:「我奉了皇上密旨,去办一 件极密大事,我只要一露面,就会坏事,所以皇上吩咐我坐在公主的轿子里,请公主遮掩 了出去。」赵齐贤素知他深得皇上宠幸,行事神出鬼没,当下更无怀疑,忙道:「是。是 。卑职这就开门。」 韦小宝灵机一动,低声道:「你想不想升官发财?」赵齐贤跟着他办事,数年间官已升了三 级,财已发了三万多两银子,一听「升官发财」四字,知道韦都统既问到这句话,那又是 在提拔栽培自己了,心花怒放之下,急忙屈膝请安,说道:「多谢大人栽培。韦都统有什 么差遣,卑职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韦小宝心想:「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大炮轰来 ,炸得你粉身碎骨,你说过在所不辞,须怪不得我。」低声道:「有一批反贼跟吴三桂勾 结。这当儿已由皇上亲自定下妙计,骗得他们聚在我的伯爵府中。皇上派我带领前锋营人 马,前去擒拿。那前锋营素来跟我的骁骑营不对,你可知皇上为什么派我去带领前锋营?」 赵齐贤道:「卑职笨得很,这个可不知道了。」韦小宝压低了嗓子,说道:「那前锋营的 统领是跟吴三桂勾结的。公主是吴三桂的媳妇。他一见到公主,就不起疑了。」赵齐贤恍 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阿统领竟敢大逆不道。」 韦小宝道:「这件功劳,皇上自己安排好了,交在我手裏。咱们好兄弟,有官同升,有财 同发,你带四十名侍卫,跟我一起去立功罢。」赵齐贤大喜,连声称谢,忙请公主升轿, 点了四十名素日大拍自己马屁的侍卫,说道奉了密旨办事,大开神武门,护送公主翟轿出 宫,吩咐余下的六十名卫士严加守卫。韦小宝道:「这宫门今晚是无论如何不可开了,除 非有了总管和我的命令,否则什麽人都不能放出宫去。」 赵齐贤转传韦小宝寸号令,余下六十名宫门侍卫齐声答应。韦小宝暗暗好笑:「老子这一 去,那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就不知多总管的鬼魂会不会来传令开启宫门?」 铜帽儿胡同离皇宫并不甚远,一行人不到半个时辰,已行近韦小宝的伯爵府。一路上韦小 宝一颗心跳个不住,只怕行到半路,前面已是炮火连天,幸好始终静悄悄地并无动静。将 到胡同口,前锋营的统领阿济赤已经得报公主翟轿到来,上前迎驾。 公主在轿中一面给韦小宝在身上揉揉搓搓,一面已得他详细嘱咐如何行事,听得阿济赤通 名迎接,当即从轿帘後探头出来,说道:「阿统领,皇上密旨,今晚交办的事情十分要紧 ,你一切都预备好了?」阿济赤躬身道:「是,都预备好了。」公主低声道:「那些大炮, 也都巳安排定当。」阿济赤道:「是,是南怀仁南大人亲自指挥。」韦小宝在轿中听得分 明,心想:「皇上果然没有骗我。南怀仁这洋鬼子在这裏亲自瞄准,那里还有打不中的?」 公主道:「皇上吩咐了,要我进伯爵府去办一件事,你跟着我进去罢。」 阿济赤道:「回殿下,时候紧迫,这时候不能进去了。」公主怒道:「甚麽不能进去了?这 是圣旨,你也敢违抗吗?」阿济赤道:「奴才不敢。不过……不过,实在很危险。殿下万金之 体……」韦小宝在轿中一声咳嗽。陶红英立即抢上一步,出指如风,已在阿济赤左右腰间和 胁下三处要穴各点一指。阿济赤「啊」的一声轻呼,上身已能动弹不得,随觉背心一凉, 跟着一阵剧痛,一把利刃巳在他背上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这一下只吓得魂飞天外,全 然不明所以。 公主道:「皇上的密旨,你若不奉旨,立刻砍了,还将你满门抄斩。」阿济赤颤声道:「 是,是。」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些御前侍卫,跟着我办事,一向听话,何以要他们送命? 不如让前锋营去做替死鬼。」在公主耳边低声道:「要他点五十名前锋营官兵,跟了咱俩 进去。」公主喝道:「你带五十名手下军士,跟咱们进去办事。」阿济赤道:「是……是。 」当即传下号令,点了五十名军士,跟在公主轿後,直进伯爵府中。韦小宝吩咐赵齐贤率 领御前侍卫,守在府外。 轿子抬到第二进厅前,公主和韦小宝都下了轿,吩咐五十名军士在天井中列队等侯。陶红 英押着阿济赤,四个人走进花厅。 一推开厅门,只见陈近南、沐天声、徐天川诸人都在厅上。众人见韦小宝带进来一位贵妇 、一个宫女、还有一名武官,都是大感诧异。韦小宝招招手,众人都聚了拢来。他低声道 :「皇帝知道了咱们在这裏聚会,胡同外已围满了官兵,还有十几尊大炮,对准了这里。 」群豪大吃一惊,尽皆变色。柳大洪道:「大夥儿冲杀出去。」韦小宝摇头道:「不成! 外面官兵很多,大炮更是厉害。我已带来了几十名官兵。大家剥了他们衣服换上,这才混 出去。」群豪齐称妙计。 韦小宝回过身来,向公主说了。公主点点头,对阿济赤道:「传二十名军士进来。」阿济 赤早见情势大为不妙,只是钢刀格在颈中,那敢违抗,只得传出号令,命二十名军士进厅 。 天地会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门口,等前锋营二十名军士一进花厅,立即拳打脚踢、肘撞指 戳,将二十人打倒在地。第二次叫进十五名,第三次又叫迤十五名,五十名军士尽数打倒 後,剥下衣衫,群豪都换在自己身上。 韦小宝见沐剑屏和曾柔跟着众人更换衣衫,却不见双儿,忙问时,曾柔道:「双儿妹子见 你进宫这麽久不回来,归二侠他们进宫去行刺又没半点消息,好生放心不下,随同风大爷 出去打探消息。」沐剑屏道:「他二人吃过中饭就出去了,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韦小宝 皱起了眉头,心中记挂,虽想风际中武艺甚高,当能护得双儿周全,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 布置,倘若众人逃走之後,他二人却又回来,刚好大炮轰到,岂不糟糕?微一凝思,对钱老 本道:「钱大哥,风大哥和双儿他们出去打探的消息还没回来,须得在这裏多做记号,好 让他们见到之後,立即离去。」 钱老本答应了,时势紧迫,便拔出匕首,在两名清兵大腿大戳了两刀,割下衣衫,在两人 伤口中蘸了鲜血,便在各处门上写下「快逃」两个大血字。一连写了八道门户,各人换衣 也已完毕。韦小宝带领众人,到马廐中去牵了坐骑。四名天地会的部属假扮太监,抬了公 了的轿子,押着前锋营的统领阿济赤从伯爵府出来,那五十名军士或穴道被封,或手脚被 缚,都留在伯爵府中。 韦小宝仍是坐在公主轿中,出府之後,叹了口气,心想,「府裏服侍我的那些门房、马夫 、厨子、亲兵,男女仆役可都不免给大炮轰死了,若是叫她们一起出来,非给外面的官兵 瞧出破绽不可。」又想:「那日在五台山大家假扮喇嘛,救了老皇爷的性命,今天用时还 是这条计策。这一条乌龟脱壳之计先救老皇爷,再救小桂子,倒是大大的有用。」 群豪拥着公主和阿济赤来到胡同外,但见官兵来去巡逻,戒备森严之极,只是大炮排在何 处,一时之间却难以瞧见。韦小宝身离险地,吁一门长气,眼见师父和众位朋友都免了炮 火之灾,心下甚感喜慰,对赵齐贤道:「这个阿统顿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你去把他押在 牢裏,除非皇上亲自要提审,否则等我回来再发落好了。」赵齐贤答应了。韦小宝又道: 「这人是钦犯,皇上恨他入骨,一听到他名字就要大发脾气,你跟众兄弟说,大家小心些 ,别让皇上听到这反贼的名字。」赵齐贤接了号令,带领四十名御前侍卫,押着阿齐赤而 去。可怜阿齐赤从此陷身天牢,再也无人理睬。前锋营见统领给公主带着御前侍卫押去後 ,再无下落,谁也不敢多问,狱官只知是侍卫处交来一名钦犯,自是留神看守;赵齐贤等 人又怎敢重提此事? 群豪默不作声,只往僻静处行去。走出里许,陈近南才问道:「小宝,归二侠他们入宫行 剌,後来怎样了?」韦小宝道:「他们三位……」突然间只听得砰、砰、砰、砰响声大作,跟 着伯爵府上空黑烟弥漫,远远望去,但见梁木砖瓦在空中乱飞。群豪只觉脚底下土地震动 ,这时大炮声兀自隆隆不绝,伯爵府中血红的火焰向上升起,高达十余丈。群豪和铜帽儿 胡同相距已远,仍是感到一阵阵热气扑面而来。众人相顾骇然,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是 如此厉害,倘若迟走了片刻,那裏还有命在? 柳大洪骂道:「他奶奶的,这么惊天动地的……」只听得又是砰砰炮响,将他下面的话声都 淹没了。远望伯爵府,但见火光一暗,跟着火焰上冲云霄,烧得半边天都红了。韦小宝心 想:「这炮声小皇帝一定也听见了,要是他派人来叫我去说话,机关立刻拆穿。」对陈近 南道:「师父,咱们得赶紧出城。等到讯息一传开,城门口盘查严密,就不容易出去了。 」陈近南道:「不错,这就走罢。」 韦小宝转头对公主道:「你先回宫去,等事情平靖之後,我再来接你。」公主又惊又怒, 喝道:「你说甚麽?」韦小宝又说了一遍。公主叫道:「你过桥抽板,这就想撇下我麽?」 韦小宝道:「不,不是……」一言未毕,拍的一声,脸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群豪尽皆愕然 。适才炮火震撼天地,人人都是亲见,若非韦小宝设计相救,各人自忖这当儿早已化为飞 灰,绝无逃生之机,因此即使平日对这少年香主并不如何瞧得起的,此刻也是不由得不感 激佩服,突然见到公主手便打,当下便有人抢过来一把将她推开,更有人出言呼叱。 公主大哭大叫:「你说过要跟我拜天地的,我才听你的话,把你从皇宫裏带出来,又叫那 前锋营的统领去救你的朋友,你……你这臭贼,你若是抵赖,咱们可不能算完。我肚子裏…… 」韦小宝怕她当众揭穿自己的丑事,忙道:「好,好 !你跟我去就是。大家出城去再说。 」公主破涕为笑,翻身上了马鞍。 一行人来到城门口。韦小宝叫道:「奉皇上密旨,出城追拿反贼,快快开城。」守城的官 兵见是一队前锋营的军士,那敢违抝?要知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三营官兵是皇帝的御林 军亲兵,在北京城裏横冲直撞,文武百宫谁都忌惮他们三分,何况刚才听见炮声隆隆,城 裏确是出了大事,当下忙将城门开了。众人出得城来,向东疾驰。韦小宝和陈近南并肩而 驰,归辛树一家如何行刺失手、皇帝如何发觉自己的隐秘等情简略说了。陈近南赞道:「 小宝,我平时见你油腔滑调,很不老实,可是遇到这要紧关头,居然能以义气为重,不贪 图富贵,出卖了朋友,实是难得。」韦小宝笑道:「别的朋友也还罢了,大义灭师的事万 万做不得的。」陈近南道:「甚么叫做『别的朋友也还罢了』?只要是朋友,那就谁也不能 出卖。『大义灭师』这四个字,也用得不对。」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弟子没有学问 ,说错了话,师父请勿见怪。」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乱语,甚是快乐,经过今日这一番 ,那是再也不能和他见面了,不由得心下黯然。 陈近南道:「咱俩冒充前锋管的军士出来,过不了半天,鞑子就知道了。须得赶快更换装 束才是。」韦小宝道:「正是,一到前面镇上,这就去买衣服改装罢。」 众人一阵疾驰,奔出二十余里,来到一座市镇,可是这镇上却没旧衣铺。陈近南於行军打 仗、政事兴革等事极具才略,於这一类日常小事,一时却感束手无策,见无处买衣更换, 便道:「只有到前面市镇再说,只盼能找到一家旧衣店才好。」一行人穿过市镇,只见市 梢头有一家大户人家,高墙朱门,屋宇宏伟。韦小宝心念一动,说道:「师父,咱们到这 家人家去借几件衣服换换罢。」 陈近南迟疑道:「只怕他们不肯。」韦小宝笑道:「咱们是官兵。官兵不吃大户、着大户 ,却又去吃谁着谁的?」跳下马来,提起门上铜环,当当乱敲。那大户的男仆出来开门,众 人一拥而入,见人便剥衣服。那大户的户主是个告老回乡的京宫,见这一群前锋营官兵如 狼似虎,连叫:「众位总爷休得动粗,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饭,再奉上盘缠使用……」一言未 毕,已给人一把揪住,身上长袍、袴子当即给人剥了下来,他吓得大叫:「兄弟年纪老了 ,这调调儿可不行……」 群豪嘻嘻哈哈,顷刻间剥了上下人等的数十套衣衫。那官儿和内眷个个魂不附体,幸喜这 一队前锋营官兵性子古怪,只剥男人衣衫,却不戏侮女眷,剥了男人衣衫之後,倒也不再 干别的勾当,一哄而出,骑马去了·那大户全家男人赤身露体,相顾差愕。 群豪来到僻静之处,分别改装。公主、沐剑屏、曾柔三人也换上了男装。各人上马又行。 韦小宝只是记挂着双儿,说道:「风大哥和我的一个小丫头,不知在京裏怎样了,我想请 那一位外省来的面生兄弟,回京去打听打听。」当下便有两名来自广西的天地会兄弟接令 而去。群豪眼见并无官兵追来,略觉放心,又行了一程,忽听得沐剑屏「啊」的一声惊呼 ,跟着格格笑了起来。原来曾柔所骑的那匹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险些儿溅在沐剑屏的 脚上。 行不多时,又有几匹马拉了稀屎,跟着玄贞道人所骑的那马一声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 肯起来。钱老本道:「道长,咱哥儿俩合骑一匹吧 !」玄贞道:「好!」纵身上马,坐在他 的身后。韦小宝见了这情景,不由得大惊,叫道:「师父,报应,报应!这下子可糟了。」 陈近南问道:「甚麽?」韦小宝道:「吴…吴应熊时鬼魂找上我啦。他恨我…恨我抓了他回去 ,又抢了他的…」下面「老婆」二字实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他想到那日奉旨追人,只因吴应熊一行人所骑的马匹都给喂了大量巴豆,沿途不停的拉稀 屎,跟着纷纷倒毙,这才无法远逃,都给他手到擒来。倘若吴应熊那一次逃去了云南,皇 帝当然杀他不得,追究起来,都是自己派人向他的马匹下毒之故。现下轮到自己逃跑,一 匹匹马也这般泻肚倒毙,却不是吴应熊的鬼魂作怪是甚麽?何况自己带了他的妻子同逃,吴 应熊做鬼之後,头上还戴一顶碧绿翡翠顶子的一品大绿帽,心中定是不甘。他越想越是害 怕,不由得身子发颤,只听得几声嘶鸣,又有两匹马倒将下来。 陈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对,忙问端详。韦小宝说了当日捉拿吴应熊的情形,颤声道:「吴应 熊阴魂不散,今日报仇来啦。这…这…」公主怒道:「吴应熊这小子,活着的时候是窝囊废 ,死了之後也是个脓包鬼,你怕他干么?」陈近南微笑道:「青天大白日的,那有甚么鬼 了?那日你毒了吴应熊的马匹,鞑子皇帝知不知道?」韦小宝道:「知道的,他还赞我是福 将呢。」陈近南点头道:「是了。鞑子皇帝即以福将之道,还治福将之身。他怕你逃走, 早就派人喂了巴豆给你的马匹吃。」韦小宝立时省悟,连说:「对,对。那日拿到吴应熊 後,小皇帝十分开心,赏了一个小官儿给我的马夫,派他去兵部车驾司办事。这一次是叫 他来毒我的马儿了。」 陈近南道:「是啊,他熟门熟路,每一匹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是百发百中。」韦 小宝怒道:「下次给我抓到了这马夫儿,这裏这许多烂屎,都塞进他嘴裏去……」一言未毕 ,突觉胯下的坐骑向前一冲,跪了下去,韦小宝一跃而下,只见那匹马挣扎着要待站起, 几下挣扎,却连後腿也倒了下来。 陈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须得到前面市集去买过。」柳大洪道:「一下子买几十匹 马可不容易。」陈近南道:「正是。大夥儿还是暂且分散罢。」正说话间,忽听得来路上 隐隐有马蹄之声。玄贞喜道:「是官兵追来了。咱们杀他个妈巴羔子的,正好抢马。」陈 近南叫道:「天地会的兄弟们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兄弟们伏在右首。一等官 兵到来,大家攻他一个出其不意。啊哟,不对……」 但听得马蹄声渐近,追来的官兵少说也有一二千人,群豪不必问他这「啊哟,不对」四字 是何用意,脸上都不禁微微变色。这数十人武功虽然不弱,但大白天在这平野上和数千骑 兵交锋,敌军重重叠叠的围了上来,终究是必输无疑。武功高的或能脱身,其余一大半势 必送了性命。陈近南当机立断,叫道:「官兵人数不少。咱们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乡村 山林之中。」只说得这几句话,追兵的蹄声又近了些。一眼望去,但见尘头大起,有如一 大片乌云铺天盖地而来。 韦小宝大叫:「糟糕,糟糕!」发足便奔。公主叫道:「喂,你到那裏去?」紧紧跟来,韦 小宝道:「你还是回宫去吧,跟着我没好处。」公主骂道:「臭小桂子,你想逃走吗?可没 这么容易。」韦小宝不住叫苦,心想:「要躲开公主,可比躲开追兵还难得多。」眼见东 北角上长着一排高梁,高已过人,当下没命价奔去。奔到临近,见高梁田後有两间农舍, 此外更无藏身之处,心想追兵马快,转跟便到,当即向高粱丛中钻将进去。 忽觉背心上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跟着听得公主笑道:「你怎逃得掉?」韦小宝无奈,只 得回身,苦笑道:「你去躲在那边,等追兵过了再说。」公主摇头道:「不行!我要跟你 在一起。」当即爬进高梁田,偎倚在他身旁。两人还没藏好,只听脚步声响,曾柔的声音 叫道:「韦相公,韦相公!」韦小宝探头一看,见是曾柔和沐剑屏□肩奔来。韦小宝道:「 我在这裏。快躲进来。」二女依言钻进。 四人走入了高梁丛深处,枝叶遮掩,料想追兵难以发见,稍觉放心。过不多时,便听得一 队队骑兵从大路上驰过。韦小宝心想:「那日我和阿珂,还有师太师父和那郑克爽臭小子 ,也是四个人,都躲进了麦秆堆中。唉,倘若身边不是这个泼辣公主,却是阿珂,那可要 快活死我了。阿珂这小妮子这时不知是在那裏,多半是做了郑克爽的老婆啦。」 忽听得远处有人吆喝传令,跟着一队骑兵勒马止步,马蹄杂沓,竟向这边搜索过来。公主 惊道:「他们见到咱们了。」韦小宝道:「别作声,见不到的。」公主道:「你怎知道?他 们不是过来了麽?」只听得一人大声叫道:「反贼的坐骑都倒毙在这裏,一定逃不远的。大 家仔细搜查。」 公主心道:「原来如此。这些死马真是害人不浅。」伸手紧紧握住了韦小宝的左手。 辽东关外地广人稀,土地肥,高梁一种往往便是千亩百顷,一望无际,高梁一长高,称为 「青纱帐起」,藏身其中,再也难以寻着。但北京近郊的高梁地却通常稀稀落落。韦小宝 等四人躲入的高梁地也只二三十亩,大队官兵如此搜索过来,转眼便会束手成擒。 耳听得官兵越逼越近,韦小宝低声道:「到那边屋子去。」」一拉沐剑屏的衣袖,当先向 两间农舍走去。三个女子随後跟来。过了篱笆,推开板门,只见屋内杳然无人,屋角裏堆 了不少农具。韦小宝抢过去提起几件蓑衣,分别交给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 一件,头上戴了斗笠,拿过一把锄头来,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们都做了乡下人,倒 也好玩。」沐剑屏嘘了一下,低声道:「来了!」 板门砰的一声推开,进来了七八名官兵。韦小宝等忙将头转过了,不敢正视。隔了一会, 只听一人大声说道:「这裏没人,乡下人都出门种庄稼去了。」韦小宝听这人口音好熟, 从斗笠下斜眼一看,原来正是赵良栋,不由得又惊又喜。一名军士道:「总兵大人,这四 个人……」赵良栋喝道:「大家统统出去,我来仔细搜查,屋子这样小,他妈的你们都挤在 这裏,身子也转不过来了。」众军士连声称是,都退了出去。赵良栋大声道:「这里没面 生的人来过,是了。」走向後进,张了一张,「咦」的一声,微微一呆,退了回来,走到 韦小宝身前,伸手入怀,真掏一只金元宝、三锭银子,轻轻放在他的脚边,大声道:「原 来那够人是向北逃走了!他俩知道皇上大发脾气,捉住了定要砍头,所以远远的逃走了, 逃得越快越好,这一次可真是不得了!」俯下身来,双手抱住韦小宝,轻轻晃了几晃,转 身出门,吆喝道:「反贼向北逃走了,大夥儿快追啊!」 第一二八回甫脱樊笼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想:「赵总兵对我总算很有义气。若是事情拆穿,他自己的脑袋可保 不住了。」只听得蹄声杂沓,众官兵上马向北追去。公主道:「这总兵明明见到了我们, 怎么说………啊,他还送你金子银子,原来是你的朋友。」韦小宝道:「咱们从後门走吧!」 将金银收入怀中。走向後进。 一步跨进院子,只见廊下坐着八九个人,韦小宝一瞥之间,大声惊呼了出来,转身便逃, 半步还没迈出,後领一紧,已被人抓住提起身来。那人冷冷的道:「还逃得了吗?」这人正 是洪教主。其余八人却是洪夫人、矮尊者、陆高轩、青龙使许雪亭、赤龙使无根道人、黑 龙使张淡月、黄龙使陈伯刚,还有一个少女却是方怡。原来神龙教的首脑人物尽数聚集於 此。公主怒道:「你拉着他干么?」飞起一脚,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茌 她脚背上一弹。公主「啊」的一声叫,只觉剧痛难当,摔倒在地。 韦小宝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弟子韦小宝参见。」洪教主 冷笑道:「亏你还记得这两句话。」韦小宝道:「这两句话,弟子时刻在心,早晨起身时 念一遍,洗脸时念一遍,吃早饭时念一遍,吃中饭时念一遍,吃晚饭时念一遍,晚上睡觉 时又念一遍。从来不会漏了一遍。」 洪教主自从老巢神龙岛被毁後,教众死的死,散的散,身畔只剩下寥寥几个老兄弟,江湖 奔波,大家对於「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颂词也说得不怎么起劲了,这时听得韦小宝谀 词潮涌,不由得心中一乐,将他放下地来,本来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韦小宝道 :「属下今日见到教主,浑身有劲,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心中实在不明白。」洪教主 道:「什么?」韦小宝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别过,已经隔了不少日子,怎麽教主倒似年 轻了七八岁,夫人更像变成了我的小妹妹,真正是奇怪极了。」洪夫人格格娇笑,伸手在 他脸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儿,拍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公主大怒,喝道:「 你这女人好不要脸,怎地动手动脚?」洪夫人笑道:「我只动手,可没动脚。好吧!这就动 动脚。」左足提起,拍的一声,在公主肩头重重踢了一脚。公主痛得大叫起来· 只听得马蹄声响,顷刻间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将农舍团团围住。韦小宝道: 「教主,你神通广大,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就带领属下冲出去罢。」心想:「洪教主 和矮尊者这夥人个个武功高强,若要冲出重围,也不为难。」但便在此时,隐隐听得远处 马蹄声响,又有大队官军到来。洪教主摇摇头。道:「官兵人多,咱们没马,冲不出去的 。」 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推开,十几名官兵涌了进来。当先两人走进院子,向各人望了一眼 ,一人说道:「都是些不相干的庄稼人。」一听声音,却是王进宝。韦小宝心中一喜,转 过头来,只见王进宝身边的是孙思克。两人使个眼色,挥手命众军士出去。孙思克大声道 :「就只几个老百姓,喂,你们见到逃走的反贼没有?没有吗?好,我们到别地方查去。」 韦小宝心念一动:「我这番落入了神龙教手裏,不管如何花言巧语,最後终究性命难保, 还是跟了王孙二个去,先脱了神龙教的毒手,再请他二人放我。」见王进宝和孙思克正要 转身出外,说道:「王二哥,孙四哥,我是韦小宝,你们带我去吧。」 孙思克道:「我耳朵忽然聋了,什么话也听不见。」王进宝道:「这乡下小兄弟说没钱使 ,问你身边有没有钱。」孙克克道:「要钱吗?有,有,有!」从怀裏掏出一叠银票,交给 韦小宝,说道:「北京城裏走了反贼,皇上大大的生气,派了几千兵马出来捉拿,捉到了 立刻就要砍头。小兄弟,这地方危险得很,倘若给寃寃枉枉捉了去,送了性命,那可犯不 着了。」韦小宝道:「你们捉我去罢,我……我宁可跟了你们去。」 王进宝道:「你想当兵?哈哈,吃粮的多,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亲派的火器营,又有鸟 枪,又有火铣,砰砰嘭嘭的轰将起来,凭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挡不住。」韦小宝心想:「 有火器营,那更加妙了,料来洪教主不敢乱动。」忙道:「我有话要回奏皇上,你们带我 去罢。」王进宝道:「皇上一见了你,立刻杀你的头。皇上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有甚麽好见?唔,我们留下十三匹马,派你们十三个乡下人每个人看守一匹,过得十年八 年,送到北京来缴还,死了一匹,可是要赔的。千万得小心了。」 王进宝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韦小宝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带我 去。」突然之间,一只大手按到了他的脑门,正是洪教主,只听他说道:「小兄弟,这位 总爷一番好心。他刚从京城出来,知道皇上的心思,你别胡思乱想。」孙思克大声道:「 不错,我们快追反贼去。」韦小宝知道此刻已命悬洪教主之手,他只须内劲一吐,自己立 时脑浆进裂,但此时不死,过不多久总之还是非死不可,大声叫道:「你们快拿我去,我 就是韦小宝!」 众人一听,都是呆了。孙思克哈哈大笑,说道:「韦小宝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你这位老公 公快八十岁了,尖起了嗓子开玩笑,岂不笑歪人的嘴?」一扯王进宝的衣袖,两人大踏步的 出去。只听吆喝传令之声响起:「留下十三匹马在这里,好给後面的追兵通消息。把两间 茅屋烧了,以免反贼躲藏。」众军士应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烧屋,跟着蹄声响超,大 除人马向北奔驰。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道:「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孙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到 来,就不会给情面了。」只见屋角的茅草巳着火焚烧,火焰慢慢逼近。洪教主冷笑道:「 你的朋友可挺有义气哪,给了银子,又给马匹。大家走吧。」曾柔扶起了公主,一行人从 後门出来,绕到屋前,果见大树下系着十三匹骏马。其中两匹鞍辔鲜明,显然是王进宝、 孙思克二人的坐骑。 洪教主左手一挥,嗤嗤嗤嗤四声响,射出四柄短剑,跟着喀喇、喀喇连响,大树上四根枝 干被短剑削断,先後倒了下来。黄龙使陈伯刚道:「教主神剑,天下无敌。你们这四个娃 娃若是想逃,这四根树枝就是你们的榜样。」纵身过去拾起四柄短剑,恭恭敬敬的双手捧 了,还给洪教主。 一行人分坐了十三匹马。陆高轩一马当先,十三匹马排成一綫,向东南方驰去。韦小宝只 盼有追兵赶来,将自己擒回,小皇帝对自己情义深厚,这次虽然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头 不可,这洪教主阴险毒辣,落入他的手中,那可不知有多少苦头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 不听到追兵的马蹄之声。众人所乘的坐骑都是王进宝所选时超特良驹,奔驰如飞,后面就 有追兵,也是无法赶及,何况赵、王、孙三总兵早将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骂之外,谁也默不作声,後来陈伯刚点了公主的哑穴,她虽有满腔怒 气,却也骂不出声了。 洪教主率领众人尽在荒野中向东南奔行,晚间也在荒野歇宿。韦小宝几番使计想要脱逃, 但洪教主的狡猾机智殊不下於他,每次都不过是让他身上多挨了几拳,那裏能脱却掌握?数 月之後来到了海边,陆高轩从韦小宝身边掏出几张银票,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韦小宝心中 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钱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後,海船张帆向东行驶。韦小宝心想:「这一次自然又去神龙岛了,老乌龟定是要 把老子拿去喂蛇。」想到岛上一条条毒蛇绕上身来张口齐咬的惨状,不由得全身发抖,寻 思:「怎地想法子在船底凿个大洞,大家同归於尽。」 可是神龙教诸人知他诡计多端,看得极紧,那裏有机可乘?韦小宝想起以前去过神龙岛两次 ,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中卿卿我我,享尽温柔;第二次率领大军,威风八面;这一次却给人 拳打足踢,命在旦夕,其间的苦乐当真是不可以道里计了。自从在北京郊外农舍中和方怡 相会,陆行并骑,海上同舟,她始终无喜无怒,木然无语,虽不来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 自己瞧上一眼,有时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尽管心中对自己一片深情,却是不敢稍假 辞色;有时又想多次上了这女人的当,阴险狡猾,天下女子以她为最,却又不禁恨得牙痒 痒地。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龙岛。陆高轩和矮尊者押着韦小宝、公主、沐剑屏,曾柔四人上 岸。陈伯刚胁迫众舟子一齐离船。一名舟子稍表异议,陈伯刚立即一刀将他杀了。其余众 舟子只吓得魂飞天外,那裏还敢作声,只好乖乖跟随。 但见岛上树木枯焦,瓦碟遍地,到处是当日炮轰的遗迹。树林间腐臭冲鼻,路上一条条都 是死蛇骸骨。来到大堂之前,只见墙倒竹断,原来数十座竹屋已荡然无存。洪教主凝立不 语。陈伯刚等均有愤怒之色。张淡月突然纵声大呼:「洪教主回岛来啦!各路教众,快快 出来参拜教主!」他中气充沛,如此提气大叫,声闻数里。过了片刻,他又叫了两遍。但 听得山谷间回声隐隐传来:「回岛来啦!参拜教主!回岛来啦!参拜教主!」 可是过了良久,四下里寂静无声,不但没有教众蜂涌而至,连一个人的回音也是没有。 洪教主转过头来,狠狠的瞪着韦小宝,冷冷的道:「你炮轰本岛,打得偌大一个神龙教瓦 解冰销,这可称心满意了吗?」韦小宝见到他满脸怨毒的神色,不由得汗毛直竖,颤声道: 「旧的不去,新的不…不来。洪教主重振雄风,大…大展鸿图,再…再创新教,开张发财,生 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叫做越烧越发,越轰越旺,洪教主仙福永享……。」洪 教主道:「很好!」斗然间飞起一脚,将韦小宝踢得飞了起来,跶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下 ,周身筋骨欲断,再也爬不起来。 陈伯刚上前躬身说道:「启禀教主,这小贼罪该万死,待属下一刀一刀,将他零零碎碎的 削了。」洪教主哼了一声,道:「不忙!」隔了一会,又道:「这小子心中,藏着一个重 大机密,本教兴复,只怕要依仗这件大事,暂且不能杀他。」陈伯刚道:「是,是。教主 高瞻远瞩,属下愚鲁,难明其中奥妙。」洪教主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凝思半晌,说道 :「自来成就大事,定然多灾多难。本教一时遭受挫折,那也不足为奇。眼下教众星散, 咱们该当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所见。」陈伯刚道:「教主英明智慧,我们便想上 十天十晚,也不及教主灵机一动,还是请教主指示良策,大家奉命办理罢。」洪教主点了 点头,说道:「眼前首要之务是重聚教众。上次鞑子官兵炮轰本岛,教众伤亡虽然不少, 但也不过三停中去了一停,余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现下任命陆高轩升任白龙使,以 补足五龙使之数。」陆高轩躬身道谢。洪教主又道:「青赤白黑黄五龙使即日分赴各地, 招集旧部,若是见到资质可取的少年男女,便收归属下,招旧纳新,重兴神教。」 陈伯刚、张淡月、陆高轩三人躬身道:「谨遵教主号令。」赤龙使无根道人和青龙使许雪 亭两人却默不作声。洪教主斜睨二人,说道:「赤龙使、青龙使二人有甚麽话说?」许雪亭 道:「启禀教主,属下有两件事陈请,盼教主允恳。」洪教主哼了一声,道:「甚么事?」 许雪亭道:「属下等向来忠於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却始终信不过众兄弟,未免令人心灰。 第一件事,恳请教主恩赐毒龙丸的解药,好让众兄弟心无所虑,以便全心全意为教主効劳 。」洪教主冷冷的道:「若是我不给解药,你们办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许雪亭道:「属下不敢。第二件事,属下以为那些少年男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遇大 事,个个逃得乾乾净净。本教此时遭逢患难,自始至终追随在教主与夫人身边的,也只是 我们几个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裏满嘴忠心不二,什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事到临 头,有一个真能出力的?所以属下愚见,咱们重兴本教,该当招罗有担当、有骨气的男子汉 大丈夫入教。那些口是心非、胡说八道的少年男女,就像韦小宝这叛徒一类小贼,那也不 用再招了。」 他说一句,洪教主脸上的黑气便深上层。许雪亭心中栗栗危惧,还是硬着头皮将这番话说 完。洪教主将眼光射到无根道人脸上,冷冷的道:「你怎么说?」无根道人退了两步,说道 :「属下以为青龙使之言有理,前车覆辙,这条路不能再走。先前不知道,做错了事也就 罢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既是犯过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会明白这些少年男女既 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说着向沐剑屏一指,道:「这个小姑娘本是我赤龙门 属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浅,一遇祸患,立时便叛教降敌。这种人务须一个个追寻回来,千 刀万剐,为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陆高轩等人一个个扫去,问道:「这是大夥儿商量好了的意思吗?」众人默 不作声。过了好一会,矮尊者道:「启禀教主,我们没有商量过,不过属下以为……以为青 龙使、赤龙使二位的话,是很有点儿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张淡月,等他说话。张淡月战 战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险遭覆灭之祸,罪魁祸首,自然是韦小宝这小贼。属下对这种人 ,那是万万信不过的。」 洪教主点点头,道:「好,你也跟他们是一夥。陆高轩,你呢?」陆高轩道:「属下得蒙教 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龙使重职,自当出死力为教主尽忠効劳。青龙使他们这番心意,也是 为了本教和教主着想,决无他念。」 陈伯刚道:「你们这些话,都是大大的错了。教主深谋远虑,智慧高出我们百倍。大夥儿 何必多说多话,只须听着教主和夫人的指挥就是了。鞑子官兵炮轰本岛,那是替本教荡垢 去污,把不忠於教主的叛徒的真面目轰了出来,乃是大大的好事。若非如此,又怎知谁忠 谁奸?依本人之见,本教指日便要大大的兴旺。我们属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浅,只见到 一时的得失,那能如教主这般洞瞩百世?」 许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败涂地,一大半、就是坏在你这种马屁鬼手裏。你乱拍马屁, 於本教有何好处?於教主又有何好处?」陈伯刚道:「甚麽马屁鬼?你…你…你这可不是反了 吗?」 许雪亭怒道:「你这无耻小人,败坏本教,你才是反了。」说着手按剑柄,陈伯刚退了一 步,说道:「当日你作乱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宽洪大量,这才不咎已往,今 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吗?」 许雪亭、无根道人、张淡月、陆高轩、矮尊者五人一齐瞪视洪教主,含怒不语。 洪教主转过头去瞧向陈伯刚,眼中闪着冷酷的光芒。陈伯刚吃了一惊,又退了一步,说道 :「教主,他……他们五人图谋不轨,须当一起毙了。」洪教主低沉着嗓子道:「刚才你说 什么来 ?」陈伯刚见他脸色不善,心中更是害怕,颤声道:「属下忠於教主,跟这些反贼 势不两立。」洪教主道:「咱们当日立过重誓,若是重提旧事追究算帐,那便如何?」陈伯 刚只吓得魂飞天外,道:「教……教主开恩,属下只是一片忠心,别无他意。」洪教主道: 「当日我和夫人起的誓,倘若心出记着旧怨,那便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这件事早己一 笔勾销,人人都已忘得乾乾净净,就只是你还念念不忘,一有机会,便来挑拨离间,到底 是何用意?」 陈伯刚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双膝一屈,便即跪倒,说道:「属下知错了,以後永远不敢再 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过的毒誓,岂可随便违犯?这誓若不应在你身上,便当 应在我身上。你说你当是你身入龙潭呢,还是我去?」陈伯刚大叫一声,一个筋斗向後翻出 ,发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数丈,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掷出,呼的一声,正中陈伯刚後脑 。他长声惨呼,一跃而起,重重的摔了下来,扭了几下,便即毙命。 原来洪教主眼见许雪亭等五人联手,虽然凭着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陈伯刚相助,足可 克制得住,但教中元气大伤之後,已只剩下寥寥数人,陈伯刚只会奉承谄谀,并无多大真 实本事,若再将这五人杀了,自己部属可算是荡然无剩。他於顷刻间权衡利害,立时便杀 了这无足轻重的陈伯刚,以平许雪事等五人的怒气。 张淡月和陆高轩躬身说道:「教主言出如山,诛杀奸邪,属下佩服之至。」许雪亭,无根 道人,矮尊者三人也齐道:「多谢教主。」这五人平素见陈伯刚一味吹牛拍马,人品低下 ,对他十分鄙视,此刻见教主亲自下手将他处死,都是甚为痛快。 洪教主指着韦小宝道:「非是我要饶他性命,只是这小子知道辽东极北苦寒之地,有一个 极大宝藏。若不是由他领路,无法寻到,得了这宝藏之後,咱们重建神教,那就易如反掌 了。」他顿了一顿,又道:「适才你们五人说道,那些少年男女很不可靠,劝我不可重蹈 覆辙。本座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这就依从你们的主张,今後本教新招教众之时,务当 特别郑重,以免奸徒妄人,混进教来。」许雪亭等脸有喜色,一齐躬身道谢。 洪教主从身边摸出三个瓷瓶,从每个瓶中各倒了一颗药丸。三丸两小一大,分作赤黄白三 色。他还瓶入怀,将药丸托在左掌,说道:「这是毒龙易筋丸的解药,你们每人各服三颗 。」许雪亭等大喜,先行称谢,接过药来。洪教主道:「你们即刻就服了吧?」五人将药丸 放入口中,吞咽下肚。 洪教主脸露微笑,说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声喝道:「陆高轩,你左手裏是什么?」陆 高轩退了两步,道:「没…没什麽。」只见他左手下垂,握成了拳头。洪教主厉声道:「摊 开左手!」这一声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陆高轩身子晃了几晃,左手缓缓摊开 ,嗒的一声轻啊,一粒白色的药丸掉在地下。许雪亭等四人均各变色,素知陆高轩识见不 凡,颇有智计,他隐藏了这颗白丸不肯服食,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却已吞下了肚中,那便 如何是好? 洪教主厉声道:「这颗白丸是强身健体的大补雪参丸,何以你对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下 不服?」陆高轩道:「属下……不……不敢。属下近来练内功不妥,经脉中气血不顺,所以……所 以这颗大补的药丸,想今晚打坐调息之後,慢慢服下,以免贱体经受……经受不起。」洪教 主脸色登和,说道:「原来如此。你何处经脉气血不顺?那也容易得紧,我助你调顺内息便 是了。你过来。l」 陆高轩反而又倒退一步,说道:「不敢劳动教主的大驾,属下慢慢调息,就会好的。」洪 教主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你终究是信不过我了?」陆高轩道:「属下便有天大的胆 子,也是不敢。」洪教主指着地下那颗白丸,道:「那么你即刻服下吧,若是气息不调, 我岂会袖手不理?」 陆高轩望着那颗药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间中指一弹,嗤的一声响 ,那药丸飞过天空,远远掉入了山谷之中,说道:「属下已经服了,多谢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你胆子当真不小。」陆高轩道:「属下忠心为教 主出力,教主既已赐服解药,解去毒龙易筋丸的毒性,却又另赐这颗毒性更加厉害时百涎 丸。属下无罪,不愿领罚。」许雪亭等齐声道:「百涎丸 ?那是什么毒药?」陆高轩道:「 教主采集一百种毒蛇、毒虫的唾涎,调制而成此药。是否含有剧毒,倒不大清楚,说不定 真有大补之效,也未可知。只不过我胆子很小,不敢试服。」许雪亭等惊惶更甚,一齐抢 到陆高轩身边,五个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视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怎知这是百涎丸?一派胡言,挑拨离间,扰乱人心。」陆高轩向方怡 一指,道:「那日我见到方姑娘在草丛裏捉蜗牛,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奉教主之命,捉了 蜗牛来配药。教主那条百涎丸的单方,我却也无意之中见到了。虽说道百涎丸的毒性要在 三年之後才发作,但一来这百涎丸只怕教主从未配过,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之後才发:二 来我还想多活几年,不愿三年之後便死。」洪教主脸上黑气渐盛,喝道:「我的药方,你 又怎能瞧见?」 陆高轩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道:「夫人要我在教主的药箱中找药给她服食,这几条单 方,便是在药箱之中。」洪教主怒道:「胡说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适,难道不会问我要 药,何必要你来找?我这药箱向来封锁严固,你何敢私自开启?」陆高轩道:「我没有私自 开启。」洪教主喝道:「你没私自开启?难道还是我吩咐你开的……」一转念间,问洪夫人道 :「是你开给他的?」 洪夫人脸色苍白,缓缓点了点头。洪教主道:「你要找甚麽药?为甚麽不跟我说?」 洪夫人突然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是惨白全无血色,身子颤了几下,忽然抚住小腹,喉头 喔喔作声,呕了不少清水出来。洪教主皱起眉头,温言问道:「你什麽不舒服了?坐下歇歇 罢!」 建宁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小娃娃啦。你这老混蛋,自己要生儿子了也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惊,一纵而前,抓住了洪夫人的手腕,厉声道:「她这话可真?」洪夫人弯了 腰不住呕吐,身子越加颤抖得厉害。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想找药来打下这个胎儿,是不 是?」此言一出,除了陆高轩外,众人无不大奇。洪教主并无子息,对夫人又是向来爱敬有 加,若是他夫人给他生下一个孩儿,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极大的美事,何以洪夫人竟会想 到打胎?料想洪教主这一下定是猜错了。那知洪夫人慢慢点了点头,大声道:「不错。我要 打下胎儿。你…你快杀了我吧。」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谁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极,这一掌落将下来,洪夫人 立时便是脑浆进裂。洪夫人反而将头向上一挺,昂然道:「我叫你快杀了我,为甚麽又不 下手?」洪教主一双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低沉着嗓子道:「我不杀你。是谁的孩子?」洪夫 人紧紧闭了嘴,神色甚是倔强,显是早将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转过头来,瞪视陆高轩,说道:「是你的?」陆高轩忙道:「不是,不是。属下敬重 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洪教主的眼光自陆高轩脸上缓缓移向张淡月、许雪亭、无根 道人、矮尊者,一个个扫视过去。他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便打个寒战。洪夫人大声道: 「谁也不是,你杀了我就是,多问些什麽。」 公主叫道:「她是你老婆,这孩子自然就是你的了,又多疑心些什麽,真是胡涂透顶。」 洪教主喝道:「闭嘴!你再多说一句,我先扭断了你的脖子。」公主不敢再说,心中好生 不服气。她那裏知道,洪教主近十多年修习上乘内功,早巳不近女色,和夫人伉俪之情虽 笃,却无夫妇之实,也正因如此,平日对夫人加倍敬爱,心中对她存了默仄之意,不免更 多了几分惧意。 这时他突然听得夫人腹中怀了胎儿,霎时之间,心中愤怒、羞惭、懊悔、伤心、苦楚、憎 恨、爱惜、恐惧诸般激情纷至沓来,一只手掌高高举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转头间, 只见许雪亭等人人脸上露出惶恐之意,心想:「这件大丢脸事今日都让他们知道了,我那 裏还有脸面做他们的教主?这些人都须杀得乾乾净净,不能留下一个活口。若是泄漏了半点 风声,江湖上好汉人人耻笑於我,我还能逞甚麽英雄豪杰?」他杀心一起,突然间右手放开 了夫人,纵身而前,已将陆高轩抓住,喝道:「都是你这反教叛徒从中捣鬼。」 第一二九回众叛亲离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陆高轩大叫:「你想杀人灭……」一个「口」字还没离嘴,脑门上拍的一声,已被洪教主重 重击了一掌,登时双目突出,气绝而死。 许雪亭等见了这情状,知道洪教主确是要杀人灭口,四人一齐抽出兵刃,护在身前。许雪 亭叫道:「教主,这是你的私事,跟属下可不相干 ?」洪教主大叫一声,跃起数尺,喝道 :「今日大家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了。」突向四人冲了过去。 矮尊者挺起一柄二十来斤重的泼风大环刀,当头砍将过去,势道威猛之极。洪教主一侧身 让开,右掌向张淡月头顶拍落。许雪亭一对判官笔向洪教主背心连递两招,同时无根道人 的一柄雁翎刀也已砍向他腰间。洪教主大喝一声,身子跃在半空,仍是向张淡月扑击下来 。张淡月手使鸳鸯双短剑,霎时之间向上连刺七剑,这一招「七星聚月」,实是他生平的 力作,他年纪虽老,这七剑仍是刺得迅捷凌厉之极。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轻轻一按 ,借势跃开。张淡月大叫一声,在地下一个打滚,翻身站起,但觉左边半身酸痛难当,叫 道:「今日不杀了他,谁都难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围攻上去。 这四人都是神龙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矮者和许雪亭更是了得。大环刀上的九个钢环当 尊啷啷作响,动人心魄,走的纯是刚猛路子。许雪亭的判官双笔却是绵密小巧之技,招招 点向对方周身要穴。无根道人的雁翎刀舞成一团白光,心想今日服了洪教主的百涎丸後, 性命难久,不如在临死之前先杀了这奸诈凶狠的大仇人,是以出招之时,十刀中倒有九刀 是进攻,抱了个和敌人同归於尽的打法。张淡月想起当日因部属办事不力。取不到「四十 二章经」,若不是得无根道人和许雪亭之助,早已为洪教主处死,这条性命多活了这些时 候,其实是检来的,这时左臂虽是酸痛,仍是奋力出剑。 洪教主武功虽然厉害,在四人舍命围攻之下,一时倒也无计可施。他若要单取敌人中一人 性命,可说毫不为难,只是对方四人连环进击,杀得一人,自己难免受伤,敌手虽减,自 己只怕也要支持不住。斗得数十回合後,他凝神拆招,胸中先前的一股愤懑难当之气渐渐 平息下来,心神一定,出招更是得心应手,虽只一双肉掌,但在四股兵刃的围攻之中盘旋 来去,丝毫不落下风。眼见张淡月左手剑剌出时渐渐无力,心想这是对方最弱之处,由此 着手,当可摧破强敌。 韦小宝见四人斗得激烈,悄悄拉了拉曾柔和沐剑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个手势,要她不可 作声。四个人转过身来,蹑手蹑脚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斗得正紧,谁也没有见到 ,就算见到了,也是无人缓得出手来加以阻拦。 四人走了一回,眼见离洪敦主等已远,心下窃喜。韦小宝回头一望,只见那五人兀自在狠 斗,刀光闪烁,掌影飞舞,一时难分胜败,说道:「咱们走快些。」四个人加紧脚步,走 了一会,忽听得身後脚步声响,两人飞奔而来,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惊,苦於 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被擒之时给搜检了去,方怡的武功也还罢了,洪夫人却甚是厉害,料 想抵敌不过,只得拼命奔逃。 奔出数十步,公主脚下被石子一绊,摔到在地,叫出声来。韦小宝心想:「她吐子裏有我 的孩儿,可不能不救。」回身来扶。却见洪夫人几个起落,已跃到身前,叉腰而立,说道 :「韦小宝,你想逃吗?」韦小宝笑道:「我们不是逃,这边风景好,过来玩耍玩耍。」洪 夫人冷笑道:「好啊,你们来赏玩风景,怎么不叫我?」说话之间,方怡也已赶到。沐剑屏 和曾柔见韦小宝已被洪夫人截住,便也转身回来,站在韦小宝的身侧。 沫剑屏对方怡道:「方师姊,你和我们一起走吧。他…他…」说着向韦小宝一指,又道:「… 一直待你很好的,你从前也起过誓,难道忘了吗?」方怡道:「我只忠心於夫人,唯夫人之 命是从。」沐剑屏大声道:「我跟你一样,都服了夫人的毒龙易筋丸,日後毒发之时,不 知如何苦不堪言,可是…可是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韦小宝恍然大悟,才知方怡过去一再欺骗自己,那是受了洪夫人的挟制,不得不然,心中 对她恼恨之意登时释然,说道:「怡姊姊,你同我们一起去罢。」这「怡姊姊」三字,那 是上次他和方怡同来神龙岛,在舟中亲热缠绵之时所叫惯了的,方怡乍然听到,不禁脸上 一红。 突然之间,只听得洪教主大声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那裏去了?」各人 听得这呼声,都是一惊,但听洪教主这呼声之中充满着惊惶和焦虑,显是害怕洪夫人弃他 而去。韦小宝等五人的目光都注视在洪夫人脸上,均想:「你为甚麽不答应?教主在叫你, 为甚么不回去?」只见洪夫人脸上一阵红晕,摇了摇头,低声道:「咱们快走,坐了船逃走 吧!」韦小宝又惊又喜,道:「你…你也同我们一起走?」洪夫人道:「岛上只有一艘船, 不一起走也不成。教主要杀死我,你知不知道?」说着当先便走。 众人向山下奔出数丈,只听得洪教主又大声叫了起来:「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回 来!」突然间有人「啊」的一声长声惨叫,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显是临死之前的叫嚷,只 不知是许雪亭等四人中的那一个。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张淡月这老家伙给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我身边,临到 老来,居然还要反我,真是胡涂透顶。阿荃,阿荃!你怎不回来?我不怪你,这件事我原谅 你了。啊!他妈的,你砍中我啦!哈哈,胖头陀,这一掌还不要了你的命?你脑筋不灵,怎 么跟着人家,也来向我造反,这可不是死了麽?哈哈。」 洪夫人停住脚步,脸上变色,说道:「他已打死了两个。」韦小宝急道:「咱们快逃。」 洪夫人道:「不过…不过他自己也受了伤。」韦小宝不再多言,发足便奔。 猛听得洪教主叫道:「你这两个反贼,我慢慢再收拾你们。夫人,夫人,快回来!」声音愈 叫愈近,竟是从山上追将下来。韦小宝回头一看,只见洪教主披头散发,疾冲过来,这一 下只吓得魂飞魄散,没命价奔跑。只听许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伤,今 日非杀了他不可。」无根道人叫道:「他跑不了的。」两人手提兵刃,追将下来。不多时 韦小宝等已奔近海滩,但洪教主、许雪亭、无根道人三人来得好快,前脚接後脚,都已奔 到山下。只见他三人身上脸上溅满了鲜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为什麽不应我?你要到那裏去?」许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啦! 她有了个又年轻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说!」纵身过去,一掌向许 雪亭头顶击落。许雪亭左手还了一笔,无根道人也已赶到,挥刀向洪教主腰间砍去。此时 洪教主的对手已只剩下两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远不如先前灵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将这两个反贼料理了。那四个小贱人,你先杀了吧。 只留下那小贼不杀,让他带我们取宝去。」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是雄浑有力。许雪亭和无 根道人竟然难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剑屏等人逐一瞧去。韦小宝叫道:「夫人,这四个小妞儿,你只要 伤得一人,我立即自杀,做了鬼也不饶你。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什麽马难追。」情急 之下,更是连「死马难□」也想不起来了。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许雪亭腰间中了一掌,他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飞 足踢去。许雪亭和身上前一扑,这一脚正中他的胸口,喀喇声响,胸前肋骨登时断了数根 ,可是洪教主的右腿却已被他牢牢抱住。洪教主出力挣扎,竟然摔他不脱。无根道人飞快 抢上,一刀砍落。洪教主头一侧,反手一掌,拍的一声,噗的一响,无根道人小腹中掌, 但他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右肩。无根道人口中鲜血狂喷,都淋在洪教主後颈,待要提刀再 砍,一把雁翎刀已斩入了洪教主肩骨,手上无力,再也拔不出来。 洪教主叫道:「快……快来……拉开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有意不出手相助, 跟看三人纠缠倒地,竟是站在当地,一动也不动。许雪亭抓起地下的一根判官笔,向上一 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间。洪教主大叫一声,神力陡生,左脚踢出,将许雪亭踢得直飞出去 ,跟着左肘向後猛撞,无根道人身子慢慢软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这些…反贼,那…那一个是我敌手?他们……他们想造反,咳咳…咳 咳,还不是…还不是都给我杀了。」转过身来,向着洪夫人道:「你…你为什麽不帮找?」洪 夫人摇了摇头。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帮?」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反我? 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错,你就只知道爱惜自己。我若是帮你,终究 还是不免给你杀了。」洪教主叫道:「我掐死你,我掐死你这叛徒。」说着向洪夫人扑了 过来。 洪夫人「啊」的一声,急忙闪避。可是洪教主重伤之余,仍是行动边捷之极,左手抓住了 她右臂,右手便掐在她颈中,喝道:「你说,你说,你反不反?你说不反,我就饶了你。」 洪夫人道:「我很久很久以前,心中就在反你了。你逼我做你妻子,从那一天起我心中就 恨你入骨。你…你掐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的鲜血不断的流到她头上、脸上,洪夫人瞪眼 凝视着他,竟是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贼!你们个个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 人,重组神龙教!」这「神龙教」三字一出口,右手运劲,洪夫人登时透不过气来,伸出 了舌头。 韦小宝在旁瞧得害怕之极,眼见洪夫人立时便要给他扼死,从沙滩上拾起一块大圆石,用 力向洪教主背上掷去,噗的一声,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掐在洪夫人颈中的手便松 了,转身叫道:「你……你这小贼,我宝藏不要了,杀了你再说。」转身一掌向韦小宝打去 。韦小宝飞步便逃。洪教主发足追来,身後沙滩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血渍。韦小宝知道这一 次若是给他抓住,更无性命,当下越奔越快。 突然间只听得嗤的一声响,背上衣衫被洪教主扯去了一块,若不是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 说不定背上肌肉也被扯去了一条,这一来他大惊之下,奔得更加快了,隐隐但听得几个女 子尖声惊呼。韦小宝施展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轻功,在沙滩上东一弯、西一溜的乱转 。他平日学武甚懒,虽然遇到了陈近南、九难两位当世一等一的明师,又在少林寺中得到 澄观这等渊博的武学大家长期指点,武功仍是平庸之极,但这门「溜之大吉」的逃命功夫 ,倒也学得颇有心得,这时施展开了,居然变幻莫测,洪教主几次伸手可及,都给他在千 钧一发之际逃了开去。 若是他笔直的奔逃,毕竟内力有限,早就给抓住了。但这「神行百变」是铁剑门的绝技, 再加上木桑当年另创新变,实是精奇奥妙之至。韦小宝「神行」是决计说不上,那「百变 」两字,以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学得了三四成。因此虽非武功的高手,却也算得是当世武 林中数一数二逃命的「高脚」。洪教主眼见便可将他抓住,总是给他在莫名其妙的方位中 滑溜脱身。洪教主吼叫连违,连发数掌。韦小宝躲开了两掌,第三掌终於闪避不了,砰的 一晌,正中後心,两个筋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伤之余,掌力大减,韦小宝又有宝衣 护身,虽然给打得昏天黑地,却也并末受伤。他正要爬起,突觉肩头一紧,已被洪教主双 手揪住。 这一来,他一颗心当真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大骇之下,所谓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一低 头便从洪教主胯下钻了过去,蓦地想到这正是洪教主当年教过自己的「救命三招」之一的 上半截,这时哪里还记得这招数叫做什么「贵妃骑牛」还是「西施骑羊」,奋力一跃,已 翻身骑上了洪教主的头颈之中。 本来这一招他并未练熟,就算是练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这等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那也 是绝无可能。但洪教主奋战神龙教四高手,在发见夫人舍己而去之时,心神慌乱,按连受 伤,此时肩头雁翎刀深砍入骨,腰间又插了一枝判官笔,急奔数百丈後流血无数,内力垂 尽,双手揪住韦小宝时早已酸软无力,被他一挣便即挣脱,反而骑入了颈中。 韦小宝骑上了他肩头,生怕掉将下来,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头,双手中指正好按在他 的眼皮上。洪教主脑海中陡然如电光般一闪,记得当年自己教他这一招,一骑上敌人项颈 ,立即便须挖出敌人的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头来竟命丧这小顽童之手,而他所 使的招数,却又是自己所授,富真是报应不爽了,想起自己一生之中杀人无数,受此果报 也不算寃枉,当下长叹一声,垂下了双手。这口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登时仰天便倒。 韦小宝还道他使什麽厉害家数,急忙跃出逃开。只听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你…你 过来。」洪夫人向他走近几步,但离他身前一丈多远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裏…的孩 子,究竟…究竟是谁的?」洪夫人摇头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说着忍不住斜眼向韦小宝 瞧了一眼,脸上一阵晕红。 洪教主又惊又怒,喝道:「难道…难道是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声,那显然便 是默认了。洪教主大叫:「我杀了这小鬼!」纵身向韦小宝扑去。 但见洪教主满脸是血,张开大口,露出残缺不全的焦黄牙齿,双手也满是鲜血淋漓,这般 扑将过来,韦小宝只吓得魂不附体,缩身一窜,又从洪夫人胯下钻了过去,躲在她的身後 。洪夫人双臂张开,正面对着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风了一世,也该够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後一口真气也已消得无影无踪。拍挞一声,摔在洪夫人脚边,说道: 「我是教主,你们……你们都该听我……听我的话,为什麽……为什麽都反我?你们……你们都不对 ,只有……只有我对。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只有我一个人才……才仙福永享……寿……寿与 天……天……」最後这个「齐」字终於说不出口,张大了口,就此气绝,双目仍是大睁。 韦小宝爬开几步,翻身跃起,又逃开数丈,这才转身,只见洪教主摔在地下毫不动弹,过 了良久,走上两步,摆定了随时发足奔逃的姿式,问道:「他死了没有?」洪夫人叹了口气 ,道:「死了。」韦小宝又走上两步,问道:「他…他为何不闭上眼睛?」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脸上重重吃了个耳光,跟着右耳又被扭住,正是建宁公主。她又在韦 小宝腿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这小王八蛋,他不闭眼,因为你偷了他老婆。你…你怎麽又 跟这不要脸的女人勾搭上了。」洪夫人哼了一声。伸手提起她的後领,拍的一声,也重重 打了她个耳光,一挥手,公主向後便跌。这一来韦小宝可就苦了,公主右手仍是扭住他的 耳朵,她身子後跌,只带得韦小宝耳朶剧痛。扑在她的身上。洪夫人喝道:「你说话再没 规矩,我立刻便毙了你。」 公主大怒,跳起身来,便向洪夫人冲去。但洪夫人左足一勾,砰的一拳,公主又扑地倒了 。公主第三次冲起再打,又给摔了个斛斗,这才知自己功夫跟人家实在差得太远,坐在地 午,又哭又骂。她可不敢骂洪夫人,口口声声只是「小王八蛋!死太监!小畜生小桂子!」 韦小宝抚着耳朵,只觉满手是血,原来耳朵根已被公主扯破了长长一道口子。 洪夫人低声道:「我跟他总是夫妻一场,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语气温柔,竟是向韦小 宝恳求准许一般。韦小宝又惊又喜,忙道:「好啊,自该将他葬了。」当下拾起地下的一 枝判官笔,和洪夫人两人在沙滩上掘了一坑,将洪教主时尸身埋入。洪夫人跪下磕了几个 头,轻轻的道:「你虽然强迫我嫁你,可是……可是成亲以来,你自始至终待我很好。我却 从来没真心对你。你死而有知,也不用再放在心上了。」说着站起身来,不禁泪水扑簌簌 的掉了下来。 她拭乾了眼泪,向韦小宝道:「咱俩就在这裏住下去呢,还是回去中原?」韦小宝搔头道: 「这个地方万万住不得,洪教主、陆先生他们的恶鬼非向我们索命不可,那是乖乖不得了 。不过回去中原,小皇帝又要捉我杀头,最好……最好是找个太太平平的地方躲了起来。」 突然间想到一个所在,喜道:「有了。咱们去通吃岛,那里既没恶鬼,小皇帝又找我不到 。」洪夫人道:「通吃岛在那裏?」韦小宝向西一指,笑道:「那边这个小岛,我叫它通吃 岛。」洪夫人点头道:「你既喜欢去,那就去罢。」不知如何,对他竟是千依百顺起来。 韦小宝大乐,蚪道:「去,去,万家都去!」韦小宝过去扶起公主,笑道:「大夥儿上船 吧!」公主一挥手便是一掌,韦小宝侧头躲过。公主怒道:「你去你的,我就是不去。」 韦小宝道:「这岛上有许许多多恶鬼,无头鬼,断脚鬼,有给大炮轰出了肠子的拖肠鬼, 有专摸女人大肚子的多手鬼…」公主听到这里,心中已是害怕之极,顿足道:「还有你这专 门胡说八道的嚼蛆鬼。」一足飞出,在韦小宝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韦小宝「啊」的一声 ,跳起身来。 洪夫人缓步走过去。公主退开几步。洪夫人道:「以後你再打韦公子一下,我打你十下, 你踢他一脚,我踢你十脚。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公主气得脸色惨白,怒道:「你是 他甚麽人,要你这般护着他?你……你自己的老公死了,就来抢人家的老公。」方怡插口道: 「你自己的老公,还不也死了?」公主怒极,骂道:「小贱人,你的老公也死了。」洪夫人 缓缓的道:「以後你再敢说一句无礼的言语,我叫你一个人在这岛上,没有一个人陪着你 。」公主心想这泼妇说得出做得到,当真要自己一个人在这岛上住,这许多拖肠鬼,多手 鬼拥将上来,那便如何是好?她一生养尊处优,颐指气使,这时只好收拾起金枝玉叶的横蛮 脾气,乖乖的不再作声。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个小恶婆娘今日遇到了对头,从此有人 制住她,免得她一言不合,伸手便打。」举手摸摸自己被扯过的耳朵,兀自十分疼痛。洪 夫人对方怡道:「方姑娘,请你去吩咐船夫预备开船。」方怡道:「是。」又道:「夫人 怎地对属下如此客气,可不敢当。」洪夫人微笑道:「咱们今后姊妹相称,别再什么夫人 属下的了。你叫我荃姊姊,我就叫你怡妹妹吧。那毒龙易筋丸的解药,上船之後,就给你 和屏妹妹服下,从此以後,再也不用担心了。」方怡和沐剑屏都是欢喜之极。一行人上得 船来,舟子张帆向西。韦小宝左顾右盼,甚是得意。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药,分给方怡和沐 剑屏二女服了,又打开了船上的铁箱,取出韦小宝的匕首、「合沙射影」暗器、银票等物 ,还了给他。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都还了。韦小宝笑道:「今後我也叫你荃姊姊好不好?」洪 夫人喜道:「好啊。咱们排一排年纪,瞧是谁大谁小。」各人报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 人苏荃最大,其次是方怡,更其次是公主。曾柔、沐剑屏和韦小宝三人同年,曾柔大了他 九个月,沐剑屏小了他几天。苏荃,方怡等四个女子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亲热,只有公主 在一旁含怒不语。苏荃道:「她是公主殿下,不愿跟我们平民百姓姊妹相称,大家还是称 她为公主殿下吧。」公主冷冷的道:「我可不敢当。」想到她们联群结党,自己孤零零的 ,而这没良心的死太监小桂子,看来也是向着她四人的多,向着自己的少,伤心之下,忍 不住放声大哭。 韦小宝挨到她身边,拉着她手安慰,柔声道:「好啦,大家欢欢喜喜的,不用难过……」公 主扬起手来,一巴掌便打了过去,百忙中猛地想起苏荃说过的话来,这一掌去势甚重,无 法收住,只得中途转向,拍的一声,却打在自己胸口,「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众人忍 不住都哈哈大笑。公主更是气苦,伏在韦小宝怀裏大哭。韦小宝笑道:「好啦,好啦。大 家不用吵架,咱们来赌钱,我来做庄。」 可是在洪教主的铁箱中仔细寻找。韦小宝那两颗般子却再也找不到了,自是陆高轩在搜查 他身边之时,将两颗骰子随手抛了。要知神龙教教规甚严,戒律甚多,赌博亦属禁例,陆 高轩一见骰子,立起厌僧之心。韦小宝闷闷不乐。苏莶笑道:「咱们用木头来雕两粒骰子 吧。」韦小宝道:「木头太轻,掷下去没味道的。」 曾柔伸手入怀,再伸手出来时握成了拳头,笑道:「你猜这是甚麽?」韦小宝道:「猜铜钱 吗?那也好。总是胜过了没得赌。」曾柔笑道:「你猜几枚?」韦小宝笑道:「三枚。」曾 柔摊开手掌,一只又红又白的手掌中,赫然是三粒骰子。韦小宝「啊」的一声大叫,跳起 身来,连问:「你那里来的?你那裏来的?」曾柔轻叹一声,把骰子放在桌上。韦小宝一把 抢过,掷了一把又一把,真是兴味无穷,只是这三枚骰子入手轻重不一,头是灌了水银的 假骰子,心想曾柔向来斯文腼腆,怎会去玩这假骰子骗人钱财?一凝思间,这才想起,心下 一阵喜欢,反过左手去搂住了她腰,在她脸上一吻,笑道:「多谢你啦,柔姊姊,多亏你 把我这三颗骰子一直带在身边。」 曾柔满脸通红,逃到外舱。原来那日韦小宝和王屋派众弟子掷骰赌命,放了众人,曾柔临 出营帐时向他要了这几颗骰子去。韦小宝早就忘了,曾柔却一直贴身而藏。 骰子虽然有了,可是那几个女子没一个有赌性,虽然凑趣陪他玩耍,但睹注既小,输赢又 是漫不在乎,玩不到一顿饭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劲,比之在扬州的妓院、赌塲、宫中,军 中等处的滥赌狠赌,局面实有天壤之别。韦小宝意兴索然,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你 们都不会的。」想起今后在通吃岛避难,虽有五个美人儿相陪,可是没钱赌,没戏听,这 日子可也闷得很,再说,在岛上便是有千万两金子、银子,又有何用?金银既是同泥沙石 碟一般,赢钱也就如同赢泥沙石碟了。 他越想越觉没趣,说道:「咱们还是别去通吃岛吧。」苏荃道:「那你说去那裹?」韦小宝 想了想,道:「咱们都去辽东,去把那个大宝藏挖了出来。」苏荃道:「大家安安稳稳的 在荒岛上过太平日子,不很好吗?就算掘到了大宝藏,也没什么用。」韦小宝道:「金银珠 宝,成千成万,怎会没用?」方怡道:「鞑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马到处捉你,咱们还是躲起来 避避风头,过得一两年,事情淡了下来,你爱去辽东,那时大夥儿再去也还不迟。」韦小 宝问曾柔和沐剑屏道:「你们两个怎麽说?」沐剑屏道:「我想师姊的话很是。」曾柔道: 「你若是嫌气闷,咱们就在岛上只躲几个月吧。」见韦小宝脸有不豫之色,又道:「我们 天天陪你掷骰子玩儿,输了的罚打手心,好不好?」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打手心有什么好玩 ?」但见她脸带娇羞,神态可爱,不由得心中 一荡,心道:「好,好,就听你们的。」方怡站起身来,微笑道:「过去我很对你不住, 我去做几个菜,请你喝酒,算是向你陪罪,好不好呢?」韦小宝更是高兴,忙道:「那可不 敢当。」方怡走到後梢去做菜。她的烹饪手段着实了得,这番精心调味,虽然舟中作料不 齐,却仍是并致佳妙,人人吃得赞声不绝。韦小宝叫道:「咱们来猜拳。」 第一三○回恩将仇报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沐剑屏、曾柔、和公主三人都不会猜拳,韦小宝教了她们,「哥俩好」、「五经魁首」、 「四季平安」的猜了起来。公主本来闷闷不乐,猜了一会拳,喝得几锺酒,便也有说有笑 起来。 在船中过得一宵,次日午後到了通吃岛。众人来到岛上,只见当日清军扎营的遗迹犹在, 但韦小宝大将军指挥若定的风光,自然是荡然无存了。韦小宝倒也不在意下,牵着方怡的 手笑道:「恰姊姊,那日就是在这裏,你骗了我上船,险些儿将这条小命送在罗刹国莫斯 科。」方怡吃吃笑道:「我跟你陪过不是了,难道向你叩头陪罪不成?」韦小宝道:「那倒 不用。不过好心有好报,我吃了千辛万苦,今日终究能够陪着你了。」沐剑屏在後叫道: 「你们两个在说些甚麽,给人家听听成不成?」方怡笑道:「他说要捉住了你,在你脸上雕 一只小岛龟呢。」 苏荃道:「咱们别忙闹着玩,先办了正经事要紧。」当即吩咐船夫,将船里一应粮食用具 ,尽数搬上岛来,又吩咐将船上的帆篷、篙桨、船匠的木舵都拆卸下来,搬到岛上,放入 山洞之中。韦小宝赞道:「荃姊姊真是细心,咱们只须看住这些东西,这艘船便开不走, 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走。」 有了十几名船夫支使,韦小宝等六人在这通吃岛上的日子倒也过得舒适快乐。苏荃大有统 带之才,每日裏分派众船夫捉鱼砍柴、捕兽起屋,谁也不敢偷懒了。晚饭过後,韦小宝便 和众船夫掷骰赌钱,不到十天功夫,每个船夫都已欠了他几百两或几千两银子的赌债,人 人债台越筑越高,那也不在话下。 忽忽过了一月有余,岛上的日子倒也过得优游自在。这一日午後,韦小宝和曾柔、沐剑屏 三人坐在岛北一块岩石上垂钓。曾柔和沐剑屏各巳钓到了两尾大鱼。韦小宝性子急,说什 么也钓不到,好容易有一条鱼上钩,眼见海面的浮子动了,他大叫一声,用力扯将上来。 鱼一出水,曾柔和沐剑屏忍不住哈哈大笑,那里是鱼?却是一头大海龟,咬住了鱼钩,四只 脚在空中乱抓乱扒,韦小宝也是大笑,说道:「钓鱼有什么希奇?你们有本事也钓一只大乌 龟上来瞧瞧。」 话犹未了,忽听得海上远处砰的一响,似是大炮之声,韦小宝吃了一惊,手一松,乌龟连 着钓杆一起掉入了海中。曾柔和沐剑屏齐声惊呼。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海面上白雾 弥漫,雾中隐隐有两艘船驶来,跟着又是砰砰两响,果然是船上开炮。韦小宝叫道:「不 好了!小皇帝派人来捉我了。」曾柔道:「咱们快上船逃吧。」 三人抛下钓杆鱼篓,飞奔回去。这时苏荃、方怡、公主三人也巳听到了炮声,迎了上来, 但听得炮声不绝,炮弹落入海中,海水冲天而起。苏荃道:「帆舵都在岸上,来不及装了 ,只好躲了起来,见机行事。」六人中除了公主一人,其余五人都是多历艰险,倒也并不 如何惊慌。苏荃道:「不管躲得如何隐秘,终究会给官兵搜了出来。咱们去躲在那边崖上 的山洞之中,官兵只能一个个上崖进攻,来一个杀一个,免得给他们一拥而上。」韦小宝 道:「对,这叫做瓮中捉鳖,一夫当关。」苏荃微微一笑,道:「对了!」公主却忍不住 哈哈大笑。韦小宝瞪眼道:「有什么好笑?」 公主抿嘴笑道:「没甚么。你的成语用得真好,令人好生佩服。」韦小宝这三分自知之明 倒也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成语用错了,向公主瞪了一眼。六个人进了山洞。苏荃挥刀割了 些树枝,堆在山洞之前,遮住身形,以树枝孔隙间向外望去。 只见两艘船一前一後,笔直向岛驶来。後面那艘船还是在不住发炮,炮弹落在前船四周, 水柱冲起。韦小宝道:「後面这艘船在开炮打前面那艘。」苏荃道:「正是。原来两艘船 是敌人。」韦小宝喜道:「这样说来,这两艘船恐怕不是来捉我们的。」苏荃道:「但愿 如此。只不过他们来到岛上,见到我们的屋子,还是非来搜寻不可。」韦小宝道:「前面 的船怎地不还炮?真是没用。最好你打我一炮,我打你一炮,大家都打中,两艘船一起沉入 了海底。」沐剑屏笑道:「那么你刚才钓到的那只大乌龟就有东西吃了。」韦小宝笑道: 「可不是吗?」 前面那艘船较小,帆上吃满了风,驶得甚快。突然间一炮打来,桅杆断拆,帆布烧了起来 。韦小宝等忍不住惊呼出声。只见前船登时倾侧,船头横了过来,跟着船上放下小艇,十 余人跳入艇中,举桨划动。其时离岛已近,後船渐渐追近,水浅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 艇,却有四艘之多。 前面一艘逃,後面五艘追,不多时先後跳上了沙滩。前面十余人奔过沙滩,察看周遭情势 ,只听得有人纵声呼道:「那边悬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边去。」韦小宝一听呼声,似是 师父陈近南的声音,待见这十余人顺着山坡奔上崖来。奔到近处,一人手执长剑,站在崖 边指挥,却不是陈近南是谁? 韦小宝大喜,从山洞中跃出,叫道:「师父,师父!」陡近南一转身,见是韦小宝,也是 惊喜交集,叫道:「小宝,怎麽你在这裏?」韦小宝飞步奔近,突然一呆,只见过来的十余 人中一个姑娘明眸雪肤,竟是阿珂。他大叫一声:「阿珂!」抢了过去,却见她身後站着 一人,赫然是郑克爽。 既见阿珂,再见郑克爽,原是自然之理。可是韦小宝大喜若狂之下,再见到这讨厌家伙, 登时一颗心沉了下来,呆呆站定。旁边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韦香主!」 他顺口答应一声,眼角也不向二人斜上斜,只是痴痴的望着阿珂。忽觉一只柔软的小手伸 过来握住了他左掌,韦小宝身子一颤,转头一看,只见一张秀丽的面庞上满是笑容,眼中 却泪水不住的流将下来,却是双儿。韦小宝大喜,双臂一把将她抱住,叫道:「好双儿, 这可想死我了。」 只听陈近南叫道:「冯大哥,风兄弟,咱们守住了这裏通道。」两个人齐声答应,各挺兵 刃,并肩守住通上悬崖的一条窄道。原来一个是冯鍚范,一个是风际中。 韦小宝突然遇到这许多熟人,只问:「你们怎么会到这裏?」双儿道:「风大爷带着我到处 寻你,遇上了陈总舵主,打听到你们上了船出海,於是……於是……」说到这里,喜欢过度, 喉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见四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滩,从崖上俯视下去,都是清 兵,共有七八十人。当先一人手执长刀,身形魁梧,指挥清兵布成了队伍。 一队人远远站定,那将军一声令下,众兵从背上取下长弓,从箭壶裏取出羽箭,搭在弓上 ,箭头对准了悬崖。陈近南叫道:「大家伏下!」这种事情,韦小宝自不用师父吩咐,一 见清兵取弓在手,早就稳稳妥妥的缩在一块岩石之後。只听那将军叫道:「放箭!」霎时 间箭声飕飕不绝。悬崖甚高,自上而上的仰射,箭枝射到时劲力已衰。冯鍚范和风际中一 挺长剑,一持单刀,将迎面射来的箭格打开去。 冯鍚范叫道:「施琅,你这不要脸的汉奸,有胆子就一对一的上来,跟老子决一死战。」 韦小宝心道:「原来下面带兵的是施琅。行军打仗,这人倒是一把好手。」只听施琅叫道 :「你有种就下来,单打独斗,老子也不怕你。」冯鍚范道:「好!」正要下去。陈近南 道:「冯大哥,别上他的当。这人卑鄙无耻,甚么事都做得出。」冯鍚范只走了一步,便 即住足,叫道:「你说单打独斗,干么又派四艘小艇……他妈的,是五艘,连我们的艇子也 偷去了,臭汉奸,你叫小艇去接人,还不是想倚多为胜吗?」 施琅笑道:「陈军师,冯队长,你两仗武功了得,施某向来佩服。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还是带了郑公子下来,一齐投降了吧。皇上一定封你两位做大大的官儿。」原来施琅当 年是郑成功手下的大将,和周全斌、甘辉、马信、刘国轩四人合称「五虎将」。陈近南为 军师。冯鍚范武功虽强,将略却非所长,乃是郑成功的卫队长。施琅和陈冯二人并肩血战 ,久共患难,这时对二人仍以当年为袍泽时的军街相称。悬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琅站 得又远,可是他中气充沛,一句句话送上崖来,人人听得清楚。 郑克爽脸上变色,颤声道:「冯师父,你………你不可投降。」冯鍚范道:「公子放心。冯某 只教有一口气在,决不能投降鞑子。」陈近南虽知冯鍚范素来阴险奸诈,曾几次三番要加 害自己,以便保定郑克爽图谋延平郡王世子之位,但此时听他说来大义凛然,好生相敬, 说道:「冯大哥,你我今日并肩死战,说甚麽也要保护二公子周全。」冯鍚范道:「自当 追随军师。」郑克爽道:「军师此番保驾有功,回到台湾,我必奏明父王,大大的………大大 的封赏。」陈近南道:「那是属下份听当为。」说着走向崖边察看敌情。 韦小宝笑道:「郑公子,大大的封赏是不必。你只要不翻脸无情,害我师父,就多谢你啦 。」郑克爽向他瞪了一眼。韦小宝低声道:「师姊,咱们不如捉了郑公子,去献给清兵吧 。」阿珂啐道:「一见了面,就不说好话。你怎么又来吓他?」韦小宝笑道:「吓几下玩儿 ,又吓不死的。就算吓死了,也不打紧。」阿珂呸了一声,退开几步,又向郑克爽靠近了 几步。郑克爽颤声道:「这小子是鞑子的大宫,怎……怎尘正这裏?」阿珂道:「不用理他。 他这大官是假的。」 韦小宝问双儿道:「大家怎麽在一起了?」双儿道:「陈总舵主带了风大爷和我出海找你, 找了一个多月,许许多多海岛上都去瞧过了。我想起你曾到这通吃岛来过,跟陈总舵主说 了,便到这边来瞧瞧。途中凑巧见到清兵船只追赶郑公子,打沉了他的座船,我们救了他 上船,逃到这裏,谢天谢地,终於见到了你。」 双儿说到这裏,眼圈儿又红了。韦小宝伸手拍拍她肩头,道:「好双儿,这些日子中。我 也是没一天不记着你。」这句话倒不是口是心非,他在通吃岛上日子虽过得悠闲自在,却 也时时想念着阿珂和双儿。 只听陈近南叫道:「众位兄弟,乘着鞑子援兵未到,咱们下去冲杀一阵。否则再载得五艇 鞑子兵来,那就不易对付了。」众人齐声称是。这次来到岛上的十余人中,除了陈、冯、 郑、风以及阿珂,双儿之外,尚有天地会的会众八人,郑克爽的卫士三人。陈近南道:「 郑公子、陈姑娘、小宝、双儿,你们四个留在这裏。余下的跟我冲!」长剑一挥,当先下 崖。冯锡范、风际中和其余十一人跟着奔下,齐声呐喊,向清兵队疾冲而前。清兵纷纷放 箭,都给陈、冯、风三人格打开了。 先前乘船水战,施琅所乘的是大战船,炮火厉害,陈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时近身接 战,清兵队中除了施琅一人之外,余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陈、冯、风三个高手?天地 会兄弟和郑府卫士身手也颇了得,这十四人一冲入阵,清兵当者披靡。 韦小宝道:「师姊,双儿,咱们下去冲杀一阵。」阿珂和双儿同声答应。阿珂转头向郑克 爽道:「你在这裏给我们掠阵。」郑克爽道:「我也去!」眼见韦小宝拔了匕首在手,冲 下崖去。双儿和阿珂先後奔下,郑克爽奔得几步,便停止不前,心思:「我是千金之体, 怎能跟这些下属同去犯险?」叫道:「阿珂,你也别去吧!」阿珂奔得正急,并没听见,但 见一名清兵挺枪刺来,她挥刀顺着枪杆削下。那清兵大声惨叫,四指削断,抛下长枪逃了 开去。 韦小宝武功虽然平平,但身有四宝,冲入敌阵之中,却是履险如夷。那四宝?第一宝,匕首 锋锐,敌刃必折;第二宝,宝农护身,刀枪不入;第三宝,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宝 ,双儿在侧,清兵难敌。持此四宝而和高手放对,固然仍是不免落败,但对付清兵却是绰 绰有余,霎时间连伤数人,果然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心想:「当年赵子龙长坂坡七进 七出,想来也不过如此。」 众人一阵冲杀,清兵四散奔逃。陈近南单战施琅,一时难解难分。冯鍚范和风际中却将众 兵将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顿饭时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伤了五六十人,残兵败将纷 纷奔入海中。众水军水性精熟,忙向大船游去,这一边天地会的兄弟死了二人,重伤一人 。余下的将施琅团团圈住。 只见施琅钢翻飞,和陈近南手中长剑斗得甚是激烈,虽然陷身重围,却是丝毫不惧。韦小 宝叫道:「施将军,你再不抛刀投降,转眼便成肉瞥了。」施琅凝神接战,对旁人的言行 不闻不见。 斗到酣处,陈近南一声长啸,连刺三剑,第三剑上和施琅的钢刀粘在一起。他手腕抖动, 急转了两个圈子,只听得施琅「啊」的一声,钢刀脱手飞出。陈近南剑尖起处,指住了他 的喉头,喝道:「怎么说?」施琅怒道:「你打赢了,杀了我便是,有甚么话好说?」陈近 南道:「这当儿你还在自逞英雄好汉?你背主卖友,英雄好汉是这等行迳吗?」施琅突然身 子一仰,滚倒在地。 施琅一个打滚,摆脱了喉头的剑尖,双足连环,疾向陈近南小腿着地踢去。陈近南长剑一 立,挡在腿前,施琅这两脚若是踢到,正是将自己的双足足踝送到剑锋上去,危急中左右 手在地下一撑,两只脚硬生生的向上虚踢,一个倒翻筋斗向後跃出,才免了双足齐锄之厄 。待得站起身来,陈近南的剑尖又已在他的喉头。 施琅万念俱灰,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突然问道:「军师,国姓爷待我怎样?」 这句话问出来,却是大出陈近南意料之外。「国姓爷」便是郑成功,明朝皇帝赐他姓朱, 朱为国姓,所以他的部属都尊称之为国姓爷。刹那之间,郑成功和施琅之间的恩怨纠葛, 在陈近南脑海中一晃而过:当年施琅在郑成功军中立下大功,曾规复厦门。他一名部属谎 报军情,犯了军法,施琅要斩,那人逃到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处去求庇。 第一三一回薄情寡义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施琅心中不忿,将他抓来斩了。郑成功怪他事上无礼,将他全家逮捕要杀。施琅逃了出去 ,他父母、兄弟。妻子、孩子终於尽数为郑成功所杀。施琅怀恨之下,便去降了清朝。陈 近南叹了口气,余道:「平心而论,国姓爷确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可是咱们受国姓爷大恩 ,纵然受了寃屈,又有甚麽法子?」施琅道:「难道要我学岳飞含寃而死?」 陈近南厉声道:「就算你不能做岳飞,可也不能做秦桧,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汉 大丈夫,岂能投降鞑子,去做猪狗不如的汉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又犯 了甚麽罪,为甚么国姓爷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他杀我全家,我便要杀他全家报仇!」陈近 南道:「报仇事小,做汉奸事大。今日我杀了你,瞧你有没有面目见国姓爷去。」施琅脑 袋一挺,道:「好,你杀我便了。只怕是国姓爷没脸见我,不是我没脸见他。」 陈近南厉声道:「你到这当口,还是振振有词。」欲待一剑刺入他咽喉,却不由得想到昔 日战阵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国姓爷部下身先士卒,浴血苦战,功劳着实不小,若不是 董夫人干预军务,侮慢大将,此人今日定是台湾的干城,虽然投敌叛国,绝无可恕,但他 全家无辜被戮,实在也是其情可悯,说道:「我给你一条生路。你若立誓归降,重归郑王 爷麾下,今日就饶了你性命。今後你将功赎罪,尽力於恢复大业,仍不失为一条堂堂汉子 。施兄弟,我良言相劝,盼你回头。」最後这句话说得极是恳切。 施琅低下了头,脸有愧色,说道:「…我若再归台湾,岂不成了反覆无常的小人?」陈近南 回剑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说道:「施兄弟,为人讲究的是大义大节,只要你今後赤心 为国,过去的一时胡涂,又有谁敢来笑你?就算是关王爷,当年也降过曹操。」 突然背後一人说道:「这恶贼说我爷爷杀了他全家,我台湾决计容他不得。你快快将他杀 了。」陈近南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正是郑克爽,便道:「二公子,施将军善於用兵,当年 国姓爷军中无出其右。他投降过来,於我反清复明的大业有大大好处。咱们当以国家为重 ,过去的私人怨仇,谁也不放在心上罢。」 郑克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台湾,握了兵权,我郑家还有命麽?」 陈近南道:「只要施将军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担保他决无异心。」郑克爽冷笑道: 「等到他杀了我全家性命,你的身家性命陪得起吗 ?台湾是我郑家的,可不是你陈军师陈 家的。」陈近南只气得手足冰冷,强忍怒气,还待要说,施琅突然拔足飞奔,叫道:「军 师,你待我义气深重,兄弟永远不忘。郑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陈近南叫道:「施兄弟,回来,有话…」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从胸口透了 出来,却原来是郑克爽忽施暗算。凭着陈近南的武功,便有十个郑克爽也杀他不得,只是 他眼见施琅已有降意,却被郑克爽骂走,知道这人将才难得,只盼再图挽回,那里料得到 站在背後的郑克爽一剑刺到? 原来当年郑成功攻克台湾後,派儿子郑经驻守金门、厦门,郑经很得军心,却好声色,和 乳母通奸生子,郑成功愤怒异常,派人持令箭去厦门杀郑经。诸将认为是「乱命」,不肯 奉令,公启回禀,有「报恩有日,侯阙无期」等语。郑成功见部将拒命,更是愤怒,不久 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岁。合湾统兵将领拥立郑成功的弟弟郑袭为主。郑经从金厦回师台 湾,打垮台湾守军而接廷平王位。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祸变,王爷早逝,俱因乳母 生手而起,所以对乳母所生的克藏十分痛恨,极力主张立嫡孙克爽为世子。郑经却不听母 言。董夫人和冯鍚范等暗中密谋,知道要拥立克爽,必须先杀陈近南,以免他从中作梗, 数次加害,都被他避过。不料他救得郑克爽性命,反而在通吃岛上遭了此人毒手。 这一剑突如其来,谁都出其不意。冯鍚范正要追赶旅琅,只见韦小宝手振匕首,已向郑克 爽刺去。冯锡范挺剑格挡,嗤的一响,手中长剑断为两截。但他这一剑内劲浑厚,韦小宝 的匕首也脱手飞出。冯鍚范跟着一脚,将韦小宝踢了个筋斗,待要追击,双儿抢上拦住。 风际中和两名天地会兄弟上前左右夹攻。 韦小宝爬起身来,拾起匕首,大叫:「他害死了总舵主,大夥儿跟他拚命!」向郑克爽冲 去。阿坷抢过挡住,喝道:「小宝,别胡闹。」韦小宝哭叫:「你才胡闹!今日他就是我 老子,也非杀了他不可。」这时又有几名天地会兄弟攻向郑克爽。 冯鍚范力敌风际中和双儿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风,拍的一掌,将一名天地会兄弟打得口喷 鲜血而死。忽听得郑克爽哇哇大叫,冯鍚范抛下对手,向郑克爽身畔奔去,一掌又打死了 一名天地会兄弟。他知道陈近南既死,这夥人以韦小宝为首,须得先行料理这小鬼,当即 伸掌往韦小宝头顶拍落。双儿叫道:「相公。快跑!」纵身扑向冯鍚范後心。 韦小宝道:「你自已小心!」拔足便奔。冯锡范心想:「若是去追这小鬼,公子无人保护。 」手臂一长,搀起了郑克爽。向着韦小宝追来。他武功当真了得,手裏虽是抱着一人,还 是奔得此韦小宝快了几分。 韦小宝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机括,可是脚步稍缓,冯鍚范 来得好快,一掌已然拍到。这当儿千钧一发,若是发出暗器,只怕要给他打得脑浆进裂, 只得斜身一闪,用上了「神行百变」之技。斜刺裏逃了出去。 冯鍚范这一下冲过了头,急忙收步,转身追来。韦小宝叫道:「我师父的鬼魂追来了!来 摸你的头了!」说得两句话,松了一口气,冯锡范又赶近了一步。後面双儿和风际中衔尾 急追,只盼截下冯锡范来。但韦小宝东窜西奔,变幻莫测,冯鍚范抱了郑克爽,身法究竟 不大灵便,一时追他不上。双儿和风际中又相距数丈,难以迫近。 追逐得一阵,韦小宝渐感气喘,情急之下,发足便往悬崖上奔去。冯鍚范大喜,心想你这 是自己逃入了绝境,眼见这悬崖除了一条窄道之外,四面临空,更无退路,反而追得不这 么急了。只是韦小宝在这条狭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变」功夫便使不出来,他刚踏上 崖顶,冯锡范也巳赶到。韦小宝大叫:「大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来帮忙,再不 出来,大家要做寡妇了。」 他逃向悬崖之时,崖上五女早已瞧见。洪夫人见冯锡范左臂中挟着一人,仍是奔跃如飞, 武功之强,此之洪教主也只稍逊一筹而巳,早巳持刀伏在崖边,待得冯锡范赶到,刷的一 刀,拦腰疾砍。冯锡范先前听韦小宝大呼小叫,只道仍是扰乱人心,万料不到此处果然伏 得有人,但见这一刀招数精奇,着实了得,微微一惊,退了一步,大喝一声,左足微晃, 右足突然飞出,正中洪夫人手腕。洪夫人「啊」的一声,柳叶刀脱手,激飞上天,韦小宝 正是要争这顷刻,身子对准了冯鍚范,右手在腰板「合沙射影」的机括上一掀,嗤嗤声响 ,一篷绝细金针急射而出,尽数打中在冯鍚范和郑克爽身上,其中一针还刺入了冯锡范的 左目。冯锡范大声惨叫,松手放开郑克爽,两人都骨碌碌的从山道上滚了下去。双儿和风 际中正奔到窄道一半,见两人来势甚急,当即跃起避过,郑冯二人滚到悬崖脚边,金针上 毒性已发,两人犹似杀猪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滚。总算何惕守入华山派门下之後,遵从 师训,一切阴险剧毒从此摒弃不用,这「含沙射影」金针上所喂的毒药只是麻药,并非致 命剧毒,否则以当年五毒教教主所传的喂毒暗器,见血封喉,中人立毙,冯郑二人滚不到 崖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金针入体,仍是麻痒难当,全身便似有几百只蝎子,蜈蚣一 齐咬噬一般。冯鍚范虽然硬朗,却也忍不住呼叫不绝。 阿珂抢到郑克范身边,伸手相扶,急问:「你…你怎么了?」郑克爽痒得神智胡涂了,反手 便是一掌,叫道:「滚开,滚开!」阿珂猝不及防,这一掌正中左颊,登时半边脸肿了起 来。韦小宝、双儿、风际中、洪夫人、方怡、沐剑屏、公主、曾柔等先後赶到,眼见冯郑 二人的情状,都是相顾骇然。 韦小宝微一定神,喘了几口气,抢到陈近南身边,只见郑克爽那柄长剑穿胸而过,兀自插 在身上,但尚未断气,不由得放声大哭,抱起了他身子。陈近南功力深湛,内息末散。低 声道:「小宝,人总是要死的。我…我一生为国为民,无愧於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难过。 」韦小宝只是叫:「师父,师父!」 他和陈近南相处时日其实甚暂,每次相聚,总是担心师父查考自己武功进境,心下惴惴, 一门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委,遮掩自己不求上进,极少有什么感激师恩的心意。 但此刻眼见他立时便要死去,师父平日种种不言之教,对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爱,立时充 塞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说道:「师父,我对你不住,你…你传我的功夫,我…我…我一 点儿也没学。」陈近南微微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师父就很欢喜,学不学武功。那…那并 不要紧。」韦小宝道:「我一定听你的话,做好人,不…不做坏人。」陈近南微笑道:「乖 孩子,你向来就是好孩子。」韦小宝咬牙切齿,恨恨的道:「郑克爽这恶贼害你,呜呜, 呜呜,师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将他斩成肉酱,替你报仇,呜呜,呜呜……」边哭边说, 泪水直流。 陈近南身子一颤,忙道:「不,不!我是郑王爷的部属,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咱们无论如 何,不能杀害国姓爷的骨血……宁可他无情,不能我无义,小宝,我就要死了,你不可败坏 我的忠义之名。你…你千万听我的话………」他本来脸含微笑,这时突然面色大为焦虑,又道 :「小宝,你答应我,一定要放他回台湾,否则,否则我死不瞑目。」韦小宝无可奈何, 只得答应,道:「既然师父饶了这恶贼,我听你…听你吩咐便是。」陈近南登时安心,吁了 口长气,缓缓的道:「小宝,天地会…反清复明大业,你好好干,咱们汉人齐心合力,终能 恢复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见…见不着了……」声音越说越低,一口气吸不进去,就此逝世。 韦小宝抱着他身子,大叫:「师父,师父!」叫得声嘶力竭,陈近南再无半点声息。 洪夫人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见陈近南已死,韦小宝悲不自胜,人人都感凄侧。洪夫人轻 抚他肩头,柔声道:「小宝,他师父过去了。」韦小宝哭道:「师父死了,死了!」他从 来没有父亲,内心深处,早已将师父当作了父亲,以弥补这个缺陷,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 已!此刻师父逝世,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原来自己终究是个没父亲的野孩子 。 洪夫人要岔开他的悲哀之情,将陈近南的尸身轻轻接过,稳稳放在地下,说道:「害死你 师父的凶手,咱们怎生处置?」小宝跳起身来,破口大骂:「辣块妈妈,小王八蛋。我师父 是你郑家部属,我韦小宝可没吃过你郑家一口饭,使过郑家一文钱。你奶奶的臭贼,你还 欠了我一万两银子没还呢。师父要我饶你性命,好,性命就饶了,那一万两银子,赶快还 来,你还不出来吗?我割你一刀,就抵一两银子。」一面駡,一面执着匕首,走到郑克爽身 边,伸足向他乱踢。 这时郑克爽伤口痛痒稍止,听得陈近南饶了自己性命,当真是大喜过望,可是债主要讨债 ,身边却没带着银子,哀求道:「我…我回到台湾,一定加十倍,不,加一百倍奉还。」韦 小声在他头上踢了一脚,駡道:「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臭贼,说话有如放屁。这一 万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脸颊上磨了两磨。 郑克爽吓得魂飞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对,不对!这 小贼最心爱的便是阿珂,此刻她若出言为我说话,这小贼只有更加恨我,这一万刀就一刀 也少不了。」说道:「一百万两银子,我一定还的。韦香主,韦相公若是不信……」 韦小宝又踢他一脚,骂道:「我自然不信,我师父信了你,你却一剑将他杀了!」说到这 裏,悲愤难禁,一刀便要往他脸上剌落。郑克爽叫道:「你不信,我请阿珂担保。」韦小 宝道:「担保也没用。她保过你的,後来还不是赖帐。」郑克爽道:「我有抵押。」韦小 宝道:「好,把你的狗头割下来抵押,你还了我一百万银子,我把你的狗头还你。」郑克 爽道:「我把阿珂抵押给你!」 霎时之间,韦小宝只觉天旋地转,手一松,匕首掉落,嗤的一声,插入泥中,和郑克爽的 脑袋相距不过数寸。郑克爽「啊哟」一声,急忙缩头,说道:「气我把阿珂押给你,你总 信了,我送了一百万两银子来,你再把阿珂还我。」韦小宝道:「那倒可商量。」阿珂急 叫道:「不行,不行。我不干。」郑克爽怒道:「为什麽不干?你这无情无义的小贱人,他 要割我一万刀,你没听见麽?我遭逢危难,你也不救我一救。」阿珂又气又怒,「哇」的一 声哭了出来。 郑克爽怒道:「我此刻大祸临头,你毫不关心。我不要你了,你就是跪在地下求我,我也 不要你了。」他知道越是说得斩钉截铁,不要阿珂,自己越有活命的指望。阿珂越是气苦 ,双手按面,坐倒在地。 韦小宝心中暗喜,说道:「你说不要她?怎麽又会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赎她,可见当面说谎。 」郑克爽急道:「这女人对我无情无义,我是决计不要的了。韦香主若肯要她,我就一万 两银子卖断了给你。咱们两不亏欠,你不用割我一万刀了。」韦小宝心中千肯万肯,仍是 摇头,说道:「她的心向着你,我买了她来何用。过得几天,她又逃到你身边了。」郑克 爽道:「她肚裏早有了你的孩子,怎麽还会向着我?」 韦小宝又惊又喜,颤声道:「你………你说甚麽?」郑克爽道:「那日在扬州丽春院裏,你跟 她同床,她有了孩子………」阿珂一跃而起,掩面向大海飞奔,只觉情郎无义,实是不想活了 ,只想跳海死了乾净。双儿几步追上,挽住她手臂,拉了回来。阿珂哭道:「你……你答应 不说的,怎麽………怎麽又说了出来?你说话就如是放……放…」虽在羞怒之下,仍觉这「屁」字 不雅,没有说出口来。郑克爽见韦小宝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只怕他又有变卦,忙道:「韦 香主,这孩子的的确确是你的。我跟他清清白白,她说要跟我拜堂成亲之後,才好做夫妻 。你…你千万不可多疑。」韦小宝道:「这便宜老子,你又干么不做?」郑克爽道:「她自 从肚裏有了你的孩子之後,常常记挂着你,跟我说话,一天到晚总是提到你,我还要她做 甚麽?」阿珂只是顿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你甚麽…甚麽都说了出来。」这么 说,自是承认他的说话不假了。 韦小宝大喜,说道:「好!那就滚你妈的臭鸭蛋吧!」郑克爽也是大喜,忙道:「多谢,多 谢!祝你们两位百年好合,这份贺礼,兄弟…兄弟日後补送。」说着慢慢爬起身来。韦小宝 呸了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駡道:「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见你这臭贼。」心想:「 我答应师父今日饶他性命,日後却不妨派人去杀他给师父报仇。只要派的人不是天地会的 ,旁人便怪不到师父头上。」 两名郑府卫士一直缩在旁道,这时见韦小宝饶了主人性命,才过来扶住郑克,又将躺在地 下的冯锡范扶起。郑克爽眼望海心,心感踌躇。施琅所乘时战船已然远去,岸边还泊着两 艘桅断帆毁,给清兵大炮轰得破烂不堪,眼见已难以行驶,另一艘则甚是完好,那显是韦 小宝等要乘坐的,决无让给自己之理。他低声道:「冯师父,咱们没船,那怎么办?」冯鍚 范道:「上了小艇再说。」 一行人慢慢向海边行去。突然间身後一人厉声喝道:「且慢,韦香主饶了你们牲命,我可 没饶。」郑克爽吃了一惊,只见一人手执钢刀,奔了过来,正是天地会的好手风际中。郑 克爽道:「你…你是天地会的兄弟,天地会一向受台湾延平王府节制,你…你…」风际中厉声 道:「我怎麽样?给我乖乖的站住了。」郑克爽心中害怕,只得应了声:「是。」 风际中回到韦小宝身前,说道:「韦香主,这人害死总舵主,那是我天地会数万兄弟不共 戴天的大仇人,决计饶他不得。总舵主曾受国姓爷大恩,不肯杀他子孙,韦香主又奉了总 舵主的遗命,不能下手。属下可从来没见过国姓爷,总舵主的遗命也不是对我而说。属下 今日要手刃这恶贼,为总舵主报仇。」韦小宝右手手掌张开,放在耳後,侧头作倾听之状 ,说道:「你说甚么?我的耳朵忽然聋了,甚麽话也听不见。风大哥,你要干甚麽事,不妨 放手去干,不必听我号令。我的耳朵生了毛病,唉,定是给施琅这家伙的大炮震聋了。」 这话再也明白不过,要杀郑克爽,尽可下手,他决不阻止。 眼见风际中有迟疑之意,韦小宝又道:「师父临死之时,只是叫我不可杀死郑克爽,可并 没吩咐我保护他一生一世啊。只要我不亲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几万万人,个个可以杀 他,又有谁管得了?」阿珂急道:「小宝,你不能让人杀他。我答应永远…永远跟着你便是 。」韦小宝叹了口气,伸手击打自己双耳,自言自语:「真是奇怪!怎么忽然之间,一句 话也听不见了·阿珂,你说你肚子裏怀的是双胞胎?那…那真有趣得很了。」阿珂顿足道:「 不是的,不是的。你假装聋子,我才不信呢。」 风际中一拉韦小宝的衣袖,道:「韦香主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出十余丈,风际中道:「 韦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欢你,是不是?」韦小宝大奇,道:「是啊,那又怎样?」风际中道 :「皇上要你杀总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来,足见你义气深重。江湖上的英雄好汉, 人人都是十分佩服。」韦小宝摇了摇头,凄然道:「可是师父终究还是死了。」风际中道 :「总舵主是给郑克爽害死的,不过皇上交给韦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办到了……」韦小宝 听到这裏,大是诧异,道:「你…你为甚么说这…这样的话?」 风际中道:「皇上心中,对三个人最是忌惮,这三人不除,皇上的龙庭总是坐得不稳。第 一个是吴三桂,那不用说了。第二个便是总舵主,天地会兄弟遍布天下,反清复明的志向 从不松懈,皇上十分头痛。现在总舵主是死了,了结了皇上的一件大心事……」韦小宝听到 这裏,脑海突然灵光一闪:「是你,是你,原来是你!」 韦小宝在天地会的所作所为,康熙无不备知底细,连得天地会中的暗语切口,也能背诵如 流。初时韦小宝只道小皇帝果真有诸葛亮、刘伯温的本事,捏指一算,便上知一千年,下 知五百年。但後来仔细想想,就算小皇帝是真命天子,天上星宿下凡,真龙化身,也不过 命大福大,凡人伤他不得而已,那有什麽事情都知道之理。否则的话,自己偷了他的四十 二章经,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不肯炮轰伯爵府,却和天地会的众位朋友逃了出来,他事先 又怎么料不到?可见定是天地会中出了奸细,而且这人必定是自己身边十分亲密之人。但青 木堂中这些朋友个个赤胆忠心,义气深重,决计不会去做奸细,出卖朋友。因此他心中虽 然一直存了老大一个疑团,却没半点端倪可寻,只觉此事古怪,难以索解而已。 此刻风际中这麽一说,他才恍然大悟,心道:「我真是该死,怎麽会想不到此人头上。那 日小皇帝要我炮轰伯爵府,天地会众人之中,就只他一个不在伯爵府裏。这件事早已明白 不过,在伯爵府裏的,决不会是奸细,否则大炮轰去,有谁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经得悉 ,所以先行避开。唉,我真是大傻瓜一个,他此刻若是不说,我还是蒙在鼓里。」要知风 际中一直沉默寡言,模样老实之极,武功虽高,举止却和一个呆头木脑的乡巴佬一般无异 。韦小宝心中偶尔推想这奸细是睢,只想到口齿灵便、市侩一般的钱老本,举止轻捷,精 明乖巧的徐天川,办事周到、能干练达的高彦超,脾气暴躁、好酒贪杯的玄贞道人,连见 多识广、豪爽慷慨的樊纲也曾猜疑过,就是对这个半点不像奸细的风际中,从来不会有过 一丝一毫的疑心。 他突然又想:「那时候双儿也不在伯爵府,难道她……她也是奸细,也对我不忠吗?」想到此 节,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随即明白:「双儿是风际中故意带出去的。他知道我十分喜爱这 个小丫头,若是我轰死了双儿,此後事情拆穿,定会恨他一世。他只不过是皇上所派的一 个奸细,暗中通报些消息而已,天地会一灭,皇上便用他不着。我若在皇上面前跟他为难 ,他就抵挡不住,所以不敢当真得罪了我。」 这些推想说来话长,但在当时韦小宝心中,只是灵机一闪之间,便即明白,说道:「风大 哥,多谢你把双儿带出伯爵府,免得我大炮轰死了她。」 风际中「啊」的一声,登时脸色大变,退后两步,手按刀柄,说道:「你……你……」韦小宝 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什么都跟我说了。」风际中知道皇帝对他十分宠爱,此 言谅来不假,问道:「那你为什麽不遵圣旨?」这句话一问,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韦小宝 微笑道:「风大哥,那你可必明知故间。这叫做忠义不能两全。皇上待我,那是没得说的 了,果真是皇恩浩荡,可是师父待我也不错啊。现下师父已经死了,我还有什麽顾虑的。 就不知皇上肯不肯赦免我的死罪。」风际中道:「眼下便有个将功折罪的良机,刚才我说 皇上决意要除去三人,除了吴三桂、陈近南之外,第三个便是盘踞台湾的郑经。咱们把郑 经的儿子拿了,解去北京,说不定便可逼得郑经归降。皇上这一欢喜,韦都统,你便有天 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 他对韦小宝既不再隐瞒,口中也便改了称呼,叫他为「韦都统」,对总舵主也直斥其名。 韦小宝一听,心下甚是恼怒,寻思:「你这没良心、没义气的奸贼,居然叫我师父的名字 。」但想到如能和康熙言归於好,却也是十分开心之事,做不做官,那也罢了,时时能和 小皇帝谈谈讲讲,却有无穷的乐趣。 风际中又道:「韦都统,咱们回到北京,仍是不可揭穿了。天地会那些人得知陈近南死了 ,多半会推你做总舵主。你义气深重,甘心抛却了荣华富贵,伯爵不做,都统不做,只是 要救天地会众朋友的性命,这当儿早已传遍天下。这些时候来,江湖上沸沸扬扬,说的都 是这件事,那一个不佩服都统的英雄豪气?」韦小宝大是得意,问道:「大家当真这么说? 你这可不是骗人?」风际中忙道:「不,不…卑职决诈不敢欺骗都统大人。」韦小宝心想: 「他自称卑职,不知做的是什麽官?」虽然好奇,却不敢问。一问之下,便露出了马脚,「 皇上什么都已对我说了」这句话就不对了,转念又想:「却不妨问他升了什么官。」微笑 道:「你立了这塲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现下是什麽官儿了?」风际中道:「皇上恩 典,赏了卑职当都司。」韦小宝心道:「原来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跟老子可差着他妈的 十七廿八级。」要知清朝官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骁骑营都统是从一品。汉人的绿营武官 最高的提督是从一品,总兵正二品,此下是副将、参将,游击,才轮到司。但瞧风际中的 模样,脸上虽然仍是一副老实之极的神气,眼光中巳忍不住流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 :「恭喜,恭喜。这是皇上亲手提拔,与众不同。」 风际中请了一个安,道:「今後还仗大人多多裁培。」韦小宝笑道:「咱们是自己人,那 有甚麽说的?给皇上办事,你本事大过我啊。」 风际中道:「卑职那及大人的万一?回大人:皇上吩咐卑职,若是见到大人,无论如何要大 人回京,不可抗命违旨。卑职听皇上的口气,对大人着实看重,可说是十分思念。这番立 了大功,将台湾郑逆的儿子逮去北京,皇上一喜欢,定然又会升大人的官。」 ·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那你是该升游击了。」风际中道:「卑职只求给皇上出力,皇上 见到大人,心裏欢喜,咱们做奴才的也欢喜得紧了。升不升官,那是皇上的恩典。」韦小 宝心想:「我一直当你是老实人,原来这麽会打官腔。」风际中又道:「大人当上了天地 会的总舵主,将天下十八省各堂香主、各处的重要头目统统调在一起,说是为陈近南开丧 ,那时候一网打尽,教这些图谋不轨、大逆不道的反贼一个都逃不了。这塲大功劳,可比 当日炮轰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大人你想,当日你若是遵旨杀了陈近南、徐天川这一千人 ,天地会的反贼各省都有,杀了一个总舵主,又会立一个总舵主,总是杀不乾净。只有大 人自己当了总舵主,那才能斩草除根,永远绝了皇上的心腹大患。」这一番言语,只听得 韦小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暗想:「这个毒计,果然厉害之极,想来他自己也未必想得出 ,多半是小皇帝的计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会赦免我的大罪,可是定要我去扑灭天 地会。这一番他定有对付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韦小宝越想越是寒心,寻思:「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紧,但逼我去做 天地会总舵主。将所有兄弟一古脑儿杀了,这件事可万万干不得,这件事一做,天下英雄 个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死了之後也见不得师父。这裏的大妞儿、小妞见都要打从心底裏 瞧我不起。就算旁人不理会,韦小宝良心虽然不多,总还有那麽一丁点儿。」 他向风际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连声,心想:「我若是不答应,他立时便跟我翻脸。 动起手来,我们这许多人打他一个,未必便输了。只是这厮武功很高,我这些大妞儿,小 妞儿若是给他杀了一两个,那可乖乖不得了。咱们不妨再来玩一下『含沙射影』。」说道 :「去见皇上,我倒也很是高兴,只不过…只不过要杀了天地会这许多兄弟,未免太也不讲 义气,不够朋友,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风际中道:「大人说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韦小宝笑道:「对,对!无毒不丈夫…咦,啊哟,怎么郑克爽 这小子逃走了?」 风际中吃了一惊,回头去瞧。韦小宝胸口对准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针的机括,却见双儿 抢上前来,叫道:「相公,甚麽事?」原来她见二人说之不休,一直关心,忽听得韦小宝惊 呼「啊哟」,当即纵身而前。韦小宝这『含沙射影』若是一发出,风际中固然打中,却也 势须波及双儿,这睁手指虽已碰到了机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风际中一转头间,见郑克爽和冯鍚范兀自站在岸边,并无动静,立知不妙,身子一矮,反 手巳抓住了双儿,将她挡在自己身前。以双儿的武功,风际中本来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 然出手,双儿全无提防,当下给他抓中了手腕脉门,上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风际中沉 声道:「韦大人,请你举起手来。」 偷袭的良机既失,双儿又被制住,韦小宝登落下风。便笑嘻嘻的道:「风大哥,你开甚麽 玩笑?」风际中道:「韦大人这门无影无踪的暗器太过厉害,卑职很是害怕,请你举起了双 手,否则的话,卑职只好得罪了。」一面说,一面推着双儿向前,自己始终躲在她身後, 教韦小宝发不得暗器。 苏荃、方怡、阿珂等见这边起了变故,一齐奔来。风际中心想:「这小子心爱这小丫头, 不敢动手,那些女人却不会爱惜她的性命。她们只爱惜这小子。」左手拔出钢刀,手臂一 长,刀尖已指在韦小宝的喉头,喝过:「大家不许过来!」苏荃等见韦小宝身处险境,当 即停步,人人心中都是又急又奇,这风际中明明是韦小宝的朋友,刚才还并肩抗敌,怎么 一转眼间,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料想定是韦小宝要放郑克爽,风际中却要杀了他为陈近 南报仇。 韦小宝刀尖抵喉,微微向後一仰,风际中的刀尖跟着前推,喝过:「韦大人,请你别动, 钢刀不生眼睛,得罪莫怪,还是举起手来吧。」韦小宝无奈,只得慢慢举起手来,笑道: 「风大哥,你想升大官,发大财,还是对我客气一点儿好。」风际中道:「升官发财固然 要紧,第一步还得保全性命。」突然身子一侧,已抢到韦小宝身後,伸手从他靴桶中拔出 匕首,指住他的後心,说道,「韦大人,你这把匕首锋利得很,卑职曾见你使过几次。」 韦小宝只有苦笑,只觉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的刀尖已刺破了外衣,虽然穿着护身宝衣, 这柄宝刀却挡它不住。风际中喝道:「你们个个人都转过身去,抛下了兵刃。」 苏荃等无奈,只得依言转身,抛下兵器。风际中见尚有六名天地会的兄弟站在一旁,向着 他们叫道:「大家都过来,我有话说。」那六人莫名其妙,慢慢走了过来。 风际中右肘一抬,拍的一声,手肘肘尖撞正韦小宝背心「大椎穴」,左手钢刀挥出,擦擦 、啊啊、拍拍、哎唷几下声响,六名天地会兄弟已尽数中刀毙命。他在顷刻之间连砍六刀 ,每一刀分别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杀之狠,实是罕见。苏荃等听得惨呼之声, 一齐回过身来,眼见六人尸横就地,或头、或颈、或胸、或背、或腰、或肩,伤口中都是 鲜血泉涌,众女无不惊呼失声,心胆俱落。 原来风际中眼见已然破面,动起手来,自己只有孤身一人,因此抢上先杀了这六名天地会 兄弟,一来立威镇慑,奸教韦小宝及众女不敢反抗;二来也是少了六个敌人。这麽一来, 对方人数虽多,却只剩下一个少年,七个女子,自己一人便料理得了。他左手长刀回过, 又架在韦小宝颈中,说道:「韦大人,咱们下船吧。」他想只须将韦小宝和郑克爽二人擒 去呈献皇上,便是立了奇功。这七个女人还是留在岛上,以免到得船中,免得和韦小宝结 怨太深。皇上日後对这少年如何处置,那是谁也料想不到之事。 众女见韦小宝受他挟制,都是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建宁公主却心中大怒,骂道:「 你是甚麽东西,胆敢如此无礼?快快抛下刀子!」风际中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曾随同韦 小宝护送她去云南就婚,识得公主,是以不敢出言挺撞。公主见他不睬,更是大怒,这世 上除了太后、皇帝、韦小宝、苏荃四人之外,她是谁也不放在眼内,一俯身拾起地下一柄 单刀,纵身而前,向风际中当头劈了下去。 风际中一侧身便即让开。公主呼呼呼连劈三刀,风际中左右避让。若是换作别个女子,他 早已飞起一腿,将她踢倒。但提刀砍来的是皇帝御妹,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 是立功升官,报効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当下只是闪避,不敢还手。公主骂道:「你这 臭王八蛋奴才,站着不许动!我要砍你的脑袋,怎麽你这臭头转来转去,老是教我砍不到? 我跟皇帝哥哥去说,把你千刀万剐!」风际中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说得出,做得到,她 跟皇帝是兄妹之亲,自己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怎麽斗得过公主?可是要听她吩咐,将 自己的臭头稳摆不动,让她公主殿下万金之体的贵手提刀来砍,似乎总有些难以奉命。 公主口中乱骂,钢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风际中身子一侧一斜,轻轻易易就避过 了,虽然每一刀相差不过数寸,却总是砍他不着。公主焦躁起来,横过钢刀,拦腰挥去。 风际中叫道:「小心!」纵身跃起,眼见她这一刀收势不住,砍向韦小宝肩头,他身在半 空,立即踹出一脚,将韦小宝踹倒在地,同时借势跃出丈余之外。双儿向前一扑,将韦小 宝抱起,飞步奔开。 风际中大吃一惊,提刀赶来。双儿武功虽高,毕竟力弱,她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横抱 着他只奔出数丈,风际中已然追近。韦小宝背心穴道被封,四肢不听使唤,只道:「放下 我,让我放暗器。」可是风际中来得好快,双儿要将韦小宝放下,让他发射「含沙射影」 暗器,其势巳然不及,危急之中,奋力将他身子抛了出去。 风际中大喜,抢过去伸手欲接,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他身子飞了起来,摔倒在地,扭曲 了几下,就此不动了。韦小宝摔在沙滩之上,倒未受伤,一时扎挣着爬不起身,但见双儿 身前一团烟雾,手裏握着一根短铣火枪。原来那正是当年吴六奇和她结义为兄妹之时,送 给她的礼物,那是罗刹国寸精制火器,因吴三桂和罗刹国勾结,这才得了一对,实是厉害 无比。风际中虽然武功卓绝,这血肉之躯却也经受不起。 双儿自己也是吓得呆了,这火枪一轰,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枪掉在地下。韦小 宝惟恐风际中没死,抢上几步,胸口对准了他,一按腰间机括,一丛金钉射将出去,尽数 钉在他身上。但风际中毫不动弹,火枪一轰,早巳死得透了。 众女齐声欢呼,拥将过来。七个女人再加上一个韦小宝,当真是七张八嘴,不折不扣,你 一言我一语,纷纷询问原由。韦小宝简略晚了。双儿和风际中相处最久,一路上但见他诚 厚质朴,实是个极本分的老好人,那知城府如比之深,越想越是害怕。 韦小宝转过身来,只见郑克爽等四人正走向海边,要上小艇,心想:「就这麽让他杀了师 父,太太平平的离去,未免太也便宜了。」当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郑克爽 停步回头,面如土色,说道:「韦…韦香主,你已答应放我…放我们走了。」韦小宝冷笑道 :「我答应不杀你,可是没答应不砍下你一条腿。」冯鍚范大怒,待要发作,但只是手一 提,便全身酸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这时郑克爽巳然心胆俱裂,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说道:「韦…韦香主,你砍了我一条腿,我…我定是活不成的了。」 韦小宝摇头道:「活得成的。你本来欠我一百万两银子,说是用阿珂抵押,不过她肚裏有 了我的孩子,自愿跟我。她跟我拜过天地,那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你怎能用我的老婆来 向我抵押 ?天下有没有这个道理?」这时苏荃、方怡、双儿,公主等都已站在韦小宝身旁, 齐声笑道:「岂有此理!」郑克爽脑海中早巳一片混乱,但也觉此理欠通,说道:「那…那 怎么办?」韦小宝道:「我砍下你一臂手臂、一条大腿作抵。你将来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 我把你的断臂、断腿还你。」郑克道:「刚才你说阿珂卖断给你,一万两…一万两银子欠帐 已经一笔勾销。」 韦小实大摇其头,说道:「不成,刚才我胡里胡涂,上了你的大当。阿珂是我老婆,你怎 能将我老婆卖给我自己?好!我将你的母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又将你的父亲卖给你, 作价一百万两,再将你的奶奶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还将你的外婆卖给外,作价一百万 两……」郑克爽道:「我外婆已经死了。」韦小宝道:「死人也卖。我将你外婆的尸首卖给 你,死人打八折,作价八十万两,棺材奉送,不另收费。」 郑克爽听他越说越多,心想连死人也卖,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个个 都卖将起来,那还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拆,那也决计吃不消,这时不敢说不买,只得哀求 道:「我…我实在买不起了。」韦小宝道:「好啊。你买不起了,就饶了你。可是已经买了 的,却不能退货。你欠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怎麽归还?」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万 两银子,快快拿来。」 郑克爽哭丧着脸道:「我身边一千两银子也没有,那里拿得出三百八十万两?」韦小宝道: 「也罢!没有银子,准你退货。你快快将你的父亲、母亲、奶奶,死外婆,一起交还给我 。少了一根头发也不行。」郑克爽料想如此胡缠下去,终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 来说个情,可是她偏偏站得远远地,背转了身子,决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韦小宝 这般情势,定是要砍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连连磕头,说道:「韦香主,我…我害了陈总舵 主,真的确是罪该万死,只求你宽洪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四百八 十万两银子,我…我一定设法归还。」 韦小宝见折磨得他如此狼狈,愤恨稍泄,说道:「那你写下一张欠据来。」郑克爽大喜, 忙道:「是,是。」转身向卫士道:「拿纸笔来。」可是在这荒岛之上,那裏有甚麽纸笔? 那卫士倒也机灵,当即撕下自己长衫下摆,说道:「那边死人很多,咱们蘸些血来写便是 。」说着便要去拖风际中尸首。韦小宝左手一伸,抓住了郑克爽的右腕,白光一闪,挥匕 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郑克爽大声惨叫。韦小宝道:「用你手指上的血来写。」 郑克爽痛得全身发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韦小宝道:「你慢慢的写吧,若是血乾了不够 用,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郑克爽忙道:「是,是!」那里还敢迟延,咬牙忍痛,将断 了半截的食指在衣裾上写道:「欠银三百八十万两正。郑克爽押」。写了这十三个字,痛 得几欲晕去。韦小宝冷笑道。「亏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日练字不用功,写一张欠据,几 个字歪歪斜斜,成甚么样子?」将衣裾接了过来,交给双儿,道:「你收下了。瞧瞧银码没 短写了吧?这人奸诈狡猾,别少写了几两。」双儿笑道:「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倒没少了。 」说着将血书欠据收入怀中。 韦小宝哈哈大笑,提起一脚,踢在郑克爽的下颏,喝道:「滚你死外婆的吧!」郑克爽一个 斛斗,滚了出去。两名卫士抢上扶起,包了他手指的伤口。两人分别负起郑克爽和冯鍚范 ,上了一艘小艇,向海中划去。韦小宝笑声不绝,忽然想起师父惨死,忍不住又放声大哭 。 郑克爽待小艇划出数十丈,这才惊魂稍定,说道:「咱们去抢了大船开走,料得这群天杀 的狗男女追赶不上。」可是驶近大船,却见船上无舵无帆,一应船具全无。冯锡范恨恨的 道:「这批狗男女早收起来了。」眼见大海茫茫,波浪汹涌,一艘小艇无粮无水,如何能 够远航?郑克爽道:「咱们回去再求求那小贼,向他借船,最多又写三百八十万两欠据。 」冯鍚范道:「他们也只有一艘船,怎能借给咱们?我宁可葬身鱼腹,也不愿再去向这小贼 哀求。」郑克爽听他说得斩截,不敢违拗,只得叹了口气,吩咐两名卫士将小艇往大海中 划去。 韦小宝等望郑克爽的小艇划向大船,发见大船航行不得,这才划艇远去,都忍不住好笑。 苏荃见韦小宝又哭又笑,总是难泯丧师之痛,要说些话引他高兴,便道:「这郑家二公子 奸诈之极,明明是想抢咱们的大船。小宝,你这三百八十万两银子的帐,我瞧他是非赖不 可。」韦小宝道:「料来这家伙也是不会还的。」苏荃笑道:「你做甚麽事情都精明得很 ,可是刚才这家伙把你自己的老婆卖给你,一万两银子就算清帐,你想也不想,就没口子 答应,定是你爱阿珂妹子爱得胡涂了。那时侯哪,他就是要你再找一百万万银子,我瞧你 也会答应。」韦小宝伸袖子抹了抹眼泪,笑了起来,说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应了再 说,慢慢再跟他算帐。」 方怡笑道:「後来怎麽才想起原来是吃了大亏?」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杀了风际中之後 ,我心中再没什么担心的亭,忽然间脑子就清楚起来了。」他本来也并没对风际中有丝毫 怀疑,只是内心深处,似乎隐隐觉得身边尚有个极大的祸眙,到底是什么祸胎,却也说不 上来,总是还害怕着什麽,待得风际中一死,立时如释重负,舒畅之极,心想:「说不定 我早就在害怕这恶贼,只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而巳。」 众人选脱奇险,直到此刻,所有强敌死的死,逃的逃,岛上才得太平。人人都感心力交疲 。韦小宝这时双脚如有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躺在沙滩上休息。苏荃给他按摩背上被风 际中点过的穴道。夕阳返照,水波摇晃,海面上有如万道金蛇,景色奇丽无方。众女在夕 阳下一个个都坐了下来,过不多时,韦小宝鼾声先作,不久众女先後都睡着了。 直到两个多时辰之後,苏荃先行醒来,到小屋裏去弄了饭菜,这才叫众人来吃。大堂上燃 了两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个人团团围坐,吃过饭後,方怡和双儿将碗筷收拾下去。 韦小宝从苏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剑屏、双儿、阿珂七女脸上一个个瞧过去,但见有 的娇艳,有的温柔,有的活泼,有的端丽,各有各的好处,不由得心中大乐,此时倚红偎 翠,心中和平,比之当日丽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另有一番平安丰足之乐, 笑道:「当年我给这小岛取名为通吃岛,原来早有先见之明。你们七位姊姊妹妹都要做我 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从今而後,我们八个人在这通吃岛上寿与 天齐,永享仙福。」 苏荃道:「小宝,这八个字不吉利,以後再也别说了。」韦小宝立时省悟,知她不愿听到 任何和洪教主有关之事,忙道:「对,对!是我胡说八道。」苏荃道:「那施琅和郑克爽 回去之後,多半会带了兵再来报仇,咱们可不能再在这岛上是住。」众人齐声称是。方怡 道:「荃姊姊,你说咱们到那里去才是?」苏荃眼望韦小宝,笑道:「还是听至尊宝的主意 吧。」韦小赛笑道:「你叫我至尊宝?」苏荃笑道:「若不是至尊宝,怎能通吃?」韦小宝 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个宝字,本来只道是小小的宝一对,甚么五一对,板櫈两张, 原来还是至尊宝。」眼见众女一齐望着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中原是去不得的。神龙 岛离这里太近,那也不好。总得去一个又舒服又没人的地方。」 可是没人的荒僻之处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人多,何况韦小宝心目中的舒服,既要 赌博,又要看戏文、听说书,各种杂耍、唱曲、菜肴、点心、美貌姑娘,无一不是越多越 好,除了美貌姑娘身边已经颇为不少之外,其余各项,若不是北京、扬州这等天下一等一 的繁华之地,那是决计难以住得开心的了,他一想到这些风流热闹,孝心忽勤,说道:「 我们在这里相聚,也算得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是如何?」 众女从来没听他提过自己母亲,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难得,齐问:「你娘这时侯在那裏? 」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该设法接来相聚,服侍她老人家。」韦小宝叹了口 长气,道:「我娘在扬州丽春院。」 众女一听到「扬州丽春院」五字,除了公主一人之外,其余六人登时飞霞扑面,有的转过 脸去,有的低下头来。公主道:「啊,扬州丽春院,你说过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 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玩的。」方怡微笑道:「他损你呢,别信他的。那是个最不正经的所在 。」公主道:「为甚麽不正经?你去玩过吗?为甚麽你们神气个个这样古怪?」方怡忍住了笑 不答。公主搂住沐剑屏的肩头,说道:「好妹子,你说给我听。」沐剑屏胀红了脸,道: 「那…那是个妓院。」公主兀自不解,问道:「他妈妈在妓院裏干甚麽?听说那是男人玩的 地方啊。」方怡笑道:「他从来就爱胡说八道,你信了他半句话,就够你头痛的了。」 那日在丽春院中,韦小宝和七个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东珠之外,其余六 女此刻都在眼前。公主的凶蛮不下於毛东珠,只是既不如她母亲阴险毒辣,又是年轻貌美 得多,暗自庆幸,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着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亲,那就 不知如何是好了,说不定弄到後来,自己也要像老皇爷那样,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 倘若非做和尚不可,这七个老婆一定是要带去的。眼见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 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乱搞一起,也弄不清楚是谁。阿珂和荃姊姊肚裏 怀了我的孩子,那是两个了,记得还有一个,这可不知是谁,慢慢的总要问了出来。」他 笑吟吟的道:「咱们就算永远住在这通吃岛上,那也不寂寞啊。荃姊姊、公主、阿珂,你 们三个肚子裏已有了我的孩子,不知还有那一个是有了孩子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脸更加红了。沐创屏忙道:「我没有,我没有。」曾柔见韦小宝 疑问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说道:「没有!」韦小宝道:「好双儿,一定是咱 们大功告成了。」双儿一跃而起,躲入了屋角,说道:「不,不!」韦小宝对方怡笑道:「 怡姊姊,你呢 ?你到丽春院时,肚皮裏塞了个枕头,假装大肚子,一定有先见之明。」方 怡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啐道:「死太监!我又没跟你…怎麽会有…」沐剑屏道:「 是啊。方师姐、曾姐姐、双儿妹子和我四个人又没跟你拜天地成亲,怎麽会有孩子呢?小宝 你坏死了,你跟荃姊姊、公主、阿珂姊姊几时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说,又不请我喝喜酒。 」众人听她说得天真,都笑了起来。 在沐剑屏想来,世人都是拜天地结了亲,这才会生孩子。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搂住了她 腰,说道:「小师妹,那么今儿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吧。」沐剑屏道:「不成的。 这荒岛上又没花轿。我见做新娘子都要穿大红衣裙,还要凤冠霞帔,咱们可都没有。」苏 荃笑道:「将就着一些,也不要紧的。咱们去采些花儿,编个花冠,就算是凤冠了。」 韦小宝听着她们说笑,心下却甚是惶惑:「还有一个是谁?难道是阿琪?我记得抱着她走来 走去,後来放着她坐在椅上,没抱她上床。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 床可也说不定,倘若她肚裏有了我的孩子,这小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啊哟 ,不好,难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给打死了。」 只听沐剑屏道:「就算在这裏拜天地,那也是方师姐先拜。」方怡道:「不,你是郡主娘 娘,当然是你先拜。」沐剑屏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还讲甚麽郡主不郡主。」方怡道: 「那麽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吧。你跟他的时候最久,一起出死入生的,患难之交,与众 不同。」双儿红着脸道:「你再说,我可要走了。」说着奔向门口,却被方怡笑着抱住。 苏荃向韦小宝笑道:「小宝,那你自己说罢。」 韦小宝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说。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众女一听,登时肃然, 没想难此人竟然尊师重道,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那知他下面的话却又露出了本性:「你们 七人,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後大小。以後每天晚上,你们都掷骰子赌赢, 那一个赢了,那一个就陪我。」说着从怀裏取出那两颗骰子,在掌中吹一口气,骨碌碌的 摊在桌上。公主呸了声,道:「你好香麽?那一个输了才陪你。」韦小宝笑道:「对,对! 好比猜拳行令,输了的罚酒一杯。那一个先掷?」这一晚荒岛陋屋,春意融融,掷骰子谁赢 谁输,那也不必细表。自今而後,韦家众女掷骰子便成惯例。韦小宝本来和人掷骰赌博, 赌的是金银财宝,患得患失之际,兴味盎然,不料他作法自毙,自身成为众女的赌注,势 必置身局外,虽有温柔之福,却无赌博之乐了。可见花无常开,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尽 如人意。 第一三二回被困荒岛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韦小宝率领七女,去掩埋陈近南的遗体,眼见黄土 盖住了师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众女一齐跪下,在坟前行礼。公主心中甚是不愿 ,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这反贼跪拜?然而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已十分明白, 自己虽是金枝玉叶,可是在韦小宝心日之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美貌不及阿珂、亲厚不 及双儿、武功不及苏荃、机巧不及方怡、天真烂漫不及沐剑屏、温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 一日之长者,只不过横蛮泼辣,脾气暴躁而已。自己若是不拜这一拜,只怕韦小宝从此要 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赌掷之时,使自己塲塲大胜。当下委委屈屈的也 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贼啊反贼,我公主殿下拜了你这一拜,你没福消受,到了阴世 ,只怕要多吃苦头。」 众人拜毕站起,转过身来。方怡突然叫道:「哟啊,船呢?船到那裏去了?」 众人听她叫得惊惶,齐向海中望去,只见停泊着的那艘大船已不见了影踪,无不大吃一惊 ,极目远眺,唯见碧海无际,远远与蓝天相接,海面上数十头白鸟上下飞翔。苏荃发足奔 上悬崖,向岛周了望,东南西北都不见那船的踪迹。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着的机舵 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众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觑,心下却不自禁的害怕。昨晚八个人说笑玩闹,直至深宵方睡, 忘了轮值守夜,竟给众船夫偷了船具,将船驶走,从此困於孤岛,再也难以脱身。韦小宝 想到施琅和郑克爽二人定会带兵前来复仇,自己八个人如何抵散?就算苏荃,公主、阿珂赶 紧生下三个孩儿,也不过十一人而巳。苏荃安慰众人道:「事已如此,急也无用。咱们慢 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众人自是异口同声的大骂船夫,但骂得个把时辰,也没甚麽新鲜花样骂出来了 。苏荃对韦小宝道:「眼下得防备清兵重来。小宝你瞧怎麽办?」韦小宝道:「清兵再来, 人数定然不少,打是打不过的。咱们只有躲了起来,只盼他们一下子找不到,以为咱们早 巳乘船走了。」苏荃点头道:「这话很是。清兵决计猜不到我们的船会给人偷走。」韦小 宝高兴起来,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会再来。打了这麽一仗,料得我们当然脚底抹油 ,那有在这裏等他前来捉拿之理?」公主道:「倘若他禀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会派人 来瞧瞧,就算我们已经逃了,也好寻些綫索,瞧我们去了那里。」韦小宝摇头道:「施琅 不会禀告皇上的。」公主瞪眼道:「为甚麽?」韦小宝道:「他若是禀告了,皇上一定问他 为甚麽不将我们抓去。他只好承认打了败仗,岂不是自讨苦吃?」 苏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宝做官的本事真高明。瞒上不瞒下,那是做官的要紧决窍。 」韦小宝笑道:「荃姊姊若是去做官,包你升大官,发大财。」苏荃微微一笑,心想:「 神龙教中那些人干的花样,还不是跟官塲中差不多?」 韦小宝道:「施琅一说出来,皇上怪他没用,那也罢了,一定还派他带兵来捉拿。施琅料 想我们早巳逃走,那里还捉得着?这岂不是白己找自己麻烦?还不如闷声大发财罢。」众女 一听都觉有理,忧愁稍解。 方怡道:「郑克爽那小子呢?他这口气只怕不肯咽下去。」说着向阿珂望了一眼。众人都知 她这一眼的含意,那自是说:「这个如花如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带兵来夺回去?」阿 珂登时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说道:「他要是再来,我……我便自尽,决计不跟他去。」语 气极是坚决。 韦小宝大喜,心想阿珂对自己向来无情,是自己使尽诡计,偷抢拐骗,才弄到了手,此刻 听了这句话,真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还要欢喜,情不自禁,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脸上嗒 的一声,亲了一下,说道:「好阿珂,他不敢来的,他还欠了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他有 天大的胆子,来见债主?」公主道:「哎唷,好肉麻。他带了兵来,捉住了你,将借据抢了 过去,又将阿珂夺了去,再将你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卖给你,一共七百六十万两银 子,割下你的指头,叫你写一张借据,算欠了他的。」 韦小宝越听越恼,如果这些事他能对付得了,也就不会生气,只因郑克爽若是如此这般, 依样芦葫,将他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硬卖给他,妈妈倒也罢了,他爹爹是谁却从来 不知,不知爹爹是谁,自然更不知奶奶是谁,要将两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谁的人卖给他, 如何承受得落?他大怒之下,厉声喝道:「别说了!郑克爽这小子若是领兵到来,我别的 人谁都不卖,就将一个天下最值钱的、金枝玉叶、当今皇上御妹卖给他,作价一千万两。 他还要倒找我二百八十万两银子!这笔生意倒做得过。」公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 而走。沐剑屏忙追上去安慰,说相信韦小宝决无此意,只不过是吓吓她的。 韦粘宝发了一会脾气,却也是束手无策。众人只得听着苏荃指挥,在岛中密林之内找到一 个大山洞,打扫布置,作为安身起居的所在,原来的住处再也不涉足一步。只盼施琅或郑 克爽重来之时,眼见岛上入迹杳然,只道他们早巳远定,不来细加搜索。 初时各人还提心吊胆,日夜轮流向海面了望,但过得数月,别说并无清廷和台湾的舰只, 连渔船也不见一艘,大家便渐渐放下心来,料想施琅不敢多事,而郑克爽坐了小艇,定是 在大海中遇风浪沉没了,八人在岛上捕鱼打兽,射鸟摘果,整日价忙忙碌碌,倒也太平无 事。好在岛上鸟兽不少,海中鱼虾极丰,八个人均有武功,渔猎甚易,是以粮食无缺。 眼见秋去冬来,天气一日寒冷一日。苏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方怡 忙着剥制兽皮,替八人缝制冬衣,三个婴儿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来。又过得半月,忽然 下起大雪来,只一日一夜之间,满岛都是皑皑白雪。八人早就有备,腌鱼咸肉、柴草乾果 等等在洞中藏得甚是充足,日常闲谈,话题自是不离那三个即将出世的孩儿。 这一晚雪已止了,北风甚劲,寒风不住从山洞的板门中透进来。双儿在火堆中加了乾柴, 韦小宝取出骰子,让众女掷骰。五女掷过後,沐剑屏掷得三点最小,眼见她今晚是输定了 。曾柔笑道:「是剑屏妹子输了,我不用掷啦。」沐剑屏笑道:「快掷。快掷!说不定你 掷个两点呢。」曾柔拿了骰子左手,学着韦小宝的模样,向着掌中的两粒骰子吹了一口气 ,正要挪出,一阵北风吹来,风声中隐隐似有人声。 众人一听,登时变色。苏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刹那间人人 脸无血色。沐剑屏低呼一声,将头钻入了方怡的怀裏。 过得片刻,风声中传来一股巨大之极的呼声,这一次听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 小桂子,你在那裏?小玄子记挂着你哪!」 韦小宝跳起身来,颤声道:「小……小玄子找我来了。」公主道:「小玄子是谁?」韦小宝道 :「是……是……」这「小玄子」三字,只有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他从来没跟谁说过,康熙 自己更加不会让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来,而且声音又如此响亮?他全身颤抖,只觉此事 实在古怪之极,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记挂着自己,找到了通吃岛来。霎时之间,不禁 热泪盈眶,从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麽?小桂子在这里!」 只听那声音又叫道:「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哪!」声音之巨,真不 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几百人齐声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这般整齐,而一 人呼叫,任他内力如何高强,也决不能这般惊天动地,声若雷震,想来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韦小宝心中难过,眼泪夺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对我果然义气深重,死了之後,鬼魂还来 找我。他平日十分怕鬼,这时却想说甚麽也要和小玄子的鬼魂会上一面,当下发足飞奔, 直向声音来处奔去,叫道:「小玄子,你别走,小桂子在这里!」满地冰雪,滑溜异常, 他连摔了两个筋斗,爬起来又跑。 转过山坡,只见沙滩边火光点点,密若繁星,数百人手执灯笼火把,整整齐齐的排着。韦 小宝大吃一惊,叫声:「啊哟!」转身便逃。人丛中抢出一人,叫道:「韦都统,这时找 到你啦!」韦小宝只跨出两步,便已明白眼下情势,自己踪迹既巳给人发见,对方数百人 搜将过来,在这小小的通吃岛上决计躲藏不了,听那人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当即停步,硬 着头皮,缓缓转遍身来。那人叫道:「韦都统,大夥儿都想念你得紧,谢天谢地,终於找 着你了。」那人手执火把,高高举起,去到临近,原来是王进宝。 韦小宝和故人相逢,心中也是一阵欢喜,又想那日在北京郊外,他奉旨前来捉拿,却故意 视而不见,拚着前程和性命不要,放走了自己,实是义气深重,今日是他带队,纵有凶险 ,也还有商量余地,当下微笑道:「王三哥,你的计策妙得很啊,可骗了我出来。」王进 宝抛掷火把在地,躬身说道:「属下决计不敢相欺,实不知都统是在岛上。」韦小宝微笑 道:「这是皇上御授的锦囊妙计,是不是?」王进宝道:「那日皇上得知都统避到了海外, 便派属下乘了三艘海船,奉了圣旨,一个个小岛挨次寻来。上岛之後,便遵依皇上的圣旨 ,这般呼喊。」 这时双儿、方怡等报已赶到,站在韦小实的身後。又过一会,苏荃、公主、阿珂三人也都 到了。韦小宝回来问公主道:「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终於找到咱们啦。」王进宝认出了 公主,当即跪下行礼。公主道:「皇上派你来抓我们去北京吗?」王进宝忙道:「不,不是 。皇上只派奴才出海来寻访韦都统,全不知公主殿下也在这裏。」公主低头瞧了一眼自己 凸起的大肚子,脸上一阵红晕。王进宝向韦小宝道:「属下是六个多月前出海的,已上了 一百多个小岛呼喊寻访,今晚终於得和都统相遇,实是欢喜得紧。」 韦小宝微笑道:「我是犯了大罪之人,早就不是你上司了,这都统,属下的称呼,咱们还 是免了吧。」王进宝道:「皇上的意思,都统听了宣读圣旨之後,自然明白。」转身向人 群招了招手,说道:「温公公,请你过来。」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一身太监服色,却是 韦小宝的老相识,原来是上书房的太监温有方。他走近身来,朗声说道:「有圣旨。」 这温有方是韦小宝初进宫时的赌友,掷骰不会作弊,是个「羊牯」,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银 子。韦小宝青云直上之後,每次见到他,总还是一百八十的打赏。韦小宝听得「有圣旨」 三字,当即跪下。温有方道:「这是密旨,旁人迟开。」 王进宝一听,当即远远退开。苏荃等跟着也退了开去。公主却道:「皇帝哥哥的圣旨,我 也听不得吗?」温有方道:「皇上吩咐的,这是密旨,只能说给韦小宝一人知道,若是泄漏 了一字半句,奴才满门抄斩。」公主哼了一声,道:「有这麽厉害。」料想自己若是在旁 ,他也决计不肯颁旨,只得退了开去。温有方才从身边取出两个黄纸封套,韦小宝当即跪 下,说道:「奴才韦小宝接旨。」温有方道:「皇上吩咐的,这一次要你站着接旨,不许 跪拜磕头,也不许自称奴才。」 韦小宝大是奇怪,问道:「那是什么道理?」温有方道:「皇上这么吩咐了,我就跟你这么 说,到底是什麽道理,你见到皇上时自己问吧。」韦小宝只得朗声道:「是,谢皇上恩典 。」站起身来。温有方将一个黄纸封套递了给他,道:「你拆来瞧吧。」韦小宝双手接过 ,拆开封套,抽出一张黄纸来。温有方左子提起灯笼,照着黄纸。 韦小定一看,只见纸上画了六幅图画。第一幅画的两个小孩滚在地下扭打,正是自己和康 熙当年摔角比武的情形。第二幅画众小孩捉拿鳌拜,鳌拜扑向康熙,韦小宝刀刺鳌拜之背 。第三幅画了一个小和尚背负一个老和尚飞步奔逃,後面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赶,那是他 在清凉寺相救老皇爷的情状。第四幅画白衣尼凌空下扑,挺剑行刺康熙,韦小宝挡在他身 前,代受了一剑。第五幅画的是韦小宝在慈宁宫寝殿中将假太后踏在地下,从床上扶起了 真太后。第六幅画了韦小宝和一个罗刹将军、一个蒙古王子、一个老喇嘛四个人一齐揪了 一个老将军的辫子,瞧那老将军的服色,正是平西亲王,自是说韦小宝用计散去吴三桂的 主路盟军。康熙雅擅丹青,六幅画绘得极是生动,是吴三桂、葛尔丹王子,桑结喇嘛三人 他没见过,相貌不像,其余人物却个个神似,尤其韦小宝一幅惫懒顽皮的模样,更是维妙 维肖。六幅画上没写一个字,韦小宝自然明白,那是自己所立的六件大功。和康熙玩闹比 武本来算不得是什么功劳,但在康熙心中,却是念念不忘。至於炮轰神龙教,捉拿吴虑熊 等功劳,相较之下便不足道了。 韦小宝只看得怔怔的发呆,不由得热泪盈眶,心想:「他费了这么多功夫画这六幅图画, 记着我的功劳。那么心裏是不怪我了。」 温有方等了好一会,说道:「你瞧清楚了吗 ?」韦小宝道:「是。」温有方拆开第二个黄 纸封套,道:「宣读皇上密旨。」取出一张纸来,读道:「小桂子,他妈的,你到那裏去 了?我想念你得紧,你这臭家伙无情无义,可忘了老子吗 ?」韦小宝喃喃的道:「我没有, 没有。」中国自三皇五帝以来,皇帝圣旨中用到「他妈的」三字,而皇帝又自称为「老子 」,看来康熙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绝後了。 温有方顿了一顿,又读道:「你不听我话,不肯去杀你师父,又拐带了建宁公主逃走,他 妈的,你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吗?不过你功劳很大,对我又很忠心,有甚么罪,我 都饶了你。我跟你说,我就要大婚啦,你不来喝喜酒,老子实在不快活。我跟你说,你乖 乖的投降,立刻到北京来,我已经给你另外起了一座伯爵府,比先前的还要大得多………」 韦小宝听到这裏,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声道:「好,好!我立刻就来喝喜酒。」 温有方继续读道:「咱们话儿说在前头,从今以後,你再不听话。我非砍你的脑袋不可了 ,你可别说我骗了你到北京,又来杀你。你师父已经死了,天地会跟你再没有甚麽干系, 你得出点力气,把天地会好好灭了。我再派你去打吴三桂。建宁公主就给你做老婆。日後 封公封王,升官发财,有得你乐子的。小玄子是你好朋友,又是你师父,鸟生鱼汤,说过 的话死马难追,你给我快快滚回来吧!」 温有方读完密旨,问道:「你都听明白了?」韦小宝道:「是,都听明白了。」温有方将密 旨伸入灯笼,在蜡烛上点燃了,取出来烧成了一团灰烬。韦小宝瞧着那道密旨着火之後, 烧成火焰,又火灭成灰,心中思潮起伏,蹲下地来,拨弄那堆灰炉。 温有方满脸堆笑,请了个安,笑道:「韦大人,皇上对你的宠爱,那真是没得说的。小的 今後全仗你提拔了。」韦小宝黯然摇摇头,寻思:「他要我去灭天地会。这件事可太也对 不起朋友。要是我这种事也干,岂不是跟吴三桂、风际中一般无异,也成了大汉奸、乌龟 王八蛋?小玄子这碗饭,可不是容易吃的。这一次他饶了我不杀,话儿说得明明白白,下一 次可一定饶不了。但若我不肯回去,不知他又怎样对付我?」问道:「我要是不回去,皇上 就要怎样?叫你们抓我回去,还是杀了我?」温有方满脸诧异之色,道:「韦大人不奉旨?那 …那有道等事情?这…这不是…唉,遵旨的事情,那是说也说不得的。」 韦小宝道:「你跟我说老实话,我要是不奉旨,那就怎样?」温有方搔了搔头,道:「皇上 只吩咐小的办两件事,一件是将一道密旨交给韦大人,另一件是待韦大人看了那道密旨之 後,再拆开另一道密旨宣读。道密旨裏说的甚么话,小的是半点不懂。其余的事,那是更 加不知道了。」韦小宝点点头,走到王进宝身前,说道:「王三哥,皇上的密旨要我回京 办事,可是…可是你瞧,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我当真走不开。要是不奉旨回京,皇上要你 怎么对付我?」心想:「先得听听对方的价钱。倘若说是格杀勿论,我就投降,否则的话, 不妨讨价还价。」王宝进道:「皇上只差属下到各处海岛寻访韦都统,寻到之後,自有温 公公宣读密旨。以後的事,属下自然一切听凭韦都统差遣。」 韦小宝大喜,道:「皇上没有叫你捉我杀我 ?」王进宝道:「没有,没有,那有此事?皇上 对韦都统看重得很,韦都统一进京定然便有大用,不做尚书,也做将军。」韦小宝道:「 王三哥,不瞒你说,皇上要我回京,带人去灭了天地会。我是天地会的香主,这种杀害朋 友的事,那是万万干不得的。」王进宝为人极讲义气,对韦小宝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听 他这麽说,不禁连连点头,心想为了升官发财而出卖朋友,那可猪狗不如。韦小宝又道: 「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分派给我的这件事,却偏偏办不了。我不敢去见皇上的面,只 好来世做牛做马,报答皇上的大恩吧。你见到皇上,请你将我的为难之处分说分说。本来 嘛,忠义不能两全,做戏是该自杀报主,不过要割脖子,我又实在怕痛。」 王进宝将心比心,自己若是遇此难题,也只有出之以自杀一途,既报君皇知遇之恩,亦不 负朋友相交之义,急忙劝道:「韦都统不可行此下策,咱们慢慢的想法子。待下属将都统 这番苦衷回禀皇上。张勇张大哥,赵总兵,孙总兵几位,这几个月来都立了些功劳,很得 皇上看重,大夥儿拼着前程不要,无论如何要为韦都统磕头求情。」 韦小宝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暗暗好笑:「要韦小宝自杀,那真是日头从西天出 了。别说自杀,老子自己就割一个小指头儿也不会干。再说,小玄子要杀我就杀,要饶我 就饶,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凭你们几个人磕几个响头,又管什么用?」但见他义气深 重,心下也自感激,握住了他手,说道:「既是如此,就烦王三哥奏告皇上,说我左右为 难,横剑自刎,幸蒙你抢救,才得不死。」王进宝道:「是,是!」心想这件事是假的, 温太监就在旁边,一切亲眼目睹,如此欺君,只怕要拆穿西洋镜,不由得露出为难之色。 韦小宝哈哈大笑,笑道:「王三哥不必当真,我是说笑话呢。皇上深知韦小宝的为人,自 杀是挺怕痛的。你一切据实回奏吧。」王进宝这才放心,韦小宝心想若是他坐船只回归中 原,再逃之夭夭,皇上定要降罪,多半会杀了他头,自己如出言求恳,他在势不能拒绝, 可是那未免太对不起人了,当下说道:「咱们正事说完啦。王三哥,兄弟在还荒岛之上, 很久没赌钱了,实在无聊,咱们来掷两把怎样?」 王进宝大喜,他赌性之重,绝不下於韦小宝,当没有对手之时,往往左手和右手赌,当下 连连称好,迫不及待,命手下兵士搬过一块平整的大石,六名兵士高举灯笼在旁照着,呼 么喝六,便和韦小宝赌了起来。不久温有方几名参将、游击也加入一起掷骰,围在大石旁 的越来越多。 沐剑屏看得疑窦满腹,悄悄问方怡道:「怡姊姊,他们为甚么掷骰子?难道输了的便…便…可 是他们都是男人啊。」方怡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那个输了,那个便来陪你。 」沐剑屏虽然不明世务,却也知决无此事,当即伸手到方怡腋窝裏呵痒,二女笑成一团。 一塲赌博,直到天明方罢。韦小宝面前银子堆了高高的三堆,一来手气甚旺,二来大出花 样,众官兵十个中倒有九个输了。韦小宝兴高采烈,一转头间,只见公主和阿珂都已倚在 石上睡着了,苏荃、双儿、曾柔、沐剑屏五女也都已睡眼惺松,强自在旁相陪,不由得有 些不好意思,将面前三大堆银子一推,说道:「王三哥,这裏几千两银子,请你代为赏了 给众兄弟罢。各位来到荒岛之上,没甚麽欵待的,实在不好意思。」众官兵本已输得个个 脸如七色,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齐声道谢。王进宝吩咐官兵,划了小艇回船,将舱 上的米粮、猪羊、好酒、药物,以及碗筷,桌椅、锅镬、菜刀等物一艇艇的搬上岛来。又 指挥官兵在林中搭了几大间茅屋。人多好办事,几百名官兵一齐落力动手,数日之间,通 吃岛上诸事灿然齐备,这才和韦小宝别过。温有方临别之时,才知这岛名叫通吃岛,不由 得连连跺脚叹气,说道早知如此,定要抢来做庄,在通吃岛上做闲家打庄,岂有不给通吃 之理? 过得十余日,阿珂先产下一手,次日苏荃又产下一子。公主却隔了一个多月才生下一女, 她见人家的都是儿子,自己却偏偏生了个女儿,心中生气,连哭了几日。韦小宝不住安慰 ,说自己只喜欢女儿,不爱儿子,这才哄得她破涕为笑。三个婴儿倒有七个母亲,虽然人 人并无育婴经验,七手八脚,不免笑话百出,但三个婴儿倒也养得甚是壮健活泼。众女恭 请韦小宝题名。韦小宝笑道:「我瞎字不识,要我给儿子姑娘取名字,那可为难得很了。 这样吧,咱们来掷骰子,掷到甚麽便是甚麽。」 当下拿起两粒骰子,口中念念有词:「赌神菩萨保佑,给取三个好听点儿的名字。第一个 !」掷了下去,一粒六点,一粒五点,是个「虎头」。韦小宝笑道:「阿大时名字不错, 叫作韦虎头。」第二次掷了个一点和六点,凑成个「铜鎚么六」,老二叫作「韦铜鎚」。 第三次掷下去,,第一粒骰子滚出个两点,第二粒骰子转个不停,终於也是个两点,凑成 一张「板凳」。韦小宝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咱们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叫作 『韦板凳』!」众女无不愕然。 公主怒道:「难听死了!好好的闺女,怎能叫什麽板凳、板凳的,快另掷一个。」韦小宝 道:「赌神菩萨给取的名字,怎么随便乱改?」将女婴抱了过来,在她脸上嗒的一声亲了个 吻,笑道:「韦板凳亲亲小宝贝儿,这名字挺美啊。」公主怒道:「不行,不行!说什麽也 不能叫韦板凳。孩于是我生的,这样难听的名字,我可不要。」韦小宝道:「哼,孩子是 你生的,你一个人生得出吗?」公主抢过骰子,说道:「我来掷,掷了什麽就叫什么。」韦 小宝无奈,只得由她,说道:「好吧,这一次可不许赖!倘若也掷了虎头、铜鎚呢?」公主 道:「跟她哥哥一样,也叫虎头、铜鎚好了。」把骰子在掌中不住摇动,说道:「赌神菩 萨,你若是不给我闺女取个好听名儿,我砸烂了你这两粒臭骰子。」一把掷下,两粒骰子 滚了几滚,天下事竟有这般巧,居然又都是两点,仍是一张「板凳」。公主目瞪口呆之余 ,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众人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苏荃笑道:「妹子你别着急!两点是双,两个两点是双双。咱们 的闺女叫作『韦双双』,你瞧好不好呢?」公主破涕为笑,登时乐了,笑道:「好,好!这 名字挺有趣的,跟双儿妹子差不多。」双儿也很欢喜,将韦双双接过去抱在怀里,着实亲 热。沐剑屏笑道:「双儿妹妹,你这样爱她,快喂她吃奶呀。」双儿红着脸啐了一口,道 :「还是你喂!」伸手去解她衣扣。沐剑异急忙逃走。众女笑成一团。 通吃岛上添了三个婴儿,日子过得更加热闹。自从王进宝送了大批粮食用具之後,诸物丰 足,不必日日渔猎,只是兴之所至,想吃些新鲜鱼虾野味,才去动手。初时大家也还担心 康熙呼召韦小宝不至,天威不测,或有後患,但过得数月,一无消息,也就渐渐不将这事 放在心上了。 到得这年冬天,王进宝忽又率领大船数艘到来,宣读圣旨,这次的圣旨却是骈四骊六,文 辞深奥,韦小宝一句不懂,全仗苏荃逐句解说。(本节完篇) 第一三三回荒岛生涯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原来康熙於前事一句不提,却派了一名参将,率兵五百,驻岛保护公主。 此外还有十六名男仆、八名女仆,八名丫环,诸般用具、食物,满满的装了三大船。韦小 宝见了,心下暗暗发愁:「小玄子赏了我这许多东西,只怕是要叫我在这通吃岛上住一世 了。」他生性好动,岛上的岁月虽然无忧无虑,又有七个如花似玉的夫人相伴,可是太平 日子过得久了,实在乏味无聊,有时回忆往事,反觉在丽春院中给人揪住了小辫子又打又 骂来得精神爽快。 到了这年十二月间,康熙差了赵良栋来颁旨,皇帝立次子允礽为皇太子,大赦天下,韦小 宝晋爵一级,为二等通吃伯。韦小宝设宴请赵良栋吃酒,席上赵良栋说起讨伐吴三桂的战 事,说道吴三桂兵将厉害王师诸处失利。韦小宝道:「赵二哥,请回去奏知皇上,说我在 这裏实在闷得无聊,还是请皇上派我去打吴三桂这老小子吧。」赵良栋道:「皇上早料到 爵爷忠君爱国,得知吴逆猖獗,定要请樱上阵,皇上说道,韦小宝想去打吴三桂,那也可 以,不过他先得给我灭了天地会。否则的话,还是在通吃岛上钓鱼捉乌龟吧。」 韦小宝眼圈红了,险险哭了出来。赵良栋道:「皇上说道,从前汉朝汉光武年轻的时候, 有个好朋友叫做严子陵。汉光武做了皇帝之後,这严子陵不肯做大官,却在富春江上钓鱼 。皇上又说,从前周武王的大臣姜太公也在渭水之滨钓鱼。周武王、汉光武都是古时侯的 好皇帝,可见凡是好皇帝,总得有个大官钓鱼。皇上说道,他要做鸟生鱼汤,若是韦爵爷 不给他捉鸟钓鱼,皇上怎做得成鸟生鱼汤?韦爵爷,属下是粗人,为什麽皇上要派爵爷在这 裏捉鸟钓鱼,实在不大明白。不过皇上英明得很,想来其中必有极大的道理。」 韦小宝道:「是,是!」只有苦笑。明知康熙是开自己的玩笑,看来自己若是不答应去灭天 地会,皇帝是要自己在这裏钓一世的鱼了。这五百名官兵说是在保护公主,其实是狱宫狱 卒,严加监视,不许自己离岛一步。他越想越是悲苦,一席酒筵草草终场,竟然酒後赌钱 也不赌了,回到房中,怔怔的落下泪来。 七位夫人见他哭泣,都感惊讶,齐来慰问。韦小宝将康熙这番话说了。公主道:「是啊! 皇帝哥哥要升你的官爵,从三等伯升为二等伯就是了,那有什麽「二等通吃伯』的道理。 咱们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是襄勒伯,承恩伯,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 笑人。他…他…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韦小宝道:「通吃伯倒也没什麽,这通吃岛的名 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皇上。我是通吃岛岛主,自然是通吃伯了,总是比『通赔伯』 好得多。荃姊姊,你怎生想个法子咱们回中原去,我……我实在想念我妈妈。」 苏荃摇头道:「这件事可实在难办,只有慢慢等机会吧。」韦小宝端起茶碗,呛啷一声, 在地下捧得粉碎,怒道:「你是不肯想法子,好,我将来一个人悄悄溜了,大家可别怪我 。我……我……我宁可去丽春院提大茶壶做王八,也不做这他妈的通吃伯,这可把人闷也闷死 了。」苏荃也不生气,微笑道:「小宝,你别着急,总有一天,皇上会派你去办事。」韦 小宝大喜,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好姊姊,我跟你陪不是了。快说,皇上会派我办什 么事?只要不是打天地会,我……我什么事都干。」 公主道:「皇帝哥哥派你去倒便壶、洗马桶呢?」韦小宝怒道:「我也干。不过天天派你代 做。」公主见他脾气很大,不敢再说。沐剑屏道:「荃姊姊,你快说,小宝着急得很了。 」苏荃沉吟道:「做甚麽事,我是不知道。但推想皇帝的心思,总有一日会叫你去北京的 。他在逼你投降,要你答应去灭天地会。你一天不答应,他就跟你耗着。小宝,你要做英 雄好汉,要顾全朋友义气,这一点儿苦头总是要吃的。又要做英雄,又想听粉头唱十八摸 ,这英雄可也太易做了。」 韦小宝一想倒也有理,站起身来,笑道:「我又做英雄,自己又唱十八摸,这总可以吧?」 跟着便唱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荃姊姊的头发边……」伸手向苏荃头上摸去。众 人嘻笑声中,一塲小小风波消於无形。 此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韦小宝和七女便在通吃岛上躭了下去。每年腊月,康熙例必派 人前来颁赏,赏赐韦小宝的水晶骰子、翡翠牌九、诸般镶金嵌玉的赌具不计其数。幸好通 吃岛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韦小宝倒也不乏赌钱的对手。 这一年孙思克到来颁旨。韦小宝见他头戴红宝石项子,穿的是从一品武官的服色,知道是 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孙四哥,恭喜你又升了官啦!」孙思克满脸笑容,向他请安行礼 ,说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韦爵爷的栽培提拔。」 开读圣旨,却原来是朝廷平定三藩,云南平西王吴三桂、广东平南王尚之信,福建靖南王 耿精忠先後削平。康熙论功行赏,以二等通吃伯韦小宝举荐大将,建立殊勋,甚可嘉尚。 特晋爵为一等通吃伯,荫长子韦虎头为云骑尉。韦小宝谢恩毕,收了康熙所赏的诸般赐物 ,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风,便是当年在吴三桂五华宫的书房中所见,是吴三桂的三宝之 一。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等也各有厚礼。 当晚筵席之上,孙思克说起平定吴三桂的经过。原来张勇在甘肃、宁夏一带大破吴三桂大 军,屡立大功,现下已封了一等侯,加少傅,兼太子太保,官爵已远在韦小宝之上。孙恩 克说张侯爷当年给归辛树打了一掌之後,始终不能复原,骑不得马,也不能站立,打仗之 时总是坐在轿子中指挥大军。韦小宝啧啧称奇,说道:「抬轿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 则张老哥大叫冲锋,四名轿夫却给他来个向後转,岂不糟糕?」孙思克道:「是啊。张侯爷 临阵之时,轿子後面一定跟着刀斧手,抬轿的若是要向後转,大刀斧头就砍将下来了。」 孙恩克又说到赵良栋如何取阳平关,定汉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劳最大,皇上封他为 勇略将军、兼云贵总督、加兵部尚书衔。王进宝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战面升为提督。韦小 宝见他说得眉飞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怏怏不乐,但想四个好朋友都立大功、 封大官,又好生代他俩喜欢。孙思克道:「我们几个人常说,这几年的仗是打得十分痛快 ,饮水思源,都是全仗皇上知遇之恩,韦爵爷举荐之德,倘若是韦爵爷做平西大元帅,带 着我们四人打吴三桂,那才是十全十美了。赵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御前, 连张大哥也压他们不下。皇上几次提到韦爵爷,说如此吵架,怎对得起你?他们两个才不敢 再吵。」 韦小宝微笑道:「他二人本来一见面就吵架,怎么做了大将军之後这脾气还是不改?」孙 恩克道:「可不是吗?两个人分别上奏章,你说我的不是,我说你的不是。幸好皇上宽洪大 量,一概不追究,否则的话,只怕两个都要革职查办呢。」韦小宝道:「吴三桂那老小子 怎么了?你有没揪住他辫子踢他妈的几脚?」 孙恩克摇头道:「这老小子的运气也真好……」韦小宝惊道:「给他逃走了?」孙思克道:「 那倒不是。」他到处吃败仗,占了的地方一处处失掉,眼看支持不住了,就想在临死之前 过一过做皇帝的瘾,於是穿起黄袍来,身登大宝,定都衡州。咱俩听他做了皇帝,更是唏 哩花啦的狠打,他几个大败仗一吃,又惊又气,就呜呼哀哉了。」韦小宝道:「原来如此 。倒便宜了这老小子。」孙思克道:「吴逆死後,他部下诸将拥立他的孙子吴世璠继位, 一直迟到昆明。赵二哥打到昆明,把他手下的大将夏国相、马宝他俩都抓来斩了,吴世璠 自杀,天下就太平了。」 韦小宝道:「昆明有一件国宝,却不知怎样 ?」孙恩克道:「什么国宝?属下倒没听说过。 」韦小宝道:「那是件活的国宝,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了。」孙思克笑道:「原来是 陈圆圆,可没听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乱军中死了呢,还是逃走了。」韦小宝连称:「可 惜,可惜!」心想:「阿珂是我老婆,陈圆圆是我货真价实的岳母大人。赵二哥若是俘虏了 她,知道是我岳母,自然要送到通吃岛来,让她和阿珂母女团聚。她母女团聚也不打紧, 我们岳母女婿团聚,却是大大的不同。别的不说,单是听她弹起琵琶,唱唱圆圆曲、方方 歌,当真非同小可。丈母娘通吃是不能吃的,不过『女婿看丈母,馋涎吞落肚』总可以吧? 」阿珂听说母亲不知所终,虽然她自幼为九难盗去,不在母亲身边,但母女亲情,不免也 伤心久之。韦小宝劝她不必坦心,说她母亲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那「百胜刀王」胡逸之一 定随侍在侧,寸步不离。说道:「阿珂,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了不得,你是亲眼见过的了 ,要保护你母亲一人,那是易如反掌之事。」阿珂心想倒也不错,愁眉稍展。韦小宝忽然 一拍桌子,说道:「啊哟不好!」阿珂惊道:「什麽?你说我娘有危险麽?」韦小宝道:「你 娘倒没危险,我却有大大的危险。胡大哥跟我八拜之交,是结义兄弟。倘若他在兵荒马乱 之中,却跟你娘搂搂抱抱,勾勾搭搭,可不是做我的岳父吗?这辈份是一塌胡涂了。」阿珂 啐了一口,白眼道:「这位胡伯伯,不,胡大哥,是最规矩老实不过的,你道天下男子, 都像你这般,见了女人便搂搂抱抱勾勾搭搭吗?」韦小宝笑道:「来来来,咱们来搂搂抱抱 勾勾搭搭!」说着张臂向她抱去。韦小宝升为「一等通吃伯」之後,岛上厨子、侍候、婢 女又多了数十人。韦虎头身在襁褓之中,已有了「云骑尉」的封爵。荒岛生涯,竟然也是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只不过太也安逸无聊,韦小宝千方百计想要惹事生非,搞些古怪出 来,须知不作荒唐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只可惜七位夫人个个一本正经,日日夜夜,看管 甚紧,连公主这等素爱胡闹之人,也不肯追随他兴风作浪,这位一等通吃伯缚手缚脚,只 有浩然长叹。 听王进宝说起征讨吴三桂大小诸场战事,有时惊险百出,有时痛快淋漓,自己却置身事外 ,不能去大显身手,实是遗憾之极,心想自己若在战阵之中,决不能让吴三柱如此一走了 之,一定会想个法子,将他活捉了来,关在囚笼之中,从湖南衡州一路游到北京,看一看 的收银五钱,向他吐一口唾沫的收银一两,小孩减半,美女免费。天下百姓恨这大汉奸切 骨,我韦小宝岂有不花差花差哉? 心想七个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寸步不离的跟在身後,便如是十块大石头吊在头颈中 一般,要想一齐偷偷的离开通吃岛,那是难之又难,不如撇下这十个人,自己想法子溜了 吧。送走王进宝後,每日裏就在盘算这个主意。有时坐在大石上垂钓,想像坐在大海龟背 上,乘风破浪,悠然而赴中原,不亦快哉? 这一日将近中秋,天时仍颇炎热,韦小宝钓了一会鱼,心情烦躁,倚在石上正要朦胧入睡 ,忽听得有声音说道:「启禀韦爵爷,海龙王有请!」韦小宝大奇,凝神一看,只见海中 浮起一头大海龟,昂起了头,口吐人言,又道:「东海龙王他老人家在水晶宫中寂寞无聊 ,特遣小将,前来恭请韦爵爷赴宴,宴後豪赌一塲。海龙王以珊瑚、水晶下注,陆上的银 票一概通用。」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妙极!这位高隣如此客气,自然是要奉陪的 。」那大龟道:「水晶宫中有一部昆曲班子,擅做疗妒羹、秣陵春、风筝误、桃花扇诸般 新戏。有说书先生擅说大明英烈传,水浒传诸般大謇。又有无数歌女,各种时新小调,叹 五更、十八摸、四季相思无一不会。海龙王的七位公主个个花容月貌,久慕韦爵爷风流伶 俐,都盼一见。」 韦小宝只听得心痒难搔,连称:「好好好,咱们这就去吧。」那大龟道:「就请爵爷坐在 小将背上,摆驾水晶宫去者。」 韦小宝纵身一跃,坐上大龟之背。那大龟分开海波,稳稳进到了水晶宫。东海龙王亲自在 宫外迎接,携手入宫。南海龙王已在宫中相候。欢宴之间,又有客人络绎到来,有猪八戒 和牛魔王两个妖精,张飞、李逵、牛皋、程咬金四位大将,纣王、楚霸王、隋炀帝、明正 德四位帝皇。这四帝、四将、一猪一牛二龙四位神魔,个个都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兼海 底最胡涂的大羊牯。韦小宝做庄,随手抓牌,连连作弊,每副牌不是至尊宝,就是天一对 ,只输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金银财宝输得乾乾净净,最後连纣王的妲己、正德皇帝的李 凤姐,以及楚霸王的乌锥马、张飞的丈八蛇矛也赢了过来。待得将李逵的两把板斧也赢过 来时,李逵赌性不好,一张黑脸只胀得黑裏泛红,大喝一声:「贼厮鸟,做人见好就该收 了,你赢了人家婆娘,也不打紧,却连老子的吃饭家伙也赢了去,太也没有义气。」一把 抓住韦小宝的胸口,提起醋钵大的拳头打将下来,砰的一声,打在他耳朶之上,只震得他 耳中嗡嗡作响。 韦小宝大叫一声,双手一提,一根钓丝甩了起来,钓鱼鈎鈎到他的後领之中,一扯之下, 鱼鈎入肉,全身都跟着跳起,霎时之间,什麽李逵、张飞、海龙王全都不知去向,待得惊 觉是南柯一梦,却又听得砰的一声大响,声音起自海上。 抬头向海上看时,只见十来艘艨艟大船,张帆乘风,正向岛上疾驶而来,韦小宝见势头不 对,一扯之下没能将鱼钩扯脱,反而鈎得後领好不疼痛,当即拔步飞奔,让那钓鱼杆拖在 身後,心想定是郑克爽这小子带兵还债来了,还债本来甚好,可是欠债的上门,先开上几 炮,来势汹汹,必非好兆。他还没奔到屋前,那姓彭的参将也已气急败坏的奔到,说道: 「韦……韦爵爷……大……大事不好,台湾的兵船打过来了。」韦小宝道:「你怎知是台湾的兵 船?」彭参将道:「卑职刚……刚才用千里镜看过,船……尾巴……不,不,船头上漆着一个太阳 ,一个月亮,那是台湾郑……郑逆的徽号,一艘船装五百名兵将,两艘二千,三艘就是七八 千……」韦小宝接过他手中的千里镜,对准来船一看,一数之下,共有十三艘大船,再细看 船头,果然依稀画得有太阳和月亮的徽记,喝道:「快去带兵布防,守在岸边,敌人坐小 艇登陆,这就放箭!」彭参将连声称是,飞奔而去。 这时苏荃等也都闻声出来,只听得来船又是砰砰的放炮。公主道:「阿珂妹子,你去台湾 时,带不带虎头同去?」阿珂顿足怒道:「你……你开甚麽玩笑?」韦小宝更加恼怒,骂道: 「让公主这臭皮带了她的双双去台湾……」双儿忽道:「咦,怎地炮弹落海,没溅起水柱来? 」只听得砰砰两响,炮口烟雾弥漫,却没炮弹打上岸来,也没落入海中。韦小宝一怔之下 ,哈哈大笑,道:「这是礼炮,不是来跟咱们为难的。」公主道:「先礼后兵!」韦小宝怒 道:「双双这小丫头呢?快过来,老子要打她屁股。」公主道:「好端端的为甚么打女儿? 」韦小宝道:「谁教她的娘这么讨厌!」 来船渐近,从千里镜中看清楚船上升起的竟是大清的黄龙旗,并非台湾的日月旗,韦小宝 又惊又喜,将千里镜交给苏荃道:「你瞧瞧,这可奇了。」苏荃看了一会,微笑道:「这 是大清水师,不是台湾的。」韦小宝接过来又看,笑道:「对啦,果真是大清水师,哎唷 ,干甚麽?他妈的好痛!」回过头来,却原来是抱在阿珂怀中的韦虎头抓住了钓杆,用力拉 扯,那鱼鈎还钩在韦小宝颈中,自然扯得他好生疼痛。阿珂忍住了笑,忙轻轻替他把鱼鈎 取下,笑道:「对不住,别生气。」韦小宝笑道:「乖儿子,年纪小小,就有姜太公的手 段,了不起!」公主哼了一声,道:「偏心鬼!」 只见彭参将快步奔来,叫道:「韦爵爷,船上打的是大清旗号,只怕有诈。」韦小宝道: 「不错!只许一艘小艇载人上岛,问明白了再说。」彭参将接令而去。公主道:「定是郑 克爽这小子假打大清旗号,这些明明是台湾船嘛!」韦小宝道:「很好,很好。公主,你 近来相貌美得很啊。」公主一怔,得丈夫称赞自己,却也忍不住喜欢,微笑道:「还不是 一样,有什么美了?」韦小宝道:「你唇红面白,眉毛弯弯,好像月里嫦娥下凡,郑克爽见 了一定喜爱得紧。」公主呸了一声,转头便走。不多时来船驶近,下锚停泊,十多名水兵 划了两艘小艇驶向岸边。彭参将指挥士兵,弯弓搭箭,一齐对住了小艇。两艇驶到近处, 艇中有人拿起话筒放在口边,叫道:「圣旨到!水师提督施大人来向韦爵爷传旨。」 韦小宝大喜,骂道:「他妈的,施琅这家伙搞甚麽古怪,却坐了台湾的战船来传旨。」苏 荃道:「想来他在海上遇到了台湾水师,打了胜仗,将台湾的战船捉了过来。」韦小宝道 :「定是如此。荃姊姊料事如神。」公主兀自不服气,咕哝道:「我猜是施琅投降了台湾 ,郑克爽派他假传圣旨。」韦小宝心中一喜欢,也就不再斥骂,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拍 了一记,兴匆匆的赶到沙滩去接旨。 小艇中上来的果然是施琅。他在沙滩上一站,大声宣旨。原来康熙派施琅攻打台湾,澎湖 一战,台湾水师大败,施琅乘胜入台。明延平郡王郑克爽不战而降,台湾就此归於大清版 图。康熙论功行赏,以施琅当年闲居北京不用,得韦小宝推荐而立此大功,特升韦小宝为 二等通吃侯,赐双眼花翎,加太子太保衔,子荫一等轻车都尉。韦小宝谢恩已毕,心中茫 然若失,想不到台湾居然已经给施琅平了。 他和郑克爽向来不洽,师父陈近南为其所害,更是恨之切骨,但台湾一平,大明天下从此 更无寸土,心下也不禁有些惘怅。他年纪幼小,从未读书,甚麽满汉之分,国族之仇,向 来不放在心上,只是在天地会中日久,平日听会中弟兄们说得多了,自然而然也觉满洲人 占我汉人江山十分不该。因此这时听说施琅将郑克爽抓去了北京,并不觉得喜欢。又想师 父一生竭尽心力,只盼恢复大明天下,就算这件大事做不成功,也要永保台湾,在海外为 大明留一片土,那知师父被害不久,台湾就即亡了,虽是郑克爽自己作逆,但师父在阴世 得知,也必痛哭流涕。 那日师父被害,也是因和施琅力战之後,神困力疲,才会被郑克爽在背後施了暗算,眼见 施琅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心中甚是有气,说道:「施大人立此大功,想来定是封了大官 啦。」施琅微笑道:「蒙皇上恩典,赐封卑职为三等靖海侯。」韦小宝道:「恭喜,恭喜 。」心想:「我本来是一等通吃伯,升一级是三等通吃侯,小皇帝却连升我两极,原来是 要我盖过了施琅这小子,免得大家都做三等侯,滋味不大好。」施琅请了个安,恭恭敬敬 的道:「皇上召见卑职,温言有加,着实勉励了一番,最後说道:『施琅,你这次出师立 功,可知是得了谁的栽培提拔?从前你在北京,欠了一屁股债,谁都不来睬你,是谁保荐你 的?』卑职回道:『回皇上…那是韦爵爷的保奏提拔,皇上加恩。』皇上说道:『你不忘本 ,这就是了。你即日去通吃岛向韦小宝宣旨,加恩晋爵,奖他有知人之明,为朝廷立功。 』所以卑职专程赶来。」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想:「我提拔的人个个立功,就是我自己,却给监禁在这荒岛上寸步 难行。小皇帝不住加我官爵,其实我就算封了通吃王,又有甚麽希罕了。」说道:「施大 人,你坐了这些台湾的战船到来,倒吓了我一跳,还道是台湾的水师打过来了呢,那想得 到是你前来耀武扬威。」施琅忙请安谢罪,说道:「下敢,不敢。卑职奉圣旨,急着要见 大人,因为这些台湾战船打造得好,行驶起来快得多,所以乘了台湾船来。」韦小宝道: 「原来台湾战船行驶得快,是为了船头上漆得有太阳月亮的徽号。我先前心中嘀咕,只道 施大人自己想在台湾自立为王,可着实有些担心呢。」 施琅大吃一惊,忙道:「卑职胡涂得紧,大人指点得是。卑职办事疏忽,没将台湾战船上 的徽号去了。」其实这倒不是他的疏忽,只是他打平台湾,得意万分,坐了所俘获的台湾 战船北上天津,又南来通吃岛,故意不铲去船头台湾的徽号,好让人见了指指点点,讲述 战船的来历,却是一番炫耀战功之意,不料韦小宝却说疑心他意欲在台湾自立为王,这是 最大的犯忌事,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小皇帝对这少年十分恩宠,自己血战而平 台湾,他舒舒服服的在岛上闲居,功劳竟然还是他大,他封了二等侯,自己却不过是三等 侯。倘若他去向皇上说几句闲话,自己这可大祸临头了。 心中这一惶恐,初来岛上时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气登时收了起来,当下命随同来的属官一一 上前拜见。其中二人却是韦小宝素识,都是当年跟随陈近南而在柳州见过的,一个是林兴 珠,另一个是林兴珠的副手洪朝。韦小宝一见之下,心中一怔,寻思:「他们是台湾的将 领,怎么会在施琅的手下?」林兴珠和洪朝自上岸来见到韦小宝後,心中更是早就惊疑不定 :「他是陈军师的小徒弟,怎会是朝廷大官,连施提督见了他都这么恭敬?」韦小宝听他二 人自报职衔,一个是水师都司,一个是水师守备。施琅道:「林都司和洪守备本来都在台 湾军中,随着郑克爽爵爷和刘国轩大人归降朝廷的。他二位熟悉海事,所以卑职这次带同 前来,让他二位照料台湾的船只。」韦小宝「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却见林兴 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愧色。 台湾自郑成功开府後,和日本、吕宋、逻罗、安南各地通商,甚为殷富。施琅平台,取得 外洋珍宝异物极多,进贡朝廷後,康熙命他带了一些来赐给韦小宝。此外施琅自己也有礼 物。当晚韦小宝设宴欵待,自是请施琅坐了首席,此外是四名高职武官,请林兴珠和洪朝 二人也同席相陪,说是要请二人述说台湾的情形。 酒过三巡,韦小宝道:「林都司,台湾延平郡王本来是郑经郑王爷,怎麽变成是郑克爽这 小子了?听说他是郑王爷的第二个儿子,应该轮不到他做王爷的啊?」林兴珠道:「是。回 爵爷:郑王爷於今年正月廿八去世,遗命大公子克臧接位。大公子英明刚毅,台湾军民都 向来敬服。可是太夫人董国太却不喜欢他,派冯鍚范行刺,将他杀了,立了二公子克爽接 位。大公子的陈夫人去见董国太,说大公子无罪,董国太大怒,叫人打了出来,陈夫人抱 着大公子的尸体哭了一塲,就上吊死了。这件事台湾上下人心都很不服。」 韦小宝一拍桌子,骂道:「他妈的,郑克爽这小子昏庸胡涂,会做什麽庇王爷了?」林兴珠 这:「二公子接位後,封了冯锡范做忠诚伯,台湾的政事都归他处理。这人处事不公,很 有私心。有人大胆说几句公道话,都给冯鍚范杀了,所以,文武百官都是敢怒不敢言。大 家暗中都说,国姓爷创业艰难,台湾的事只怕要败坏在董国太、二公子、和冯鍚范的手裏 。半年之间,逃到外国和内地的人很多。董国太很着急,可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大公子和 陈夫人的鬼魂又常常显灵,到四月间董国太就给鬼魂吓死了。」韦小宝道:「痛快,痛快! 这董国太到了阴间,国姓爷还不能放过了她。」 林兴珠道:「谁说不是呢。董国太给鬼吓死的事一传出来,全台湾从北到南,人心大快, 大家连放了三天爆竹,说的是赶鬼,其实是庆祝这老虔婆死得好!」韦小宝哈哈大笑,道 :「有趣,有趣!」施琅道:「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想来董国太杀了大孙儿,逼死大 孙媳後,心中不安,老年人疑心生暗鬼,就日日夜夜都见鬼了。」韦小宝正色道:「恶鬼 是当真有的,尤其是寃死屈死之人,变了鬼後,一定要讨命报仇。施大人,你这次平台, 杀人很多,依兄弟看来,这些台湾战船之中。恶鬼一定不少,施大人还是小心为妙。」施 琅脸上微微变色,随即笑道:「我们上阵打仗,免不了要杀人。倘若战场上给杀死的兵将 都变了鬼来讨命,做武将的个个不得好死了。」 第一三四回讽言讽语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摇头道:「那倒不然。施大人本来是台湾国姓爷的大将,回过头来打死台湾的兵将 ,死了的寃鬼自然心中不服。这可跟别的将军不同。」施琅默然,心下甚是恚怒。他是福 建晋江人,台湾郑王的部属十之八九也都是福建人,尤以闽南人为多。他打平台湾後,曾 听到不少风言风语,骂他是汉奸,闽奸,更有人匿名写了文章做了诗来斥骂他讽刺他的。 他本就内心隐隐有愧,只是如此公然对他讥刺,韦小宝却是第一人。他对韦小宝无可奈何 ,登时便迁怒於林兴珠,向他瞪了一眼,心道:「一离此岛,老子要你的好看。」 韦小宝唤了口气,说道:「施大人,你运气也真奸,倘若我师父没有被害,在台湾保护郑 克藏,那董国太,郑克爽他们就篡不了位。我师父统率军民把守,台湾上下一心,你未必 就能成功。」施琅默然,心想自己的才能确是远不如陈近南,此人若是不死,台湾的局面 自然大不相同。洪朝忽然插口道:「韦爵爷的话说得是。台湾的兵将百姓大家都这说,人 人都怨很郑克爽杀害忠贞,自坏长城,真是国姓爷的不肖子孙。」施琅怒道:「洪守备, 你既降了大清,怎敢再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洪朝急忙站起,说道:「卑职胡涂,大人 包涵。」 韦小宝道:「洪大哥,你说的是老实话,就算皇上亲耳听到了,也不能怪罪。坐下喝酒吧 。」洪朝道:「是。」战战兢兢的坐下,捧起酒杯,双手不住发抖,将酒水澄出了大半杯 。韦小宝道:「我师父被郑克爽这小子害死,台湾大家都知道了,是不是?」洪朝道:「是 。郑克爽回到台湾後,他…他说陈军师…是…是…」向施琅瞧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了。韦小 宝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谁也不会怪你。」洪朝道:「是,是。郑克爽和冯鍚范二人 带了几名卫士,坐了小艇在大海裏漂流,遇一艘渔艇将他们救回台湾。郑克爽对人说,陈 军师是给施将军杀死的,郑王爷得知之後,痛哭了好几天。後来郑克爽这小子篡了位,自 己才当众说了出来,说陈军师是他杀的。陈军师的部下有许多人不服,去问他陈军师犯了 甚么罪,却都给冯锡范派人抓起来杀了。」 韦小宝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骂道:「操他奶奶的!」忽然哈哈大笑,道:「咱们平日 骂人奶奶,这人的奶奶实在有些寃枉。只有操郑克爽的奶奶,那才叫天造地设,丁三配二 四,再配也没有了。」 这几句话,施琅听在耳里却也是十分受用。他所以得罪郑成功,全家被杀,也都因董国太 而起,当下说道:「韦爵爷这话对极,咱们都操他奶奶的。国姓爷英雄豪杰,甚麽都好, 就是娶错了一个老婆。」韦小宝摇头道:「旁人都好操郑克爽的奶奶,天下就是施将军一 个人操不得。施将军的功名富贵,都是从这老虔婆身上而来。你的父母妻儿虽然都让她杀 了,可是换了个水师提督三等靖海侯,这笔生意还是做得很便宜啊。」 施琅登时潇脸通红,心中怒骂:「我操你韦小宝的十八代祖宗。」强自抑制怒气,端起酒 杯来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气息不顺,酒一入喉,猛地裏剧烈咳嗽起来。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师副将见他满脸怒色,生怕他和韦小宝当时闹将起来,说道:「韦爵爷 ,施将军这次平台,那是全凭血战拚出来的功劳。施将军奉了圣旨,於六月初四率领战船 六百余号,军士六万余人,在海上遇到逆风,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刘国轩率领 的台湾兵大战,这一仗当真是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连施将军自己也挂了彩………」韦小 宝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怒色,料想他二人也曾参与澎湖之役,心想这一仗当 然是施琅打了胜仗,不欲听路副将说他的得意事迹,问道:「施将军,当日国姓爷取台湾 ,也是从澎湖攻过去的麽?」施琅道:「正是。」韦小宝道:「那时你在国姓爷的部下,不 知当时打澎湖是怎麽打的?」施琅道:「荷兰红毛鬼子没派兵守澎湖。」 韦小宝问林兴珠道:「当年国姓爷跨海东征,听说林大哥带领藤牌兵斩鬼脚,不知是怎样 斩法?」林兴珠心想:「藤牌兵斩鬼脚的事,我早说给你听过了,这时你又来问,自然是不 想听施琅平台的臭史,要我讲国姓爷和陈军师的英雄事迹。我自已的事,那是不能多说的 ,施琅心中一怀恨,将来定要想法子对付我,还是捧捧他为妙。」说道:「施将军两次攻 台湾,功劳实在大得很。当年国姓爷会集诸将商议要不要跨海东征,很多将令都说台湾天 险难攻,海中风浪既大,红毛鬼又炮火厉害,这件事实在危险。但陈军师和施琅将军极力 赞成,终於立了大功。」施琅听他这麽说,不由得脸有得色。 林兴珠又道:「那是永历十五年二月………」施琅道:「林都司,前明的年号,不能再提了, 那是大清顺治十八年。」林兴珠道:「是,是。这年二月,国姓爷的大营移驻金门城。三 月初全军誓师祭海。初十那天,国姓爷和陈军师统带亲军右武街、左右虎卫、骁骑镇、左 先锋、中卫、後卫镇、宣毅前後镇、援剿後镇各路船舰,集中料罗湾候风。那时军心惶惶 ,很多人都怕出洋,国姓爷和陈军师、施将军分到各镇去激励军心。一直等到廿三中午, 天才放晴,风浪止息,於是大军开出,廿四下午就到了澎湖。但一到澎湖之後,大风又起 ,海上风浪大作,好几天不能开船。澎湖各岛没有食粮,军中缺粮,大家只好吃蕃薯渡日 ,军心又慌乱起来。等到三十,实在不能再等了,国姓爷於是下令出发,不管大风大浪, 都要东征。这天半夜一更後,国姓爷的中军舰上竖起帅字大旗,发炮三声,金鼓齐鸣,战 船张帆向东。当时只见乌云满天,海上的波涛就像一座座小山般扑上船头来,风大雨大, 人人身上都湿透了。国姓爷亲自站在船头,手执长剑,大叫:『尽忠报国,不怕风浪!』 数万兵将跟着他齐声大叫:『尽忠报国,不怕风浪!』喊声从一艘船传到另一艘铅,几乎 把狂风巨浪的声音也压下去了。」 韦小宝向施琅道:「那时施将军自然也这般大叫了?」施琅道:「卑职在厦门就跟郑王闹翻 了,没有去台湾。」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 那姓路的副将道:「郑王到澎湖,所遇到的不过是大风大浪,可是施将军在澎湖这一塲血 战,那可当真是惊心动魄。刘国轩统带的水师在澎湖牛心湾,鷄笼屿布防,沿岸二十里都 筑了土垒,每隔一垒便有一尊大炮。大清水师开到时,岸上大炮齐发,又有火箭、喷筒, 嘿嘿,乖乖不得了………」韦小宝笑道:「路副将,我瞧你的胆子跟我差不多。」路副将道: 「不敢,卑职怎及得上爵爷?」韦小宝道:「你不及我。」路副将道:「自然不及。」韦小 宝笑道:「这倒奇了。我以为我胆小如鼠,算得是差劲之至了,原来你比我还要没用,哈 哈,奇怪,奇怪。」路副将胀红了脸,不敢作声。 韦小宝向林兴珠道:「国姓爷统带大军出海之後,那又怎样?」林兴珠道:「战船在大风浪 中行驶了两个更次,到三更时分,忽然风平浪静,乌云消散,风势也转为顺风,众军大呼 万岁,都说是老天保佑,此去必胜。初一早晨,战船到了鹿耳门外,用竹篙测水,不料沙 高水浅,无法前驶。国姓爷甚是焦急,摆下香案,向天祷祝,过不多时,忽然潮水大涨, 各战船一齐涌进鹿耳门。岸上的红毛兵就开动大炮轰击。红毛鬼在那裏筑了两座城池,一 座叫做热兰遮城,一座叫做普罗民遮城………」韦小宝笑道:「鬼子的地方名字也起得古裏古 怪,什么热来遮,冷来遮,南无波罗米多观世音遮。」林兴珠微笑道:「当时国姓爷用千 里镜察看,见到红毛鬼有主力大舰两艘,巡洋舰两艘,还有夹板舰和小艇数百艘,一齐出 动,於是传下将令,命宣毅前镇督陈泽率领统船队,在鹿耳门岛登陆,拒守住北汕尾,以 防尚有红毛舰队来援;派黄昭带颔铳手五百名,连环炮二十门,分为三队,到鲲身尾列阵 ,堵住敌军南下;派我带藤牌手五百名,从鬼仔埔後绕过鲲身之左截杀;又派萧拱宸带快 哨二十艘,一见红毛舰队过七鲲身来攻,立即假装登陆攻城,大声呐喊,以为牵制。鬼子 军心一乱,就无斗志了。众将齐声得令,分头出发,船上大炮也开炮还击。那一边陈军师 率领水师,围住了红毛鬼的两艘主力大舰猛打。杀声大作,海面上满是硝烟火焰,打了一 个多时辰,轰隆一声大响,红毛鬼一艘主力舰给我军击沉了,後来才知那是贝克德亚号, 是红毛鬼水师的精锐。另一艘马利亚号受了重伤,向东边大海中逃得不知去向。两艘红毛 巡洋舰也退了回去。那时陈泽所带的兄弟和红毛鬼陆军遭遇,个个争先,将红毛鬼杀得乾 乾净净。一场大战,前後只不过两个时辰,红毛鬼水陆两路大败。我军登陆赤崁,直捣普 罗民遮城。」(按:郑成功自澎湖攻台,从今日的台南附近登陆,当时荷兰重兵也都驻扎 在台南一带。)韦小宝斟了一杯酒,双捧给林兴珠,道:「林大哥,打得好,我敬你一杯 。」 林兴珠站起来接过,一饮而尽,继续说道:「我军在赤崁登陆後,当地的中国人纷纷奔来 欢迎,许多人都欢喜得哭了起来,都说『这一下我们的救星可到了。』韦爵爷,国姓爷的 老太爷郑芝龙郑太师,本来是在海上做没本钱买卖的,台湾是他老人家的基地,後来他老 人家带了手下弟兄们回到中原,台湾就分别给荷兰鬼和西班牙鬼派兵占据。荷兰鬼在南, 西班牙鬼在北。两鬼相争,西班牙鬼打了败仗,台湾全境都给荷兰红毛鬼占了。那时岛上 我中国人很多,惨受荷兰红毛鬼的虐杀。郑太师的旧部有一位兄弟,叫做郭怀一,是一位 大大的英雄好汉,他留在岛上不走,眼见我们中国人给红毛鬼实在欺侮得狠了,於是暗中 约集兄弟,通知各地中国人,定八月十五中秋一齐起事,杀光全岛红毛鬼。那知道有一个 汉奸,名叫普仔,竟去向红毛太告密………」 韦小宝拍桌骂道:「他奶奶的,中国人的事就是让汉奸坏了。」林兴珠道:「是啊。那时 郭怀一大哥一见普仔逃走,知道事情要糟,立即率领一万六千多名中国人攻进普罗民遮, 把红毛鬼的官署和店铺都放火烧了。可是红毛鬼调集大军反攻,炮火厉害,我们中国人除 了有几枝火龙枪外,都是用大刀、铁枪、锄头、木棍当武器,在赤嵌一直打了十五天,郭 怀一大哥不幸给红毛鬼的大炮轰死………」韦小宝叫道:「哎唷,那可糟了。」林兴珠道:「 正是。郭大哥一死,蛇无头不行,中国人就败出城来,在太湖边血战了七天七夜,中国人 在大湖边被打死的共有四千多人,妇女孩子也宁死不屈,给杀了五百多人。凡是给红毛鬼 捉去,女的被迫做营妓,男的不是五马分尸,就是用烙铁慢慢的烙死………」韦小宝大怒,叫 道:「这些红毛鬼这般残忍,那可比大清兵在我们扬州屠城还要狠毒了。」施琅和路副将 面面相觑,唯有苦笑,均想:「这少年说话当真不知轻重。」林兴珠道:「那是永历六上 八月裏的事………」洪朝道:「永历六年,就是大清顺治七…八…九年…顺治九。」林兴珠道: 「是吧 ?自从这一塲大惨杀之後,台湾的中国人和红毛鬼成了世仇,红毛鬼一有小小的因 头,便乱杀中国人。所以大家一见国姓爷大军,那真是救命皇菩萨到了,男女老幼,纷纷 向我们诉苦。就在这天晚上,红毛鬼的太守揆一大败之後,迁怒中国人,将住在一鲲身的 中国人,不论老幼捉来统统杀了,一共杀了五百多人。次日国姓爷派兵攻普罗民遮城。陈 军师定下计策,练了藤牌兵着地滚过去斩鬼子兵的脚,就此将普罗民遮城攻了下来。」韦 小宝道:「这就是老兄的功劳了。」林兴珠道:「那全是陈军师的妙计,卑职没甚麽功劳 。」他又说道:「国姓爷跟着挥兵进攻红毛太守揆一所驻的热来遮城。城上大炮的炮火十 分厉害,我军伤亡很重。马信将军和刘国轩将军奋勇攻下一鲳身。国姓爷见弟兄们阵亡的 太多,於是在热来遮城外堆土筑超长围,在围上架了大炮向城裏猛轰。不久我军第二路水 师左冲、前冲、智武、英兵、游兵、殿兵各镇的船舰也都开到台湾,声势更是大振。国姓 爷一面派兵开垦种田,一面加紧围城。围到五月间,忽然红毛鬼的援兵从巴达维亚开到, 城中红毛鬼出来夹攻。水陆大战,我军奋勇冲杀,海水都被鲜血染得红了。」 韦小宝拍桌赞叹:「厉害,厉害!」向施琅道:「可惜施将军跟国姓爷闹得太早,不然的话 ,能赶上这几塲大战,杀得他妈的几百名红毛鬼,那才算英雄好汉。」施琅默然。韦小宝 问洪朝道:「洪大哥,那时你打的是那一路?」洪朝道:「卑职那时是在刘国轩刘将军麾下 ,和陈泽陈将军统带的水师合兵围攻红毛援兵,在北汕尾一带大战。红毛鬼的兵舰很大, 炮火厉害,我们的枪炮打到大舰上,都给铁甲弹了下来,伤他不得。宣毅前镇的林进绅林 将军眼见支持不住,亲身率领二百名敢死队身上都带了火药包,冒死跳上红毛鬼的大舰, 炸坏了舰上大炮。红毛鬼见我们如此不怕死的猛攻,都乱了起来,结果我们打死了红毛鬼 一名舰长,俘获了两艘主力舰,红毛鬼的水师溃不成军。陆上是陈军师带兵大战,也是大 获全胜,後来陈军师身上一共挖出了七颗红毛铅弹。」韦小宝道:「嘿,我师父不死在红 毛鬼的枪炮之下,却死在他奶奶的郑克爽这小子的剑下。施将军,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打 外国鬼子才算了不起,自己人杀自己,杀得再多,也不算好汉,你说是不是?」施琅哼了一 声,并不作答。林兴珠道:「红毛鬼的诡计也真多,接连打了几个败仗後,就想来烧我军 粮食,可是每次都给陈军师识破了,总是偷鷄不到蚀把米。红毛犬守揆一困守孤城,东手 无策,又派人渡海去和大清的闽浙总督李率泰联络,请他派兵来救。那李大人倒也有趣, 覆信请红毛鬼派兵先去福建,扫平国姓爷在金门、厦门一带的驻军,然後大清兵再到台湾 来内外夹攻。那时候红毛鬼自身难保,像乌龟一般缩在热来遮城裏,说甚么派兵去打金门 、厦门 ?」韦小宝道:「我们大清说过的话,总是算数的,後来可不是派兵了吗?只不过迟 了这么二三十年,那也不要紧啊!施将军率兵打到台湾之时,不知有没有红毛鬼裏应外合? 」 施琅听到这裏,再也忍不住,霍地站起,说道:「韦爵爷,兄弟跟你一殿为臣,做的都是 大清的宫,为甚麽你冷言冷语,总是讽刺兄弟?」韦小宝奇道:「咦!这可奇了,我几时敢 讽刺施将军了?施将军没有裏通外国,那好得很啊。若是要通外国,我看也还来得及。施将 军手握重兵,红毛鬼、西班牙鬼、葡萄牙鬼、罗刹鬼都会喜欢跟你结交。」施琅心中一凛 :「不好!这小鬼若是向皇上告我一状,诬陷我裏通外国,这一生可就毁在他手裏了。」 他深知韦小宝极得康熙宠爱,适才一时冒火,出口无礼,不由得大是懊悔,忙陪笑道:「 兄弟喝多了几杯,多有冲撞,还请韦爵爷恕罪。」韦小宝见他发怒,本来倒也有些害怕, 待见他改颜陪礼,知他忌惮自己,便笑道:「施将军倘若当真想在台湾自立为王,还是先 把兄弟杀了灭口的好,免得我向皇上告密。如果只不过是大声嚷嚷,发发脾气,兄弟胆子 虽小,倒也是不怕的。」施琅脸色惨白,离座深深一揖,说道:「韦爵爷,大人不记小人 过,卑职荒唐,甘领责罚。不过自立为王、裏通外国甚麽的卑职决无此意。卑职一心一意 为皇上出力,忠字当头,决无二心。」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咱们走着瞧罢。」转 头向林兴珠道:「你说的比说书先生还好听,这一回『国姓爷台湾鏖兵,红毛鬼屁滚屎流 』後来怎样?」 林兴珠道:「这时候,国姓爷率顿大军打到台湾的消息传到了内地,黄梧黄大人就向朝廷 献议,提出了所谓『坚壁清野平海五策』。」韦小宝道:「那个黄梧是谁?」林兴珠向施琅 瞧了一眼,咳嗽几声,却不立时便答。施琅道:「这位黄大人,本来也是国姓爷麾下的, 职居总兵,他归顺朝廷後,官运很是亨通,逝世之时巳封到一等海澄公。」韦小宝道:「 嘿,原来也是个大汉………」最後这个「奸」字,终於硬生生咽住了。施琅脸上一红,心想: 「你骂我汉奸,我瞧你这满洲人也是假冒的,大家还不是彼此彼此。」 韦小宝道:「这个黄梧有甚麽拍马屁的妙策,一下子就封公爵?这法儿咱们可得琢磨琢磨。 」林兴珠道:「这个黄梧,当年国姓爷派他守海澄,他却将海澄拿去降了朝廷,不肯归降 的将士都给杀了。当时朝廷正拿国姓爷没法子,忽然有对方这样一员大将率领兵将,连同 城市一起归降,朝廷十分欢喜,所以封赏特别从优。」韦小宝道:「原来如此。他献的又 是甚麽计策?」林兴珠叹了口气,道:「这位黄大人,害苦的百姓可当真是多得很了。他这 平海五策,第一条是将沿海所有的百姓一概迁入内地,那么金门、厦门和台湾就得不到接 济。第二条是将沿海所有船只一概烧毁,今後一寸木板也不许下海。第三条是杀了国姓爷 的父亲郑太师。第四条是挖掘国姓爷祖宗的坟墓,坏了他的风水。第五条是国姓爷旧部投 诚的官兵,一概迁往内地各省垦荒,以免又生后患。」 韦小宝道:「嘿,这家伙的计策可当真毒得很。」林兴珠道:「可不是麽?那时顺治皇爷刚 驾崩,皇上接位,年纪幼小,鳌拜大权独揽。鳌拜这奸贼一见到黄梧的平海五策,以为十 分有理,下令从辽东经直隶、山东、江苏、浙江、福建、以至广东,沿海三十里内,不许 有一人居住,所有船只尽数烧毁。那时沿海千千万万百姓,无不流离失所,难以维生。」 施琅摇头道:「黄梧这条计策,也实在是太过份了些。直到今上亲政,韦大人杀了鳌拜, 这条禁海令方才取销。可是沿海七省的百姓,已不知受了多少荼毒。当时朝廷严令,凡是 犯界的百姓,捉到了立刻斩首。许多贫民过不了日子,到海边去捉鱼,不知被官兵杀了多 少。郑太师也是那时被杀的。鳌拜特地派了兵部尚书苏纳海到福建泉州南安县,去挖了郑 家的祖坟。」 韦小宝道:「鳌拜自称是勇士,这样干法,那也是无聊得很了。有本事的,就跟国姓爷真 刀真枪的去打一仗。将沿海百姓迁入内地,那不是摆明怕了人家麽?皇上爱惜百姓,黄梧的 计策若是送呈到了皇上手裏,非砍了他的脑袋不可。」施琅道:「正是。黄梧死得早,总 算是他运气。」 韦小宝问林兴珠道:「消息传到了台湾,国姓爷怕动摇军心,说道这是谣言,不得轻信, 可是他心中知道的确不假,据亲兵说,国姓爷常常半夜里痛哭。国姓爷又曾对陈军师和几 位大将说,黄梧这一步计策果真毒辣厉害,倘若不东征台湾,十余万大军终究不能在金门 、厦门立足。那时我们围攻巳久,红毛兵几次想突围,都给打了回去。於是,国姓爷传下 将令,过年之前定要攻下热来遮城。」 林兴珠续道:「十-月廿二,我军各处土垒的大炮一齐猛轰,打坏了城墙一角,城东城西的 碉堡也打破了。红毛鬼冒死冲出,死了几百人後还是退了回去。於是红毛太守揆一竖起白 旗投降。那时台湾的中国人都要报仇,要将红毛鬼杀得乾乾净净。国姓爷向众百姓开导, 我们中国是礼义之邦,敌人投降了就不能杀,准许红毛太守签署降书一十四欵,率领残兵 败将,上船离台,逃去巴达维亚。红毛鬼自明朝天启四年占据台湾共三十八年,到这一年 永历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顺治十八年十一月廿九,台湾重回中国版图。」 洪朝道:「国姓爷下了命令,不许杀投降了的红毛兵,但中国百姓实在气不过,纷纷向他 们吐唾沫,投石子。小孩子还编了歌儿来唱。红毛兵个个断手折腿,垂头丧气,一句鬼话 也不敢说了。他们兵船开走的时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礼炮,说是向国姓爷拜谢不杀 之恩。」韦小宝道:「好!我们中国人真是大大的威风。红毛鬼炮火这么厉害,打下台湾 ,那实在不容易,不容易。」林兴珠道:「那热来遮城,国姓爷改名为安平镇,普罗民遮 城改名为承天府,自此永为台湾的重镇。」 路副将一直在旁倾听,这时插口道:「施将军取台湾,走的也是当年国姓爷的老路,从鹿 耳门进去………」韦小宝挥手拦住他的话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说道:「听了这半天说话, 可疲倦得很了。中国人打得红毛鬼落海而逃,那才听得过瘾,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 不过是这麽一回事。施将军,咱们酒也喝得够了,这就散了吧。」施琅站起身来,说道: 「是。多谢爵爷赐宴,卑职告辞。」行礼辞了出去。 韦小宝回入内堂,说起如何拦住施琅的话头,总之是不让他自夸取台的战功,众位夫人听 了都感好笑。只有阿坷默默无言,心想当年若是嫁了郑克爽势须随他一同被俘,去了北京 ,亡国妾妇,难免大受屈辱。当日他乘小艇离通吃岛,於他生死存亡就已不关心,此时听 到他失国降敌,更是不在意下,回忆前尘,自己竟能如此为他的风采相貌不迷,明知此人 是个没骨气,没出息的纨袴子弟,自己偏偏就如瞎了眼睛一般,总是对他一往情深,此刻 想来,兀自不自禁的深感羞惭。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十分宽厚,郑克爽这家伙投降了,居然还封他个一等公,爵位还 在小宝之上,这可教人好生不服气。」韦小宝摇手道:「不打紧,不打紧。国姓爷是位大 大的英雄好汉,皇上是瞧在国姓爷的面上,才封他孙子做个一等公。若是凭他郑克爽自己 的本事,只好封个一等毛毛虫罢了。」 次日韦小宝单请林兴珠、洪朝二人小宴,问起施琅取台的经过。原来清军台军在澎湖牛心 湾、鷄笼屿血战数日,施琅第一天打了败仗,後来清军水师援兵开到,又再大战,台湾船 只被焚大败,将士死者万余人,战舰或沉或焚,损失三百余艘。刘国轩率残兵退回台湾。 施琅率水师攻台,鹿耳门水浅,战船不能驶入,在海中泊了十二日,正自无计可施,忽然 大雾弥天,潮水大涨,清军战船一齐涌入。台湾上下无不大惊,都说:「当年先王国姓爷 因鹿耳门潮涨而得台湾,现在鹿耳门又潮涨,天险已失,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没用了。 」 郑克爽得知清军舟师又入鹿耳门,早吓得慌了手脚,冯锡范劝他投降,自然是一门答应, 只是他生怕施琅要报私仇,为难郑氏子孙。当下刘国轩致书施琅说道投降可以,但国姓爷 的子孙必须保全,否则全台军民感念国姓爷的恩义,宁可战至最後一人。施琅立即答覆, 保证决不计较旧怨,否则天人共弃,绝子绝孙。於是郑克爽、冯锡范、刘国轩率领台湾文 武百官投降。明朝宗室一起归降的有监国鲁王世子等九人。宁靖王术桂自杀殉国,妾袁氏 、王氏、秀姑、梅姐、荷姐五人同殉死节,百姓得知後纷纷前去哭拜,明祀至此而绝。 韦小宝听到这裏,心想:「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孙自杀殉国,有五个老婆跟着他一起死 。我韦小宝如果自杀,我那七个老婆中不知有几个相陪?双儿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 奉陪的。其余五个,多半要掷掷骰子再定死活了。」 林兴珠又说,施琅带兵在台湾登陆後,倒也守信,没为难郑氏子孙,还亲自到郑成功的延 平王庙去致祭,痛哭了一塲。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几句话说:『自向安侯入台,台地始 有居人。逮赐姓启土,始为岩疆,莫敢谁何?今琅赖天手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 灭国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分也。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 酿成大戾。琅与赐姓翦为仇雠,情犹臣主。芦忠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此而已。 』这几句话倒也是传诵一时。」韦小宝道:「他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洪朝道:「『芦中 穷士』就是伍子胥,当年他灭了楚国,将楚平王的尸体从坟裏掘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 父杀兄之仇。施琅说他决不干这种事。」 韦小宝冷笑道:「哼,他敢麽?国姓爷虽已死了,他还是怕得要命。他败了郑家的基业,只 怕国姓爷的英魂找他为难,所以去国姓爷庙裏磕头求情。这人奸猾得很,你们别上了他的 当。」林洪二人齐声称是。 韦小宝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在戏文裏看过的,有一出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把 头发吓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爷记性真好。」韦小宝很久没听人说故事 了,当下问起伍子胥的前後事迹,难得这洪朝当年考过秀才,肚子裏着实有些墨水,於是 一五一十的详细说了。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说道:「我在这荒岛之上,实在无聊得紧, 幸亏两位前来给我说故事解闷。最好你们多住几天,不忙便去。」 林兴珠道:「我们是台湾降将。昨天说话中可得罪了施将军。施将军要对付我们,便如是 捏死两只蚁蚂,只须随便加一个心怀反覆、图谋不轨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斩後奏。就算斩 了不奏,也□远不会有人追问。韦大人,请你跟施将军说说,就留了我们二人服侍你吧。」 韦小宝大喜,道:「洪大哥你以为如何?」洪朝道:「昨儿晚上卑职和大哥仔细商量,若不 得韦大人救命,我二人势必死无葬身之地。」韦小宝道:「二位跟了我,一切得听我的。 」林洪二人一齐躬身,说道:「韦大人不论吩咐甚麽,卑职唯命是从。」韦小宝喜不自胜 ,心想:「有了这两个好帮手,就有法子离开这鬼地方了。」 原来康熙派了那彭参将带兵守卫通吃岛,事先曾有严旨,决不能让韦小宝及其家人离岛一 步,而且岛上并无船只,若要结扎木筏,通吃岛地方甚小,如何瞒得过别人耳目?这彭参将 脑筋并不甚灵,也无多大本事,但对皇上的圣旨,却是杀他十七八次头也不敢违背丝毫的 。康熙要他牢牢的看守,他便牢牢的看守。韦小宝要取他性命,那只是一举手之劳,但就 算将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将杀得乾乾净净,终究还是不能离岛。 这时洪朝说了施琅祭郑成功的祭文和伍子胥的故事,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当即去请了施 琅来,林兴珠、洪朝四人坐在厅中,关上了门,说道:「施将军,你在这裏总还得住上一 两个月吧 ?」施琅道:「卑职原想在这裏多住些日子,好常常听大人教诲。不过台湾初定 。」韦小宝道:「你说想多有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听我教诲,不知这是真话呢,还 是说来讨我欢喜的?」施琅道:「这自然千真万确,是卑职打从心坎裏说出来的话,当年 卑职追随大人,兵驻通吃岛,炮轰神龙教,每日里恭聆大人教导,跟着大人一起喝酒赌钱 说笑话,那样的日子,可开心得很了。」 韦小宝笑道:「如果能再过那样的日子,你开不开心?」施琅道:「那自然是开心啊。日後 皇上派了大人军国重任大差使,卑职还是讨令要跟随大人的。」韦小宝点头道:「那很容 易,你要追随我,听我说笑话,半点儿也不难。咱们明天就一起动身去台湾吧。」施琅大 吃一惊,站起身来,说道:「这…这…这件事未得皇上谕旨,卑职不敢奉命。还请…还请大人 原谅。」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去台湾干甚麽,只是听你们说得热闹,国姓爷在台南、 台北开疆辟土,新造了一个花花世界。我想去瞧上一瞧。咱们坐一艘大船同去台湾,你不 是可以常常听到我的教诲麽?这话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我不过看你为人很好,从前又跟过 我,咱们是老上司、老部下的交情,干系非同寻常,这才勉强想个法子来答应你的请求。 咱们去台湾玩玩,一两个月就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皇上也不 会知道。」 施琅脸上神色极是尴尬,躬身道:「韦大人,这件事实在为难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职本 当遵奉,只不过若是皇上怪罪下来,实有大大的不便。卑职若是不向皇上禀告,那是犯了 欺君大罪,卑职是万万不敢的。」 韦小宝笑道:「请坐,请坐,施将军,你说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桩,不用再说了。」施琅 如释重负,连声称是,坐回席中。韦小宝笑说道:「说到欺君之罪,不瞒你说,我欺瞒皇 上的事倒也做过几桩,不过皇上宽洪大量,知道之後也不过一笑了之,没有么大不了的。 」施琅道:「是,是。大家都说,皇上对待韦大人的深恩厚泽,真是异数。君臣如此投缘 ,实是旷古未有。但像卑职这种没福份的小将外臣,那是万万不敢跟韦大人学的。」 第一三五回为民请命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微笑道:「施将军嘴裏说得好像十分胆小,其实我瞧啊,你的胆子倒是很大的。听 说施将军攻下台湾後,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国姓爷,可是有的?」施琅道:「回大人,『国姓 爷』三字,是说不得的了,现下的国姓是爱新觉罗。咱们提到郑成功时,要是说得客气些 ,只能说是『前明赐姓』。所以卑职那篇祭文中,只说『赐姓』二字,决计不敢大胆犯忌 。」他料知不答应带同韦小宝去台湾,对方必定鷄蛋裏找骨头,硬要寻自己的岔子,「国 姓爷」三字是大家都说惯了的,可是郑成功蒙明朝赐姓为朱,他的国姓是明朝的国姓,决 不是清朝的国姓,韦小宝倘若抓这三个字做文章,说他念念不忘姓朱是国姓,申报朝廷, 这件事可大可小,说不定会酿成大祸,因此上抢先辩白。 其实韦小宝不学无术,倒也没想到此节,经他一辩,反而抓到了把柄,说道:「施将军曾 受明朝的爵禄,念念不忘前朝的赐姓,那也怪不得。倘若真是忠於我大清的,应当称郑成 功为『逆姓』、『伪姓』,『匪姓』、『狗姓』才是。」施琅低头不语,心中虽是十分的 不以为然,但觉不宜就此事和他多所辩论,称郑成功为「赐姓」,果然学不免有不忘前朝 之意。韦小宝道:「施将军那篇祭文,一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念给我听听成不成?」施琅 只会带兵打仗,那裹会做什么祭文,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师爷做的。这师爷颇有才情 ,一篇祭文做得文情并茂,辞意挚切,施琅曾听不少人赞扬,心中得意,将其中许多句子 都记熟在胸,当下便道:「卑职胡诌了几句,倒教韦大人见笑了。」於是将那篇祭文中的 几段要紧文字背了一遍。 韦小宝听他背完了「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翦 为仇雠,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此而已」那一段,点头赞道:「 好文章,好文章。这篇文章别说杀了我头也做不出来,就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一背,只怕 也得读他十天八天。施将军文武全才,记性极好,佩服佩服。」施琅脸上微微一红,心想 :「你明知我做不出来,是别人做了,我读熟了背出来的。这般讥讽於我,那也不必跟你 多说。」韦小宝道:「其中『芦中穷士,义所不为』这八个字,那是什麽意思呢?我的学问 差劲得很,这可不懂了。」 施琅道:「芦中穷士,说的是伍子胥。当年他从楚国逃难去吴国,来到江边,一个渔翁渡 他过江,去拿饭给他吃。伍子胥怕追兵来捉拿,躲在江边的芦苇丛裏。渔翁回来,见到芦 中躲得有人,便叫道:『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後来伍子胥带领吴兵,攻破楚国 ,将楚平王的尸首从坟墓中掘了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他父兄之仇。赐姓……郑成功曾杀 我父兄妻儿,台湾人士怕我破台之後,也会掘尸报仇。卑职这篇祭文中说,这种事我是决 计不做的,郑成功在天之灵可以放心,台湾军民也不必顾虑。」韦小宝道:「原来如此。 施将军是在自此伍子胥。」 施琅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杰,卑职如何敢比?只不过伍子胥全家遭难,他孤身逃了 出去,终於带兵回来报了大仇。这一节跟卑职的遭遇也差不多罢了。」韦小宝点了点头, 道:「但愿施将军将来的结局,和伍子胥大大不同,否则那可真正不妙了。」 施琅脸色大变,放在茶几上的一只手不由得也颤抖起来。要知伍子胥在吴国立了大功,後 来却为吴王所杀。 韦小宝摇头道:「施将军,我跟你是老上司、老部下的干系,情分非此寻常。你自比伍子 胥,实在是大逆不道之事。你那篇祭文,当然早巳传到了北京城裏,皇上也必早见到了, 要是没人跟你向皇上分说分说,我瞧,嘿嘿,唉,可惜可惜,这一场大功只怕付於流水……… 」施琅忙道:「大人明鉴,卑职说的是不做伍子胥,可不敢说要做伍子胥,这……这中间是 截……截然不同的。」韦小宝道:「你这篇祭文到处流传,施将军自比伍子胥,那是天下皆 知的了。」施琅站起身来,颤声道:「皇上圣明,恩德如山,有功的臣子尽得保全。卑职 服侍了一位好主子,比之伍胥是运气好得多了。」韦小宝道:「话是不错的的。伍子胥到 底是怎样居心,我是不大明白。只不过我看过戏文,吴王杀他之时,伍子胥说,将我的眼 睛挖出来嵌在城门上,好让我见到越兵打进京城来,见到吴国灭亡,後来好像吴国果然是 给灭了。施将军文武全才,必定知道这故事,是不是啊?」 施琅听了这句话,不由得一股凉意从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後为 吴王所杀的不祥史事,却没想到伍子胥临死时的那几句话。自己那篇祭文中说「芦中穷士 ,义所不为」,虽说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却是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 提到伍子胥,说的只是「鞭尸报仇」,那料到韦小宝竟会拉扯到「咒诅亡国」这件事上去 ,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给人加到了自己头上,当真是糟不可言。韦小宝这番言语只要 一传进皇帝耳裏,就算皇上圣明,并不加罪,心裏一定会暗暗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晋爵 ,从此是休想休想了。要是皇帝的亲信如韦小宝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拨一番,说自己心存 怨望,讥刺朝廷诛杀功臣,项颈上这一颗人头,可实在是难保之极。 一时之间,心中思如潮涌,自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祭郑成功,更不该叫师爷做了这 篇祭文,以致给这精灵古怪的小鬼抓住了痛脚。他呆呆的站着发呆,不知说甚么话来分辩 才好。 韦小宝道:「施将军,皇上亲政之後,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甚麽?」施琅道:「是诛杀奸臣 鳌拜。」韦小宝道:「是啊。鳌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顾命大臣,当年攻城破敌,於我 大清大大的有功。皇上曾说:『我杀了鳌拜,只怕有人说我不体卹功臣,说甚麽鸟、甚麽 弓的。』那是甚麽话啊?我可说不上来了。」施琅道:「是鸟尽弓藏。」韦小宝道:「对了 ,连你也这麽说……」施琅忙道:「不,不,我不是说皇上,说的是一句成语。」韦小宝道 :「你是说一句成语,来形容皇上杀鳌拜。」施琅急道:「不,大人问我是一句甚么成语 ,卑职不过回答大人的问话,可万死不敢…不敢诽谤皇上。」韦小宝双目凝视着他,只瞧得 施琅心慌意乱。 自古以来,做臣子的若是自以为功大赏薄,皇帝必定甚是痛恨,臣子不必口出怨言,只要 「心存怨怼」西字,就是杀头的罪名。施琅心意彷徨之际,给韦小宝诱得口出「鸟尽弓藏 」四字,话一出口,立知不妙,可是已经收不回了,何况除韦小宝外,尚有林兴珠、洪朝 二人在侧,要想抵赖,也是无从赖起。 韦小宝道:「施将说鸟尽弓藏,这句话是不是诽谤皇上,我是不懂的,朝廷裏有学问的大 学士、尚书很多,咱们不妨请他们去评评。不过我跟着皇上的日子不少,好像皇上爱听人 说他是鸟生鱼汤,却不爱听人说他鸟尽弓藏。同是两只鸟,这中间只怕大不相同,一只是 好鸟,一只是恶鸟,是不是啊?」 施琅又惊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诬陷於我,索性将你三人尽数杀了,也免得留 下了祸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了凶光。 韦小宝见他突然面目狰狞,心中不禁一寒,强笑道:「施将军一言既出,死马难追。你眼 前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立即将我和林洪二位杀了,真再将我众夫人和儿子都杀了,然 後兵发台湾,自立为王。只是你所带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见得肯跟随你一起造反,台湾的 军民也未必服你。」施琅心中正在盘算这件事,听得他一语点破,凶焰立敛,忙道:「卑 职绝无此意,大人不可多疑,加重卑职的罪名。但不知大人听说的第二条路是甚麽,还请 大人开恩指点。」 韦小宝听他口气软了,登时心中一宽,架起了脚摇上几摇,说道:「第二条路,那就须得 兄弟和林洪二位帮个忙才成。刚才施将军说到皇上之时,确是说了个『鸟』字,恭颂皇上 是鸟生鱼汤,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後见到皇上,定说施将军忠字当头,念念不忘皇恩浩荡 ,闲谈之中,常说伍子胥忘恩负义,吴王发兵帮他报了杀父大仇,以後差他不论干什麽, 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如何可以覆出怨言,心怀不满?当年施将军若是做了伍子胥,不 但保得吴王江山万万年,别说西施这样的美人能保住,连东施、南施、北施、中施,也一 古脑儿都抢了来献给吴王。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将军却念念不忘的是我大清圣 明天子。好心有好报,皇上谕功行赏,施将军自然也是公侯万代了。」 这一番话只把施琅听得心花怒放,急忙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若得大人在皇上眼前如 此美言,卑职永远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韦小宝起身还礼,微笑道:「这些话说来惠而 不费,要是我心情好,自然会奏知皇上的。」 施琅心想:「若不让你去台湾走一遭,你这小子时心情怎么好得起来?」便道:「台湾初平 ,人心未定,卑职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员,前去宣示圣上的德音,安抚百 姓。这一位大员,自然以韦大人最为适宜。卑职立刻拜表,呈请皇上降旨,委派大人前赴 台湾宣抚。」韦小宝摇头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来,这么一来一往,几个月 的时候拖了下来,只怕闲言闲语,早巳传入皇上耳中。这种事情,是差不得一时三刻的。 最好施将军立刻请一位皇上亲信的大员同去台湾彻查,才能证明你绝无在台湾自立王的存 心。外边谣传你连名号也定下了,叫作甚麽『大明台湾靖海王』是不是?」 施琅听到「大明台湾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这谣言一传到北京,朝廷定是 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自己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忙道:「奸人造谣,大人万万不可 听信。」韦小宝淡淡的道:「是啊,我和你相识巳久,自然是不信的。不过大人平台,杀 的人多,寃家一定结了不少。你的仇人要中伤你,我看也是防不胜防,难以辩白。常言道 得好:朝裏无人莫做官。不知朝裏大老,那一位是肯拚了身家性命,全力来维护施将军的? 」 施琅心中更是打了个突,自己在朝中并无有力之人撑腰,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北京投闲置散 ,到处钻营而无门路可走,真能给自己说得了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位韦大人,当下咬了咬 牙,说道:「韦大人指点,卑职感激不尽。既然事势紧迫,卑职斗胆请大人明日启程,前 赴台湾查明真相。」韦小宝大喜,但想是你来求我,不妨刁难刁难,说道:「为了替施将 军辩寃,辛苦一趟也没甚麽。就是我在通吃岛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会晕船。同时我的 妻子儿女天天都在身边,也不舍得跟他们分离。」 施琅肚裹暗駡:「你不知出过多少次海了,也从来没见你晕过他妈的甚麽船?」只得陪笑道 :「大人的众位夫人、公子和小姐,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职挑选最大的海船请大人乘坐 ,这些日子海上并无风浪,大人尽可放心。」韦小宝皱眉道:「既然如此,瞧在咱们交情 的份上,兄弟只好勉为其难,为施将军走一遭了。」施琅连连称谢。 次日韦小宝带同七位夫人,两个儿子虎头、铜鎚,一个女儿双双,上了施琅的旗舰。彭参 将待要阻拦,施琅当即下令,将他绑在一棵大树之上。众船启锭开行。韦小宝望着居住数 年的通吃岛,笑道:「庄家已经离岛,这裏不能再叫通吃岛了,咱们得改个名字才成。」 施琅道:「正是。大人请看改个甚麽名字最好?」韦小宝想了想,说道:「皇上曾派人来传 旨,说周文王有姜太公钓鱼,汉光武有严子陵钓鱼,凡是圣明天才,必有个忠臣钓鱼。皇 上派了我在这裏钓鱼,咱们就叫它为『钓鱼岛』吧。」施琅鼓掌称善,说道:「大人这名 字取得再好也没有了,一来恭颂皇上好比周文王、汉光武,二来显得大人既如姜太公这般 文武全才,又如严子陵这般清高风雅。对,对,咱们以後就叫它为钓鱼岛。」韦小宝笑道 :「只不过我这通吃侯要改名为钓鱼侯,日後再升官,叫作甚麽钓鱼公,口采就不怎么好 了。」施琅笑道:「渔翁得利,大有所获,口采好得很啊。」韦小宝点头道:「皇上封了 我做通吃伯,通吃侯,我觉得倒也好听。我的几位夫人却不大乐意,日後呈明皇上,改为 钓鱼侯,说不定大家高兴了。」施琅肚裏暗暗好笑,心想:「甚么通吃伯、通吃侯,都是 皇上跟你寻开心的,只当你是个弄臣,全无尊重之意。就算改为钓鱼侯,又有甚麽好听了? 」口中却道:「自古道渔樵耕读,渔翁排名第一,读书人排在第四。钓鱼公、钓鱼王的封 号,可比状元翰林尊贵得多。」 至於这钓鱼岛是否就是後世的钓鱼台岛,可惜史籍无从稽考。若能在岛上找得韦小宝的遗 迹,当知在康熙初年,该岛即曾由国人长期居住,且曾派兵五百驻扎。 不一日,韦小宝乘坐施琅的旗舰,来到台湾,在安平府上岸。沿途林兴珠和洪朝指点当年 郑成功如何进兵,如何大破毛兵,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施琅既带了他来台湾,韦小宝言 语之中,也就不再讥讽了。 施琅在将军府中大张筵席,隆重欵待。饮酒之际,忽报京中有谕旨到来。施琅忙出去接旨 ,回来面有忧色,对韦小宝道:「韦大人,上输要弃守台湾,这件事可糟糕得很了。」韦 小宝奇道:「那为甚麽?」施琅道:「上谕令职筹备弃守台湾事宜,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内 地,岛上不许留下一家一口。卑职向传旨的使臣请问,原来朝中大臣建议,以为台湾孤悬 海外,易成盗贼渊薮,朝廷控制不易,若派大军驻守,又多费粮饷,因此上决意不要了。 」 韦小宝沉吟半晌,说道:「施将军可知朝中诸位大老真正用意是甚么?」施琅一惊,颤声道 :「难道……难道伍子胥甚麽的话,已经传到了北京?」韦小宝微笑道:「常言道:好事不出 门,恶事传千里,朝廷怕将军真的要做甚么『大明台湾靖海王』,那也是有的。」施琅颤 声道:「那……那怎么办?台湾百姓数十万人,在这里安居乐业已数十年,一古脑儿要迁去内 地,叫他们如何过日子?若是勒逼迁移,必生大变。何况大清官兵一走,红毛兵跟着又来占 了,咱们中国人辛辛苦苦经营的基业,拱手送给红毛鬼,怎能叫人甘心?」 韦小宝道:「这件事儿,我瞧也不是全无挽回的法子。皇上是最体恤百姓的,将军只为百 姓请命,说不定皇上就允准了。」施琅略略宽心,道:「不过朝裏倘若已有了甚么风言风 语,卑职这般向皇上请陈,似乎不肯离台,显得有了……有了反叛之意。」韦小宝道:「为 今之计,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将这番情由面奏皇上。你既到了北京,甚麽意图在台湾自 立为王的谣言,自然再也没人相信了。」施琅道:「对,对!大人指教得是,卑职明天就 动身。」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台湾的文武官员,就请大人暂且统带。皇上对大人是最 最信任不过的,只要是大人坐镇台湾,朝中大臣谁也不敢有一句闲话。」 韦小宝大喜,心想在台湾过过官瘾,滋味着实不错,笑道:「你不得圣旨,擅自将兵马大 权交了给我,皇上怪责起来,却又如何?」施琅一听,心下却又大为踌蹰,寻思:「他是陈 近南的弟子,反逆天地会的同党。皇上虽对他宠幸,这些年来却一直将他流放在通吃岛上 ,不给他掌权办事。他一得兵马大权,若是会同天地会造反作乱,我……我这可又是死罪了 。」转念一想,已有了计较:「我只须将全部水师带去,他就不敢动弹。他如大胆妄为, 竟敢造反,水师回过头来,立时便将他平了。」当即笑道:「台湾的大权若是交给别人, 说不定皇上会怪责,交给大人,那是百无禁忌的。」 当下酒筵草草而终,施琅连夜传令,将台湾的文武守员召来参见韦小宝,由他全权指挥, 便宜行事;又请师爷代韦小宝写一道奏章,说是忧心国事,特来台湾暂为坐镇,俾朝廷无 东顾之虑,并请赦擅专之罪。诸事已毕,施琅便要上船。韦小宝问道:「有一件大事,你 预备好了没有?」施琅道:「不知是甚么大事?」 韦小宝笑道:「花差花差!」施琅不解,道:「花差花差?」韦小宝道:「是啊。你这次平 台,功劳不小,朝中诸位大臣每一个送了多少礼啊?」施琅一怔,道:「这是仗着天子威德 ,将士用命,这才平了台湾,朝中大臣可没出甚麽力。」韦小宝摇头道:「老施啊,你一 得意,老毛病又发作了。你打平台湾,人人都道你金山银山,一个人独吞,发了大财。朝 裏做官的,那一个不眼红?」施琅急道:「大人明鉴,施琅若是私自取了台湾一两银子,这 次数我上北京给皇上千刀万剐,凌迟处死。」韦小宝道:「你自己要做清官,可不能人人 跟着你做清官啊。你越是清廉,人家越容易说你坏话,说你在台湾收买人心,意图不轨。 这么说来,你这次去北京,又是两手空空,甚麽礼物也不带了?」施琅道:「台湾的土产, 好比木雕、竹篮、草席、皮箱,那是带了一些的。」 韦小宝哈哈大笑,只笑得施琅先是面红耳赤,继而恍然大悟,终於决心补过,当下向韦小 宝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大人指点。卑职这次险些儿又闯了大祸。」 韦小宝召集文武官员,说道:「施将军这次上京,是为众百姓请命,若是不成功,大夥儿 都要家破人散。这请命费,难道要施将军一个人垫出来不成?各位老兄,大家赶紧去筹措筹 措、摊派摊派吧!」 施琅治军严整,居官清廉,到台後果然不会向民间取过金帛粮米。此刻韦小宝接手,第一 道命令便是大征「请命费」。好在台湾百姓甚为殷富,内迁的旨意也得到风声,大家正自 人心惶惶,听得施琅要去为百姓讲命,求不内迁,这笔「请命费」倒是谁都出得心甘情愿 ,只半天功夫,已筹到了三十余万银子,韦小宝令公车垫欵六十余万,凑成一百万两,又 指点他何人该多送,何人该少遥。施琅感激不尽,到当晚初更时分,这才开船。次日韦小 宝升堂,向众官员道:「昨晚施将军启程赴京,这请命费算来算去,总是还差了一百多万 。本人为了全台百姓着想,只好将历年私蓄,还有七位夫人的珠宝首饰,一古脑儿又凑了 一百万两银子,交施将军带去使用打点。唉,在台湾做官,可真正不容易,兄弟只不过暂 且署理,第一天便亏空一百万。我这可是倾家荡产,全军覆没了。」台湾府知府躬身说道 :「启禀大人,爱护百姓的一番至意,为民父母,真是万家生佛。除了公库垫欵六十多万 要还之外,韦大人这一百万两银子,自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奉还的。」韦小宝点点头道:「 你们每个人也都垫了银子,个个人弄得两袖清风甚麽的,这个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们官大 的垫了成万两,官小的也垫了数千两、数百两不等,大家齐心合力,为来为去,都是为了 众百姓。这些垫欵,自然也是要地方上归还的。咱们做父母官的,也不能向百姓算利息, 大家吃亏些算了。」众官大喜,一齐称谢,均觉这位韦大人体贴下情,有财大家发,果然 是一位好上司。韦小宝第一天署官,便刮了一百万两银子,此後财源滚滚,花巧多端,那 也不必细表。过得数日,韦小宝吩咐备下祭品,到郑成功嗣堂去上祭,要瞧瞧这位名震天 下的国姓爷到底是怎麽一副模样。来到祠中,抬头一看,只见郑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脸 形椭圆,上唇、下唇及下颚均有短短黑须。 韦小宝只见郑成功的塑像双耳甚大,但眼睛细小,眉毛弯弯,颇有慈祥之意,并无威猛豪 迈的英堆气慨,不禁颇为失望,问从官道:「国姓爷的相貌,当真就是这样吗?」林兴珠道 :「这个塑像,和国姓爷本人果然是挺像的。国姓爷是读书人出身,虽然是大英雄大豪杰 ,相貌却文雅得很。」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见塑像两侧各有一座较小塑像,左女右 男,问道:「那两个是甚么人?」林兴珠道:「女的是董太妃,男的是嗣王爷。」韦小宝道 :「甚麽嗣王爷?」林兴珠道:「就是国姓爷的公子,继任为王爷的。」韦小宝点头道:「 啊就是郑经了,跟郑克爽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的。我师父陈军师的像呢?」林兴珠道:「陈 军师没有像。」韦小宝道:「这董太妃坏得很,快快把她拉下来,赶紧叫人去塑陈军师的 像,放在这里陪伴国姓爷。」 林兴珠大喜,亲自爬入神龛,将董妃的塑像搬了下来。韦小宝向郑成功的神像跪下,磕了 几个头,说道:「国姓爷,你是英雄豪杰,我向你磕头,想来你也受得起。这老虔婆坏了 你的大事,每天陪着你,你必定生气,我帮你赶走了,让我师父陈军师来陪你。」想到师 父的惨亡,不禁流下泪来。 全台百姓对董妃恨之切骨,而陈永华屯田办学、兴利除弊,有遗爱於民,百姓都称他为「 台湾诸葛亮」。只是郑克爽当国之时,谁都不敢说董太妃一句坏话,不敢说陈永华一句好 话。此时韦小宝下了个「除董塑陈」的命令,人心无不大快,又听说韦小宝在国姓爷像前 磕头流泪,众百姓更是感激。虽然这位韦大人要钱未免厉害了些,但一来他是陈军师的弟 子,台湾军民不免推爱,二来施琅带领清兵取台,诫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因此 上虽然施清韦贪,众百姓反觉这位少年韦大人和蔼可亲,宁可他镇守台湾,最好施琅永远 不要回来。可是事与愿违,过得一个多月,施琅带了水师又回到台湾。韦小宝在岸边相迎 ,只见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员服色的大官上得岸来。那大官还在跳板之上,便大声叫 道:「韦兄弟,你好吗?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原来是索额图,心中大喜,抢上前去。两 人便在跳板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 索额图笑道:「兄弟,大喜,大喜。皇上降旨,要你上北京去。」韦小宝心中一喜一忧, 心道:「我若是肯去北京,早就去了,小皇帝很是固执,他决不会向我投降的。我不答应 打天地会,他就不会见我的面。」施琅笑嘻嘻道:「皇恩浩荡,真是没得说的,皇上已答 允撤了台民内迁的旨意。」 台湾众军民这一个多月来,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生怕皇帝坚执要弃台,大家都说皇帝的话 是「金口」,说过了的话决无反悔之理。施琅这句话一出口,岸上的官员听到了,忍不住 大声欢呼,一齐叫了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消息不胫而走,到处是一片欢呼 之声,跟着是劈劈拍拍的大放爆竹,比之过年还热闹得多。 据史籍所载,当时朝廷决心弃弃台,已有成议,全仗施琅力争,大学士李麝又从中斡旋, 这才决定设立官府,派置驻军。在当时似是小事,於後世却有莫大的影响。 当年施琅若不力争,清廷平了郑氏後就放弃台湾,将全合军民尽数迁入内地,则荷兰人势 必重来,台湾从此不属於中国版图了。因此其时虽有不少人指施琅为漠奸,但於中华民族 而言,其力排弃台之议,保全此一大片土地於中国版图,功劳也可说极大。施琅曾奏减台 湾地租田赋,康熙从其议,可说有惠於全台百姓。其次子施世纶,居官清廉,平民百姓若 和官员缙绅争执,施世纶必袒护平民,因此民间称为「施清天」,即後世说部「施公案」 的主角。施琅第六手施世骠,为福建水师提督,康熙六十年驻台,史称:「八月十三,怪 风暴雨,相逼为灾,兵民多死。世骠终夜露立,遂病,九月,卒於军中,下旨悼恤,赠太 子太保。」此人在飓风袭台时通宵在外指挥救灾,因而病死,也可说是个爱民好官。此是 後话,按下不表。 且说索额图传下旨意,对韦小宝颇有奖勉,命他尅日赴京,另有任用。韦小宝谢恩毕,两 人到内室摒众密谈。 第一三六回出征罗刹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索额图道:「兄弟,你这一次面子可实在不小,皇上怕你心中尚有顾虑,所以特命我来促 驾。你可知皇上要派你个甚么差使?」韦小宝摇头道:「皇上的神机妙算,咱们做奴才的可 万万猜不透了。」索额图将嘴巴凑到他耳朵边,低声说道:「打罗刹鬼!」韦小宝一怔之 下,跳起身来,大叫:「妙极!」索额图道:「皇上说你得知之後,一定十分喜欢,果然 不错。兄弟,罗刹鬼自顺治年间起,就占我黑龙江一带,其势十分猖獗,先帝和皇上宽洪 大量,不予计较,那知罗刹鬼得寸进尺,占地越来越多。辽东是我大清的根本所在、如何 能容鬼子威逼?现下三藩之乱和台湾郑氏都巳荡平,天下无事,皇上就决意对罗刹用兵了。 」韦小宝在通吃岛闲居数年,闷得便如推牌九连抓十副别十,这时听得这消息,当真是开 心得合不拢嘴来。索额图又道:「皇上为了息事宁人,曾向罗刹国的大汗下了几道谕旨, 可是始终没有答覆。後来荷兰国的使臣转告,说罗刹国虽大却是蛮夷之邦,通国无一人懂 得中华上国的文字,接到皇上的谕旨全然莫名其妙,因此只好不答。然而罗刹兵东来占地 ,始终不止。皇上说道,我中华上国,讲究仁义,不能对蛮夷不教而诛,总是要先令他们 知错,有个蟠然悔改的机会,若是训谕之後仍是强项不服教化,那时便只有加以诛戮了。 朝中大臣,精通罗刹国文字语言的,却只有韦兄弟一人。」(金庸按:当时中俄交涉,互 相言语文字不通,确为事实。史载俄国沙皇致书康熙,有云:「皇帝在昔所赐之书,下国 无通解者,未循其故。」)韦小宝心想:「原来为了我懂得罗刹鬼话,小皇帝才向我投降 。」得意之情,不禁见於神色。索额图笑道:「兄弟精通罗刹国语言文字,固然十分了不 起,可是还有一椿大本事,更是人所莫及。听说罗刹国的摄政,是大汗的姊姊,这位女王 ,是兄弟的老相好,是不是啊?」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罗刹女人全身都是金毛,这个 苏菲亚摄政女王相貌倒很不错,她身上的皮肤,摸上去却粗糙得很。」索额图笑道:「皇 上就是要兄弟出马,勉为其难,再去摸她几摸。」韦小宝笑着摇头,道:「没有胃口,没 有胃口。」索额图道:「兄弟一摸之下,两国交好,从此免了刀兵之灾,这是安邦定国的 一桩奇功啊。」 韦小宝笑道:「原来皇上不是派我去带兵打仗,而是要我施展『十八摸神功』,哈哈!」 嘴裏哼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罗刹国女王的金发边。女王的金发像黄金,韦小 宝花差花差哉!」两人相对大笑。 韦小宝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皇上怎么知道兄弟跟罗刹国的摄政女王有一手?皇上明见万 里,难道这种事情也明见了?」索额图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想必是兄弟的部属之中, 有人早就启奏了皇上。」韦小宝一拍大腿,道:「是了,定是风际中这家伙说的。」 韦小宝问起罗刹国侵占黑龙江的详情,索额图细加述说。原来在明朝万历年间,罗刹人便 决意东侵。(罗刹即俄罗斯,「清史稿郎坦等传」云:「俄罗斯之为罗刹,译言缓急异耳 。」缓读为俄罗斯,急读为罗刹。以俄语本音读之,罗刹更为相近。)先後在西伯利亚的 托木斯克,叶尼塞斯克、雅库次克、鄂霍次克等地筑城。顺治六年,罗刹人在鹿鼎山筑城 ,称阿尔巴青(中国则称为雅克萨城),同时顺流东下,沿途剽掠。顺治九年,满清宁古 塔都统海色率兵二千,在黑龙江岸将罗刹兵逐退。後来又在松花江口交兵,满清都统明安 达哩奋勇作战,大破罗刹军。罗刹兵西退,在尼布楚筑城,并遣使往莫斯科乞援,使者沿 途散布流言,说黑龙江一带金银遍地,牛马成群,居民房屋皆镶嵌黄金。於是罗刹人梦想 大发洋财,结阴东来,沿途刦掠,残害百姓,哥萨克骑兵尤为残暴。满清宁古塔都统沙尔 呼达、宁古塔将军巴海率兵御敌,於顺治十六年、十七年间连胜数仗,打死了罗刹兵的统 军大将,将哥萨克骑兵斩杀过半。於是罗刹不敢再到黑龙江畔。 到康熙初年,罗刹军民又大举东来,以雅克萨城为根据地。康熙年纪渐长後,知道罗刹人 野心极大,严加防守,并移吉林水师到黑龙江驻防。罗刹军也不断增兵,将雅萨克城建筑 得十分牢固,同时在通往罗刹国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设站,决意将黑龙江一带广大土地席 卷而有之。那时康熙正在全力对付吴三桂,无力分兵抗御罗刹的侵略,直到三藩削平,台 湾郑氏归降,更无他顾之忧,这才专心应付。想起韦小宝曾去过莫斯科,不但熟悉彼邦情 事,且和罗刹国掌握大权的摄政女王关系不同寻常,也曾受过她的封爵,这是手中的一着 厉害棋子,为何不用?得知他到了台湾,当即命索额图前去宣召。 於是韦小宝带了妻子儿女、命夫役抬了在台湾所发的「请命财」,两袖金风,上船北行, 船行时施琅要了原来台湾郑氏手下的将领何佑、林兴珠、洪朝,以及五百名藤牌兵。施琅 知他这次赴京,定得重用,自己在朝廷裏正要他鼎力维持,自然没口子的答应,对他和索 额图又都送了一份重礼。台湾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销举台内迁旨意,这位少年韦大人厥功 甚伟,人人心中感激,万民伞、护民旗等等送了无数。韦小宝上船之际,两位耆老脱下他 靴子,高高捧起,说是留为去思。道「脱靴」之礼,本是清朝地方官清正,百姓爱戴,才 有这等仪节。韦小宝这个「脏官」居然也享此殊荣,非但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後无来者了 。欢送时鞭炮大放特放,更是不在话下。 不一日船到塘沽,韦小宝、棠额图等一行人登岸陆行,经天津而至北京。韦小宝重入都门 ,真是恍如隔世,心花怒放,飘飘欲仙,立刻便去谒见皇帝。康熙在上书房传见。 韦小宝揭开门帷,去到康熙跟前,跪下磕头,还没站直身子,不知如何,竟是悲从中来, 不由得伏在地下,放声大哭。康熙见他到来,心中有一大半欢喜,也有一小半恼怒,心想 :「这小子无法无天,竟敢一再违旨。这次虽是派他差使,却也要好好惩戒他一番,免得 这小子恃宠而骄,再也管束他不住。」岂知韦小宝竟会大哭,康熙心肠却也软了,笑道: 「他妈的,你这小子见了老子,怎么哭将起来?」 韦小宝哭道:「奴才只道这一生一世,再也见不着皇上了。今日终於得见,实在是欢喜得 紧。」康熙笑道:「起来,起来!让我瞧瞧你。」韦小宝爬起身来,满脸的眼泪鼻涕,嘴 角边却已露着微笑。康熙笑道:「他妈的,你这小子倒也长高了。」童心忽起,走下御座 ,说道:「咱俩比此,到底是你高还是我高。」走过去和他贴背而立。韦小宝眼见跟他身 高相若,但皇上要比高矮,岂能高过了皇上了,当即微微弯膝。康熙伸手在两人头上一比 ,自己高了一寸,笑道:「咱们一般的高矮。」转身走开几步,笑道:「小桂子,你生了 几个儿子女儿?」韦小宝道:「奴才不中用,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康熙哈哈大笑 ,说道:「这件事我可此你行了。我已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韦小宝道:「皇上雄才 大略,自然……自然这个了不起。」康熙笑道:「几年不见,你学问还是半点没长进。生儿 女的事,跟雄才大略有什麽干系?」韦小宝道:「从前周文王有一百个儿子,凡是好皇帝, 儿子也必定多的。」 康熙笑道:「你又怎么知道了?」韦小察[宝]道:「皇上派奴才去钓鱼,咱俩个好比周文王 和姜太公。周文王的事,奴才自然要问问清楚,免得见到皇上之时,对答不上。」 这几年来康熙忙於跟吴三桂打仗,昼夜辛劳,策划国事,身边少了韦小宝这个少年臣子说 笑话解闷,有时着实无聊,此时君臣重逢,甚是开心,说了好一会闲话,问了他在通吃岛 上的生涯,又问起台湾的风土民情。韦小宝道:「台湾土地很肥,出产很多,那边的百姓 日子都过得挺快活,得知皇上准许他们在台湾住下去,个个感激皇恩浩荡,天高地厚,真 如重生父母一般。」康熙点头道:「施政以不扰民为先。百姓既然在台湾安居乐业,强要 他们迁入内地那便是大大扰民。朝中大臣不明台湾实情,妄发议论,险些儿误了大事。你 和施琅力加劝谏,功劳不小。」 韦小宝扑的一声,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多次违旨,杀十七八次头都是应该,不论有 什麽功劳,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只求皇上恩典,饶了奴才性命,准许我在你身边服侍。 」康熙微笑道:「你也知道杀十七八次头也是应该,就可惜你没十八颗脑袋,否则,我定 要砍下十七颗来。」韦小宝道:「是,是。奴才脑袋也不要多,只要留得一颗,有张嘴巴 说话吃饭,那就心满意足了。」康熙道:「这颗脑袋留不留,那得瞧你今後忠心不忠心, 是不是还敢违旨。」韦小宝道:「奴才忠字当头,忠心耿耿,赤胆忠心,尽忠报国。」 康熙笑道:「你这忠字的成语,心裏记得倒多,还有没有?」韦小宝道:「奴才心裏只有一 个忠字,自然记得多些,还有…还有忠君爱国,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还有忠厚老实…… 」康熙道:「起来吧!你若是忠厚老实,天下就没有一个刁顽狡猾之徒了。」 韦小宝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我只对你一个人忠,对於别人,自然不那麽忠了,有 时说不定也奸他一奸。奴才的性子是有点小滑头的,这个皇上也明白得很。不过我对皇上 讲究『忠心』,对朋友讲究『义气』,忠义不能两全之时,奴才只好缩头缩脑,在通吃岛 上钓鱼了。」康熙道:「你不用担心,把话儿说在前头,我可没要你去打天地会。」他负 手背後,踱了几步,缓缓的道:「你对朋友讲义气,那是美德,我也不来怪你。圣人讲究 忠恕之道,这个忠宇,也不单是指事君而言,对任何人尽心竭力,那都是忠。忠义二字, 本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你宁死不肯负友,不肯为了富贵荣华而出卖朋友,也算十分难 得,很有古人之风。你既不肯负友,自然也不会负我了。小桂子,我赦免了你的罪愆,不 全是为了你以前的功劳,也不全是为了你我两个自幼儿十分投缘,也为了你重视义气,并 非坏事。」 韦小宝十分感激,哽咽道:「奴才……奴才是什么都不懂的,只觉得别人真心待我好,实在 ……实在不能……不能对他们不住。」康熙点点头,道:「那罗刹国的摄政女王,对你也挺不 错啊,我派你去打她,却又怎样?」 韦小宝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她给人关了起来,险些儿性命不保,奴才教她鼓动 火枪手起来,夺到了大位,也算是对得住她了。她派兵想来夺我皇上的锦綉江山,那可万 万容她不得。这女人水性杨花,今天勾搭这个男人,明天勾搭那个,那是当不得真的。就 可惜罗刹国实在太远,否则奴才带一枝兵去,把这女王擒了来让皇上瞧瞧,倒也有趣。」 康熙道:「『罗刹国太远』,这五个字很是要紧,我凭着这五个字,咱们这一战可操必胜 。罗刹国虽然火器犀利,骑兵骁勇,但他们远,咱们近。他们万里迢迢的东来,兵员、马 匹、火器、弹药、粮草、被服,什么都是接济不容易。现下我已派了户部尚书伊桑阿前赴 宁古塔,构筑爱珲、呼玛尔二城,广积粮草弹药,又已设置了十大驿站,使得军需粮饷供 应畅通,源源不绝。日前又传旨蒙古,不许跟罗刹人贸易。再派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广遣骑 兵,见罗刹人种的高梁小麦,就放火烧他妈的,见到罗刹兵的马匹,立刻就宰他妈的。」 (金庸按:以上所述,均系史实,康熙对俄罗斯用兵而胜,并非侥幸,实系策划周详,指 挥得宜、战略正确所致。) 韦小宝大喜,说道:「皇上如此调派,当真是什麽什麽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一战已经 胜了一大半。」康熙道:「那也不然。罗刹是大国,据南怀仁说,幅员比我们中国还大, 决计不可轻敌。我们若是打了败仗,辽东一失,国本动摇。他们败了却无关大局,只不过 向西退却而巳。所以这一战许胜不许败。你若是败了,我就出关,领兵亲征。第一件事便 是砍你脑袋。」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历。韦小宝道:「皇上望安。奴才项上人头若是不保, 那也是给罗刹兵砍下来的,决不能让皇上来砍。」 康熙道:「你明白这一节便好,兵凶战危,谁也难保必胜。我只是要你万万不可轻忽,打 仗可不是油腔滑调之事。」韦小宝恭恭敬敬的道:「是。」 康熙又道:「倘若单是行军打仗,本来也不用你去。不过这次跟罗刹国开仗,并不是想灭 了他,只是要他知难而退,不敢来侵我疆土,也就是了。所以须得恩威并济,要他们感恩 戴德,两国永远和好。若是一味杀戮,罗刹国君主老羞成怒,倾国来攻,我们就算得胜, 那也是兵连祸结,得不偿失。老子曰:『兵器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能和则和,不战而屈人之兵,才算上上大吉。你如能说得罗刹国摄政女王下令退兵,两国 讲和,方才是大大的功劳。」韦小宝道:「奴才见到罗刹兵的将军之後,将皇上的圣谕向 他们开导,再要他们带话去给罗刹国摄政女王。」 康熙道:「我曾传了好几名西洋传教士来,详细询问罗刹国的历朝故实、风土地理、军政 人事……」韦小宝道:「对,对。皇上这是知他又知自己,百战百胜。」康熙徽微一笑,道 :「那些教士都说,罗刹人欺善怕恶,你若是一味跟他说好话,他们得寸进尺,越来越凶 ,所以也得显点颜色,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惹。因此咱们一面出动大军,诸事齐备,要打 就打,另一面却又显得咱们是礼义之邦,中华上国,却也不是随便逞强欺人的。」 韦小宝道:「奴才理会得。咱们有时扮红脸,拔刀子干他妈的,有时又扮白脸,笑嘻嘻的 摸他几下。就奸此诸葛亮七擒孟获,要叫他输得服服贴贴,从此不敢造反。」康熙嘿嘿一 笑,道:「这就是了。」韦小宝见他笑容古怪,一转念间,已明其理,笑道:「就好比万 岁爷七擒小桂子,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从此再也不敢玩什麽花样。小桂子又好比是孙悟 空,总之是跳不出万岁爷这如来佛的手掌心。」 康熙笑道:「你年纪大了几岁,可越来越谦了。你若要跳出我的手掌心,我可还真的抓你 不住。」韦小宝道:「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裏舒服得很,又何必跳出去?」 康熙道:「吴三桂的事,说来你功劳也是不小,那一趟事你没能赶上。现下我派你统带水 陆三军,出征罗刹。雅萨克城筑於鹿鼎山,我封你为三等鹿鼎公、抚远大将军。武的由都 统朋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宁古塔将军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额图助你。咱们先出马步一 万,水师五千,若是不够,再要多少有多少。一应马匹军需,都已齐备。爱珲、宁古塔所 积军粮,可支大军三年之用。野战炮有一百五十门,攻城炮五十门。这可够了吗?」康熙说 一句,韦小宝谢一句恩,待他说完,忙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罗刹国的骑兵步兵在雅萨克和尼布楚不过二干。咱们以七八倍的兵力去对付, 那是雷霆万钧之势了,只盼你别堕了我堂堂中华的园威才好。」韦小宝:「这一仗是奴才 代着皇上去打的,咱们只消有一点小小挫折,也是让罗刹人给小看了。皇上尽管放心。」 康熙道:「你还有什么需用没有?」韦小宝道:「奴才从台湾带了五百名藤牌兵来京,他们 曾跟红毛兵开过仗,善於抵御火器。奴才想一并带去道剿罗刹。」 康熙喜道:「那好得很啊。郑成功的旧部打败过荷兰红毛兵,你带了去打罗刹兵,咱们又 多了三分把握。我本来担心罗刹兵火器厉害,只怕我军将士伤亡太多。」韦小宝道:「藤 牌能挡住鸟枪子弹,这些藤牌兵着地滚将过去,用大刀斩鬼子兵的鬼脚。」康熙大喜,连 称:「妙得很,妙得很。」 韦小宝道:「奴才有个小妾,当年随着同去莫斯科,精通罗刹鬼话。想请皇上恩准,让她 随军办事。」要知清朝规矩,出师时军中携带家眷,乃是大罪,因此须得先行呈请。康熙 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好好立功去罢!」韦小宝磕头辞出,退到门口时,康熙道: 「听说你的师父陈永华是郑克爽杀的,是不是?」韦小宝一怔,道:「是的。」康熙道:「 郑克爽已归降朝廷。我答应过他,郑氏子孙,一体保全。你别去跟他为难。」韦小宝只得 答应。 他此番来京,早就预拟去寻郑克爽的晦气,那知道康熙先行料到,如此吩咐下来,倘若再 去动他,那便是违旨了,寻思:「难道他害死我师父的大仇,就此罢休不成?」低了头缓步 走出,忽听得有人说道:「韦大人,恭喜你啊。」 韦小宝听得声音好熟,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一人身高膀宽,笑吟吟的望着自己,正是御前 侍卫总管多隆。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那日他逃出宫去,明明在自己屋中巳将多隆一刀 刺死,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来吗?霎时之间,只吓得全身发抖,既想转身奔选,又想跪下哀 求饶命,可是两条随便如钉在地下一般,再也难以移动半步,下身前後俱急,只差这么一 点儿便要屎尿齐流。只见多隆走近身来,拉住了他手,笑道:「好兄弟,多年不见,做哥 哥的想念得紧,别来想必诸事如意。听说你在通吃岛上为皇上钓鱼,皇上时时升你的官爵 ,我听了也是喜欢。」韦小宝觉得他手掌甚是温暖,日光照进走廊,他身旁也有影子,似 乎不是鬼魂,惊怖之念稍戢,喃喃应道:「是,是。」又怕他念着前仇,要算那笔旧帐, 只是那一匕首明明戳在他心窝之中,如何会得不死,慌乱之际那裏想得明白? 只听多隆又道:「那日在兄弟屋里,做哥哥的中了暗算,幸蒙兄弟赶走刺客,我这条性命 才得保全。这件事一直没能亲口向你道谢,心中可常常记着。你却又托施琅从台湾带礼物 来给我,当真是生受不起。」韦小宝见他脸上神色诚挚,决不是在说反话,心想:「他是 御前侍卫总管,皇上身边的近臣,施琅这次来送礼,自然有他的份。想来他向施琅问起了 我,施琅便卖个顺水人情,说礼物之中有一部份是我送的,以便显得他跟我在台湾交情很 深,别人冲着我的面子,以後就不会跟他为难。只是怎麽说我赶走了刺客,这件事可弄不 懂了。」 多隆见他脸色白裏泛青,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责,安慰他道:「 皇土近来脾气有时不大好,多半是为了罗刹国欺人太甚,兄弟不必担心。待会下了班,咱 们去好好的吃他一顿,叙上一叙。」韦小宝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刚才又升了我的官 。兄弟心中感激,真不知怎样才报得了君恩。」多隆笑道:「恭喜,恭喜。兄弟办事能干 ,能给皇上分忧,加官进爵那是理所当然。」艳羡之意不禁见於颜色。 韦小宝见他语气和神色之间,对自己又是亲热又是羡慕,素知他是个爽直汉子,不会作伪 ,心中惊惧之意尽去,笑道:「多大哥,请你等一等,兄弟尿急得很,皇上跟我话说了很 久,忍到现在,实在是忍不住了。」多隆哈哈大笑,知道皇帝召见臣子,若不示意召见已 毕,臣子决不敢告退。做臣子的当真尿急起来,倒是一件大大的难事。只不过也只怕像韦 小宝这般宠臣,皇帝才会跟他说话这么久。别的大臣三言两语,即命起去,也轮不到他来 尿急屎急。多隆和韦小宝向来亲厚,今日久别重逢,心中着实高兴,当即拉着他手,亲自 送他到茅房门口,站在门口等他解完了手出来。 那日韦小宝於无可奈何之中,刀刺多隆,想起平日他对自己很是不错,内心也着实歉仄, 想不到他居然没死对自己又无丝毫见怪之意,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出得茅房来,便 以言语套问当日的情景。 多隆说道:「那日我醒转来时,已在床上躺了三日四夜。关太医说,幸亏我的心生得偏了 ,刺客这一刀才只伤了我肺,没伤到心。他说像我这种心生偏了的人,十万个中也没一个 。」韦小宝心道:「惭愧,原来如此。」笑道:「我一向只道大哥是个直心肠的好汉那知 大哥是个偏心人。大哥偏心是特别宠爱小姨太太呢,还是对小儿子偏心?」多隆一楞,笑道 :「兄弟不提,我倒也没想起。我对第八房小妾倍加宠爱些想来,那便是偏心之故了。」 两人笑了一阵。韦小宝道:「这刺客武功很高,他来暗算大哥,兄弟事先竟也没有察觉。 」多隆道:「是啊。」压低了声音道:「刚巧那时建宁公主殿下来瞧兄弟,这种事情,咱 们做奴才的是不敢多问一句的。我养了三个月伤这守痊愈。皇上吩咐,是韦兄弟奋勇救了 我的性命,亲手格毙了刺客。这中间的详细经过,兄弟也不必提了,总而言之,做哥哥的 极承你的情。」 韦小宝的脸皮之厚,在康熙年间也算得是数一数二,但听了这几句话;居然也不禁为之一 红,才知还是皇帝替自己隐瞒了。一来是皇帝亲口说的,多隆自然信之不疑;二来其中涉 及到公主的隐私,宫中人人明白这种事越少过问越好,便有天大的疑窦也只好深藏心底。 若非如此,要编造一套谎话来掩饰过去,倒也须煞费苦心了。 韦小宝内心有愧,觉得对这个忠厚老实之人倒须补报一番,说道:「兄弟在台湾带了些土 仪,回头差人送到大哥府上。」多隆连连摇手,道:「不用了,咱们自己人,何必再闹这 一套?上次施琅带来了兄弟的礼物,那已经太多了。」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心道:「这件 事倒是惠而不费,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说我违旨。」笑嘻嘻的道:「多大哥,郑克爽 这小子归降之後,在北京怎么样?」多隆道:「皇上待他很不差,封了他一个一等公。这小 手甚麽都不成,托了祖宗的福,居然爵位比你兄弟还高。」 韦小宝道:「那日咱们闹着玩儿,诬赖他欠了众侍卫一万两银子,由兄弟拿出来归还。这 件事大哥还记得吗?」多隆哈哈大笑,道:「记得,记得。兄弟那个相好的姑娘,後来怎样 了?倘若还是跟着他,咱们这就去夺她回来。」 韦小宝微笑道:「这个姑娘早已做了我的老婆,儿子也生下了。」多隆笑道:「恭喜,恭 喜。否则的话,郑克爽这小子在京师之中,管他是一等公、二等公,终究是个无权无势的 空头爵爷,虎落平阳被……他妈的,我话又说错了,总而言之,咱们要欺上门去,谅这小子 屁也不敢多放一个。这种投降归顺的藩王,整日裏战战兢兢,只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 又要造反。」韦小宝道:「咱们也不用欺侮他。只不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是天公地 道的事。别说他不过是个一等公,就算是亲王贝勒,也不能欠了债赖着不还哪。」多隆道 :「对,对,那日他欠了兄弟一万两银子,我们御前侍卫不少人都是见证,咱们这就讨债 去。」韦小宝微笑道:「这小子可不长进得很,单是一万两银子,那还是小意思。他後来 陆陆续续,又向我借了不少债,有亲笔的借据在我手裏。他郑家三代在台湾做王爷,积下 的金银财宝那还少得了?这一次定是都带来了北京。郑成功和郑经是好人,就算不会搜刮百 姓,可是郑克爽这小子难道还会客气么?他做一天王爷,少说也刮上一百万,两天就是二百 万,三天三百万。他一共做几天王爷,你倒结算算这笔账看!」多隆张口结舌,道:「厉害 ,厉害!」 韦小宝道:「兄弟回头将这张借据送来给大哥,这一笔钱,兄弟自己是不要的……」多隆忙 道:「这个万万不可,做哥哥的给你包讨债,保管你少不了一钱银子。我带了手下的侍卫 去登门坐讨,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还。」韦小宝道:「这笔债是大了些,这小子当 年花天酒地,花银子就像流水一般。一下子要还清,还真不容易。这样吧,大哥带人去讨 ,他要是十天八天还不出,就让他化整为零,分写借据,债主儿都写成侍卫兄弟们的名字 。每张借据一千两一张也好,二千两一张也好。那一个侍卫讨到了手,就是他的。」 第一三七回诈败诱敌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多降道:「那不成!众侍卫个个是你的老部下,给老上司办一点讨债的小事,还能要赏, 那算甚么话?」韦小宝道:「他们个个是我老部下,是好弟兄、好朋友。这几年来兄弟快马 加鞭的加官进爵,可一直没甚么好处给大家,自己也不好意思。这几百万两银子,众位侍 卫兄弟们就分了吧。」 多隆大吃一惊,道:「甚……甚么有几……几百万两银子?」韦小宝微笑道:「本钱嘛,也没这 许多,其中有些是赌账,有些是虚头,利上加利的滚上去。数目就不小了。这一笔钱,大 哥自己多分几成。」多隆兀自不信,喃喃的道:「几百万两?这……这未免太多了吧?」韦小 宝道:「所以啊,要他分开来写借据,讨起来方便些。」压低了嗓子道:「这件事可别牵 扯我在内。若是给御史们知道了,奏上一本,说兄弟交结外藩,放债图利,不大不小也是 个罪名。但若是御前侍卫们向他讨赌债,每个人一千二千银子的事,那就全不相干。大哥 若是怕御前侍卫独吃,干系太大,不妨约些骁骑营的军官同去。他们也都是我的老部下, 也该分得些好处。」多隆连声称是,心中打定了主意,这笔债讨了来,至少有一半要还给 韦小宝,他虽慷慨大方,可不能让他血本无归。韦小宝出得宫来,心中十分得意,暗想多 隆带了这一群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去讨债,郑克爽这下子可有得头痛了。 虽然碍於康熙吩咐在先,不能亲自去跟郑克爽为难,以报杀师的大仇,但这么一搞,至少 也得送了他一大半家产。这件事郑克爽多半还是哑子吃黄莲,不敢声张,就算给人知道了 ,那也是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官讨赌债的私事,别人只会说郑克爽纨袴子弟,立身不谨, 来到京师之中,还是赌博胡闹,谁也不会怪到他韦小宝的头上。 出得宫来,康亲王杰书、李爵、明珠、索额图、勒德洪、王熙、黄机、吴正治、宋德宜等 一干满汉大臣都侯在宫门之外,纷纷上前道喜,一齐拥着他前去铜帽儿胡同。来到巷前, 只见一座宏伟的府第耸立当地,比之先前的子爵府更是大了数倍。大门上的一块朱漆的匾 额上却是空荡荡地并无一字。韦小宝识得字虽然极少,但匾上有没有字终究还分得出来, 正自一怔之际,康亲王笑道:「韦兄弟,皇上对你的恩泽,真是天高地厚。那一年你的子 爵府失火焚毁,你又不在京里,皇上得知之後便派做哥哥的给你另起一座府第,圣旨中没 吩咐花多少钱,只说一应费用,内库具领。这是皇上赏你的,做哥哥的何必给皇上省银子? 自然是从宽里花钱。兄弟,你瞧瞧,这可还合意吗?」说着捋须微笑。 韦小宝急忙道谢。从大门进去,果然是美奂美仑,跟康亲王府也差不了多少。康亲王道: 「这座府第起好很久,一直等着兄弟你来住。只是不知皇上如何加恩,要封你甚么官爵, 所以府门上那一块匾额,便空着不写。这『鹿鼎公府』四个字,便请咱们的李大学士大笔 一挥罢。」李爵是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各大学士中资历最深,是为首辅,当下也不 推辞,提笔恭楷写了「鹿鼎公府」四个大字。便有从吏捧了下去,命工匠铸成金字,镂在 匾上。 当晚鹿鼎公府中大张筵席,欵待前来贺喜的亲贵大臣。郑克爽、冯鍚范等台湾降人也送了 礼来,却没亲身到贺。 送走宾客後,韦小宝又开家宴,七位夫人逐一把盏庆贺。韦小宝说起要带双儿随同北征, 其余六位夫人一齐不依,说他太过偏心。韦小宝只得花言巧语,说是皇上御旨,知道双儿 到过罗刹国,懂得罗刹言语,是以派她随军効力。六位夫人只得罢了。好在双儿为人温柔 谦和,和六位夫人个个情谊甚好,大家也不妬忌於她,只有建宁公主自忖以皇上御妹的身 份,金枝玉叶,居然还及不上一个出身微贱的小丫头,心中着实气恼。不过七位夫人平时 若有纷争,其余六人一定联盟对付公主。建宁公主人孤势单,韦小宝又不廻护於她,近年 来气焰巳大为收敛,轻易不敢启衅。 次日韦小宝命双儿取出郑克爽当年在通吃岛上血书的借据,请了多隆过来,交了给他。多 隆大喜,说道:「既有这张借据在手,咱们石头裏也要榨出油来。郑克爽这小子若是胆敢 赖债不还,咱们御前侍卫和骁骑营也不用在京裏混了。」 此後数日之中,康熙又接连宣召韦小宝进宫,给了他一张极大的地图,如何进军、如何接 仗、如何围城、如何打援,一一详细指示,用朱笔在图上分别绘明。韦小宝道:「这一仗 是皇上亲自带兵打的,奴才甚麽也不敢自作主张,总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办事就是。否则 的话,就是打了胜仗,皇上也不喜欢。」 康熙微笑点头,韦小宝这一番话,正合他心意。他小时学了武艺,无法施展,只有与韦小 宝扭打为乐,其後不断派遣韦小宝出外办事,在内心深处,都是以他为自己替身之意。韦 小宝年纪较自己小,武功智谋,学问见识,无一及得上自己,他能办得成功,自己自然更 是游匁有余。想起明朝正德皇帝硬要自封为威武大将军镇国公,亲自领兵出仗,真正用意 也只是不甘寂寞,要一显身手而已。康熙作事自不会如正德皇帝这般胡闹,却从派遣韦小 宝办事之中,内心得到了满足。当年吴三桂造反,那是身经百战的猛将,非同小可,必须 以大臣宿将对付,若是让韦小宝去领兵,必定败事。这一仗打了数年,康熙虽不亲赴前敌 ,但每一次战役都询问详明,其中利弊得失,无不了如指掌,於实战之中,学会了兵法。 此时和罗刹国开仗,事无巨细,均已筹划妥善,大军末出部门,便已料到此战必胜,比之 当年对付吴三桂时的战战兢兢,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钦天监择了黄道吉日,康熙在太和门赐宴。午门外具卤薄,陛上张黄幄,设御座,陈敕印 ,王公百官会集。康熙升座。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小宝率出征官朋春、萨布素、何佑、林 兴珠等,运粮官索额图等上前跪倒,内院大臣奉宣满蒙汉三体敕书,授大将军敕印,颁赐 衣马弓刀。出征将官分座金水桥北,左右奏乐,陈百戏。康熙命大将军进御前,面授方略 ,亲赐巵酒。大将军跪受叩饮毕,都统、副都统等继进,皇帝命侍卫赐饮,然後命百官遍 饮众军,赐金钱布疋。百官众军谢恩,大军开拔。康熙亲送出午门,大将军及众官跪请回 驾。然後水陆大军首途北征。 韦小宝奉皇帝之命办事,从来没此次这般风光,心中的得意那也不用说了,知道这一次事 关重大,在军中强自收敛,居然不敢开赌,途中无聊之际,也不过请了几名大将来掷几把 骰子,输了喝酒而已。 不一日,大军出山海关,进入辽东。这是韦小宝旧游之地,只是当年和双儿在森林中捕鹿 为食,东躲西藏,狼狈不堪,那有今日出关北征的威风?渐行渐北,这一日离雅克萨城尚有 百余里,前锋何佑至大营禀报,斥堠兵得当地百姓告知,罗刹兵四出扰民,杀人放火,奸 淫虏掠,无恶不作,每过十余日便来一次,预料再过数日又会出来刦掠。韦小宝早得康熙 指示机宜,吩咐大军扎营不进,命何佑统率二十个百人队,在离雅克萨城三十里外暗暗分 头埋伏。罗刹军大队到来,便深伏不出,避不交兵,遇到小队敌军,那便或杀或捉,尽数 歼灭,一个都不许放了回城。何佑接令而去。过得数日,这一天下午,隐隐听得远处有鸟 枪轰击之声,此起彼伏,良久不绝。料得先锋已在和罗刹兵交战。到得傍晚,何佑派人至 大营报捷,说道歼灭罗刹兵八十五人俘虏十二人。二更时分,前锋将所俘虏的十二名罗刹 兵送到大营来。 韦小宝亲自审问。那十二名罗刹兵一听韦小宝居然会说罗刹言语,不山得大为骇异,然而 人人都是十分倔强,说道中了埋伏,清兵以多胜少,打胜了也不光采。韦小宝大怒,叫过 两名罗刹兵来,从怀中取出骰子,说道:「你们两个掷骰子!」这掷骰之戏,西洋自古便 有,埃及古墓中昕发掘出来的,和中国骰子即无分别。 两名罗刹兵相顾愕然,不知这清兵的少年将军玩甚麽花样,便依言掷骰。两粒骰子,一个 掷了七点,一个掷了五点。韦小宝指着那掷了五点的罗刹兵道:「你输了!死蛮基!」罗 刹语中,「死蛮基」是「死亡」之意。他转头对亲兵道:「拉出去砍了!」四名亲兵将那罗 刹兵押到帐门口,一刀杀死。余下十一名罗刹兵一见,无不脸色大变。 韦小宝揩着另外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骰子。」那两兵那裏还肯掷骰,不约而同 的道:「我不掷!」韦小宝道:「好,你们不掷。」对亲兵道:「两个都拉出去砍了!」 顷刻间又杀了两人。韦小宝又指着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两人知道若是不掷 ,立时便死,掷一把骰子,倒还有一半逃生的机会。一人战战兢兢的拿起骰子,正待要掷 ,另一名罗刹兵伸手抢了过去,对韦小宝道:「我跟你掷。」神色极是傲慢。 韦小宝笑道:「好啊,你胆敢向我挑战。你先掷。」那兵掷了个七点。韦小宝掷了十点, 笑道:「怎么样?」那兵神色惨然,说道:「我运气不好,没甚麽好说。」韦小宝道:「你 来到我们中国,杀过多少中国人?」那兵昂然道:「记不清这麽多了,少说也有十七八个。 你杀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亏。」韦小宝吩咐亲兵将他砍了,指着另一名罗刹兵道:「你 来掷。」 那兵右手拿了骰子,手臂只是发抖,上下牙齿相击,两粒骰子一先一後的跌在桌上,竟然 是十一点,赢面已然很大。韦小宝想玩花样,掷他个十二点,那知道疏於练习,手法不灵 ,两粒骰手的六点不是向上,却一齐向下,变成只有两点。他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道 :「我赢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点,你只两点,怎麽是你赢?」韦小宝道:「这一次 点子小的赢,点子大的输。」那兵不服,说道:「自然是点子大的赢,我们罗刹人向来的 规矩是这样的。」韦小宝扳起了脸,说道:「这裏是中国地方,还是罗刹地方?」那兵道: 「是…是中国地方。」韦小宝道:「好啦!既然是中国地方,自然照中国规矩。谁叫你们到 中国来的?下次我到罗刹地方的时候,再跟你掷骰子,就照罗刹规矩好了。你死蛮基!」转 头对亲兵道:「拉出砍了!」 他又叫了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倒也精细,先要问个明白,说道:「按照中国规矩,这一 次是点子大的赢,还是点子小的赢?」韦小宝道:「按照中国规矩,是中国人赢。中国人的 点手大,就算大的赢;中国人点子小,就算小的赢。」那兵道:「你横蛮得很,不讲道理 。」韦小宝道:「你们罗刹兵到中国,杀人抢刦,不是我们中国人到罗刹来杀人抢刦。到 底是罗刹人横蛮呢,还是中国人横蛮?」那兵默然。韦小宝道:「快掷,快掷!」那兵道: 「反正是我输的,还掷甚么?」韦宝小道:「不掷,死蛮基!死蛮基!」 他再叫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身村魁梧,长了满脸的胡子,大声道:「中国小子,你不用 玩鬼花样,爽爽快快将我杀了便是。这一次你们人多,埋伏在雪地裏,突然涌将出来,赢 了也不光采。我们罗刹国大兵到来,一个个将你们都杀了。」韦小宝道:「你被我们捉住 ,输得不服。是不是?」那兵道:「自然不服!」 韦小宝道:「倘若咱们人数一样,面对面的交锋打仗,你们一定赢的,是不是?」那兵傲然 道:「这个自然。我们罗刹人一个打得赢五个中国人,否则的话,我们不到中国来了。我 跟你赌,你们派五个人出来跟我打。你们赢了,就杀我的头,倘若我赢,立刻放了我。」 原来这人是罗刹军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见韦小宝帐中的将军亲兵个个比他至少要 矮一个头,以一敌五,自己赢面也是甚高。 双儿一直坐在一旁,听得他言语傲慢,便道:「罗刹人,没有用。中国男人,不必打,中 国女人,胜了你。」说着走了出来,站在韦小宝身边。那兵见她身材纤小,容貌美丽,忍 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要跟我比武?」韦小宝吩咐亲兵割断绑住他双手的绳索,微笑道 :「好双儿,叫他见识见识我们女人的厉害。」那兵道:「中国女人,会讲罗刹话,很好 ,很好!」双儿的罗刹话比之韦小宝差得很远,说起来辞不达意,不愿跟他多讲,左手挥 出,向他睑上虚幌一掌。 那兵忙将头向後一仰,伸手来格。双儿右腿飞出,拍的一声,踢中他的小腹。那兵吃痛, 大吼一声,双拳连发。他是罗刹国的拳击好手,出拳既快,抑且沉重有力。双儿看出厉害 ,不与他正面硬挤,身子一闪,已跃到他背後,使一招「左右逢源」,拍拍两声,在他左 右腰眼裏各踢了两脚。那兵痛得蹲了下来,叫道:「你用脚,犯规,犯规!」原来罗刹人 比拳,规定不得出脚。韦小宝笑道:「这是中国地方,打架也讲中国规矩。」 双儿叫道:「罗刹的,我也赢。」闪身转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击去。那兵伸手一挡 ,可是双儿这一拳乃是虚招,不等他挡到,右拳缩回,左拳已击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来 格。双儿左一拳,右一拳,连发十二拳,拳拳皆是虚招,这在中国武术中有个名目,叫作 「海市蜃楼」,意谓尽皆虚幻。只因每一招既不打实,又不用老,自是比平常拳法快了数 倍。那兵连挡数下,都挡了个空,哈哈大笑,说道:「女孩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 毕,拍拍两声,左右双颊已连吃了两掌。那兵「啊」的一声大叫,双臂直上直下,猛攻过 去。 双儿侧身一避,突出一指,已点中那兵右边太阳穴。那兵一阵晕眩、身子晃了两晃。双儿 跃起身子,手掌斩出,巳中那兵後脑的「玉枕穴」。这是人身大穴,那兵虽然粗壮,却也 支持不住,扑地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韦小宝大喜,携住双儿的手,在那兵脑门上踢了一脚,问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迷糊 糊的道:「中国女人…使妖法…是巫女…」韦小宝骂道:「臭猪,甚么妖法?拉出去砍了!你们 这些罗刹兵,那一个不服的,再出来比武?」 余下的五名罗刹兵面面相觑,眼见这大力士都已输了,自己决非对手,谁都不敢说话。韦 小宝道:「你们认输投降,就饶了不杀,否则的话,一个个来跟我掷骰子。大家按照中国 规矩,赢得我的就活,输了的就死蛮基!」说着右手一挥,作个砍头的手势。五兵均想: 「按照中国规矩,不管掷出甚么点子都是你赢。」便有一兵躬身道:「投降!」韦小宝喜 道:「很好!拿酒肉出来,赏他吃。」亲兵去後帐端出一大碗酒、一大豌肉,松开了那兵绑 缚,让他吃喝。 罗刹国气候严寒,人人好酒。韦小宝虽不喜饮,军中所备却是极品高梁,一端出来便满帐 皆香。余下四名罗刹兵一闻到酒香,早巳馋涎欲滴,待见那兵喝得眉花眼笑,更是心痒难 搔,一个个说道:「投降,投降!要喝酒。」 韦小宝吩咐将四兵松绑,命亲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给他们吃喝。五名罗刹兵吃喝过後,犹 未厌足,韦小宝吩咐各人再赏一份。五名罗刹兵喝得醉醺醺地,手换着手唱起歌来,唱了 一会,想到死裏逃生之余,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乐,都向韦小宝躬身道谢。 此後数日之中,先锋何佑不断解来俘获的罗刹兵,多则十六七名,少则一两名。这些俘虏 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谈之後,得知若和大清将军掷骰子是必死无疑,投降了却有酒肉欵待 ,当下人人降服。要知这些罗刹兵都是罗刹国内的亡命无赖,不是小偷盗贼,便是犯了重 罪的死囚,十之八九是无恶不作之徒,东来冒险,谁都不存好心。初时杀害中国平民,十 分顺利,便均存了鄙视华人之意,是以虽然被俘,仍是傲慢自大。直到韦小宝斩了数兵立 威,其余的才知道厉害。这些蛮横之辈欺善怕恶,眼见对方更蛮更恶,便只有乖乖的投降 了。 罗刹兵小队出外刦掠,连日不知所踪。雅克萨的统兵大将名叫图尔布青(Alexi Toldusin )派人出外打探,始终不见回报,情知不妙,当下点起城中一半兵马,共二干余众,携带 枪炮,列队出来察看。何佑得到啃探报知,当即快马报到大营。 韦小宝传下将令,命萨布素率清兵五千,在左路伏击,命朋春率清兵五千,包抄敌军後路 ,一闻大炮声响,便乘虚攻城;命林兴珠率兵五百诱敌,假装败退,将敌军诱至插有黄龙 旗之处。众将接了将令,依言行事。 且说图尔布青一路行来,不见敌踪,遇有中国人的农舍住宅,下令放火烧毁,所有男女百 姓,一概杀了。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响,有一彪军马冲来,约有五百之众。图尔 布青喝令队伍散开,只见一队清军骑兵纵马奔到,纷纷放箭。图尔布青哈哈大笑,说道: 「中国蛮子只会放箭,怎敌我们罗刹人的火枪厉害?」一声令下,火枪齐发。早有十余名清 兵摔下马来。 清军领兵将官正是林兴珠,见罗刹兵放枪,喝令传令鸣锣,当当声响,清军一齐掉转马头 ,向南奔驰。图尔布青下令追赶,只是这队清军骑兵所乘的都是精选良马,奔行甚速,一 时追赶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见前面树林旁竖立一面黄龙旗,罗刹兵疾追过去,见是清军 的七八座营帐。罗刹兵火枪轰击,营帐中逃出数十名清军,射了几箭,便骑马向南。罗刹 兵前锋冲入营帐,见清军已逃得乾乾净净。图尔布青下马入帐,只见桌上摆着酒肉菜肴, 兀自热气腾腾,地下抛满了金锭、银锭、锦衣珠宝。图尔布青大喜,说道:「这是中国蛮 子的元帅,匆匆忙忙的逃走,连金银也不及尽数携带。大家上马快追!捉到蛮子元帅,重重 有赏。蛮子主帅身边携带的金银珠宝一定极多,大家去抢啊。」 众兵将见了金银珠宝,正目纷纷拾取,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听得主帅下令,大声欢呼 ,涌出帐来,上马追赶,只见蹄痕杂乱,向东南方面去。 罗刹众兵将大声欢呼,前呼後拥的循着蹄印追去,沿途只见金锭、银锭、刀枪,弓箭散在 道旁。众兵将见到金银便抢,都说中国兵见到罗刹兵大军到来,已然吓得屁滚尿流,连兵 器也都抛下不要了。又追一阵,只见道上弃着几双靴子,又有几顶红樱帽抛在道旁的矮树 上。图尔布青叫道:「中国蛮子的元帅将军改装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大家可别让他们 瞒过了,捉到之後,一个个的详加拷问。」随从都道:「将军料事如神,定是如此。」图 尔布青吩咐将靴帽收起,说道:「抓到了中国蛮子,不管他是小兵还是火夫,叫他们都试 戴帽子,试穿靴子,试得合式的多半便是大将。」部属又一齐称赞将军聪明智慧,人所莫 及。 再追出数里,力夺到清军一座营帐,只见地下除了金银兵器之外,更有许多红红绿绿的女 子衣裙,颜色十分鲜艳,营帐边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钗环等女子的饰物。众兵将色心大动 ,齐叫:「快追,快追,中国蛮子带着女人。」 如此一路追将过去,连夺了七座营帐,隐隐听得前面哭喊惊叫之声大起。图尔布青站在马 鞍子上,取出千里镜一望,只见数里外一队中国兵正自狼狈奔逃,旗帜散乱,队伍不整。 图尔布青大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马刀,在空中连连虚劈,叫道:「冲杀啊!」带领 兵将,疾冲而前,沿途见二十余匹清军马匹倒毙在路。众兵将喜叫:「蛮子的坐骑没力气 逃了!」拚命催马,愈追愈近,眼见清兵从两山之间的一条窄道中逃了进去。 图尔布青追到山口,见地势险恶,微微一怔,心想:「敌人若在此处设伏,那可不妙。」 忽听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中国蛮子,还不投降!」又有人叫道:「哈哈, 这一次中国蛮子可输得惨啦。」正是本国官兵的语音,绝无岔错。图尔布青大喜,当下更 无疑虑,纵马直入,後面一千五百余名骑兵部跟进山谷。图尔布青叫道:「前面是那一队 的?你们在那裏?」只听得山壁後十余人齐声应道:「我们在这裏!中国蛮子兵输啦!」图尔 布青叫道:「好极!」刚一提马缰,猛听得背後枪声砰砰大作。 图尔布青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山谷口烟雾弥漫,左右两边山壁树林中火光闪动,火 枪一排排的放将下来。众罗刹官兵齐声惊呼。图尔布青叫道:「掉转马头,退出山谷!」只 听得两旁山壁上数千人大声呐喊:「罗刹兵,投降,投降!」无数大石擂木滚将下来,顷刻 间便将山道塞住了。罗刹官兵挤在一条窄窄的山道中你推我拥,人喧马嘶,乱成一团。清 兵居高临下,弩箭火枪,不住乱射。 图尔布青暗暗叫苦,知道已中了敌人诡计,眼见後路已断,只得拉转马头,叫道:「大夥 儿向前冲!」只冲出数丈,忽听得砰砰巨响,炮弹打将过来,登时炸死了十余名士兵。图尔 布青只吓得魂飞天外,那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竟会在这崎岖的山道中伏得有大炮。他 一跃下马,叫道:「弃了坐骑,集中火力,从来路冲出去。」 罗刹兵纷纷下马,从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过去,後队便向两边山壁放枪掩护。罗刹兵 火枪的火力甚猛,射程又远,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轰来,只炸得罗刹兵 马血肉横飞。 数百名罗刹兵将刚爬出阻道的山石,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地底炸了上来,数百名兵将有 的弹上十余丈,有的断首折肢,血肉横飞,侥幸不死的慌忙爬了回来。图尔布青见前後均 无退路,不由得束手无策。一名军官极是勇悍,率领了数十名敢死队从北边山壁上爬去, 企图杀出一条通路。只是山壁陡削,又光溜溜地无容足之处,只爬上数丈,已有十余名士 兵摔将下来,非死即伤。山顶上的清兵投掷石块,将余下数十人尽数打下。那军官摔得脑 浆进裂,立时毙命。这时清军的大炮又不住轰来,山壁间充塞了罗刹官兵惨呼之声。 眼见再过得一会,势非全军覆没不可,图尔布青叫道:「不打了,投降,投降!」但大炮 和众兵将的呼叫声将他声音淹没了。他身旁的官兵听得主将要降,跟着齐声大叫:「投降 ,投降!」余兵跟着叫唤,山谷间尽是「投降」之声。 清军停了炮火,有人以罗刹话叫道:「抛下火枪刀剑,全身衣服脱光!」图尔布青大怒, 叫道:「只抛武器,不脱衣服!」清军中有人叫道:「抛下火枪刀剑,全身衣服脱光的, 出来喝酒。不脱衣服的,死蛮基!」图尔布青叫道:「不脱衣服!」 这句话一出口,隆隆声响,清军的大炮又轰了过来。罗刹兵中有些怕死的,当即纷纷抛下 刀枪,开始脱衣。图尔布青举起短铣,一枪打死了一名正在脱衣的士兵,叫道:「脱衣服 的都处死刑!」但在清军猛烈的炮火轰击之下,将军的严令也只好不理了,登时便有十余 名士兵全身脱得赤条条地,从阻路的山石上爬将过去。两边山上清军一齐拍手大笑,大叫 :「快脱衣服,快脱衣服!」脱衣逃生的士兵越来越多,图尔布青短铳连发,又打死了两 名,却那裏阻止得住?到後来连军官中也有人脱光衣服,爬了出去。 清军大炮暂止,山壁顶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脱光衣服过来。」这时罗刹兵将那 裏还有斗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图布尔青长叹一声,毕起短铣对准了自己太阳穴, 便欲自杀。他身旁的副官夹手将他短铳抢下,说道:「将军,不可以!老鹰留下翅膀,才 可飞越高山。」这句罗刹成语,便是中国话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意。只听得 清军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大家把图尔布青的衣服脱光了,一起出来,否则的话,又要 开炮了。」这些罗刹话说得字正腔圆,都是投降了的罗刹兵奉命说的。 图尔布青怒不可抑,但见数名部属瞪眼瞧着自己,显是不怀好意,伸手便去拔腰间佩刀。 他手指刚碰到刀柄,背後一兵扑将上来,搂住他头颈,五六名士兵一齐拥上,将他按倒在 地,七手八脚,登时将他全身衣服剥得乾净,抬将出去。 第一三八回献俘报捷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罗刹众兵将片刻之前,人人都还垂头丧气、心惊胆战,突然间见到这位平素威严苛酷的将 军变成这般模样,忍不住都哈哈大笑。一片愁云惨雾,竟随着山上山下的大笑声而消散。 罗刹兵将出去一名,便有两名清兵上来,将他们两手反绑在背後,押着行出数里,来到一 片空旷的平原土。罗刹兵这一役出战的有二千余人,除了打死和重伤不能动弹的六七百人 之外,其余一千八百余名官兵,都是双手反缚,赤条条的列成了队伍。 清兵将图尔布青押在罗刹官兵队伍之前站定。众罗刹兵见到主将光溜溜的屁股,便有数十 人笑了出来。人众之中,笑声极易传染,笑声越来越响,不多时千余官兵齐声大笑。图尔 布青大怒,转过身来,大声喝道:「立--正!笑甚麽?」他身上一丝不挂,兀自装出这副威 严神态,更是滑稽无比。众官兵平日虽对他极为畏惧,这时却又如何忍得住笑? 大笑声中,忽听得铳声砰砰砰的响了八下,鼓角声中,一队清军官兵从山後出来,打着青 旗,列於东方,眼着又有三队清兵,分打红,白、蓝三色旗号,分列南,西,北三方,将 罗刹官兵围在其间。罗刹官兵见清兵或执长枪,或持大刀、或弯弓搭箭、或平端火枪,盔 甲鲜明,兵器犀利,自己身上却光无寸缕,更感到敌军武器的胁迫,人人不再发笑,脸上 都有恐惧之色。 清军列队已定,後山大炮开了三炮,丝竹声中,两面大旗招展面出,左面大旗上写着「抚 远大将军韦」,右面大旗上写着「鹿鼎公韦」,数百名砍刀手拥着一位少年将军骑马面出 。这将军头戴红顼子,身穿黄马褂,眉花眼笑,贼忒兮兮,左手轻摇羽扇,宛若诸葛之亮 ,右手倒拖大刀,俨然关云之长,正乃韦小宝是也。 他纵马出队,「哈哈哈」,仰天大笑三声,学足了戏文中曹操的模样,只可惜旁边少了个 凑趣的,没人问一句:「将军为何发笑?」 其时图尔布青满腔愤怒,无可发泄,早已横了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声駡道:「中国小 鬼,你使诡计捉住了我,不算英雄,要杀便杀,为何这般侮辱我?」韦小宝笑道:「我怎麽 侮辱你了?」图尔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样,难道…难道还不是侮辱?」韦小宝笑道:「 你的裤子,是谁脱下的?」这句话一问,图尔布青登时语塞,心想自己的衣服裤子都是给 自己部属硬剥下来的,似乎不能怪在这小鬼将军头上。他狂怒之下,满睑胀得通红,疾冲 面上,便要和韦小宝拚命。韦小宝身边四名亲兵抢出,四枝长枪明晃晃的枪尖对准了他胸 膛小腹。 韦小宝道:「你投不投降?」图尔布青道「不降,你把我斩成肉酱,老子也是不降。」韦小 宝提高声音,问罗刹官兵道:「你们投不投降?」众官兵都低下了头,默然不语。韦小宝指 着西边的白旗,道:「投降的军官士兵,都站到那边去!」众官兵呆立不动,有些官兵心中 想降,但见无人过去,便也不敢先去。 韦小宝道:「好,你们谁都不降,厨子出来!」亲兵队後走出十名厨子,上身赤膊,手执 尖刀铁签,上前躬身听令。韦小宝对图尔布青道:「你们罗刹国中,有一味菜『霞舒尼克 』,当年我在莫斯科吃过,滋味很是不错,现下我又想吃了!」转头对十名厨子道:「做 『霞舒尼克』!」十名厨子应道:「得令!」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只大铁炉出来,炉中 炭火烧得通红。罗刹官兵见了这等情状,面面相觑,不知这中国将军捣甚麽鬼。 韦小宝手一挥,便有二十名亲兵过去拉了十名罗刹兵过来。韦小宝以罗刹话喝道:「割下 他们身上的肉来,烧『霞舒尼克』!」原来这「霞舒尼克」,便是以铁签穿了肉条,在火上 烧烤,是罗刹国的第一名菜。 十名身材魁梧的厨子走到十名罗刹兵身前,将手中闪亮的尖刀高高举起,落将下来。十名 罗刹兵一齐大声惨呼起来。亲兵将那十名罗刹兵拉到山坡之後,但见地下鲜血淋漓。十名 厨子左手中的铁签上这时已串上一条条肉条,拿到炭炉烤起来。罗刹兵官相顾骇然,一片 寂静之中,但听得炭火必剥作响,肉上脂油滴入火中,发出嗤嗤之声。 韦小宝叫道:「再拉十名罗刹兵过来,做『霞舒尼克』!」二十名亲兵又过去拉人。被拉 到的十名罗刹兵中,有四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韦小宝道:「好!投降的拉到那边 。」亲兵将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送上酒肉。四兵投降後,亲兵又去队裏另拉四名。 那四兵眼见投降者有酒肉享受,不降的身上被割下肉来,烧成了「霞舒尼克」,虽没看见 所割的是何部位,但见这些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下体瞄来瞄去,实在徵兆不妙之至,心 惊胆战之下,不由得也大呼:「投降!」先前倔强不屈的六兵这时气势也馁了,忍不住都 叫:「投降」 既有人带头投降,余下众兵也就不逞刚勇,有的不等亲兵来拉,便走到白旗之下。片刻之 间.千余名罗刹官兵都投降了,只剩下图尔布青一个,直挺挺的站在当地。 韦小宝道:「你降是不降?」图尔布青道:「宁死不降!」韦小宝道:「好!我放你回雅克 萨。」吩咐洪朝率兵五百,护送他回雅克萨城。图尔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强,这清军将军 必定将自己杀了,居然肯予释放,实是大出意料之外,说道:「你既放我,把我衣服还来 !」韦小宝笑道:「衣服是不能还的。」对洪朝道:「你将他送到雅克萨城下,传我将令 ,暂停攻城,牵了这个赤条条的罗刹将军绕着城墙走上三圈,然後放他入城。」洪朝接了 将令,带兵押着图尔布青而去。 林兴珠道:「请问大帅,既捉了这罗刹将军何以又放了他?这中间的奥妙,还请大帅开导。 」韦小宝笑道:「今日咱们打了这个大胜仗,你可知用的甚麽计策?」林兴珠道:「那是大 帅的神机妙算,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韦小宝摇头道:「这不是我的神机妙算,是皇上 安排下的巧计。皇上说道,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计策很好,吩咐我学上一学。你看过『 七擒孟获』的戏没有 ?就算没看过戏,总也听说书说过吧?诸葛亮叫魏延出战,只许败,不 许胜,连败一十五阵,让孟获夺了七座营寨,引他冲进盘蛇谷,然後火烧藤甲兵。咱们今 日使的,就是诸葛亮的计策。」 众将听了,一齐拜服。韦小宝又道:「皇上心地仁慈,说道谙葛亮火烧藤甲兵,太过残忍 ,以致折了寿算。罗刹兵若是投降,就饶了他们性命。」副都统郎坦道:「若不是大帅使 那『霞舒尼克』之计,割了十名罗刹兵的肉来烧烤,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这些罗刹兵强悍 之极,只怕也不肯投降。这条计策,可胜过讲葛亮了。」韦小宝笑道:「十名厨子身上早 藏好了十条生牛肉,只不过在十名罗刹兵大腿上割了几刀,割得它们大叫大嚷。炭炉子裏 烧烤的,却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众位不妨尝尝。」众将纵声大笑,吩咐厨子呈上十条 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果然又香又嫩,十分美味。 众将又问:「大帅既已捉到敌酋,却又放他回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纵,叫他从此不敢复 反 ?」韦小宝道:「那倒不是。这一回事,我在北京时也是请示过皇上的。我说皇上是鸟 生鱼汤,宽大为怀,咱们要不要也学学诸葛亮,捉到了罗刹元帅,放他七次?皇上说道:这 就不对了。学诸葛亮须得活学活用,不能死学死用。孟获是蛮子的酋长,他说不反,就永 远不反了。咱们捉到的只是罗刹元帅将军,他说不反,是不管用的,罗刹国的沙皇和女摄 政王又会另派元帅,提兵来侵我疆界。」众将点头称是。韦小宝道:「探子报来,雅克萨 的守兵十分凶悍,炮火厉害,咱们攻城的士卒死伤不少,却攻不进去。我放了这罗刹元帅 回去,剥光了他,牵着他绕城三周,城裏的罗刹兵从此瞧他不起。他没了威风,以後发号 施令,就不大灵光了。」 诸将齐声称是。林兴珠道:「是皇上吩咐,要剥光了那敌酋的衣服裤子吗?」韦小宝哈哈大 笑,道:「皇上那能这麽胡闹?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长咱们自己官兵的志气,灭罗刹兵的威风 。皇上说道:罗刹兵长得又高又大,全身是毛,好似野人一般,火器又十分犀利。上阵交 锋之时,我军见到他们的蛮样,多半心中害怕,这锐气一失,打胜仗就难了。皇上说道: 『小桂子,你花样很多,总之要我军上下,大家瞧不起蛮子兵。』我想来想去,也没有什 尘好法子,有一晚上忽然想到我小时候赌钱的事。」 诸将均想:「你小时候赌钱,怎麽跟罗刹兵有关了?」韦小宝微笑道:「我小时候在扬州跟 人家赌钱,输了之後,赌品不好,只管混赖,要打架就打,我也不怕。有一次却给人家整 得惨了,那赢家捉住了我,剥下我的裤子抵数,让我光着屁回家,大街之上,人人拍手嘻 笑。从此以後,我的赌品便长进了不少。」诸将一齐大笑。韦小宝笑道:「皇上说打仗之 道要灵活变化,皇上只能指示方略大计,真的干起来要我自己动脑筋。我想当年我小小年 纪,也怕人家剥裤子,这些罗刹兵岂有不怕之理?果然裤子一剥,大家都乖乖的投降了。」 诸将齐声称赞,大为佩服。有的人心想:「这剥裤子的法子,连『孙子兵法』中也没有的 ,这一条『韦子兵法』,倒也厉害。」 当下韦小宝命罗刹降兵穿起清兵的衣甲,派了一名参将,带领两千清兵,押解降兵到北京 去向皇帝献俘。大营中的师爷写了一道表章,说道抚远大将军韦小宝遵依皇上御授方略、 旗开得胜,罗刹兵仰慕中华上国,洗心归顺,实乃我皇圣德格天,化及蛮夷云云。 当晓韦小宝下令大犒三军。次晨亲率诸军,来到雅克萨城。攻城的主将朋春入营禀报,城 中炮火猛烈,难以近攻。韦小宝道:「咱们架起大炮,轰他妈的。」朋春传下令去,不多 时东南西北炮声齐响,一炮炮打进城去。罗刹人经营雅克萨巳久,工事构筑十分坚固,兵 将都躲在坚垒之中,清军炮火虽然轰坍不少房屋,但罗刹兵坚守不出,倒也奈何他们不得 。 攻得数日,何佑率倾一千勇士,迫近爬城,城头上火枪一排排打将下来,清兵登时给打死 了四五百人。朋春眼见不利,鸣金收兵。罗刹兵站在城头拍手大笑,更有数十名罗刹兵拉 开裤子向城下射尿,极尽傲慢。 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大怒,亲自率军攻城。城头上一排枪射下,萨布索中枪落马,清军登时 乱了。城门开处,数百名罗刹兵冲将出来。林兴珠率领藤牌手滚地面前,大刀挥舞,罗刹 兵忙纵跃闪避。这队藤牌兵是林兴珠亲手教练,练熟了「地堂刀法」,在地下滚来滚去, 左手以藤牌挡住敌人的火枪铅子,右手大刀将罗刹兵的腿一条条斩将下来。图尔布青见情 势不妙,忙下令收兵。林兴珠将萨布索救了回来。萨布素右额中弹,幸好未深入头脑,受 伤虽重,性命无碍。这一仗双方各有损折,还是清军死伤较多。 韦小宝带了军医亲去萨布素帐中疗伤,又重赏林兴珠之功。下令退军二十里安营,当晚在 帐中会聚诸将,商议攻城之法。有的说藤牌兵今日立了大攻,明日再诱鬼子兵出城,以藤 牌兵砍其鬼脚;有的说鬼子兵折了锐气,只怕不敢出战,不如筑起长垒,四下围困,将他 们活活饿死,更有人说大可挖掘地道,从地底进攻。地道攻坡原是中国的古法,这一句话 却提醒了韦小宝,想起雅克萨城本有地道,当年自己便曾在地道之中,抱住赤裸裸的苏非 亚公主,如今这位公主已贵为摄政女王,执掌罗刹国的军政大权,自己却在这裏跟她部下 的兵马打仗。又想:「倘若这时候她在雅克萨城中亲自指挥,我从地道裏钻将进去,爬上 她床,一呀摸,二呀摸,摸得她全身酸软,这骚货非大叫投降不可。」 众将议论了一会,一见韦小宝沉吟不语,脸露微笑,只道他心中已有妙计,当即一齐住口 ,静候大帅吩咐,那料得到他此时心中所想的,却是如何抚摸苏菲亚公主全身是毛的肌肤 ,只见他双目似闭非闭,喃喃的道:「骚得很,有劲,吃她不消。」众将面面相觑,听大 帅说道:「他妈的,一脚把我从床上踢了下来。」众将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听他又道:「 这罗刹骚货虽然厉害,,老子总还是有对付她的法子。」朋春道:「大帅说得是。罗刹鬼 子再厉害,咱们总还有对付的法子。」韦小宝一怔,睁开眼来,道:「咱们?你也来?」随 即省悟,哈哈大笑,说道:「对,对!那地道太窄,只能容一个人爬进去,而且出口又在 将军的房裏,料来这时候也早给堵死了。咱们须得另外挖过。」众将更是不知所云。韦小 宝站起身来,说道:「众位将军的计策都很妙,咱们青龙、白虎,天门通吃。明儿一早, 大家分别去筑长围、挖地道,同时又放大炮,再诱他们出战,派藤牌兵去斩鬼脚。」众将 见自己所建议的计策都为大帅采纳,欣然出帐。次晨拂晓,众将各领部属,分头办事。朋 春督兵挑土筑围,郎坦指挥放炮,何佑挖掘地道,洪朝率领五百士卒,向罗刹降兵学了些 骂人的言语,在城下大声叫骂。只可惜罗刹人鄙陋无文,骂人的辞句有限,众兵声音虽响 ,含义却甚为平庸,翻来覆去也不过几句「你是臭猪」,「你吃粪便」之类,那及我中华 上国的多采多姿,变化无穷?韦小宝听了一会,甚感无聊。罗刹兵昨日吃了斩脚的苦头,眼 见清兵势盛,果然坚守不出,躲在城头女墙之後同駡。清军大炮的炮弹射入城中,却也损 伤不大。要知当时的大炮火药装於炮筒之中,点火燃放,只是将铁弹铅弹射出,直接命中 固能打得人筋折骨断,但如落在地下,便不足为患,不若後世的炮弹中藏有炸药,爆炸时 杀伤方多。 附近百姓十多年来惨遭罗刹兵虐杀,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得知皇上发兵来打罗刹鬼兵, 无不大喜若狂,这时有的提了酒食来慰问官军,有的拿了锄头扁担,相助构筑土围。讯息 传将出去,连数百里外的百姓也都来助攻。图尔布青在城头上望将下来,但见人头如蚁, 纷纷的挑土筑围,城外的一条长围越筑越高,其势已非被困死不可,这时只盼西方尼布楚 城中的罗刹兵前来救援,内外夹攻,才有胜望。他那知康熙早料到了这一着,已另遣一队 骑兵向尼布楚的罗刹兵佯攻,作为牵制。尼布楚的守将每日裏也在盼望图尔布青带兵前来 救援。总算罗刹兵枪炮可以及远,清兵不敢逼近攻城。雅克萨城是罗刹向东方经营的基地 ,罗刹人野心勃勃,准拟占了黑龙江、松花江一带广大土地後,更向南侵,将整个中国都 收归版图,要千千万万人尽皆臣服,成为农奴,因此雅克萨城墙坚厚,城中弹药充足,粮 草堆积如山,就是困守三年五载,也不处匮乏。城中开凿深井,饮水无缺。图尔布青怕城 裏的中国人作乱内应,都拉到城墙上杀了,将尸首抛下城来。城外的中国人见了,无不愤 恨叫骂。 这时地道已渐渐掘到城边。韦小宝心想鹿鼎山是皇帝龙脉的所在,若是掘断龙脉,害死了 康熙,那可大大不妥,下令地道不可掘进城中,只须在地墙下埋藏炸药,炸毁城墙,大军 便可冲入。不料这一日城中几口井忽然水涸,图尔布青善於用兵,得报後凝神一想,料知 敌军在挖掘地道,以致地下水源从地道中流了出去,当下测定了方位,在清兵地道上施放 炸药,轰的一声大响,将挖倔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余人。地道也即堵死。 雅克萨城一时攻打不下,天气却一天冷似一天。这极北苦寒之地一入秋季便已冷得非同小 可,到得冬季,那更是滴水成冰,稍一不慎,防护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冻得掉了下来, 至於指头僵落,手脚冻腐,那更是常事。下得数天大雪,助攻的众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纷 纷向官军告别,说道明年初夏开冻,再来助攻,又劝官军向南退兵,以免冻僵在冰天雪地 之中。萨布素、郎坦等军官久驻北地,均知入冬之後局面十分凶险,若是晚上遇上寒潮侵 袭,一夜之间官兵冻死一半也非奇事。罗刹兵住在房屋之中,墙垣挡得住寒气,清军却宿 於野外营帐,纵然生火,也是无济於事。 韦小宝心想皇上派我出征,连一个城池也攻不下,却要退兵,未免太过脓包,犹疑得数天 ,始终拿不定主意,部将来报,有数十名伤卒受不住寒冷而冻死了。韦小宝正自气沮,忽 有圣旨到来。 康熙上谕说道:「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出师得利,殊堪嘉尚。今已遣罗刹降将奉领大清敕书 ,前赴莫斯科宣谕罗刹君主,嘱其罢兵退师,两国永远和好。比来天时严寒,兵将劳苦, 露宿冰雪,朕心恻然。韦小宝可率师南退,驻爱珲、呼玛尔二城休兵养士,来春罗刹兵如 仍顽抗不服,再行进军,一举荡平,兹赐抚远大将军暨所属将军、都统、副都统以下官兵 衣被、金银、酒食有差。诸统兵将军须遵体朕意,爱护士卒,不贪速功,王师北征,原为 护民,而兵亦民也。钦此。」 韦小宝和诸将接旨谢恩。 诸将都说万岁爷爱惜将士,皇恩浩荡,只是想到这一撤围,不免前功尽弃,心中又都感可 惜。传旨的钦差到各营去宣旨颁赏,士卒登时欢声雷动。 次日韦小宝令萨布素率兵先退,又令何佑与林兴珠率军断後,罗刹兵若敢出城来追,便杀 他个落花流水。 罗刹兵见清兵撤退,城中欢呼之声大作,数百名罗刹兵又站在城头向下射尿。韦小宝大怒 ,下令众军一齐向着城头小便。清军万屎齐发,倒也壮观。城上城下,轰笑声叫骂声响成 一片。只是罗刹兵居高临下,尿水射得到城下,清军却射不上去,这一塲尿仗却是输了。 城墙遍地是尿,寒风一吹,顷刻间结成一层黄澄澄的尿冰。 韦小宝是少年人心性,这一口气咽不下去,指着城头「辣块妈妈」的大骂。前来宣旨的钦 差劝道:「罗刹兵野兽一般,大帅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韦小宝道:「不行,输得太失 面子!」吩咐取水龙来。那水龙是救火之具,军队中防备失火,行军扎营,必定携带。亲 兵拉了十余架水龙到来,韦小宝吩咐拖上土垒,其时江水结冰,无水可用,於是下令火夫 在大锅中烧融冰雪,将热水倒入水龙。韦小宝拉开裤子,在热水中撒了一泡尿,喝令亲兵 :「向城头射去!」 众亲兵见主帅想出了这条妙计,俱都雀跃,一齐奋勇,扳动水龙上的杠杆,一放一压,水 管中的热水便笔直向城头射去。众亲兵大叫:「韦大帅赐罗刹鬼子喝尿!」热水冲到,罗刹 兵纷纷叫骂闪避。诸将有的暗叫:「胡闹」,有的要讨好大帅凑趣,在旁大声叱暍助威。 只是天时实在太冷,水龙中的热水过不多时便结成冰,又得再加热水。 韦小宝赢一场尿仗,兴高采烈,自夸自赞:「诸葛亮火烧盘蛇谷,韦小宝尿射鹿鼎山。那 是一般的威风!」突然间一怔,双目瞪视,呆呆的出神,「哇」』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 ,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副都统郎坦在旁赞道:「大帅这一泡尿,大大折了罗 刹鬼子的锐气。」 韦小宝吩咐击鼓升帐,聚集诸将,问道:「咱们营裏共有多少水龙?」一名掌管军需的参将 ,禀道:「启禀大帅,共有一十八架。」韦小□皱眉道:「太少,太少!怎么不多带一些? 」那参将应道:「是!」心想:「军营中失火之事并非常有,一十八架水龙也已够了。」 韦小宝道:「我要一千架水龙应用,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镇征调,几时可以齐备?」 当地是极北边陲,地广人稀,最近的城镇也在数百里外,所有城镇又都贫乏得紧,寥寥数 百户人家,与中原的大不相同,未必就有水龙,要征集一千架水龙,那是决计无法办到。 那参将脸有难色,道:「启禀大帅,一千架水龙,在关外恐怕找不到,得进关,往北京天 津赶运过来。」韦小宝怒道:「放屁!去北京天津调水龙,那得多少时候?打仗的事,半天 也耽搁不起!」那参将喏喏连声,脸色大变,心想:「这一下我的脑袋可要搬家了。」 那钦差坐在一旁,忍不住劝道:「大帅,你的贵尿已经射上了罗刹人城头。这个……这个贵 精不贵多,咱们这一仗已经赢了。以兄弟浅见,似乎可以穷寇……穷寇莫射了。」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没一千架水龙,办不了这件大事。」那钦差心想:「你这大帅也 胡闹,这射尿斗气之事,偶一为之,开开玩笑。那也无伤大雅,岂能大张旗鼓的来干?少年 皇帝爱用少年将军,他们君臣投缘,旁人也不敢多嘴。但如闹得太过不成体统,未免贻笑 天下。」欲待再劝,却听韦小宝道:「众位将军,那一位能想出妙计,即刻调到一两千架 水龙,那是一件莫大的功劳。」 朋春道:「请问大帅,要这一千架水龙,是用来…用来射尿上城吗?」韦小宝笑道:「咱们 有了一千架水龙,若是用来射尿上城,那里又有这许多人来拉尿?一百万兵也不够啊。」朋 春笑道:「正是。属下蠢得很,要请大帅指示。」韦小宝笑道:「刚才我见本帅的贵尿射 上城头,立即结成了冰。倘若咱们用一两千架水龙连日连夜的将热水射进城去,那便如何? 」 众将一怔之下,脑筋较灵的数人先欢呼了起来,跟着旁人也都明白了,大帐之中欢声如雷 ,众将齐叫:「妙计,妙计!水漫雅克萨,冰冻鹿鼎山!」过得片刻,欢声渐止,有人便 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调,那一千架水龙也要连夜赶运过来。」当时便有数名副将 、佐领自告奋勇,讨令去徵集水龙。 洪朝职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後,这时躬身说道:「启禀主帅,末将有个浅见,讲主帅定夺 。」韦小宝道:「你说吧!」洪朝道:「末将是福建人,家乡地方很穷,造不起水龙,乡 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枪救火。那竹筒水枪,是用一根粗大毛竹打通了,末端开一 个铜钱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条木头活塞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时,将水枪的小孔浸在水 裏,活塞後拉,竹筒裏便吸满了水,再用力推动活塞,水枪裏的水就射出去了。」韦小宝 嗯了一声,凝思这水枪之法。 何佑道:「启禀主帅,这水枪可大可小,卑职小时候,跟同伴玩耍,用水枪射人,倒也有 趣。就可惜这一带没大毛竹,要装大水枪,这种大竹筒也得过了江长才有。」韦小宝问洪 朝道:「你有什麽法子?」洪朝道:「末将心想,这一带大毛竹是没有的。大松树、大杉树 却多得很。咱们将大树砍将下来,把中间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枪。」韦小宝道:「要剜 空大松树的心子,可不大容易吧?」 一名姓班的副将是山西木匠出身,说道:「启禀主帅,这事倒不难办。先将大木材锯成两 个半片,每一爿中间挖成半圆的形状,打磨光滑,然後将两个半爿合了起来,木材中间就 是空心的一个圆洞了。两个半爿并凑之时,若要考究,就用笋头,如果是粗功夫,那么用 大铁钉钉起来也成了。」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做这麽一枝大水枪,要多少时候?」 班副将道:「小将自己动手,一天可以造得一枝,再赶夜工,可以造得两枝。」韦小宝皱 眉道:「太慢,太慢。你到各营去挑选帮手大家一起干,你做师父,即刻便教徒弟。这是 粗活,既不是新娘子的红漆马桶,也不是财主家裏定造的棺材。水枪外的树皮也不用剥去 ,只要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众将官,大夥儿马上动手,伐木来造水枪吧!」 众将得令,分带所属士兵,即时出发,去林中砍伐木材。 关外遍地都是松杉,额尔古纳河一带处处森林,百年以上的参天乔木也是不计其数,清兵 大军出动,不到半天便伐了数千株大木材来。军中士兵本来做过木匠的有一百多人,班副 将调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艺灵巧的士兵相助,连夜开工,赶造水枪。 第一三九回水炮破城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班副将先造了一枝示范,那水枪径长二尺,枪筒有一丈来长,活塞末端装了一条横木,六 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横木一齐推拉。水枪吸入热水後,班副将一声令下,六名士兵出力 推动活塞,热水从水枪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 韦小宝看了试演,连声喝采,说道:「这不是水枪,是水炮,咱们给取个名字,叫作……叫 作白龙水炮。」当下取出金银,犒赏班副将和造炮官兵,吩咐连日连夜的赶造。 图尔布青见清军退而复回,站在城头了望,但见清军营中堆积了无数木材,心想:「中国 蛮子砍伐木材,自然是为了生火取暖,如此看来,却是要围城不去了。哼,再过得半个月 ,大风雪刮来,我可有得你们受的了,火烧得再旺,也挡不了这地狱里出来的阴风寒气。 」他下得城来,命亲兵烧旺了室中炉火,斟上罗刹烈酒,叫过两名掳掠而来的中国少女服 侍饮酒。 这时朋春、何佑等分遣骑兵,将数百里方圆之内众百姓的铁镬铁锅都调入大营,掘地为灶 ,木柴堆和冰雪堆便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白龙水炮上都盖了树枝,以免给罗 刹兵发觉。 过得九日,班副将报道三千尊白龙水炮已然造就。次日是黄道吉日,韦小宝卯时升帐,击 鼓聚将,下令水炮抬上长垒,炮门对准城中。军中鼓角齐鸣,号炮砰歼砰的连发九下。众 营将士一齐动手,将冰雪铲入铁镬铁锅,烧将起来。 图尔布青正在热被窝中沉沉大睡,忽听得城外炮声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农服,披上 貂裘,到城头察看。其时风雪正大,天色昏暗,朦胧中只见清军长垒上摆满了一棵棵大树 ,正疑惑间,猛听得清军齐声呐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数千株大树中突然射出水来,四 面八方的喷入城来。图尔布青大惊,只叫得一声:「啊哟!」一股热水当胸射到。总算天 时实在太冷,热水射到时已不甚烫,却冲得他立足不定,一个跄踉,倒在城头,身旁亲兵 急忙扶起。但听得四下裏都是喊声,头顶水声哗哗直响,一条条白龙般的水箭飞入城中, 霎时之间,雅克萨城上罩了一团茫茫大雾,却是水汽遇冷凝结而成。 图尔布青心中乱成一团,叫道:「中国蛮子又使妖法!」心想大树中竟会喷出水来,自然 是妖法无疑。他惶急之下,大叫:「大家放枪,别让中国蛮子冲上城来。」自从那日他被 韦小宝剥光衣衫、牵着绕城三匝之後,威信大失,发出来的号令,部属早巳不如先前之凛 遵不误。只是清军围城甚急,罗刹兵将俱恐城破後无一幸免,这宁勉力守御,这时忽见巨 变陡起,数千股水箭射入城来,众兵将四散奔逃,那裏还有人理睬於他 ? 幸喜清军只是射水,倒不乘机攻城。罗刹兵乱了一阵,惊魂稍定。但见地下积水成冰,头 顶一条条水柱兀自如注如灌,泼将下来。 雅克萨城内的中国男子早巳被罗刹兵杀得乾乾净净,只剩一些年轻女子,作为营妓,供其 淫乐。城中除了罗刹兵将外,尚有莫斯科派来的文职官员,传教的教士,随军做买卖的商 人,想到东方来大发洋财的无赖亡命,小偷大盗。顷刻之间,人人身上淋得落汤鷄相似, 初时水尚温热,过不多时,湿衣渐冷,又过一会,湿衣开始结冰。众人大骇,纷纷脱下衣 裤皮靴,要知湿衣一经结冰,黏连肌肤,那时手揩僵硬,再也无法解脱,就算有人相助, 往往将皮肤连着衣裤鞋袜一齐撕下,实是危险不过。 地下积水渐高,慢慢凝固,变成稀粥一般的糊状,罗刹人的赤脚踏在其中,冰冷彻骨,忍 不住双脚乱跳,大叫:「冻死啦,冻死啦。」众人纷纷抢到高处,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顶 。人丛中有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再不投降,大夥见都冻死啦。」 圆尔布青身披貂袭,左手撑伞,骑上一匹高头大马背上,来回巡视,听得有人大叫「投降 」,心中大怒,喝道:「有谁在这裏扰乱军心?奸细!拉出来枪毙!」众人见他貂袭能够防 水,身上温暖,兀自在这裏耀武扬威,旁人却都赤身露体,冻得死去活来,人人心中不忿 ,当下便有人拾起地下的冰块雪团,向他投去。图尔布青举起短铳,轰隆一声,向人丛中 射去,登时打死了两人。余人拾起冰块雪团向他乱挪,更有人扑上去,将他拉下马来。卫 兵舞刀砍杀,却那裏止得住。正大乱间,一小队骑兵奔到,罗刹乱民才一哄而散。图尔布 青从地下爬起,恰好头顶两股水柱淋下,登时将他全身泼湿。他双脚乱跳,大声咒骂,只 得命卫兵相助脱衣除靴。 清军水炮中射出热水时笔直成柱,有的到了城头上空便散作水珠,如大雨般纷纷洒下,有 的射得较低,却凝聚不散,对准了人身直冲。要知这些水炮制作粗糙,有的力道甚大,可 以及远,有的却射程甚近,更有许多射得几次便炮筒散裂,反而烫伤炸伤了不少清军的「 炮手」。三干尊水炮射了一个多时辰,已坏了六七百尊,同时烧煮冰雪面成热水,不及水 炮发射之快,「弹药」到後来已然接济不上。清军望见城中罗刹兵狠狠的情状,土垒上欢 声雷动,南腔北调,大唱俚歌,其中自也少不了韦小宝那「一呀摸,二呀摸」的「十八摸 」。 朋春等将军、都统忙碌指挥。班副将所带的木匠队加紧修理坏炮。烧水队拼命将冰雪铲入 锅中,运水队将热水一桶桶的倒入炮中。炮筒中水一倒满,炮手推入活塞,将本来向下倾 侧的炮口拉起向上,「一、二、三、放!」六名炮手奋力向前,一股水箭从炮口冲出,射 入城中。 又射得大半个时辰,坏炮愈多,热水更缺,只剩下八九百尊水炮还在发射,威力自是大减 。韦小宝正感沮丧,忽兄雅克萨城门大开,数百名精赤条条的罗刹人涌了出来,大叫:「 投降,投降!」 萨布素其时头上枪伤已好了大半,当即率领一千骑兵上前,喝道:「降人坐在地下!」罗 刹人面相觑,不明其意。一名清军把总往地下一坐,叫道:「坐下,坐下!」便在此时, 城门又闭,城头上几排枪射了下来,将罗刹降人射死了数十人。 其余罗刹降人大骇,四散奔逃。清军水炮瞄准城上放枪的罗刹兵将,水柱激射过去。罗刹 兵纷纷跃下城头。 这时候城内积水二尺有余,都已结成了冰,若要将全城灌满了水,冻成一座大冰城,至少 也得十天半月。但罗刹兵无衣无履,又生不了火,人人冻得簌簌发抖,脸色铁青。有的数 兵搂抱在一起,互藉体温取暖。图尔布青兀自在大声吆喝,督促众兵将守城。众兵都转过 了头,不加理睬。图尔布青大怒,伸掌去打一名军官。那军官一让,图尔布青追将过去, 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旁边一名士兵伸手一推,将他推入地下一个积水的窟窿之中。图尔 布青出力挣扎,但手足麻木,爬不来,大叫:「救我!救我!」众兵将人人脸现鄙夷之色 ,聚在那水窟旁围观。过不多时,窟中积水凝结成冰,将图尔布青活活的冻结在内,他上 身在冰窟之外,兀自喘气不已,胸膛以下却陷在冰内,匣似活埋了一般。 这时人人心意相同,打开城门,大叫:「投降!」蜂涌面出。所有罗刹军民,余了冻得已 无法动弹的之外,尽数出城投降。 韦小宝狂喜之下,手舞足蹈,胡言乱语,所发的号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好在清军带兵将 领人人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口中大叫:「得今!」却自行去办理受降、入城、缴械、清理 诸般手续,一切井井有条,却和韦大帅所发的号令全不相干。 只是先前射水入城之时,唯恐不多,此刻要将城中积冰烧融,化水流出城外,却也是着实 不易。郎坦督率众兵,先将总督府清理妥善,请韦小宝、索额图和钦差住入,然后再去火 药库、枪械库、金银库等要地一一封存,派兵看守。其时清朝国势方强,军中纪律森严。 大官和韦小宝、索额图等自然要乘机大发横财,军官士兵却是一物不敢妄取。 当晚城内城外杀牛宰羊,大举庆祝。索额图等自是谀词潮涌,说韦大帅用兵如神,古时孙 吴复生,也是不及。那钦差道:「兄弟这次出京,皇上一再嘱咐,要韦大帅不要杀伤太多 。今日韦大帅攻克坚城,固是奇功,更加难得的是居然刀枪剑戟,弓箭火器一概不用,我 军竟没一兵一卒阵亡。一日之内摧大敌,克名城,而不损一名将士,古往今来,唯韦大帅 一人而已。这不但空前,也一定是绝後了。」韦小宝得意洋洋,大吹牛皮,说道:「要破 雅克萨城,本来也非难事,难在皇恩浩荡,体惜将士,不能伤亡太大。因此上兄弟要等到 今天使这计策,好让钦差大臣亲眼见到。咱们给皇上办事,打胜仗那也罢了,人人都会的 ,不算稀奇,总是要仰遵皇上圣意,打胜仗而不死人,这就难一些了。」众将均觉他虽然 自吹自擂,但要打一个大胜仗而已方不死一人,也确是天大的难事,当下人人点头。索额 图道:「这是皇上的洪福,韦大帅的奇才。」韦小宝笑道:「今日自上到下,人人都有很 大的功劳。若不是钦差大人和索大人亲临前敌,奋勇督战,咱们也不能胜得这麽容易。」 钦差和索额图心中大喜,感激无比,适才对阵之时,他两个文官躲得远远地,唯恐受了矢 石之伤,那有半点「亲临前敌,奋勇督战」之事?但韦小宝既这么说,在报捷的摺子之中, 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 常言道:「花花轿子人抬人」,礼尚往来。韦小宝深通做官之道,奉送钦差这一份大功, 自己惠而不费,一无所损。钦差这一回到北京,在皇帝面前却一定会替自己大加吹嘘,将 三分功劳说成了十分,自己在军中便有什麽逾规越份之事,钦差和索额图也必尽力包瞒, 守口如瓶。 众人吃喝了一会,林兴珠的部下得罗刹降兵举报,将图尔布青从冰窟中挖了出来,抬到阶 下。这时图尔布青早已冻毙,全身发青。韦小宝叹道:「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倘若不叫 图尔布青,叫作图尔布财,那就不会发青,只会发财了。」命人取棺木将他收殓了。 当晚韦小宝和双儿在总督府的卧房中就寝,炉火生得甚旺,锦被綉帷,一室皆春。这是他 的旧游之地,掀开床边大木箱的盖子一看,箱中放的却是军服和枪械。双儿笑道:「你盼 望箱子裏又钻出罗刹公主来,是不是?」韦小宝笑道:「你是中国公主,比罗刹公主好得多 。」双见笑道:「可惜你的中国公主在北京,不在这里。」韦小宝道:「好双儿,咱们今 日算不算『大功告成』 ?」双儿嫣然一笑,双颊晕红。她虽和韦小宝做夫妻已久,听得丈 夫调笑,却仍有羞涩之意。 韦小宝伸手过去,搂住了她腰,两人并肩坐在床边。韦小宝道:「你拚凑地图,花了不少 心血,咱们终於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为鹿鼎公,这座城池,多半是为我管了。这山底 下藏得有无数金珠宝贝,咱们慢慢掘了出来,我韦小宝可得改名,叫做『韦多宝』。」双 儿道:「你已有了这许多金子银子,几辈子也使不完啦,珠宝再多,也是无用。我瞧还是 做韦小宝的好。」韦小宝伸嘴过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说道:「对,对!这些日来,我一 直拿不定主意,若是掘宝,只怕挖断了满洲的龙脉,害死了小皇帝。他是我大舅子,向来 待我不错,害死了他,未免对他不住。不掘宝吧,又觉得可惜。这样吧,咱们暂且不掘这 宝藏,等到皇上御驾升天,咱们又穷得要饿饭了,那时候再掘不迟。」 刚说到这里,忽见帐子微微颤动,跟着木箱中轻轻喀的一响。两人使个眼色,一齐注视着 木箱,过了好一会,却更无动静。韦小宝双掌轻轻拍了三下,双儿过去开了房门,守在门 外的四名亲兵躬身听令。韦小宝指着木箱,低声道:「裏面有人!」 四名亲兵吃了一惊,抢到箱边,揭开箱盖,却见箱中盛满了衣物。韦小宝打个手势,亲兵 搬开衣物,揭开箱底,露出一个大洞,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巨响,洞中放了一枪出来。一 名亲兵「啊」的一声,肩头中弹,向後便倒。双儿忙将韦小宝一拉,扯到了自己身後。韦 小宝指指炭炉,作个倾的手势。一名亲兵过去端起炭炉,便往洞中倒了下去。 只听得洞中有人大叫,说的是罗刹话,跟着咳嗽不止。韦小宝以罗刹话叫道:「先把火枪 抛上来,再爬出来。」只见洞中抛出一杆短铳,跟着一名罗刹兵探头出来。一名亲兵抓住 他头发向後一拉,另一名亲兵便伸刀架在他颈中,只见那兵胡子着了火,兀自未熄,只痛 得哇哇大叫,狼狈异常的爬了出来。韦小宝道:「下面还有人没有?」只听洞内有人叫道: 「还有一个!投降!投降!」 韦小宝喝道:「抛枪上来!」却见洞口白光一闪,抛上来一柄马刀,跟着是一团火烧了出 来,原来这名罗刹兵烧着了头发。这时在门外守卫的亲兵听得大帅房中有警,又奔进数人 。七八名亲兵揪住了两名罗刹兵,扑灭了两人头发胡子上的火焰,反绑了缚住。 韦小宝突然指着一名罗刹兵,叫道:「咦,你是王八死鷄。」那兵脸露喜色,叫道:「是 ,是,中国小孩大人,我是华伯斯墓。」另一名罗刹兵也叫了起来:「中国小孩大人,我 ……我是齐洛诺夫。」韦小宝向他凝视半响,见他胡子烧得七零八落,脸上也烫得又红又肿 ,但终於认了出来,笑道:「对啦!你是猪猡懦夫!」齐洛诺夫大喜,叫道:「对,对!中国 小孩大人,我是你老朋友。」 原来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是苏菲亚公主的卫士,当年就在雅克萨城和韦小宝相识, 同去莫斯科。两人在猎宫中随同火枪手造反,着实立了些功劳。苏菲亚公主掌执国政後, 为酬庸从龙之士的助劳,将身边卫士都升了官。这次和图尔布青东来的共有四名卫士,都 当了队长,其中一人战死,一人冻死。余下这两人当兵败城破之时,悄悄躲入了地道,想 出城逃走,那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巳堵死,两人进迟不得,终於形迹败露。当年韦小宝分别 叫他们为「王八死鸡」和「猪猡懦夫」。两人那知其意,欣然答应。听公主叫他为「中国 小孩」,初时也跟着一般称呼,待得韦小宝立功,公主封了他爵位,众卫士为示尊敬,都 称之为「中国小孩大人」。韦小宝问明来历,命亲兵松绑,带出去取酒食欵待。众亲兵怕 地道尚有奸细,钻进去搜索了一遍,查知房中此外更无地道复壁,这才退出。亲兵队长心 下惶恐,连声告罪,心想真是侥天之幸,倘若这两名罗刹兵半夜里由地道钻将出来,刺死 了韦大帅,自己非满门抄斩不可。 次日韦小宝叫来华伯斩基和齐洛诺夫二人,问起苏菲公主的近况。二人说公主殿下总理朝 政,罗刹全国的王公大臣,将军主教,谁也不敢违抗。两位沙皇年纪幼小,一切也都听姊 姊的。齐洛诺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国小孩大人,吩咐我们来打听你大人的消息,要 我们见到你大人後,请你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赏。」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 知道是中国小孩大带兵来打仗,否则的话,大家是亲爱的甜心,是好朋友,这仗也不用打 了。」韦小宝道:「你们胡说八道,骗人!」两人睹咒发誓,说道千真万确,决计不假。 韦小宝心想:「皇上本来要我设法和罗刹国讲和,不妨叫这两人去跟苏菲亚公主说说。」 便道:「我有一封信,要你们带给公主,不过我不会写罗刹的蚯蚓字,你们代我写吧。」 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面面相觑,均有难色,他二人只会骑马放枪,说到提笔写字,却也是 一窍不通。齐洛诺夫道:「中国小孩大人要写情书,我们两个是干不来的。我们……我们去 找一个教士来写。」韦小宝答应了,命亲兵带二人去罗刹降人中找寻。 过不多时,两人带了一名大胡子教士到,原来其时罗刹军人大都不识字,随军的教士除了 祈祷上帝,激励士气之外,还有一门重要职务,便是替兵将代写家书。 那教士穿了清兵装束,衣服太小,紧紧绷在身上,显得十分可笑。他吓得战战兢兢,随着 两名队长参见韦小宝,说道:「上帝赐福中国大将军,大爵爷,愿中国大将军一家平安。 」韦小宝要他坐下,说道:「你给我写一封信,给你们的苏菲亚公主。」那教士连声答应 。亲兵早已在桌上摆好了文房四宝。那教士手执毛笔,铺开宣纸,弯弯曲曲的写起罗刹字 来,但觉那毛笔柔软无比,笔划忽粗忽细,说不出的蹩扭,却也不敢有半句话评论中国笔 墨,只怕惹得这仗中国将军生气。 韦小宝道:「你这麽写:自从分别之後,常常想念公主,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那教士 吓了一跳,手一颤,毛笔在纸上涂了一团墨迹。齐洛诺夫道:「这位中国小孩大人,是苏 菲亚公主殿下的甜心。公王殿下很爱他的,常说中国情人胜过罗刹情人一百倍。」他为了 讨好韦小宝,不免张大其词。那教士诺诺连声,道:「是,是胜过一百倍,一百倍。」他 心神不定,文思窒滞,却又不敢执笔沉吟,只得将平日用惯了的陈腔滥调都写了上去,尽 是罗刹士兵写给故乡妻子情人的肉麻辞句,甚么「亲亲好甜心」,「我昨晚又梦见了你」 ,「吻你一万次」之类,不一而足。 韦小宝见他走笔如飞,大为满意,说道:「你们罗刹兵来占我中国地方,杀了许许多多中 国百姓。中国大皇帝十分生气,派我带兵前来,把你们的兵将都捉住了。我要将他们割成 一条一条,都烧成霞舒尼克……那教士又是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我 的上帝!」韦小宝续道:「不过瞧在你公主的面上,暂时不割不烧。如果你答应以後罗刹兵 再也不来犯我中国疆界,中国和罗刹国就永远是好朋友。要是你不听话,我派兵来杀光你 们的罗刹男人,你就再也没有罗刹男人陪着睡觉了。你要男人陪着睡觉,天下只有中国男 人了。」 那教士心中大不以为然,暗道:「天下除了罗刹男人,并非只有中国男人,这句话太也没 有道理。」又觉这种无礼的言语决不能对公主说,决意改写几句既恭谨又亲密的话,料想 这个中国将军也不识得。但他为人谨细,生恼给瞧出了破绽,将这几行文字都写成了拉丁 文。写毕之後,不由得脸露微笑。 韦小宝又道:「现下我差王八死鷄和猪猡懦夫送这封给,又送给你礼物。你愿意做我情人 ,还是做我敌人,你自己决定吧。」那教士又将最後这句话改得极尽礼敬,写道:「中国 小臣思慕殿下厚恩,谨献贡物,以表忠忱。小臣有生之年,皆殿下不贰之臣也。企盼两国 和好,俾罗刹被俘军民重归故国,实出殿下无量恩德。」最後这句话,却是出於他的私心 ,料想两国若是和议不成,自己和其余的罗刹降人势必客死异乡,永远不得归国。 韦小宝待他写毕,道:「完了。你念一遍给我听听。」那教士双手捧起信笺肃立诵读,念 到自己改写之处,却仍照韦小宝的原意读出。韦小宝会讲的罗刹话本就颇为有限,听来似 乎大致不错,那料得到他竟敢任意窜改?便点点头,道:「很好!」取出「抚远大将军韦之 印」的黄金印信,在信笺上盖了朱印。这封情书不像情书,公文不似公文的东西就搞成了 。 韦小宝命那教士下去领赏,吩咐大营的师爷将信封入封套,在封套上用中国字写上苏菲亚 公主的名字。那师爷磨得墨浓,蘸得笔饱,第一行写道:「大清国鹿鼎公抚远大将军韦奉 书」,第二行写道:「鄂罗斯国摄政女王苏飞霞因伦长公主殿下」。原来「罗刹」两字, 於佛经意为「魔鬼」,以之称呼俄国,颇含轻侮,文书之中便称之为「鄂罗斯」。那师爷 又觉「苏菲亚」三字不甚雅驯,这个「菲」字令人想起「芳草菲菲」,似乎讥剌她全身是 毛,於是写作了「苏飞霞」。既合「落霞与孤鹜齐飞」之典,又有「飞霞扑面」之美;「 固伦长公主」是清朝公主最尊贵的封号,皇帝姊妹是长公主,皇帝的女儿是公主,此女贵 为摄政,又是两位并肩沙皇的姊姊,自然是头等公主了。待听得韦小宝笑道:「这个罗刹 公主跟我是有一手的,几年不见,不知她怎样了?」那师爷在封套後面又写上两行字:「 夫和戎狄,国之福也。如乐之和,无所不谐,请与子乐之。」心想这是「左传」中的话, 只是罗刹乃戎狄之邦,未必懂得我中华上国经传中的语句,其中双关之意,更必不解,「 俏眉眼做给瞎子看」,难免有「明珠暗投」之叹了。 其实不但「鄂罗斯国固伦长公主苏飞霞」决计不懂这几个中国字的含义,连「大清国三等 鹿鼎公抚远大将军韦小宝」,除了识得自己的名字和两个「大」字之外,也是只字不识, 见那师爷在封套正反面都写了字,说道:「够了,够了。你的字写得好,胜过罗刹大胡子 。」 他吩咐师爷备了一批贵重礼物,好在都是从雅克萨城中俘获而得,也不用花他分文本钱。 再将华伯斯基,齐洛诺夫两名队长传来,叫他两人从罗刹降兵中挑选一百人作为卫队,立 即前往莫斯科送信。两名队长大喜过望,不住鞠躬称谢,又拉起韦小宝的手,在他手背上 连连亲吻。韦小宝的手背被二人的胡子擦得酸痒,忍不住哈哈大笑。 雅克萨城小,容不下大军驻扎,当下韦小宝和钦差及索额图商议了,派朗坦、林兴珠二人 率兵二千,在城中防守,大车南旋,分驻爱珲、呼玛尔二城侯旨。同时遣飞骑去北京向皇 帝报捷。韦小宝临行之际,郑重叮嘱朗坦,林兴珠二将,决汁不可在雅克萨城关凿水井, 挖掘地道。 大军浩浩荡荡向南进发。韦小宝,索额图,朋春等驻在爱玛,萨素布另率一军,驻在呼玛 尔。韦小宝闲着无事,饮酒赌钱,自是不必细表。命罗刹降兵改穿清军装束,汉人教授华 语,命他们将「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圣天子万寿无疆」、「中国皇帝德被四海、威震 绝域」、「万岁爷神圣文武,皇恩浩荡」等等句子背得烂熟,然後派兵押向北京,要他们 在京师大街上一路高呼,朝见康熙时更须大声呐喊,说道越是喊得起劲,皇上赏赐越厚。 过得月余,康熙颁来诏书,对出征将士大加嘉奖,韦小宝升为二等鹿鼎公,其余将士各有 升赏。传旨的钦差交了一个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给韦小宝,乃是皇上御赐。韦小宝磕头谢 恩,打开木盒,不禁一呆。原来盒裏是一只黄金饭碗,碗中刻着「加官晋爵」四字,依稀 便是当年施琅送给他的,只是花纹字迹俱有破损,却又重行修补完整。 韦小宝记得当年这只金饭碗放在铜帽儿胡同伯爵府中,那晚仓皇逃走,并未带出,一凝思 间,已明其理。定是那晚炮轰伯爵府後,前锋营军士将府中残损的遗物开具清单,呈交皇 帝。这只金饭碗虽有破损,却未熔烂。康熙命匠人修补了,重行赐给他,意思自然是说: 他的金饭碗已打烂了一次,这一次可得好好捧住,别再打烂了。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对 我倒讲义气,咱们有来有往,我也不掘他的龙脉。」 再过十余天,康熙又有上谕到来,这一次却是大加申斥,说韦小宝行事胡闹,要罗刹降兵 大呼「万寿无疆」,实在无聊之至,上谕中说:「为人君守牧者,当上体天心,爱护黎民 。罗刹虽为蛮夷化外之邦,其小民亦人也,既已降服归顺,不应复侮弄屈辱之。汝为大臣 ,须谏君以仁明爱民之道。朕若有惠於民,虽不寿亦为明君,若骗妄残民,则万毒无疆, 徒苦天下而已。大臣谄谀邪佞,致君於不德,其罪最大,切宜为诫。」 第一四○回奉旨议和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脚上,碰了一鼻子灰,好在他脸皮甚厚,也不以为意,对着传旨 的钦差大骂自己该死,心中却想:「天下那有人不爱戴高帽子的?定是这些罗刹兵中国话说 得不好,把小皇帝听得胡裏胡涂,惹得他生气。」将教授罗刹兵华语的几名师爷叫来,痛 骂一顿,骂完之後,拉开桌子又和他们赌起钱来,掷得几把骰子,早将康熙的训诫抛到了 九霄云外。 忽忽数月,冬尽春来。韦小宝在爱玛虽然住得舒服,却时时记挂着阿珂、沐剑屏等几个妻 子,曾连遣亲兵,送物回家。六位夫人也名有衣物用品送来,大家知他不识字,家书却是 两免了,只是命亲兵带个口信,说家中大小平安,盼望大帅早日凯旋归京而巳。这一日京 中又有上谕颁来,钦命韦小宝和索额圆为让和大臣,与罗刹国使臣议订和约,京中又派来 镶黄旗汉军都统佟国纲、护军统顿马喇、尚书阿尔尼、左都御史马齐四人相助。佟国纲宣 读上谕已毕,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读,却是罗刹国两位沙皇给康熙的国书,这时已由在北京 的荷兰国传教士译成了汉文,国书中说道: 「谨奉上抚御华夏,洋溢寰宇,率贤臣共图治理,分任疆土,满汉兼统,声名远播,大圣 皇帝曰:向者父阿列克席米汗罗为汗,曾使尼果来等賫书至天朝通好,以不谙中国典礼, 语言举止,陋鄙无文,望宽宥之。至颂扬皇帝,舛谬失礼,亦因地处荒远,典礼素昧所致 ,幸无见罪! 皇帝在昔所赐之书,下国无通解者,未循其故。及尼果来等归问之,但述天朝大臣以不还 逋逃人根特木尔等、并骚扰边境为词。近闻皇帝兴师,辱临境上,有失通好之意。如果下 国边民构衅作乱,天朝遣使明示,自当严冶其罪,何烦辄动干戈?今奉诏旨,蛤悉端委,遂 舍下国所发将士,到时切勿交兵。恭请明察我国作乱之人,发回正法,除嗣遣使臣让定边 界外,先令末起、佛儿魏牛高、宜番、法俄罗瓦等星驰賫书以行。乞撤雅克萨之围,仍详 悉作书,晓谕下国。则诸事皆寝,永远楫睦矣。上国大臣韦小宝阁下,昔年曾见知於我皇 姊摄政女王苏菲亚殿下,远临我京师莫斯科,拨乱反治,有大功於下国,此上国之惠也, 下国君臣,不敢有忘。谨奉重礼,献於大圣皇帝陛下,以次重礼奉於韦小宝大臣阁下,以 示下国诚信修睦之衷。」 (金庸按:此通俄罗斯国国书录自史籍,正确无误,惟最後一段关於韦小宝者,恐系小说 家言,或未可尽信云。) 佟园纲读了国书後,师爷将书中意思向韦小宝及众将详细解释。这是军中的通例,须知文 书来往,文字有时颇为艰深,带兵将官不识字的固多,就算读过几年书的,所识也是颇为 有限,军中来文去件关涉军机大事,如有误解,干系重大,因此满洲军制有师爷解释文书 的规定。 佟国纲笑道:「这位罗刹国女摄政王,对韦大帅说得上是颇念旧情,送来的礼物着实不少 。皇上吩咐兄弟一并带了来,交韦大帅收纳。」韦小宝拱手道:「多谢,多谢。」又道: 「罗刹人不懂礼节,不说自己的礼物很轻,却自吹自擂,说礼物很重,送给皇上的是最重 礼,送给我的则是什麽次重礼,也不怕人笑话。」 佟国纲道:「韦大帅献到京城去的罗刹降人,皇上亲加审讯,发现小兵之中,混有一个罗 刹大官……」韦小宝「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有这等事?」佟国纲道:「这人十分 狡猾,混在小兵之中,一点不劲声色。那日皇上逐批审讯降人,一名荷兰传教士作通译, 审到後来,皇上对那传教士说了几句拉丁话。罗刹降人之中有一名小兵忽然脸露诧异的神 色。皇上问他是不是识得拉丁话,那个小兵不住摇头。皇上便用拉丁话说道:『将这个小 兵拉出去砍头。』那小兵脸色大变,跪下求饶,供认懂得拉丁话。」韦小宝逍:「拉丁话 是什么话?他们罗刹人拉壮丁挑运军需之时说的话,皇上又怎么会说?」佟国纲道:「皇上 聪明智慧,无所不晓。罗刹人拉壮丁时说的话,那也会说的。」韦小宝道:「为什么罗刹 人平时说的话,皇上不懂,拉壮丁时说的话,却又会说?」 佟国纲无法答覆,笑道:「这中间的道理,咱们可都不懂了,下次你见皇上之时,自己磕 头请问罢。」韦小宝点点头,问道:「那个罗刹人後来怎样?」佟国纲道:「皇上细细审问 ,那人终於无法隐瞒,一点点吐露了出来。原来这人名叫亚尔青斯基,是尼布楚、雅克萨 两城的都总管。」 众人一听,都不自禁的「啊」的一声。韦小宝道:「这家伙的官可不小哪。」佟国纲道: 「可不是吗?罗刹国派在东方的官儿,以他为最大。雅克萨城破之日,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 服色,以致给他瞒过了。」韦小宝摇头笑道:「雅克萨城破之日,罗剃的将军、小兵、大 官、小官,个个脱得精光,瞧来瞧去,每一个都是这么一回事,实在没什麽分别。这个大 官认他不出,倒也不是我们的错处。」众将哈哈大笑,向佟围纲解说当日攻破雅克萨城的 情景。 侈国纲笑道:「原来如此,这也雄怪。皇上说道:韦小宝擒获罗刹国尼布楚、雅克萨二城 都总管,功劳不小。不过他以为此人只是个寻常小兵,办事太也胡涂,将功折罪,此事无 赏无罚。」韦小宝道:「皇上的恩典,奴才十分感激。」 佟国纲道:「皇上审问这个亚尔青斯基,接连问了六天,罗刹国的军政大事,疆域物产, 什么都盘问备细。皇上当真是天纵英明,又从这亚尔青斯基身上,发见了一个秘密。依韦 大帅说,这人被擒之时,身上一丝不挂,那知他竟有法子暗藏秘密文件。」 韦小宝駡道:「他奶奶的,这阿二掀死鷄实在鬼计多端,下次见到了他,非要他的好看不 可,这秘密文件,又藏在甚麽地方?」佟国纲道:「这些罗刹降人朝见皇上之前,自然全身 都给御前侍卫仔细搜过,头发、胡子都要摸过,裤子和靴子更要脱下来瞧过明白。这些番 邦之人心怀叵测,若是身怀利器,那还了得?这个亚尔青斯基,当然也曾细细搜过,身上更 无别物。可是皇上洞察入微,见他右眉上凸起了一块,又时时斜眼去瞧,便问他手臂上是 甚麽东西。亚尔青斯基拉起袖子,手臂上绑了厚厚的绷带,说是在雅克萨城受的伤。皇上 叫他走上前来,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亚尔青斯基『哎唷』一声叫,声音中却不显得 如何疼痛。」韦小宝笑道:「有趣,这罗刹鬼受伤是假的。」 佟国纲道:「可不是吗?皇上当即吩咐侍卫,将他手臂上的绷带解卞。亚尔青斯基面如土色 。只吓得全身发抖。韦大帅你猜绷带之中,藏着些甚麽?」韦小宝道:「你刚才说秘密文件 ,难道就是这调调儿吗?」佟国纲拍手笑道:「正是。难怪皇上时时赞你聪明,果然一猜便 着。那亚尔青斯基手臂上绷带所藏的,赫然是一份密件,是罗刹国的沙皇下给他的密谕。 皇上叫荷兰国的传教士译了出来,抄得有副本在此。」说着从封套中取出一件公文。大读 了起来: 「汝应向中国皇帝说知:领有全部大俄罗斯、白俄罗斯独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蒹多国之俄 皇陛下,皇威远居,已有多国君王归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统治之下。彼中国皇帝亦应求得领 有全部大俄罗斯,小俄罗斩、白俄罗斯独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归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统 治之下。大皇帝陛下必将爱护中国皇帝於其皇恩浩荡之中,并保护之使免于敌人之侵害, 彼中国皇帝可独得归依大君主陛下,处於俄皇陛下最高统治之下,永久不渝。并向大君主 纳入贡赋,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属人等应准在中国及两国境内自由营商,为此彼中国皇帝应 准将大皇帚陛下之使臣放行无阻,并向大皇帝陛下致书答覆。」(金庸按:此为真实文件 ,当年康熙逮捕俄国使臣,将其监禁半月后递解回国,没收此文件,存於宫中档案。原件 摄影见『故宫俄文史科』) 佟国纲读一句,韦小宝骂一声:「放屁!」待他读完,韦小宝不知已骂了几十句「放屁」 。佟国纲道:「皇上说道:罗刹人野心勃勃,无礼已极。下这道密谕的罗刹皇帝,是现在 两个沙皇的父亲,已经死了。那时他还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厉害。现下罗刹人吃了苦头, 想来已不敢像从前这麽放肆了。不过跟他们议和之时,还得软硬兼施,不得轻忽。」韦小 宝逭:「正是。皇上吩咐了的咱狠狠的打他们几个嘴巴,踢他们几脚,又在他们肩上拍拍 ,背上摸摸。」佟国纲道:「那什麽女摄政王就狡猾得很,她假装不知道雅克萨已经给我 们攻下,说已下令罗刹兵不可跟咱俩交锋。可是国书之中却又露了马脚,请皇上将抓住的 罗刹人发回给他们正法。」韦小宝笑道:「那有这麽便宜的事?她送我几张貂皮、几块宝石 的次重礼,就想我们放了她的官兵。」佟国纲道:「皇上吩咐,罗刹人既然求和,跟他们 议和也是不妨,不过咱们须得带了大军过去,跟他们订个城下之盟。」 韦小宝道:「甚麽叫做城下之盟?」佟国纲道:「两国交兵,咱们大军围了番邦的城池,番 邦求和,在他城下订立和约,那就叫作城下之盟。这番邦虽然不算投降,总也是认输。」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其实咱们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来,也不是甚麽难事。」佟国纲 道:「皇上说道:再打几个胜仗,本来也是挺有把握的。不过罗刹是当世大国,属下统辖 的小国很多。他们在东方若是败得一塌胡涂,威风大失,属下的各小国就要不服。这样一 来,罗刹非点起大军来报仇不可,那就兵连祸结,不知打到何日方了。皇上盘问了那个亚 尔青斯基,得知罗刹国的西方另有一个大国,叫做瑞典,和罗刹国之间的大战有一触即发 之势,罗刹若是东西两边同时打仗,很是头痛。咱们乘此机会跟他订立和约,必定可以大 占便宜,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百年的太平。」 韦小宝大胜之後,很想一鼓作气,连尼布楚也攻将下来,听得皇上答允罗刹求和,很觉没 瘾,但这是皇帝的决策,他要搞甚么甚麽之中,甚么千里之外,也自难以违抗,转念又想 :「你是皇上的舅舅,也是我老婆的舅舅,排起来算是我的长辈。你是一等公,我只是刚 升的二等公。这次跟罗刹人议和,皇上却派你来做我副手,皇上给我的面子可也不小了。 」念及此节,心下又十分得意。 原来佟国纲的父亲佟圆赖,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后的父亲,乃是汉人,所以康熙的血统是半 满半汉。佟国赖此时已死,佟国纲袭封为一等公。佟国赖当年军功甚著,名气很大,韦小 宝却总觉得他的名字太也差劲,图赖、图赖,话明赌输了想赖,堂堂国丈,算甚麽玩意儿? 当晚张宴接风之後,众大臣在韦大帅倡议之下,赌了几手,佟国纲果然输了,但六百两银 票推了出去,漫不在乎,毫无图赖之意。韦小宝兄他输得爽快,并无父风,不禁颇为诧异 ,回到房中,上床睡下,这才恍然大悟:「他名叫佟骨光,话明是要在骨牌上输清光的。 此人赌品极好,可以跟他交个朋友。」 次日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大家说既要和对方订城下之盟,不妨就此将大军开去,以逸待 劳。韦小宝点头称是,当即传下将令,爱珲和呼玛尔城中的两军齐发,到尼布楚城下会师 。其时已是初夏,天暖雪融,军行甚便。 这日行至海拉尔河畔,前锋报来,有罗刹兵一小队,带兵队长求见大帅。韦小宝传见队长 ,原来是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韦小宝喜道:「很好,很好!原来是王八死鷄和猪猡 懦夫。」两人躬身行礼,呈上苏菲亚公主的覆书。那名罗刹传教士仍是留在清军大营之中 ,以备需用。康熙为了议和签订文书,又遣来一名荷兰教士相助。当下韦小宝传了两名教 士入帐,吩咐他们传译公主的覆信。 那罗刹教士那日窜改韦小宝的情书原意,这时心中大为惴惴,惟恐公主的回信中露出了马 脚,忙取过来信看了一遍,这才放心,他将信中的罗刹文字译成拉丁语,那荷兰教士又转 译为华语。信中说道:分别以来,时时思念,盼望和约签成之後,韦小宝赴莫斯科一行, 以叙故人之情。韦小宝得两国君主宠爱,须当从中说明种种误会,消除隔阂,而树两国万 世和好之基。 信中又说:中华和罗刹分居东西,为并世大国,联手结盟,即可宰制天下,任何国家均不 能抗,若和议不成,长期战争,不免两败俱伤。因此盼望韦小宝促成此事,於中华固为建 立大功,罗刹国亦必另有重酬。又请韦小宝向中国皇帝进言,放还被俘时罗刹国将士,俾 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云云。 荷兰教士传译己毕,韦小宝见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连使眼色,知道另有别情,於是命 两名传教士退出,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我们对中国小 孩大人说,她很想念你,罗刹男人不好,中国小孩大人大下第一,一定要请你去莫斯科。 」韦小宝哼了一下,心道:「这是罗刹迷汤,可万万信不得。」齐洛诺夫道:「公主殿下 另外有几件事,要请中国小孩大人办理。这是公主殿下送给你的。」说着从头颈中取下一 根铜链,链条下端系着一只革囊。想是二人长途跋涉,怕有失落,因此用铜链系在颈中。 两革囊的囊口都用一把铜锁锁住。华伯斯基又从腰带上解下一枚钥匙,去开了齐洛诺夫革 囊中的铜锁。齐洛诺夫也是如此,以自己的钥匙开了华伯斯基报携革囊的铜锁。两人恭恭 敬敬的将革囊放在韦小宝面前桌上。 韦小宝倒转革囊,玎铛声响,倾出数十颗宝石来,彩色缤纷,灿烂辉煌,都是极大的红宝 石、蓝宝石、绿宝石、黄宝石。另一只革囊中盛的却是钻石和翡翠。一时之间,耀眼生花 ,满帐宝光。韦小宝生平珠宝见过无数,但这许许多多大颗宝石聚在一起,却也是从所末 见,笑道:「公主送给我这样的重礼,可当真是受不起。」(金庸按:据燕京学报廿五期 刘选民著「中俄早期贸易考」,俄国派大使果罗文和中国谈判分疆修好通商事务。果罗文 东来途中,又接获俄皇秘密训令,郑重指示:如能获得和中国通商之利,雅克萨城不妨让 与中国,并在不损俄皇威严范围内,可秘密予中国代表以相当礼物贿赂。」 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说,如果中国小孩大人办成了大事,公主殿下还有更贵重的礼物 送给你、又有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哥萨克、鞑靼、瑞典、波斯、波兰、立陶 宛、丹麦十国美女,每国一名,个个年轻貌美,都是处女,决非寡妇,一齐送给中国小孩 大人。」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我七个老婆,已经应付不了,再有十国美女,中国小孩大人立 刻就一命呜呼了。」华伯斯基连称:「不会的,不会的。这十个美貌处女,公主殿下已经 备好,我们亲眼贝过,个个像玫瑰花一样的相貌,牛奶一样的皮肤,夜莺一样的声音。」 韦小宝怦热心动,问道:「公主殿下要我办什麽事?」 齐洛诺夫道:「第一件,两国和好,公主划定疆界,从此再不交兵。」韦小宝心想:「小 皇帝正要如此,这一件办得到。」皱起眉头,说道:「你们罗刹国西边,有一个瑞……瑞什 麽国的,派来了使者,要和我们一起出兵,东西夹攻罗刹,把你们的国家平分了。那时候 什么大俄罗斯、小俄罗斯、不大不小中俄罗斯、黑俄罗断、白俄罗斯、五颜六色俄罗斯, 各种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用你们公主殿下送了,何况每样只送一名,太也寒蠢小气!」 两名罗刹队长一听此言,都是大吃一惊。其时瑞典国王查理十一世在位,也是个英明有为 的少年君主,整军经武,颇有意东征罗刹。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为忧,日来大队 兵马源源向东开拔不料瑞典竟会想到和中国联盟。罗刹虽强,但如腹背受敌,那就大势去 矣。 韦小宝兄了两人脸色,知道自己虚幌一招,已然生效,便道:「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心 好朋友,怎能答应瑞什么国的蛮子?现下我们中国皇帝还没拿定主意,如果罗刹国是诚心求 和,那个瑞什麽国的使者,就赶他回国。」两名队长大喜连称:「罗刹国十分诚意,半点 不假。请中国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国的使者赶出去,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头。」 韦小宝摇头道:「使者的头是砍不得的,何况他已送了我许多宝石、十几国美女,这一刀 也砍不下去啊,是不是?」两位队长连声称是,心想:「原来瑞典国加意迁就,先送货,後 收钱,这一手可比我们漂亮了。」又想:「幸亏中国小孩大人是我们公主的甜心,否则的 话,这件事当真大大的糟糕。」韦小宝问道:「公主还想要我办什么事?」华伯斯基微笑道 :「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国大人办的事,是要请你去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公主寝室裏去办的 。」韦小宝嘿的一声,心道:「这是罗刹迷汤,简称罗刹汤,可喝不可信。」笑道:「原 来你们罗刹男人都不中用。」齐洛诺夫微笑道:「也不是罗刹男人不中用,不过公主殿下 特别想念中国小孩大人。」韦小宝心道:「又是一碗罗刹汤。」说道:「既是这样,公主 没别的事了?」 华伯斯基道:「公主要请中国皇帝陛下准许,两国商人可以来往两国国境,自由通商。」 齐洛诺夫道:「两国商人来往密了,公主就时时可以写信送礼给大人。」韦小宝心道:「 他妈的,又是一碗。」说道:「这麽说来,两国通商,公主是为私不为公?」齐洛诺夫道: 「是,是,完全是为了中国小孩大人。」韦小宝道:「现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不可再 叫我什么中国小孩大人。」两人一齐鞠躬,说道:「是,是!中国大人阁下。」韦小宝微 微一笑,道:「好了,你们下去休息。我们要去尼布楚,你们随着同去便是。」 两人都是一惊,相互瞧了一眼,心想:「中国大军到尼布楚去干什麽?难道是去攻城吗?」 韦小宝道:「你们放心。我答应了公主,两国和好,不再打仗就是了。」两人又一齐鞠躬 ,说道:「多谢中国小……不……大人阁下。」华伯斯基又道:「公主听说中国的桥梁造得很 好,不论多宽的大江大河,都可以用大石头造桥,下面不用石柱桥墩,公主心爱中国大人 阁下,也爱上了中国的东西,所以请大人派几名造桥的工匠技师去莫斯科,造几座中国的 神奇石桥。公主殿下天天见到中国石桥,在桥上走来走去散步,就好像是天天见到大人阁 下一般。」 韦小宝心想:「罗刹汤一碗,一碗的灌来,再喝下去我可要呕了。公主特别看中了我们中 国的石桥,那是什么缘故?其中必有古怪,可不能上了这罗刹狐狸的当。」说道:「公主想 念我,石桥是不用造的,工程太大。我送她几条中国棉被,几个中国枕头就是,让她抱住 了睡觉,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国大人阁下陪着她。」 两名罗刹队长对望了一眼,脸上均有尬尴之色。齐洛诺夫道:「这个…好像…」华伯斯基脑 筋较灵,说道:「大人阁下的主意极高,中国棉被、中国枕头就由我们带去,公主抱不到 中国大人阁下,抱一抱中国棉被、中国枕头也是好的。不过棉被、枕头过得几年就破烂了 ,不及石桥牢固,所以建造石桥的技师,还是请大人派去为妙。」 韦小宝听他二人口气,对造桥技师需求甚切,料想必有阴谋诡计。他不知中国的造桥技术 当时甲於天下,外国人来到中国,一见到建构宏伟的石桥,必定啧啧称异,赞赏不止,何 以拱桥能横越江面,其下不需支柱,更觉神奇莫测。罗刹人盼望学到这门造桥方法,倒是 出於艳羡中国科学技术之心,并无其他阴谋。(金庸按:康熙十五年,俄国派斯巴塔雷 N·G·Spatinary为钦差,率同宝石专家、药材专家来北京,提出要求多项,其中一条为:「 中国准许俄国借用筑桥技师。」该钦差因不肯向康熙磕头,为清廷驱逐回国。)韦小宝心 想:「你们越是想要的东西,老子越是不能给你。」说道:「知道了。下去吧!」两名队 长不敢再说,行礼下去。 大军西行,不一日和尼布楚城巳近。罗刹钦差大臣费要多罗得报清军大至,大吃一惊,急 亡写信,请清军在原地驻扎,他立即过来相会。韦小宝道:「不用客气了,还是我们来拜 客吧!」清军浩浩荡荡的开抵尼布楚城下。朋春、萨布素、马喇分统三枝人马,绕到尼布 楚城北、城南,把守住了要道,既截断尼布楚罗刹军的退路,又阻住西来援军。韦小宝、 索额图、佟国纲等亲统中军屯驻城东。中军流星炮射上天空,四面号炮齐响。尼布楚城中 罗刹大臣、军官、士卒望见清军云集,军容壮盛,无不气为之夺。 费要多罗当即备了礼物,派人送到清军军中,并致书中国钦差大臣,说道两国皇帝已决定 罢兵议和,此次会晤,专为签订和约,双方军队不宜相臣过近,以免引起冲突,有失两国 交好之意。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了,都说中华上国不宜横蛮,须当先礼後兵。韦小宝於是 下令退兵数里,驻在什耳喀河以东;又今尼布楚城北、西、南三面的清军退入山中候令。 费要多罗见清军後撤,略为宽心,又再写了一通文书,提出四点相会的条件:一、会见所 设於尼布楚城与什耳喀河之间的中央;会见之日,两国钦差各带随员四十人;三、两国皆 出兵五百,俄军列於城下,清军列於河岸;四、两国使节之护卫兵各以二百六十人为限, 除刀剑外,一切武器不许携带。 他所以提这四个条件,因清军势大,俄军人少,若是双方不限人数,俄军必处下风。只是 罗刹兵武器厉害,如双方兵员相等,俄兵又占优势,料想对方不允,因此先行提出,规定 卫兵只可携带刀剑。韦小宝和众大臣商议後,认为此议可行,当即接纳,连夜派兵搭起篷 帐,作为会所。 次日清晨,韦小宝、索额图、佟国纲等钦差带同随员,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来到会所 。只兄尼布楚城门开处,二百余骑哥萨克骑兵手执长刀,拥簇着一群罗刹官员驰来。这一 队骑兵人高马大,威风凛凛,清军的藤脾手都是步兵,相形之下,声势大为不如。 佟国纲駡道:「他奶奶的,罗刹鬼狡猾得很,第一步咱们便上了当。说好大家只带二百六 十名卫兵,就只忘了说骑兵步兵。他们多了二百六十匹马。」索额图道:「这件事提醒了 咱们,跟罗刹鬼打交道,可得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半点疏忽不得,一个不小心,便着了 道儿。」 说话之间,罗刹官兵驰到近前。佟国纲道:「咱们遵照皇上嘱咐,事事要顾全中华上国是 礼义之邦,大家下马吧。」韦小宝道:「好,大家下马。」众人一齐下马,拱手肃立。罗 刹钦差费要多罗见状,一声令下,众官员也俱下马,鞠躬行礼。双方走近。 费要多罗说道:「俄罗斯国钦差费要多罗,奉沙皇之命,敬祝大清帝国皇帝圣躬安康。」 韦小宝学着他的说话,也道:「大清帝国钦差韦小宝,奉皇上之命,敬祝罗刹国沙皇圣躬 安康。」再加上一句:「又祝摄政女王苏菲亚公主殿下美丽平安。」费要多罗微微一笑, 心想:「大清皇帝祝我们公主美丽平安,这句颂词倒也希奇古怪,不过公主若是听到了, 想必喜欢。」双方互致颂词。韦小宝听罗刹话一知半解,说起来更是文法颠倒,辞句错漏 ,好在只是客套,那也无关重要。 韦小宝见罗刹官员肃立恭听,倒也礼貌周到,但那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昂然骑在马背, 手持长刀,列成队形,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隐隐有威胁之势,越看越是心中有气,说道 :「你们的卫兵太也无礼,见了中国大人阁下,怎不下马 ?」费要多罗道:「敝国的规矩 ,骑兵在部队之中,就是见到了沙皇陛下,也不用下马的。」韦小宝道:「这是中国地方 ,到了中国,便得行中国规矩。」 第一四一回议和划界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费要多罗摇头道:「对不起,阁下错了。这是俄罗斯沙皇的领地,不是中国地方。」韦小 宝道:「这明明是中国地方,是你们强来占去的。」费要多罗道:「对不起,中国钦差大 臣阁下误会了。这是俄国沙皇的领地。尼布楚城是俄罗斯人筑的。」 两国此次会谈,原为划界争地,当地属中属俄,便是关键的所在。两国钦差大臣刚一见面 ,还没入帐开始谈判,就发生了争执。 韦小宝道:「你们罗刹人在中国地方筑了一座城池,这地方就算是你们的了,天下那有这 个道理?」费要多罗道:「这是俄国地方。俄罗斯人在这裏筑城,中国人不在这裏筑城,这 就证明这是俄国地方。中国大臣阁下说这是中国地方,不知有甚么证据?」 其实尼布楚一带,向来无所管束,中俄两国疆界也迄未划分,到底属中属俄,本来谁也没 有证据。韦小宝听他问到这句话,不禁语为之塞,待要强辩,苦於说罗刹话辞不达意。本 来他寻常应答,已感艰难,要巧言舌辩,如何能够?心中一怒,说道:「这是中国地方,证 据多得很。」跟着便以扬州话骂道:「辣块妈妈,我入你罗刹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一 句话出口,扬州的骂人粗话便流水价滔滔不绝,将费要多罗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 、母亲、姊妹、外婆、姨妈、姑母,人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罗刹国费家女性,无一幸免。 中俄双方官员见中国钦差大臣发怒,无不骇然。只是他说话犹似一长串爆竹一般,别说费 要多罗莫名其妙,连中国官员和双方译员也是茫然不解。 要知韦小宝这些骂人的说话,全是扬州市井间最粗俗低贱的俗语,扬州的绅士淑女就未必 能懂得二三成,索额圆、佟国纲等或为旗人,或为久居北方的武官,却如何理会得? 韦小宝大骂一通之後,心意大畅,忍不住哈哈大笑。费要多罗初时虽然不懂他言语,但揣 摩神色语气,料想必是发怒,忽见他又纵声大笑,那更是摸不着头脑了,问道:「请问贵 使长篇大论,是何指教?贵使言辞深奥,敝人学识浅陋,难以通解,请你逐句慢慢的再说一 逼,以便领教。」韦小宝道:「我刚才说,你太也不讲道理。我要你的租母来做甜心,做 老婆。」费要多罗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儿,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 女儿。原来中国大人阁下也听到过我祖母的艳名,敝人实在不胜荣幸之至。只可惜我祖母 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韦小宝道:「那么我要你母亲做我甜心,做我老婆。」 费要多罗眉花限笑,更是喜欢,说道:「我的妈妈出於基辅城的名门望族,皮肤又白又嫩 ,她会做法国诗。莫斯科城裏有不少王公将军很崇拜她。我们俄国有一位大诗人,写过几 十首诗赞扬我的妈妈。她今天虽然已六十三岁了,相貌还是同三十几岁的少年妇人一样。 中国大人阁下将来去莫斯科,敝人一定介绍你和我妈妈相识。要结婚恐怕不成,不过做做 甜心,那是可以的。」原来洋人风俗,如有人赞其母亲妻子美貌,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深 感荣幸,比称赞他自己还要高兴。 韦小宝却道此人怕了自己,有意拜自己为乾爹,居然肯将母亲奉献,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 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後如果到莫斯科,一定是你府上的常客。」拉着他手,走入 帐去。中俄双方使节随员跟在後面,都进入营帐。韦小宝等一行坐在东首,费要多罗等一 行坐在西首。 费要多罗说道:「敝国摄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这次划界谈和,我们有极大诚意,双方必 须公平,谁也不能欺了对方。因此敝国提出,两国以黑龙江为界,江南属於中国,江北属 於俄罗斯。划定疆界之後,俄罗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国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韦小 宝道:「雅克萨城是在江南还是江北?」费要多罗道:「是在江北。该城是我们俄罗斯人所 筑,可见黑龙江江北之地,都是属於俄国的。」 韦小宝一听,怒气又生,问道:「雅克萨城内有一座小山,你可知叫做甚么名字?」费要多 罗回头问了随员,答道:「叫做高助略山。」韦小宝懂得罗刹语中「高助略」即为「鹿」 ,说道:「我们中国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甚麽爵位?」费要多罗道:「阁下是鹿 鼎公,用我们罗刹话说,那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韦小宝道:「这样一来,你是存心给我 过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却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那不是叫我做不成公爵么?」费要 多罗忙道:「不,不,决无此意。」韦小宝问道:「你是甚么爵位?」费要多罗道:「敝人 是洛莫谐沙伐侯爵。」韦小宝道:「好,那麽洛莫诺沙伐是属於中国的地方。」 费要多罗吃了一惊,随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诺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离中国有万 里之遥,怎能是中国的地方。」 韦小宝道:「你说你的封邑叫作老猫拉屎法……」费要多罗道:「洛摩诺沙伐。」韦小宝不 去理他,继续说道:「从我们的京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一共有几里路?」费要多罗道:「 从洛摩诺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四天的路程。从莫斯科到北京,总得走三个月 吧。」韦小宝道:「这样说来,从北京到老猫拉屎的,得走三个月零五天,路程是远得很 了。」费要多罗道:「很远,很远!」韦小宝道:「这样远的路程,老猫拉屎法当然不会 是属於中国的了。」费要多罗微笑道:「公爷说得再对没有了。」 韦小宝举起酒杯,道:「请喝酒。」罗刹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费要多罗面前巳久,酒香 阵阵冲鼻,主人没有举杯,他一直不敢便饮,这时见韦小宝举杯,心中大喜,忙一饮而尽 。清方随员又给他斟上酒,从食盒中取出菜肴,均是北京名厨的烹饪。罗刹国其时开化未 久,要到日後彼得大帝长大,与其姊苏菲亚公主夺权而胜,将苏菲亚幽禁於尼庵之中,然 後彼得大帝大举输入西欧文化。当韦小宝之时,罗刹国一切器物制度、文物教化,俱与中 国相去甚远,至於烹饪之精,迄至今日,俄国仍和中国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年在尼布楚城 外,费要多罗初尝中华美食,自然是目瞪口呆,几乎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 韦小宝陪着他遍尝每碟菜肴,解释何谓鱼翅,何谓燕窝,如何令鸭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 鷄肝为盘中之宝,只听得费要多罗欢喜赞叹,欣羡无已。韦小宝随口问道:「贵使这次是 那一天离莫斯科的?」费要多罗道:「敝人於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谕示,从莫斯科出 发。」韦小宝道:「很好。来,再乾一杯。我们这位佟公爷,酒量很好,你们两位对饮几 杯。」当下佟国纲向费要多罗敬酒,对饮三杯。 韦小宝道:「贵使是本月到达尼布楚的吧?」费要多罗道:「敝人是上个月七月十五到的。 」韦小宝道:「嗯,从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个多月。」费要多罗道:「是 ,走了三个多月。幸好天时已暖,道上倒也并不难走。」韦小宝道:「贵使这一番说了真 话,终於承认尼布楚城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喝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酒意,听韦小宝这麽说,不禁愕然,道:「我…我几时承认 了?」韦小宝笑道:「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多月,路程很远,所以老猫拉屎法不 是中国地方。从莫靳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个多月,路程可也不近啊。由此可见,尼布 楚自然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睁大了眼,一时无辞可对,呆了单响,才道:「我们俄罗斯国地方大得很,那是 不同的。」韦小宝道:「我们大清国地方也不小哪。」费要多罗强笑道:「贵使爱开玩笑 ,这…这两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论的。」韦小宝道:「贵使倘若一定要说尼布楚是罗刹 国的地方,那麽咱们交换交换。我到莫斯科去,请公主殿下封你为尼布楚伯爵,封我为老 猫拉屎法公爵。这老猫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国地方。」 费要多罗满脸胀得通红,道:「这…这怎麽可以?」心下不禁担忧,心想公主是他情人,倘 若给他在枕头边灌了迷汤,竟尔答应交换,那就糟糕透项了。 费要多罗又想:「我那洛莫诺沙伐是祖传的封邑,物产丰富,若是给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 ,这裏气候寒冷,人丁稀少,那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况我现下是侯爵,改封为尼布楚伯 爵,岂不是降级?」他想到这一节,不由得脸色极为难看。韦小宝笑道:「你心地很坏,想 连我的封地雅克萨也占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甚麽法子?只好去做老猫拉屎法公爵 了。虽然你这封邑的名字太过难听,甚麽老猫拉屎、小狗拉尿的,可也只得将就将就了。 」 费要多罗寻恩:「你中国想占我的洛莫诺沙伐,那是决无可能。不过你韦小宝早已受过罗 刹的封爵,若是来谋我的封邑,总是麻烦。好在公主吩咐,疆界可以退到尼布楚,我们也 不是真的要雅克萨,这雅克萨已经给你们打下来了,再要你们退出来。自然不肯。」於是 脸露笑容,说道:「既然雅克萨城是贵使的封邑,我们就退让一步,两国仍以黑龙江为界 ,不过雅克萨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属於中国。这完全是看在贵使份上,最大的让步了。」 韦小宝心想:「你们打了败仗,还这麽神气活现。倘若这一仗是你们罗刹人胜的,只怕连 北京城也要划给你们了。」说道:「咱们打过一仗,不知是你们胜了,还是我们胜了?」费 要多罗皱起眉头,道:「小小接触,也不能说谁胜谁败。我们公主殿下早有严令,为了顾 全和中国的和好,不许开仗,所以贵国军队进攻之时,敝国将士都没有还手。否则的话, 局面就大大不同了。」韦小宝一听大怒,说道:「原来罗刹兵枪炮齐放,不算还手?」费 要多罗道:「他们不过是守御本国土地,不算还手。罗刹人真的打起仗来,不会只守不攻 的。两国要是大战,罗刹火枪手和哥萨克骑兵就会进攻北京城了。」 韦小宝怒极,心道:「你奶奶的,你这毛鬼说大话吓人。我若是给你吓倒了,我跟你姓, 做你儿子,我不叫韦小宝,叫作『小宝费要多罗』。」他到过莫斯科,知道罗刹人的习惯 是名前姓後,而费要多罗只是姓氏,不是姓名,说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 你可知我心中最盼望的是甚麽事?」费要多罗道:「这倒不知道,请你揩教。」韦小宝道: 「我现在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进爵,封为郡王亲王。」费要多罗心想:「加官进爵, 哪一个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干,深得贵国皇帝宠信,只要立得几件功劳,封 为郡王亲王,那是确定无疑的。敝人诚心诚意,恭祝你早日成功。」韦小宝低声道:「这 件事可得你帮忙才成,否则就怕没有机会。」 费要多罗一愕,道:「敝人当得效劳,只不知如何帮法?」韦小宝俯嘴到他耳边,轻轻说道 :「我们大清国的规矩,只有打了大胜仗,立下军功,才能封王。现下我国太平无事,反 叛都已扑灭,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没有仗打,我想封王,那就为难得很了。这次划界议 和,你甚麽事都不要让步,最好派兵向我们挑战,将我们这里的大臣杀死一两个。咱们两 国就大战一塲。你派罗刹的火枪手、哥萨克骑兵去进攻我们的北京。我们和瑞典国联盟, 派兵来打你们的莫斯科。只打得沙尘滚滚,血流成河,那时候我就可以封王了。拜托,拜 托,千万请你帮这个大忙。你说话悄声些,别让人听见了。」 费要多罗越听越惊,心想这少年胆大妄为,只为了想要封王,不惜挑起两国战火,这一仗 打了起来,将来谁胜谁败虽然不知,但此时彼众我寡,双方军力悬殊,这眼前亏是吃定了 的,心下好生後悔,刚才实不该虚声恫吓,说甚麽火枪队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这少 年信以为真,非但不惧,反而欢天喜地,这一下当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了怯意,不 免又给他看得小了,一时之间,不由得彷徨失措。韦小宝又道:「莫斯科离这裏太远,大 清兵开去攻打,实在没有把握,说不定吃个败仗,皇上反要怪我………」费多要罗一听有了转 机,脸变喜色,忙道:「是,是。奉劝大人还是别冒险的好。」韦小宝道:「我只是想立 功封王,又不想灭了罗刹国。贵国地方很大,我也决计没本事灭得了。」费要多罗又连声 称是。韦小宝低声道:「这样吧,你发兵去打北京,我就发兵打尼布楚,咱哥儿俩各打各 的。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劳;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劳。你瞧这计策妙是不妙?」费要 多罗暗暗叫苦,自己手边只有二千多人马,要反攻雅克萨也无能为力,却说甚麽去攻打北 京,心想再不认错,说不定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请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刚 才我说火枪手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那是胡说八道,当不得真的,是我说错了,全部 收回。」韦小宝奇道:「话已说了出口,怎么收回法?」费要多罗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讨 个情,请你忘了这句话。」韦小宝哈哈一笑,道:「这么说来,你们罗刹兵是不会去攻打 北京的了?」费要多罗道:「不会,决计不会。」韦小宝道:「那麽你们也不会再想强占我 的雅克萨城了?」费要多罗摇头道:「不会,不会了。」韦小宝道:「这尼布楚城,你们也 决计不敢要了?」 费要多罗一怔,道:「这尼布楚城,是我们沙皇的领地,请公爵大人原谅。」韦小宝心想 :「苏州人说『漫天讨价,着地还钱。』我向他要尼布楚城,是要不到手的,向他要尼布 楚以西的地方,瞧他怎么说?」说道:「咱们这次议和,一定要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谁也 不能吃亏,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正是。两国诚意划界,树立永久和平。」韦小宝道: 「那好得很。这边界若是划得太近莫斯科,是你们罗刹人吃了亏;划得太近北京,是我们 中国人吃了亏。最好的法子,是划在中间,二一添作五。」 费要多罗问道:「甚麽叫做二一添作五?」韦小宝道:「从莫斯科到北京,大约是三个月的 路程,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韦小宝道:「三个月分为两份,是多少时候?」费 要多罗不解其意,随口答道:「是一个半月。」韦小宝道:「对了。咱们现下也不用多谈 了,大家各回本国京城。然後你从莫斯科出发东行,我从北京出发西行。大家各走一个半 月,自然就碰头了,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不知大人这么干是何用意?」韦小宝道 :「这是最公平的划界法子啊。我们碰头的地方,就是两国的边界。那地方离莫斯科是一 个半月路程,离北京也是一个半月路程。你们没有占便宜,我们也没有占便宜。我们这一 场胜仗,也算是白打了。大家是好朋友,谈生意总要两不吃亏,是不是?」费要多罗满脸胀 得通红,说道:「这…这……这……」站起身来。 韦小宝笑道:「你也觉得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费要多罗连忙摇手,道:「不,不! 绝对不可以。如此划界,岂不是将我俄罗斯国的一半国土划了给你?」韦小宝道:「不会是 一半啊。你们在莫斯以西,还有很多国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国二一添作五。又何必这 样客气?」费要多罗只气得直吹胡子,隔了好一会才道:「公爵大人,你若是诚心议和,该 当提些通情达理的主张出来。这样……这样的法子,要将我国领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 欺人太甚。」说着气呼呼的往下一坐,腾的一声只震得椅子格格直响。 韦小宝低声道:「老实跟你说,议和划界,没甚么好玩,咱们还是先打一仗,你说好不好? 」费要多罗不住喘气,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打仗便打仗。」只是想到这一 仗打下来,後果实在太过严重,己方又全无胜望,只是强行忍任,默不作声。 韦小宝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有个公平法子。」伸手入怀, 取出两粒骰子,吹一口气,掷在桌上,说道:「你不想打仗,又不愿二一添作五,咱们来 掷骰子。从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万里路程,咱们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掷骰子 赌十塲,每一场的赌注是一千里国土。如果你运气好,赢足十塲,那么一直到北京城下的 土地,都算是罗刹国的。」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要是我输足十塲呢?」韦小宝笑道: 「那你自己说好了。」费要多罗道:「难道莫斯科以东的万里江山,就统统都是中国的了? 」韦小宝道:「我猜你运气也不会这样差,十塲之中连一塲也赢不了。你只消赢得一场, 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两场二千里,嬴得六塲,就有便宜了。」费要多罗道:「有甚麽便 宜?莫斯科以东六千里,本来就是俄国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是俄国地方。」 他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译的教士在旁不断低声译成中国话。索额图、佟国纲等听在耳 里,初时觉得费要多罗横蛮无理,竟要以黑龙江为界,直逼中图辽东,那是满洲龙兴之地 ,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恼怒,後来听得韦小宝跟他东拉西扯,甚麽交换封邑、二一 添作五、又是甚麽掷骰子割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说八道,对方决计不会答应, 但费要多罗的气焰却已大挫;又听得韦小宝说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显得 色厉内荏,不敢接口,心中均想:「罗刹人横蛮,确是名不虚传,若是跟他们一本正经的 谈判,非处下风不可。皇上派韦公爵来主持和议,果真大有知人之明。这番邦鬼子是野蛮 人,也只有韦公爷这般不学无术的市井流氓,才有本事跟他针锋相对,以蛮制蛮。」要知 索额图、佟国纲等大臣面子上对韦小宝虽都十分恭敬客气,心底里却实在瞧他不起,均觉 他不过是皇上宠幸的一个小丑弄臣,平日言谈行事,往往出丑露乖,自己却又恬不知耻, 此番与外国使臣折冲樽俎,定要贻笑外邦,失了国家体面。那知皇上量材器使,竟然大收 其用,若不差这个惫懒人物,满朝文武大臣之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众大臣越听越是 佩服,更觉皇上英明睿智,非众臣工所及。 索额图听到这里,突然插口说道:「莫斯科本来是我们中国的地方。」 费要多罗大吃一惊,心想:「这小孩子胡言乱语,那也罢了。怎地你这老头儿也这般不要 脸的瞎说?竟说我国京城莫斯科也是你中国地方?」只听索额图又道:「按照贵使的说法, 只要是罗刹人暂时占据的土地,就算是罗刹国的土地了,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本来就 是这样嘛!贵使却说莫斯科是中国地方,嘿嘿,那…那也太笑话奇谈了。」索额图道:「罗 刹国的人民有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又有哥萨克、鞑靼等等,那都是罗刹人。 」费要多罗道:「一点不错,我国土地广大,治下人民众多。」索额图道:「我国百姓种 类也很多啊,有满洲人、蒙古人、汉人、苗人、回人、藏人等等。」费要多罗道:「正是 。俄国是大国,中国也是大国。咱们这两国,是当世最大的大国。」 索额图道:「贵使这次带来的卫兵,好像都是哥萨克骑兵。」费要多罗微微一笑,道:「 哥萨克骑兵英勇无敌,是天下最厉害的勇士。」索额图道:「哥萨克骑兵比俄罗斯人是厉 害得多了 ?」费要多罗道:「话不能这么说。哥萨克是罗刹百姓,毫无分别。好此满洲人 是中国人,蒙古人、汉人也是中国人,毫无分别。」索额图点头道:「那就是了。所以莫 斯科是我们中国地方。」 韦小宝听他二人谈到这里,还是不明白索额图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离此有万里之遥,决 非中国地方,但听索额图说得像煞有介事,而费要多罗额头青筋凸起,脸色一时铁青,一 时通红,显是心中怒发如狂,便插口道:「莫斯科是中国地方,那是半点儿也不错的。中 国皇帝宽洪大量,给你们借荆州,一借之後就永世不还。」费要多罗自然不知刘备借荆州 是甚麽意思,只是觉得这些中国蛮子不讲理性,说话完全不像文明人,当下冷笑道:「我 从前听说中国历史悠久,中国人很有学问,那知道…嘿嘿,就是专爱不凭证据的瞎说。」 索额图道:「贵使是罗刹国大臣,就算没甚麽学问,但罗刹国的历史总是知道的了?」费要 多罗道:「我国的历史,都有书为证,清清楚楚的写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的。」索 额图道:「那很好,中国从前有一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费要多罗只听到「成吉思汗 」四个字,不由得「哎唷」一声,叫了出来,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么我胡里胡涂, 竞把这件大事忘了?」 索额图继续道:「这位成吉思汗,我们中国叫做元太祖,因为他是我们中国创建元朝的太 祖,他是蒙古人,贵使刚才说过,满洲人、蒙古人、汉人都是中国人,毫无分别。那时候 蒙古骑兵西征,曾和罗刹兵打过好几个大仗。贵国历史有书为证,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写了 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这几场大仗,不知是我们中国人赢了,还是贵国的罗刹人赢 了?」费要多罗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赢了。」索额图道:「蒙古人是中 国人?」费要多罗只得点头。 韦小宝全不知从前居然有过这样的事,一听之下,不由得满脸神采焕发,说道:「中国人 和罗刹人打仗,罗刹人是必输无疑的。你们的本事是差了一些,下次再打,我们只用一只 手打好了。否则的话,双方力量相差太远,打起来没有味儿。」 费要多罗怒目而视,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颁了严令,这次只许和,不许战,凭你说这 些侮辱我们罗刹人的话,我便要跟你决斗。」韦小宝笑嘻嘻的问索额图道:「索大哥,当 年成吉思汗大败罗刹兵的故事是怎么样的,你说来听听。」 索额图道:「当年成吉斯汗派了两个万人队西征,一共只有二万人马,便杀得罗刹联军十 余万人大败亏输。後来我们蒙古又出了一位大英雄,叫做拔都,率领军队将罗刹众兵打得 落花流水,占领了罗刹的大城基辅,又占领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渡过多瑙 河。此後几百年中,罗刹的王公贵族都要听我们中国人的话。那时我们的蒙古英雄,住在 黄金镶嵌的帐篷里。莫斯科大公爵时时来向中国人磕头。中国人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 耳光就打耳光,罗刹人还得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否则的话,他就当不成公爵。」韦小宝 听得眉飞色舞,不住拍击桌子,说道:「乖乖的龙的东!原来莫斯科以前果然是属於中国 的。」(按:蒙古大将拔都於公元一二三八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辅,蒙古人於二一四○年至一 四八○年的二百四十年间统治俄罗斯广大土地,建立「金帐汗国」。「大英百科全书」於「 俄罗斯」条中有如下记载:「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须去伏尔加河口萨莱城朝见黄金帐中 的蒙古可汗,接受封号。他们通常要忍受诸般屈辱。然後朝拜巳毕而回到莫斯科後,便能 向鞑靼人收税,欺压隣近的诸侯小邦。」) 费要多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索额图所述确是史实,绝无虚假,只是罗刹向来不认蒙古 人是中国人,一时没想到莫斯科曾长期在蒙古人统治之下。此时蒙古属於中国,由此推论 ,说莫斯科曾属於中国人,也非无稽之谈了。 韦小宝说道:「侯爵阁下,我看划界的事,我们也不必谈了,请你回去问问公主,甚麽时 候将莫斯科基辅还给中国。我也要赶回北京,采购牛皮和黄金,以便制一顶黄金篷帐,去 竖立在伏尔加河口,好等苏菲亚公主来睡觉。哈哈,哈哈 !」 费要多罗听到这裹,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街出帐外,只听得他怒叫如雷,大声吆喝 的传呼命令,眼着马蹄声响,数百匹马一齐冲将过来。 第一四二回威武不屈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大吃一惊,叫道:「啊哟,这毛子要打仗,咱们逃命要紧。」佟国纲久经战阵,很 沉得住气,道:「韦公爷别慌,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他不成?」只听得帐外二百六十名哥萨 克骑兵一齐大声叫了起来。韦小宝吓得全身发抖,一低头,便钻入了桌子底下。佟国纲和 索额图面面相觑,心下也有些惊谎。 帐门掀开,一将大踏步进来,正是带领藤牌兵的洪朝,朗声说道:「启禀大帅………」却不见 大帅到了何处,韦小宝在桌子底下说道:「我…我…我在这裏,大夥儿快…快逃吧。」洪朝蹲 下身来,对着桌子底下的韦大帅,道:「启禀大帅,罗刹兵声势汹汹,咱们不能示弱,要 干就干他妈的。」韦小宝听他说得刚勇,心神一定,当即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适才事起 仓卒,以致躲入桌底,其实他倒也不是一味胆怯怕死,一拍胸口,说道:「对,要干就干 他奶奶的,老子身先士卒,勇…往不…不前。」拉住洪朝的手,走向帐外。 一出帐门,只见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高举长刀,骑了骏马围着帐篷耀武扬威,一圈圈的 不停疾驰。费要多罗一声令下,众骑兵远远奔了开去,在二百余丈之外列成了队伍,二十 六骑一行,前後共十行,排得整整齐齐,突然间高声呼喊,向着韦小宝急冲过来。 韦小宝叫道:「我的妈妈!」便要钻入营帐,转念一想:「罗刹鬼若要杀我。躲入营帐还 是给他们揪了出来,这个脸可丢不得。」当下全身发抖,脸如土色,居然挺立不动。洪朝 喝道:「藤牌手预备!保卫大帅!过来!」清军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齐声应道:「是。」快步 奔来,站在韦小宝等众大臣之前。韦小宝从靴桶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罗刹鬼真要动 蛮,大家便拚斗一塲,义气可不能不顾。」抢过去站在索额图身前,叫道:「索大哥别怕 ,我护住你。」索额图是文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说道:「全……全仗兄弟了。」 只见十排哥萨克骑兵急冲过来,冲到离清兵五丈之外,当先的队长长刀虚劈,一声吆喝, 众骑兵突然勒马,二百六十匹骏马霎时间停住了脚步。那队长又是一声吆喝,众骑兵从中 分为两队,一百三十人折而向北,一百三十人折而向南,奔出数十丈,兜了个圈子,又回 到离帐篷二百余丈处站定。队形丝毫不乱。二百六十骑人马便如是一人一骑一般,果然是 训练有素的精兵。费要多罗哈哈大笑,高声叫道:「公爵大人,你瞧我们的罗刹兵怎样?」 韦小宝这时才知他不过是炫武示威,心中大怒,叫道:「都是马戏班裏耍猴子的玩意儿, 打起仗来,半点用处也没有时。」费要多罗怒道:「咱们再来!」心想:「这一次直冲到 你跟前,瞧你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国兵头上的帽子都削了下来。」哥萨克骑兵队长 叫出号令,二百六十骑又疾驰过来。 韦小宝叫道:「砍他们的马脚!」洪朝叫道:「得令!砍马脚,别伤人!」但听得蹄声如雷 ,二百六十匹马渐奔渐近,哥萨克骑兵的长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眼见奔到身前三十丈、 二十丈、十丈……仍末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洪朝叫道:「滚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 藤牌手一跃而前,在地下滚了过去。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兴珠亲手教习出手的地堂刀好手 ,身法刀法尽皆娴熟,一路滚将过去,藤牌护身,却不露出半点刀光。 哥萨克骑兵突见清兵着地渡来,都是大为诧异。雅克萨的守军曾吃过藤牌手的苦头,但那 些守军死的死,俘的俘,早巳全军覆没。这队哥萨克骑兵新从莫斯科护送费要多罗东来, 从未见过藤牌兵寸打法,均想你们在地下打滚,太也愚蠢,给马踏死了可怪不得我们。顷 刻之间,第一列骑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猛然间众马齐嘶,纷纷摔倒。藤牌兵利刃挥出 ,一刀便斩下两条马脚。藤牌护身,毫不停留的一路斩将过去。罗刹兵人喊马嘶声中,藤 牌兵已滚过十行骑兵,斩下一百七八十条马脚,在哥萨克骑兵阵後列成了队伍。 哥萨克骑兵大半摔下马来,余下的数十人纵马逃开,已是溃不成军。洪朝率领藤牌兵快步 奔回,又排在韦小宝之前。二百六十人中只有十余人被马踹伤压伤,伤势均轻,伤者忍住 痛楚,仍是站在队中。 那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有的给坐骑压住,躺在地下呻吟呼号,有寸纵骑远远逃开,大部 份站在地上,手足无措。这些骑兵一生长於马背,只有骑在马上,才剽悍骁勇,双足一着 地,便如是游鱼出水,无所凭藉了。韦小宝叫道:「分兵一半,围住罗刹大官。」洪朝喝 出号令,便有-百名藤牌手将费要多罗等十余名大官围住,一百柄大刀组成了一个刀圈,刀 锋向着圈内,只须一声令下,这一百柄大刀挤将进去。费要多罗等人还不成为罗刹肉饼子? 哥萨克骑兵的正副队长见状,奔将过来,大叫:「不可伤人,不可伤人!」韦小宝转头对 穿着亲兵装束的双儿说道:「过去点了他们的穴道。」双儿道:「好!」纵身而出,欺到哥 萨克骑兵队长身後,一指点了他後腰穴道,跟着又点了副队长的穴道。一名小队长伸手入 怀,拔出一枝短枪,叫道:「不许动!」双儿抓住身畔一名罗刹兵,挡在身前,推着他走 前几步。那小队长便不敢开枪。又叫:「不许动!」双儿抓起那罗刹兵向他掷去。那小队 长吃了一惊,闪身相避,双儿已纵身过去,点了他胸口和腰间的穴道,夹手抢过他手中的 枪来,朝天砰的一声,放了一枪。 韦小宝大声道:「好啊,双方说好不得携带火器,你们罗刹鬼子太也不讲信用。」走前几 步,对费要多罗道:「喂,你叫你手下人抛下刀剑,一起下马,排好了队,身上携带火器 寸都缴出来。」费要多罗眼见无可抗拒,便传出令去。哥萨克骑兵只得抛下刀剑,下马列 队。韦小宝吩咐一百六十名藤脾手四下围住,搜检罗刹兵,二百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 百八十余枝短枪来。原来有的一个人带了两枝。 这时尼布楚城下的罗刹兵望见情势有变,慢慢过来。东边清军也拔队而上。两军相距数百 步,列阵对峙。罗刹兵望见主帅被围,只有暗暗叫苦,不敢再动。 韦小宝问费罗[要]多罗道:「候爵人人,你带了这许多火器来干么啊?」费罗多罗垂下了头 ,说道:「对不起得很,我手下的卫兵不听命令,暗带火器,回去我重重责罚。」韦小宝 叫道:「藤牌手解开自己的衣服给他们瞧瞧,有没有携带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抛下藤 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是高举大刀,以防对方异动。各人解开衣衫,袒露胸膛,跳跃数 下,果然没一人携带火器。费要多罗心中有愧,垂头不语。 韦小宝大声道:「罗刹人做事不要脸,把他们的衣服裤子都脱下来,瞧瞧他们还带了火器 没有?」费要多罗大惊,忙道:「公爵大人,请你开恩。你……你剥了我的裤子,我……我只好 自杀了。」韦小宝道:「这裤子是非剥不可的。」费要多罗道:「请你饶恕一次,别的事 情,一切都依你吩咐。」韦小宝道:「刚才你的骑兵冲将过来,吓得我钻到了桌子底下, 大失公爵大人的体面。这件事怎么办?」费要多罗心想:「是你自己胆小,我有甚麽办法? 」只得道:「敝人愿意赔偿损失。」韦小宝心中一乐,暗:「敲竹杠的机会来了。」但一 时想不出要他赔偿甚么,传下命令:「把罗刹大官小兵的裤带都割断了。」 藤牌手大叫:「得令!」举起利刃插入众罗刹人腰间,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裤带立断。 自费要多罗以下,众罗刹人无不吓得魂飞天外,双手紧紧拉住裤腰,怪恐跌落。韦小宝哈 哈大笑,传令道:「押着罗刹人,得胜回营!」这时罗刹官兵人人担心的只是裤子掉下,当 下毫不抗拒,随着清兵列队向东。佟国纲笑道:「韦大帅妙计,当真令人钦佩,割断裤带 ,等於是在顷刻之间,将三百名罗刹官兵尽数双手反绑了。」韦小宝笑道:「罗刹男人最 怕脱裤子,罗刹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麽?」佟国纲等都色迷迷的笑了起来。 一行人和大军会合,清军中推出二百余尊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对准了罗刹军。其时罗刹 国虽然火器犀利,但在东方,却不及康熙此次有备而战,以倾国所有大炮的半数调到了尼 布楚前綫,是以不论兵力火力,都是清军胜过了数倍。罗刹军突然见到这许多大炮,都是 面面相觑,大有惧色。统军将官急忙传令回城,紧闭城门。清军却也并不攻城。 这时哥萨克骑兵的队长、副队长、和一名小队长被双儿点了穴道,兀自动弹不得。三个人 犹似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上。罗刹众兵将回入尼布楚时十分忽忙,未曾留心,这时 在城头望见,均感惊诧,却都不敢出城相救。过了半个时辰,见这三人仍然呆立不动,当 下便有一队哥萨克骑兵出城来救,只行得十余丈,清军大炮轰了数发。守城的将军杧命号 兵吹起退军号,将这队骑兵召了回去,生怕清兵大至,连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两军相隔 数百丈,遥遥望见那三人定住不动,姿势却极怪异,清兵哈哈大笑,罗刹兵尽皆骇然。 韦小宝将费要多罗等一行请入中军帐内,分宝主坐下,亲兵献上茶来。韦小宝只是笑嘻嘻 的不语。费要多罗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耍把戏,要杀就杀好了。」韦小宝笑道 :「我跟你是朋友,为甚么杀你?咱们还是来谈划界的条欵吧。」他想此刻对方议界大臣已 尽数落入自己掌握之中,不论自己提出甚麽条欵,对方都是难以拒却。 不料费耍多罗是军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强,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虏,不是对等议界的使 节。我处在你的威胁之下,甚麽条欵都不能谈。就算谈好了,签了字,那也没有效。」韦 小宝道:「为甚麽没有效?」费要多罗道:「一切条欵都是你定的,还谈甚么?你不能逼我 跟你谈判。」韦小宝道:「为甚麽不能逼你谈判?」费要多罗道:「总而言之,我决不屈服 。你一刀杀了我,一枪打死我,尽管动手好了。」韦小宝笑道:「如果我叫人剥了你的裤 子呢?」费要多罗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只说得一个「你」字,裤子突然下溜, 急忙伸手抓住。原来他裤带已被割断,坐在椅上,不必用手抓住,盛怒之中站将起来,却 忘了此事,幸好及时抢救,这才不致出丑。帐中清方大官侍从,无不大笑。 费要多罗气得脸色雪白,双手抓住裤腰,神情甚是狼狈,待再说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苦 於双手不能挥舞以助声势,要如何慷慨激昂,恐怕也是有限,重重呸的一声,又坐了下来 。说道:「我是罗刹国沙皇陛下的钦使,你不能侮辱我。大丈夫可杀不可辱。」韦小宝道 :「你放心,我不会侮辱你。咱们还是好好的来谈分划国界吧。」 费要多罗从衣袋裏取出一块手帕,包在自己嘴上,绕到脑後打了个结,意思是说决计不谈 。韦小宝吩咐亲兵送上美酒佳肴,摆在桌上,在酒杯中斟了洒,笑道:「请,请,不要客 气。」费要多罗闻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开手帕,举杯便饮。韦小宝笑道:「侯爵又 用嘴巴了?」费要多罗喝酒吃菜,却不答话,表示嘴巴只用於吃喝,不作别用。韦小宝不住 劝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许便能叫他屈服,那知费要多罗喝得十几杯酒後,将手帕抹了 抹嘴巴,又将自己的嘴绑上了。 韦小宝见此情形,倒也好笑,命亲兵引他到後帐休息,严加看守,自和索额图、佟国纲等 人商议对策。佟国纲道:「这人如此倔强,坚决不肯在咱们军中谈和,若是就此放了他回 去,却又於心不甘。」索额图道:「关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面前宰杀几名罗刹鬼子, 瞧他是否还倔强得出?」佟国纲道:「倘若将他逼死了,这件事不免弄僵。咱们以武力俘虏 对方的议和划界大臣,皇上说不定会降罪。」索额图点头道:「佟公爷说得是,跟他一味 硬来,也不是办法。」众大臣商议且久,苦无善策。今日将费要多罗擒来,虽是一塲胜仗 ,但决非皇上谋和的本意,可说已违背了朝廷大计,一个处理不善,便成为违旨的重罪。 说到後来,众大臣均劝韦小宝还是将费要多罗释放。 韦小宝道:「好!咱们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便是。」回入寝帐,踱来踱去的筹思,忽 然想起:「先前学诸葛亮火烧盘蛇谷,在雅克萨打了个大胜仗,老子再来学一学周瑜群英 会戏蒋干。」仔细盘算了一会,已有计较。回到中军帐,请了传译的荷兰教士来,和他密 密计议一番;又传了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进帐,吩咐如此如此;再传四名将领和亲兵 队长来,吩咐如此如此。众人倾命而去。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虽觉此事甚为跷蹊,但四名 亲兵手执刀柄站在身後,自然只有诺诺连声,不敢违背。 费要多罗睡在後帐行军床上,心中思潮起伏,一时惊惧,一时悔恨,却如何睡得着?翻来覆 去的挨到半夜,只听得帐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他的亲兵竟然都睡着了。费要多罗心想: 「我落入中国蛮子手中,若是不答应他们的条欵,决计难以脱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气 来,一刀将我杀了,岂非冤枉?天幸这三名卫兵都睡着了,何不冒险逃走?」蹑手蹑脚的从 床上起来,解下斜背的皮带缚在腰间,以免裤子脱落,轻轻走到帐口,只见三名亲兵靠在 篷帐的柱上,睡得甚熟。他伸手去一名亲兵腰间,要想拔他的佩刀,手指将要碰到刀柄, 那亲兵突然打个喷嚏。费要多罗大吃一惊,急忙缩手,过了好一会,不见有何动静,又想 去取另一名亲兵的佩刀。便在此时,那亲兵伸个懒腰,说了几句梦话。费要多罗不敢多躭 ,悄悄走出帐门,幸喜三名亲兵均不知觉。他走到帐外,缩身阴影之中,只见外面卫兵手 提灯笼,执刀巡逻。只兄北、东、南三边皆有逻兵,只有西边黑沉沉地似乎无人,於是一 步步挨将过去,每见有逻兵走近,便缩身帐篷之後,好在一路向西,都是太平无事。刚走 到一座大帐之後,突然间西边有一除巡逻兵过来,费要多罗忙在篷帐後一躲,却听得帐中 有人说话,说的竟是罗刹话。 只听得那人说道:「公爵大人决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路途遥远,十 分危险。」费要多罗听到「公爵大人决意要去攻打莫斯科」那句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当 即伏下身子,揭开篷帐的帐脚,往内望去,一瞧之下,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见帐内灯火照 耀如同白昼,韦小宝全身披挂,穿着戎装,居中而坐,两旁站立着十余员大将,帐下数十 名亲兵,都是手执闪亮的大刀。韦小宝桌旁站着那名作译员的荷兰教士,正在跟他说话。 只听韦小宝道:「咱们假装跟那罗刹钦差大臣在这里商议划界,谈他一个月、两个月,始 终谈不拢,大军暗地裏向西开拔。罗刹的沙皇和摄政女王时时接到费要多罗那蠢才的报告 ,说道正在跟咱们议和,自然毫不防备。中国大军突然之间开到了莫斯科城下,攻他们一 个出其不意,将两个沙皇和苏菲亚公主都抓了起来,岂不是一件大大的功劳?」那荷兰教士 道:「行军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过一面跟罗刹议和,一面却出兵去偷袭他们的京城 ,那不是不讲信守吗?上帝的道理,教训我们不可欺诈,不可说谎。」韦小宝道:「哈哈, 是罗刹人不讲信用在先。大家说好了,会议之时,双方卫兵都不得携带火器,他们每个人 身上却都暗藏火器。他们可以骗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是报复,不是欺诈。」那教士嘿 的一声,隔了一会,说道:「我劝公爵大人还是不要打仗的好。两国开战,死的都是上帝 子民……」韦小宝摇手道:「别多说了。我们只信菩萨,不信上带。那个费要多罗如果公平 谈判,让中国多占一些土地,本来是可以议和的。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让。等我们打下了 莫斯科,看罗刹人还有什麽好说的。」费要多罗越听越是心惊,暗道:「我的上帝,这些 中国蛮子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 只听韦小宝又道:「今天我派了一个亲兵,在三名哥萨克骑兵队长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几了 ,这三名队长直到此刻还是不会动,你瞧见了麽?」那教士道:「我瞧见的。这是什么魔术 ,真是奇怪之极了。」韦小宝道:「这种中国魔术,是从前成吉思汗传下来的。成吉思汗 用了这种法子,打得罗刹人只有跪地投降。我们再用这法子去打他们,非再征服罗刹国不 可。」费要多罗心想:「当年蒙古人只有二万人马,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天下无人挡 得住,看来一定是有魔术的。东方人古怪得紧,他们又来使这法术,那……那就如何是好?」 只听那教士道:「罗刹人如果远远开枪,你们的魔术就没用了。」韦小宝笑道:「所以啊 ,我们假装在这里谈判,军队就去偷袭莫斯科。我到过莫斯科的,城裏鞑靼人很多。咱们 的军队化装为鞑靼牧人,混进城去,罗刹守军一定不会发觉。」 费要多罗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心想:「这中国小鬼这条毒计,实在厉害得很。中国兵 乔装改扮为鞑靼牧人,混进我们京城,施展起魔术来,那怎麽抵挡得住?」他不知双儿的点 穴术是一种极为高深的武功,必须内功炼到了十乘境界,方能使用,清军官兵数万,会点 穴功夫的只有她一人而已。费要多罗却以为这魔术只须一经传授,人人会使,这么手指一 碰,对方就动弹不得,数万中国兵以此法去偷袭莫斯科,罗刹只怕要亡国灭种了。 只听那教士道:「公爵大人如果派遣二万中国兵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传下来的魔术制 住罗刹军,那么要俘虏两位沙皇和摄政女王,的确是可以成功的。不过………不过这件事必须 十分机密,大军西行之时,不能让罗刹人知觉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罗刹国已十分强大, 和当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时的罗刹人是大不相同的。」韦小宝道:「我到过莫斯科,罗刹国 的情形怎样,心中清清楚楚。我们明天一早就放了费要多罗回去,然後跟他谈判,东拉西 扯,始终谈不拢。咱们在这裏多谈得一日,中国大军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 :「是,是。大人一切还是要小心,这件事是很危险的。」韦小宝道:「知道了。你可不 能泄漏半点风声,千万不能费要多罗起了疑心。」那教士答应了下去。 韦小宝喝道:「传王八死鸡、猪猡懦夫。」亲兵出帐,带了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进来 。韦小宝对二人道:「明天一早,我要派两队人马去莫斯科,有大批礼物送给苏菲亚公主 。因为一路上盗贼很多,所以要多派官兵保护。」华伯斯基道:「从这里到莫斯科,只有 些小股的鞑靼强盗,也不算很凶,公爵人人放心好了。」韦小宝道:「你知道什么?这些鞑 靼强盗,常常是八九千人一股,有的有几万人。」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对望了一眼,均有 不信之色。 韦小宝道:「我这两队人分南北两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鷄做北路的向导,猪猡懦夫做南路 向导。这两条路怎麽走法?」华伯斯基道:「从北路走,这里向西到赤塔,经乌斯乌德,绕 过贝加尔大湖的南端,向西经托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齐洛诺夫道:「南 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样的,过了贝加尔湖分道,向西南经哈萨克人的居住地方,一路向西, 经奥尔斯克、乌拉尔斯克等地而到莫斯科。」 韦小宝点头道:「不错,是这样走的。我的礼物和书信,由中国使者交给公主,你们两个 只管带路就是了。带路带得好,我重重有赏,带得不好,领兵的中国将军自会砍下你们的 脑袋。下去吧!」 两名罗刹队长退出後,韦小宝拿起金身令箭,发施号令,一个个中国大将躬身接令。费要 多罗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是见所有接令的中国大将都是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 誓日,显是向主帅保证,说什麽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颈中一斩,有的拔出匕首 在自己胸口虚刺,口中不住的说「莫斯科,莫斯科」,当然是说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宁可 自杀。只听得韦小宝叽哩咕噜说了一番话,四名亲兵从桌上拿起一张大地图来,刚好对着 费要多罗。 只见韦小宝的手指从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动,沿着一条红色粗綫,直指到一个红色圆圈。 费要多罗虽不识得图上的中国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韦小宝说了一番话,手 指又沿着另一条红綫而到莫斯科。费要多罗心想:「这些中国蛮子当真可恶,原来他们处 心积虑,早就已预备攻打莫斯科了。」 韦小宝又说了一番话,其中接连说到「费要多罗」的名字,众将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 费要多罗心道:「你们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骗得我谈判划界,拖延时日,暗中却去偷袭莫 斯科。哼,我才不上这当呢。」 费要多罗慢慢站起身来,心想:「上帝保佑,让我发见了中国蛮子这个大诡计,可见我罗 刹国得上帝眷愿,定然国运昌隆。反正他明天就会放我,今晚不用冒险逃跑了。」但是西 边逻兵来去不绝,东边却是黑沉沉地无人,於是转面向东,悄悄回去,幸喜清兵并未发觉 。来到自己帐外,只见看守的三名卫兵兀自睡熟,於是进帐就寝。 次日清晨,卫兵送上早餐,甚是丰盛。费要多罗吃罢,韦小宝便派人来请。费要多罗随着 卫兵来到中军帐。韦小宝笑道:「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吗?」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你 的卫兵保护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韦小宝道:「今日你不再生气了吧?咱们来谈谈划界 的条欵如何 ?」费要多罗不答,从身边摸出手帕,又绑上了嘴巴。韦小宝大怒,喝道:「 你这样倔强,我立刻将你杀了。」费要多罗毫不畏惧,心想:「你预定今日要放我的,这 般装腔作势,谁来怕你?」 韦小宝大发了一阵脾气,见他始终不屈,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好!你这样勇敢,我佩 服你了。放你回去吧。这一次你辛苦了,回去请好好休息。十天之後,咱们再另商地点, 谈判划界。」费要多罗心想:「你拚命拖延,这时候只怕偷袭莫斯科的军队已经出发了。 我决计不会上你这当。」说道:「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谢。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建议 今天下午就可开始谈啊,不必等到十天之後。」韦小宝笑道:「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 休息,慢慢谈判不迟。」费要多罗道:「两国君主都盼谈判早日成功,还是先签了划界条 约之後,再休息不迟。」韦小宝道:「很好。那么咱们五天之後再谈吧。」费要多罗摇头 道:「不必躭搁了,就是今天谈。」韦小宝道:「再隔三天?」费要多罗道:「不,今天! 」韦小宝道:「明天?」费要多罗道:「今天!」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你这样坚决,我只好让步。不过我警告你,待会谈到划分国界之 时,我是决计不会随便让步的。咱们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来讨价还价。」费要多罗心道 :「划分国界要一尺一寸的细谈,等到谈妥,你们早打进莫斯科去了。你道我真是大傻瓜 吗?」当即站起身来,说道:「那麽我告辞了,多谢公爵大人的酒饭。」韦小宝送到帐口, 派遣一队藤牌兵护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多名哥萨克骑兵却不释放。 费要多罗出得帐来,只见昨天竖立军营的地方都已空荡荡地,大队清军巳拔营离去。他暗 暗心惊:「中国蛮子说干便干,委实厉害。」一行人来到昨日会谈的帐前,只见那三名哥 萨克队长仍是呆在当地,所摆的姿势仍和昨天一模一样。清军中跃出一名瘦小的军官,来 到三名队长身前,口中大声念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 !」过去在三人身上拍拿 几下,三名队长便慢慢能动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实是疲累已极,双足麻木,一齐坐 倒在地。 第一四三回升官晋爵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数十丈後,三名队长方能自己行走。费要多罗更是骇异:「成 吉斯汗传下的魔术果然厉害无比,难怪当年他纵横天下,无人能敌。幸好现下已发明了火 器,可以不让敌人近身,否则的话,中国异教徒又要统洽全世界,我们信上帝的正教徒都 变成奴隶了。」 清军藤牌手直护送费罗多罗到尼布楚城东门之前,这才回去。 费要多罗询问三名哥萨克队长中了魔术的情形。三名队长都道:当时只觉後心和腰间一麻 ,便即全身不能动弹。费要多罗道:「你们身上带着十字架没有?」三名队长解开衣襟。露 出挂在颈中的十字架来。费要多罗皱起眉头,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十分厉害,连上帝 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当即写下三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骑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急报中 国军队已出发前来偷袭,行将化装为鞑靼牧人,混入京城,务须严加防备。 到中午时分,三路信差先後回城,说道西去的道路均被中国兵截断,一见罗刹骑兵,远远 便射箭过来,实是难以通过。费要多罗心中愁急,寻思:「只有尽快和中国蛮子议定划界 条约,那么他们便会撤回兵马。」 未牌时分,费要多罗带了十余名随员,前去两国会议的篷帐。这次他完全不带哥萨克骑兵 ,以示决无他意,何况就算带了卫队去,招架不了中国兵的「成吉思汗魔术」,也是无用 。费要多罗学识渊博,办事干练,本来绝非易於受欺之人,但罗刹人心中对於成吉思汗的 畏惧实是根深蒂固,双儿的点穴之术又是十分精妙,他亲见之下,不由得不信。他先到篷 帐,不久韦小宝、索额图、佟国纲等清方大臣也即到达。韦小宝见对方不带卫队,於是命 护卫的藤牌手也迟了回去。 双方说了几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谈判划界。费要多罗但求谈判速成,事事让 步,与昨日态度迥不相同。韦小宝心中暗笑,知道昨晚「周瑜群英会戏蒋干」的计策已然 成功,他於划界之事一窍不通,当下便由索额图经由教士传译,和对方商议条欵。 只见索额图和费要多罗两人将一张大地图铺在桌上,索额图的手指不住向北指去,费要多 罗皱起眉头,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让。这手指每在地图上向北让得一寸,那便是百余里 的土地归属了中国。韦小宝听了一会,心感不耐,便坐到另一张桌旁,命侍从取出食盒, 吃起糕饼点心来。 费要多罗决心迟让,索额图怕事有中变,也不为已甚,但条约文字谨严,双方教士一一译 成拉丁文,反覆商议,却也费时甚久,到第三日傍晚,「尼布楚条约」条文六条全部商妥 。韦小宝得索额图和佟国纲解说,知道条约内容於中国甚为有利,割归中国的土地极为广 大,远比康熙谕示者为多。条约共为四份,中国文一份,罗刹文一份,拉丁文两份,订明 双方文字中如有意义不符者,以拉丁文为准。当下随从磨得墨浓,醮得笔饱,恭讲中国首 席钦差大臣签字。 韦小宝自己名字的三个字是识得的,只不过有时把「章」字看成了「韦」字,「卖」字当 作是「宝」字,三个字联在一起就不大弄错了,但说到书写,「小」字勉强还可对付,余 下一头一尾的两字,那无论如何是写不来的。他生平难得脸红,这时竟然睑上微有朱砂之 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却是有了三分羞惭。索额图是他知己,便道:「这种合同文字 ,只须签个花押便可。韦大人胡乱写个『小』字,就算是签字了。」 韦小宝大喜,心想写这个「小」字,我是拿手好戏,当下拿起笔来,左边一个圆团,右边 一个圆团,然後中间一条杠子笔直的竖将下来。索额图微笑道:「行了,写得好极。」韦 小宝侧头欣赏这个「小」字,突然间仰天大笑。索额图奇道:「韦大帅甚么好笑?」韦小宝 笑道:「你瞧这个字,一只雀儿两个蛋,可不是那话儿吗?」清方众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连众随从和亲兵也都笑出声来。费要多罗瞠目而视,不知众人为何发笑。 当下韦小宝在四份条约上都签了宇,在罗刹文的一份条约上签得字体加倍巨大,然後费要 多罗、索额图、俄方副使等都签署了。中俄之间的第一份条约就此签署完成。这也是中国 和外国所订的第一份条约。由於康熙筹划周详,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员又十分得力,是以 尼布楚条约划界。中国毫不吃亏。约中规定北方以外兴安岭为界,现今苏联之阿穆尔省及 滨海省全部土地尽属中国,东方及东南方至海面止。双方议界之时,该地区原无归属,中 国所占之地亦非属於罗刹,但罗刹已在当地筑城殖民,签约後被迫撤退,实为中国军事及 外交上之胜利。约中划归中国之土地总面积几达八十万方英里。较之今日中国东北各省大 一倍有余。此约之立,使中国东北边境获致一百五十余年之安宁,而罗刹东侵受阻,侵略 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诸朝而後,满清与外国订约,无不丧权失地,康熙和 韦小宝当年大振国威之雄风,不可复得见於後世。(按:条约上韦小宝之签字怪不可辨, 後世中俄两国史家只识得索额图和费要多罗之签名,而考古学家如郭沬若之流仅识甲骨文 字,不识尼布楚条约上所签之「小」字,致令韦小宝大名湮没。後世史籍,皆称签尼布楚 条约者为索额图及费要多罗。古往今来,知世上曾有韦小宝其人者,惟「鹿鼎记」之读者 两已。本书记叙尼布楚条约之签订及内容,除涉及韦小宝者系补充史书遗漏之外,其余皆 根据历史记载。) 依据当时习惯,双方须同时呜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二百余尊,在尼布楚城 东南西北四方同时响起,大地尽皆雳动。俄方大炮却只十余尊,炮声廖廖,强弱之势,相 差实不可以道里计。费要多罗暗叫侥幸,若是和议不成,开起仗来,尼布楚城被轰成齑粉 了。 当下两国使臣互赠礼物。费要多罗赠给韦小宝等人的是时表、千里镜、银器、貂衣、刀剑 等物。韦小宝赠给对方使节的是马匹、鞍辔、金杯、丝绸衣衫、绢帛等物,此外每人各有 金镶银嵌的裤带一条,以赔偿被清兵割断的裤带。 当晚大张筵席,庆贺约成。费要多罗兀自担忧,不知前去偷袭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 ,不断以言语试探,韦小宝只是装作不懂。过得两日,费要多罗得报,有大队清兵自西方 开来,他登上城头,以千里镜了望,果见一队队清兵自西面来,渡过尼布楚河以东扎营。 费要多罗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他那知道大队清兵只是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 驻扎侯命,一听得大炮声响,便即拔队缓缓而归。 又过数日,石匠巳将界碑上的文字雕凿完竣。碑上共有满、汉、蒙、拉丁、及罗刹五体文 字。 界碑分立於格尔必齐河东岸,额尔古纳河南岸、以及极东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处。碑文 中书明两国以格尔必齐河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兴安以至於海,凡山南一 带流入黑龙江之溪河,尽属中国;山北一带之溪河,尽属俄罗斯」;又书明:「将流人黑 龙江之额尔古纳河为界,河之南岸,属於中国:河之北岸,属於俄罗斯。其南岸之眉勒尔 客河口,所有俄罗斯房舍,迁徙北岸」;又书明:「雅克萨所居俄罗斯人民及诸物,尽行 撤往察罕汗之地」;又书明:「凡猎户人等,断不许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猎,杀人抢掠 者,即行捕拿正法,不以小故阻坏大事,中俄两国和好,毋起争端。」 两国钦差派遣部属,勘察地形无误後,树立界碑。此界碑昕竖之地,本应为中俄两国万年 不易之分界,然百余年後,俄国乘中国国势衰弱,逐步蚕食侵占,置当年分界於不顾,吞 并中国大片膏腴之地。後人读史至此,喟然叹曰:「安得复起康熙、韦小宝於地下,逐彼 狼心之罗刹人而复我故土哉?」 树立界碑巳毕,两个钦差行礼作别,分别首途回京复命。韦小宝召来华伯斯基与齐洛诺夫 ,将备妥了的礼物命二人呈奉苏菲亚公主,其中既有锦被,又有绣枕。北国荒鄙之地,这 些物事无处购置,均是双儿之物。韦小宝笑道:「公主当真想念我,就抱抱棉被和枕头吧 。」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对大人阁下的情意天长地久,棉被枕头容易残破,还是请大 人派几名筑桥技师,去莫斯科造座石桥,那就永远不会坏了。」韦小宝笑道:「我早已想 到此节,你们两人不必罗唆。」命亲兵抬出一只大木箱来,长七尺,宽四尺,宛似一口大 棺材一般,八名亲兵用大杠抬之而行,显得甚是沉重。箱外铁条重重缠绕,贴了封条,以 火漆固封。韦小宝道:「这件礼物非同小可,你们好生将护,不可损坏。公主见到之後, 必定喜欢,这天长地久的情意,和中国石桥完全一般牢固。」两名罗刹队长不敢多问,领 了木箱而去。这口大木箱重达千斤,自尼布楚万里迢迢的运到莫斯科,一路之上着实劳顿 。苏菲亚公主收到後打开箱手,竟是一座韦小宝的裸体石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原来 韦小宝召来雕凿界碑的石匠,命其连夜开工,凿成此像,又请荷兰教士写了「我永远爱你 」的几个罗刹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苏菲亚公主一见之下,当真是啼笑皆非,想起这中国 小孩古怪精灵,却也非罗刹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思绵绵,神驰万里。这石像便藏於克里 姆林宫中,後来彼得大帝发动政变,将苏菲亚公主驱逐出宫,连带将此石像击碎。唯有部 份残躯为兵士携带出外,罗刹民间无知妇女向之膜拜求子,据称居然大有灵验云。 且说韦小宝凯旋回京,划界订约诸般情状,早已先行奏报康熙。大军未到北京城外,朝廷 大臣齐在城门口迎接。韦小宝率同佟图纲、索额图、朋春、萨布素、郎坦、林兴珠等朝见 康熙。皇帝温言奖勉,下诏韦小宝进爵为一等鹿鼎公,佟国纲、索额图等大臣以及军官士 卒各有封赏。 韦小宝得意洋洋,出得宫来,从官前呼後拥,打道回府,忽听得大街之旁有人大呼:「韦 小宝,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 众人听得呼叫,都吃了一惊。韦小宝更听得声音颇为熟悉,侧头瞧去,只见一条大汉从屋 檐下窜到街心,指着他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千刀万剐的小贼,好好的汉人,却去投 降满清,做鞑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师父,杀害好兄弟,今日鞑子皇帝封了你做公 做侯,你荣华富贵,得意洋洋,你奶奶的,老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你小贼身上戳你 妈的十七廿八刀,瞧你还做不做得成乌龟公,甲鱼公?」这条大汉上身打着赤膊,胸口黑黝 黝地生满了长毛,浓眉大眼,神情凶狠,原来便是当年携带韦小宝来京的茅十八。 韦小宝正一呆之间,早有数十名亲兵围了上去。茅十八从绑腿中拔出一柄短刀,待要抵抗 ,几名都统、提督等武将一齐出手,夺下他手中短刀,横拖倒曳的拉过,绑了起来。茅十 八兀自骂不绝口:「韦小宝这小贼,当年老子带你到北京,真是错尽错绝,我对不起陈近 南陈总舵主,对不起天地会的众家英雄好汉。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让天下众人都知 道,你韦小宝是卖友求荣,忘恩负义的狗贼,你只想升宫发财,做鞑子皇帝的走狗……」众 官兵打他嘴巴,他始终骂不绝口,当下便有一名武官取出手帕,塞入他的嘴里。茅十八犹 自呜呜之声不绝,想必仍在痛骂。 索额图笑道:「不知那里钻出这个疯子来?交给顺天府去审办吧。韦公爷,咱们别理他,大 夥儿去你府上喝酒听戏。」韦小宝道:「好好,正要请各位赏光。」低声吩咐亲兵:「将 这人带到府裏,好生看守。可别难为了他,酒食欵待,等一会我亲自审问。」 当日鹿鼎公府中大张筵席,宴请来贺的文武百官。随军前赴雅克萨打仗、尼布楚订约的官 员口沬横飞,叙述韦大帅如何神机妙算,以奇计攻克雅克萨,又如何活用周瑜骗蒋干的计 策,吓得罗刹国钦差不敢多争,性急慌忙的签下划界条约。述说之际,自不免麻油酱油, 镇江香醋,加了个不亦乐乎,只说得韦小宝犹似诸葛亮复生,刘伯温再世。众官谀词潮涌 ,心下也觉这位韦公爷得皇上宠幸,倒也果真颇有干才,本来十分瞧他不起的,倒也生了 几分钦佩之意。 筵席散後,韦小宝来到书房中,又设了酒食,请茅十八相见,生伯他动粗,要苏荃和双儿 二人假扮亲随,在旁侍候。 亲兵押着茅十八进来。韦小宝含笑迎上,说道:「茅大哥,多日不见,你好啊。」茅十八 怒道:「我有甚麽好不好的?自从识得你这小贼之後,本来好端端地,也变得不好了。」韦 小宝笑道:「茅大哥且请宽坐,让兄弟敬你三杯酒消消气。兄弟甚麽地方得罪了茅大哥, 你喝了酒之後再骂不迟。」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这小贼再喝酒。」伸 出碗大拳头。呼的一声迎面向韦小宝击去。 苏荃身子一幌,抢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轻轻一扭,右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 茅十八登时半身酸麻,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他又惊又怒,使劲跳起,骂道:「小贼……」 苏荃站在他的背後,双手拿住他两肩的「眉贞穴」,又是轻轻向下一按,茅十八竟是丝毫 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说也有苏荃两个那么大,但为她高深武功所制 ,当真是缚手缚脚,只有乖乖的坐着。 茅十八更是恼怒,大声道:「老子今日当街駡你这汉奸,原是拚着没想再活了,只是要普 天下世人知道你卖师卖友的卑鄙无耻……」韦小宝道:「茅大哥,我跟皇上办事,是去对付 罗刹鬼子,又不是杀害我们汉人,这可说不上是汉奸啊。」茅十八道:「那……那你为甚么 杀死了你师父陈近南?」韦小宝急道:「我怎会害我师父?我师父明明是郑克爽那小子杀害 的。」茅十八道:「你这时候还抵赖?鞑子皇帝他妈的圣旨之中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韦 小宝惊道:「皇上的圣旨之中,怎……怎会说我害死师父?」心中一片迷惘,转头向苏荃瞧去 。 苏荃道:「皇上前日升你为一等鹿鼎公,颁下的诰命中叙述你的功劳,也不知道诰命是谁 写的,其中说你『举荐良将,荡平吴逆,收台湾於版图;提师出征,攻克雅城,扬国威於 域外』。那都是对的。可是又有两句话说:『擒斩天地会逆首陈近南、风际中等,遂令海 内跳梁,一蹶不振;匪党乱众,革面洗心』,那便不对了。」韦小宝皱眉道:「什么洗面 割心的,到底说些什麽 ?」苏荃道:「诰命里说你抓住陈近南、风际中等人杀了,吓得天 地会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韦小宝跳起身来,大声叫道:「那……那有这事?这不是寃抂人 吗?」苏荃缓缓摇头,道:「风际中是咱们杀的,圣旨里的话并没有错,就只多了『陈近南 』三宇。」韦小宝道:「陈近南是我师恩,我……我怎会害他?皇上……皇上这道圣旨……唉……你 见了圣旨,怎不跟我说?」苏荃道:「咱们商量过的,圣旨裏多了『陈近南』三字,你若知 道了,一定大大的不高兴。」所谓「咱们商量过的」,那便是七个夫人一齐商量过了。韦 小宝向双儿瞧去,双儿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师父的的确确不是我害的。那风际中是天地会寸叛徒,他暗中…… 暗中向皇帝通风报信……」茅十八冷笑道:「那麽你倒是好人了?」韦小宝颓然坐倒,说道: 「我跟皇上分说去,请他改了………改了………」他连说三个「改了」,却知道康熙决不致因圣 旨中多了「陈近南」三字,会特地另发上谕修改,心想:「不知那个狗贼多嘴,去跟皇上 说我害死师父。在皇上看来,这是我的忠心,可是……可是……我韦小宝还算是人吗?」他心中 焦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夹,叫道:「茅大哥,苏姊姊,好……好双儿,我没害我师 父!」 三人见他忽然大哭,都是吃了一惊。苏荃忙去到他身边,搂住他肩头,柔声道:「那郑克 爽在通吃岛上害死你师父,咱们都是亲眼见到的。」说着取出手帕,给他抹去了眼泪。茅 十八这时才看了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亲兵」原来是个女子,心中大为惊诧。韦小宝想 起一事,说道:「茅大哥,郑克爽那小子也在北京,咱们跟他当面对质去,谅他也不敢抵 懒。对,对!咱们立刻就去……」正说到这裏,忽听得门外亲兵大□说道:「圣旨到。御前侍 卫多总管奉敕宣旨。」韦小宝站起身来,迎到门口,只见多隆已笑吟吟的走将过来。韦小 宝向北跪下磕头,恭请圣安。多隆待他拜毕,说道:「皇上吩咐要提了那在街上骂人的反 叛亲自审问。」 韦小宝心头一凛,说道:「那………那个人么?兄弟抓了他来,已详细审过,原来是个疯子, 这人玉皇大帝、太土老君的满口胡说八道。兄弟问不出什么,狠狠打了他一顿,已将他放 了。皇上怎地会知道这事?其实全不打紧的……」茅十八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 一怕,只震得碗盏都跳了起来,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登骂道:「他妈的韦小宝 ,谁是疯子了?今日在大街上駡鞑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万刺也不怕,难道还怕见他 妈妈的鞑子皇帝?」 韦小宝暗暗叫苦,只盼骗过了康熙和多隆,随即放了茅十八,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 廻护之意,如此公然辱骂皇上,茅十八当真便有十八颗脑袋,也不保不住了。多隆叹了口 气,对韦小宝道:「兄弟,你对江湖上的朋友很有义气,我倒也很是钦佩。这件事你巳出 了力,算得是仁至义尽。咱们走吧。」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一口唾沫向韦 小宝脸上吐去。韦小宝正在想着心事,不及闪避,拍的一声,正中他双目之间。几名亲兵 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韦小宝摆摆手,道:「算了,别难为他。」多隆带来的部属 取出手铐,将茅十八铐上了。韦小宝寻思:「皇上亲审茅大哥,问不到三句,定要将他推 出去斩了。我须立刻去见皇上,无论如何,总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见 皇上,禀明内情,可别让这粗鲁汉子冲撞了皇上。」 当下一行人来到皇宫。韦小宝听说皇帝在上书房,便即求见,康熙召了进去。韦小宝磕过 了头,站起身来。康熙笑道:「今日在大街上骂了你又骂我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 不是?」韦小宝道:「皇上明见万里,什麽事情用不着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会 的?」韦小宝道:「他没正式入会,不过会里的人他倒识得不少。他很佩服我的师父。皇上 的圣旨中说我杀了师父,他听到後心里气不过,所以痛骂我一塲。」康熙微笑道:「你说 过跟天地会一刀两断,从今而後不再来往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这次去打罗刹鬼 子,奴才就没带天地会的人。」 康熙道:「以後你天地会的旧朋友再找上你来,那你怎么办?」韦小宝道:「奴才决计不见 ,免得大家不便。」康熙点了点头,道:「所以我在那道诰命之中,亲笔加上陈近南、风 际中两个的名字,好让你以後免了不少麻烦。小桂子,一个人不能脚踏两头船。你如对我 忠心,一心一意的为朝廷办事,天地会的浑水便不能再搅了。你倘若决心做天地会的香主 、总舵主,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韦小宝吓了一跳,跪下磕头,说道:「奴才是 决计不会造反的。奴才小时候做事胡里胡涂,不懂道理,现下深明大义,洗面割心,那是 完全不同。」康熙点头笑道:「那很好啊。今天骂街的那个疯子,明天你亲自监斩,将他 杀了吧。」韦小宝磕头道:「皇上明鉴,奴才来到北京,能够见到皇上,都全靠了这人。 奴才对他还没报过恩,大胆求求皇上,饶了这人,宁可……宁可奴才这番打罗刹鬼子的功劳 ,皇上尽数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康熙脸一板,道:「朝廷的封爵,你当 是儿戏吗?赏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禄封诰来跟我做买卖,讨价还价,好 大的胆子!」 韦小宝连连磕头,说道:「奴才是漫天讨价,皇上可以着地还钱。退到鹿鼎侯不成,那么 退回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康熙本想吓他一吓,好让他知道些朝廷的规矩,那 知这人生来是市井小人,虽然做到了一等公、大将军,无赖脾气却是丝毫不改,不由得又 奸气,又好笑,喝道:「他妈的,你站起来!」韦小宝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康熙仍是板起了脸,说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着地还钱。你求我饶了这叛逆,那就得 拿你的脑袋,来换他的脑袋。」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皇上的还价太凶了些,请你升 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让一步,割了你的卵子,耍你真的进宫来做太监。」韦小宝 道:「请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去杀了此人,就是对我不忠。一个人 忠心就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价钱好讲的吗?」韦小宝道:「奴才对皇上是忠,对朋友 是义,对父母是孝,对妻子是爱……」康熙哈哈大笑,道:「你这家伙居然忠孝节义,事事 俱全。好,佩服,佩服。明天这时候,拿一个脑袋来见吧,不是那叛逆的脑袋,便是你自 己的脑袋。」韦小宝无奈,只得磕头退出。 康熙见他走到门口,说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吗?」韦小宝道:「这一次是不敢了, 奴才回家去,垫高了枕头,躺下来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让皇上欢喜,又顾得了朋友义气 ,而奴才自己这颗脑袋,仍是生得牢牢的。」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宁公主多日不 见,很想念她,已吩咐接来宫裏。」顿了一顿,又道:「你其余的六个夫人,就随同公主 一起进宫来朝见太后。太后说你功劳不小,要好好赏你的夫人和儿女。」韦小宝道:「多 谢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实在是粉身难报。」退得两步,忍不住道:「皇上,奴才以前 说过,你是如来佛,我是孙悟空,奴才说什麽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康熙微笑道:「你 神通广大,那也不用客气了。」 韦小宝出得书房门,不由得唉声叹气,心道:「皇上把我七个老婆、三个儿女都扣了起你 ,就算我有胆子逃走,可也不舍得哪。」走到长廊之中,多隆迎将上来,笑道:「韦兄弟 ,太后召见你的夫人、公子、小姐,赏赐定是不少。恭喜你啊。」韦小宝拱手道:「托福 ,托福。」多隆微笑道:「兄弟这回帝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给你讨债,讨到现下,也有七 八成了。二百六十几万两银子的银票,回来我送到府上来。」 韦小宝笑道:「大哥本领不小,居然榨到了这麽多。」随即恨恨的道:「郑克爽这小子害 死我师父,直到今天,还是叫我头痛。他奶奶的。这疯子今日在街上骂人,还不是郑克爽 起的祸头。」越想越恨,说道:「大哥,请你多带人手,咱们这就讨债去。」 多隆一听到又要去郑府讨债,那是第一等的赏心乐事,今日有「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 公韦公爷撑腰,干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当即连声答应,吩咐御前侍卫副总管在宫里值班, 率了一百名侍卫,簇拥着韦小宝向郑府而去。那郑克爽封的虽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韦小宝 这公爵相比,可是天差地远了,一个是收降的叛逆藩王,一个却是皇帝驾前的大红人、大 功臣。同是公爵府,势道却也大不相同。 大门匾额上写着「海澄公府」四字,却是黑字,不如韦小宝「鹿鼎公府」那四字乃是金字 。韦小宝一见之下,心中便有几分喜欢,说道:「这小子的招牌,可不及我的金字招牌了 。」 众侍卫来海澄公府讨债,三日两头来得惯了的,也不等门公通报,迳自闯进府去。韦小宝 在大厅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郑克爽听得抚远大将军韦小宝到来那是他当世第一尅 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脚,却又是不敢不见,只得换上公服出迎,上前拱手见礼,叫了声: 「韦大帅!」 韦小宝也不站也不站起,大刺刺的坐着,抬头向天,鼻中哼了一声,向多隆道:「多大哥 ,郑克爽这小子可忒也无礼了。咱们来了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不起人吗?」 第一四四回奉旨监斩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多隆道:「是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郑克爽怒极,只是在人檐下过,那得不低头,眼前二人,一个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一个 是御前侍卫都总管,自己无权无势,身当嫌疑之地,虽说爵位尊荣,其实处境此之一个寻 常百姓还要不如,只得强忍怒气,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韦大帅,多总管,您两位好!」 韦小宝慢慢低下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弓矮曲背的老者,头发花白,容色憔悴不堪,仔 细一看,这人年纪倒也不老,只是愁眉苦脸,眼角边都是皱纹,颊下留了短须,也巳花白 ,再凝神一看,却不是郑克爽是谁?数年不见,竟然老了二三十岁一般。韦小宝先是大奇, 随即明白他这几年来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倒不禁起了怜悯乏意,但跟着想起当年他 在通吃岛上手刃陈近南的狠毒,怒气立时便涌将上来,冷笑道:「你是谁?」 郑克爽道:「在下郑克爽,韦大帅怎地不认识了?」韦小宝摇头道:「郑克爽?郑克爽不是 在台湾做延平王吗?怎么会到了北京?你是个冒牌货色。」郑克爽道:「在下归顺大清,蒙 皇上恩典,赏了爵禄。」韦小宝道:「哦,原来如此。你当年在台湾大吹牛皮,说要打到 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样怎样长,怎样怎样短,这些话还算不算数?」郑克爽背上冷汗直 流,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乱捏造些言语,皇上总是听他的,决不会听我的。」自从 多隆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士不断前来滋扰,郑克爽当真是度日如年,从台湾带来的大 笔家产,十之八九已给他们敲榨勒索了去,为了凑集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巨欵,早将珠宝首 饰变卖殆尽。他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当日实不该投降清朝。施琅攻来之时,如果率 兵奋力死战,未必便败,就算不胜,在阵上拚命面死,那也对得起祖父、父亲的在天之灵 ,不致投降之後,却来受这无穷的困苦羞辱。韦小宝道:「多大哥,这位郑王爷,当年可 威风得很哪。兄弟最近听得人说,有人要迎接郑王爷回台湾去,重登王位。郑王爷,来跟 你接头的人,不知怎度说?兄弟想查个明白,好去向皇上回报。」郑克爽颤声道:「韦大帅 ,请你高抬贵手。你说的事,完………完全没有………」韦小宝道:「咦,这倒奇了。多大哥, 昨儿咱们不是抓到了一个叛徒吗?他破口大駡皇上,又駡兄弟。这人说是郑王爷的旧部下, 说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为他报仇,要杀尽满清鞑子什麽的。」 郑克爽听到这裏,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颤声道:「韦大帅骁命!小人过去 罪该万死,得罪你老人家,你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老天爷保佑你公侯万代。」韦小 宝冷笑道:「当日你杀我师父的时候,可没想到今日吧?」 突然间後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长,神情剽悍,却是「一剑无血」冯鍚范。他抢到郑克 爽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转头向韦小宝道:「当年杀陈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郑公 爷无关。你要为你师父报仇,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韦小宝对冯鍚范向来十分忌惮,见到他狠霸霸的模样,不由得全身在椅中一缩,说道:「… 你想打人吗?」多隆跳起身来,叫道:「来人哪!」便有十多名侍卫一齐拥上,团团围住。 韦小宝见己方人多势众,这才放心,大声道:「这人在京师之地,胆敢行凶。拿下了。」 四名侍卫同时伸手,抓住了冯鍚范的手臂。冯鍚范也不抗拒,朗声道:「我们归降朝廷, 皇上封郑公爷为海澄公,封我为忠诚伯。皇上亲口说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决不计较。 韦大帅,你想假公济私,枉冤好人,咱们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韦小宝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来『一剑无血』冯大人是大大的好人,这倒是今日 第一天听见!」冯锡范道:「我们到了北京之後,安分守己,从来不见外人,更加不敢犯了 半条王法。这些侍卫大人不断的前来伸手要钱,我们倾家荡产的应付,那都没有甚麽。韦 大帅,你要乱加我们罪各,皇上明见万里,只怕也由不得你。」 这人有胆有识,远非郑克爽之可比,这番话侃侃而言,韦小宝一时倒也觉得难以辩驳,心 想他二人虽是台湾降人,却已得朝廷封爵,欺侮欺侮固然不难,当真要扳倒他们,皇上只 消问得几句,立时便显了原形。皇上一查到自己是为师父报仇,更加非怪罪不可。他心中 已自软了,嘴上却兀自极硬,说道:「我们昨天抓到一个叛逆,他亲口供认要迎郑王爷回 台湾,难道会是假的?」 冯鍚范道;「这种人随口妄扳,怎作得数?请韦大帅提了这人来,咱们上刑部对质。」韦小 宝道:「你要对质?那好得很,妙得很,刮刮叫得很,别别跳得很。」转头问郑克爽道:「 郑王爷,你欠我的饯,到底几时还清哪?」 冯鍚范听得韦小宝顾左右而言他,鉴貌辨色,猜想他怕给皇帝知晓,心想这件事已弄到了 这个田地,索性放大了胆子,闹到皇帝跟前。皇帝年纪虽轻,却是十分英明,是非曲直, 定能分辨。若不乘此作个了断,今後受累无穷。实在是给这姓韦的小子逼得让无可让了, 狗急跳墙,人急悬梁,你逼得我要上吊,大夥儿就拼上一拼。他心念巳决,说道:「韦大 帅,多总管,咱们告御状去。」 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若是告到皇帝跟前,自己吃不了要兜着走,可是这当儿决不能示弱 屈服,说道:「很好!众位兄弟,把这姓郑的一并带了走!」多隆心下踌躇,郑克爽是敕封 的公爵,跟他讨债要钱,那是不妨,真要逮人,却非奉到廷谕不可,低声道:「韦大帅, 咱们先去奏知皇上,再来提人。」郑克爽心中一宽,忙道:「我又没犯罪怎能拿我?」 见风使帆原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当即说道:「是不是犯罪,现下还不知道。你欠我的钱 可没还清,那怎么办?你是还钱呢,还是跟了我走 ?」郑克爽一听得可免於逮捕,一叠连声 的道:「我还钱,我还钱。」忙走进内堂,捧了一叠银票出来,两名家丁捧着托盘,装着 金银首饰。郑克爽道:「韦大帅,卑职翻箱倒笼,张罗了八九万两银子,实在是再也拿不 出了。」韦小宝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进去找找。」郑克爽道:「这个… 这个…那可不大方便。」 冯鍚范喝道:「我们又没犯了王法,韦大帅要抄我们的家,是奉了圣旨呢,还是有刑部大 堂的文书?」韦小宝笑道:「这不是抄家。郑王爷说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还拿出得很。只 怕他金银珠宝,还有大批刀枪武器、甚麽龙椅龙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时找不到, 大夥儿就给他帮忙找找。」郑克爽道:「刀枪武器、龙椅龙袍甚么的,我…我怎敢私藏?再 说,卑职只是公爵,『王爷』的称呼,是万万不敢当的。」韦小宝对多隆道:「多大哥, 请你点一点,一共是多少钱。」 多隆和两名侍卫点点银票,说道:「银票是五万四千三百两银子,还有些不值钱的首饰, 不知怎生作价。」韦小宝伸手到首饰堆上去翻了几下,拿起一枚金凤钗来,失惊道:「啊 哟,多大哥,这是违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龙,正宫娘娘是凤。怎…怎麽郑王爷的王妃,也戴 起金凤钗来?」 冯鍚范更是恼怒,大声道:「韦大帅,你要鸡蛋里找骨头,姓冯的今日就跟你拼了。普天 下的金银首饰铺子,那一家没凤头钗?北京城裏官宦之家的女眷,那一个不带凤钗?」韦小 宝道:「原来冯大人看遍了北京城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说那一家的太太小姐最为美貌? 啧啧啧,厉害,厉害,看了这麽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浅,康亲王的王妃,兵部尚书明珠 大人的小姐,你都见过了吗?」冯鍚范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也真害怕,知道这少年和当 朝权贵个个交好,若是将这番话加油添酱的宣扬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 郑克爽连连打躬作揖,说道:「韦大人,一切请你担代,卑职向你求个情。」韦小宝见几 句话将冯鍚范吓得不敢作声,当下顺风旗已经扯足,便哈哈一笑,说道:「多大哥,兄弟 的面子比你可差得远了,多大哥来讨债,讨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兄弟亲自出马,却不过 这么一点儿。」 郑克爽道:「实在是卑职家裏没有了,决不敢…决不敢赖债不还。」韦小宝道:「咱们走 吧!过得十天半月,等郑王爷从台湾运到了金银,再来讨帐便是。」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厅 去。 冯鍚范听得韦小宝言语之中,句句诬陷郑克爽图谋不轨,仍在和台湾的旧部勾结,这是灭 族的大罪,若不辩明,一世受其挟制,难以做人,便朗声道:「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行错 踏差了半步。今日韦大帅、多总管在这裏的说话,我们须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则的 话,天地虽大,我们可没立足之地了。」韦小宝笑道:「要立足之地麽?有的,有的。郑王 爷、冯将军回去台湾,不是有一块大大的立足地盘?你们两位要商议立足的大事,我们不打 扰了。」携了多隆之手,扬长出门。 韦小宝回到府中,当即开出酒筵,讲众侍卫喝酒。多隆命手下侍卫取过四只箱子,打了开 来,都是金银珠宝以及一叠叠的银票,笑道:「讨了几个月债,郑克爽这小子的家产,一 大半在这裏了。韦兄弟,你点收吧。」韦小宝取了一叠银票,约有十几万两,说道:「这 狗贼害死了我师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这仇是报不得了。多谢大哥和众位兄弟整得他 好惨,代兄弟出了这一口鸟气。我师父没有家眷,这笔银子也用不着。兄弟拿这笔钱,叫 人去台湾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师父。余下的便请大哥和众位兄弟分了吧。」 多隆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郑克爽欠兄弟的钱。你只要差几名亲兵每日 里上门讨债,也不怕他不远。我们给你办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 韦小宝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家产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钱大家使,分甚麽彼此?」多 隆说甚麽也不肯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後众侍卫终於收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讨债费」 ,余下的多隆亲自送入韦府内堂。众侍卫连着在宫裏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两银 子。人人兴高采烈,酒醉饭饱之余,便在公爵府大厅上推牌九、掷骰子的大赌起来。 赌到二更时分,韦小宝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还要烦劳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气正旺 ,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甚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随即想起一事,说道:「就只 一件不成,那个骂街的疯子,皇上吩咐了要我严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监斩。倘使我徇私 释放,皇上就要砍我的头了。」韦小宝想托他做的正是这件事,那知他话说在前头,先行 挡回。心想:「皇上神机妙算,甚麽都料到了。连一百万两银子都买不到茅大哥的一条性 命。」心中恼恨,便又想去郑克爽家讨债,但一想到郑克爽那副衰颓的模样,觉得尽去欺 侮这可怜虫也没甚麽英雄,一转念间,说道:「那疯子是皇上亲自吩咐,我便有天大的胆 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们去讨债,那郑克爽倒也罢了,他手下那个冯锡范,妈巴羔子的 好不厉害,咱们可都给他欺了。兄弟想起来这口气咽不下。」几名侍卫在旁听了,都随声 附和,说道:「咱们今日见着,人人心裏有气。韦大帅不用烦恼,大夥儿这就找上门去。 他一个打了败仗的降将,胆敢在北京城逞强,咱们还用混吗?」众侍卫越说越怒,都说立时 去拆了冯锡范的伯爵府。韦小宝道:「咱们去干这龟儿子,可不能明着来,给言官知道了 ,奏上一本,御前侍卫的名声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顾虑得很对。」韦 小宝道:「多大哥也不用亲自出马,便请张大哥和赵大哥两位带了人去。」说着向张康年 和赵齐贤道:「你们冒充是前锋营泰都统的手下,有紧急公事,请冯锡范那龟儿子商议。 他就算心中起疑,却也不敢不来。走到半路,便给他上了脚镣手铐,眼睛蒙了黑布,嘴裏 塞了麻核,在东城西城乱兜圈子,最後才兜到这裏来。大夥儿狠狠揍他一顿,剥光他衣衫 ,送去放在泰都统姨太太的床上。」 众侍卫哄堂大笑,连称妙计。御前侍卫和前锋管的官兵向来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多隆 和泰都统明争暗斗,也已闹了七八年,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多隆更是心花怒放,说道:「老泰这家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来。他新娶的第八 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敢去住宿,咱们把冯锡范剥得赤条条的,放在他新 姨太的床上,老泰非气个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搞的鬼,大夥儿只要不泄漏风声,他 也是无可奈何。」 当下众侍卫除去了身上的侍卫标记,嘻嘻哈哈的出门面去。韦小宝和多隆在厅上饮酒等侯 。韦小宝手下的亲兵不断打探了消息来报:众侍卫已到了「忠诚伯府」门前,打门求见; 冯锡范出来迎接,要请众人入内喝茶;张康年说奉了泰都统之命,有台湾的紧急军情,请 他即刻去会商:冯鍚范巳上了轿,众侍卫拥着去了西城;众侍卫巳将冯锡范上了铐镣,将 他随带的从人也都抓了起来;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门提督的巡夜喝问,赵齐贤大声回答是 前锋营的,冯鍚范在轿里一定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向着这边府裏来了…… 过得一柱香时分,众侍卫押着冯锡范进来。张康年大声道:「启禀泰都统,犯官冯锡范带 到。」韦小宝右手捏紧拳头,作个击打的姿势。众侍卫叫道:「犯官冯锡范勾结叛逆,图 谋不轨。泰都统有令,重重拷打。」当即拳打脚踢,往他身上招呼。冯鍚范武功极高,为 人又是十分机警,当众侍卫冒充前锋营官兵前来相请之时,他便瞧出路道不对,若要脱逃 ,众侍卫人数虽多,却也决计擒拿不住。但他投降後得封伯爵,心想对方纵使有意陷害。 皇帝英明,总可分辩,要是自己脱身而走,不免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从此尊荣爵禄, 尽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只因贪图富贵,以致身为当世武功高手,竟给众侍卫打得 死去活来。 眼见他鼻孔流血,内伤甚重,韦小宝甚感痛快,杀师父之仇总算是报了一小半,再打下去 只怕便打死了,当即摇手制止,命亲兵剥光他衣衫,用一条毛毡裹住。这时冯锡范已自奄 奄一息,人事不知。多隆笑道:「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吧。」赵齐贤笑道:「最好把 老泰的八姨太也剥光了,将两人捆在一起。」众侍卫大乐,轰然叫好。多隆要瞧瞧泰都统 的八姨太给剥光了衣衫的模样,笑道:「这次我来带队。」 一行人抬了冯鍚范正要出发,忽然两名亲兵快步进来,向韦小宝禀报:「启禀大帅,甜水 井胡同泰都统的外宅这会儿闹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众人都吃了一惊,均想:「怎 么泄漏了风声,泰都统有了防备,这件事可要糟糕。」韦小宝问道:「甚麽人打大架?」一 名亲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帅将令,在甜水井胡同前後打探,忽然见到一队娘 子军,总有三四十人……」韦小宝皱眉道:「甚麽娘子军?」那亲兵道:「回大帅:这一大队 人都是大脚女人,有的拿了赶面棍儿,有的拿了洗衣棒,还有拿着门闩扁担,冲进泰都统 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乱打,把一个花不溜秋的小娘们拉了出来,用皮鞭狠狠的抽。」韦小 宝和多隆相顾骇然,不知是何原因。韦小宝道:「再探。」两名亲兵答应了,刚走出门, 第二路探子跟着来报:「回大帅:泰都统骑了快马,巳赶到了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没穿 好,左脚有靴子,右脚却是赤脚。原来率领娘子军攻打甜水井胡同的,是泰都统的夫人。 」来人一听之下,登时哄堂大笑。 那亲兵说到这裏,自己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统,劈脸就是两个耳括 子,跟着又是一脚,好不厉害。泰都统打躬作揖,连声:『太太息怒!』」韦小宝和众侍卫 哈哈大笑,才知是泰都统的夫人喝醋,去打他的外宅。多隆手舞足蹈,说道:「这一下有 得老泰受的了。」 韦小宝灵机一动,说道:「大哥,你快带领人马,赶去劝架。这一下老泰给你揪住了小辫 子,保管他前锋管从今而後,再也不敢跟咱们御前侍卫作对。」多隆给他一言提醒,大喜 之下,伸手在自己额头用力一凿,笑道:「我这胡涂蛋,这麽好的机会也不抓住。兄弟们 ,大夥儿去瞧热闹啊。」率领众侍卫,向甜水井急奔而去。 韦小宝瞧着躺在地下的冯鍚范,寻思:「这麽一来,可得另想法子处置这家伙了。」背负 着双手,在厅上踱来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杀茅大哥,可有甚麽法子救他性命?『 大名府』劫法场是不行的,法塲,法场……」突然之间,想起了一出戏来:「『法场换子』 !对了,薛刚闯了祸,满门抄斩,有个徐甚度的白胡子老头儿,把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在 法场上换了一个薛甚么的娃娃出来……」 他看过的戏文着实不少,剧中人的名字不大说得上来,故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 「法场换子」,跟着又想起了另外一出戏来:「『搜孤救孤』!这故事也差不多,有个叫做 程婴的黑胡子,把自己的儿子去换了主子的儿子,让儿子去杀头,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 乖不得了,幸亏茅大哥的年纪跟我儿子不一样,否则的话,要我将虎头、铜鎚送上法塲杀 头,换了茅大哥出来,虽说朋友义气为重,这种事情我可是万万不干的。很好,很好!」 向着躺在地下的冯鍚范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运气不坏,韦大帅收你做乾儿手·韦大帅 的亲儿子是不舍得换的,乾儿子就马马虎虎。」 当即叫了亲兵队长进来,密密嘱咐了一番,赏了他一千两银子,另外又有一千两银子,命 他去分给其余辨事的亲兵。那队长躬身道谢,说道:「大帅放心,一切自会办得妥妥贴贴 ,决不有误。」 韦小宝安排已毕,回进内堂。七个夫人和儿女都给太后召进皇宫去了,屋裏冷冷清清,於 是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不久天便亮了。 辰牌时分,宫裏传出旨来:「江洋大盗茅十八大逆不道,辱骂大臣,着即斩首,命抚远大 将军,一等鹿鼎公韦小宝监斩。」韦小宝接了上谕,在府门外点齐了亲兵,只见多隆率顿 了数十名御前侍卫,押着茅十八而来。茅十八目青鼻肿,满脸是血,显是受了苦刑,但他 极是硬朗,一见韦小宝便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不要脸的小汉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监 斩官,老子死得一点不冤。谁叫我当日瞎了眼睛,从扬州的婊子窝裏,把你这小漠奸带到 北京来?」众亲兵大声吆喝,茅十八却越骂越凶。 韦小宝不去理他,问多隆道:「老泰怎样了 ?」多隆笑道:「昨晚我赶到之时,老泰已给 他夫人抓得满脸都是血痕。他一见到我,这份狼狈儿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劝住了 他夫人,又把他的八姨太接到我家裏,让两个小妾陪伴着她。老泰千恩万谢,感激得了不 得。」 韦小宝笑道:「这位八姨太相貌怎样?」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嘿嘿,了不起!」韦小 宝笑道:「你可不能见色起意,乘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儿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你大哥那能这么不长进?老泰虽是我对头,这种事情是决计不干的。」 当下两人押着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场而去。多隆骑马,韦小宝却乘绿绒大车。茅十八坐在 开顶的牛车之中,双手反绑,颈中插了一块木牌,写着:「立靳钦犯茅十八一名」。牛车 自骡马市大街向西,众百姓纷纷聚观。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大喊:「老子十八年後,又 是一条好汉,所以名叫茅十八,早就知道是要杀头的。」街边百姓大声喝采,赞他:「有 种,是硬汉子。」来到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塲,韦小宝的亲 兵早巳连夜搭好了席棚,棚前棚後,守卫得极是严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嘱咐,生怕天地会 要刦法场,已知会九门提督,派了一千名官兵在法场四周把守。茅十八凛然站在法场中心 ,大叫:「咱们都是大汉百姓,花花江山却给鞑子占了,总有一日,要把鞑子杀得乾乾净 净 !」韦小宝下轿进棚,一座大轿停在棚边。韦小宝升座,请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皱眉道 :「这犯人尽说大逆不道的言语,在这里煽动人心,咱们尽快把他斩了吧。」韦小宝道: 「是。」喝道:「带犯人!」四名亲兵将茅十八推进棚来,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说其麽也 不肯跪。韦小宝道:「不用跪了。」转头向多隆道:「大哥,验明正身,没错吧?」多隆道 :「没错!」 韦小宝道:「验明正身,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提起朱笔,在木脾上画了个大圈,摔了 出去。一名亲兵拾起木牌,将茅十八拉了出去。 韦小宝道:「多大哥,我给你瞧一样好玩的物事。」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叠手帕来,递到 多隆面前,手帕上綉的是一幅春宫图,图中男女面目俊美,神态生动。多隆一见之下,目 光登时给吸住了,翻过一块手帖,下面一块帕子上绣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宫,姿势甚是奇特 。多隆笑道:「这模样倒是古怪得紧。」一连翻下去,每块帕子上所绣的人物姿态,愈出 愈奇,有一男二女者,有二男三女者,多隆只看得血脉贲张,笑道:「兄弟,这宝贝儿是 那裏来的?你给哥哥也买上一套。」韦小宝笑道:「这是兄弟孝敬给大哥的。」多隆如获至 宝,连声多谢,将一叠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便在这时,外面砰砰砰连放三炮,亲兵 队长进来禀告:「时辰已到,请大帅监斩。」韦小宝道:「好!」站起身来,拉着多隆的 手,走到棚外,只见茅十八垂头丧气的跪在法塲之中,便如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来, 鼓声一停,披红挂彩的刽子手举超手臂,靠在下臂的鬼头刀向前一推,登时将犯人的脑袋 切下,左足飞出,犯人身手向前一倒,脖子中鲜血狂喷。 多隆道:「大功告成,咱们别过了吧。」韦小宝哽咽道:「多大哥,这人跟我很有交情, 实在是皇上的严旨,救他不得,唉!」说着以袖拭泪,抽抽暖噎的哭了起来,多隆叹道:「 兄弟很够义气,你好好收殓了他,给他安葬,那也是很对得起死者了。」韦小宝应了一声 ,哭泣不止。 韦小宝以衣袖拭泪,其实却是在将袖中早就备下的生姜揉擦双眼,将眼睛辣得通红,流泪 不止,心中却在暗暗好笑,庆幸计策成功。多隆又安慰了几句,送着他上了车,这才上马 而去。众亲兵簇拥着马车,回去公爵府。另有几名亲兵以草席卷起犯人的尸首,放入早就 备在一旁的棺材,盖上棺盖钉实。观斩的众百姓纷纷议论,都说茅十八临死之前还敢破口 大骂,当真是英雄好汉,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诃责,说这钦犯大逆不道,决不可赞他,以免 惹祸上身。 韦小宝来到府门前下车,那辆马车迳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着扬州而去。 韦小宝换乘马匹,进宫覆旨。康熙即行召见。他巳得多隆回报,知道韦小宝监斩茅十八时 曾流泪不止,这时见他双目红肿,心下不禁微感歉仄,又想他忠心为主,很是难得,温言 慰抚了几句,说道:「小桂子,你抓来的那些罗刹兵,大多数求我释放回国,我都巳放了 ,却有二百多名愿意留居中国。」韦小宝道:「北京比莫斯科热闹好玩,跟随皇上办事, 又比跟随那两个不中用的罗刹沙皇威风光采得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将这批罗刹兵编 为两个『俄罗斯佐领』。这两队兵,就拨归你统带吧。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许他们在京裏 生事。」韦小宝大喜,跪下谢恩。 出得宫来,两队罗刹兵已在太和门外金水桥边侍候。这些罗刹兵穿了清兵服色,倒也十分 神气。韦小宝取出银票,每人赏了二十两银子,放假三天。众罗刹兵大叫「乌拉」不已。 终康熙之世,这两队罗刹兵终在清军中服役,忠心不贰。外国使臣前来北京,见到中国皇 帝役使罗刹官兵,无不心中敬畏。 第一四五回奉旨查案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直到众罗刹官兵逐渐老死,「俄罗斯佐领」的编罅方始裁撤。(按:关於被俘罗刹兵编入 清军详情,具见俞正燮「癸己类稿」卷九「俄罗斯佐领考」。萧一山「清代通史」云:「 俘献京师,玄烨赦之,编为佐领。是为俄罗斯旗兵,其苗裔今有存者云。」则俄罗斯兵有 和中国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 韦小宝回到府中,公主和其余六位夫人、三名子女都已从宫中出来,人人得了太后的不少 赏赐,但公主却瞅然不乐。韦小宝细问之下,原来太后对七个夫人一视同仁,公主虽是她 亲生女儿,却无半句亲热的言语。韦小宝自然明白其中缘故,说道:「太后是很识大体的 ,只怕对你特别好,六个姊妹喝醋。」公主怒道:「她是我亲娘,对我好些,难道她们也 会喝醋?」韦小宝搂住她,笑道:「我对你特别好些,瞧她们喝不喝醋 ?」众夫人叽叽喳喳 ,笑成一团。公主是个直性人,大家一闹,也就释然了。 此後十多天中,王公大臣一个个的设宴和韦小宝庆功道贺,听戏赌钱,更无虚夕。这一日 多隆来访,说起冯鍚范失踪了十多天,他家人已告上了顺天府。多隆低声道:「兄弟,那 晚咱们痛打了他一顿,後来怎样了?」韦小宝:「後来就送他回家了,这家伙到那裏去啦? 」多隆道:「不是你杀了他?」韦小宝道:「倘若是我叫人杀了他,你一定也在旁瞧着。多 大哥,你有没瞧见 ?」多隆忙道:「没有,没有。咱们只狠狠打了他一顿,那里杀他了?」 韦小宝道:「是啊。这件事是咱哥儿俩一起干的。要是出了乱子,也是咱哥儿俩一起担当 。」 多隆微笑道:「乱子不会有。冯家咬定那晚是前锋营老泰派人来接他去的,後来就没回来 。顺天府亲自去拜访老泰,问起那晚的事。老泰好不尴尬,支支吾吾的不愿多说,後来老 羞成怒,大发脾气,顺天府也不敢查了。」说着站起身来,拍拍韦小宝的肩头,笑道:「 兄弟,你是福将。那想到事情会有这麽凑巧,老泰的夫人迟不迟,早不早,偏偏会在这一 晚心血来潮,率领娘子军去攻打甜水井胡同。这一来,什么事情都教老泰给担当了去。」 他心中料定,冯鍚范定是暗中给韦小宝杀了,这件事自己虽然也担了些干系,但嫁祸於前 锋营泰都统,却是大合己意。他那裏知道,泰都统夫人不迟不早於那时出师,并非凑巧, 而是韦小宝算定时刻,派人去向她通风报信的。他自然更加不会知道,韦小宝派了亲兵, 在监斩的席棚中搭了复壁,将冯鍚范藏於其内。待验明茅十八正身,牵出席棚之时,韦小 宝拿出春宫手帕来,引开了多隆的目光,手下亲兵立即将茅十八和冯锡范二人掉了包。其 时冯锡范昏迷不醒,潇脸是血,身上衣服和茅十八一模一样,在法塲中低头而跪,谁也没 有发觉。刽子手杀的是冯鍚范的头。茅十八被抱入停在席栅边的韦大帅座车之中,塞住了 嘴巴,马不停蹄的送往扬州,过了黄河才跟他说明真相。茅十八死裏逃生,锐气大挫;又 觉韦小宝拼了性命救池,自也不会再声张出来了。 韦小宝连日酬酢,也有些腻了,心中记挂着天地会的兄弟,这日扮作个富家公子模样,要 双见扮作了亲随,同去天桥,想和钱老本高彦超等叙旧。两人来到天桥,在人丛中混了半 个时辰,便见徐天川背着药箱,坐在一家小菜馆中喝茶。 韦小宝大喜,当即走进茶馆,在徐天川的座头上坐了下来,低声叫道:「徐大哥!」徐天川 霍地站起,怒容满脸,大踏步走了出去。韦小宝一愕,跟了出去,只见徐天川尽往僻静处 走去,当下和双儿远远跟随在後。只见徐天川穿过三条胡同,经过两条小街,来到一条小 巷子中,走到笫五家屋子之前,打了几下门。板门开处,樊纲迎了出来。他一见到韦小宝 ,一怔之际,也是怒容满脸。韦小宝走上前去,笑道:「樊大哥,你好!」樊大纲哼了一声 ,并不答话。徐天川道:「韦大帅,你是带了兵马来捉拿我们吗?」 韦小宝忙道:「徐三哥怎……怎么开这个玩笑?」樊纲快步走到小巷外张了一张,回道屋来, 关上了门。韦小宝和双儿跟着二人穿过院子,来到大厅,口见玄贞道人、高彦超、钱老本 等一千人都聚在厅上。众人一见韦小宝,都是「啊」的一声,站起身来。 韦小宝拱手道:「众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贞道人怒道:「我们还没给你害死,总算还不 错。」刷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韦小宝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们为什么对我…… 对我这样?我又没做……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玄贞道人道:「总舵主给你害死了,风二 哥给你害死了,前几天你又杀了茅十八!我……我们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韦小宝大 急,忙道:「没……没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贞抢上一步,左手抓住了他衣襟,厉声道 :「我们正想不出法子来杀你,你……你这小汉奸今日上门送死,真是总舵主在天有灵。」 韦小宝见情势不对,回过头来,便想施展「神行百变」功夫,溜之大吉,却见徐天川和樊 纲二人手执兵刃站在身後,只得说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何必这样性急?」玄贞道: 「谁跟你这小汉奸称兄道弟?你这小鬼花言巧语,没什好听的。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来, 祭了总舵主和风二哥再说。」左臂一缩,将他拉近身去。韦小宝大叫:「冤枉,冤枉哪! 」 双儿眼见危急,从怀裏取出罗刹短铳,向着屋顶砰的一声,放了一枪,屋中登时,烟雾弥 漫,同时抓住韦小宝後心,用力一扯。玄贞当年吃过西洋火器的大苦头,父兄都死於火器 之下,一听到枪声,心头大震,韦小宝便给双儿夺了过去。双儿跟着跃向屋角,挡住韦小 宝身前,以短铳铳口对着众人,喝道:「你们讲不讲理?」 玄贞叫道:「大夥儿上啊,跟他们拼了!」提剑便欲抢上。钱老本一把扯住,说道:「道长 ,且慢!」向双儿道:「你有什麽道理,不妨说出来听听。」 双儿道:「好!」於是将韦小宝如何为了相救陈近南而出亡,如何为神龙教掳向通吃岛、陈 近南如何为郑克爽和冯鍚范二人所杀、风际中如何阴谋败露而给自己轰毙、康熙如何一再 命令韦小宝剿灭天地会而他决不奉命、最近又如何法塲换人搭救茅十八而杀冯锡范等情, 一一说了。她并非伶牙利齿之人,说得殊不动听,但群豪和她相处日久,素知她诚信不欺 ,又见她随口说出来,没丝毫踌躇,种种情由决非顷刻之间捏造得出,再细想风际中的行 事,果然一切若合符节。不由得都信了。 玄贞道:「既是这样,鞑子皇帝的圣……圣……他妈的圣旨之中,怎么又说是韦香主害了总舵 主?」他改口称为「韦香主」,足见心中已自信了九分。双儿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懂。」 钱老本道:「这是鞑子皇帝的阴谋,要韦香主跟本会一刀两断,从今而後,死心塌地做洲 人的大官。」徐天川道:「钱兄弟的话不错。」还刀入鞘,双膝一曲,便向韦小宝跪下, 说道:「我们一批胡涂虫鲁莽得紧,得罪了韦香主,罪该万死,甘领责罚。」其余群豪跟 着一起跪下。玄贞连打自己耳光,骂道:「该死该死!」 韦小宝和双儿急忙跪下还礼。韦小宝惊魂方定,笑道:「众位哥哥请起,常言道不知者不 罪。一时误会有什么打紧?」群豪站起身来,又一再道歉。韦小宝这时可得意了,手舞足蹈 ,述说往事。他的叙述自然精采生动,事事惊险百出,但在群豪听来,却远不如双儿所说 的可信。 待得种种细节俱已明白,群豪交头按耳的低声商议了一会,樊纲便道:「韦香主,总舵主 不幸为奸人所害,天地会群龙无首,咱们青木堂的兄弟,想推你为地天会总舵主。只是生 怕其除七堂的兄弟们不服,又或是心有疑忌,大黟儿想请你去立一件大功。」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总舵主我是做不来的。」但好奇心起,问道:「却不知要我立什 麽大功?」樊纲道:「三藩之乱已定,台湾又给鞑子占了,北方罗刹人也已给韦香主打退, 咱们反清复明的大业,可越来越难了。」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是啊。」心中却道:「既然很难,大家就偷偷懒,不干反清复明 了吧。」樊纲道:「鞑子皇帝年纪虽轻,却是十分精明能干,又会收罗人心,讨好百姓。 天下百姓对前朝已渐渐淡忘。再这样拖得几年,只怕鞑子的江山就坐稳了。」韦小宝又叹 了口气,道:「是阿。」心道:「小皇帝坐稳江山,也没甚么不好啊。」樊纲道:「韦香 主很得小皇帝宠信,大夥儿想请你定个计策,带着众兄弟混进宫去,剌死鞑子皇帝。」 韦小宝大惊,说道:「这……这件事可办不到。」樊纲道:「请问韦香主,不知这中间有甚 么为难?」韦小宝道:「皇宫裏的侍卫多得很,又有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健 锐营、虎枪管等等保驾,乖乖不得了,单是侍卫,就有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三旗侍卫 ,要行剌皇上,那可是难上加难。」 群豪听他一口拒绝,已是不悦,又听他口称「皇上」,奴气十足,更是人人脸有怒色。 樊纲向众兄弟瞧了一眼,对韦小宝道:「韦香主,行刺鞑子皇帝当然极难,然而由你主持 大局,却也不是绝无成功的指望。我们兄弟进得宫去,那是没有一人想活着出来的了,却 无论如何要保得韦香主平安。你曾为本会立了不少大功,本会十数万兄弟之中,实在没一 人及得上你。天地会和满清鞑子不共戴天。今後本会的兴旺隆盛反清复明的大业,都要倚 仗韦香主挑起这副重担。」韦小宝摇头道:「这件事我是决计不干的。皇上要我灭了天地 会,我不肯干,那是讲义气。你们要我去刺杀皇帝,我也不干,那也是讲义气。」 玄贞怒道:「你是漠人,却去跟鞑子皇帝讲义气,那不是…不是汉…」他本想駡出「汉奸」 两字来,终於强行忍住。樊纲道:「这件事十分重大,韦香主难以即刻答应,那也是情理 之常,请你仔细想想,再吩咐大夥儿吧。」韦小宝忙道:「好,好。我去仔细想想,我去 仔细想想。」徐天咱川见他毫无诚意,说道:「只盼韦香主不要忘了故总舵主的遗志,不 要忘了亡国的惨祸,凡我汉人,决不能做鞑子的奴才。」韦小宝道:「对,对!那是不能忘 的。」群豪知他言不由衷,均各默然。韦小宝瞧瞧这个,望望那个,笑道:「众位哥哥怎 么不说话了?」群豪仍是都不作声。韦小宝甚感没趣,坐在这裏犹似芒刺在背,说道:「那 么今天咱们暂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细想想,再跟众位大哥商量。」说着站起身来。群豪直 送到巷口,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别。 韦小宝回到府中,坐在书房里发闷。到得午後,宫裏宣出旨来,皇上传召。韦小宝来到上 书房叩见。康熙问道:「冯鍚范忽然失了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 :「怎麽问起我来?」说道:「回皇上:冯锡范失踪的那天晚上,奴才直跟多总管和御前侍 卫们在一起玩儿,後来听说是前锋营泰都统把冯锡范找了去,不知怎样这冯锡范就没了影 子。这些台湾降人行踪古怪得很,别要暗中在图谋不轨,奴才去仔细查查。」康熙微微一 笑道:「好,这冯鍚范的下落,就责成你去查问清楚,尅日回报。我答应过台湾降人,维 护他们周全。这人忽然不明白的失了踪,倘若没有个交代,可教我失信於天下了。」 韦小宝额头汗珠渗出,心想:「皇上这话好重,难道他知道是我杀了冯鍚范?」只得应道: 「是,是。」康熙又道:「今儿早你去银杏胡同,可好玩吗?」韦小宝一怔,道:「银杏胡 同?」随即想起,天地会群豪落脚处的那条巷子口头,有两株大银杏树,看来这条巷子就叫 银杏胡同,皇帝连胡同的名字也知道了,还有甚麽可隐瞒的?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双腿酸 软,当即跪倒,磕头道:「皇上明见万里。总而言之,奴才对你是一片忠心。」 康熙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反贼逼你来害我,你说甚麽也不肯答应,你跟我讲义气,可 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这样脚踏两头船吗?」韦小宝连连磕头,道:「皇上明鉴 ,那天地会的总舵主,奴才是决计不干的,皇上放一百二十个心。」康熙又叹了一口气, 抬抬头来,出神半晌,缓缓的道:「我做中国皇帝,虽然没不上甚么尧舜禹汤,可是爱惜 百姓,励精图治,明朝的皇帝有那一个比我更加好的?现下三藩已平,台湾已取,罗刹国又 不敢来犯强界,从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天地会的反贼定要规复朱明,难道百姓在 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韦小宝心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说道 :「奴才听打凤阳花鼓的人唱歌,说甚麽『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现下风 调雨顺,国泰民安,皇上鸟生鱼汤,朱皇帝那裏及得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来吧。」站起身来,在书房裏走来走去,说道:「父皇是满人, 生我的孝康皇后是汉人,我有一半是汉人。我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决没有丝毫亏待了汉 人,为甚麽他们这样恨我,非杀了我不可?」韦小宝道:「这些反叛大逆不道,胡涂得紧, 皇上不用把他们放在心上。」康熙摇了摇头,脸上忽有凄凉寂寞之意,过了好一会,说道 :「满洲人有好有坏,汉人也有奸坏。世上的坏人多得很,杀是杀不尽的,要感化他们走 上正途,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唉,做皇帝,那也难得很。」向韦小宝凝视半响,道:「 你去吧!」 韦小宝磕头辞出,只觉全身凉飕飕地,原来刚才吓得全身是汗,内衣内裤都浸湿了,出得 宫门,才吁了一口长气,寻思:「天地会时兄弟之中,又混进了奸细。杀了一个风际中, 另外又出一个。否则的话,皇上怎会知道他们要我来行刺他?可不知是谁做了奸细?」回到 府中,坐下来细细思索,寻不到半点端倪。 又想:「皇上责成我查明冯锡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气,是怀疑我做的手脚,只不过不大 拿得准。这件事又怎生搪塞过去?」东想西想,甚感烦恼,又觉以前进宫,和康熙说说笑笑 ,两个人都开心得很,现在大家年纪一天天大了,皇上威严日甚,自己许多胡说八道的话 吓得再也说不出口,这个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来也没甚麽趣味,倒不如小时 侯在丽春院做小厮来得逍遥快活。 天地会众兄弟逼我行剌皇上,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皇上说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 ,就这样脚踏两头船麽?」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甚麽都不干了!心中一出现「老子不干 了」这五个字,突然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从怀裏摸出骰子,向桌上一把掷了出 去。 韦小宝嘴裏喝道:「要是不干的好,掷一个满堂红!」四粒骰子滚将出去,三粒红色朝天 ,第四粒却是个六点,黑得不能再黑。他掷骰之时,本已做了手脚,但四粒骰子要尽如心 意,他的手段还够不到这个地步。他骂了一句:「他妈的!」拿起骰子又掷,直掷到第八 把上,这才四粒全红,欣然说道:「原来老天爷要我先给皇上干七件大事,这才不干。」 心道:「七件大事早已干过了。杀鳖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爷是第二件,五台山挡在皇上身 前救驾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杀了老婊子,第六件破神龙教,第七件 捉吴应熊,第八件举荐张勇、赵良栋……破吴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萨……太多了,太多了, 小事不算,大事刚好七件,不多不少。」这时也懒得去计算那七件才算是大事,总而言之 :「老子不干了!」 「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么老子去干甚么 ?」想来想去,还是回扬州最开心。一想到回 扬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声:「来人哪!」吩咐亲兵取来酒荣,自斟自饮,盘算用 甚么法子方无後患,要康熙既不会汉人来抓,天地会又不会硬逼自己一同造反。七个夫人 之中,六个都肯听话,要公主陪着自己去扬州花天酒地,她是一定不干的,不过要去扬州 开妓院,只怕苏荃、阿珂、方怡三人也是不肯答应。「好,咱们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几 百万两银子的家产,不开妓院也饿不死我,只是没这么好玩罢了。」 当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见他笑眯眯的兴致极高,谈笑风生,一反近日来愁眉不展的情状 ,都问:「甚么事这样开心?」韦小宝微笑道:「天机不可泄漏。」公主问:「皇帝哥哥升 了你的官吗?」曾柔问:「赌钱大赢了?」双见问:「天地会的事没麻烦了吗?」阿珂道:「 呸,这家伙定是又看中了谁家姑娘,想娶来做第八房夫人。」韦小宝只是摇头。众夫人问 得紧了,韦小宝说道:「我本来不想说的,你们一定要问,只好说了出来。」七位夫人停 箸倾听。韦小宝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识,实在太也不成样子。打从 明儿起,我要读书做文章,考状元做翰林了。」七位夫人面面相觑,跟着哄堂大笑,大家 知道这个夫君杀人放火、偷抢拐骗,甚么事都干,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决计不干的,那就 是读书识字。 次日一早,顺天府来拜,说道奉到上官谕示,得悉皇上委派韦公爷查究忠诚伯冯锡范失踪 一事,特地前来侍候,听取进止。韦小宝皱起眉来,道:「你顺天府衙门捕快公差很多, 这些天来查到了甚麽綫索?」那知府道:「回公爷:冯伯爵失踪,事情十分跷蹊,卑职连日 督率捕快,明查暗访,没得到丝毫綫索,实在是着急得了不得。今日得知皇上特派韦公爷 主持,卑职一听之下,可比连升三级还要高兴。韦公爷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干的大臣,上 马管军,下马管民,不论棘手的事情一到公爷手裏,立刻是迎刃而解。卑职得能侍侯公爷 办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积德。卑职衙门裏人人额手称庆,都说这下子可好了,我们大树 底下好遮荫,有韦公爷出马,连罗刹鬼子也打得落荒而逃,还怕找不到冯伯爷麽?」韦小宝 听这知府谀辞潮涌,说得十分好听,其实却是将责任都推到了自己肩头。 韦小宝心想:「那冯鍚范的尸首不知藏在那裏,今晚可得用化尸粉去将他化了,别要把柄 落在人家手里。只要没了证据,谁也赖不到我头上。其实这尸首早就该化了,这几天事忙 ,没想到这件事。」那知府又道:「忠诚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职衙门来,坐在衙门裏不走 ,等着要人,卑职当真难以应付。昨天冯府里又来报案,说伯爷的一名小妾叫甚么兰香的 ,跟着一名马夫逃走了,卷去了不少金银首饰。倘若忠诚伯再不现身,只怕家裏的妾侍婢 仆,要走得一个也不剩了。」韦小宝哼了一声,道:「这冯锡范不知躲在那裏风流快活, 你多派人手,到各处窑子裏查查。他吃喝嫖赌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那也是活该。 」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说,冯伯爵若是在花街柳巷玩耍,这许多日子下来,那也该 回去了。」韦小宝道:「那也难说得很,冯锡范这家伙是个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那么正人 君子,逛窑子只逛这么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正在这时,忠诚伯冯夫人差了她的兄弟送了八色礼物来,说是要向韦公爷磕头,多谢韦公 爷出力查案。韦公爷吩咐挡驾不见,礼物也不收。亲兵回报道:「回大帅:冯家的来人好 生无礼,临去时不住冷笑,说甚么有寃报寃,有仇报仇,又说皇上巳知道了这件事,终於 会水落石出,旁人别想只手遮天,瞒过了圣明天子。回大帅:这人胆敢到咱们门口撒野, 小的当时就想给他几个耳括子。」当日法塲换人,这名亲兵也参预其事,听得冯府来人说 话厉害,似乎已猜到了内情,不由得心中发毛。 韦小宝做贼心虚,一听之下,不由得脸色微变,心想:「这般闹下去,看来西洋镜要拆穿 ,你奶奶的,冯鍚范自己也给老子杀了,难道老子还怕你一个死鬼的老婆?」突然间想到了 一个主意,登时笑容满面,站起身来,说道:「贵府不忙走,你在这裏等一会儿。」 回入内堂,叫来亲兵队长,吩咐如此如此。那队长应命面去。韦小宝回到大厅,说道:「 皇上差了我办件事,咱们做奴才的,自当尽心竭力,报答圣主。咱们到冯家去踏勘踏勘。 」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诚伯失踪,他家裏有甚麽好踏勘的。」口中连声答应。韦小宝 道:「这桩案子十分棘手,咱们把冯家的大小人等一个个仔细盘问,说不定会有些眉目。 」那知府道:「是,公爷所见极是。卑职愚蠢得紧,始终见不及此。」其实以他小小一个 知府,也不敢去忠诚伯府详加查问,同时顺天府衙门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冯鍚范是抚远 大将军韦公爷的死对头,此人失踪,十之八九是韦公爷派人害死了。韦公爷是当朝第一红 人,那一个胆边生毛,敢去老虎头上拍苍蝇 ?办理这件案子,谁也不会认真,只盼能拖延 日子,最後不了了之。这时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害死了冯伯爵,还要去为难他的家人。 那个冯夫人也真太不识相,派人上门来胡说八道,也难怪韦公爷生气。」 韦小宝会同顺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轿,鸣锣喝道,慢慢来到忠诚伯府前,只见数百名亲 兵早巳四下裏团团围住。进入府中,亲兵队长上前禀道:「回大帅,冯家家人男女一共七 十九口,都在西厅中侯大帅问话。」 韦小宝点点头。那队长又道:「回大帅,公堂设在东厅。」韦小宝来到东厅,见审堂的公 案已经摆好,於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着相陪。亲兵从西厅带了一个年轻女子过来 ,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生得姿首不恶,袅袅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韦小宝问道:「你是 谁?」那女子道:「贱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韦小宝笑道:「请起,请坐,你向我 跪下可不敢当。」那女子迟疑不敢起身。韦小宝站起身来,笑道:「你不起来,我可要向 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来。韦小宝这才坐下。那知府心想:「韦公爷对冯 家的人倒不凶恶,只不过色迷迷的太不庄重。」 韦小宝问道:「你叫甚麽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韦小宝鼻子嗅了几下,笑道: 「好名宇,怪不得你一进来,这裏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道:「公爷取笑了 。」韦小宝摇头摆脑的向她瞧了半响,问道:「听说贵府逃走一个姨娘?」菊芳道:「是。 她叫兰香。哼,这贱人好不要脸。」韦小宝道:「老公忽然不见了,跟了第二个男人,嗯 ,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转头问知府道:「未可甚麽非哪?」那知府道:「回公爷 ,是未可厚非。」韦小宝哈哈一笑,道:「对了,未可厚非。菊芳姊姊,你怎麽又不逃啊? 」知府听了,登时蹙起眉头,心想:「这可越来越不成话了,怎么『姊姊』二字都叫了出 来?」菊芳低下头去,却向韦小宝抛了个媚眼。韦小宝大乐,宛然是逛窑手的风光,笑问: 「你会不会唱『十……』」话到口边,总算缩得快,转头对亲兵道:「赏这位菊芳姑娘二十 两银子。」几名亲兵齐声答应,叫道:「大帅有赏,谢赏!」菊芳盈盈万福,媚声道:「 多谢大爷!」厦来她本是堂子裏妓女出身,人家一赏钱,她习惯成自然,把「公爷」叫成了 「大爷」。 韦小宝逐一叫了冯家的家人来盘问,都是女的,年轻貌美的胡讽一番,老丑的则骂上一顿 ,说她们没好好侍侯伯爵,以致他出门去风流快活,不肯回家。问得小半个时辰,亲兵队 长走进厅来,往韦小宝身后一站。韦小宝又胡乱问了两个人,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去 各处瞧瞧。」带着知府、文案、亲兵,一间间厅堂、房间查将过去。 查到第三进西偏房裏,众亲兵照例翻箱倒笼的搜查。一名亲兵突然「啊」的一声叫,从箱 子底下摸出一柄刀来,刀上有不少乾了的血渍。他一膝半跪,双手举刀,说道:「回大帅 ,查到凶器一把。」 第一四六回左右为难 返回目录 小说:旧版《鹿鼎记》 作者:金庸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再查。」对知府道:「老兄瞧瞧,刀上的是不是血渍?」知府接过 刀来,凑近嗅了嗅,果然隐隐有血腥气,说道:「回公爷,好像是血。」韦小宝道:「这 刀的刀头上有个洞,那是甚麽刀啊?」顺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细看了一会,道:「回公爷,这 是切草料的侧刀,是马廐裏用的。」韦小宝道:「原来如此。」 亲兵队长吩咐下属,去挑一担水来,泼在地下,韦小宝道:「这干甚麽?」那队长道:「回 大帅,倘若地下掘动过,泥土不实,这水便很快渗了进去。」话犹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 渗入土中。众亲兵齐整欢呼,抬开床来,拿了鹤嘴锄和铁铲掘土,片刻之间,掘了一具尸 首出来。 那具尸身并无脑袋,巳然腐臭,显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见,便叫 了起来:「这……这是冯爵爷?」韦小宝道:「是冯鍚范麽?你怎么认得?」那知府道:「是, 是。须得找到了脑袋,方能定案。」转头问身边的捕快头目道:「这是甚麽人住的屋子? 」那头目道:「小人立刻去问。」去西厅叫了一名冯府家人来一问,原来这房本是逃走的 兰香所住。那捕快头目道:「启禀公爷,启禀府台大人:凶刀是马厅中切草料的侧刀,拐 带兰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马夫邢四,待小人去马廐查查。」众人到马廐中去一搜,果然在马 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个首级。请了冯夫人来认尸,确是冯锡范无疑。当下仵作验定, 冯鍚范为人刀伤、身首异处而死。这时冯府家人都从西厅中放了出来,府中哭声震天,人 人痛骂邢四和兰香狠心害主。消息传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裏到处已说得沸沸扬扬 。 那知府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韦公爷迅速破案,只伯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碍,没 口的称谢之余,一面行下海捕公文,捉拿「戕主逃亡」的邢四和兰香,一面申报上司。只 有那捕快头儿心中犯疑,见尸身断颈处切得整齐,似是快刀所断,不像是用切草料的侧刀 切的,又见藏尸和藏头处的泥土甚为新鲜,显是刚才翻动过,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样。 但韦公爷给他破了一件大案,上头犒赏丰厚,冯府又给了他不少银子,要他尽快结案,别 让冯府亲人到衙门裏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个儿寻思:「 在冯府查案之时,韦公爷的亲兵把守各处,谁也不许走动,他们要移尸栽证,那是容易之 极。别说要在地下埋一具尸首,就是埋上百儿八十的,那也不是难事。」 韦小宝拿了顺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见康熙,禀报破案的详情。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小桂 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赞你是包龙图转世哪。」韦小宝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 福,奴才碰巧破获面已。」康熙哼了一声,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 跟我洪福可拉不上千系。」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皇上怎么又知道了?」一转念间,立 即明白:「我的亲兵裏,皇上当然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叹了口气, 道:「这样了结,那也很好,也免了外边的物议。只不过你这般大胆妄为,我可当真拿你 没有法子了。」韦小宝心中一宽,知道皇帝又饶了自己这一遭,当即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兴,你这抚远大将军的衔头,可以去了。」韦小宝道: 「是,是。」知道这是皇帝惩罚自己的胡闹,又道:「奴才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 级。」康熙道:「好,就降为二等公吧。」韦小宝道:「奴才胡闹得紧,心中不安,请皇 上降为三等的好了。」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你居然会心中不安,日头可以从 西方出了。」韦小宝听得「他妈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气巳消,站起身来,说道: 「奴才良心虽然不多,有总还是有的。」康熙点点头,道:「就是瞧在你还有点儿良心的 份上,否则的话,我早巳砍下你的脑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双儿的床底下了。」韦小宝 急道:「这个万万不可。」 康熙道:「有甚么不可?」韦小宝道:「阿珂和双儿,那是决计不会跟了马夫逃走的。」康 熙笑道:「不跟马夫,便跟……」没到这裏,便即住口,心想再说下去,未免轻薄无聊,何 况韦小宝虽然无法无天,终究对己忠心,君臣之间说笑则可,却不能出言悔辱。一时只觉 难以转口,便不去理他,低头翻阅案头的奏章。 韦小宝垂手在旁侍候,只见康熙眉头微蹙,深有忧色,心想:「皇上也时时不快活。皇帝 虽然威风厉害,当真做上了,也不见得有甚麽好玩。」康熙翻阅了一会奏章,抬起头来, 叹了口长气。韦小宝道:「皇上有甚么事情,差奴才去办吧。奴才将功赎罪,报主龙恩。 」康熙道:「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说道台湾飓风为灾,平地水深四尺, 百姓房屋损坏,家破人亡,灾情很重。」 韦小宝见他说话时泪光莹然,心想咱们从小是好朋友,不能不帮他一个忙,说道:「奴才 倒有一个法子。」康熙道:「甚麽法子?」韦小宝道:「不瞒皇上说,我在台湾做官之时, 发了一笔小财,最近又向一个台湾财主讨得了一批旧债。奴才双手捧着皇上恩赐的破後翻 新金饭碗,这一辈子是不会饿饭的了,钱多了也没用,不如献了出来,请皇上去抚恤台湾 的灾民吧。」 康熙微微一笑,道:「受灾人数很多,你这笔小财,也不管甚麽用,我即刻下旨,宫裏裁 减宫女太监,减衣减膳,让内务府筹划筹划,省他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韦小宝 道:「奴才罪该万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奇道:「甚么?」韦小宝道:「奴才做官贪 污,在台湾贪了一百万两银子。最近这笔债,却是向郑克爽索来的,一共有二百万两……」 康熙吃了一惊,道:「有这麽多?」韦小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吧,骂道:「小桂子该死! 」 康熙却笑了起来,说道:「你要钱的本事可高明的很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韦小宝又 道:「小桂子该死!」脸上却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钱,怎能让你皇帝知道?你 在我亲兵除裏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钱,左手入袋,连你大妹 子也不知道,你这个大舅子就万万查不到了。」他嘴裏自称「奴才」,心中却自居「妹夫 」。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倒也难得。这样吧,你捐二百五十万两银子 以来,我再省五十万两,咱君臣凑乎凑乎,弄个三百万两。台湾灾民约有一万多户,每家 分得二百多两,那也丰裕得很了。」韦小宝一时冲动,慷慨捐输,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後 悔,听得康熙给他省了五十万两,登时大喜,忙道:「是,是。皇上爱民如子,老天爷保 佑皇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康熙为了台湾灾重,这半天来一直心中难受,这时凭空得 了这一大笔钱,甚是高兴,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发财,多福多寿。」韦小宝笑道:「 多谢万岁爷金口,奴才升官发财,多福多寿,全凭皇上恩赐。再说,奴才这两笔钱,本来 都是台湾人的,还给了台湾百姓,也不过是完壁归……归台而巳。」康熙哈哈大笑,说道: 「完壁归赵的成语,他妈的给你改成了完壁归台。」韦小宝道:「是,是完壁归赵,奴才 一时想不起这个『赵』字来。」 韦小宝又道:「赵钱孙李,周吴陈王。百家姓上姓赵的排名第一,难怪他们这么发达,原 来完壁甚麽的,都归了他赵家的。」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学有术」,也教不了他 许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语叫做『韦编三绝』,形容你韦家的人读书用功,学 问很好,你们姓韦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韦小宝道:「奴才的学问,可差劲得很了,对 不起姓韦的祖宗。」 康熙道:「这次去台湾赈灾的事……」本想顺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转念一想:「此人捐了 这大笔银手出来,不过跟我讲义气,未必真是有甚麽爱民之心,只怕一出宫门,立刻就後 悔了。他到台湾,发了三百万两银子赈灾,多半要收回本钱,以免损失,说不定还要加一 加二,作为利息。」他是韦小宝的知己,当即改口道:「……很是易办,不用你亲自去。小 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级了。咱门外甥点灯笼,照旧吧。」韦小宝跪下谢恩, 磕过了头,站起身笑道:「奴才捐这点银子,不过是完壁归……归赵钱孙李,皇上就当是功 劳。皇上减膳减衣,那是真正省出来的,才叫不容易呢。」康熙摇头道:「不对。我宫裏 的一切使用,每一两银子都是来自天下百姓,百姓供养我锦衣玉食,我君临万民,就当尽 心竭力,为百姓办事。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禄,就当忠民之事。古书上说: 『四海困穷,则天禄永终。』如果百姓穷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这皇帝也做 不成了。」 韦小宝道:「那是决计不会的,万万不会的。」康熙道:「你做大臣,出於我的恩典。我 做皇帝,出於上天的恩典。你办事不忠,我砍你的脑袋。我不做好皇帝,上天也会换一个 人来做。『尚书』有云:『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做得不好, 上天会撵了他的。」韦小宝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来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 :「这个玄字,跟那个元字不同。」韦小宝又道:「是,是。」心想:「圆子汤团,都差 不多。」反正他甚么「元」字「玄」字都不识,也不用费神分辨了。 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来,说道:「浙江巡抚进呈了一本书,叫做『明夷待访录』,是一 个浙江人黄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抚奏称书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语,要严加查办。我刚 才看了这书,却觉得很有遭理,已批示浙江巡抚不必多事。」说着翻开书来,说道:「他 书中说,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为『天下奉一人』,这意思说得很好。他又说:『 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这也很对。人孰无过?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 ,就『甚麽都是对、永远不会错』之理?」康熙说了一会,见韦小宝虽然连声称是,脸上却 尽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我跟这小流氓说大道理,他那裏理会得?再说下 去,只怕他要呵欠连连了。」於是左手一挥,道:「你去吧。」右手仍是拿着那本书,口 中诵读:「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於己,以天下之害尽归於人, 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 安焉,天下为莫大产业,传之子孙,享受无穷。』」 韦小宝听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读书,又连连赞好,岂可不侍候捧场?见康熙放下书来, 便问:「皇上,不知这书裏说的是甚麽?有甚麽好?」康熙道:「他说做皇帝的人,叫天下 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却居然没是 天下的大公。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觉不对,有些儿惭愧,到得後来,习惯成自然,竟以 为自己很对,旁人都错了。」韦小宝道:「这人说的是坏皇帝,像皇上这样鸟生鱼汤,他 说的就不对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为是鸟生鱼汤,那一个是自认 桀纣昏君的?何况每个昏君身边,一定有许多歌功颂德的无耻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鸟生鱼 汤。」韦小宝笑道:「幸亏皇上是货真价实、划一不二时鸟生鱼汤,否则的话,奴才可成 了无耻大臣啦。」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顿,笑道:「你有耻得很,滚你的吧!」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向你求个恩典,请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扬州去瞧瞧我娘。」康熙 微笑道:「你有这番孝心,那是应该的。再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原该回 去风光风光。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来住吧。我吩咐人写旨,给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诰 封。你死了的老子叫甚麽名字,去呈报了吏部,一并追赠官职。」他想韦小宝多半不知他 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这时也不必查问。康熙虽然英明,这件事却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 二,韦小宝固然不知父亲的名字如何写法,其实连父亲是谁也不知道。 韦小宝谢了恩,出得宫门,回去府中拿了二百五十万两银票,到户部银库缴纳;去兵部缴 了「抚远大将军」的兵符印信;又请苏荃替自己父亲取了个名字,连祖宗三代,一并由小 老婆取名,缮写清楚,交了给吏部专管封赠、袭荫、土司嗣职事务的「验封司」郎中。 诸事办妥,收拾起行,韦小宝在朝中人缘既好,又是圣眷方隆,王公大臣的送行宴会,种 种热闹那也不必细表。他临行时想起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捐得肉痛,又派亲兵去向郑克爽讨 了一万多两银子的「旧欠」,这才出京。从旱路到了通州,转车换船,自运河向南,经天 津、临清、渡黄河、经济宁,这一日将到淮阴,官船泊在泗阳集过夜。 韦小宝在舟中和七个夫人用过晚膳後坐着闲谈。苏荃说道:「小宝,明儿咱们就到淮阴。 古时候有一个人,爵封淮阴侯……」韦小宝道:「嗯,他的官没我大。」苏荃微笑道:「那 倒不然。他封过王,封的是齐王。後来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封为淮阴侯。这 人姓韩名信,大大的有名。」韦小宝一拍大堤,道:「那我知道『萧何月下追韩信』、『 十面埋伏,霸王别虞姬』,那些戏文里都是有的。」苏茎道:「正是。这人本事很大,功 劳也很大,连楚霸王那样的英雄,都败在他手裏。只可惜下塲不好,给皇帝和皇后杀了。 」韦小宝叹道:「可惜!可惜!皇帝为甚么杀他?他要造反吗?」苏荃摇头道:「没有,他不 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韦小宝道:「幸亏我本事起码得紧,皇上甚麽 都强过我的,所以不会忌我。我只有一件事胜过皇上,除此之外,甚麽都是万万不及。」 阿珂道:「你那一件事强过皇帝了?」韦小宝道:「我有七位如花如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 不出第八个这样美貌的女子来。皇上後宫妃嫔虽多,却是拍马追我不上。皇上洪福齐天, 我韦小宝是艳福齐天,咱君臣二人各齐各的,各有所齐。」他厚了脸皮胡吹,七个夫人笑 声不绝。阿珂笑道:「皇帝是洪福齐天,你是齐天大圣。」韦小宝道:「对,我是水帘洞 裏的美猴王,率领一批猴婆子、猴子猴孙,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正说笑间,舱外家人朗声说道:「启禀公爷,有客人求见。」丫鬟拿进四张拜帖,苏荃接 过来,轻声道:「客人是顾炎武、查继佐、黄黎洲、吕留良四位。」韦小宝道:「是顾先 生他们,那是非见不可的。」一面吩咐家丁接待客人在大船船舱中奉茶,一面换衣衫过去 相见。 顾、查、黄三人当年在扬州为吴之荣所捕,险些性命不保,幸得韦小宝相救,那吕留良却 是初会,他身後跟着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是吕留良的儿子吕葆中、吕毅中。行礼相见後 ,分宾主坐下,吕葆中、吕毅中站在父亲的背後。严炎武低声道:「韦香主,我们几个这 次前来拜访,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阳集上耳目众多,言谈不便,可否请你吩咐将座舟驶出 数里,泊於僻静无人之处,然後再谈?」顾炎武当年在河闻府杀龟大会之中,曾被推为各路 英雄的总军师,在江湖中声誉甚隆,韦小宝对他一向佩服,当下立即答应,回去向苏荃等 人说了。 苏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的座船跟着一起去,有甚麽事情,也好有个接应。」韦 小宝想到要跟着顾炎武等到「僻静无人处」,心下本有些惴惴,有七位夫人随後保驾,那 就稳妥得多了,连声叫好之下,吩咐船夫将两艘船向南驶去,说是要在运河中风景清雅的 所在饮酒赏月,韦公爷雅兴来时,说不定还要做几首好诗,其余从舟仍是泊在泗阳集等侯 。 韦小宝回到大船之中陪客。两舟南航七八里,眼见两岸都是平野,皓月当空,四望无人, 韦小宝吩咐下锚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从都到後舟中去,以免碍了韦公爷和六位才子 的诗兴。 待舟中更无旁人,顾炎武等这才又再申谢当年相救的大德。韦小宝谦逊一番,跟着说起吴 六奇和陈近南先後遭害的经过,众人相对唏嘘不已。顾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 韦香主贪图富贵,戕师求荣。黄兄、查兄、和兄弟几人却知决计不确。想我们三人和韦香 主素不相识,韦香主竟肯干冒奇险,杀了吴之荣那厮,救得我们性命,以这般义薄云天的 性情,怎能去杀害恩师 ?」查继佐道:「我们听江湖上的朋友说起此事的时候,总是竭力 为韦香主分辩,他们却说,鞑子皇帝的圣旨中都这样说,难道还有假的?可是韦香主身在曹 营心在汉,种种作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来英雄豪杰,均须任劳任怨。以周公大圣大贤 ,尚有管蔡之流言,何况旁人?所以韦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 韦小宝听不懂他说甚麽周公管蔡,只唯唯诺诺,吕留良道:「早香主苦心孤诣,谋干大事 ,原也不必在这时求天下人谅解。只要最後做了惊天动地的事业出来,大家自会明白先前 是错怪了你。」 韦小宝心想:「我会有甚麽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做出来?啊哟,不好,他们又是来劝我行刺皇 上。怎么跟他俩来个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门儿给闩上了。」说道:「兄弟本 事是没有的,学问更加没有,做出事夹,总是两面不讨好。兄弟灰心得很,这次是告老还 乡,以後是甚么事都不干了。」吕毅中兄他年纪比自已还小着几岁,居然说「告老还乡」 忍不作住的一声,笑了出来。顾炎武等也都觉得好笑,相顾莞尔。 黄黎洲微笑道:「韦香主英雄年少,前途不可限量。无知之徒一时误会,那也不必计较。 」韦小宝道:「这个较是要计一计的。黄先生,你做了一部好书,叫做……叫做明……明甚麽 甚么花花绿绿的?」黄黎洲大为奇坚,心想:「这人目不识丁,怎会知道我这部书?」说道 :「是『明夷待访录』。」韦小宝道:「是了,是了。你这部书中,有许多话痛駡皇帝的 ,是不是?」黄黎洲等都吃了一惊,均想:「连这人都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塲大大的文字狱 。」顾炎武道:「也不是骂皇帝。黄兄这部著作见解精辟,说明为君之道,该当如何。」 韦小宝道:「是啊。皇上这些日子中天天赞黄先生这部书,不住赞你文章做得好,括括叫 ,说不定要请你去做状元,做宰相。」黄黎洲道:「韦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韦小宝於 是将康熙如何大赞「明夷待访录」一事说了,众人这才放心。黄黎洲道:「原来鞑子皇帝 倒也能分辨是非。」韦小宝乘机说道:「是啊。小皇帝说,他虽不是鸟生鱼汤,但跟明朝 那些皇帝比较,也不见得差了,说不定还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过得比明 朝的时候好。兄弟年纪轻,也不知道他的话对不对。」 顾查黄吕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开国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皇 帝崇祯,若不是残忍暴虐,便是昏庸胡涂,有那一个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当代大儒,熟知 史事,不愿抹煞了良心说话,不由得都默默点头。 韦小宝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会的众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灭了天地会, 我是决计不干。天地会众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是决计不干。结果两边都怪我,兄弟 左思右想,决定是告老还乡了。」 显炎武道:「韦香主,我们这次来,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韦小宝喜道:「那好得很,只 要不是行刺皇帝,别的事情,兄弟义不容辞。不知四位老先生,两位小先生有甚麽吩咐?」 顾炎武推开船窗,向外眺望,但见四下裏一片寂静,回过头来,说道:「我们来劝韦香主 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声,韦小宝手裏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惊,说道:「这……这不是开 玩笑吗?」查继佐道:「决不是开玩笑。我们几人计议了几个月,都觉大明气数巳尽,天下 百姓已不归心於前明,实在是前明的历朝皇帝把百姓害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鞑子 占了我们汉家江山,要天下汉人剃头结辫,改服夷狄衣冠,这一口气总是咽不下去。韦香 主手绾兵符,又得鞑子皇帝信任,只要高举义旗,自立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风景从。」 韦小宝兀自惊魂不定,连连摇手,道:「我……我没这个福分,也做不来皇帝。」 顾炎武道:「韦香主为人仗义,福泽更是深厚之极。环顾天下,若不是你来做皇帝,汉人 之中更没第二个有这福气了。」吕留良道:「我们汉人比满洲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俩 一个,那有不胜之理?当日吴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断送大明江山前大汉奸,天下汉人个个对 他切齿痛恨,这才成不了事。韦香主天与人归,最近平了罗刹,为中国立下不世奇功,声 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韦香主一点头,我们便去联络江湖好汉,共图大事。」 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他做梦也想不到竟会有人来劝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 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骂人赌钱,做了将军大官,别人心裏已是不服,那裏能做皇 帝?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气的,我的八字不对,算命先生算过了,我要是做了皇帝,那 就活不了三天。」吕毅中听他胡说八道,又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查继佐道:「韦香主的八字是甚麽?我们去找一个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韦小 宝无甚知识,要晓以大义,他只讲小义,不讲大义;要喻以大势,他也只明小势,不明大 势。但如买通一个算命先生,说他是真命天子,命中要坐龙庭,说不定他反而信了。那知 韦小宝道:「我的时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扬州,我这就问去。」众人知他言不由 衷,只是推托。吕留良又道:「凡是英雄豪杰,多不拘细行。汉高祖豁达大度,比韦香主 更加随便得多。」他心中是说:「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紧。汉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 骂人赌钱,比你还要胡闹,可是终於成了汉朝的开国之主。」 韦小宝只是摇手,说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们说老实话。」一面说,一面摸摸自己 的脑袋,又道:「我这吃饭家伙,还想留下来吃他妈的几十年饭。这家伙上面还生了一对 眼腈,要用来看戏看美女,生了一对耳朶,要用来听说书、听曲子。我如想做皇帝,这家 伙多半保不住,这一给砍下来,什麽都是一塌胡涂了。再说,做皇帝也没什么开心。台湾 打一阵大风,他要发愁;云南有人造反,他又要伤脑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 我是万万不干的。」顾炎武等面面相觑,心想这话本也不错,他既胸无大志,又不肯为国 为民挺身面出,如何说得他动,实是一件难事。 过了半晌,顾炎武道:「这件大事,一时之间自也不易拿定主意……」正说到这裏,忽听得 蹄声隐隐,有数十骑马沿着西边河岸自北而来,夜深人静,听来加倍清晰。黄黎洲道:「 深夜之中,怎么有大队人马?」吕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 查继佐摇头道:「不会。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那会如此快马奔驰。莫非是江湖豪客?」 说话之间,只听得东边岸上也有数十骑马奔来。运河河面甚窄,只容两三艘大船并航,两 岸驰马,在河上船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後面一艘船上的船夫一齐起篙,将船撑近。苏荃和 双儿跃上船头。苏荃说道:「相公,来人只怕不怀好意,大夥儿都在一起吧。」 韦小宝道:「好!顾先生他们都是老先生,看来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进来吧,给他们 瞧瞧也不要紧的。」顾炎武等心中都道:「胡说八道!」均觉不便和韦小宝的内眷相见,都 走到了船梢。公主、方怡等七个夫人抱了儿女,入了前舱。 只听得东岸西岸两边河堤上响起嘘溜溜的竹哨之声,此应彼和。韦小宝喜道:「是天地会 的哨子。两岸数十匹马驰到官船之侧,只听西岸有人长声叫道:「韦小宝出来!」 韦小宝低声駡道:「他妈的,这般没上没下的,韦香主也不叫一声。」正要走向船头,苏 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问问清楚。」走到船舱上,问道:「那一路英雄好汉要找 韦相公?」向两岸一望,但见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头,手执兵刃。 西岸为首一人说道:「我们是天地会的。」苏荃低声道:「天地会见面的切口怎么说?」韦 小宝朗声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 天地会中兄弟见面,若是互不相识,便背诗相认,那知马上那人说道:「这是天地会的旧 诗。自从韦小宝叛会降敌,害师求荣,会裏的切口尽数改了。」韦小宝惊道:「你是谁?怎 地说这等话?」那人道:「你便是韦小宝么?」韦小宝料想抵赖不得,便道:「我是韦小宝 。」那人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我是天地会宏化堂座下,姓舒。」韦小宝道:「原来 是舒大哥,这中间有许多误会。贵堂李香主是在附近吗?」那姓舒的慢慢道:「你罪大滔天 ,李香主给你活活气死了。」 西岸马上众人大声叫道:「韦小宝叛会降敌,害师求荣,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说。今日咱们 把他碎尸万段,替陈总舵主和李香主报仇。」东岸众人一听,跟着也大声呼喊。突然间呼 的一声,有人掷了一块飞蝗石过来。韦小宝急忙缩入船舱,暗暗叫苦,心想:「原来宏化 堂李香主死了,这些弟兄们不明青红皂白的动蛮,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得船蓬上辟辟拍 拍之声大作,两边暗器不住打到。总算官船停在运河中心,相距两岸均远,有些暗器打入 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蓬上的,力道也巳甚弱。 韦小宝道:「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鲁肃,只有吓得发抖份的儿。有那一个诸……诸 葛亮出来,快……快想个法子。」 顾炎武和船夫本来都在船梢,见暗器纷纷射到,也都躲入了船舱。突然间火光闪动,几枝 火箭射上了船蓬,船蓬登时着火焚烧。韦小宝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火烧韦小宝。 」苏荃大声叫道:「顾炎武先生在这里,你们不得无礼。」他想顾炎武在江湖上声望甚隆 ,谅来天地会人众不敢得罪了他。可是两岸人声嘈杂,她的叫声都给淹没了。韦小宝道: 「众位娘子,咱们一起来叫『顾炎武先生在这里!』一、二、三!」七位夫人跟着韦小宝 齐声大叫:「顾炎武先生在这裏!」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声慢慢静了下来,暗器也即停发。那姓舒的道:「顾炎武先生在船里 吗 ?」顾炎武站到船头,拱手道:「兄弟顾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哟」一声,忙发令道:「会水的兄弟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听得扑通 、扑通之整不绝,十余名会众跳入运河,将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岸边。这时船上火势已烧 得甚旺。双儿拉着韦小宝抢先跳上岸去,余人纷纷上岸。天地会的会众手执兵刃,四下围 住。那姓舒的向顾炎武抱拳躬身,说道:「在下天地会宏化堂舒化龙,拜见顾先生。」 顾炎武拱手还礼。只见会众中一名老者躬身道:「当年河间府杀龟大会,天下英雄公举顾 先生为总军师,在下曾见过顾先生一面。众兄弟行为鲁莽,还请恕罪。」 韦小宝笑道:「你们做事本来太也鲁莽。」那老者厉声道:「我是跟顾先生说,谁跟你这 小汉奸说话?」一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去。双儿左手一格,反打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 ,借势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两名天地会的会众急忙抢上扶住。顾炎武 叫道:「大家有话好说,别动武,别动武!」 这时那艘官船舱内也巳着火,火光照得岸上来人面目俱都看得清清楚楚。苏荃将抱着的孩 子交给了沐剑屏,心想自己和双儿武功最高,要护韦小宝突围当非难事,天地会会众要对 付的只是韦小宝一人,只须他能脱身,这些江湖汉子不会去为难妇女孩子,当下和双儿二 人分站韦小宝的左右,看定了三匹马,一个说僵,立时便动手抢马。 顾炎武拉住舒化龙的手,说道:「舒大哥,请借一步说话。」两人走远了数丈。舒化龙听 顾炎武说了几句话,便大声招呼了六七人过去,那被双儿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内,看模样都 是这一批人的首领,余下四十余人仍是将韦小宝等团团围着。 韦小宝道:「我这艘船里值钱的东西着实不少,你们一把火烧了,嘿嘿,宏化堂赔起上来 ,可要破大财啦。」众人有的举刀威吓,有的出言詈駡,韦小宝也不理会,料想顾炎武必 能向舒化龙等说明真相。 果然舒化龙等宏化堂的首领听顾炎武解释後,才知其中曲折甚多;韦小宝在朝廷做大官一 事,仍是不为众人谅解,但总舵主陈近南既不是他所杀,心中的愤恨也都消了。 众人一齐过来。舒化龙抱拳道:「韦香主,刚才之事,我们是误会了你,若不是顾先生开 导,大夥儿险些得罪。」韦小宝笑道:「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说着斜身一闪,施 展「神行百变」的功夫,左一街,右一穿,两三个起落,巳在宏化堂众人的包围圈外的五 六丈之遥。一跃上了一匹马背。舒化龙等都是吃了一惊,谁也想不到他轻身功夫竟是如此 神妙莫测,这人武功这般高强,难怪他小小年纪,便做了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自来明师 出高徒,总舵主的嫡传弟子,果然非同小可。 韦小宝笑道:「我这可要失陪了!」一提马缰,纵马便奔,但见他向西奔出十余丈,倏地 跃下马来,冲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入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当地,谁也 没清楚他是怎样进来的。 天地会会众相顾骇然。舒化龙抱拳道:「韦香王武功了得,佩服佩服。」韦小宝抱拳笑道 :「献丑,献丑。」其实他出入人圈,固然是仗着轻功高妙,可也是由於声东击西,出人 不意。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强,众兄弟素来佩服,却被双儿一扭一推,险些摔了个筋斗, 看来其余六个少妇,个个都是高手,己方人数虽多,当众动手,只怕还要闹个灰头土脸。 舒化龙道:「顾先生适才言道,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天 下汉人扬眉吐气。韦香主当真举事的时候,我们宏化堂的兄弟虽然没甚麽本事,但只要韦 香主有甚麽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小宝道:「是,是。」舒化龙见他神色间淡 淡的,突然间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左眼,登时鲜血长流,众人齐声惊呼 。 韦小宝、顾炎武等都惊道:「舒大哥,你…你这是干甚么?」舒化龙昂然道:「兄弟冒犯韦 香主,犯了本会『不敬长上』的戒条,本该戮瞎了这对招子,惩戒我有眼无珠。可是兄弟 要留下另一只眼睛,来瞧韦香主怎麽干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顾先生和大夥儿都受了骗,韦香主只说不做,始终贪图富贵,做他 的大官,那便怎样?」 舒化龙道:「那麽韦香主也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赔还我就是。」说着向顾炎武和韦小宝 躬身行礼,税道:「我们等侯韦香主的好消息。」左手一挥,众人一齐退开,上马而去。 只听那老者回头叫道:「韦香主,你回家去问问你娘,你老子是汉人还是满人。为人不可 忘了自己祖宗。」竹啃声响起,东岸群豪也纵马向南。片刻之间,两岸人马退得乾乾净净 ,河中那艘官船却兀自燃烧未熄。 顾炎武叹道:「这些兄弟对韦香主终是还有见疑之意。他们是草莽豪杰,说话行事不免粗 野,可是一番忠义之心,却也令人起敬。韦香主,我们要说的话,都已说完了,只盼你别 忘了是大汉的子孙。咱们就此别过,後会有期。」说着拱了拱手,和黄、查、吕诸人作别 而去。 韦小宝惘然站在河岸,秋风吹来,颇有凉意,官船上的火势渐小,偶尔发出些爆裂之声, 火头旺了一阵,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语:「怎麽办?怎么办?」 苏荃道:「好在还有一艘船,咱们先同泗阳集,慢慢儿的从长计议。」 韦小宝道:「那老儿叫我回家去问问我娘,我老子是汉人还是满人,嘿嘿,这话倒是不错 。」 苏荃劝道:「小宝,这种粗人的胡话,何必放在心上?咱们上船吧。」 韦小宝站着不动,心中一片混乱,低下头夹见到地下几滴血渍,是舒化龙自坏左眼时流下 来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七位夫人都吓了一跳。韦双双在母亲怀 中本已睡熟,给他这么大声呼叫,一惊而醒,哭了起来。 韦小宝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会,天地会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脚踏两头船,两面不讨好 。一边要砍我脑袋,一边要挖我眼珠子。一个人有几颗袋,几只眼睛?你来砍,我来挖,老 子自己还有得剩麽?不干了,老子说甚麽也不干了!」 苏荃见他神情失常,软语劝道:「在朝裏做官,整日价提心吊胆,没甚麽好玩。天地会的 香主也没甚麽好当的。你决心不干,那是再好不过。」 韦小宝喜道:「你们也都劝我不干了?」苏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剑屏、双儿六人一齐 点头,只有建宁公主道:「你还只做到公爵,怎么就想不做官了?总得封了王,做了宰相, 那才好告老啊。再说,你这时要辞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准。」 韦小宝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过是我大舅子,他妈的,谁再罗里罗唆 ,我连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吓得那敢再说? 韦小宝见七个夫人更无异言,登时兴高采烈,说道:「宏化堂烧了我的坐船,当真烧得好 、烧得妙、烧得刮刮叫。咱们悄悄躲了起来,地方官申报朝廷。定是说我给匪人烧死了, 我这大舅子就从此再也不会来找我。」乙苏荃等一齐鼓掌。 当下八人商议定当。韦小宝、公主、双儿三人改了装束,前赴淮阴客店中等侯。苏荃率同 方怡、沐剑屏、曾柔三人,回去泗阳集,余船中携取金银细软、各项要物,然後散布谣言 ,说道韦公爷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袭击,船毁人亡。只有那几名船夫见到韦小宝没死, 大是後患,依苏荃说,不妨杀之灭口,弃尸河边,那就更加像了几分。沐剑屏心中不忍, 坚持不可杀害无辜。苏荃道:「好,剑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爷保佑你多生几个胖儿子。小 宝,我提剑杀你,你逃到树林之中,大声呼叫,假装给我杀了。」 韦小宝笑道:「你这泼婆娘,谋杀亲夫么?」高声大叫:「杀人哪,杀人哪!」拔足飞奔, 逃向树林,苏荃提剑赶人林中。只听得韦小宝大叫:「救命,救命!杀--」说了这个「杀 」字,倏然更无声息。沐剑屏明知是假,但听韦小宝叫得凄历,都是心中怦怦乱跳。沐剑 屏低声道:「双儿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双儿道:「别伯,自…自然是假的。」可 是她自己也不自禁的害怕。 只见苏荃从林中提剑出来,叫道:「把众船夫都杀了。」 众船夫一直蹲在岸边,见到天地会会众放火烧船、苏荃行**了韦公爷,早巳在簌簌发抖, 见苏荃提剑来杀,当即四散没命价奔逃,顷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双儿挂念韦小宝,飞步奔入林中,只见他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双儿这一下吓得魂不附体 ,心想怎麽真的将他杀死了,扑将过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见韦小宝身手僵直, 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时,韦小宝突然张开双臂,一把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大功告成 ,亲个嘴儿!」 夫妻八人依计而行,取了财物,改装来到扬州,接了母亲後,一家人同去云南,自此隐姓 埋名,在大理城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韦小宝闲居无聊之际,想起雅克萨城鹿鼎山下尚有 巨大宝藏未曾发掘,自觉富甲天下,心满意足,只是念着康熙的交情,才不忍去断他龙脉 。 康熙熟知韦小宝的性格本事,料想他决不致轻易为匪人所害,何况又寻不着他的尸首,此 後不断派人明查暗访,迄无结果。後世史家记述他六次下江南,主旨是在视察黄河河工, 其实巡视河工,何必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扬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卫 往扬州各处妓院、赌塲、茶舘、酒店查问韦小宝其人?查问不得要领,何以郁郁不乐?後人 考证,「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为御前侍卫,後被康熙派为苏州织造,又任 江宁织造,命其长驻江南繁华之地,就近寻访韦小宝云。此是後话,按下不表。 且说那日韦小宝到了扬州,带了夫人儿女,去丽春院见娘。母子相见,自是不胜之喜。韦 春花见七个媳妇个个如花如玉,心想:「小宝这小贼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错,他来开妓院, 一定发大财。」 韦小宝将母亲拉入房中,问道:「妈,我的老子到底是谁?」韦春芳瞪眼道:「我怎知道? 」 韦小宝皱眉道:「你肚子裏有我之前,接过甚麽客人?」韦春芳道:「那时你娘标致得很, 每天有好几个客人,我怎记得这许多?」韦小宝道:「这些客人都是汉人吧?」 韦春芳道:「汉人自然有,满洲官儿也有,还有蒙古的武官呢。」 韦小宝道:「外国鬼子没有吧?」 韦春芳怒道:「你当你娘是烂婊子吗?外国鬼子也接?你辣埋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到丽春 院来,老娘用扫帚赶了出去。」 韦小宝这才放心,道:「那很好!」韦春芳抬起了头,回忆往事,道:「那时候有个回子 ,常来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裏常说,我家小宝的鼻子生得好,有点儿像他。」韦小宝 道:「汉满蒙回都有,有没有西藏人?」韦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没有?那个西藏喇嘛 ,上床之前一定要念经,一面念经,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双眼睛珠子贼忒嘻嘻 的,真像那个喇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