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刀》新修版 本书作者:金庸 小说简介: 《鸳鸯刀》是一部中篇武侠小说,作者金庸,著于1961年。现收录在《金庸作品集》中。 小说叙述江湖上盛传的鸳鸯宝刀的秘密以及围绕它发生的故事。 太岳四侠为给晋阳大侠萧半和祝寿,拦劫陕西西安府威信镖局为清廷保送的鸳鸯刀,被镖 行武师所败;又欲抢夺林玉龙、任飞燕夫妻和书生袁冠南的行囊,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 反被袁冠南以言语诈去仅存的数两银子;好不容易等来一位年轻的姑娘骑着一匹骏马而来 ,却仍然不敌,幸好此女是萧半和的女儿萧中慧,听说四侠目的是给父亲拜寿,摘下头上 的金钗送给他们作为礼物。萧中慧此行也为鸳鸯宝刀,甘亭镇汾安客店之中,她得知宝刀 就在镖行人手中,暗自留神。此时林玉龙夫妻、袁冠南、大内高手卓天雄都来到此处,尾 随镖行。 途中一场混战卓天雄技高一筹,点中林玉龙、任飞燕、萧中慧穴道,幸亏袁冠南用计惊走 卓天雄,夺得鸳鸯刀,救出众人,四人逃到紫竹庵中,卓天雄追来,林玉龙夫妻把他们自 己用不好却威力很大的夫妻刀法传给袁、萧二人,二人用未学全的十二招刀法战胜卓天雄 ,保住了鸳鸯刀,而且由于并肩抗战,彼此互生情愫。 萧半和生日这天,各路英雄豪杰都来庆贺,袁冠南献上鸳鸯刀,萧半和高兴之余,将女儿 萧中慧许配给袁冠南。林玉龙、任飞燕把夫妻刀法全部传给袁、萧二人。喜庆筵上,袁冠 南与萧半和之妻袁夫人母子相认,萧中慧伤心跑出,被卓天雄擒住。 官兵围住萧府。一场混战,众英雄大败官兵,袁冠南救出萧中慧,二人再次联手,打伤卓 天雄,众人一同退至中条山。山冈之上,萧半和说明真相:他本名萧义,为报父仇,早年 入宫为太监,企图刺杀满清皇帝,却一直没能得手。 后皇帝为夺鸳鸯宝刀,杀死保护宝刀的袁、杨两位大英雄,将他们的妻子儿女捕入牢中, 萧义乘机救出二位夫人和儿女,奔逃之时,将袁冠南失落。为瞒清廷耳目,假和袁、杨二 位扮作夫妻。萧中慧应叫杨中慧,是三湘大侠杨伯冲的女儿。正说之时,太岳四侠抬着卓 天雄而来,夺回他从杨中慧手中抢去的鸳鸯刀。袁夫人把鸳鸯刀合在一起,只见上面分别 刻着“仁者无敌”四个字,这就是鸳鸯刀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 小说情节曲折语言诙谐,在不长的篇幅中展示了人物性格,塑造出几个不同的江湖侠士形 象,可读性极强。虽为短篇,但仍不失为大手笔。 *************************kai-shi******************************* *************************kai-shi******************************* 四个劲装结束、神情凶猛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沉沉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下大批 人手?如是剪径的小贼,见了这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这般大模大样地 拦路挡道?难道竟是武林高手,冲着自己而来?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双手分拿一对峨嵋钢刺。第二个又高又肥 ,便如是一座铁塔摆在地下,身前放着一块大石碑:碑上写的是“先考黄府君诚本之墓”, 这自是一块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黄诚本?没曾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一位前辈高 手啊!第三个中等身材,白净脸皮,若不是一副牙齿向外凸出了一寸,一个鼻头低陷了半 寸,倒算得上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对流星锤。最右边的是个病夫模样 的中年人,衣衫褴褛,咬着一根旱烟管,双目似睁似闭,嘴里慢慢喷着烟雾,竟没将这一 队七十来人的镖队瞧在眼里。 那三人倒还罢了,这病夫定是个内功深湛的劲敌。顷刻之间,江湖上许多轶闻往事涌上了 心头:一个白发婆婆空手杀死了五名镖头,劫走了一支大镖;一个老乞丐大闹太原府公堂 ,割去了知府的首级,倏然间不知去向;一个美貌大姑娘打倒了晋北大同府享名二十余年 的张大拳师……越是貌不惊人、满不在乎的人物,越是武功了得,江湖上有言道:“真人不露 相,露相不真人。” 瞧着这个闭目抽烟的病夫,陕西西安府威信镖局的总镖头、“铁鞭镇八方”周威信不由得深 自踌躇,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了一摸背上的包袱。 他这支镖共有十万两银子,那是西安府的大盐商汪德荣托保的。十万两银子的数目的确不 小,但威信镖局过去二十万两银子的镖曾经保过,四十万两银子的也曾保过,金银财物, 那算不了什么。自从一离西安,他挂在心头的只是暗藏在背上包袱中的两把刀,只是那天 晚上在川陕总督府中所听到的一番话。 跟他说话的竟是川陕总督刘于义刘大人。周威信在江湖上虽赫赫有名,生平见过的官府, 最大的也不过是府台大人,这一次居然是总督大人亲自接见,自然要受宠若惊,自然要战 战兢兢,坐立不安。 刘大人那几句话,在心头已不知翻来覆去地重温了几百遍:“周镖头,这一对刀,叫作‘鸳 鸯刀’,当真非同小可,你好好接下了。今上还在当贝勒爷的时候,就已密派亲信,到处寻 觅。接位之后,更下了密旨,命天下十八省督抚着意查访。好容易逮到了‘鸳鸯刀’的主儿 ,可是这对宝刀却给那两个刁徒藏了起来,不论如何侦查,始终石沉大海。天幸本督祖上 积德,托了皇上洪福,终于给我得到了。嘿嘿,你们威信镖局做事还算牢靠,现下派你护 送这对鸳鸯宝刀进京,路上可不许泄漏半点风声。你把宝刀平安送到北京,回头自然重重 有赏。” “鸳鸯刀”的大名,他早便听师父说过:“鸳鸯刀一短一长,刀中藏着武林的大秘密,得之者 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这五个字,正是每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大愿望。周威信当 时听了,心想这不过是说说罢了,世上哪有什么藏着“无敌于天下”大秘密的“鸳鸯刀”?哪 知道川陕总督刘大人竟真的得到了“鸳鸯刀”,而且差他护送进京,呈献皇上。这对刀用黄 布密密包裹,封上了总督大人的火漆印信。他当然极想见识见识宝刀的模样,倘若侥幸得 知了刀中秘密,“铁鞭镇八方”变成了“铁鞭盖天下”,更加妙不可言,那也不用说了,但总 督大人的封印谁敢拆破?周大镖头数来数去,自己总数也不过一个脑袋而已。 总督大人派了四名亲信卫士,扮作镖师,随在他镖队之中,可以说是相助,也可以说是监 视。在镖队启程的前一天,总督府又派了几名戈什哈来,将他一家老小十二口,全都“请” 到了驻防军的营房里,说道周总镖头赴京之后,家中乏人照料,怕他放心不下,因此接了 他家眷去安置。周威信久在江湖行走,其中的过节岂有不知?那不是怕周大镖头放心不下 一家老小,而是刘大人放心不下这一对宝刀,因此将他高堂老母和妻妾儿女一齐逮了去为 质。这对“鸳鸯刀”若在道中有甚失闪,自己脑袋要跟身子分家,那倒不用客气了,全家老 小也都不必活了。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风头出过,钉板滚过,英雄充过,狗熊做 过,砍过别人的脑袋,就差自己的脑袋没给人砍下来过,算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但 从没像这一次走镖那样又惊又喜,心神不宁。如果护送宝刀平安抵京,刘大人曾亲口许下 重赏,自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不定皇上一喜欢,竟赏下一官半职,从此光宗耀 祖,飞黄腾达,周大镖头变成了周大老爷周大人。 从西安到北京路程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一路上大山小寨少说也有三四十处。寻常黑 道上的人物,他铁鞭镇八方也未必便放在心上,八方镇不了,镇他妈的一方半方也还将就 对付着镇他一镇,但“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这两句话,要引起多少武林高手眼红?于 是他明保盐镖,暗藏宝刀。纵然镖银有甚失闪,只要宝刀抵京,仍无大碍。一做上官,周 大老爷公堂上朝外一坐,招财进宝,十万两银子还怕赔不起?再说,大老爷只有伸手要银 子,哪有赔银子的? 周威信左手一按腰间铁鞭,瞪视身前的四个汉子,终于咳嗽一声,抱拳说道:“在下道经贵 地,没跟朋友们上门请安问好,有点儿失礼啦,要请好朋友们恕罪。”心中打定主意:“能 不动手就最好,否则那痨病鬼可有点难斗!江湖上有言道:‘小心天下去得,莽撞寸步难行 ’。”只听得那病夫左手按胸,咳嗽起来。 那矮小的瘦子一摆峨嵋刺,细声细气地道:“磕头请安倒是不用了。你保的是什么宝贝,给 我们留下吧!”周威信一惊,心道:“镖车启程时,连我最亲信的镖师也只知保的是银子, 怎地这人却知我保的是宝物?江湖上有言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真须小心在意。”抱 拳又道:“请恕在下眼生,要请教四位好朋友的万儿。” 那瘦子道:“你先说吧。”周威信道:“在下姓周名威信,江湖上朋友们送了个外号,叫作‘ 铁鞭镇八方’。”那病夫冷笑道:“嘿,这外号倒也罢了,只是这‘镇’字得改一改,改一个‘ 拜’字。”那瘦子一楞,道:“改成‘拜’字?嗯,姓周的,我大哥给你改了个匪号,叫作‘铁 鞭拜八方’!我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说罢四个汉子一齐捧腹大笑。 周威信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日之灾。’”当下强忍怒气,说道:“ 取笑了!四位是哪一路的好汉?在哪一座宝山开山立柜?掌舵的大当家是哪一位?”那瘦子 指着那病夫道:“好,说给你听倒也不妨,只是小心别吓坏了。咱大哥是烟霞神龙逍遥子, 二哥是双掌开碑常长风,三哥是流星赶月花剑影,区区在下是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 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盖一鸣!” 周威信越听越奇,心道:“这人的外号怎地如此啰里啰唆一大串!”只听那瘦子又道:“咱四 兄弟义结金兰,行侠仗义,专门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江湖上人称‘太岳四侠’,那便是了 !”周威信心想:“听这四人外号,想来这瘦子轻功了得,那壮汉掌力沉雄,这白脸汉子流 星锤功夫有独到的造诣,那‘烟霞神龙逍遥子’七字,更像是武林前辈、世外高人的身分。‘ 太岳四侠’的名头虽没听见过,但定是我孤陋寡闻,不识能人。既称得上一个‘侠’字,定然 非同小可。江湖上有言道:‘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抱拳说道:“久仰,久仰!敝镖 局跟四侠素来没过节,便请让道,日后专诚拜谒道谢。” 盖一鸣双刺一击,叮叮作响,说道:“要让道那也不难,我们也不要你的镖银,只须借一两 件宝物用用,那也行了。”周威信道:“什么宝物?”盖一鸣道:“嘿嘿,你来问我,这可奇 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知道?” 周威信听到这里,料知今日之事难以善罢,这“太岳四侠”自是冲着自己背上这对“鸳鸯刀” 而来,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这四人一出手必属厉害杀着。 ”缓缓抽出双鞭,说道:“四位既然定要赐教,却之不恭,在下便领教太岳四侠的高招,哪 一位先上?”他回头一招手,五名镖师和总督府的四名卫士一齐走近。周威信低声道:“对 付这些绿林盗贼,不用讲什么江湖规矩,大伙儿来个一拥而上。江湖上有言道:‘只要人手 多,牌楼抬过河。’”自己心中却另有主意:“让他们跟四侠接战,我却夺路而行,护送鸳鸯 刀赴京才是上策。江湖有言道:‘相打一蓬风,有事各西东。’” 只听盖一鸣道:“大镖头,我是双刺盖七省,斗斗你的铁鞭拜八方。咱哥儿俩打个七上八落 ,七荤八素!”说着身形一晃,抢将上来。周威信竟不下马,举铁鞭挡格,使一招“桃园夺 槊”,将他峨嵋刺格在外门,双腿一夹,骑马蹿了出去。盖一鸣叫道:“好家伙,大镖头要 扯呼!”周威信转头叫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说着纵马向外奔出。花剑影流 星锤飞出,径打他后心。周威信左鞭后挥,使一招“夜闯三寨”,当的一声响,将流星锤荡 了回去。 他和花盖两人兵刃一交,只觉二人的招数并不如何精妙,内力也似平平,一转头,但见那 逍遥子仍靠在树上,手持旱烟管,瞧着众镖师将太岳三侠围在垓心,竟丝毫不动声色。周 威信心中一惊:“待得那人一出手,我稍迟片刻,便无法脱身了。江湖上有言道:‘晴天不 肯走,莫等雨淋头。’”回手将铁鞭鞭梢在马臀上一戳,坐骑发足狂奔,猛听得“波”的一声 大响,有人放了个响屁,这屁乃自己所放。江湖上有言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这话 倒也有理,此屁果然不臭,因此之故,却也没把大敌逍遥子熏跑了。 一瞥眼间,猛见逍遥子右手一扬,叫道:“看镖!”身侧风声响动,黑黝黝一件暗器打到。 周威信举鞭一挡,啪的一响,那暗器竟黏在钢鞭之上,并不飞开。他心中更惊:“这逍遥子 果是高手,连所使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时坐 骑丝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见身后无人追来,定一定神,瞧钢鞭上所黏的暗器时, 原来是一只沾满了泥污的破鞋,烂泥湿腻,黏在鞭上竟不脱落。 他更加吃惊,心想:“武林高手飞花摘叶也能伤人,他这双破鞋飞来,没伤我性命,算得是 手下留情。”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纵马奔驰,还是静以待变。忽听得林中有人杀猪似地大 叫一声,接着一片寂静,兵刃相交之声尽皆止歇。周威信惊疑不定:“难道在这顷刻之间, 众镖师和四名卫士一起遭了太岳四侠的毒手?” 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总镖头——总镖头——”听口音正是张镖师。周威信摸一摸背上包着鸳 鸯刀的包袱,却不答应,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听一听,站得远,望得清。’” 过了片刻,又有人叫道:“总镖头——快回来!贼子跑了,给我们赶跑啦。” 周威信一怔,心道:“哪有这么容易之事?”一拉马缰,圈过马头,只见林中奔出一名趟子 手来,欢天喜地地叫道:“总镖头,点子走啦,脓包得紧,全不济事。”周威信惊喜交集, 问道:“当真?”趟子手道:“大伙儿一拥而上,奋勇迎敌。那痨病鬼给张镖师一刀,砍得肩 头带花,四个人便都跑了。”周威信料想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纵马回入林中,说道:“林 外有十来个点子埋伏,给我一阵赶杀,通统逃了!”说着这谎话时,不自禁脸上微微一红, 心道:“江湖上有言道:‘做贼的心虚,放屁的脸红。’我可得定下神来,别让人瞧出了破绽 。” 张镖师扬着单刀,得意洋洋地道:“什么太岳四侠,原来是胡吹大气!”众镖子和卫士纵声 大笑。周威信瞧着竖立在地下的那块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听得林子后面传来“哎哟、哎 哟”的呻吟声。周威信道:“是受伤的点子!”众人一阵风般奔将过去。听那呻吟声是从一片 荆棘丛中发出,数十人四下散开,将棘丛团团围住。周威信喝道:“小毛贼!快出来!”棘 丛中呻吟声却更加响了。周威信右手一扬,啪的一声,一支甩手箭打了进去。里面那人“啊 ”的一声惨叫,显已中箭。 两名趟子手齐声欢呼:“打中了!总镖头好箭法!”提刀抢进,将那人揪了出来。众人一见 ,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原来那人却是押解镖银的大胖子汪盐商,衣服已给棘刺撕得稀烂。江湖上有言道:“十个胖 子九个富,只怕胖子没屁股。”这个大胖子汪盐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赫然插了一支 甩手箭! 太岳四侠躲在密林之中,眼见威信镖局一行人走得远了,这才出来。花剑影撕下一块衣襟 ,给逍遥子裹扎肩头的刀伤。常长风道:“大哥,不碍事么?”逍遥子道:“没事,没事!咱 们好汉敌不过人多,算不了什么。”花剑影道:“我早说敌人声势浩大,很不好斗,二哥偏 要出马,累得大哥受了伤。”盖一鸣道:“这批浑人糊涂得紧,听得咱们太岳四侠响当当的 英名居然不退,那有什么法子?”逍遥子道:“这也怪不得二弟,要劫宝贝嘛,总得找镖局 子下手。”常长风道:“现下怎生是好?咱们两手空空,总不能去见人啊。” 盖一鸣道:“依我说……”话犹未了,忽听得林外脚步声响,有人自南而北,急奔而来。盖一 鸣探头一望,下垂的眉毛向上一扬,说道:“来的共是两人!这一次咱们两个服侍一个,管 叫这两只肥羊走不了!”常长风道:“对!好歹也得弄他几十两银子!”捧起了墓碑,抱在手 里。原来他外号叫作“双掌开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着力大,端起大石碑当头砸将过去 ,敌人往往给他吓跑了。至于墓碑是谁的,倒也不拘一格,顺手牵碑,瞧是哪个死人晦气 ,死后不积德,撞上他老人家罢了。当下四人一打手势,分别躲在大树之后。 那两人一前一后,奔进林子。前面那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手执单刀,大声喝骂:“贼 婆娘,这么横,当真要杀人么?”太岳四侠一怔,瞧后面追来那人却是个少妇。那女子背上 负着个婴儿,手执弹弓,吧吧吧吧,一阵声响,连珠弹猛向那壮汉打去。那壮汉挥单刀左 挡右格,却不敢回身砍杀。 逍遥子见一男一女互斗,喝道:“来者是谁?为何动手?”盖一鸣一声唿哨,四人齐从大树 后奔出,喝道:“快快住手。”那壮汉向前直冲,回头骂道:“贼婆娘,你这般狠毒,我可要 出手无情了!”那少妇骂道:“狗贼!今日不打死你,我任飞燕誓不为人。” 便在此时,太岳四侠已拦在那壮汉身前。少妇任飞燕叫道:“林玉龙,你还不给我站住?” 林玉龙对阻在身前的常长风喝道:“闪开!”头一低,让开身后射来的一枚弹丸,只听得“哎 哟”一声,弹丸恰好打中了常长风鼻子。常长风大怒,骂道:“臭婆娘!你打中我啦!”任飞 燕道:“打了你又怎样?”吧吧两响,两枚弹丸对准了他射出。常长风高举墓碑,挡了个空 ,两枚弹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碑砰的一响掉在地下,“哎哟”一声 ,跳将起来,原来墓碑显灵,砸中了他脚趾。 盖一鸣和花剑影见二哥吃亏,齐向任飞燕扑去。任飞燕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打出。盖一 鸣眉心中了一弹,花剑影却给打落了一颗门牙。盖一鸣大叫:“风紧,风紧!要不要扯呼哪 ?” 任飞燕让四人这么一阻,眼见林玉龙已头也不回地奔出林子,心中大怒,急步抢出,回首 吧的一响,飞弹打出,将逍遥子手中的烟管打落在地。这一弹手劲既强,准头更是奇佳, 乃弹弓术中出名的“回马弹”。任飞燕微微一笑,转头骂道:“林玉龙你这臭贼,还不给我站 住。”只听林玉龙遥遥叫道:“你真有能耐,便跟你大爷真刀真枪拼上三百回合,用弹弓赶 人,算什么本事?” 耳听得两人越骂越远,向北追逐而去。花剑影道:“大哥,这林玉龙和任飞燕是什么人物? ”逍遥子沉吟道:“林玉龙是使单刀的好手,那妇人任飞燕定是用弹弓的名家。”盖一鸣道: “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花剑影道:“这少妇相貌不差,想是那姓林的瞧上了她,意图 非礼。”逍遥子道:“正是,想咱们太岳四侠行侠仗义,最爱打抱不平,日后撞上了林玉龙 这淫棍,定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常长风道:“说不定那林任二人有杀父之仇,也不知谁 是谁非。他妈的,脚上这一下子好痛。”说着伸手抚脚。逍遥子正色道:“那姓林的满脸横 肉,一见便知不是善类。那姓任的女子虽出手鲁莽,但瞧她武功出手,该属名门正宗。”盖 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常长风还待辩驳,忽听得林外一人长声吟道:“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 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随着吟声,一个少年书生手中轻摇折扇,缓步入林,后面跟 着个书童,挑着一担行李。 花剑影手指间拈着一枚掉下的门牙,正没好气,见那书生自得其乐地漫步而至,口里还在 吟哦只听得他说什么黄金、白银,当下向盖一鸣使个眼色,一跃而前,喝道:“兀那书生, 你在这里叽哩咕噜地噜苏什么?吵得大爷们头昏脑涨,快快赔来。” 那书生见了四人情状,吃了一惊,问道:“请问仁兄,要赔什么?”盖一鸣道:“赔我们四个 的头昏脑涨啊。每个人一百两银子,一共是四百两!”那书生舌头一伸,道:“这么贵?便 是当今皇上头疼,也不用这许多银子医治。”盖一鸣道:“皇帝老儿算什么东西?你拿我们 比作皇帝,当真大胆,这一次不成了,四百两得翻上一番,共是八百两。”那书生道:“仁 兄比皇上还要尊贵,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请问仁兄尊姓大名,是什么来头?”盖一鸣道:“ 嘿嘿,在下姓盖名一鸣,江湖上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 七省。太岳四侠中排行第四。”那书生拱手道:“久仰,久仰。”向花剑影道:“这一位仁兄 呢?” 花剑影眉头一皱,道:“谁有空跟你这酸丁称兄道弟?”一把推开那书童,提起他所挑的篮 子一掂,入手只觉重甸甸的,心头一喜,打开篮子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满篮 子都是旧书。常长风喝道:“呸!都是废物。”那书生忙道:“仁兄此言差矣!圣贤之书,如 何能说是废物?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常长风道:“书中有黄金?呸!这些破书一文钱 一斤,也没人要。”这时盖一鸣已打开扁担头另一端行李,除布被布衣之外,亦有几本旧书 ,却没丝毫值钱之物。太岳四侠都好生失望。 那书生道:“在下游学寻母,得见四位仁兄,幸如何之?四位号称太岳四侠,想必是扶危济 困,行侠仗义,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了。”逍遥子道:“你这几句话倒还说得不错。”那书生道 :“今日得见英侠,当真三生有幸。在下眼前恰好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四位大侠拔刀相助 ,赐予援手。”逍遥子道:“这个容易!我们做侠客的,若见到旁人有难而不伸手,那可空 负侠义之名了。”那书生连连作揖道谢。盖一鸣道:“到底是谁欺侮了你?”那书生道:“这 件事说来惭愧,只怕四位兄台见笑。”花剑影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你妹子生得美貌 ,给恶霸强抢去了。”那书生摇头道:“不,我没妹子。”盖一鸣鼓掌道:“嗯,定是什么土 豪还是赃官强占了你的老婆。”那书生摇头道:“也不是。我还没娶亲,何来妻室?”常长风 焦躁起来,大声道:“到底是什么事?快给我爽爽快快地说了吧。”那书生道:“说便说了, 四位大侠可别见怪。” 太岳四侠虽自称“四侠”,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从来没让人这么大侠前、大侠后地恭敬 称呼,这时听那书生言语之中对自己如此尊重,各人都胸脯一挺,齐道:“快说,快说!有 甚为难之事,太岳四侠定当为你担代。”那书生团团一揖,说道:“在下江湖飘泊,道经贵 地,阮囊羞涩,床头金尽,唯有求恳太岳四侠相助几十两纹银。四侠义薄云天,乐善好施 ,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四侠一听,不由得一齐皱起眉头,说不出话来。他们本要打劫这个书生,哪知让他一番说 辞,反给挤得下不了台。双掌开碑常长风伸手一拍胸口,大声道:“大丈夫为朋友两肋插刀 ,尚且不辞,何况区区几十两纹银?大哥、三弟、四弟,拿钱出来啊。我这里有——”伸手到 怀里一掏,单掌不开,原来衣囊中空空如也,连一文铜钱也没有。 幸好花剑影和盖一鸣身边都还有几两碎银子,两人掏了出来,交给书生。那书生打躬作揖 ,连连称谢,说道:“助银之恩,在下终身不忘,他日山水相逢,自当报德。”说着携了书 童,扬长出林。 他走出林子,哈哈大笑,对那书童道:“这几两银子,都赏了你吧!”那书童整理给四人翻 乱了的行李,揭开一本旧书,太阳下金光耀眼,书页之间,竟夹着一片片薄薄的金叶子, 笑道:“相公跟他们说书中自有黄金,他们偏偏不信。” 太岳四侠虽偷鸡不着蚀把米,但觉做了一件豪侠义举,心头倒说不出的舒畅。盖一鸣道:“ 这书生漫游四方,定能传扬咱们太岳四侠的名头……”话犹未了,忽听得鸾铃声响,蹄声得得 ,一乘马远远自南而来。四侠久在江湖,听风辨音之术倒也略知一二。逍遥子道:“各位弟 兄,听这马儿蹄声清脆,倒是一匹骏马。不管怎么,将马儿扣下来再说,便没什么其他宝 物,这匹马也可当做礼物了。”盖一鸣道:“大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忙解下腰带,说道 :“快解腰带,做个绊马索。”忙将四根腰带接起,正要在两棵大树之间拉开,那乘马已奔 进林来。 马上乘客见四人蹲在地下拉扯绳索,一怔勒马,问道:“你们在干什么?”盖一鸣道:“安绊 马索儿……”话一出口,知道不妥,回首瞧去,见马上乘客是个美貌少女,这一瞧之下,先放 下了一大半心。那少女问道:“安绊马索干吗?”盖一鸣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尘土,说道 :“绊你的马儿啊!好,你既已知道,这绊马索也不用了。你乖乖下马,将马儿留下,你好 好去吧。咱们太岳四侠虽在黑道,素来单只劫财,决不劫色,守身如玉,有个响当当的名 声。太岳四侠遇上美貌姑娘堂客,自当摆出正人君子模样,连一眼也不多瞧。” 那少女道:“你都瞧了我七八眼啦,还说一眼也不多瞧呢?”盖一鸣道:“这个不算,我是无 意之中,随便瞧瞧!咱们太岳四侠决不能欺侮单身女子,自坏名头。”那少女嫣然一笑,说 道:“你们要留下我马儿,还不是欺侮我吗?”盖一鸣结结巴巴地道:“这个嘛……自有道理。 ”逍遥子道:“我们不欺侮你,只欺侮你的坐骑。一头畜牲,算得什么?”他见这马身躯高大 ,毛光如油,极是神骏,兼之金勒银铃,单是这副鞍具,所值便已不菲,不由得越看越爱 。 盖一鸣道:“不错,我们太岳四侠,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汉,决不能难为妇孺之辈。你只须 留下坐骑,我们不碰你一根毫毛。想我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那少女伸手掩住双 耳,忙道:“别说,别说。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是不是?”盖一鸣奇 道:“是啊!不知道那便如何?”那少女微笑道:“咱们既然互不相识,若有得罪,爹爹便不 能怪我。呔!好大胆的毛贼,四个儿一齐上吧!” 四人眼前一晃,只见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对双刀,这一下兵刃出手,其势如风,纵马向前 一冲,俯身右手一刀割断了绊马索,左手一刀便往盖一鸣头顶砍落。盖一鸣叫道:“好男不 与女斗!何必动手……”眼见白光闪动,长刀已砍向面门,急忙举起钢刺一挡。铮的一响,兵 刃相交,但觉那少女的刀上有股极大粘力,一推一送,手中兵刃拿捏不住,登时脱手飞出 ,直射上数丈之高,钉入了一棵大树的树枝。 花剑影和常长风双双自旁抢上,那少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左右双刀连砍,花常二人堪 堪招架不住。那少女见了常长风手中的石碑,甚是奇怪,问道:“喂,大个子,你拿着的是 什么玩意儿?”常长风道:“这是常二侠的奇门兵刃,不在武林十八般兵器之内,招数奇妙 ,啊哟……哎唷!”却原来那少女反转长刀,以刀背在他手腕上一敲。常长风吃痛,奇门兵刃 脱手,无巧不巧,奇之又奇,又砸上先前砸得肿起了的脚趾。 逍遥子见势头不妙,提起旱烟管上前夹攻,他这烟管是精铁所铸,使的是判官笔招数,居 然出手点穴打穴,只是所认穴道不大准确,未免失之毫厘,谬以尺寸。那少女瞧得暗暗好 笑,卖个破绽,让他烟管点中自己左腿,只感微微生疼,喝道:“痨病鬼,你点的是什么穴 ?”逍遥子道:“这是‘中渎穴’,点之腿膝麻痹,四肢软瘫,还不给我束手待缚?”那少女笑 道:“中渎穴不在这里,偏左了两寸。”逍遥子一怔,道:“偏左了,不会吧?”伸出烟管, 又待来点。 那少女一刀砍下,将他烟管打落,随即双刀交于右手,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领,足尖在马腹 上轻轻一点,那马一声长嘶,直窜出林。逍遥子给她拿住了后颈,全身麻痹,四肢软瘫, 只有束手待缚。太岳四侠中剩下的三侠大呼:“风紧,风紧!”没命价撒腿追来。 那马瞬息间奔出里许。逍遥子给她提着,双足在地下拖动,擦得鲜血淋漓,说道:“你抓住 我的风池穴,那是足少阳和阳维脉之会,我自然没法动弹,那也不足为奇,非战之罪,虽 败犹荣。”那少女格格一笑,勒马止步,将他掷在地下,说道:“你自身的穴道倒说得对!” 冷笑一声,伸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你对姑娘无礼,不能不杀!” 逍遥子叹了口气道:“此言错矣,老夫年逾五旬,犹是童子之身,生平决不对姑娘太太无礼 。你当真要杀,最好从我天柱穴中下刀,一刀气绝,免得多受痛苦!”那少女忍不住好笑, 心想这痨病鬼临死还在钻研穴道,我再吓他一吓,瞧是如何,将刀刃抵住他头颈“天柱”和“ 风池”两穴之间,说道:“便是这里了。”逍遥子大叫:“不,不,姑娘错了,还要上去一寸 二分……” 只听得来路上三人气急败坏地赶来,叫道:“姑娘连我们三个一起杀了……”正是常长风等三 侠。那少女道:“干什么自己来送死?”盖一鸣道:“我太岳四侠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 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姑娘杀我大哥,我兄弟三人不愿独生,便请姑娘一齐杀了。 有谁皱一皱眉头,不算是好汉!”说着走到逍遥子身旁,直挺挺地一站,竟是引颈待戮。 那少女举刀半空,作势砍落,盖一鸣裂嘴一笑,毫不闪避。那少女道:“好!你们四人武艺 平常,义气却重,算得是好汉子,我饶了你们吧。”说着收刀入鞘。四人喜出望外,大为感 激。盖一鸣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我们太岳四侠定当牢记在心,日后以报不杀之恩。” 那少女听他仍口口声声自称“太岳四侠”,丝毫不以为愧,忍不住又格的一笑,说道:“我的 姓名你们不用问了。我倒要请问,干吗要抢我坐骑?” 盖一鸣道:“今年三月初十,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诞辰……”那少女听到萧半和的名字, 微微一怔,道:“你们识得萧老英雄么?”盖一鸣道:“我们不识萧老英雄,只素仰慕他老人 家英名,算得上神交已久,要趁他五十诞辰前去拜寿。说来惭愧,我们四兄弟少了一份贺 礼,上不得门,因此……便……所……以……这个……”那少女笑道:“原来你们要抢我坐骑去送礼。 嗯,这个容易。”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说道:“这只金钗给了你们,钗上这颗明珠很值钱 ,你们拿去作为贺礼,萧老英雄一定欢喜。”说着一提马缰,那骏马四蹄翻飞,远远去了。 盖一鸣持钗在手,见钗上一颗明珠又大又圆,宝光莹然,四侠虽不大识货,却也知是稀世 之珍。四侠呆呆望着这颗明珠,都欢喜不尽。逍遥子道:“这位姑娘慷慨豪爽,倒是我辈中 人。”常长风道:“果然好一位侠义道中的女侠!哎唷!”原来给墓碑砸中的脚趾恰好发疼。 盖一鸣道:“大哥、二哥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那少女坐在官水镇汾安客店的一间小客房里,桌上放着把小小酒壶,壶里装的是天下驰名 的汾酒。这官水镇在晋州西南,正是汾酒产地。可是她只喝了一口,嘴里便辣辣的又麻又 痛,这酒实在并不好喝。为什么爹爹却这么喜欢?爹爹常说:“女孩子不许喝酒。”在家中 得听爹爹的话,这次一个人偷偷出来,这汾酒非得好好喝上一壶不可。但要喝干这一壶, 还真不容易。她又喝了一大口,自觉脸上有些发热,伸手一摸,竟有些烫手。 隔壁房里的镖客们却你一杯、我一杯地不停干杯,难道他们不怕辣么?一个粗大的嗓子叫 了起来:“伙计,再来三斤!”那少女听着摇了摇头。另一个声音说道:“张兄弟,这道上还 是把细些的好,少喝几杯!江湖上有言道:‘手稳口也稳,到处好藏身。’待到了北京,咱 们再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先前那人笑道:“总镖头,我瞧你也稳得太过了。那四个点子 胡吹一轮什么太岳四侠,就把你吓得……嘿,嘿……伙计,快打酒来。” 那少女听到“太岳四侠”的名头,忍不住便要笑出声来,想来这批镖师也跟太岳四侠交过手 。只听那总镖头说道:“我怕什么了?你哪知道我身上挑的千斤重担啊!这十万两盐镖,也 没放在我姓周的心上。哼,这时也不便跟你细说,到了北京,你自会知道。”那张镖师笑道 :“不错,不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嘿嘿,鸳鸯刀啊鸳鸯刀!” 那少女一听到“鸳鸯刀”三字,心中怦的一跳,将耳朵凑到墙壁上去,想听得仔细些,但隔 房霎时之间声息全无。那少女心里一动,从房门中溜了出去,悄步走到众镖师的窗下一站 。 只听得周总镖头说道:“你怎知道?是谁泄漏了风声?张兄弟,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压低了嗓门,但语调却极为郑重。那张镖师轻描淡写地道:“这里的兄弟们谁人不知,哪 个不晓?单就你自己,才当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周总镖头声音发颤,忙问:“是谁 说的?”张镖师道:“哈哈,还能有谁?是你自己。”周总镖头更急了,忙道:“我几时说过 了?张兄弟,今日你不说个明明白白,咱哥儿们可不能算完。我姓周的平素待你不薄啊……” 只听另一人道:“总镖头,你别急。张大哥的话没错,是你自己说的。”周总镖头道:“我? 我?我怎么会?”那人道:“咱们镖车一离西安,每天晚上你睡着了,便尽说梦话,翻来覆 去总是说:‘鸳鸯刀,鸳鸯刀!这一次送去北京,可不能出半点岔子,得了鸳鸯刀,无敌于 天下……’” 周威信又惊又愧,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怎想得到自己牢牢守住的大秘密,只因白天里尽想 着,脑中除了“鸳鸯刀”之外再没其他念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睡梦中竟说了出来。 他向众镖师团团一揖,低声道:“各位千万不可再提‘鸳鸯刀’三字。从今晚起,我用布包着 嘴巴睡觉。” 那少女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乐,暗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一 对鸳鸯刀,竟在这镖师身上。我盗了回去,瞧爹爹怎么说?” 这少女姓萧名中慧,她爹爹便是晋阳大侠萧半和。 萧半和威名远震,与江湖上各路好汉广通声气,上月间得到讯息,武林中失落有年的一对 鸳鸯刀重现江湖,竟为川陕总督刘于义所得。这对刀跟萧半和大有渊源,他非夺到手中不 可,心下计议,料想刘于义定会将宝刀送往京师,呈献皇帝,与其赶到重兵驻守的要地抢 夺,不如半途中拦路截劫。岂知刘于义狡猾多智,一得到宝刀,便大布疑阵,假差官、假 贡队,派了一次又一次,使得觊觎这对宝刀的江湖豪士接连上当,反而折了不少人手。萧 半和想起自己五十生辰将届,便撒下英雄帖,广邀秦晋冀鲁四省好汉来喝一杯寿酒,但有 些英雄帖中却另有附言,嘱托各人务须将这对宝刀劫夺下来。当然,若不是他熟知其人性 情来历的血性朋友,请帖中自无附言,否则风声泄漏,打草惊蛇,别说宝刀抢不到,只怕 还累了好朋友们的性命。 萧中慧一听父亲说起这对宝刀,当即跃跃欲试。萧半和派出徒儿四处撒英雄帖,她便也要 去,萧半和派人在陕西道上埋伏,她更加要去。但萧半和总摇头说道:“不成!”她求得急 了,萧半和便道:“你问你大妈去,问你妈妈去。”萧半和有两位夫人,大夫人姓袁,二夫 人姓杨。中慧是杨夫人所生,可是袁夫人对她十分疼爱,当她便如是自己亲生女儿一般。 杨夫人说不能去,中慧还可撒娇,还可整天说非去不可,但袁夫人一说不能去,中慧便不 敢辩驳。这位袁夫人对她很慈和,但神色间自有一股威严,她从小便不敢对大妈的话有半 点违拗。 然而抢夺宝刀啊,又凶险,又奇妙,这可多么有趣!萧中慧一想到,无论如何按捺不住, 终于在一天半夜里,留了个字条给爹爹、大妈和妈妈,偷偷牵了一匹马,便离开了晋阳。 她遇到了要去给爹爹拜寿的太岳四侠,觉得天下英雄好汉,武功也不过如此;她再听到了 镖师们的说话,更觉得要劫夺鸳鸯刀,似乎也不是什么大大的难事。 她转过身来,要待回房,再慢慢盘算如何向镖队动手,只跨出两步,突然之间,隔着天井 的对面房中传出当的一声响,这是她从小就听惯了的兵刃撞击声。她心中一惊:“啊哟,不 好!人家瞧见我啦!”却听得一人骂道:“当真动手么?”一个女子声音叫道:“那还跟你客 气?”但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打得甚是激烈,还夹杂一个婴儿的大声哭叫。对面房中窗 格上显出两个黑影,一男一女,每人各执一柄单刀,纵横挥霍,拚命砍杀。 她听了一会,烦躁起来,正要回房,忽听得呀的一声,东边一间客房的板门推开,出来一 个少年书生。只听他朗声说道:“两位何事争吵?有话好好分辨道理,何以动刀动枪?”他 一面说,一面走到男女两人窗下,似要劝解。萧中慧心道:“那恶徒如此凶蛮,谁来跟你讲 理?”只听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又起,小儿啼哭之声越来越响,蓦地里一粒弹丸从窗格中 飞出,啪的一声,正好将那书生的帽子打落在地。那书生叫道:“啊哟,不好!”接着喃喃 自言自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明哲保身要紧。”说着慢慢 踱回房去。 萧中慧既觉好笑,又为那女子着急,心想那恶贼肆无忌惮,这女子非吃大亏不可。但这时 那房中斗殴之声已息,客店中登时静了下来。萧中慧心下琢磨:“爹爹常说,行事当分轻重 缓急,眼前盗刀要紧,只好让那凶徒无法无天。”回到房中,关上了门,躺在炕上,寻思如 何盗劫宝刀:“这镖队的人可真不少,我一个人怎对付得了?本该连夜赶回晋阳,去跟爹爹 说知,让他来调兵遣将。可是若我用计将刀盗来,双手捧给爹爹,岂不更妙?”想到得意之 处,左边脸颊上那个酒窝儿深深陷了进去。可是用什么计呢?她自幼得爹爹调教,武功不 弱。但说到用计,咱们的萧姑娘可不大在行,肚里计策不算多,简直可以说不大有。 她躺在炕上,想得头也痛了,虽想出了五六个法儿,但仔细一琢磨,竟没一条管用。矇矇 眬眬间眼皮重了起来,静夜之中,忽听得笃、笃、笃……一声一声自远而近地响着,有人以 铁杖敲击街上石板,一路行来,显是个盲人。 敲击声响到客店之前,戛然而止,接着那铁杖便在店门上突、突、突地敲响,跟着是店小 二开门声、呵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哀求着要一间店房。店小二要他先给钱,那老瞎子给 了钱,可是还差着两吊。于是推拒声、祈恳声、店小二骂人的污言秽语,一句一句传入萧 中慧耳里。 她越听越觉那盲人可怜,翻身坐起,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锭银子,开门出去,却见那书生已 在指手画脚、之乎者也地跟店小二理论,看来他虽要明哲保身,仍不免喜欢多管闲事。只 听他说道:“小二哥,敬老恤贫,乃是美德,差这两吊钱,你就给他垫了,也就完啦。”店 小二怒道:“相公的话倒说得好听,你既好心,那你便给他垫了啊。”那书生道:“你这话又 不对了。想我是行旅之人,盘缠带得不多,宝店的价钱又大得吓人,倘若随便出手,转眼 间便如夫子之厄于陈蔡了。因此,所以,还是小二哥少收两吊钱吧。” 萧中慧噗哧一笑,叫道:“喂,小二哥,这钱我给垫了,接着!”店小二一抬头,只见白光 一闪,一块碎银飞了过来,忙伸手去接。他这双手银子是接惯了的,可说百不失一,这般 空中飞来的银子,这次却是生平破题儿头一遭来接,不免少了习练,噗的一声,那块银子 已打中他胸口,虽说是银子,来者不拒,但打在身上不免也有点儿疼痛,忍不住“啊哟”一 声,叫了出来。 那书生道:“你瞧,人家年纪轻轻一位大姑娘,尚自如此好心。小二哥,你枉为男子汉,可 差得远了。”萧中慧向他扫了一眼,见他长脸俊目,剑眉斜飞,容颜间英气逼人,心中一跳 ,忙低下头去。只听那老瞎子道:“多谢相公好心,你给老瞎子付了房饭钱,当真多谢多谢 ,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我瞎子记在心中,日后也好感恩报德。”那书生道:“小可姓袁名 冠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这房饭前,其实不是我代惠的。老丈你尊姓大名啊?”那老瞎 子道:“我瞎子的贱名,叫做卓天雄。” 萧中慧心中正自好笑:“这老瞎子当真眼盲心也盲,明明是我给的银子,却去多谢旁人。” 突然间听到“卓天雄”三字,心头一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那天爹爹和大妈似乎曾低声 说过这个名字,那时我刚好走过大妈房门口,爹爹和大妈一见到我,便住了口。但说不定 是同名同姓,更许是音同字不同。爹爹怎能识得这老瞎子?”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随着店小二走到内院。经过萧中慧身旁时,袁冠南突然躬身长揖,说 道:“姑娘,你带了很多银子出来么?”萧中慧没料到他竟会跟自己说话,脸上一红,似还 礼不似还礼地蹲了一蹲,说道:“怎么?”袁冠南道:“小可见姑娘如此豪阔,意欲告贷几两 盘缠之资!”萧中慧更没料到他居然会单刀直入地开口借钱,越加发窘,满脸通红,不知如 何回答才是,呆了一呆,转过脸去。那书生道:“好,既不肯借,那也不妨。待小可去打别 人主意吧!”说着又是一揖,转身回房。 萧中慧心头怦怦而跳,一时定不下神来,忽然之间,那边房里兵刃声和喝骂声又响了起来 ,砰的一声大响,窗格飞开,一个壮汉手持单刀,从窗中跃出,左手中却抱了个婴儿。跟 着一个少妇从窗里追了出来,头发散乱,舞刀叫骂:“快还我孩子,你抱他到哪里去?”两 人一前一后,直冲出店房。萧中慧见那少妇满脸惶急之情,侠义之心再也难以抑制,心道 :“这凶徒抢了她孩子,如此伤天害理,非伸手管一管不可!”忙回房取了双刀,赶将出去 。 远远听见那少妇不住口地叫骂:“快放下孩子,半夜三更的,吓坏他啦!你这千刀万剐的杀 胚,吓坏了孩子,我……我……”萧中慧循声急追,不料这凶徒和少妇的轻身功夫均自不弱,直 追出里许,来到一处荒凉的墓地,才见两人双刀相交,正自恶斗。那凶徒怀抱孩子,形势 不利,砍了几刀,逼开少妇,即将孩子放在一块青石之上,才回刀砍杀。萧中慧停步站住 ,先瞧一瞧那凶徒的武功,但见他膂力强猛,刀法凶悍,那少妇边打边退,看来转眼间便 要伤在他刀下。萧中慧提刀跃出,喝道:“恶贼,还不住手?”右手短刀使个虚式,左手长 刀径刺那凶徒胸膛。 那少妇见萧中慧杀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抢过去抱起。那凶徒举刀一架,问道:“你 是谁?”萧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挥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师兄们过招 之外,当真与人动手第一次是独斗太岳四侠,第二次便是斗这凶徒了。这凶徒的武功可比 太岳四侠强得太多,招数变幻,一柄单刀盘旋飞舞,左手不时还击出沉雄的掌力。萧中慧 叫道:“好恶贼,这么横!”左手刀着着进攻,蓦地里使个“分花拂柳式”,长刀急旋。那凶 徒吃了一惊,侧身闪避。萧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凶徒左腿上中着。他大吼一 声,一足跪倒,兀自举刀还招。萧中慧双刀齐劈,引得他横刀挡架,一腿扫去,将他踢倒 在地,跟着短刀又刺他右腿。 陡然间风声飒然,一刀自后袭到,萧中慧吃了一惊,顾不到伤那凶徒,急忙回刀招架,这 一招“狮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的一声,双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飞溅。她一看之 下,更惊得呆了,原来在背后偷袭的,竟是那怀抱孩子的少妇。这少妇一刀给她架开,跟 着又是一刀。萧中慧识得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伤敌,竟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拚命打法,当 即挥短刀挡过,叫道:“你这女人莫不是疯了?”那少妇道:“你才疯了?”单刀斜闪,溜向 萧中慧长刀的刀盘,就势推拨,滑近她手指。萧中慧一惊,见这少妇力气不及那凶徒,但 刀法之狡谲,却远有过之。 这时那凶徒已包扎了腿上伤口,提刀上前夹击,两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萧中慧暗暗叫 苦:“原来这两人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上当。”她刀法虽精,终究少了临敌的经历,这时子 夜荒坟,受人夹击,不知四下里还伏了多少敌人,不由得心中先自怯了,一面打,一面骂 道:“我跟你们无怨无仇,干吗设下这毒计害我?” 那凶徒骂道:“谁跟你相识了?小贱人,无缘无故地来砍我一刀。”那少妇也喝道:“你到底 是什么路道?不问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问那凶徒道:“龙哥,你腿上伤得怎样?”语意之 间,极是关切。那凶徒道:“他妈的,痛得厉害。”萧中慧奇道:“你们不是存心害我么?” 那少妇道:“你到底干什么的?这么强凶霸道,自以为武艺高强么?我瞧也不见得,可真不 要脸哪。”萧中慧怒道:“我见你给这个凶徒欺侮,好心救你,谁知你们是假装打架。”那少 妇道:“谁说假装打架?我们夫妻争闹,平常得紧,你多管什么闲事?” 萧中慧听得“夫妻争闹”四字,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你们是夫妻?”当即向 后跃开,脑中一阵混乱。那壮汉道:“怎么啦?我们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了孩子,难 道不是夫妻么?”萧中慧奇道:“这孩子是你们的儿子?”那少妇道:“他是孩子爸爸,我是 孩子妈妈,碍着你什么事了?他叫林玉龙,我叫任飞燕,你还要问什么?”说着气鼓鼓地举 刀半空,又要抢上砍落。 萧中慧道:“你们既是夫妻,又生下了孩子,自然恩爱得紧,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这 不奇吗?”任飞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就明白啦。夫妻不打架,那还 叫什么夫妻?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你见过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没有?”萧中慧脱口而出 ,说道:“我爹爹妈妈就从来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龙抚着伤腿,骂道:“他妈的,这算什么 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唷,啊唷……”任飞燕听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伤口,这 神情半点不假,当真是一对恩爱夫妻。林玉龙兀自喃喃叫骂:“他妈的,不动刀子不拌嘴, 算是什么夫妻?” 萧中慧一怔,心道:“嘿,这可不是骂我爹娘来着!”怒气上冲,又想上前教训他,但以一 敌二,料想打不过,见那婴儿躺在石上,啼哭不止,心中怨气不出,一转身抱起婴儿,飞 步便奔。 任飞燕为丈夫包好伤口,回头却不见了儿子,惊叫:“儿子呢?”林玉龙“啊哟”一声,跳了 起来,说道:“给那贱人抱走啦。”任飞燕道:“你怎不早说?”林玉龙道:“你自己抱着的, 谁叫你放在地下?”任飞燕大怒,飞身上前,吧的一声,打了他个嘴巴,喝道:“我给你包 伤口啊!死人!”林玉龙回了一拳,骂道:“儿子也管不住,谁要你讨好?”任飞燕道:“畜 生,快去抢回儿子,回头再跟你算账。”说着拔步狂追。林玉龙道:“不错,抢回儿子要紧 。臭婆娘,自己亲生的儿子也管不住,有个屁用?”跟着追了下去。 萧中慧躲在一株大树背后,按住小孩嘴巴,不让他哭出声来,眼见林任夫妇边骂边追,越 追越远,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间身上一阵热,一惊低头,见衣衫上湿了一大片,原来那孩 子拉了尿。她好生烦恼,轻轻在孩子身上一拍,骂道:“要拉尿也不说话?”那孩子未满周 岁,如何会说话?给她这么一拍,放声大哭。萧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宝贝”地 慢慢哄他。哄了一会,那孩子合眼睡着了。萧中慧见他肥头胖耳,脸色红润,傻里傻气的 甚是可爱,不由得颇为喜欢,心想:“去还给他爹爹妈妈吧,吓得他们也够了。”见这对夫 妇双双向北,当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余里,天已黎明,那对夫妻始终不见,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树木茂密的林中, 鸟鸣声此起彼和,野花香气扑鼻而至。萧中慧见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拣 了一处柔软的草地,倚树养神,低头见怀中孩子睡得香甜,过不多时,自己竟也睡着了。 阳光渐烈,树林中浓荫匝地,花香愈深,睡梦中忽听得“威武——信义——,威武——信义——”一 阵阵镖局的趟子声远远传来,萧中慧打个呵欠,双眼尚未睁开,却听得那趟子声渐渐近了 。 来的正是威信镖局的镖队。 铁鞭镇八方周威信率领着镖局人众,迤逦将近枣香林,只要过了这座林子,前面到晋州一 直都是平阳大道,眼见红日当空,真是个好天,本来今日说什么也不会出乱子,可是他心 中却不自禁地暗暗发毛。镖队后面那老瞎子的铁杖在地下笃的一声敲,他心中便突的一跳 。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镖队后面,初时大伙儿也不在意,但坐骑和大车赶得快了,说 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终跟在后面。周威信觉得有些古怪,向张镖师和詹镖师使个眼色,鞭 打牲口,急驰疾奔,霎时间将老瞎子抛得老远。他心中一宽。但镖车沉重,快跑难以持久 ,一会儿便慢了下来。过不多久,笃、笃、笃声隐隐起自身后,这老瞎子居然又赶了上来 。 这么一露功夫,镖队人众无不相顾失色,老瞎子这门轻功,可当真不含糊。镖队慢了,那 瞎子并不追赶上前,铁杖击地,总是笃、笃、笃的,与镖队相距这么十来丈远。 眼见前面黑压压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声道:“张兄弟,大伙儿得留上了神,这老瞎子可 真有点邪门,江湖上有言道:‘念念当如临敌日,心心便似过桥时。’”张镖师昨天打跑了太 岳四侠,一直飘飘然地自觉英雄了得,听周威信这么说,心道:“就算他轻身功夫不坏,一 个老瞎子又怕他何来?我瞧你啊,见了耗子就当是大虫。”弯腰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子,使 出打飞蝗石手法,沉肘扬腕,瞄准向那瞎子打去。只听得嗤嗤声响,石子破空,去势甚急 ,那瞎子更不抬头,铁杖微抬,当的一声响,将那石子激回。张镖师叫道:“啊哟!”那石 子打中他额角,鲜血直流。镖队中登时一阵大乱。 张镖师叫道:“贼瞎子,有你没我!”纵马上前,举刀往瞎子肩头砍落。那瞎子举杖挡格, 张镖师手中单刀倒翻上来,只震得手臂酸麻,虎口隐隐生疼。詹镖师叫道:“有强人哪,并 肩子齐上啊。”众人虽见那瞎子武功高强,但想他终究不过单身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汉敌 不过人多,于是刀枪并举,七八名镖师、卫士一齐拥上,将他围在垓心。那瞎子似不在意 ,铁杖轻挥,东一敲,西一戳,只数合间,已将一名卫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远远瞧着,见这老瞎子出手沉稳,好整以暇,竟似丝毫没将众敌手放在心上,蓦地 里见他眼皮一翻,一对眸子精光闪烁,竟不是瞎子,跟着一转身,抬腿将詹镖师踢了个筋 斗。周威信大骇,心知这瞎子决非太岳四侠中的逍遥子可比,却是当真身负绝艺的高手, 想到自己背上的重任,高叫:“张兄弟,你将这老瞎子拿下了,可别伤他性命。我先行一步 ,咱们晋州见。”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险处须当避,不是才子莫吟诗。’”双腿一夹 ,纵马奔向林子。 刚驰进树林,只见一株大树后刀光闪烁,他是老江湖了,暗暗叫苦:“原来那瞎子并非独脚 大盗,这里更伏下了帮手。”当下没命价鞭马向前急驰,只驰出四五丈,便见一个人影从树 后闪出。 周威信见这人手持单刀,神情凶猛,当下更不打话,手一扬,一支甩手箭脱手飞出,向那 人射去,同时纵骑冲前。那人挥刀格开甩手箭,骂道:“什么人,乱放暗青子?”另一人跟 着赶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没有么?”拉开弹弓,吧吧吧一阵响,八九枚连珠弹打 了过来,有两枚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后脚乱跳,登时将周威信掀下马来。周威信早执 鞭在手,在地下打个滚,刚跃起身来,吧的一声,手腕上又中一枚弹丸,铁鞭拿捏不住, 掉落在地。那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抢上,双刀齐落,架在他颈中,一人问道:“你是什么人 ?”另一个问道:“干吗乱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见我孩子没有?”另一人又问:“ 有没有见一个年轻姑娘走过?”先一人又问:“那年轻姑娘有没抱着孩子?” 片刻之间,每个人都问了七八句话,周威信便有十张嘴,也答不尽这许多话。原来这两人 正是林玉龙和任飞燕夫妇。 林玉龙向妻子喝道:“你住口,让我来问他。”任飞燕道:“干吗要我住口?你闭嘴,我来问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起来。周威信两柄单刀同时架在颈中,生怕任谁一个脾气 大了,随手一按,自己的脑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正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阳 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伸手不打笑脸人。 ’”当下满脸堆笑,说道:“两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来,再慢慢说不迟。”林玉龙喝道:“干 吗要放你?”任飞燕见他右手反转,牢牢按住背上包袱,似乎其中藏着十分贵重之物,喝道 :“那是什么?” 周威信自从在总督大人手中接过了这对鸳鸯刀之后,心中片刻也没忘记过“鸳鸯刀”三字, 只因心无旁鹜,竟在睡梦之中也不住口地叫了出来,这时钢刀架颈,情势危急,任飞燕又 问得紧迫,实无思索余地,不自禁冲口而出:“鸳鸯刀!” 林任两人一听,吃了一惊,两只左手齐落,同时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 立时懊悔无已,当下情急拚命,百忙中脑子里转过了一个念头:“江湖上有言道:‘一夫拚 命,万夫莫当。’何况他们只有两夫?不,只有一夫,另一个是女不是夫。”顾不得冷森森 的利刃架在颈中,向前一扑,待要滚开。但林任夫妻同时运劲,猛力一扯,却将他连人带 包袱提起。原来周威信以细铁链将宝刀缚在背上,林任两人虽一齐使力,仍拉不断铁链。 三个人缠作一团。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龙脸上。任飞燕倒转刀柄,在周 威信后颈重重地砸了一下,问道:“龙哥,你痛不痛?”林玉龙怒道:“那还用问?自然痛啦 。”任飞燕怒道:“哈,我好心问你,难道问错了?”两人一面抢夺包袱,一面又拌起嘴来。 陡然间草丛中钻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头,见那人正是萧中慧,双 手高举着自己儿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齐伸手去接。萧中慧右手递过孩子,左手短刀嗤的 一声,已割开了周威信背上包袱,跟着右手探出,从包袱中拔出一把刀来,青光闪耀,寒 气逼人,随手一挥,果真好宝刀,铁链应刃断绝。萧中慧抢过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 坐骑,这几下手法兔起鹘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马缰,喝道:“快走!”不料那马四只脚便如牢牢钉在地下,竟然不动。萧中慧伸足 去踢马腹,蓦地里双足膝弯同时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跃下马背,可哪里还来得及 ,早已给人点中穴道,身子骑在马上,却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见马腹下翻出一人,正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时已摆脱镖队的纠缠,赶来悄悄藏在马 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夺过萧中慧手中一对鸳鸯刀。任飞燕将孩子往地下一放,拔刀扑上。 林玉龙跟着自旁侧攻。那瞎子提着出了鞘的长刃鸳刀往上挡格,叮当两响,林任夫妇手中 双刀齐断。两人只一呆,腰间穴道酸麻,已让点中大穴,再也动弹不得了。 周威信势如疯虎,喝道:“贼瞎子,有你没我!”拾起地下铁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横 扫千军”,向瞎子横砸过来。那瞎子竟不闪避,提起鸳鸯长刀,向前刺出,说也奇怪,这一 刺既非刺向铁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却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内,跟着连刀带鞘横 砸而至。他竟将刀鞘当作铁鞭使,而招数一模一样,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横扫千军”, 刀鞘在铁鞭上一格,周威信这一条十六斤重的铁鞭登时给拦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这 半空不知算不算“一方”,是否“铁鞭镇八方”,大有商量余地。一刀一鞭略一相持,呼的一 声响,那铁鞭竟给瞎子的内劲震得脱手飞出,这一招“铁鞭飞一方”使出来,周威信虎口破 裂,满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后一招,你没学会吧?” 周威信这一惊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虽号称十八鞭,但传世的只十七招,他师父曾道, 最后一招叫做“一鞭断十枪”,当年北宋大将呼延赞受敌人围攻,曾以一根钢鞭震断十条长 枪,这一路鞭法,不论招数,单凭内力,会者无多,当世只他师伯有此神功。周威信从未 见过师伯,只知他是清廷侍卫,“大内七大高手”之首,向来深居禁宫,从不出外,因此始 终无缘拜见。这时心念一动,颤声问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错。”周威 信惊喜交集,拜伏在地,说道:“弟子周威信,叩见卓师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亏得你知道世上还有个卓天雄。”周威信道:“师父在日,常称道 师伯的神威。弟子不识师伯,刚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 不相逢。’不知师伯几时从北京出来?”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来接你啊。”周威信又惶 恐,又欢喜,道:“若非师伯伸手相援,这对鸳鸯刀只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卓天雄道:“ 皇上明见万里,早料到这对刀上京时会出乱子。你一离西安,我便跟在镖队后面。你晚上 睡着时,口中直嚷些什么啊?”周威信面红过耳,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心道:“师伯一路蹑 着我们镖队,连我夜里说梦话也给听去了,我却丝毫不觉,若不是师伯而是想盗宝刀的大 盗,我这条小命还在么?江湖上有言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卓天雄道:“你的伙计们胆子都小着点儿,这会儿也不知躲到了哪儿。你去叫齐,咱们一块 儿赶路吧。”周威信连声称是。卓天雄举起那对刀来,略一拂拭,只觉一股寒气,直逼眉目 ,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忽听左边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开我穴道,咱们好好来斗 一场。”另一个女子道:“你趁人不备,出手点穴,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卓天雄转过 头去,但见林玉龙、任飞燕夫妇各举半截断刀,作势欲砍,苦在全身动弹不得,空自发狠 。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弹,铮的一响,声若龙吟,悠悠不绝,说道:“不论你有多少匪徒 ,来一个,擒一个,来两个,捉一双。”转头向萧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随我进京走一遭 ,去瞧瞧京里的花花世界吧。” 萧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后悔无穷。”卓天雄哈哈大笑,道:“ 这么说,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令我后悔无穷。”萧中慧暗运内气,想冲开腿上 给点中的穴道,但一股内息降到腰间便自回上,心中越焦急,越觉全身酸麻,半分力气也 使不出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便欲夺眶而出。 忽听得林外一人纵声长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高吟 声中,一人走进林来。萧中慧看去,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见到的那个少年书生袁冠南,自己 这副窘状又多了一人瞧见,更加难受,心中一急,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 卓天雄手按鸳鸯双刀,厉声道:“姓袁的,这对刀便在这里,有本事不妨来拿去。你装腔作 势,瞒得过别人,可趁早别在卓天雄眼前现世。”说着双刀平平一击,铮的一响,声振林梢 。 袁冠南右手提着一支毛笔,左手平持一只墨盒,说道:“在下诗兴忽来,意欲在树上题诗一 首,阁下大呼小叫,未免扫人清兴。”说着东张西望,似在寻觅题诗之处。卓天雄早瞧出他 身有武功,见他如此好整以暇,怕他身负绝艺,倒也不敢轻敌,将双刀还入刀鞘,交给周 威信,铁棒一顿,喝道:“你要题诗,便题在我瞎子的长衫上吧!”说着挥动铁棒,往袁冠 南脑后击去。 萧中慧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叫道:“别打!”她见袁冠南文绉绉手无缚鸡之力,这一棒打上 去,还不将他砸得脑浆迸裂?哪知袁冠南头一低,叫声:“啊哟!”从铁棒下钻过,说道:“ 姑娘叫你别打,怎不听话?” 卓天雄回过铁棒,平腰横扫。袁冠南扑地向前一跌,铁棒刚好从头顶掠过。卓天雄喝道:“ 这一下不错!”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笔在墨盒中一蘸,往他手腕上点去。两 人数招一过,萧中慧暗暗惊异:“这书生原来有一身武功,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但见他 身形飘动,东闪西避,卓天雄的铁棒始终打不到他。她暗自祷祝:“老天爷生眼睛,保佑这 书生得胜,让他助我脱困。” 林玉龙喝彩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还这样强,快杀了这瞎子,解开我们穴道。”任 飞燕道:“你这不是一厢情愿吗?我瞧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对手。”林玉龙喝道:“臭婆 娘,尽说不吉利话,你懂得什么?”任飞燕道:“嘿,我瞧得见他们动手,你瞧见么?”原来 她面对卓袁两人,林玉龙却是背向。林玉龙道:“瞧得见便又怎地?我听那瞎子的铁棒乱挥 ,一味呼呼风响,全不管事。”任飞燕啐了一口,道:“不管事,不管事!哼,他可点得你 动弹不得。”林玉龙道:“那你呢?你倒动给我瞧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苦 于身子转动不得,否则早又相互拳脚交加。任飞燕气忿不过,一口唾液向丈夫吐了过去。 林玉龙无法闪避,眼睁睁地任那唾沫飞过来黏在自己鼻梁正中,当即波的一声,也吐了一 口唾沫过去。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满头满脸都是唾沫。 萧中慧见他夫妻身在危难之中,兀自不停吵闹,又好气,又好笑,斜目再瞧袁卓二人时, 不由得芳心暗惊,但见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敌手,心道:“但愿他这是装腔作 势,故意戏弄老瞎子,其实并非真败!” 可是事与愿违,卓天雄的武功,其实比袁冠南高出颇多。初时卓天雄见他以毛笔与墨盒作 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无恐,定有惊人艺业,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强攻,待得试了几招, 见他身法虽快,终究稚嫩,而毛笔的招数之中更无异状,当下铁棒横扫直砸,使出“呼延十 八鞭”中的精妙家数。袁冠南没料到竟遇上如此厉害对手,手里又没武器,立时左支右绌, 迭遇险着,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也托大,把这假瞎子瞧得小了,哪知他竟是这等硬手? ”眼见铁棒斜斜砸来,忙缩肩闪避。卓天雄叫声:“躺下!”铁棒翻起,打中了袁冠南左腿。 萧中慧心中怦的一跳,叫道:“啊哟!” 袁冠南强自支撑,脚步略一踉跄,退出三步,却不跌倒,知道今日之事凶险万状,腿上既 已受伤,便欲全身退走,亦已不能,情急智生,叫道:“好啊!小爷有好生之德,不愿用这 ‘腐骨穿心膏’。你既无礼,说不得,只好叫你尝尝滋味。”说着将毛笔在墨盒中蘸得饱饱的 ,提笔往卓天雄脸上抹去。卓天雄听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惊,叫道:“且住!五毒 圣姑是你何人?” 五毒圣姑是贵州安香堡出名的女魔头,武林中闻名丧胆,她所使的毒药之中,尤以“腐骨穿 心膏”最为驰名,据说只要肌肤略沾半分,十二个时辰烂肉见骨,二十四个时辰毒血攻心, 天下无药可救。袁冠南数年前曾听人说过,当时也不在意,这时给卓天雄逼得无法,信口 胡吹,见他一听之下,立时脸色大变,心下暗喜,说道:“五毒圣姑是我姑母,你问她怎的 ?”卓天雄将信将疑,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来难为你,快给我走吧。”袁冠南冷笑道: “你打了我一棒,难道就此了局?”说着走上两步。卓天雄望着他左手所端的墨盒,如见蛇 蝎,心想:“毛笔墨盒原本不能用作武器,他如此跟我相斗,其中定有古怪。”见他上前, 不自禁地退了两步。他哪知袁冠南倜傥自喜,仗着武功了得,往往空手制胜,手拿笔墨, 只不过意示闲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此扎手的人物,心中其实早已叫苦不迭,不知几十遍 地在自骂该死了。 袁冠南又走上两步,说道:“我姑母武功又不怎样,也不过会配制一些儿毒药,你又何必吓 成这样?”见卓天雄迟迟疑疑地又退了一步,突然转身,向左一闪,欺到周威信身畔,提起 毛笔,便往他双眼抹去。周威信大骇,举臂来格。袁冠南手肘一撞,墨盒交在右手,左手 探出,已将鸳鸯双刀抢过。卓天雄大吃一惊,心想皇上命我来迎接宝刀进京,如给这小子 夺去,那是多大罪名?纵然冒犯五毒圣姑,可也说不得了,当下飞身来抢,右掌斜劈袁冠 南肩头,左手五指成爪,往鸳鸯双刀抓落。 袁冠南早防到这一着,自知硬抢硬夺,必败无疑,提起毛笔,对准他左手一抹,跟着便哈 哈大笑。卓天雄猛觉手背上一凉,一惊之下,见手背上已给浓浓地抹了一大条墨痕,从前 听人所说五毒圣姑如何害人惨死的话,霎时间在脑中闪过,不由得全身大震。他五根手指 虽已碰到双刀的刀鞘,竟抓不下去,一呆之下,越想越怕,大叫一声,飞奔出林。周威信 见师伯尚且如此,哪里还敢逗留,跟在卓天雄后面冲了出去。 袁冠南暗叫:“惭愧!”生怕卓天雄察觉真相,重行追来,不敢在林中多耽,拿起鸳鸯双刀 ,转身便行。林玉龙叫道:“喂,小秀才,你怎不给我们解开穴道?”袁冠南道:“过了六个 时辰,穴道自解。”萧中慧大急,叫道:“再等六个时辰,人也死了。”袁冠南笑道:“别心 急,死不了!”萧中慧嗔道:“好,坏书生!下次你别撞在我手里。”袁冠南想起卓天雄棒击 自己之时,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人显然也是为了鸳鸯刀而来,若给他们 解开穴道,只怕又起枝节,微一沉吟,从地下捡起两块小石子,右手挥动,两块石子先后 飞出,分击林任夫妇穴道,虽相隔数丈,认穴之准,仍不爽分毫,两人受封的穴道立时便 解开了。 林任夫妇各自积着满腔怒火,穴道一解,提着半截单刀,登时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袁冠 南再掷出一枚石子,击中萧中慧腰间的“京门穴”。萧中慧“啊”的一声,从马上倒摔下来, 横卧在地,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了。袁冠南吃了一惊,自忖这枚石子并未打错穴道,如 何竟会伤了她?忙走近身去,弯腰看时,见她脸色有异,似乎呼吸也没有了。袁冠南这一 下更加心惊,问道:“姑娘,你怎么啦?”伸手去探她鼻息。萧中慧突然大叫一声,翻身跃 起,从他手中抢过了短刃的鸯刀,偷袭得手,不敢再转长刀的念头,格格一笑,转身便逃 。 林玉龙叫道:“啊,鸳鸯刀!”任飞燕从地下抱起孩子,叫道:“快追!”两人向萧中慧追去 。袁冠南骂道:“好丫头,恩将仇报!”提气疾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棒,伤势不轻, 一跷一拐,轻功只剩下五成,眼看萧林任三人向西北荒山疾驰而去,竟追赶不上,但想鸳 鸯刀少了一把,不能成为鸳鸯,腿上虽痛,仍穷追不舍。 奔出二十余里,地势越来越荒凉,他奔上一个高冈,四下张望,见西北方四五里外,树木 掩映中露出一角黄墙,似是一座小庙,心想这三人别处无可藏身,多半在这庙中,于是折 了一根树干当做拐杖,撑持着奔去。 走近庙来,见匾额上写着“紫竹庵”三字,原来是座尼庵。袁冠南走进庵去,见大殿上站着 一个老尼姑,衣履洁净,面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说道:“师太请了,可有一位蓝衫姑 娘,来到宝庵随喜么?”那老尼道:“小庵地处荒僻,并没施主到来。”袁冠南不信,道:“ 师太不必隐瞒……”话未说完,忽听得门外笃、笃、笃连响,传来铁棒击地之声,正是卓天雄 追到了。 袁冠南大吃一惊,忙道:“师太,请你做做好事。我有仇人找来,千万别说我在此处。”也 不等那老尼回答,向后院直蹿进去,见东厢有座小佛堂,推门进去,见供着一座白衣观音 的神像。这时不暇思索,纵身上了佛座,揭开帷幕,便躲在神像之后。 岂知神像之后,早有人在,定睛一看,正是萧中慧。她似笑非笑地向袁冠南瞧了一眼,说 道:“好吧,算你有本事,找到这里,这刀拿去吧!”说着将短刀递过。只听他身后一人说 道:“别给他,要动手,咱三人打他一个。”原来林任夫妇带着孩子,也躲在神像左侧。 袁冠南此时逃命要紧,无暇夺刀,低声道:“别做声,老瞎子追了来啦!”萧中慧一惊,道 :“他不是中了你毒药?”袁冠南微笑道:“毒药是假的。”萧中慧还待再问,只听卓天雄粗 声粗气地道:“四下里并没人家,不在这里,又在何处?”那老尼道:“施主再往前面找找, 想必是已走过了头。”卓天雄道:“好!四下里我都伏下了人,也不怕这小子逃到天边去。 要是找不到,回头跟你算账,那时我一把火烧了你这臭尼姑庵。”林玉龙和任飞燕听得心头 火起,便欲反唇相击,口还未张,袁冠南和萧中慧双指齐出,已分点了二人穴道。卓天雄 走进后院,待了片刻,料想是在东张西望,听得他喃喃咒骂,铁棒拄地,转身出庵去了。 原来卓天雄手背上为黑墨抹中,心惊胆战,忙到溪水中去洗,墨渍一洗即去,不留丝毫痕 迹。他放心不下,拚命擦洗,这用力一擦,皮肤破损,真的隐隐作疼起来。他更加吃惊, 呆了良久,不再见有何异状,才知是上了当,于是随后追来。他虽轻功了得,奔驰如飞, 但这么一耽搁,却给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 袁冠南和萧中慧待他走远,这才解开林任夫妇穴道,从观音大士的神像后跃下地来。四人 想起卓天雄之言,都皱起了眉头,心想此人轻功了得,追出数十里后不见踪迹,又必寻回 ,四下里无房无舍,没地可躲,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难道束手待毙不成?袁萧二人 相对无言,寻思脱逃之计。 林玉龙骂道:“都是你这臭婆娘不好,咱们若练成了夫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必怕这老瞎 子?”任飞燕道:“练不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还是我不好?那老和尚明明要你就着 我点儿,怎地你一练起来便只顾自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个不休。萧中慧听他二 人仍然不住口地争吵,说道:“咱们四个,连着你们孩子,还有那老尼姑,个个大祸临头, 只要老瞎子一回来,谁都活不成。你俩还吵什么?”袁冠南问道:“到底夫妻刀法是怎么回 事?”林任夫妇俩又说又吵,半天才说了个明白。 原来三年之前,林任夫妇新婚不久,便大打大吵,恰好遇到了一位高僧,他瞧不过眼,传 了他夫妇俩一套刀法。这套刀法传给林玉龙和传给任飞燕的全然不同,要两人练得纯熟, 共同应敌,两人的刀法阴阳开阖,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 个便守。那老和尚道:“以此刀法并肩行走江湖,任他敌人武功多强,都奈何不了你夫妇。 但若单独一人使此刀法,却半点也没用处。”他见这对夫妇天性良善纯朴,为了侠义,只是 卤莽暴躁,不断吵架,只怕最后反目分手,便可惜了,因此教他二人练这套奇门刀法,令 他夫妇长相厮守,谁也离不了谁。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对恩爱夫妻所创,两人形影不离, 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也是互相回护照应。哪知林任两人性情暴躁,虽都学会了自己 的刀法,但要相辅相成,配成一体,始终格格不入,只练得三四招,别说互相回护,夫妻 俩自己就砍砍杀杀地斗将起来。 袁冠南听两人说完,心念一动,向萧中慧说道:“姑娘,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原不该说 ,只事在危急,此处人人有性命之忧……”萧中慧接口道:“我知道啦,你要我和你学这夫妻 ……夫妻……”说到这里,满脸红晕。袁冠南道:“嗯,小可决不敢有意冒犯,实在……实因……”萧 中慧不再跟他多说,向任飞燕道:“大嫂,请你指点于我,倘若我和他……和他都学会了,抵 挡得了老瞎子,便可救得大家性命。” 任飞燕道:“这路刀法学起来很难,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萧中慧道:“学得多少,便是多少 ,总胜于白自在这里等死。”任飞燕道:“好,我便教你。只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林玉龙怒 道:“我怎么不记得?”林任夫妇分别口讲指划,舞动给卓天雄用宝刀斩去了半截的断刀, 一招一式地演将起来。袁萧二人在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记。 袁萧二人武功虽均不弱,但这套夫妻刀法招数极是繁复,一时实不易记得许多。林任夫妇 教得几招,百忙中又拌上几句嘴。两个人教,两个人学,还只教到第十二招,忽听得门外 大喝一声:“贼小子,你躲到哪里去?”人影一闪,卓天雄手持铁棒,闯进殿来。 林玉龙见他重来,不惊反怒,喝道:“我们刀法尚未教完,你便来了,多等一刻也不成么? ”提刀向他砍去。卓天雄举铁棒一挡,任飞燕也已从右侧攻到。林玉龙叫道:“使夫妻刀法 !”他意欲在袁萧两人跟前一显身手,断刀斜挥,向卓天雄腰间削了下去。这时任飞燕本当 散舞刀花,护住丈夫,哪知她急于求胜,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却使了第二招中的抢 攻,变成双刀齐进的局面。卓天雄一见对方刀法露出老大破绽,铁棒一招“偷天换日”,架 开两柄断刀,左手手指从棒底伸出,咄咄两声,林任夫妇又让点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不 使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时,但一使将出来,一来配合失误,二来断刀太短,难及敌身 ,仅一招便已受制。 林玉龙大怒,骂道:“臭婆娘,咱们这是第一招。你该散舞刀花,护住我腰肋才是。”任飞 燕怒道:“你干吗不跟着我使第二招?非得我跟着你不可?”二人双刀僵在半空,口中却兀 自怒骂不休。 袁冠南知道今日事已无幸,低声道:“萧姑娘,你快逃走,让我来缠住他。”萧中慧没料到 他竟有这等侠义心肠,一怔之间,心中便热,说道:“不,咱们合力斗他。”袁冠南急道:“ 你听我话,快走!若我逃得性命,再跟姑娘相见。”萧中慧道:“不成啊……”话未说完,卓天 雄已挥铁棒抢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萧中慧见他这一刀左肩露出空隙,不待卓天雄对 攻,抢着挥刀护住他肩头。两人事先并未拆练,只因适才一个要对方先走,另一个却定要 留下相伴,均动了舍己为人之念,正合“夫妻刀法”的要旨,临敌时自然而然互相回护。林 玉龙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万斛’,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用得妙极!” 袁萧二人脸上都一红,没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顺手使出一招新学刀法,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卓天雄横过铁棒,正要砸打,任飞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艳质为眷属’!”萧中慧依言 抢攻,袁冠南横刀守御。卓天雄势在不能以攻为守,只得退了一步。林玉龙叫道:“第三招 ,‘清风引珮下瑶台’!”袁萧二人双刀齐飞,飒飒生风。任飞燕道:“明月照妆成金屋!”袁 萧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均有喜意,刀光如月,照映娇脸。卓天雄给逼得又退了一步。 只听林任二人不住口地吆喝招数。一个叫:“刀光掩映孔雀屏。”一个叫:“喜结丝萝在乔木 。”一个叫:“英雄无双风流婿。”一个叫:“却扇洞房燃花烛。”一个叫:“碧箫声里双鸣凤 。”一个叫:“今朝有女颜如玉。”林玉龙叫道:“千金一刻庆良宵。”任飞燕叫道:“占断人 间天上福。” 喝到这里,那夫妻刀法的起手十二招已经使完,余下尚有六十招,袁萧二人却未学过。袁 冠南叫道:“从头再来!”挥刀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万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时 ,搭配未熟,已杀得卓天雄手忙脚乱,招架为难。这时从头再使,二人灵犀暗通,想起这 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个风光旖旎的名字,不自禁又惊又喜,鸳鸯双刀的配合更加紧了。 使到第九招“碧萧声里双鸣凤”时,双刀便如凤舞鸾翔,灵动翻飞,招招直指要害,卓天雄 哪里招架得住?“啊”的一声,肩头中刀,鲜血迸流。他自知难敌,再打下去定要将这条老 命送在尼庵之中,铁棒急封,纵身出墙而逃。 袁萧二人脉脉相对,情愫暗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听得林玉龙大声叫道:“妙极,妙极 !女貌郎才珠万斛!” 他其实是在称赞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萧中慧却羞得满脸通红,轻声道:“请你到萧半和大侠 家中来找我。”低头奔出尼庵,远远地去了。 袁冠南追出庵门,但见萧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树边一晃,随即消失。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 :“相公!”袁冠南回过头来,只见小书童笑嘻嘻地站着,打开了的书篮中睡着个婴儿,正 是林任夫妇的儿子,篮中书籍上湿了一大片,自不免“书中自有孩儿尿”了。 三月初十,这一天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寿诞。 萧府中贺客盈门,群英济济。萧半和长袍马褂,在大厅上接待来贺的各路英雄,白道上的 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辈名宿、少年新进……还有许多跟萧半和本不相识、却是慕名来致 景仰之意的生客。 在后堂,袁夫人、杨夫人、萧中慧也都喜气洋洋,穿戴一新。两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断送 进来的各式各样寿礼。萧中慧正对着镜子簪花,突然之间,镜中的脸上满是红晕,她低声 念道:“清风引珮下瑶台,明月照妆成金屋。” 袁夫人和杨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妮子自从抢了那把短刃鸯刀回家,一忽儿喜,一 忽儿愁,满怀心事。她今年十八岁啦,定是在外边遇上了一个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杨夫 人见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发觉她头上少了一件物事,问道:“慧儿,大妈给你的那支金 钗呢?”中慧格格一笑,道:“我给了人啦。”袁夫人和杨夫人又对望一眼,心想:“果然不 出所料,这小妮子连定情之物也给了人家。”杨夫人问道:“给了谁啦?”中慧笑得犹似花枝 乱颤,说道:“他……他么?今儿多半会来跟爹拜寿,人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可。” 杨夫人还待再问,只见佣妇张妈捧了一只锦缎盒子进来,说道:“这份寿礼当真奇怪,怎地 送一支金钗给老爷?”袁杨二夫人一齐走近,只见盒中所盛之物珠光灿烂,赫然是中慧的那 支金钗。杨夫人一转头,见女儿喜容满脸,笑得甚欢,忙问:“送礼来的人呢?”张妈道:“ 正在厅上陪老爷说话呢。” 袁杨二夫人心急着要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居然能令女儿如此颠倒,一听得他到 来便心花怒放,相互一颔首,一同走到大厅的屏风背后。只听得一人结结巴巴地道:“小人 名叫盖一鸣,外号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省,今日特 地和三个兄弟来向萧老英雄拜寿。” 二位夫人悄悄一张,见那人是个形容委琐的瘦子,身旁还坐着三个古里古怪的人物。萧半 和抚须笑道:“太岳四侠大驾光临,还赠老夫金钗厚礼,可真何以克当。”盖一鸣道:“好说 ,好说!”袁杨二夫人满心疑惑,难道女儿看中了的,竟是这个矮子?两位夫人见多识广, 知道人不可以貌相,那人的外号说来甚是响亮,想来武艺必是好的,既称得上一个“侠”字 ,人品也必是好的。 鼓乐声中,门外又进来三人,齐向萧半和行下礼去。一个英俊书生朗声说道:“晚辈林玉龙 、任飞燕、袁冠南,恭祝萧老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薄礼一件,请老前辈笑纳。”说着 呈上一只开了盖的长盒。萧半和谢了,接过看时,盒中赫然是一柄青光闪闪的利刃,长刃 鸳刀,和女儿日前夺回来的短刃鸯刀正是一对。 萧府的后花园中,林玉龙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飞燕在教萧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林 任二人已将余下的六十路夫妻刀法,倾囊相授。 冠南和中慧用心记忆,但要他们这时专心致志,确实大不容易。因萧半和问明了得刀经过 ,再细问袁冠南的师从来历,知他自小跟父母失散,又问了他学艺过程,以及生平志向和 所结交的好友,由此而推知他的人品行事,跟两位夫人一商量,当下将女儿许配给了袁冠 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寿筵之中,给两人订亲。两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这路刀 法威力无穷,也真的无心在这时候学武习艺;再说,若不是武学之士不拘世俗礼法,未婚 夫妻也当避嫌,不该在此日还相聚一堂。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结丝萝在乔木……碧箫声里双凤鸣,今朝有女颜如玉……” 林玉龙和任飞燕教完了,让他们这对未婚夫妇自行对刀练习。两夫妇居然收了这样一对徒 弟,私心大慰,而且从教招之中,领会了一些夫妻互相扶持的道理,居然一整天没有争吵 。 太岳四侠一直在旁瞧他们练刀,逍遥子和盖一鸣不断指指点点,说这一招有破绽,那一招 有漏洞。林玉龙心头有气,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盖兄,咱夫妇以一路刀法,送给袁兄 夫妻作新婚贺礼。你们太岳四侠,送什么礼物啊?”太岳四侠一听此言,心头都是一凛,一 时无言可对。要知说到送礼,实是他们最要命的罩门要穴,四人面面相觑,从对方脸上, 看到了人人脸色大变。 任飞燕有意开开他们玩笑,说道:“那边淤泥河中,产有碧血金蟾,学武之士服得一只,可 抵十年功力,只不过甚难捉到。盖兄号称八步赶蟾、独脚水上飞,这赶蟾嘛,原是盖兄成 名的绝技。何不去捉几只来,送给了新夫妇,岂不是一件重礼?”盖一鸣大喜,道:“当真 ?”林玉龙道:“我们怎敢相欺?只可惜咱夫妇的轻功不行,又不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 盖一鸣道:“说到轻功水性,那是盖某的拿手好戏。大哥、二哥、三哥,咱们这就捉去。” 任飞燕笑道:“哈哈,盖兄,这个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须得半夜子时,方从洞中出来 吸取月光精华。大白天哪里捉得到?”盖一鸣道:“是,是。我本就知道,只不过一时忘了 。倘若白天能随便捉到,那还有什么稀罕?” 大厅上红烛高烧,中堂正中的锦轴上,贴着一个五尺见方的金色大“寿”字。 这时客人拜寿已毕,寿星公萧半和抚着长须,笑容满面地宣布了一个喜讯:他的独生爱女 萧中慧,今晚与少年侠士袁冠南订亲,请列位高朋喝一杯寿酒之后,再喝一杯喜酒。众宾 朋喝彩声中,袁冠南跪倒在红毡毯上,拜见岳父岳母。萧半和笑嘻嘻地摸出了一柄沉香扇 ,作为见面礼,袁冠南谢着接过了。袁夫人也笑嘻嘻地摸出了一只玉斑指,袁冠南谢着伸 手接过…… 突然之间,铮的一响,那玉斑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脸色大变,望着袁夫人的右手。原来 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着一个支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只见小指上也有一个支指。袁 冠南颤声道:“岳……岳母大人,你……你可识得这东西么?”说着伸手到自己项颈之中,摸出 一只串在一根细金链上的翡翠狮子,袁夫人抓住狮子,全身如中雷电,叫道:“你……你是狮 官?”袁冠南道:“妈,正是孩儿,你想得我好苦!”两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寿堂上众人肃静无声,瞧着他母子相会这一幕,人人心里又难过,又欢喜,更杂着几分惊 奇。只听得袁夫人哭道:“狮官,狮官,这十八年来,你在哪里啊?我无时无刻不在牵记着 你。”袁冠南道:“妈,我已走遍了天下十八省,到处在打听你下落。我只怕,只怕今生今 世,再也见不到妈了。” 萧中慧听得袁冠南叫出一声“妈”来,身子一摇,险些跌倒,脑海中只响着一个声音:“原来 他是我哥哥,原来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 林玉龙悄声问妻子:“怎么?袁相公是萧太太的儿子?我弄得糊涂啦。”任飞燕道:“袁相公 不是说出来寻访母亲么?他还托了咱们帮他寻访,说他母亲每只手的小指头上都有一根支 指。这萧太太不也认了他么?”林玉龙搔头道:“怎么他姓袁,他爹爹又姓萧?”任飞燕道: “蠢人,袁相公他三岁时就跟母亲失散,三岁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么,胡乱安个姓,不 就是了。”林玉龙道:“这么说来,萧姑娘是他妹子。兄妹俩怎能成亲?”任飞燕道:“既是 兄妹,怎么还能成亲?你这不是废话?”林玉龙怒道:“呸!你说的才是废话。你是我老婆 ,我却宁可你是我妹子。” 他夫妻俩越争越大声。萧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声,掩面奔出。 萧中慧心中茫然一片,只觉眼前黑蒙蒙的,了无生趣。她奔出大门,发足狂走,突然间砰 的一下,肩头与人一撞。她“啊哟”一声叫,暗道:“不妙!我一身武功,只怕撞伤了人。” 忙伸手去扶,突然手腕一紧,左臂酸麻,竟给人扣住了脉门。她一惊之下,抬起头来,右 掌自然而然地击了出去。那人反腕擒拿,一带一扣,又抓住了她右腕脉门。这时她已看清 ,眼前之人正是卓天雄。 卓天雄哈哈大笑,叫道:“威信,先收一把!”周威信应声而上,解下了萧中慧腰间挂着的 短刃鸯刀。卓天雄道:“萧半和名满江湖,今日五十寿辰,府中高手如云。威信,你有没有 胆子去取那一把长刃鸳刀?”周威信道:“弟子有师伯撑腰,便龙潭虎穴,也敢去一闯。江 湖上有言道:‘路大好跑马,树大好遮荫。’”卓天雄哼的一声,笑道:“没出息,先得把师 伯拉扯上!”他生平自负罕逢敌手,但让袁冠南和萧中慧以“夫妻刀法”联手击败后,不禁心 怯气馁,此时无意间与萧中慧相遇,暗想他男女两人双刀联手固然厉害,但我既已擒住了 一人,只剩下袁冠南一个小子,就不足为惧。何况萧中慧落入自己手中,萧府上人手再多 ,也不怕萧半和不乖乖地将长刃鸳刀交出。 当下卓天雄押着萧中慧,知会了知县衙门,与周威信等一干镖师,径投萧府而来。 那“卓天雄”三字的名刺递将进去,萧半和矍然一凛,叫道:“快请!”过不多时,只见卓天 雄昂首阔步,走进厅来。萧半和抢上相迎,一瞥眼,见女儿双手反剪,一名大汉手执短刃 鸯刀,抵在她背心。 萧半和心中虽惊疑不定,却丝毫不动声色,脸含微笑,说道:“村夫贱辰,敢劳侍卫大人玉 趾?”卓天雄在京师中久闻萧半和的大名,但见他躯体雄伟,满腮虬髯,果然极为威武,当 即伸出右手,说道:“萧大侠千秋华诞,兄弟拜贺来迟,望乞恕罪。”萧半和笑道:“好说, 好说。”伸手与他相握。两人一运劲,手臂一震,均感半身酸麻。这一下较量,两人竟功力 悉敌,谁也不输于谁,心下均各钦服,便携手同进寿堂。 两人之中,却以卓天雄更加惊异,他以“震天三十掌”与“呼延十八鞭”称雄武林,那“震天三 十掌”唯有“混元炁”可与匹敌,适才萧半和所使的,正是“混元炁”功夫。但“混元炁”必须童 子身方能修习,不论男女,成婚后即行消失,因其练时艰辛,散失却又极易,因此武林中 向来极少人练。他来萧府之前,早打听明白,知萧半和一妻一妾,女儿也已是及笄之年, 怎么还能保有这童子功的“混元炁”功夫,岂非武学中的一大奇事? 袁冠南见萧中慧受制于人,自情急关心,从人丛中悄悄绕到众镖师身后,待要伺机相救。 但卓天雄眼力何等厉害,早已瞧见,喝道:“姓袁的,你给我站住!”又向周威信道:“有谁 动一动手,你就一刀在这女娃子身上戳个透明窟窿!”周威信道:“是。江湖上有言道:‘强 中更有强中手,恶人自有……’”一想这句话不大对头,下面“恶人磨”三字便吞入了肚中。袁 冠南深恐这些人真的伤了萧中慧,哪敢上前一步? 卓天雄道:“萧大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今日造访尊府,一来是跟萧大侠磕头拜寿 ,二来是想以一件无价之宝,跟萧大侠换一件有价之宝。”萧半和道:“小人愚鲁,不明卓 大人言中之意。”卓天雄白眼一翻,笑道:“那无价之宝嘛,便是令爱千金,有价之宝却是 那柄长刃鸳刀。兄弟跟萧大侠无冤无仇,只求能在皇上御前交得了差,保全了这许多兄弟 们的身家性命,还盼萧大侠高抬贵手,救一救兄弟。”说着拱了拱手。他的话说得似乎低声 下气,但神色之间却极倨傲。 萧半和伸手在椅背上一按,喀喇一响,椅背登时碎裂,笑道:“卓大人望重武林,今日却如 何这等糊涂?鸳鸯刀既不在小人手中,这位姑娘更不是小人的女儿。难道练童子功混元炁 的人,还能生儿育女么?”说着衣袖拂动,一股疾风激射而出。卓天雄侧身避开,心道:“ 半点不假,这果然是童子功混元炁。” 萧中慧初时听说袁冠南是自己同胞兄长,已心如刀绞,这时见父亲为了相救自己,更咬定 了不肯认是父女,忍不住叫道:“爹爹!” 便在此时,只听得外面齐声呐喊:“莫走了反贼萧义!”人喧马嘶,不知府门外来了多少军 马。萧府几名仆人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叫道:“老爷……不好了!无数官兵……官兵堵住了府 门,四下里围住了。” 卓天雄听得“莫走了反贼萧义”这句话,心念一动,立时省悟,喝道:“好啊!什么萧半和? 原来你便是皇上追捕了十六年的反贼萧义。”只见大门口人影晃动,抢进来四名清宫侍卫, 当先一人叫道:“卓大哥,这便是反贼萧义,还不动手么?” 萧半和哈哈大笑,说道:“乔装改扮一十六年,今日还我萧义的本来面目。”伸手在脸上一 抹,众人一看,无不惊得呆了。大厅上本已乱成一团,但顷刻之间,人人望着萧半和的脸 ,竟鸦雀无声。 原来瞬息之间,萧半和竟尔变了副容貌,本来浓髯满腮,但手掌只这么一抹,下巴登时光 秃秃的,一根胡须也没有了,便连根拔去,也没这等光法,更没这等快法。 这时袁冠南的书童提着两只书篮,从内堂奔将出来,说道:“公子爷,快走!”袁冠南心念 一动,从书篮中抓起一本书来,向外抖扬,只见金光闪闪,飘出了数十张薄薄的金叶子。 众镖师和官兵只见黄金耀眼,如何能不动心?何况那金叶子直飘到身前,各人伸手便抓。 袁冠南扬动破书,不住手地向周威信打去,大厅上便如穿花蝴蝶一般,满空飞舞的都是金 叶。周威信倒想着“鸳鸯刀”不可有失,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教子,便宜莫贪。’” 虽见金叶飞到,却不去抓。袁冠南手上运劲,啪的一声,一本数斤重的夹金破书掷去,击 中了他面门。 周威信叫声:“啊哟!”身子晃动。袁冠南双足一蹬,扑了过去。卓天雄横掌阻截,只觉胁 下风声飒然,萧半和使混元炁击到。卓天雄知道厉害,只得反掌回挡,真力碰真力,砰的 一响,两人各自倒退两步。便在此时,袁冠南左手使刀将周威信杀得晕头转向,右手已解 开了萧中慧穴道。 贺客之中,一小半怕事的远远躲开,一大半却是萧半和的知交好友,或舞兵刃,或挥拳脚 ,和来袭的清宫侍卫、镖师官兵恶斗起来。 萧中慧憋了半天气,欺到周威信身边,左手斜引,右手反勾,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打了 他个耳括子,顺手扭住他手腕,已将他手中的短刃鸯刀夺过来。袁冠南大喜,叫道:“慧妹 !清风引珮下瑶台!”萧中慧眼眶一红,心道:“我还能和你使这劳什子的夫妻刀法吗?”游 目四顾,见爹爹和卓天雄四掌飞舞,打得难解难分,其余各人,也均找上了对手厮杀,但 两名清宫侍卫却迫得袁杨两夫人不住倒退,险象环生。袁冠南叫道:“慧妹,快救妈妈!” 两人双刀联手,一招“碧箫声里双鸣凤”,一名侍卫肩头中刀,重伤倒地,再一招“今朝有女 颜如玉”,又一名侍卫为萧中慧刀柄击中颧骨,大叫晕去。 鸳鸯双刀联手,一使开“夫妻刀法”,果真威不可当,两人并肩打到哪里,哪里便有侍卫或 镖师受伤,七十二路刀法没使得一半,来袭的敌人已纷纷夺门而逃。 打到后来,敌人中只剩下卓天雄一个兀自顽抗。袁冠南和萧中慧双刀倏至,一攻左肩,一 削右腿。卓天雄从腰里抽出钢鞭一架,铮的一声,将萧中慧的短刃鸯刀刀头打落。夫妻刀 法那一招“喜结丝萝在乔木”何等神妙,袁冠南长刀晃处,嗤的一声,卓天雄小腿中刀,深 及胫骨,鲜血长流。 卓天雄小腿受伤不轻,不敢恋战,向萧中慧挥掌拍出,待她斜身闪避,双足一蹬,已闪入 天井,跟着蹿高上了屋顶。本来袁萧二人双刀合璧,使一招“英雄无双风流婿”,便能将卓 天雄截住,但萧中慧刀头既折,这一招便用不上了。 萧半和见满厅之中打得落花流水,幸好己方只有七八个人受伤,无人丧命,大声叫道:“各 位好朋友,官兵虽然暂退,少时定当重来,这地方是不能安身的了。咱们急速退向中条山 ,再定后计。”众人轰然称是。 当下萧半和率领家人,收拾了细软,在府中放起火来。趁着火焰冲天,城中乱成一片,众 人冲出东门,径往中条山而去。 在一个大山洞前的乱石冈上,萧半和、袁杨二夫人、袁冠南、萧中慧、林玉龙夫妇,二十 来个家人弟子,三百余位宾客朋友团团围着几堆火。火堆上烤着獐子、黄麖,香气送入了 每个人的鼻管。 萧半和咳嗽一声,伸手一摸胡子,这是他十多年来的惯例,每次有什么要紧话说,总是先 摸胡子。可是这一次却摸了个空,他下巴光秃秃的,一根胡子也没有了。他微微一笑,说 道:“承江湖上朋友们瞧得起,我萧义在武林中还算是一号人物。可是有谁知道,我萧义是 个太监。” 众人耸然惊讶,“我萧义是个太监”这句话传入耳中,人人都道是听错了,但见萧半和脸色 郑重,决非玩笑。袁杨二夫人相互望了一眼,低下头去。 萧半和道:“不错,我萧义是个太监。我在十六岁上便净了身子,进宫服侍皇帝,为的是要 刺死满清皇帝,给先父报仇。我父亲平生跟满清鞑子势不两立,终于惨遭害死。我父亲的 七个结义兄弟歃血为盟,誓死要给先父报仇,但满清势大,我这七位伯父叔父无一能得善 终,不是在格斗中为清宫的侍卫杀死,便是给捕到了凌迟处死,这一场冤仇越结越深。我 细细思量,要练到父亲和这七位伯叔一样的功夫,便竭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便算练成了 ,也未必能报得了血海深仇,于是我甘心净身,去做一个低三下四、为人人瞧不起的太监 。”众人听到这里,想起他的苦心孤诣,无不钦佩。 萧半和接着道:“可是禁宫之中,警卫何等森严,实非我初时所能想像。别说走近皇帝跟前 ,便想见皇帝一面,也着实不容易。在十多年之中,虽然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刺杀皇帝,始 终找不到一个机会。十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听得宫中的两名侍卫谈起,皇帝得知世上有 一对‘鸳鸯宝刀’,得之者可无敌于天下,这对刀分别在一位姓袁和一位姓杨的英雄手中。 于是皇帝将袁杨二人全家捕来,勒逼二人交出宝刀。两位大英雄不屈而死,两位英雄的夫 人却给逮进了天牢。”他说到这里,袁杨二夫人珠泪滚滚而下,突然间相抱大哭。 袁冠南和萧中慧对望了一眼,心中又悲又喜。只听得萧半和说道:“当时我心中细一琢磨, 为死人报仇,实不如救活人要紧,于是混进天牢,杀了几名狱卒,将二位夫人救出牢来。 狱官以二位夫人是女流之辈,本来看守不紧,又万万料不到一个太监居然会去相救钦犯, 因此给我一举得手。只是敌人势大,仓皇奔逃之时,袁夫人的公子竟在途中失落了。这件 事我生平耿耿于怀,想不到袁公子已长大成人,并且学得一身高强武艺,当真是天大的喜 事。至于中慧呢,你今年十八岁啦,我初见到你时,还只两岁。你爹爹姓杨,乃名震当世 的三湘大侠杨伯冲杨大侠。”袁冠南和萧中慧(应该说杨中慧了)分别抱着自己母亲,想起 父仇时不胜悲愤,想起萧半和的义薄云天,又感激无已。 萧半和又道:“我们逃出北京,皇帝自是侦骑四出,严加搜捕。为了瞒过清廷耳目,我老萧 装上了一大丛假胡子,又委屈袁杨两位夫人做了我夫人。好在老萧是个太监,这一时权宜 之计,也不致辱了袁杨两位大侠的英名。”袁冠南和萧中慧终于相视一笑,二人均如释重负 ,心道:“谁说咱俩是亲兄妹啊?” 萧半和一拍大腿,道:“老萧是太监,羡慕大明三宝太监郑和远征异域,宣扬我中华的德威 ,因此上将名字改为‘半和’,意思说盼望有郑和的一半英雄,嘿嘿,那是老萧的痴心妄想 。这些年来,倒也太平无事,哪知鸳鸯刀出世,老萧一心要夺回宝刀,以慰袁杨二位英雄 之灵,没再小心掩饰行藏,终于给清廷识破了真相。事到如今,那也没什么了。不过鸳鸯 双刀只剩下一柄鸳刀,慧儿那柄短刃鸯刀,自然是假的,否则怎能折断?定是给卓天雄这 奸贼调了去,只可惜咱们没能截住他。” 这时烤獐子的香气愈来愈浓了,任飞燕取出刀子,一块一块地割切。林玉龙忽地向杨中慧 大声道:“我说的不错么?你说你爹爹妈妈从来不吵架,我说不吵架的夫妻便不是真夫妻, 定有些儿邪门。你林大哥可不是料事如神,言之有理?”任飞燕刀尖上带着一块獐肉,一刀 送进了他的口中,喝道:“吃獐子肉,胡说八道什么?”林玉龙待要反驳,却满口是肉,说 不出话来。 众人正觉好笑,忽听得林外守望的一个弟子喝道:“是谁?”跟着另一人喝道:“太岳四侠! ”杨中慧噗哧一笑。只见太岳四侠满身泥泞,用一根木棒抬着一只大渔网,渔网中黑黝黝的 一件巨物,不知是什么东西。杨中慧笑道:“太岳四侠,你们抬的是什么宝贝啊?” 盖一鸣得意洋洋地道:“袁公子、萧姑娘,咱兄弟四个到那淤泥河中去捉碧血金蟾,想给两 位送份大礼。哪知道金蟾还没捉到,一个人闯了过来,这人腿上受了伤,口中哼哼唧唧, 行路一跛一拐。咱太岳四侠一瞧,嘿,这可不是卓天雄么?江湖上有言道:‘送上门的买卖 ,不做白不做!’咱们抖起渔网,悄悄给他这么一罩,将他老人家给拿了来啦。” 众人惊喜交集。袁冠南伸手到卓天雄腰间一摸,抽出一柄短刀来,精光耀眼,污泥不染, 自是真正的鸯刀了。 袁夫人将鸳鸯双刀拿在手中,仔细瞧了一会,叹道:“满清皇帝听说这双刀之中,有一个能 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这果然不错,可是他便知道了这秘密,又能依着行么?各位请看!” 众人凑近看时,只见鸳刀的刀刃上刻着“仁者”两字,鸯刀上刻着“无敌”两字。 “仁者无敌”!这便是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