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新修版 本书作者:金庸 小说简介: 《雪山飞狐》是当代武侠小说作家金庸作于1959年(己亥年)的小说,故事以胡一刀夫妇 为主线,通过宝树、苗人凤之女苗若兰、平阿四及陶百岁之口讲述了数年前与此相关的一 段武林往事,该作品对主人公胡斐的成长之路基本没有提及,所以后来作者又补著了一本 相关作品《飞狐外传》来讲述主人公的成长历程。两者虽是相关联,但是故事结构与内容 却又各自基本独立,《飞狐外传》可以说是《雪山飞狐》的前传,也可以合为一本来读。 本书发表至今,是金庸作品中争论最多的一部。 本书与金庸另一部小说《飞狐外传》情节相关联,但又各自独立。故事发生在清代乾隆时 期的关外。饮马川陶百岁、陶子安父子从雪山中挖出一件宝物,封于铁盒之中。北京平通 镖局总镖头熊元献带一伙人来抢夺,却被天龙门北宗阮士中、曹云奇、田青文与南宗殷吉 劫去。大家拼打之间,一个名叫宝树的丑陋和尚赶到。宝树强“请”众人来到一高耸入云的 玉笔峰山庄做客。因山庄主杜希盂外出未归,客人吃饭闲聊。 原来庄主邀请武林高手在此会一位盖世英雄——雪山飞狐胡斐。午前胡斐派二童子送信,称 午间践约。玉笔峰上众人重新争夺铁盒,宝树倚强将铁盒持在手中,令人打开,内装一柄 宝刀。 宝树谈起宝刀的来历,继而,分别由宝树、金面佛大侠苗人凤之女苗若兰、平阿四及陶百 岁之口讲述了与此相关的一段武林往事。 此宝刀乃闯王李自成之遗物。闯王兵败时,身边有胡苗范田四大侍卫。闯王被困九宫山时 ,派苗范田三人去求救援,胡侍卫... 新修版《雪山飞狐》章回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后记 第一章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东边山坳后射了出来,呜呜声响,划过长空,穿入一头飞雁颈中。 大雁带着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筋斗,落在雪地。 西首数十丈外,四骑马踏着皑皑白雪,奔驰甚急。马上乘客听得箭声,不约而同地一齐勒 马。四匹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驹,一受羁勒,立时止步。乘者骑术既精,牲口也久经训驭 ,这一勒马,显得鞍上胯下,两皆英健。四人见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声彩,要瞧发 箭的是何等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终没人出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射箭之人竟自走了。四个乘客中 一个身材瘦长、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皱眉,纵马奔向山坳,其余三人跟着过去。转过山边 ,见前面里许外五骑马发力奔驰,铁蹄溅雪,银鬣乘风,眼见追赶不上。那老者一摆手, 说道:“殷师兄,这可有点儿邪门。” 那“殷师兄”也是个老者,身形微胖,留着两撇髭须,身披貂皮外套,一副富商气派,听了 那瘦长老者的话,点了点头,勒马回向大雁,马鞭挥出,啪的一声,抽向雪地,鞭梢将大 雁卷上。他左手拿着箭杆一看,叫了道:“啊!” 三人听得叫声,纵马驰近。那“殷师兄”连雁带箭向那老者掷去,叫道:“阮师兄,请看!” 瘦长老者伸左手抄出接过来,一看羽箭,大叫:“在这里了,快追!”勒转马头,当先追去 。 其余二人都是壮年,一个身高膀阔,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更显威武;另一个中等身材, 脸色青白,鼻子却冻得通红。四人齐声唿哨,四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赶去。这白茫 茫山坡上望眼皆雪,四下更无行人,追踪容易不过。 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锦,在这关外长白山下苦寒之 地,却积雪初融,浑没点春日气象。东方红日甫从山后升起,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殊无 暖意。 山中虽冷,四名乘者纵马急驰之下,不久人人头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脱下外,放在鞍头。他身穿青绸面皮袍,腰悬长剑,眉头深锁,满脸怒容 ,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不住价地催马狂奔。 这人是辽东天龙门北宗新任掌门人“腾龙剑”曹云奇。天龙门掌剑双绝,他所学都已颇有所 成。白脸汉子是他师弟“回龙剑”周云阳。高瘦老者是他们师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龙门 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那富商模样的老者则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人“威震天南”殷吉,这次事 情与天龙门南北两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远来关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关外良马,脚程甚快,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已相距不远。曹 云奇高声叫道:“喂,相好的,停步!”前面五人全不理会,反纵马奔得更快了。曹云奇厉 声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们无礼了!” 只听得前面一人舌头打滚,嘟的一声,勒马转身,其余四人却仍继续奔驰。曹云奇一马当 先,但见那人弯弓搭箭,箭尖指向他胸口。曹云奇艺高人胆大,竟不将他硬弓利箭放在心 上,扬鞭大呼:“喂,是陶世兄么?” 那人面目英俊,双眉斜飞,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劲装结束,听得曹云奇叫声,纵声大笑 ,叫道:“看箭!”嗖嗖嗖连响,三支羽箭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射到。 曹云奇没料到他三箭来得如此迅捷,微微一惊,马鞭疾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射来的 两箭,接着一提马缰,那马向上跃起,第三支箭贴着马肚子从四腿间穿了过去,相差不过 数寸。那青年哈哈一笑,拨转马头,提缰便跑。 曹云奇铁青着脸,纵马欲赶。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了气,不怕他飞上天去。”纵身下 马,拾起雪地里的三支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无异。殷吉沉着脸哼了一声,说道:“ 果真是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师妹,瞧她更有什么话说?” 四人候了一顿饭功夫,不听得来路上有马蹄声响。曹云奇焦躁起来,道:“我瞧瞧去!”拍 马赶回。阮士中望着他背影,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真难怪得他。”殷吉道:“阮师兄,你 说什么?”阮士中摇摇头,却不答话。 曹云奇奔出数里,只见一匹灰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个白衣女郎一足跪地,俯身似在雪中 寻找什么。曹云奇叫道:“师妹,什么事?” 那女郎不答,随即站直,手中拿着一根黄澄澄之物,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曹云奇走近接过 ,见是一支黄金铸成的小笔,长约三寸,笔尖锋利,打造得甚是精致,笔杆上刻着一个小 小的“安”字。这支金笔看来既是玩物,却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皱眉,说道:“哪里来 的?”那女郎道:“你们走后,我随后跟来,奔到这里,忽然有乘马从后追来,那马好快, 只一会儿就从我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扬手向我抛来这支小笔,将我……将我……”说到这里,忽 然脸上晕红,嗫嚅着说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着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女 儿羞态,娇艳无伦,不由得胸中一荡,随即疑云大起,问道:“你可知咱们追的是谁?”那 女郎道:“谁啊?”曹云奇冷冷地道:“哼,你当真不知?”那女郎抬起头来,道:“我怎知道 ?”曹云奇道:“是你心上人。”那女郎冲口而道:“陶子安?”这话一出口,登时满脸红晕。 曹云奇眉间有如罩上了一层黑云,叫道:“我一说是你心上人,你就接口说陶子安!” 那女郎听他这么说,脸上更加红了,泪水在一双明澄清澈的眼中滚来滚去,顿足叫道:“他 ……他……”曹云奇道:“他……他怎么?”那女郎道:“他是我没过门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 曹云奇大怒,刷的一声,拔出长剑。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杀了我。”曹 云奇咬着牙齿,望着她微微抬起的脸,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罢啦,罢啦!”回手一剑, 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反手拔剑,回臂疾格,出手好快,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迸出数星火花。曹云奇恨 恨地道:“你既不将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让我在这世上多受苦恼?”那女郎缓缓还剑入鞘, 低声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将我许配给他,难道是我自己做的主么?”曹云奇双眉一扬, 说道:“我愿跟你浪迹天涯,在荒岛深山之中隐居厮守,你怎又不肯?”那女郎叹了一口气 道:“师哥,我知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着你的心意。可是你执掌我天 龙北宗门户,如做出这等事来,天龙门声名扫地,在江湖上颜面何存?” 曹云奇大声道:“我就为你粉身碎骨,也所甘愿。天塌下来我也不理,管他什么掌门不掌门 。”那女郎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他手,说道:“师哥,我就是不爱你这霹雳火爆、不顾一切 的脾气呢。” 曹云奇给她这么一说,再也发作不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又把他给的玩意儿当作 宝贝似的?”那女郎道:“谁说是他给的?我几时见过他来?” 曹云奇道:“哼,这样值钱的玩意儿,还有人真的当暗器打么?这笔上不明明刻着他的名字 ?若不是他,又是谁给你的?”那女郎嗔道:“你既爱这么瞎疑心,趁早别跟我说话。”纵到 灰马身旁,跃上马背,缰绳一提,那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骑肚腹,片刻间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灰马辔 头,叫道:“师妹,你听我说。”那女郎举起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开!给人家瞧 见了成什么样子?”曹云奇却不放手,啪的一声,手背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那女郎心有不 忍,道:“你何苦又来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 我手酸,打不动啦。”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伸手去拉她手臂。那女郎迎头一鞭,曹 云奇头一偏,这一次躲开了鞭子,笑道:“你手怎么又不酸啦?”那女郎板起了脸,说道:“ 我叫你别碰我。” 曹云奇赔笑道:“好,那么你说这金笔是哪里来的。”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给的。不是 他给,还有谁给?难道是你给我的?”曹云奇心头一酸,热血上涌,又要发作,但见她笑靥 如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怒气登时沉了下去。那女郎瞪了他一眼, 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哥,我从小得你尽心照顾,你待我真比亲生哥哥还好。我又不 是全无心肝之人,怎不想报答?何况我们……只是,我实在好生为难。你一向怜惜我、爱护 我,现下爹爹不幸惨死,我天龙门面临成败兴亡的重大关头,你怎么反不体谅我了?”曹云 奇呆了半晌,再无话说,左手一挥,说道:“你总是对的,我总是错的,走吧!”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块手帕,给他抹去满额汗水,道:“大雪地里,出了 汗不抹去,莫着了凉。”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说不出的受用,满腔怒气登时化为乌有,挥鞭在 那女郎的灰马臀上轻轻一鞭。二人双骑,并肩驰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纪虽轻,在关外武林中却已颇有名声。因她容貌美丽,性又机伶, 辽东武林中公送她一个外号,叫作“锦毛貂”。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飞,聪明伶俐,“锦毛 ”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她是她父亲田归农前妻生的,田归农逝世不久,是以她一身 缟素,戴着重孝。 两人急奔一阵,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阳三人。阮士中向曹云奇横了一眼,说道:“去 了这么久,见到什么了?”曹云奇脸一红,道:“没见什么。”双腿一夹,纵马快跑。 又奔出数里,山势渐陡,积雪甚厚,马蹄一溜一滑,五人不敢催马,松缰缓行。转过两个 山坳,山道更加险峻。忽听左首一声马嘶,曹云奇右足在马镫上一点,斜身飞出,落在一 株大松树之后,先藏身形,再纵目前望。只见山坡边几株树上系着五匹马,雪地里一行足 印笔直上山。曹云奇叫道:“两位师叔,小贼逃上山啦,咱们快追。” 殷吉向来谨慎,说道:“对方若故意引诱咱们来此,只怕山中设了埋伏。”曹云奇道:“就是 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他一闯!”殷吉听他说得鲁莽,颇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师兄, 你说怎的?”阮士中还未答话,田青文抢着道:“有威震天南殷师叔在此,就真有厉害埋伏 ,也不用怕。”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们走得匆忙,似乎又不像设伏。这样吧,”手指右 首,说道:“咱们从这边绕道上山,转过来攻他们个出其不意。”曹云奇叫道:“好,此计大 妙!” 殷吉等都下了马,将马匹系在大松树下,翻起长衣下襟缚在腰里,展开轻功提纵术,从山 坡右首上山。这一带树木丛生,山石嶙峋,行走不便,但多了一层掩蔽,不易为敌人察觉 。五人初时鱼贯而行,一个紧接一个,时候一长,渐渐分出了功夫高下。殷吉与阮士中并 肩在前,曹云奇堕后丈余,田青文与周云阳又在后数丈。曹云奇心想:“殷师叔是南宗掌门 ,号称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谁高谁低?今日倒要领教领教。”一提气 ,足下加劲,倏忽抢在殷阮二人前头。 只听殷吉赞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当真英雄出在年少。”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头 ,只道:“请殷师叔多加指点。”口中这么说,脚下丝毫不停,奔了一阵,听得脚步声息, 回头望去,心中微凉,原来殷吉、阮士中两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忙加快脚步,急冲数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山上积雪更厚,道路崎岖,行走自是费力。只过了 半枝香功夫,曹云奇渐渐慢了下来,忽觉后脑微微温热,似乎有人呼气,正要回头,右肩 上有人轻轻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伙子,加把劲儿!”曹云奇一惊,提气向前猛冲。这 一冲虽把殷阮两人抛下了十多丈,但已心浮气粗,头上冒汗。他伸袖一擦额上汗水,想起 适才田青文给自己擦汗的情景,嘴角间不由得露出微笑,但听得背后踏雪之声,殷吉两人 又赶了上来。 殷吉见曹云奇这么一冲一慢,知他轻功远不如自己,只七星手阮士中一声不响地并肩而行 ,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着放慢脚步,看来游刃有余,未出全力,心 道:“你们师叔侄俩今儿考较老儿来着。”猛吸一口气,施展数十年勤修苦练的轻功,在白 雪山坡上宛似足不点地般奔了上去。 天龙门创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间,掌门人的两名大弟子不和,待掌门人一死,便 分为南北两宗。南宗以轻捷剽悍为尚,北宗却注重沉稳狠辣。两宗武功本源架式全然相同 ,使用之时,却各有所长。这上山轻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虽肥胖,一施展本门心法, 竟矫捷胜于猿猴,片刻之间,已超出曹云奇一里有余。阮士中却仍不即不离地与他并肩而 行。殷吉数次放快,要想将他抛落,但每次只抢前数丈,阮士中又稳稳地追将上来。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师兄,咱俩比比脚力,瞧谁先上峰顶。”阮士中 道:“我又怎赶得上殷师兄?”殷吉道:“别客气啦!”话一出口,如箭离弦般疾冲而上,不 到片刻,离峰顶已只数丈,回头见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丈许,一提气,正要冲上,阮士 中突然一纵而起,落在他身旁,低声道:“那边有人!”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指。殷吉心中 一寒:“此人功力,果然在我之上。”见他弯腰低头,轻轻向树丛中走去,便跟随在后。 两人走到树后,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后面,探头前望,只见下面谷中刀剑闪光,有五人聚 在谷底。三人手执兵刃,分别守住三条通路,似防人闯进,另外两人一挥钢锄,一舞铁铲 ,正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两人似知强敌追随在后,时机迫促,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 起彼落,忙碌异常。 殷吉低声道:“果然是饮马川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谁?”阮士中轻声道:“饮马川的三个寨主 ,都是硬手。”殷吉道:“正合适,五个对五个。” 阮士中道:“殷师兄,你我同云奇三人自然不怕,云阳和青文却弱了。先出其不意地宰他一 两个,余下的就好办。”殷吉皱眉道:“倘若江湖上传扬出去,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岂不 叫天下英雄耻笑?”阮士中冷冷地道:“为田师哥报仇,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下。咱们自 己不说,没人知道。”殷吉道:“陶氏父子当真这么难对付么?” 阮士中点点头,隔了片刻,说道:“平手相斗,小弟没必胜把握。”殷吉心知北宗自掌门人 田归农去世后,阮士中已是门中第一高手,听说田归农在日,也忌惮他三分,适才上山较 劲,他似乎有心相让,才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输,便点头道:“小 弟是客,自然由阮师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便不说话。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再 过一会,周云阳、田青文二人也先后上来。阮士中低声道:“殷师兄、云奇和我各发锥子, 干了把风的三人,再围攻陶氏父子。云阳与青文待我们出手之后,便即上前。”四人听了, 当即放轻脚步,弯腰从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声叫道:“阮师叔!”阮士中停步道:“怎么?”田青文道:“陶氏 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双眼一翻,露出一对白睛,低沉着嗓子道:“你还要回护陶子安那 小贼?”田青文道:“我总觉得不是他。”阮士中脸色铁青,拔出插在腰带上的那支羽箭,递 在她手里,轻声道:“你自己比一比去!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过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两手发颤。曹云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时候多, 望敌人的时刻少,见了她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怒的是 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他脾气暴躁,越想越恼,正待出言讥刺,阮士中在他肩头一拍 ,向着在东首把守的那人背心一指。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停步不进。阮殷曹三人各自认定了一名敌手,每人手中 都暗扣三枚毒锥,悄悄走近。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绝技,发出时既准且快,且毒性 猛烈,给打中了三个时辰毙命,厉害之极,江湖上送它一个名号,叫作“追命毒龙锥。” 曹云奇心想:“师叔要我打东首那人,我却要用毒锥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贼的性命,既报师门 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钉。否则待会活捉了他,夜长梦多,不知师妹又会生出什么古怪来。” 算计已定,越走越近,见离敌人已不足五十步,伏低身子,凝望着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 ,只待阮士中挥手发号,三锥立时激射而出。 这些暗器突如其来地从地底下钻出,事先没半分朕兆,委实匪夷所思,古怪之极。陶氏父 子武功了得,暗器虽近身而发,来得奇特,但眼明手快,仍各举锄铲打落。望风的三人中 一人仰天一摔,滚入了山沟,两枚袖箭分从头顶颈边擦过,侥幸逃得性命。其余两人却哼 也没哼一声,一枚钢镖、一柄飞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动弹。 这一下变起仓促,陶氏父子固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惊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亲“镇关东”陶百岁骂道:“鼠辈,敢施暗算!”这一声宛若凭空起了个响雷,威 猛无比。只见身侧雪地中刀光闪动,从地底下跃出四人。 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数日。四人守在坑中,坑上 用树枝盖了,白雪遮住,只露出几个小孔透气,旁人又怎知晓? 陶氏父子抛下锄铲,急从身边取出兵刃。陶百岁使的是根十六斤重的钢鞭,陶子安则用单 刀。滚在山沟里的马寨主怕敌人跟袭,在山沟中连滚数滚,这才跃起,他手中拿着一对链 子锤。 看敌人时,当先一人身形瘦削,脸色漆黑,认得是北京平通镖局总镖头熊元献,此人精熟 地堂刀功夫。饮马川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支大镖,熊元献使尽心机,始终没能要回,双 方结下甚深梁子。另一个女子三十二三岁年纪,马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她丈夫本是 平通镖局镖头,在饮马川劫镖时刀伤殒命。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个紫膛脸 汉子,使一对铁拐,均不相识。想来都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埋伏在这里以报昔日之仇 。 陶百岁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除了姓熊的鼠辈,武林之中,原也没人能 做这下贱勾当。”这话虽是斥骂熊元献,但殷吉听了,不禁脸上一热,斜眼看阮士中时,见 他双目凝视谷中敌对双方,对这句话直如不闻。 熊元献细声细气地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见引见。这位是山东百会寺的静智大师。这位 是京中一等侍卫刘元鹤刘大人,是在下的同门师兄。你们多亲近亲近。”陶百岁身材魁伟, 声若雷震,熊元献恰与他相反,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两人倒似天生的对头。陶百岁骂道 :“好小子,一齐上吧,咱们兵刃上亲近亲近。”钢鞭在空中虚击一鞭,呼呼风响,足见膂 力惊人。熊元献不动声色,低低地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败将,不敢跟你动手,只想来讨 件物事。”陶百岁怒道:“什么?”熊元献向他们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这里的东西。” 陶百岁一捋满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话,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献闪身避过,叫道:“且慢动手 。”陶百岁喝道:“又有什么话说?”熊元献道:“在下已在这里等了三日三夜,专等陶寨主 到来。如不瞧两位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这里的东西本来不是饮马川的,一向由天龙 门经管,现下换换主儿,也没什么不该。”陶子安道:“熊镖头说得好漂亮。这雪山上千里 冰封,你们倘若早知埋藏之处,还不早就拿了去?” 那郑三娘一心要报杀夫之仇,叫道:“多说什么?动手吧!”话声未毕,三柄飞刀刷刷刷接 连向马寨主射去。马寨主链子双锤飞起,打落两柄飞刀,见第三柄来得更加劲急,直取胸 口,双手一绷,双锤之间的铁链横在当胸,正好挡落飞刀,左锤一缩,右锤扑面打出。郑 三娘身形灵动,矮身低头,双刀一招“旋风势”,直扑进怀。马寨主左锤飞出,消去这招。 这两人一动上手,那和尚挥戒刀直取陶百岁。镇关东不避反迎,铁鞭横打,刀鞭相交,迸 出星星火花。和尚只觉手臂酸麻,刀锋已给打出个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献。六人分 作三对,在雪地里性命相扑。刘元鹤手执双拐,在旁掠阵,见和尚不是陶百岁对手,叫道 :“大师退下,让我来会会镇关东。”那和尚兀自恋战。刘元鹤跨上一步,右膀在静智和尚 肩头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破口骂道:“操你奶奶,你来撞老子!”忽觉金刃 劈风,一刀向脑门劈来,忙缩头躲闪,却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静智吓出一身冷汗, 惊怒之下,挺刀与熊元献双斗陶子安。 刘元鹤武功比师弟强得多,陶百岁铁鞭横扫,他竟硬接硬架,铁拐一立,铁鞭碰铁拐,当 的一声大响。刘元鹤不动声色,右拐稍沉,拐头锁住敌人鞭身,左拐搂头盖落。陶百岁与 他数招一过,已知遇到劲敌,抖擞精神,使开六合鞭法,单鞭斗双拐,猛砸狠打。 时候一长,刘元鹤渐占上风,陶百岁已是招架多,还手少。陶子安以一敌二,更加形迫势 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马寨主速下杀手击毙郑三娘,将熊元献接过,自己就能俟机杀 了和尚。但郑三娘也已瞧明白战局大势,只要自己尽力支撑,陶氏父子不免先后送命,当 下只守不攻,双刀守得严密异常,马寨主双锤虽如狂风暴雨般连环进攻,却始终伤她不得 。再拆数十招,郑三娘究是女流,愈来愈是力气不加,不住后避。马寨主踏步上前追击, 突见郑三娘左刀一晃,露出老大空门,大喜之下,抢上一步,挥锤击落,蓦地里右足足底 一虚,竟踏在熊元献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上。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没,激斗之际,未加留神 ,郑三娘有意引他过去。他这一足踏空,身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跃起,郑三娘右 刀疾砍,登时将他左肩卸落。 马寨主惨叫一声,晕了过去,郑三娘右手补上一刀,将他砍死在坑中。陶子安听到马寨主 叫声,情知不妙,但为熊元献与静智两人缠住了,自顾不暇,不能分手救人。郑三娘喘了 几口气,理一理鬓发,取出一块白布手帕包在头上,舞动双刀上前夹击陶百岁。陶百岁向 以力大招猛见长,但年纪老了,精力就衰,与刘元鹤单打独斗已相形见绌,再加上个郑三 娘在旁偷袭骚扰,更加险象环生。 斗到酣处,刘元鹤叫一声:“着!”一招“龙翔凤舞”,双拐齐至。陶百岁挥鞭挡住,却见郑 三娘双刀圈转,也是两般兵刃同时攻到。陶百岁一条鞭架不开四件兵刃,大喝一声,飞左 脚将郑三娘踢了个筋斗,但左胁终于给她刀锋划了个口子。片刻之间,伤口流出的鲜血将 雪地染得殷红一片。但他勇悍异常,舞鞭酣战,全不示怯。 陶子安见情势险恶,疾攻三刀,趁静智退开两步,向后一跃,叫道:“罢啦,我父子认输就 是。你们要宝还是要命?”郑三娘挥刀向陶百岁进攻,叫道:“宝也要,命也要。”熊元献心 里却另有计较,他去年失了一支大镖,赔得倾家荡产,心想与其杀他父子,不如叫饮马川 献出金银赎命,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话说。” 刘元鹤为人精细,郑三娘一向听总镖头吩咐,听他如此说,均向旁跃开。静智却是个莽和 尚,斗得兴发,哪里还肯罢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风车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去。熊元献连叫 :“静智大师,静智大师。”静智宛如未闻。陶子安一声冷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抛,挺胸道 :“你敢杀我?” 静智举起戒刀,正要猛力砍落,忽见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举在半空,凝住不动。陶子 安骂道:“贼秃!”迎面一拳,正中鼻梁。静智出其不意,身子一晃,一跤坐倒,一摸自己 鼻子,满手鼻血。这一来叫他如何不怒,狂吼急叫,爬起身来,向陶子安猛扑过去,大骂 :“操你奶奶!”熊元献伸臂拉住,叫道:“且慢!” 陶子安跃入坑中,挥动钢锄掘了几下,随即抛开锄头,捧着一只两尺来长的长方铁盒纵身 而上。刘元鹤等各现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声向殷吉道:“殷师兄,你与云奇发锥伤人,我去抢宝。”殷吉低声道:“伤哪一边 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间三指卷曲,伸出拇指与小指,做个“六”字的手势。意思说六人全伤 。殷吉心道:“好狠毒!”点了点头,扣紧手中的毒锥,斜眼看曹云奇时,只见他双眼盯着 陶子安,这些时候之中,他眼光始终没一瞬离开过此人。 陶子安捧着铁盒,朗声说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诡计,这武林至宝么,嘿嘿,自当双手奉上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领教。”熊元献眯着一双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 安道:“你们怎知这铁盒埋在此处?又怎知我们这几日要来挖取?”熊元献道:“少寨主既想 知道,跟你说了,却也不妨。天龙门田老掌门封剑之日,大宴宾朋。少寨主是田门快婿, 一定到了?”陶子安点了点头。熊元献指着刘元鹤道:“我这位师兄当日也是座上宾客,只 少寨主英雄年少,没把刘师兄放在眼里。”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请好朋友,原 来请到了奸细。” 熊元献并不动怒,仍细声细气地道:“言重了。刘师兄久仰尊驾英名,不免对少寨主多看了 几眼,那也是饮马川威名远播之故啊。那日寨主一举一动,没曾离了刘师兄的眼光。”陶子 安道:“妙极,妙极!这盒儿该当献给刘大人的了。”双手前伸,将铁盒递过。 刘元鹤眉不扬,肉不动,伸手去接。陶子安突然在铁盒边上一掀,嗖嗖嗖三声,三支短箭 从铁盒中疾飞而出,向刘元鹤当胸射去。两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间哪能闪避? 刘元鹤危急中顺手拉住静智在身前一挡。只听一声惨呼,两支短箭一齐钉入那和尚的咽喉 ,静智立时气绝。第三支箭偏在一旁,却射入了熊元献左肩,直没至羽,伤势也自不轻。 这个变故,比适才熊元献等偷袭更加奇特。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刘元鹤听 得背后有人,顾不得与陶氏父子动手,跃向山石,先护住背心,这才转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动手!”纵身扑下。曹云奇手一扬,三枚毒锥对准陶子安射出。田青文早知 他心意,见他扬手发锥,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曹云奇身子一侧,怒喝:“干什么?”三 锥准头全偏,都落入了雪地。 殷吉的毒锥本待射向刘元鹤,田青文一出声,为他立时知觉,此人应变奇快,竟已无机可 乘。阮士中大叫:“物归原主。”左手五指如钩,抓向陶子安双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铁盒边 缘。 刘元鹤铁拐竖立,与殷吉的长剑搭上了手。两人在田归农的筵席中曾会过面,都知对方是 武学名家,此刻数招一过,各自暗惊。 周云阳挺剑奔向熊元献。田青文的单剑与郑三娘双刀战在一起。曹云奇长剑闪动,不去拼 斗闲在一旁的陶百岁,却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贯日”,身随剑至,势若拚命。陶 子安没持兵刃,只得放手松开铁盒,后跃避开,俯身抢起单刀,反身来夺。阮士中左手抱 住盒子,阴沉着脸骂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原来是看中了我天龙门至宝。”陶子 安叫道:“谁说我害了岳父?”挥刀猛攻,急着要夺回铁盒。 但这铁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说曹云奇在旁仗剑相助,单凭阮士中一双肉掌,陶子 安也休想夺得回去。陶百岁叫道:“姓阮的,这铁盒是田亲家亲手交与我儿,你是不服,还 是怎地?”大声叫嚷,挥鞭向阮士中头顶击落。阮士中一跃丈余,纵到田青文身旁,举盒向 郑三娘迎面一扬。郑三娘适才见盒中放出暗器,生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闪避。哪知阮 士中只虚张声势,待田青文摆脱纠缠,将铁盒交在她手中,说道:“护住盒儿,让我对付敌 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返身来斗陶百岁。这天龙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岁虽鞭沉力 猛,却给他一双空手迫得连连倒退。熊元献肩头中箭,为周云阳一柄长剑迫住了,始终缓 不出手来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使劲半边身子剧痛难当。只刘元鹤与殷吉斗了个旗鼓 相当。 田青文抱住铁盒,施开轻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举刀向曹云奇猛劈,见他提剑封门 ,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转身,向田青文追去。曹云奇大怒,随后急赶,只追出数步,斜 刺里双刀砍到,却是郑三娘从旁截住。曹云奇心中焦躁,连进险招。郑三娘武艺虽不甚精 ,却练就一套专门守御的刀法,只要这“铁门闩”刀法使开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内,对方功 夫再高,也不易取胜。曹云奇连变三路剑法,一时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许,见陶子安随后跟来,正合心意,转过个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地道 :“你追我干吗?”陶子安道:“妹子,咱们合力对付了那几个奸贼,自己的事总好商量。” 田青文道:“谁是你妹子?你干吗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双膝跪倒,指天立誓, 大声道:“皇天在上,倘若我陶子安害了天龙门田老掌门,叫我日后万箭攒身,乱刀分尸! ” 田青文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拉着他臂膀,柔声道:“不是你就好啦。我也早知不是你,他们 ……他们……”陶子安跃起身来,握住她左手,说道:“妹子……”刚叫得一声,忽见田青文脸上变 色,知道背后来了人,急忙转身,只听一人喝道:“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田青文怒道:“什么鬼鬼祟祟?你给我嘴里放干净些。” 陶子安见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师兄,你莫误会。”曹云奇圆睁双目,喝道:“操你娘, 误会你妈个屁!”提剑分心疾刺,陶子安举刀招架。 两人斗了数合,雪地里脚步声响,郑三娘如风奔来。曹云奇骂道:“臭婆娘,缠个没完没了 。”反手一剑。郑三娘左刀挡架,右手回了一刀。陶子安叫道:“郑三娘,咱俩并肩子上, 先杀了这蛮汉再说。” 他一语甫毕,一招“抽梁换柱”,左手虚托,刀锋从横里向曹云奇反劈过去。曹云奇以一敌 二,丝毫不惧。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卖弄本事,剑走偏锋,反连连进招。陶子安赞道:“ 好剑法!”曲腿矮身,一招“上步撩阴”向他胯下挥去。郑三娘料想他竖剑相架,上盘势必空 虚,当即双刀向曹云奇肩头砍落。不料陶子安这一刀挥到中途,突然转为“退步斩马刀”, 手腕疾翻,一刀砍在郑三娘腿上,喝道:“躺下。” 这一招毒辣异常,比郑三娘再强数倍的高手也难防备,叫她如何闪避得了?她腿上剧痛, 向后便跌。陶子安抢上一步,举刀往她颈中砍下。呼的一声,曹云奇长剑递出,将他单刀 架开,叫道:“你要不要脸?”陶子安笑道:“我是有心助你。” 曹云奇正要喝骂,刘元鹤、殷吉、陶百岁、阮士中等已先后赶到。他们都挂念着铁盒,见 田青文抱着盒子奔开,不愿无谓恋战,一待敌人攻势略缓,都抽身追来。陶子安叫道:“爹 ,天龙门是好朋友。你别跟阮师叔动手。” 陶百岁尚未答话,曹云奇高声叫道:“你害死我恩师,谁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 刺三剑。陶子安挡开两剑,第三剑险些避不开去,向左急闪,剑刃贴右颊而过。他吓得脸 无血色,忽听田青文叫声:“小心!”一枚暗器从身旁飞过,紧接着风声微响,后臀上吃了 一刀。 原来郑三娘受伤后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饮马川是我杀夫大仇,这小贼素来诡计多 端,我怎能信他的话,不加提防?”见陶子安避剑后退,正是偷袭良机,奋身跃起,挥刀往 他头顶砍去。田青文眼明手快,急发一锥,抢先钉中她右肩。幸得这一锥,才救了陶子安 性命,郑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砍中他后臀。 郑三娘身中毒锥,又向后跌。陶子安骂声:“贱人!”单刀脱手,对准她胸口猛掷下去,这 一掷势劲力疾,相距又近,眼见得一刀要将她钉入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声急响,一枚暗 器从远处飞来。正中刀身,当的一声,单刀荡开,斜斜插入郑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刘元鹤、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铁盒,或亟欲劫夺或旨在守护,忽听这暗器破空之声响得怪异 ,都是一惊,这暗器远飞而至,落点既准,劲力又重,竟将单刀打开。各人一惊之下,齐 向暗器来路望去,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着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快步 走来,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原来他适才所发暗器只是一粒念珠。 这串念珠看来分量不轻,黑黝黝的似是铁铸,但这和尚从数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竟能 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指力非同小可。众人惊愕之下,都眼睁睁地望着他。但见他一 对三角眼,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容貌猥葸诡异,双眼布满红丝,单看相貌,倒 似个市井老光棍,哪知武功竟如此高强。 那僧人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肩头毒锥,见伤口中喷出黑血,郑三娘大声呻吟。那僧人 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在她口里,向众人逐个望去,自言自语地道:“这药丸只可暂 时止痛。毒龙锥是天龙门独门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脸上,说道:“ 这位施主是天龙门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悲则个。”说着合十行礼。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相识,原无仇怨,见那僧人如此本领,若不允取出解药,今日决讨不 了好去,他久历江湖,当硬则硬,当软则软,见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还礼,道:“大师吩 咐,自当遵命。”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给郑三娘服了,将 另一个瓶子递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给师叔,自去给郑三 娘敷药。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说道:“请问各位在此互斗,为了何事?天下没解不 开的梁子,和尚老了脸皮,倒想做个调人,嘿嘿。”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沉吟不语,有的脸现怒容。曹云奇指着陶子安骂道:“这小贼害死 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着手中长剑虚劈,剑 刃震动,嗡嗡做声。 那老僧问道:“尊师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北宗掌门,姓田。”那老僧“啊哟” 一声,说道:“原来归农去世了,可惜啊可惜。”语气之中,似乎识得田归农,而口称“归农 ”,竟然自居尊长。田青文刚给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僧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 求大师给先父报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来:“什么真凶假凶?这里有赃有证,这小贼难道还不是 真凶?”陶子安只管冷笑,并不答话。陶百岁却忍不住了,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交情 ,两家又是至亲,我们怎能害他?”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前去 挥鞭击落。曹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僧左手挥出,在陶百岁右腕上轻轻一勾,钢鞭猛然 反激。陶百岁只觉手掌心一震,虎口剧痛,竟拿捏不住,忙撒手跃开,啪的一声,钢鞭跌 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众人本来围在僧人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后跃,登时在那僧人身旁留出好大一个 圆圈,各人眼睁睁地瞧着这和尚,都好生诧异,暗想:“镇关东素以膂力刚猛称雄武林,怎 么给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勾一带,竟连兵刃也拿不住了?” 陶百岁满脸通红,叫道:“好和尚,原来你是天龙门邀来的帮手。”那老僧微微一笑,道:“ 施主恁大年纪,仍这等火气。不错,和尚确是受人之邀,才到长白山来。不过邀请和尚的 ,却不是天龙门。”天龙门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他既 是平通镖局的帮手,这铁盒儿可就难保了。”阮士中退后一步。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护 在他左右两侧。 那僧人宛如未见,续道:“此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他妈的寒气好生难熬。那主人的庄子 离此不远,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脚。那主人见到众位英雄好汉降临,一定 开心,他奶奶的,大家同去扰他一顿!”说罢呵呵而笑,对众人适才的浴血恶斗,似乎全不 放在心上。 众人见他面目虽然丑陋,说话倒也和气,出家人口出“他奶奶的”四字,未免有点突兀,但 这些豪客听在耳里,反感亲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主人,是哪一位前辈?”那老僧道:“这主人不许和尚说他名字。 和尚生来好客,既出口邀请,若有哪一位不给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刘元鹤见 这老僧处处透着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说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了。”说罢返身 便奔。 那老僧笑道:“在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还能见到一位官老爷,好福气啊,他妈的好福气。 ”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缓缓说完这几句话,陡然间身形晃动,随后追去。只见他在雪地里 纵跳疾奔,身法极其难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尽管他身形既似肥鸭,又若蛤蟆,片刻间已抄在刘元鹤身前,笑道:“和尚要对不住官老 爷了。”不待刘元鹤答话,左手兜了个圈子,忽然翻过,抓住了他右腕。刘元鹤陡感半身酸 麻,知道自己糊里糊涂的已让他扣住脉门,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僧击去。那老僧左手 拇指与食指拿着他右腕,见他左掌击来,左手提着他右臂一举,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 手指勾出,搭上了他左腕。这一来,他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提着念珠,一 蹿一跳地回来。 众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给一副铁铐牢牢铐着,身不由主地给那老僧拖回,都又惊又喜,惊 的是这老僧功夫之高,甚为罕见,喜的是他并非平通镖局所邀帮手。那老僧拉着刘元鹤走 到众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答应赏脸,各位请吧。” 有刘元鹤的榜样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惧,也不敢再出言相拒,自讨没趣。那老僧握着刘 元鹤的手腕,缓缓向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道:“什么声音?”众人当即停步,听得来路 上隐隐传来一阵气喘吆喝之声,似有人在奋力搏击。阮士中陡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 帮一帮云阳。”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挺剑向来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开刘元鹤,拉着他一齐赶去,只赶出十余丈,刘元鹤足下功夫已相形见绌。 他虽提气狂奔,仍不及那老僧快捷,只双手遭握,虽出力挣扎,老僧五根又瘦又长的手指 竟没放松半点。再奔数步,那老僧又抢前半尺,这一来,刘元鹤立足不稳,身子向前俯跌 ,双臂夹在耳旁举过头顶,给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他又气又急,只想飞脚向那老僧 踢去,但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怎说得上发足踢人? 倏忽之间,众人已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互相揪扭,在雪地里滚动。两人兵刃均 已脱手,贴身肉搏,连拳脚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口咬,直如市井无赖当街厮打一 般。曹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献身上刺落,但两人翻滚缠打,只怕误伤了师弟,急切 间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几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起。周熊两人扭斗正紧,手脚相互勾缠,提起一 人,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两人打得兴发,虽身子临空,仍殴击不休。那老僧哈哈大笑, 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齐麻,砰的一响,熊元献摔出了五尺之外。那老僧放落周云阳,松了 刘元鹤的手腕。刘元鹤给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弯曲,仍高举过头,过了一会才 慢慢放下,见双腕上指印深入肉里,不禁骇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伙儿快走,还来得及去扰主人一顿狗日的早饭。”众人相互瞧了 一眼,一齐跟在他身后,郑三娘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女之嫌,将她负起。陶氏父子 、周云阳等均各负伤。但见雪地里一道殷红血迹,引向北去。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难以支持。田青文从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换的布衫,撕碎 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陶氏父子包扎。曹云奇哼了一声,待要发话,田青文横目使个眼 色,曹云奇虽不明其意,终于忍住了口边言语。 又行里许,转过一个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没至膝,行走好生为难,众人虽都有武功, 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还有多远?”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着左侧 一座笔立的山峰道:“不远了,就在那上面。” 第二章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众人仰望山峰,不禁都倒抽口凉气,全身冷了半截。那山峰虽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笔管般 竖立在群山之中,陡峭异常,即令猿猴也不易上去,不禁将信将疑:“本领高强之人就算能 攀得上去,可是在这陡峰的绝顶之上,难道还能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座大松林。林中松树大都是数百年 的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这座松林好长 ,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脚。 众人再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动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难爬上,眼前满峰是雪,若 冒险攀援,摔将下来,非跌个粉身碎骨不可。 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轰轰作响,有如秋潮夜至。众人浪迹江湖,都见过不 少大阵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地胆怯。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个花筒火箭, 晃火折点着了。嗤的一声轻响,火箭冲天而起,拖曳一道蓝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是江湖上传递消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此之高,蓝烟在空中又停留这么久, 却甚罕见。众人仰望峰顶,察看动静。 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迅速异常地滑了下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 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竹篮,篮上系着竹索,原来是山峰上放下来接客之用。 竹篮落到众人面前,停住不动。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再 坐一位男客。哪一个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众人均想:“这和尚 武功甚高,说话却恁地粗鲁无聊。” 田青文扶着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师哥定要趁机相害子安。但若我叫 子安同上,师叔面前须不好看。”向曹云奇招手道:“师哥,你跟我一起上。”曹云奇受宠若 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神色间显得甚是得意,跨进篮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着竹索 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晃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曹田郑三人就如凭虚御风、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 荡荡的甚不好受。篮到峰腰,田青文向下望去,见山下众人已缩成了小点,原来这山峰远 望似不甚高,其实壁立千仞,委实高峻。田青文只感头晕目眩,当即闭眼,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篮子升到峰顶停住。曹云奇跨出竹篮,扶田郑二人出来。见山峰旁好大 三个绞盘,互以竹索牵连,三盘互绞,升降竹篮,十余名壮汉扳动三个绞盘,又将篮子放 了下去。篮子上下数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顶。绞盘旁站着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 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这才趋前躬身行礼。 那老僧笑道:“和尚没通知主人,就带了几个朋友吃白食来了。哈哈!”一个长颈阔额的中 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大师的朋友,敝上自十分欢迎。”众人心道:“原来这老僧叫作宝 树。” 那汉子团团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出门去了,没能恭迎嘉宾,请各位英雄 恕罪。”众人当即还礼,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峰绝顶,衣衫单薄,却没丝毫怕冷的模样 ,自然是内功不弱。可是听他语气,却是为人佣仆,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宝树脸上微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么?怎么在这当口还出门?”那汉子道:“敝上七 日前出门,到宁古塔去了。”宝树道:“宁古塔?去干什么?”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 似乎不便相告。宝树道:“但说不妨。”那汉子道:“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 所以赶赴宁古塔,去请金面佛上山助拳。” 众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此人是武林前辈,真名叫做苗人凤,除外号“金面佛 ”外,二十年来江湖上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了这七字外号,不知给他招来了多少强仇 ,树上了多少劲敌,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论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好手,无不一一输在他手 里。近十年他销声匿迹,武林中不再听到讯息,有人传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没人亲见, 也只将信将疑。这时忽听得他非但尚在人世,而且此间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时都感 诧异,又隐隐不安。 原来这金面佛武功既高,向来嫉恶如仇,有谁干了重大邪恶行径,他不知道便罢,只要给 他听到了,往往便找上门来理会,作恶之人,轻则损折一手一足,重则殒命,多半逃避不 了。上山这伙人个个做过或大或小的亏心事,猛听到“金面佛”三字,不由得暗中心惊肉跳 ,深怕给他追究前事。 宝树微微一笑,说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谅那雪山飞狐有多大本领,用得着这等费事 ?”那汉子道:“有大师远来助拳,咱们原已稳操胜券。但听说那飞狐的确凶狡无比。敝上 说有备无患,多几个帮手,也免得让那飞狐走了。”众人又各寻思:“雪山飞狐又是什么厉 害角色?”宝树和那汉子说着话,当先而行,转过了几株雪松。见前面一座极大的石屋,屋 前屋后都是白雪。 众人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前厅。那厅极大,四角各生着一盆大炭火。厅上居中 挂着一副木板对联,写着二十二个大字:“不来辽东大言天下无敌手邂逅冀北方信世间有英 雄”。 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凤深惭昔年狂言醉后涂鸦”。 众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对联上的字是什么意思,似乎这苗人凤对自己的外号有些惭 愧。二十二个字龙飞凤舞,深入木里,当是顺着笔迹剜刻而成。对联之间的中堂以雪山为 背景,绘着一丛鲜艳华美的牡丹。 宝树脸色微变,说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那长颈汉子道:“是!我们庄 主跟苗大侠已相交多年。”宝树“哦”了一声。 刘元鹤一颗心更怦怦跳动,暗道:“来到苗人凤朋友的家里啦,我这条老命看来已送了九成 。”片刻之间,两只手掌中都冷汗淋漓。 各人分别坐下,那汉子命人献上茶来,站在下首相陪。 宝树说道:“这金面佛当年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原也太过狂妄。瞧这副对联,他自己也 知错了。”那长颈汉子道:“不,我家主人言道,这是苗大侠自谦。其实若不是太累赘了些 ,苗大侠这外号之上,只怕还得加上‘古往今来’四字。”宝树哼了一声,冷笑道:“嘿!佛 经上说,当年佛祖释迦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称‘天上天下,唯我一人称独尊’,这句话跟‘ 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倒配得上对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讥刺之意,放声大笑。 那长颈汉子怒目相视,说道:“贵客放尊重些。”曹云奇愕然道:“怎么?”那汉子道:“若金 面佛知你背后笑他,只怕贵客须不方便。”曹云奇道:“武学之道无穷,要知天外有天,人 上有人。他也是血肉之躯,就算本领再高,怎称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那汉子道:“ 小人见识鄙陋,不明世事。只是敝上说称得,想来必定称得。” 曹云奇听他言语谦下,神色却极不恭,不由得怒气上冲:“我是一派掌门,焉能受你这低三 下四的佣仆之气?”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来贵主人算得第一了?嘿嘿,可笑!”那 汉子道:“也没什么可笑!”伸手在曹云奇所坐的椅背上轻轻一拍。曹云奇只感椅子剧震, 身子便即弹起。他手中正拿着茶碗,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脱手掉落,眼见要在地下跌得 粉碎,那汉子俯身伸手,抄住了茶碗,说道:“贵客小心了。”曹云奇满脸通红,转过头不 理。那汉子自将茶碗放在几上,茶水也没溅出多少。 宝树对这事视若不见,向那长颈汉子道:“除金面佛跟老衲之外,你主人还约了谁来助拳? ”那汉子道:“主人临去时吩咐小人,说青藏派玄冥子大师、昆仑山灵清道长、河南无极门 姜老拳师这几位,日内都要上山,嘱咐小人好好侍奉。大师第一位到,足见盛情,敝上知 道了,必定感激得紧。” 宝树大师受此间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棘手事也必迎刃而解,岂知除自己外 ,主人还邀了这许多成名人物。这些人自己虽大都没见过面,却都素来闻名,没一位不是 顶尖儿的高手,名望个个在自己之上,早知主人邀了这许多人,倒不如不来了,那金面佛 苗人凤更远而避之的为妙;自己远来相助,主人却不在家接客,未免不敬,心下不快,说 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到,还有办不了的事吗?何必再另约旁人?”那汉子道 :“敝上言道,趁此机会,和众家英雄聚聚。兴汉丐帮的范帮主也要来。”宝树一凛,道:“ 范帮主也来?那飞狐到底约了多少帮手?”那汉子道:“听说他不约帮手,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岁等均久历江湖,听雪山飞狐孤身来犯,这里主人布置了这许多一等 一的高手之外,还要去请金面佛与丐帮范帮主来助拳,都想这雪山飞狐就算有三头六臂, 也用不着对他如此大动干戈。眼见这宝树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单是他一人,多半便足以应 付,何况我们上得山来,到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初时主人料不到会有这许多不速之 客而已。 其中刘元鹤心中,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原来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在帮名上 加上“兴汉”二字,称为“兴汉丐帮”,显有反清之意。上个月御前侍卫总管赛赫图亲率大内 侍卫十八高手,将范帮主擒了关入天牢。这事甚为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刘元鹤就是这 大内十八高手之一。今日糊里糊涂地深入虎穴,不免凶多吉少。 宝树见刘元鹤听到范帮主之名时脸色微变,问道:“刘大人识得范帮主么?”刘元鹤忙道:“ 不识。在下只知范帮主是北道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当年赤手空拳,曾以‘龙爪擒拿手’抓 死过两头猛虎。”宝树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问那长颈汉子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什 么人?他跟你家主人又结下了什么梁子?他奶奶的,这等麻烦!”那汉子道:“主人不曾说 起,小的不敢多问。” 说话之间,童仆奉上饭酒,在这雪山绝顶,居然肴精酒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长颈汉 子道:“主人娘子多谢各位光临,各位多饮几杯。”众人谢了。 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献与周云阳各自摩拳擦掌,陶百岁对郑三娘恨不得一 鞭打去,虽共桌饮食,却各怀心病。只宝树言笑自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嘴粗言秽 语,哪里像个出家人模样? 酒过数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各人累了半日,早就饿了,见到馒头,都 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声响,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一枚火箭横过天 空,射到高处,微微一顿,炸了开来,火花四溅,原来是个色彩缤纷的烟花,缓缓散开, 隐约是只生了翅膀的狐狸。宝树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飞狐到了。” 众人尽皆变色。那长颈汉子向宝树请了个安,说道:“敝上未回,对头忽然来到,此间一切 ,全仗大师主持。”宝树道:“有我呢,你不用慌。便请他上来吧。”那汉子踌躇道:“这雪 峰天险,谅那飞狐无法上来。小人想请大师下去跟他说,主人不在家。”宝树说:“你吊他 上来,我会对付。”那汉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后,惊动了主母。”宝树脸一沉,说道:“你 怕我对付不了飞狐么?”那长颈汉子忙又请了个安,道:“小的不敢。”宝树道:“你让他上 来就是。”那汉子无奈,只得应了,悄悄与另一名侍仆说了几句话,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 护主母。 宝树瞧在眼里,微微冷笑,却不言语,命人撤了席。各人散坐喝条,只喝了一盏茶,那长 颈汉子高声报道:“客人到!”两扇大门“呀”的一声开了。 众人停盏不饮,凝目望着大门,门中并肩进来两名小童。这两名小童一般高矮,约莫十三 四岁年纪,身穿白色貂裘,头顶用红丝结着两根竖立的小辫,背上各负一柄长剑。这两人 眉目如画,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只走在右边那小童的剑柄斜在 右肩,另一个小童的剑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只拜盒。 众人见了这两名小童的模样,都感愕然,心中却均一宽,本以为来的是那穷凶极恶的“雪山 飞狐”,哪知却是两个个小孩童。待这两人走近,只见两人每根小辫儿上各系一颗明珠,四 颗珠子都小指头般大小,发出淡淡光彩。熊元献是镖局的镖头,陶百岁久在绿林,识别宝 物的眼光均高,一见四颗大珠,都不禁怦然心动:“这四颗宝珠可贵重得很哪,两人所穿的 貂裘没一根杂毛,也难得之极。就算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两个小童见宝树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礼,左边那小童高举拜盒。那长颈汉子接了过来, 打开盒子,呈到宝树面前。宝树见盒中是一张大红帖子,取出一看,见上面浓墨写着一行 字道:“晚生胡斐谨拜。雪峰之会,谨于今日午时践约。”字迹雄劲挺拔。 宝树见了“胡斐”两字,心中一动:“嗯,飞狐的外号,原来是将他名字倒转而成。”点了点 头道:“你家主人到了么?”右边那小童道:“主人说午时准到,因恐贤主人久候,特命小的 前来投刺。”他说话语声清脆,童音未脱。宝树见两童生得可爱,问道:“你们是双生兄弟 么?”那小童道:“是。”说着行了一礼,转身便出。那长颈汉子道:“兄弟少留,吃些点心 再去。”右边那童子道:“多谢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田青文从果盘里取了些果 子,递给两人,微笑道:“那么吃些果儿。”左边那童儿接了,道:“多谢姑娘。” 曹云奇生性妒忌,一向暴躁,性如烈火,半分儿都忍耐不得,见田青文对两童神态亲密, 怒气暗生,冷笑道:“小小孩童,竟背负长剑,难道你们也会剑术么?”两童愕然向他望了 一眼,齐声道:“小的不会。”曹云奇喝道:“那么装模作样地背着剑干吗?给我留下了。” 伸出双手,去抓两人背上长剑的剑柄。 两个小童绝未想到此时有人要夺他们兵器,曹云奇出手又是极快,只听刷刷两声,众人眼 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脱鞘而出,都已给他抢在手里。曹云奇哈哈一笑,道:“你两个小 ……”第五字未出口,两个小童一齐纵起,一出左手,一出右手,迅速之极地按在曹云奇颈中 。两人同时向前按落,曹云奇待要招架,双脚给两人一出左脚、一出右脚地一勾,登时身 不由主地在空中翻了半个筋斗,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俯摔在地。 他夺剑固快,这一跤摔得更快,众人一愕之下,两童向前扑上,要夺回他手中长剑。曹云 奇岂是弱者,适才只因未及防备,方着了道儿,他一落地立即纵起,双剑竖立,要将两童 吓退。不料两童一纵,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颈中,手按足勾,招式便和先前 全然相同,曹云奇又俯身摔了一跤。 第一跤还可说是给两童攻其无备,这第二跤却摔得更重。他是天龙门的掌门,正当年富力 壮,两童站着只及到他胸口,二次俯跌,叫他脸上如何下得来?狂怒之下,杀心顿起,人 未纵起,左剑下垂,右剑突然横劈,要将两童立毙剑下。 田青文见他这一招是本门杀手“二郎担山”,招数狠辣,即令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也难以招 架,眼见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要死于非命,忙叫道:“师哥,休下杀招。” 曹云奇挥剑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虽素来听从这师妹言语,但招已递出,急切间收剑 不及,当下腕力一沉,心想在两个小子胸口留个记号也就罢了。哪知左边的童儿忽从他腋 下钻到右边,右边的童儿却钻到了左边。他一剑登时削空,正要收招再发,突觉两旁人影 闪动,两个小小的身躯又已扑到。 曹云奇吃过两次苦头,可是长剑在外,倏忽间难以回刺,眼见这怪招又来,仍无法拆架闪 避,当即双剑撒手,分掌向外推出,喝一声“去!”两掌上各使了十成力,两个小童只要给 掌缘扫上了,也非受伤不可。突然人影闪动,两个小童忽然不见,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左 童矮身蹿到右边,右童矮身蹿到左边,眼睛一花,项颈又让两人按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劲向后急仰,要将两童向后甩跌出去。劲力刚一甩出,陡觉颈 上两只小手忽然放开,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劲站直,却已不及,两童又一出左足 ,一出右足,在他双脚后跟向前挑出。曹云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给两人这 么前挑,大骂“直娘贼”声中,腾的一下,仰天急摔。这一下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断折,尾闾 骨剧痛,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劲,再次仰跌。 周云阳抢步上前,伸手扶起。两童已趁机拾起各自长剑。曹云奇本是紫膛脸皮,这时气得 紫中发黑,拔出腰中佩剑,一招“白虹贯日”,呼的一声,径向左童刺去。周云阳见师兄接 连三番摔跌,知两童年纪虽幼,却极不好斗,对方共有二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 亏,跟着出剑,刺向右童。 左童向右童使个眼色,两人举剑架开,突然同时跃后三步。左童叫道:“大和尚,小人奉主 人之命前来下书,并没得罪这两位,为什么定要打架?”宝树微微一笑,说道:“这两位要 考较一下你们功夫,并无恶意。你们就陪着练练。”左童道:“如此请爷们指点。”两人双剑 起处,与曹周二人斗在一起。 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对方两个下书的小童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走出 来,站在廊下观斗。只见一个童儿左手持剑,另一个右手持剑,两人进退趋避,直如人, 双剑连环进击,紧密无比。看来两人自小起始学剑,就是练这门双剑合璧的剑术。难得的 是那左童左手使剑,竟和右童的右手一般灵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师兄弟二人连变剑招,始终奈何不了两个孩子。转眼间斗了数十合,曹周二人虽无败 象,却也半点占不到上风。 阮士中心中焦躁,细看二童武术家数,也不过是一路少林派的达摩剑法,毫无出奇之处, 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击的无后顾之忧,守御的绝回攻之念,不论攻守,俱可全力 以赴而已,自忖凭一双肉掌可夺下二童兵刃,眼见两个师侄久斗不下,天龙北宗的威名摇 摇欲坠,喝道:“两个孩子果然了得。云奇,云阳退下,老夫跟他们玩玩。” 曹周二人听得师叔叫唤,答应一声,要待退开,哪知二童出剑突快,顷刻之间,双剑俱是 进手招数。曹周只得挥剑挡架,二童一剑跟着一剑,绵绵不尽,挡开了第一剑,第二剑又 不得不挡,十余招过去,竟尔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应两位师兄下来,让阮师叔制住这两个小娃娃。阮师叔武功何等厉害 ,自然一出手便抓住了四根小辫子。”挺剑上前,叫道:“两位师哥下来。”她见左童正向曹 云奇接连进攻,当即挥剑架开他一剑,岂知这小童第二剑出招时竟一剑双击,既刺曹云奇 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田青文只得招架,这一来,她接替不下师兄,反而连自己也给缠 上了。曹云奇愈斗愈怒,心想:“我天龙北宗剑术向来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还斗不过 两个小小孩童,江湖上传言开去,天龙北宗颜面何存?”想到此处,出手加重。 右童见长兄受逼,回剑向曹云奇刺去。曹云奇转身挡开,左童已发剑攻向周云阳。二人在 倏忽之间调了对手,这一下转换迅速之极,身法又极美妙,旁观众人不自禁地齐声喝彩。 殷吉低声道:“阮师兄,还是你上去。他们三个胜不了。”阮士中点点头,将铁盒塞入腰带 勒带束紧,叫道:“让我来玩玩。”一纵身,已欺到右童身边,左指点他肩头“巨骨穴”,右 手以大擒拿手径来夺剑。旁人见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为这小童担心,却见剑光 闪动,左童的剑尖指到了阮士中后心。 阮士中一心夺剑,又想左童有周云阳敌住,并未想到他会忽施偷袭,只听田青文急叫:“师 叔,后面!”阮士中忙向左闪避,嗤的一声,后襟已给划破了一道口子。那左童叫道:“这 位爷小心了。”看来他还是有心相让。 阮士中心头一躁,面红过耳,但他久经大敌,适才这一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气,便不敢 冒进,展开大擒拿手法,锁、错、闭、分,寻瑕抵隙,来夺二童手中兵刃。他在这双肉掌 上下了数十年苦功,施展开来,非同寻常。但说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敌之时,二童并未占 到上风,现下加多阮田二人,仍斗了个旗鼓相当。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连枝,若北宗折了锐气,我南宗也无光彩。今日之局,纵让旁人 说个以多胜少,总也好过落败。”长剑出鞘,一招“流星赶月”,人未抢入圈子,剑锋却已指 向左童胸口。右童叫道:“又来了一个。”横剑回指,点向他手腕。殷吉一凛,心道:“这两 个孩儿连环救应,果已练得出神入化。”手腕急沉,避开这剑。避这一剑并不为难,但他攻 向左童的剑势,却也因此而卸。 大厅上六柄长剑、一对肉掌,打得呼呼风响,一斗数十合,仍是不胜不败之局。 陶子安见田青文脸现红晕,连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来替你。”当即 挥刀上前。曹云奇喝道:“谁要你讨好!”长剑挡开右童刺来剑招,左手握拳,却往陶子安 鼻上击去。陶子安一笑,滑开三步,绕到了左童身后。他虽后臀负伤,刀法仍极精妙,但 二童的剑术怪异无比,敌人愈众,竟似威力相应而增。陶子安既须防备曹云奇袭击,又得 对付二童出其不意递来的剑招,竟闹了个手忙脚乱。 陶百岁慢慢走近,提着钢鞭保护儿子。刀光剑影之中,曹云奇猛地斜剑向陶子安劈去。陶 百岁怒吼一声,挥鞭架开,跟着向曹云奇进招。旁观众人见战局变幻,都暗暗称奇。 熊元献当阮士中下场时见他将铁盒塞入腰带,心想大可上前助战,浑水摸鱼,趁机下手, 抢夺铁盒也好,杀了陶氏父子报仇也好,叫道:“好热闹啊,刘师兄,咱哥儿俩也上!”刘 元鹤与他自小同在师门,彼此知心,听他叫唤,已明其意,双拐摆动,靠向阮士中身畔。 那左童哪想得到这许多敌手各有图谋,见刘元鹤、熊元献加入战团,竟尔先发制人,出剑 向两人直攻,双童剑术虽精,但小小孩童以二敌九,本来无论如何非败不可,只九个人各 怀异心,所使招数,倒是攻敌者少,互相牵制防范者多。 田青文见刘熊二人手上与双童相斗,目光却不住往师叔腰间铁盒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 道:“阮师叔,留神铁盒。”阮士中久斗不下,早已甚为焦躁,寻思:“我等九个大人,还打 不倒两个小孩,今日可算丢足了脸。倘若铁盒再失,以后更难做人了。”微一疏神,只觉一 股劲风掠面而过,原来右童架开曹云奇、周云阳的双剑后,抽空向他劈了一剑。阮士中心 中一凛,暗道:“左右是没了脸面。”斜身侧闪,手腕翻处,已将长剑拔在手里。这九人之 中,论到武功原数他为首。这时将天龙剑法使将开来,只听叮当声响,陶氏父子、刘熊师 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让他碰了开去。殷吉护住门户,退在后面,趁机观看北宗剑术的秘奥。 阮士中见众人渐渐退开,自己身旁空了数尺,长剑使动时更为灵便,精神一振,踏前两步 ,一招“云中探爪”,往右童当头疾劈。这一招快捷异常,右童手中长剑正与刘元鹤铁拐相 交,忽见剑到,忙矮身相避,只听刷的一响,小辫上的一颗明珠已给利剑削为两半,跌在 地下。 双童同时变色。右童叫了声:“哥哥!”小嘴扁了,似乎要哭。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见眼前白影晃动,双童交叉移位,叮叮数响,周云阳与熊元献的兵刃 已给削断。两人大惊之下,忙跃出圈子,但见双童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左 童叫道:“咱们要他陪珠。”右手匕首翻处,叮叮两响,又已将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长剑削断 ,原来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宝刃。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声,左胁为匕首划过,腰中 革带连着剑鞘断为数截。 右童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这时他双刃在手,剑法大异。阮士中又惊 又怒,一时瞧不清他剑路,但觉那匕首刺过来时寒气迫人,不敢以剑相碰,只得不住退后 。右童不理旁人,着着进迫。 左童与兄弟背脊靠着背脊,一人将余敌尽数接过,让兄弟与阮士中单打独斗,拆了数招, 陶百岁的钢鞭又给削断一截。刘元鹤、陶子安不敢迫近,只远远绕着圈子游斗。殷吉、曹 云奇、周云阳、田青文四人见阮士中遭迫到了屋角,已退无可退,都焦急异常,要待上前 救援,但一来三人手中兵刃已断,二来闯不过左童那一关。 宝树在旁瞧着双童剑法,暗暗称奇,初时见双童与曹云奇等相斗,剑术也只平平,但当敌 手渐多,双童剑上威力竟相应增强。此时亮出匕首,情势更忽大变。左童长剑连晃,逼得 敌对众人手忙脚乱,转眼间陶子安与刘元鹤的兵刃又给削断。与左童相斗的八人之中,就 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长剑完好无缺,显然并非她功夫独到,而是左童感她相赠果子之情,手 下容让。 阮士中背靠墙角,负隅力战,只见右童长剑径刺自己前胸,当下应以一招“腾蛟起凤”。这 是一招洗势。剑诀有云:“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这“洗、击、掩、 抹、刺”五字,是各家剑术共通的要诀。阮士中见敌剑高刺,以“洗”字诀相应,原本不错, 哪知双剑相交,突觉手腕一沉,己剑给敌剑直压下去。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剑术虽精, 腕力岂有我强?”便运劲反挑。右童右手剑一缩,左手匕首倏地挥出,当的一声,将他长剑 削为两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将半截断剑迎面掷去。右童低头闪开,长剑左右疾刺,将他封闭于屋 角,出来不得。殷吉、曹云奇、周云阳齐声大叫,暗器纷纷出手。左童蹿高跃低,右手连 挥,将十多枚毒龙锥尽数接去。原来他匕首的柄底装有个小小网兜,专接敌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颇了得,他是江湖老手,虽败不乱,当下以一双肉掌 沉着应敌,只是右童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给刃尖扫上一下,只怕手掌立时就给割了下来 。他最忌惮的还不是对方武功怪异,而是那匕首实在太过锋利,惟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 还招。 右童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赔珠,可是一来 没珠可赔,二来这脸上又如何下得来? 宝树见局势尬尴,再僵持片刻,倘若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胸膛上刺个透 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童仆欺辱?只是这两个孩童的武功甚为 奇特,单独而论,固不及阮士中,只怕连刘元鹤、陶百岁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联手,竟遇 强愈强,自己下场插手,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 宝树沉吟难决,阮士中处境已更为狼狈。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给右童 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于强行忍住。右童只叫:“你赔不赔我 珠儿?”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请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小娃娃。”宝树“ 嗯”了一声,心中沉吟未定,忽听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那长颈仆人知是 主人所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儿说得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 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第三章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这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为人精明干练。他见竹篮吊 到山腰,便探头下望,要瞧来援的是哪一位英雄。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乎 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箱笼,另有些花盆、香炉之属,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 点空隙。于管家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 下一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扮。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 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她不等竹篮停好,便即跨出,向于管 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一口京片子,声 音极是清脆。于管家生平最不喜欢别人说他头颈,但见她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 笑着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 的菜。你快放吊篮下去接小姐上来。”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小姐,琴儿却叽叽咯咯地说个 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物事,手 中忙着,嘴里也不闲着,说道:“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什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 不喜欢。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吗?” 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哪里钻出这门子啰唆个没完没了的 人家来?”问道:“你家贵姓?是我们亲戚么?” 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见就知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什么也不知道呢? 我若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么。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 。”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取出吊篮中的物事。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 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唉,唉,不行。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小姐说兰花最是清雅,男 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 于管家忙将手中捧着的一小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声音怪异。 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双掌横胸,微微摆了迎敌的架式,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头白鹦鹉 。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 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吞吞地取钥匙,开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 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 ,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招呼小姐,便即进厅。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阮士中仍给右童迫在屋角之 中,只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跌落,头上本来盘着的辫子也给割去了半截,头发散开。 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给左童拦住 ,反与阮士中越离越远。 刘元鹤等本想趁机劫夺铁盒,但在左童的匕首上吃了亏,只得退在后面。各人心中却兀自 不服气,眼见双童手上招数实在并不怎么出奇,内力修为颇为有限,只不过仗着两把锋利 绝伦的匕首,一套攻守呼应的剑法,竟将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缚手缚脚。 于管家看了一会,心想:“主人出门之时,把庄上的事都交了给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如此受 人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拚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奔到自己房中取了当年在江湖上所用 的紫金刀,转回大厅,再看了看双童的招式,叫道:“两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玉笔山庄 可要无礼了。”右童叫道:“主人差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他只要赔了我的珠 儿,我们马上就饶他了。”说着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又给划破了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哟,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 动刀动枪的。”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不由自主地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 转。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陡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穷汉忽然走 进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自为她清雅高华的气派所慑,自惭形秽,隐隐不安。 两个童儿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趁着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 兵刃逐一削断。 那少女道:“两个小兄弟别胡闹啦,把人家身上伤成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右童道:“他 不肯赔我的珠儿。”那少女道:“什么珠儿?”右童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 ,哭丧着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 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这样吧,琴儿,”回头对身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对玉马儿来 ,给了这两个小兄弟。”琴儿心中不愿,说道:“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 。你瞧两个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马,可让玉马也更加好看了。” 两童对望一眼,只见琴儿打开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交给少女。那少女解开一只锦 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那少女替右童挂在腰带上,又把另一只锦囊 中所装的玉马递给了左童。左童请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莹光洁,刻工精致异 常,马作奔跃之状,形体虽小,却貌相神骏,的非凡品。他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只不 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右童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 ,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就算有玉马,总不齐全啦!”说着十分 懊恼。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这对双生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将两 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便拿起一只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道 :“我有一个主意,将半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 看?”左童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 都一模一样啦。”右童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你 老别生气。”阮士中满身血污,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詈骂。 右童拉着左童的手,便要走出。左童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 起,好有对答。”那少女道:“你家主人是谁?”左童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童。”两童一齐躬身道:“正是 !”那少女缓缓说道:“我姓苗。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金面佛苗爷的女儿给的!” 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娇柔腼腆的 姑娘。瞧她神气,若非侯门巨室的小姐,便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 女。双童对望一眼,齐把玉马放在几上,向苗小姐行了一礼,齐声道:“多谢了!不过我们 不敢领受,请您原谅。”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琴儿欢天喜地地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个孩儿不识好 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 人家笑咱们寒碜。”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谢 。家严托福安康。请问大师上下?”宝树微笑道:“老衲宝树。姑娘芳名是什么?” 那少女名叫苗若兰,听了这话脸上微微一红,心想:“我的名字,怎胡乱跟人说得的?”不 答问话,说道:“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说着向群豪裣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名头,都恭恭敬敬地还礼,均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 难得。”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名家丁仆妇 ,抬着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都想 :“如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 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幸好右童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地划破皮肉,并无 大碍。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阮士中解开衣襟,让她裹伤,忽然当啷一 响,铁盒落地。群豪不约而同地一齐跃起,伸手都来抢夺。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 股大力在肩头猛撞,身不由主地跌开数步,待得拿桩站定,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 树手中。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地望着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对不起啦!这只铁盒是尊师遗物,不能落入外人之手,请你 还来。”宝树笑道:“你说这是尊师遗物,那么盒中藏了什么东西,铁盒是何来历,你只须 说得明白,就拿去吧!”说着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伸出。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 原来他只见师父对铁盒十分珍视,守藏严密,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盒中之物来历 ,连是什么宝物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前辈高手,也均面面相觑,说不出个 所以。周云阳忽道:“我们自然知道,盒里放的是本门的镇门宝刀。”他在天龙门中论武功 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和曹云奇 都想:“胡说八道!谁说咱们的镇门宝刀是放在这铁盒子里的?”他们每次见到镇门宝刀, 都是从一只旧木盒中取出来,向来跟这铁盒扯不上干系。哪知定树却道:“不错,便是那口 宝刀。你可知这口刀原来是谁的?怎么会放在这铁盒之中?” 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阳居然一语中的,无不诧异,一齐注目,等他再说。却见他青白色的脸 上红了一红,随即又转青色,悻悻地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宝刀。几百年来就一直 放在这铁盒里。”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 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间若不是有这 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 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都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 想劫夺铁盒。他引我们上峰,显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不但夺到铁盒,还要斩草除根,不 留后患,我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人亮 出了兵刃,接着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已各执兵刃,围住宝树。阮士中等兵刃给 双童削断了的,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丛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尚动手么?”群豪怒目而视,没人 接口。这时站得近了,人人看得清楚,宝树虽须发花白,脸有皱纹,但双目炯炯,年纪其 实也不甚大。 刘元鹤退后一步,叫道:“大伙儿齐上,先杀老和尚。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 他只觉在山峰上多耽一刻,便多一分危险。群豪都感在这山庄中坐立不安,刘元鹤的话正 合心意。正要一拥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炮声。 众人愕然相顾。隔了片刻,于管家匆匆从外奔进,脸有惊惶之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 !”曹云奇叫道:“雪山飞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 ,都让人家毁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张八嘴地问道:“那怎么会?”“没第二条索儿了么? ”“有没别的法儿下去?”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竟给飞狐手下那 两个小孩儿毁了。”宝树变色道:“怎么毁的?” 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小鬼头下峰,都进屋休息,忽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看时, 见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定是这两个天杀的小鬼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 点了火烧上来的。”众人一呆,纷纷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 得满地。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没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什么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 在这峰上。”殷吉道:“咱们跟他无怨无仇。”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说 ,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跟他结上了梁子。”殷吉道:“飞狐也要这铁盒?”宝树道:“可 不是吗?” 众人一想到两个童儿怪异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童儿已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 说了。”默默跟着宝树回进大厅。 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那雪山飞狐要把咱们都困死在这儿?”宝树沉着 脸道:“正是。大伙儿坐上了一条船,得想个法儿下峰。”苗若兰道:“那倒不用担心,我爹 爹日内就会上来,自能救咱们下去。”众人一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 顾?不由得顿感宽心。只刘元鹤心知不对,却也不便明言。 宝树道:“苗大侠虽武功盖世,但这雪峰高逾百丈,一时之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既有 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会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峰上冰融雪消,有陡峭的道路可 攀援行走,上来虽然不容易,总还可以上下。这时候正当严寒,要待雪消,少说也得三个 月。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日方回。 此间所贮粮食本来还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仆妇使女,算来 只十日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 曹云奇忽道:“咱们慢慢从山峰上溜下去……”只说了半句话,便知不妥,忙即住口。这山峰 陡峭无比,只怕溜不到两三丈,立时便摔下去了。旁人一齐瞧着他,均想:“这人草包之极 。”曹云奇见了各人眼色,不由得涨红了脸。 苗若兰道:“假如大家终于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什么 仇冤?他有什么本事,叫此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什么干系?” 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的言语。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 中藏有重宝之外,没一个说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着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想得出下 山的法子。但如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群豪轰然称是,团 团坐下。 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加柴添火。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咱们先看 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齐声叫好。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 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盒内更藏有什么暗器,双手将盒子 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宝树笑嘻嘻地瞧着他,一语不发。 众人见盒上生满了铁锈,斑烂驳杂,腐蚀得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 何异处。 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叫陶子安这贼小觑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 。哪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凝目察看,盒上并无锁孔钮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 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整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涨得满脸通红,知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低 声道:“周师哥,你来开吧。”周云阳神色迟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从曹云奇手中 接过铁盒,放在周云阳手中,柔声道:“我知你会的。”周云阳向她瞪了一眼,将铁盒放在 桌上,伸手摸着盒盖,不向上揭,却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然后伸姆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 按,啪的一声,盒盖弹开。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么会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只 见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鞘中。曹云奇“哦”的一声。这口宝刀,他当年曾见师父使过, 曾削断过不少英雄豪杰的兵刃。 宝树伸手拿起短刀,指着刀鞘上刻着的两行字道:“众位请看。”只见那刀鞘是牛皮所制, 边镶铜铁,生满铜绿铁锈,只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上刻着两行黑字:杀一人如杀我 父淫一人如淫我母 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不知”宝树道:“这是闯王李自成所 遗下的军令。这一柄刀,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之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着宝树手中托着的这口短刀,心中将信将疑。此时距李闯王 已有一百余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显赫无比。宝树道:“各位不信,请看 此面。”说着将刀鞘翻了过来。只见这一边刻着“奉天倡义”四字,字中填了朱砂。四字之旁 ,刻着双龙抢珠的花纹,所抢之珠是块红宝石,初瞧之下,也无特异之处。宝树道:“李闯 王当年的称号,便叫做奉天倡义大元帅。”群豪这才信服。 宝树又道:“当年一十三家大豪、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高迎祥为大元帅。天启九年 高迎祥战死,李自成继为首领,后来称为闯王,转战十余年,终于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 。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汉奸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 古草莽英雄,从未有如闯王这般威风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刚成大事,转 眼成空。崇祯十七年三月闯王破北京,四月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这花花江山从 此送进了满清鞑子的手里。” 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宝树缓缓还刀入 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伤,从北京退到山西、陕西,清兵和吴三桂一路追 来,又退到河南、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四散。后来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 重重围困,几次冲杀不出,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着盒中军刀,想橡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黯 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胆忠心地保他。这四名卫士一个姓 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军中称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名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田青 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着一根拨火棒轻轻拨着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 的脸颊为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抬头望着屋顶,说道:“这四大卫士跟着闯王出死入生,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 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人 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禁“哦”的一声。 宝树继续说他的故事:“闯王给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脚 ,就给敌军截住杀死,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三名卫士黑夜里冲出去求救。姓胡的留下 保护闯王。不料等到苗范田三名卫士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王却已遭害身死了。 “三名卫士大哭一场,那姓范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 深仇。三人在九宫山四下里打听闯王殉难的详情,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三人心想 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报。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来。苗范田三人日后将当时情景,都 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知道,并立下家规,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叫苗范 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此事。” 宝树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说道:“老和尚是外人,只知道个大概。苗姑娘若肯给我们说 说,定然清楚明白得多。”众人心中均想:“原来苗人凤父女便是这姓苗卫士的后代。” 苗若兰眼望火盆,说道:“在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磨洗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 爹收起了别玩。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我搂住他头颈,求他不要 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吃树皮草根。后来连树皮 草根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多人都饿死了。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 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征粮,财主还是要向穷人迫租催债。老 百姓交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 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念出来啊?” 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 将李岩,只听她念道:“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 聊生。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征粮 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 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不少地方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 众人听她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中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 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挨不下去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着 他们打到北京。但可惜这位英雄做了皇帝之后,处事不当,也没善待百姓,手下有些将军 不守规矩,反而去害百姓,抢百姓的妻子儿女和衣物东西,于是老百姓又不服那英雄了。 他以为老百姓的心都向着那位作歌儿的公子,便将那公子杀了。这样一来,他手下的人都 乱了起来。这位大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才道 :“他手下的三名卫士去找寻另一个卫士,要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 改扮。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他 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他们时时刻刻想 念他。可是找了七八年,竟没半点音讯,想来他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 个人都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像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着当年父亲的口吻,均想 :金面佛外号中虽有个“佛”字,听说他为人嫉恶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对女儿却这般温柔 慈爱。只听她继续讲下去:“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说 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为大英雄和义兄报仇 。于是三个人动身去云南。” 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的居所前后探访明白。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 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去。那大汉奸防备得十分周密,三个人刚进去,就给卫士发觉了。那 三人武艺高强,一动上手,二十多个卫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让他们冲进了卧室。眼见 那大汉奸逃走不了,哪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多年的义兄。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着大汉奸,不许三人杀 他。三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卫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 走。脚夫公公却失手遭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脚夫公公破口大骂,骂他将汉人江山送给了鞑子。大汉奸打折了他双腿 ,关在牢里。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 、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结义兄长竟会变节投敌。三人暗中再一打听 ,竟查出一件更加叫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当日三人从九宫山冲出去求救,那义兄等了 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敌人投降。满清皇帝封了他一个大官,眼下已在 那大汉奸手下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为人所害,有的说是老百姓 杀的,有的说是官军杀的,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 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账。只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 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加不是敌手。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 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 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算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 池边赴约。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是一身粗布青衣, 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十 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从前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 字,也就忍着不说。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地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 ,咱们多经患难,死去活来,终于得能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 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颇为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 故事中外弛内张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 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做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 ,自然欢喜。只不知大王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 他做大王。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大王定然寂寞得紧。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拜 见大王。’ “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想杀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曹地府和大王 相会。’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 杯酒。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大王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说道:‘今日约三 位兄弟来,就是要说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是谁来了?’ “那义兄转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 ,深入数寸。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左臂连伸,已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池, 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四人义结金兰,干吗……干 吗施暗算伤我?’郎中公公给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大王 ,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义气两字?’ “那义兄飞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三人见他一 臂被斩,身受重伤,竟仍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 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 拳,正中他胸膛。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 ,要杀你们,仍易如反掌。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 “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 漏。倘若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对手。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 恶名。’说着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俯跌下去。脚夫公公心中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 ‘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大王的军刀大有干系,他……老人家是在石门 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着他的尸身,又难过,又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着十四个字,认得就 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着宝树手中的那柄短刀。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 ”陶百岁怒喝:“你知道什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会下这十四 字军令?”众人一怔,不知所对。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的 ?”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 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点 儿也不错。” 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 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大王在石门峡,那是什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 说大王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英雄死后 ,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大英雄的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 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所在。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 ,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汉奸,但大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 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 得好!’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为父亲报仇。” 陶百岁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 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 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却大大不同。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 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动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对手,斗了 不到半个时辰,三人为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负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怎懂得其中 深义?瞧着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三月 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了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地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 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满清皇帝手下大官,还能有什么 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话来没人能信。’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小丫头琴儿走将过来,手里捧了一个套着锦缎套子 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 苗若兰低声道:“去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她身旁几上 。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着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兰非 兰,似麝非麝,闻着甚是舒泰。 苗若兰道:“我独自个在房,点这素馨。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琴儿笑道:“我当真糊 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没窗,但山顶 风大,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 小姐泡了一碗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身为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娇纵成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 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 说故事了,哪知道她却说:“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座。”说 着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 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鹅黄色百 褶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得淡雅宜人,风致天然。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 却是去换衣洗脸。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缓 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 那义兄的儿子到来。等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已多了一人。厅上好手甚 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 白帽,手里拿着一根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他不理旁人,径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个公 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 “三位公公尚未答话,昆仑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 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 当。’只听得啪啪啪、啪啪啪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 枚牙齿都撒在地下。对方出手太快,他全无抵御之能,闪避也自不及。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余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 法?那昆仑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 ,退回原处时仍是一晃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那三位公公与 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飞天神行’轻功绝技,只是他青出于蓝,似乎 犹胜乃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倘若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之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 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错。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一间小房。大厅上百余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 ,侧耳倾听内堂动静。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 光临,足见江湖义气。’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群雄大惊 ,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 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 “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群雄大 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那人早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着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 人在密室中说些什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三位英雄 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为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群雄怜他 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无不用心抚育教导。三家子女本已从父亲学过家传 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各自卓然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 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 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着炉火怔怔出神,众人却急欲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十分动 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天狐 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 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余年后终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那时他正身患重病 ,被三家逼得自杀。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余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我自己 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着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 却不知道,你说给大伙儿听吧。”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 之后,接着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 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沉默了半晌,道 :“那是在我出世之前十年的事。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活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 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疑团。 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忽然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定 好好活着。”他话声嘶哑。众人一齐转头,只见他白发萧索,已过中年,缺了一条右臂,用 左手托着茶盘,一条粗大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 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 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 手’金面佛苗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 苗若兰眼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余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 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着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 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岁高龄,仍不免给仇家杀了 。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因此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 不许学武。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 ,自然无法为他报仇。那么这百余年来越积越重的血债,愈来愈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就 可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他而 绝,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 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说着裣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慈,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已经历了不少突兀之事,心 中积下不少疑团,何况又与一己生死有关,都急欲明白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余年来斫杀不休。只是那 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 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 仇,不伦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雍正初年 ,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 ,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 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 ,若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田氏拿这口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 只要见到军刀,纵使身有天大的要事,也都得搁下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掌门对这口宝刀一直珍视万分。听说天 龙门后来分为南宗北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宝刀。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么 ?” 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的话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口刀是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来 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时日久了,原也难怪。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 。”曹云奇大声道:“什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 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田老掌门 忘了这条门规么?” 曹云奇涨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 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 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是她出世之前十年 的事,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注:关于李自成进军北京前后的军纪问题,以及他为当时形势胁迫而无法严格维持军纪一 事,作者在《碧血剑》中曾有叙述。因内地评论者颇有持“左”派偏颇观点而非议之者,故 《碧血剑》注释中曾引中共诸领袖之言论,表示应实事求是,不应单凭主观好恶而歪曲事 实。作者并非认为凡领导首长,意见必定正确,只表示若只凭首长指示而评论文艺,则不 妨广泛看看多位首长的意见。这些意见,承华东师大黄丽镛先生及其千金赐书提供,谨对 黄先生及黄小姐表示谢意。 以李自成为主角的长篇小说,说到篇幅之巨、内容之丰富,自以姚雪垠的五卷本《李自成 》为首。我所不能赞同的,是他“主题先行”的写作主张,要将“古代别的人物的优秀品质和 才干集中到他的身上”(《李自成》第一卷前言),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努力写好阶级斗 争,反映历史的客观规律”(《姚雪垠给江晓天的信》),以致刘再复先生评《李自成》为 一卷不如一卷,愈写愈差。刘先生归纳许多评者的意见,认为原因在于“一由姚先生贪大求 全,有人归因于他写作靠录音和秘书整理,又有人认为在于姚先生坚持‘三突出’‘高大完美 ’等文学观念,按这种理论精心设计人物……人为地把古人现代化,甚至把古人经典化。”( 刘再复、刘绪原:《刘再复谈文字研究与文字论争》,《文汇月刊》一九八八年第二期) 不过姚先生在《〈李自成〉第五卷创作情况汇报》一文中所谈“左思潮在文学领域的影响” 的一段话,我是很同意的,现引述如下以供参考:“……由于‘左’的思潮在文学领域的影响, 过去多少年中,大家讳言李自成后期的失去人心,讳言由于传统的封建正统观念,北京城 中和四郊人民对李自成的敌视态度,好像李自成是农民革命领袖,广大人民当然拥护。其 实不然。……大家讳言大顺军进北京后军纪败坏,讳言在北京的抢劫和奸淫。在‘左’的思潮 泛滥时期,很多人看见这类史料,简单地斥之为‘地主阶级的造谣’,用盲目的阶级偏见对 待客观史料,将自己应该注意的历史现象抛开,从而将应该有的思想路子封闭。在十分强 调‘无产阶级’立场鲜明的年代,很多人在有些重要历史问题上,只敢有现代流行的‘阶级观 点’,不敢有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姚雪垠:《创作体会漫笔》,《文艺理论与批评》 一九九〇年第二期)姚先生在写这段文字时,社会上“左”的思潮已较消退,但影响仍然很 大,很多人的习惯性思维方法与眼光还是转不过来。 李自成初起时军纪严整,所以本书写了他军刀上所刻的号令。后期军纪就废弛了,本文中 不多描述,主要的描述在《碧血剑》中。《碧血剑》撰写于“左”思潮大泛滥之时,对李自 成的描述自以为可能比较公允,比较符合历史事实(当然艺术上颇有不足),其时作者尚 在海外左派报纸中工作,其后遭到严重批判斗争及围攻,但此后两次修订,对李自成的描 述仍基本上不改。 第四章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 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 僻,只五六百个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做梦发了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吹吹 打打的好不兴头,忽听得嘭嘭嘭一阵响,有人出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 没好气。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 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 ,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不是我闪得快,额角准给大门撞起个老大瘤子。他奶奶的,火光 一晃,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 “我道:‘什么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 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 十文几百文的医金,哪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 子,穿衣着鞋。那汉子不住口地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 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纽,一手帮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 道:‘给偷了什么,都赔你的。’拉着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 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 ,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着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晃晃的 ,坐着四五个汉子。拉着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人脸现喜色,拥着我走进东厢 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着四个人,都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 移近细看,见四人都受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给斩去一截。我问道:‘怎么 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 ,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他妈的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 刃,不敢再问,给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着,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 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着了。那几个汉子 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 搭一张床,以防有人伤势生变,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 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 炕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 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 挺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就在眼前一般。”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 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 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在点子身上。’” 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 佛苗大侠送信。不料给那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 跟着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 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吧! ”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 :“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 “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 :“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 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 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 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 “那汉子道:‘他去江南,定要打从此处过。两位守在这里,管叫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 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 他确是手下容了情。这七人伤势虽重,却没一个伤到要害。’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个汉子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抛下 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辆大车远远驶来。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 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吧。’只听得车帘内一人说道:‘叫 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 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高,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 地。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 “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 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因此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 一点儿。哪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纹丝不动。车中那人笑道:‘很好, 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又是十几枚铜钱一枚跟着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 ,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起。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 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 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 马向南驰去。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 ,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跟他结仇?’正要 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 在柜台后面,望着车门。 “只见门帘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 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地堆在头上。我一见他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哪 里钻出来一个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它,竟不能避 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 “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哪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 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我道 :‘我……我……’那人沉着脸道:‘若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才知他原来是说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你这狗 日的恶鬼!’但心里是这么说,嘴里却半句话也出不了口。 “那人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干净上房。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 ,说道:‘路上惊动了胎气,怕是难产。医生,请你别走开。’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里生产 ,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 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 ,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 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 “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 ,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观音娘娘嫁给 了判官。我一见那女子如此标致,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 不知怎地遭逼嫁给了这恶鬼?是了,定是给他抢来做押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 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夫人,他两人才结下 仇怨。’ “没过中午,那个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地叫痛。那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 那夫人却又拉着他手,不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 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 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 儿拍下了一块。我想:‘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哪,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倒 霉一次又有何妨?’便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爹,日 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 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这 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着大伙儿喝酒,连打杂的、扫地的小厮,都叫上了桌。 大家管他叫胡大爷。他说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时一刀杀了,因此名字 叫做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 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着非叫不可。后 来大伙儿酒喝多了,大了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 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我酒量好,还陪着他一碗一碗对付着灌。他 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着 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转眼就奔到了店门口,跟着就听 得拍门声响。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地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条汉子 ,个个身上带着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只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 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着 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大言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字。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点儿过于目中无人。那天晚上见到 ,自然十分惊讶。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 扇般的大手,摊着放在桌上。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 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苗大侠也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 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汉子瞪着眼睛瞧胡一刀。他却只管蘸酒给婴儿吮。他蘸一滴酒,仰 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劝上了酒。操你奶奶的,你们见过吗?嘿嘿,幸好苗小姐不在,否 则老子不敢说粗话,可有多憋气!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谁稍 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着一点边 儿,那也非去了半条小命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 ,叫了声:‘大哥!’就在这时,那婴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 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脸色立变,抱着孩子站起。苗大侠‘嘿、嘿、嘿’地冷笑三声, 转身出门。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我本来只道一场恶斗定然难免, 哪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居然立刻就走。我和掌柜、伙计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半点头 脑。 “胡一刀抱着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挺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 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吧!别担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金面 佛来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干吗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 不是这样的。’ “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 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 知道为什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着孩子,见到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 放,眼角向孩子一晃,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夫 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孩子。’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 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不会害女人孩子吧?’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 里半分儿也拿不准。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相,原来 心里却害怕得紧。’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胡一刀 道:‘唉,那怎么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 跟金面佛挑战倒好。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败 在他手里。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怕得换换主儿。’他虽带笑而说,但声音 微微发颤,即使隔了一道板壁,仍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允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 佛明说了,瞧他怎么说。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道理?’ “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你刚 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 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贪财 ,未必可靠。’嘿嘿,这胡一刀倒是老子的知己。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哈哈, 老和尚年轻之时,确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就 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来。 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我想 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我听胡一刀给他夫人念信,原来 是苗大侠约他比武,要他自择日子地方。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 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屋。苗大侠、范帮主 、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天准到。’我道:‘相公还有什么吩咐 ?’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 们到头来破费。’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哪 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两个人轮流抱着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 近,多抱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了, 一会儿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胡 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些什 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着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 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 “起初我还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 小孩儿竟如此爱怜。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倘若你当真命丧金面 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 就是这件事。若我不幸死了,你又怎能活着?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担 忧的了。哈哈,一个人生在世上,又有哪一个不死的?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地打 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 “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 ,颈中一痛,什么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 你却要日日夜夜地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 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么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 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错!要孩 子全学你的好样!’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这只铁盒儿 ,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着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 只盒子了。不过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里。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是老大个疑窦。可是胡一刀不打开 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炮轰雷鸣 一般。我知道没什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睡得着 ?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 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地敬他爱他,那更是叫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 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着了。’她笑 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 也只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 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 大喝。夫人抱着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着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干,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 。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难舍难分。胡一刀道:‘你进房去吧 。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就这么一句话。’夫人点了点头 ,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什么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胡一刀 头也不抬,说道:‘吃吧!’金面佛道:‘好!’坐在他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 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甚古怪。’金面佛道:‘早知胡一刀是铁铮铮的好 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夹块鸡肉吃了,他吃 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胡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天下豪杰之中,除了这位 苗大侠,当真再没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股气概,当世也只你们两位了。’ 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 你是男儿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倘若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倘若给我丈夫 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着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说道:‘好!’接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着脸,这 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 喝了。夫人抱着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 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 “金面佛微一沉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 定县的商剑鸣。’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与 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错。他听说我有个外号叫作“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 服,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 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手里,那也 罢了,哪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去找他 啊。’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想我苗家与胡家 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夫人道: ‘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 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来 ,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照顾他吧。’我心里想:‘常言道 :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 上一提。’哪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着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 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哪里会性命相拚?’ “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轻 晃,说声:‘领教!’虚走两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突然 收剑,回头说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 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劈。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 小心了。’一面说,一面挥刀往剑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 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两人 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剑给削为两截。他丝毫不惧,抛下 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不碍 事!’田相公却已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金面佛微一沉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 刀,还是用剑的好。’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 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 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算得古怪。’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 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这般斗了十多个 回合,金面佛陡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胡一刀往 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 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 你们借一柄刀来。我这刀太利,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 一柄刀交给他。胡一刀把自己原来的刀放在桌上,将借来的单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 轻了吧?’横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啪的一声,将剑尖折了一截下来。这指力 当真厉害之极。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 然称得上一个“侠”字。’ “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说吧。’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 功高强,苗人凤未必是你对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是苗 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住了他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 意。你想找我动手,可是没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他微微苦笑,说 道:‘现今我进关了。你要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副其实,尽可用得。进招吧!’” 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一起。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 显平生绝技,起初两百余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刀法 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只见他守得紧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 却奈何不得他半点。突然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满厅游走, 长剑或刺或击,也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 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为亲,柄后为师。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胡一 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有时金面 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胡一刀竟会 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至于‘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 ,更加变幻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只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得不落 下风,自然也属厉害之极。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 如游龙。’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 ,谁也胜不了谁。起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当场摔倒 ,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尔双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我向胡一刀的夫人 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镇定,脸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金面佛一张黄黄的 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既不紧张,亦不气馁。只见胡一刀着着进逼,金面佛却不住倒 退。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的神色愈来愈沉重。我心想:‘难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 ’ “忽听得啪、啪、啪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阵连珠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 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 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啪的一声,折成了两截,远远抛在门外,低沉着嗓子道:‘ 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田相公紫涨了脸 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 当的一响,刀剑相交。斗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 ’金面佛道:‘好,吃一点。’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 气吃了七八个馒头、一只鸡、半只羊腿。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 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不行么?’金面佛道:‘很好。胡大嫂,多谢了!’夹了一大块羊 肉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 进退闪避,竟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也不能慢了。这一番扑击,我看得越加眼花 缭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 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哪知金面佛反向后跃,叫道:‘你踏着弹子,小心了!’胡一刀 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 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 式,兀自难分胜败。金面佛跃出圈子,说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咱们挑 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 退后三步,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 三步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胡一刀竖起刀来,斜斜向上一指,这一招‘参拜北斗’ ,也是向对方致意。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相互钦佩,分手之时,居然都使 出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礼节。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去窥探 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余人没一个是他对手。我满心要想去 跟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 “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睡不安稳,一直留神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但守到 半夜,仍没声息。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来回,难道他给金面 佛发觉了,寡不敌众,因而丧命? “他越迟归,我越不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着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 又觉奇怪。 “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着马回来了。我急忙起来,见他坐骑已换了一匹, 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晃了几下, 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过去看时,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瞧这情形 ,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哪里。我心想:今日他还要跟金面佛拚斗,昨晚不好好 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个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地玩弄。待得天色 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苗胡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什么话,踢开凳子,抽出 刀剑就动手。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气力差了,明日只怕要 输。’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金面佛奇道: ‘昨晚没睡觉?那不对。’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过去。金面佛接过, 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之旁还有七枚金镖。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 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镖,在手里掂了掂,似乎分量挺沉,见镖身 上刻着四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 马,总算没误了你约会。’ “我又惊又怕,怔怔地望着胡一刀。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 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什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接住了 他七枚连珠镖,跟着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 。’金面佛一怔,奇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是,那 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来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的是苗家剑法,足见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 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代劳而已。’ “我这时方才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商剑鸣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用刀将他杀 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家剑的 绝招,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他直到这日斗完, 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也已明显得很了。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金面佛望 望夫人手里抱着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着些什么古 怪物事,伸长了脖子一瞧,却见包袱里只几件寻常衣衫。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着布 上绣着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胡吹大气!’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 在他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你有甚三长两短,别担心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 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加惊天动地。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 惊醒,仍鼾声大作。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沉睡 。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许多敌人,竟毫不惊觉。但说也奇怪,胡一 刀固然没听见,夫人明明醒着,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嚷,也置之不理 ,没去推醒丈夫迎敌。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鼾。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 一片。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然柔声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 睡不成觉,叫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 然不会说话,只伊伊啊啊几声。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让妈妈去赶走了, 好不好?’那孩子又啊啊几声。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她左手抱了 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嗖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 上刺了一个孔。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着兵刃, 正在大声吆喝。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 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砰的一声,结 结实实地摔在地下。 “其余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月光之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 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呛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顿饭 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下了屋顶。这些人哪敢再斗,爬起 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 似乎浑不知有这么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 ,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甚是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 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么男子汉? 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做声,都退了几步。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 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都横躺在地,也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 的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 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着不知。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大嫂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伙的性命。’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 与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 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参研苗兄剑法 ,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 住在这里。’ “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么便怎么, 你管得着?’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沉。范田二人不 敢再说,带着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 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毫不藏私地说得十分细致。两人越谈越投机,他们说这叫做相见恨晚 ,是吗?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高深的功夫 ,我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自然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寻思:‘两 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一回 他可要糟了。’ “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鲁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两人武功虽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 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一筹。那么明日活着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那时两人谈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 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作所为。有时金面佛说在什么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刀说 在什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也是这般的 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么?’金面佛道:‘倘若 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 你,那可真口服心服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没可交之人。’胡一刀道: ‘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内人时常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金 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哪里配得上做我朋友?’ “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偶尔有人把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头岔 开。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 没了知觉。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 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给什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 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是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开 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早不在了。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子昏 昏沉沉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 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 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到得天黑,隔着 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大嫂怪责。明晚倘若 仍然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恭喜大哥。’胡一刀接过碗来,一 口喝干了,笑道:‘恭喜什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我跟 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 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 对战,自然见不到。’胡一刀沉吟不语。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 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 ,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到今日下午,我终于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剑法之中,你 说哪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 撩剑白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胡 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 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但他在出这一招之 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痒。’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两次,每次背心必耸。明日比武之 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藏 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胡一刀大喜,连叫:‘妙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 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打了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也 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边观战。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 ,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中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 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趁机取胜。胡一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夫人 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我明白她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失手 ,孩子没了父亲,他可终身受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 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 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厉害。’倘若胡一刀依她之 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便 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 他一句话,叫他心肠狠些硬些,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下 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刀剑叮当相交声中,杂着孩子的哭声,忽听 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金面 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 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着,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 被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砍了下来? “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是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陡然刺向自己胸 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 “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已是钝头,他再胸口一 运气,那剑刺在身上,竟反弹出来。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可自杀 ,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金面佛突然松手,长剑一弹,剑柄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 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遭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软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 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心 ,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干了三碗烧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 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 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 笑道:‘他吃饱了睡着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 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 ,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 。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着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 此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着的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 露着一丝微笑。” 第五章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虽都心肠刚硬,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的事 迹,不由得均感恻然。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却跟你说的有点儿不同呢?”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心她何时又回到 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知令尊是怎么说?”苗若兰道:“这 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 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么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燃着了插入香炉。众人随即闻到一缕 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色庄严肃穆,说道:“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常常显得郁郁不乐 ,不论我怎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 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 旁边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也没什么特异。爹爹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十 几碗酒,从十二月二十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喝干了这十几碗酒,神情十分伤 心,喝到后来,往往抚刀大哭。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摇头。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 事啦,于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 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宝树大师说我 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时胡伯伯抢了先着,爹爹只好束 手待毙,没法还手。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说道:‘是 我输了。你要问什么事?’ “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复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什么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 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给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极严。 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痒难当。我不敢伸手搔痒, 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痒,难过之极。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 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这件事我深印脑海,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背上虽然不 痒,却也习惯成自然,总是耸上一耸。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 ,不能算赢了!接住了。’说着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过长剑,说道:‘经过这四天的切蹉, 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胸。这样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 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心意。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余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 爹跟胡伯伯以前从没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江湖上固然很多人都说,我祖父和田归农叔 叔的父亲突然同时不知所踪,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将信将 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服,似乎不致于暗算害人,只是几番要和他 相见,始终不能如愿。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同去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交情很 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得起田叔叔的为人。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是我爹 爹说的,他说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跟田叔叔联手。这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 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却要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虽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 报。只我爹爹实在不愿让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百余 年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正投其意。因为若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 败苗家剑,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胜负只在他二人自己,不涉两家 武功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拚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因两人虽都是高 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就手,何况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于胸,要凭这四 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敌制胜,当真谈何容易?我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 最凶险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将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下过数年苦 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就可想见其余。我爹爹悟性没胡 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算在 这点上占了便宜,因此还可跟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沉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 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两 人全神拚斗,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开诚指点,毫不藏私。翻翻滚滚,又战数百 回合,两人招数渐臻圆熟。 “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好, 时刻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当下使 一招‘沙鸥掠波’,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 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 又变为上手刀。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难测。倘若跟 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 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 ,原来已遭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 “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 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只 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着,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 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 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 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害我爹爹。我要再问一次,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 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你不相信,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 君子。’ “我爹爹大是诧异,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指着旁边一人道: ‘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 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着他身 子,连叫:‘胡兄,胡兄。’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毒之象,忙撕开他衣袖 ,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拿起那柄单刀细看。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 的药物。胡伯母见我爹爹沉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咱家大哥向你朋友借来使的 。他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它?这是命该 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 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着横 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这样。但宝树大师说的竟然大不相同。虽事隔二十 余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 的。”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所说不同,只因为有一个是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是那脸有刀疤的独臂仆人。 宝树见苗若兰意态闲逸,似漫不在意,虽听那仆人说话无礼,但自己身为外客,一时也不 便发作。曹云奇最是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 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要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 说说。”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认不得小人。 ”宝树铁青了脸,厉声喝道:“你是谁?” 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要说的话,难以讲得周全。”苗若兰道:“为 什么?”那仆人道:“只消说得一半,小人的命就不在了。”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此刻 在这峰上,一切由你做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话,没人敢伤他 性命。”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着?”那仆人抢着道:“小人自己死活,倒也没 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没法说完。” 苗若兰微一沉吟,指着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劳驾你除下来。”那仆人不明她用意, 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着我爹爹的名字。你 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如有人伤你一根毛发,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众 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他如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加害? 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显诡异,当下左臂将木联牢牢抱 住。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那仆人道:“小人站着说的好。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 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十分难过,望着两人尸身, 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 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着胡 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 店前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哪知他腰间中 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滩鲜血,还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不知 去向。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湍急。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显是孩子为人杀死,尸身 投入河里,登时让水流冲走了。我爹爹又惊又怒,召拢一干人细细盘问,始终查不到凶手 是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 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我 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心中却绝难相信。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好好地活着。有一 次爹爹对我说:‘孩儿,我爱你胜于自己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 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着。’”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胡夫人地下有灵,一定感激你父女 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 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厮。那年冬天,我家 中遭逢大祸。我爹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番,过得三年 ,已算成四十两。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我爹 自然说什么也不肯,便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来。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这四 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就想图个 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三个人只抱着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 着爹妈,心里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 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地撞烂了几 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独自躲在灶边偷偷地哭。胡大爷走过厨房,听到我哭声, 就进来问我什么事。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越问,我越哭得厉害。后来他和和气 气地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没 功夫跟他算账。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余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 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哪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哪里 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很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你 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呆呆望着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 宝包了,给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 “我糊里糊涂地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 做梦吧,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着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磕头 道谢。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个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我不放心 ,让爹妈先回家,自己留着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命,只要有用得着 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决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着面对面喝酒,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 不错。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叫一个灶下烧火的小厮 全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 ” 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地道:“我叫平阿四。我识得跌打医生阎基,那跌打医生阎基,自然 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厮癞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个癞痢 头小厮,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半点也记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怀中抱着 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我走 过去往窗缝里一张,原来是那跌打医生阎基将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 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些话宝树大 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 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只胡夫人刚 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若亲自去向对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 他们引起争执,一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奈何只得 让阎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 话就不对了。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 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作阎基。瞧他两人神情,空树与胡一刀 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 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么重大秘密,宝树恼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 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账,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 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自己却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 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阎基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这 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当。那时我 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大了,慢 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第二件说 的是金面佛父亲与田相公父亲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于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加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为什么结仇,苗姑娘已经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 ,却非外人所知,连苗大侠也至今不知。这秘密起因于李闯王大顺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 年,也就是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倘若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 年,方能泄漏这个大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余年,因此当二十七年前胡 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个秘密,果然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地问道:“什么?”只宝树端坐无异, 显然早已知晓,不为所动。 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死。只不过当时清兵重重围困,委实难以脱身。苗范田三名卫士 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迫愈近。眼见手下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抵 挡不住了,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便要横刀自刎,却给那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 。 “姓胡的卫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 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叫人 难以辨认,亲自背负了尸首,到清兵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 件何等大功,敌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甚怀疑,也要 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一死,敌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 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地脱险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 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计策,用心确实在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给 好朋友两肋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地投降敌人,还得甘冒 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名头,无不翘起大 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难上万倍。 “他投降吴三桂后,在这汉奸手下做官。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信任。他想闯 王大顺国的天下,硬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他如要刺死吴三桂, 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飞天狐狸智谋深沉,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地 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让吴三桂心不自 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图谋造反的种种事 迹和真凭实据,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对平西王诸般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 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天下大乱,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 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人 而死后受清廷荣谥厚恤,自是好得多了。 “当那姓苗、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渐有 成效,因此他在危急中出来拦阻,免得那三人坏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出 来,哪知三个义弟忌惮他功夫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便将他杀死。飞天 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便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大王是在石门峡 ……’原来闯王逃下九宫山后,到了湖南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闯王 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高龄方才逝世。闯王起事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 ’,他的法名其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在‘王’字中加了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哪知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秘密,只是 过于骇人听闻,一时实难置信。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着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飞天 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三人 就出来当众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什么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 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说了?” 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义兄,怎能当众自刎?可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 ,这机密万万泄漏不得。只可惜这三人虽心存忠义,性子却过于鲁莽,杀义兄已是错了, 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步,事先又没嘱咐众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儿子报仇,当时定是悲痛悔 恨已极,再也想不到其余,以致一错再错。胡苗范田四家,从此世世代代,结下深仇大怨 。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等到一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于世。 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逝世。如果泄漏早了,清廷必定大举搜捕,自会危及闯王性命 。胡家世代知道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待得传到胡一刀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 ,于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阎基去对金面佛说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在苗胡二位拚斗的十余年前,这姓 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外,从此影踪全无。 “这两人武艺高强,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地死了,害死他们的定是大有来头之人。胡大 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与田相公 分别查访了十余年,查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见不到一面。金面佛无法可施,这 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大爷进关。胡大爷明白他的用意,却 不理会,一面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上辈,心想只有访到这两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 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于得知二人确息。胡夫人这时已怀了孕,她是江南人, 临到生育之时,忽然思乡之情深切。胡大爷体贴夫人,便陪了她南下。行到唐官屯,他先 与范田二人的手下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爷命阎基去跟他说,待胡大爷送夫 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回父亲尸首,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苗田这两 位上辈死得太也不够体面,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这柄军刀之中藏着一个极大宝藏,黄金白银不 必说,奇珍异宝也不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最多藏得一两粒珍珠、钻石,说什 么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只听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阎基说了这回事的缘由。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 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降。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闯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珠 宝赎命。数日之间,财宝山积,哪里数得清了?后来闯王退出北京,派了亲信将领,押着 财宝去藏在一个极隐僻的所在,以便将来卷土重来之时作为军饷。闯王聪明智慧,精通兵 法,对亲信说道:“孙子兵法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敌人最料不到的 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深入险地,竟将财宝去藏在满清人的根本腹地,满清要探寻闯 王的遗藏,只能到山西、陕北去找,无论如何想不到是在自己女真人的老家。他将藏宝的 所在绘成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 “九宫山兵败逃亡,闯王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后来飞天狐狸遭难,一图一 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为飞天狐狸的儿子夺去。百年来辗转争夺,终于军刀由天 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图却由苗家家传。只苗田两家不知其中有这样一个大秘密,是以没 去发掘宝藏。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传,可是姓胡的没军刀地图,自也没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穷人,甚而用这笔大财宝来大举起 事,驱逐满人出关,还我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没一件不是关系极大。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拚 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直到临死,仍然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也辨 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希奇古怪,太过不合情理,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 知。”说到这里,神色黯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说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 中原因我却明白。此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到这山峰上来干什么?”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 之事。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陶百岁道:“报仇?找谁报仇?”平阿 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 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你要找我爹爹吗?”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 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作宝树的那人。”众人大为奇怪,均想:“ 胡一刀怎会是宝树害死的?” 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快动手吧!”平阿四道:“我早 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叫你活不过七日七夜。” 众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生暗中下了毒手?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你这 点臭本事,也能算计于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 七日七晚!” 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 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 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么?”平阿四冷然道:“倘若叫你中毒,死得太快, 岂能这等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 平阿四不动声色,淡淡而言:“不错!这峰上本有十日的粮食,现下却一天也没有了,都给 我倒下山峰去了。” 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他左臂。平阿四毫不抗拒,微微冷笑。曹云奇与周云 阳伸臂握拳,站在他身前,只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庄子里的粮食、牛肉羊肉、 鸡鸭、蔬菜,果真……果真一古脑儿,都……都给这厮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胸口。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 口鲜血,但仍微微冷笑,竟没半点惧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么?”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让这厮给绑了。唉, 先前那两个小鬼在厅上闹事,大伙儿都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计。苗 姑娘,我们只道这厮是您带来的下人。”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却当他是庄上管家。”宝 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么?”于管家惨然摇头。 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捶将下去。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曹云 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落下。苗若兰道:“他抱着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 许伤他。”曹云奇道:“咱们大伙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仍然……” 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可总得算数。这人把峰上的粮食都抛了下去, 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个人拚着性命来做一件事,总有重大之极的原因 。宝树大师,曹大爷,生死有命,着急也没用。且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她 说得心平气和,但言语中隐然蓄有一股极大力量,众人均觉无可奈何,宝树竟就放开了平 阿四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地归座。 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伙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是为胡 一刀伯伯报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之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气受人 家这么称呼。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可 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什么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 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我平阿四向来给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 并没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十几年眼的 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遇到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 ,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 “胡大爷和金面佛接连打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担心。到最后一天相斗 ,胡大爷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说。我亲眼目睹当 时情景,决不会忘了半点。阎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背上包裹中装着十多锭大银, 是也不是?那天你穿一件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是?” 宝树铁青着脸,拿着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视,一言不发。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和金面佛同榻长谈,阎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面佛 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肿,满脸鲜血。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可是,我瞧见 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 大厅之中。阎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盒药膏,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那时候我还是个 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不知他是在暗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 阎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于尽。唉,阎大夫啊阎大夫,你 当真好毒的心肠啊! “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为了报那一拳之恨。可是胡大爷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吗 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毒药?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年纪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哼, 此人原来是为了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阎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着何物,那是说谎。他是知道的。胡大爷将铁盒交给夫人之时 ,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宝物。胡大爷说道:‘妹子,你一身 本事,但有所需,贪官土豪家中的金银,自是手到拿来。只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日, 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你如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慢变卖, 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 “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来,说道:‘这一本拳经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夫人接 过了,笑道:‘好啊,飞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让知道。 ’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妻,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 :‘待孩子识了字,让他自看,我决不偷学就是。’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铁盒, 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 “后来我见夫人自尽,忙奔到她房中,哪知阎大夫已先进了房。我心中怦怦乱跳,忙躲在门 后,见阎大夫左手抱着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依照胡大爷先前开盒的法子,在 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盒盖便弹了开来。他取出珍珠宝物把玩,馋涎都掉了 下来,将孩子往地下一放,又从盒里取出拳经刀谱来翻看。孩子没人抱了,放声大哭。阎 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过棉被,将孩子没头没脑地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大爷待我的好处,非要抢救孩子出 来不可。只是我年纪小,又不会武艺,决不是阎大夫的对手,只见门边倚着一根大门闩, 便悄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在他后脑上猛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出尽了平生之力,阎大夫没提防,哼也没哼一声,便俯身跌倒,珠宝摔得满地 。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子,心想这里个个是胡大爷的仇人,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我妈 抚养。我知那本拳经刀谱干系重大,不能落个入旁人手中,便到阎大夫手中去拿。哪知他 晕去时牢牢握着,我心慌意乱,用力一夺,竟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留在他手 中。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不得去捡珠宝,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 逃回家去。 “从那时起直到今日,我没再见阎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是不是他自觉罪孽深重 ,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页,居然练成一身武艺,扬名江湖。他只道这 世上再没人知道他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今还好好活着。阎大夫,你 转过身来,让大伙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厮一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哪知他只念了 两声“阿弥陀佛”,伸手摸了摸后脑,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来,我一直不知是谁在 我后脑打了这一记冷棍,老是纳闷。这个疑团,今日总算揭破了。”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直 承此事,都大感诧异。 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 平阿四道:“我抱着孩子溜出后门,只奔了数步,身后有人叫道:‘喂,小癞痢,把孩子抱 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快。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手臂,就要抢夺孩子。我 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血……” 曹云奇突然冲口而出:“是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话已出口, 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心里很是不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田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齿咬的伤痕。我猜他也不会跟你 们说是谁咬的,更不会说为了什么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想田归农手背上齿痕甚深,果 然从来不曾说起过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拚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只怕也痛得难当。他拔出剑来,在 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将我的手臂卸了下来。他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将我踢入河中。 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着那个孩子。” 苗若兰低低地“啊”了一声。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早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转,却躺在 一艘船上,原来给人救了上来。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说道:‘阿弥陀佛! 总算醒过来啦。孩子在这里。’我抬头看去,却见她抱着孩子在喂奶。后来才知道,我给救 上船到醒转,已隔了六日六夜。那时我离家乡已远,又怕胡大爷的仇人害这孩子,从此不 敢回去。听苗姑娘说来,苗大侠只当这孩子已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着,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欢喜得紧。这孩 子在哪里,你带我们去瞧瞧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子”,其实他已 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着十岁,脸上不禁一红。 平阿四道:“见他不着了。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着下山。”苗若兰道:“我爹爹必会上峰来 救,我一点不担心。”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打的是凡人。他武功再高,也 奈何不了这万丈高峰。”苗若兰道:“是那孩子叫你来害死我们么?”平阿四摇头道:“不是 。这孩子英雄豪侠,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若知我来干这种阴毒勾当,定要拦阻。”曹云奇怒 道:“哼,原来你也知道这是阴毒勾当。” 苗若兰问道:“那孩子怎样了?叫什么名字?武功好吗?在干什么事?他也是个好人吗?” 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事,是以极为关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见到他啦。”曹云奇等六七人齐声 怒道:“长索是你炸毁的?”平阿四道:“正是!”苗若兰却问:“怎么我今日能见到他?”平 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眼见午时已到,这会儿想必已来到山峰 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雪山飞狐?” 平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叫作胡斐,外号雪山飞狐!” 第六章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除宝树一人之外,听说雪山飞狐是他儿子 ,心中都起异样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好处,却都不自禁地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 遍邀高手,以备迎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 飞狐,定要动手。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倘若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 未必。”他脸上一个长长的伤疤,这么一笑,牵动肌肉,显得加倍的丑陋可怖。他又道:“ 胡相公今日上山,一来是彼此间主人的晦气,二来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不过我亲眼见 到当年胡苗二位大侠肝胆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爷的其实另有其人,我劝胡相公别向苗大 侠为难了,可是他说要当面向苗大侠问个清楚。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阎大夫,虽隔了 这么二十几年,我还是认得他,便跟上峰来,炸索毁粮,大伙儿在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 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害命,今日自算死有应得,但各人 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这儿赔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极冤。 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起身来,取过了宝刀铁盒,喝道:“ 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法儿。这个恶徒嘛……” 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上。 苗若兰喜道:“啊,这只小鸽儿多可爱!”上前双手轻轻捧起白鸽,抚摸鸽背羽毛,只见鸽 脚上缚着一条丝线。这丝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向里拉扯,那线竟然极长,拉 了好一大截,始终未见线头。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田青 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忽觉丝线渐渐沉重,看来线头彼端缚得有物。 于管家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问:“怎么?”于管家道:“这白鸽是本庄所养, 山上山下用以传递消息。定是山下的本庄伙伴发觉长索炸断,放这鸽子上峰,在丝线上缚 着救咱们下峰的物事。” 平阿四听了此话,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丝线。殷吉站在邻近,身子一晃, 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立时将他推倒。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苗若兰点了点头。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 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 ,我来拉。”走上前去接过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上吊的是什么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顿松。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阮士中与曹 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在收线,原来丝线上缚的是一根较粗的麻绳 。待那麻绳收尽,又引上一根皮麻混编的极粗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根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松树上。 刘元鹤道:“咱们走吧,待我先下。”双手抓住了绳索,就要往下溜去。陶百岁喝道:“且慢 ,干吗要让你先下?谁知你在下面会要捣什么鬼?”刘元鹤怒道:“依你说便怎地?”陶百岁 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论谁先下去,旁人都难放心,给他这么一问 ,倒也难以对答。 曹云奇道:“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后。”熊元献细声细气地道:“这样 吧,天龙门、饮马川山寨跟我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流下去一个。大伙儿互相瞧着,不 用怕有谁使奸行诈。”阮士中道:“那也好。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吧。”说着走上一 步,向宝树伸出手去。 众人初时只顾念生死安危,此时大难已过,又都想到了那件宝物。本来大家只知这铁盒是 件武林异宝,但到底异在哪里,宝于何处,却均一无所悉,待知其中藏有闯王遗下的军刀 ,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及至听平阿四说这刀跟李闯王的大宝藏有关,更加个个眼红心热。 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山, 不久兵败,这批珍宝连同明宫中皇室历年的库藏,都从此不知下落,如能由这铁盒宝刀而 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物能与之相比? 宝树冷笑道:“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宝刀?这把刀天龙门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该换换 主儿了。”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同地抢上一步,站在阮士 中身旁。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在刀头上得宝,今日在刀 头上失宝,可也公平得紧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将上去,把这老和尚砍成几段,夺过宝刀,只忌惮他武功了得, 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着山下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上来 。” 众人一惊,心想:“怎么我们没下山,反倒有人上来了?”纷纷奔到崖边,向下张望,只见 长索上一团白影迅速异常地攀援上来,凝神看去,却是个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这位是令尊么?”苗若兰摇头道:“多半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的 。”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于管家叫道:“喂,尊驾是哪一位?”忽听得半山腰里传 上来一声长笑,声音洪亮,只震得山谷鸣响,突然之间,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见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做了个 挺撞的姿态。曹云奇会意,知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心想这贼秃本领再强,从这万丈 高峰上掉将下去,又怎保得住性命?铁盒宝刀跌不坏,待会下去寻找便是。阮曹二人一点 头,同时发足,向宝树后心猛冲。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毫不知有人 在背后突施暗算,待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冲到身后。 宝树见到那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正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后有人来袭,更大吃一惊 ,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左斜出。这“铁极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 绝招,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 让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牢牢钉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起落快, 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宝树这一招“铁板桥”,又与通常所使的 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左倾斜,双足钉在崖边,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凭虚倾在雪 峰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正自大喜,突觉肩头撞出,前面竟没了受 力之处。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个筋斗,着地滚开。曹云奇却收脚不住,疾冲而出,直 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宝树挺腰站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背上却也已出了一阵冷 汗。 田青文一惊,向后晕倒。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余人望着曹云奇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失声惊呼。眼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见那 白衣男子双足钩住绳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长索带着他身子,如荡秋千般向曹云奇急飞 过去。 这一下时机用力都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云奇后心。不料曹云奇身躯甚 重,这一堕之势更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下。那白衣人双足勾住 绳索,长身伸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抓住了曹云奇右足足踝,可两人仍溜着长绳, 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坠数十丈。下坠之势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双足 的力道却也钩不住绳索,看来只有松手放脱曹云奇,才保得了自己性命。众人目眩神驰之 际,忽见他右手甩起,将曹云奇的身子向绳索上端甩上。 曹云奇早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凡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 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本性,这时曹云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不足 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坠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力气登时大了数倍。那绳索直晃出 去,带着二人向左飞荡。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他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 的背心。曹云奇惊魂未定,听了他的话,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曹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 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 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雪山飞狐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摄,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 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地往大门抢去。陶百岁、刘元鹤、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 我挤,争先而入。曹云奇抢着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只一阵乱,门外 众人走得干干净净。于管家与琴儿扶着苗若兰走在最后,险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着闩上。陶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 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雪山飞狐跟咱们素不相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她一 眼,说道:“素不相识?哼,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也道:“那 害人的平阿四呢?他躲到哪里去啦?” 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能进来么?”阮士中道:“不错,陶 世兄快上高守着。”陶子安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一言甫毕,猛听 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嘭一响,两扇大门已给人推开。众人齐声惊 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想见见他遗下的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山 ,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素 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四下张望,宝树早已不见,不知躲到了哪里,心想:“主人 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我,拚着一死,也得全了主人脸面。”向苗若兰低声道:“苗姑娘,你 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让人瞧见。这里的人没一个安着好心。待 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姐姐一起去地窖吧。”于管家急忙摇 头,低声道:“不,这两个女人也不是好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苗若 兰道:“那姓胡的若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惨然道:“今 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 苗若兰想了一想,说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于管家大急,忙道:“苗姑娘,你没听那 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你若不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苗若兰道: “自从我听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他一 见。今日之事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这几句虽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坚定,于管家竟尔不能违抗。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 鸡之力,却勇决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什么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儿叫得 挺响,跟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极。” 他本来心中害怕,见苗若兰神色宁定,惊惧之心登减,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了两 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了茶,捧了出去。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远来 ,不曾远迎,还请恕罪。”说着献上茶去。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若 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生地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一 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 ,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 有三分失望,但随即心想:“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奇 ?却是我一向将他想错了。”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哪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 姣好少女,不禁大为诧异,暗道:“且瞧他们使甚诡计。”还了一礼,说道:“在下胡斐奉揖 。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叫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凤之女,不料苗若兰却 似不解,说道:“胡世兄,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曾会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 ,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衣袖。她仍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原来 是你。”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时,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叹道:“这 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只听她说道: “家父尚未上山。他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要事,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 见。” 胡斐更加奇怪,问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敢问何故?”苗若兰道:“还是 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张望,早不见了平阿四人影,地上一滩鲜血却兀自未干,心道:“ 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个个想着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倘有不 测,祸患又深一层。” 胡斐见他望着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这是平四叔的血么?”于管家不敢 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一闻此言如何不惊?一跃而前, 伸手握住于管家右臂,厉声喝道:“他在哪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觉手臂剧痛,宛 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 竟说不出一句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边。”说着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 胡斐放脱了于管家手臂,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见平阿四躺在榻上 ,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 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声音,低声道:“还好,你放心。”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 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得厉害么?”平 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见了。”原来众人一见白 鸽传丝,一窝蜂地涌出大厅。苗若兰趁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了厢房。后来宝树欲待伤他 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娘救 我平四叔。”苗若兰忙即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足挂 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 酒肴出来。”胡斐道:“此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 苗若兰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想来途中耽搁,未及赶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材鼎盛,怎地男子汉都缩在后面, 却叫这样一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其实武功 高强,却故意深藏不露么?” 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着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手拿着木盘,右手在杯中斟 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你的平四爷毁啦。对不起,只 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伸出左手,在盘边轻轻一推,木盘径向苗若兰肩上撞 去。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着的人若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刃之伤无异 。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地微微一让,并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伤 。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不顾性命地上前救援,也必无济于事,只叫 得一声:“啊哟!”却见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地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合得准 极,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缩回。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 生到死、从死到生地走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素闻苗家剑门中,传子传女,一视 同仁。”苗若兰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余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至 他而绝,不再传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人凤 ,苗大侠,好!果然称得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 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酒 ,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然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 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奸计而死,我若再不防,岂非痴呆 ?这药丸善能解毒,诸害不侵,但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是我胸襟狭隘了。”说着自己斟 了一杯酒,便即干杯。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 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闻雅奏。”琴儿不 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苗若兰轻抒 素腕,“仙翁、仙翁”地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 相乐,皆当喜欢。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 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没读过多少书,后来两个红颜知己一出家为尼,另一为 救他而丧生,他伤心失意之余,只觉平生武功,带给自己的尽为忧伤愁苦,人生于世,到 底该做何事,苦思无得,求师不遇,便只有向书本中探索。数年来折节读书,虽非饱学, 却也颇通诗书,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 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 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又 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意思说主人殷勤 相待,自惭无以为报。春秋时灵辄腹饥,赵宣子赠以酒肉,并让他携回食物奉母,后来赵 宣子遇难,灵辄拼死捍卫解救。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知道 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接着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 意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着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 六龙,游戏云端。”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苗若兰划弦而止,站了起来。两人相向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 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 ,拉着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着满山白雪,静静出神。琴儿道:“小姐,你想什么?快进去吧,莫着了凉。”苗若兰 道:“我不冷。”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庄子。 走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突然之间,又不知都从什么地 方出来了。各人一齐站起相询:“他走了么?”“他说些什么?”“他说什么时候再来?”“他上 山是来报仇么?”“他要找谁?” 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际个个逃走,留下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淡淡地道 :“他什么也没说。”宝树道:“我不信。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飘飘荡荡的,只想跟人闹着玩,见 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 起来。现下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个;下两个,杀一双。”众人一凛, 都想:“山上没粮食,山下又守着这个凶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 苗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有的仇深,有的仇浅。他恩怨分明 ,深者重报,浅者轻报,不愿错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地, 是否要合力害他?”除宝树外,余人异口同声地说道:“雪山飞狐之名,我们以前从来没听 到过,与他有什么仇怨?更加说不上合力害他。” 苗若兰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教。”陶百岁道:“姑娘请说。”苗 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 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陶伯伯曾说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么?” 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说。”他指着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 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指我儿害死田归农田亲家。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中愤 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请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 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请教。” 第七章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陶百岁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归农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 众人都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田归农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 。曹云奇叫道:“放屁!我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陶百岁厉声道:“武林豪杰便不行走黑道吗?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还 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保镖做官、 拍马害民,又差在哪里了?你师父的人品,就比你强得多。” 曹云奇站起身来,欲待再辩。田青文拉拉他衣襟,低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 。”曹云奇一张脸涨得通红,狠狠瞪着陶百岁,终于坐下。 陶百岁大声道:“我陶百岁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来不曾隐瞒过,大丈夫敢作敢当, 又怕什么了?不做伪君子,不充假好汉。他妈的,做了事不敢认,还不要脸的自认正人君 子。”苗若兰听他说话岔了开去,说道:“陶伯伯,我爹爹也说,绿林中尽有英雄豪杰,谁 也不敢小觑了。你请说田家叔父的事吧。”陶百岁指着曹云奇的鼻子道:“你听,苗大侠也 这么说,你狠得过苗大侠么?”曹云奇“呸”了一声,不答话。 陶百岁胸中忿气略舒,道:“归农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他到成 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他倘若瞧不起黑道人物,干么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 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着什么好心。他是要堵住我嘴,想要 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归农与范帮主在沧州截阻胡一刀夫妇,我还是在做归农的副手。胡一刀在大车中飞掷 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后来胡夫人在屋顶用白绢夺刀掷 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陶百岁;苗人凤骂一群人是胆小鬼,其中有一 个就是我陶百岁。只不过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胡一刀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苗姑娘与那平阿四所说,宝树这和尚 说的是谎话。苗姑娘问道:苗大侠若知胡一刀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 心中必想,定是宝树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苗大侠了。”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碍得 宝树在座,不便有所显示。 陶百岁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想那跌打医生阎基当时本领低微,怎敢在苗胡两位面前弄 鬼?他确是依着胡一刀的嘱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苗大侠却没听见。阎基去大屋之 时,苗大侠有事出外,乃由田归农接见。他一五一十地说给归农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 听到了。归农对他说道:‘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苗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 。胡一刀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知苗大侠就是。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 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说着赏了他三十两银子。那阎基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 依。 “苗大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就因为归农始终没跟他提这三件大事。为什么不提呢?各 位定然猜想:田归农对胡一刀心怀仇怨,想借手苗大侠将他杀了。这么想嘛,只对了一半 。归农确是盼胡一刀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将苗大侠杀了。 苗大侠折断他弹弓,当众对他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我素知归农的性子,他要强好胜, 最会记恨。苗大侠如此扫他面皮,他心中痛恨苗大侠,只有比恨胡一刀更甚。那日归农交 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胡一刀与苗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这件事情,老实说 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违拗,于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阎基,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胡一刀是何等的功夫,若中了寻常毒药,焉能立时毙命?他阎基当时只是个乡 下郎中,哪有什么江湖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胡一刀中的是什么毒?那就是天龙门独一无 二的秘制毒药了。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全仗这毒药而得名。后来我又听说 ,田归农这盒药膏之中,还混上了‘毒手药王’的药物,见血封喉,端的厉害无比。” 余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阮士中、曹云奇等天龙弟子望了几眼 。阮曹等心中恼怒,却不便发作。 陶百岁道:“那一日天龙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田归农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他大 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日就 已赶到,帮他料理。按着天龙门的规矩,北宗值满,天龙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 镇门之宝的宝刀,都得交由南宗接掌。殷兄,我说得不错吧?”殷吉点了点头。陶百岁又道 :“这位威震天南殷吉殷大财主,是天龙门南宗掌门,他也是早几日就到了。田归农是否将 剑谱、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殷兄照实说吧。” 殷吉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陶寨主不提,在下原不便向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多跷 蹊之处,在下倘若隐瞒不说,这疑团总难打破。 “那日田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着历来规矩,他就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闯王、 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人的神位,便将宝刀传交在下。哪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青文侄女忽从内室出来对我说道,她爹爹身子 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行。我好生奇怪,适才田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怎么 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 等明日?莫非田师兄不肯交出宝刀,故意拖延推诿么?” 阮士中插口道:“殷师兄,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那日你若单为受谱受刀而去,田 师哥早就交了给你。可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好心。”殷吉冷笑道: “嘿,我能有什么坏心眼了?”阮士中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谱牒宝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 ,让你做独一无二的掌门人。那时田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多势众, 岂不是为所欲为么?” 殷吉脸上微微一红,道:“天龙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宜之计。当年田师兄初任北宗掌门 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宗?就算兄弟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那也是一桩美事。这总 胜于阮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云奇、意图自为掌门吧?” 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除了天龙门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地听着,均有幸 灾乐祸之感。 苗若兰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后来怎么了?” 殷吉道:“我回到下处,跟我南宗的诸位师弟商议,大家都说田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 听凭欺弄,推我去探明真情。我到田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青文侄女眼睛哭得红红的,拦 在门口,说道:‘爹已睡着啦。殷叔父请回,多谢您关怀。’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田师兄 若当真身子不适,又不是难治重病,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中间定有古怪,便回房待了半 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田师兄房外去探病……” 阮士中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么?” 殷吉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听田师兄道:‘你不用逼我。今 日我闭门封剑,当着江湖豪杰之面,已将天龙北宗的掌门人传给了云奇,怎么还能更改? 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又听这位阮士中阮师兄说道:‘我怎敢逼 迫师哥?但想云奇与青文做出这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 门中上上下下,哪一个还能服他?’” 殷吉说到这里,忽听得咕咚一声,田青文连人带椅,往后便倒,晕了过去。陶子安拔出单 刀,往曹云奇头顶劈落。曹云奇手中没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陶百岁听得未过门的媳 妇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一张椅子,夹头夹脑往曹云奇头上砸去。天 龙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没人过去相助曹云奇。啪的一响,曹云奇 背心上吃陶百岁椅子重重击中。厅上乱成一团。 苗若兰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话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竟叫人难 以抗拒。陶子安一怔,收回单刀。陶百岁兀自狂怒,挥椅猛击。陶子安抓住父亲打过去的 椅子,道:“爹,咱们先别动手,好叫这里各位评个是非曲直。”陶百岁听儿子说得有理, 这才住手。 苗若兰道:“琴儿,你扶田姑娘到内房去歇歇。”这时田青文已慢慢醒转,脸色惨白,低下 头自行走入内堂。众人眼望殷吉,盼他继续讲述。 殷吉道:“只听得田师兄长叹一声,说道:‘作孽,作孽!报应,报应!’他翻来覆去,不住 口地说‘作孽,报应’,隔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吧。叫子安来,我有话跟 他说。’” 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阮师兄还待争辩,田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 我?’阮师兄这才没话说,推门走出。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又 怕阮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不好看,便抢先回去自己房里。” 阮士中冷笑道:“那晚我和田师哥说了话出来,见黑影一闪,喝问:‘哪个狗杂种在此偷听 ?’当时没人答话,我只道当真是狗杂种,原来却是殷师兄,这可得罪了。”说着向殷吉一 揖。他明是陪罪,实是骂人。殷吉脸色微变,但他涵养功夫甚好,回了一礼,微笑道:“不 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陶子安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大家既然撕破了脸,我……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我…… 我……”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心情激动,竟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来。 众人见他这样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不免都有些不忍,于是射向曹云奇 的目光之中,自亦含着几分气愤,几分怪责。陶百岁喝道:“这般不争气干什么?大丈夫难 保妻贤子孝。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陶家的门楣。” 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田家……田伯父家中……” 曹云奇听他稍一迟疑,对田归农竟改口称为“伯父”,不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这 小子恼了,不认青妹为妻,我正求之不得。” 只听他续道:“青妹在有人处总是红着脸避开,不跟我说话,可是背着在没人的地方,咱俩 总要亲亲热热地说一阵子话。我每次带些玩意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啦、 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了……” 曹云奇脸色渐渐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得我好苦。” 陶子安续道:“这次田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地赶去,一见青妹,就觉得她容颜 憔悴,好似生过了一场大病。我心中怜惜,背着人安慰,问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她初时 支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几句,从此不再理我。我给她骂得 糊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 “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后花园凉亭中撞见了她,见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不管什么,就向 她赔不是,说道:‘青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气啦。’哪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 真是你不好,那倒好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是死了的干净。’我更加摸不着头脑,再追 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会,越想越不安,实不明白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于是悄悄起来,走到她房外 ,在窗上轻轻弹了三下。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哪知这晚我连弹 了几次,房中竟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没听到声息。我奇怪起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并没闩 住,应手而开,房中黑漆漆的,没瞧见什么。我急于要跟她说话,就从窗里跳了进去……” 曹云奇听到此处,满腔醋意从胸口直冲上来,再也不可抑制,大声喝道:“你半夜三更的, 偷入人家闺房,想干什么?”陶子安正欲反唇相讥,苗若兰的侍婢快嘴琴儿却抢着道:“他 们是未婚夫妇,你又管得着么?” 陶子安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着道:“我走到她床边,隐约见床前放着一对鞋子, 当下大着胆子,揭开罗帐,伸手到被下一摸……” 曹云奇紫涨了脸,待欲喝骂,却见琴儿怒视自己,话到口头,又缩了回去。只听陶子安续 道:“……触手处似乎是个包袱,青妹却不在床上。我更奇怪,摸一摸那是什么东西,手上一 凉,又觉柔软,似是个婴儿,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再仔细一摸,却不是婴儿是什么?只全 身冰凉,早死去多时,看来是把棉被压在孩子身上将他闷死的。” 只听得呛啷一响,苗若兰失手将茶碗摔落,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 陶子安道:“各位今日听着觉得可怕,当日我黑暗之中亲手摸到,就更惊骇无比,险些叫出 声来。就在此时,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进来,我忙往床底下一钻。只听那人走到床边,坐 在床沿,嘤嘤啜泣,原来就是青妹。她把死孩子抱在手里,不住亲他,低声道:‘儿啊,你 莫怪娘亲手害了你小命,娘心里可比刀割还要痛哪。只是你若活着,娘可活不成啦。娘真 狠心,对不起你。’ “我在床下只听得毛骨悚然,这才明白,原来她不知跟哪个狗贼私通,生下了孩儿,竟下毒 手将孩儿害死。她抱着死婴哭一阵,亲一阵,终于站起,披上一件披风,罩住了婴儿,走 出房去。我待她走出房门,才从床下出来,悄悄跟在她后面。那时我心里又悲又愤,要查 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贼是谁。 “只见她走到后园,在墙边拿了一把短铲,越墙而出,我一路远远蹑着,见她走了半里多路 ,到了一处坟场。她拿起短铲,正要掘地掩埋,忽然数丈外传来铁器与土石相击之声,深 夜之中,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她吃了一惊,忙蹲下身子,过了好一阵,弯着腰慢慢爬 过去察看。我想必是盗墓贼在掘坟,便也跟着过去,见坟旁一盏灯笼发着淡淡黄光,照着 一个黑影正在掘地。 “我凝目瞧去,这人却不是掘坟,是在坟旁挖个土坑,也要掩埋什么。我心道:‘这可奇了 ,难道又有谁在埋私生儿?’但见那人掘了一阵,从地下捧起一个长长的包裹,果真与一个 婴儿尸身相似。那人将包裹放入坑中,铲土盖土,回过头来,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此人 非别,却是这位周云阳周师兄。” 周云阳脸上本来就无血色,听陶子安说到这里,更加苍白。 陶子安接着道:“当时我心下疑云大起:‘莫非与青妹私通的竟是这畜生?怎么他也来掩埋 死婴?难道生了的是对双胞胎?’青妹一见是他,身子伏得更低,竟不出来与他相会。周师 兄将土踏实,又铲些青草铺在上面,再在草上堆了好多乱石,叫人分辨不出,这才走开。 “周师兄一走远,青妹忙掘了一坑,将死婴埋下,随即搬开周师兄所放的乱石,要挖掘出来 ,瞧他埋的是什么物事。我心想:‘就算你不动手,我也要掘,现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脚。’ 青妹举起铁铲刚掘得几下,周师兄忽从坟后出来,叫道:‘青文妹子,你干什么?’原来他 心思也真周密,埋下之后假装走开,过一会却又回来察看。青妹吓了一跳,一松手,铁铲 落地,无话可说。 “周师兄冷冷地道:‘青文妹子,你知道我埋什么,我也知道你埋什么。要瞒呢,大家都瞒 ;要揭开呢,大家都揭开。’青妹道:‘好,那么你起个誓。’周师兄当即起个毒誓,青妹跟 着他也起了誓。两人约定了互相隐瞒,一齐回庄。 “我瞧两人神情,似乎有什么私情,但又有点不像,看来青妹那孩子不会是跟周师兄生的, 当下悄悄跟在后面,手里扣了喂毒的暗器,只要两人有丝毫亲昵的神态,有半句叫人听不 入耳的话,我立时将他毙了。 “总算他运气好,两人从坟场回进庄子,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说。 “青妹回到自己房里,不断抽抽噎噎地低声哭泣。我站在她的窗下,思前想后,什么都想到 了。我想闯进去一刀将她劈死,想放把火将田家庄烧成白地,想把她的丑事抖将出来让人 人知道,可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终于打定主意:‘眼下须得不动声色,且待查明奸夫是谁 再说。’ “我全身冰冷,回到房中,爹爹兀自好睡,我却独个儿站着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 然阮师叔来叫我,说田伯父有话吩咐。我心道:‘这事来了,且瞧他怎生发话?是要我答应 退婚呢,还是欺我不知,送一顶现成的绿头巾给我戴戴?’阮师叔说夜深不陪我了,叫我自 去。我生怕有甚不测,叫醒了爹爹,请他防备,自己身上带了兵刃暗器,连弓箭也暗藏在 长袍底下。 “到了田伯父房里,见他躺在床上,眼望床顶,呆呆地出神,手里拿着一张白纸,竟没觉察 到我进房。我咳嗽一声,叫道:‘阿爹!’他吃了一惊,将白纸藏入了褥子底下,道:‘啊, 子安,是你。’我心想:‘明明是你叫我来的,却这么装腔作势。’但瞧他神色,却当真是异 常惊恐。他叫我闩上房门,却又打开窗子,以防有人在窗外偷听,这才颤声说道:‘子安, 我眼下危在旦夕,全凭你救我一命,你得去给我办一件事。’” 曹云奇心中憋了半天,听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来,戟指叫道:“放屁,放屁!我师父何等功 夫,你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救他?” 陶子安眼角儿也不向他瞥上一瞥,便似跟前没这个人一般,向着宝树等人说道:“我听了他 这两句话,十分惊疑,忙道:‘阿爹但有所命,小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田伯父点点头 ,从棉被中取出一个长长的、用锦缎包着的包裹,交在我手里,道:‘你拿了这东西,连夜 赶赴关外,埋在隐蔽无人之处。如能不让旁人察觉,或可救得我一命。’ “我接过手来,只觉那包裹又沉又硬,似是一件铁器,问道:‘那是什么东西?有谁要来害 你?’田伯父将手挥了几挥,神色甚为疲倦,道:‘你快去,连你爹爹也千万不可告知,再 迟片刻就来不及啦。这包裹千万不得打开。’我不敢再问,转身出房。刚走到门口,田伯父 忽道:‘子安,你袍子底下藏着什么?’我吓了一跳,心道:‘他眼光好厉害!’只得照实说 道:‘那是兵刃弓箭。今日客人多,小婿怕混进了歹人来,因此特地防着点儿。’田伯父道 :‘好,你精明能干,云奇能学着你一点儿,那就好了。唉,把弓箭给我。’ “我从袍底下取出弓箭,递给了他。他抽出一支长箭,看了几眼,搭在弓上,道:‘你快去 吧!’我见了这副模样,心下倒有些惊慌:‘别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装着躬身行礼,慢慢 反退出去,退到房门,这才突然转身。出房门后我回头一望,只见他将箭头对准窗口,显 是防备仇家从窗中进来。 “我回到自己房里,对这事好生犯疑,心想田伯父神色之中,始终透着七分惊惶、三分诡秘 ,可以料定他对我决无好意。我这事对爹爹说了,但为了怕惹他生气,青文妹子的事却瞒 着不说。爹爹道:‘先瞧瞧包中是什么东西。’我也正有此意,两人打开包裹,原来正是这 只铁盒。 “爹爹当年亲眼见到田伯父将这只铁盒从胡一刀的遗孤手中抢来,后来就将天龙门镇门之宝 的宝刀放在盒里。爹爹当时说道:‘这就奇了。’他知铁盒中藏有短箭,能随机括发出,也 知铁盒的开启之法,便依法打开。我爷儿俩一看之下,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原来盒中 竟是空无一物。爹爹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早就瞧出不妙,这时更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条毒计,他将宝刀藏在 别处,却将铁盒给我。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捉到我之后,便诬陷我盗他宝刀,逼我交出 。别说我交不出刀,就算真有一口宝刀交出来,他纵不杀我,也必将青妹的婚事退了,好 让她另嫁曹师兄。爹爹不知其中原委,自然瞧不透这毒计。我不便对爹爹明言,发了半天 呆,爷俩儿又商量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曹云奇大叫:“你害死我师父,偷窃我天龙门至宝,却又来胡说八道。这套鬼话,连三岁孩 儿也瞒骗不过。”陶子安冷笑道:“田伯父虽已死无对证,我手中却有证据。”曹云奇更暴跳 如雷,喝道:“证据?什么证据?拿出来大家瞧瞧。”陶子安道:“到时候我自会拿出来,不 用你着忙。各位,这位曹师兄老是打断我的话头,还不如请他来说。” 宝树冷冷地道:“曹云奇,你妈巴羔子的,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山去,和尚还没跟你算账呢! 直娘贼,操你奶奶的,你瞪眼珠粗脖子干吗?”曹云奇心中一寒,不敢再说。 陶子安道:“我知道只要拿着铁盒一出田门,就算没杀身之祸,也必闹个声名扫地。我道: ‘爹,这中间大有古怪,我把包裹去还给岳父,不能招揽这门子事。’便将铁盒包回锦缎之 中,心下琢磨了几句话,要点破他诡计,大家来个心照不宣。 “待我捧着包裹赶到田伯父房外,他房中灯光已熄,窗子房门都已紧闭。我想这件事随时都 能闹穿,片刻延挨不得,在窗外叫了几声:‘阿爹,阿爹!’房里却没应声。我心下起疑:‘ 他这等武功,纵在沉睡之中也必立时惊觉,看来是故意不答。’ “我越想越怕,似觉天龙门的弟子已埋伏在侧,马上就要一拥而上,逼我交出宝刀。我一面 拍门,一面把话说明在先:‘阿爹!我爹爹要我把包裹还您。我们有要事在身,没能跟您老 办事。这包裹小婿可没打开过。’拍下几下,房中仍无声无息。我急了,取出刀子撬开了门 闩,推门进去,打火点亮蜡烛,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田伯父已死在床上,胸口插了一支 长箭,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我那副弓箭放在他棉被上。他脸色惊怖异常,似乎临死之前 曾见到什么极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眼见门窗紧闭,不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怎生进来,下手后又 从何处出去?抬头向屋顶一张,见屋瓦好好的没半点破碎,那么凶手就不是从屋顶出入的 了。 “我再想查看,忽听得走廊中传来几个人的脚步之声。我想田伯父死在我的箭下,此时如有 人进来,我如何脱得了干系?忙在被上取过我的弓箭,正要去拔他胸口的羽箭,烛光下突 然见到床上有两件物事,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手一颤,烛台脱手,烛火立时灭了。 “各位定然猜不到我见了什么东西。原来一样是这口宝刀,另一样却是青妹埋在坟中的那个 死婴。当时我只道是这婴儿不甘无辜枉死,竟从坟中钻出来索命,慌乱之下,顺手抢了宝 刀就逃。刚奔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回来在田伯父的褥下一摸,果然摸到了那张白纸。 我料到他的死因跟这张纸一定大有干系,于是塞入怀中,正要伸手再去拔箭,脚步声近, 已有三人走到了门口。我暗叫:‘糟糕!这一下门口受堵,我陶子安性命休矣!’ “危急之下,眼见无处躲藏,只得往床底下一钻,但听得那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阮师叔和 曹周两位师兄。阮师叔叫了两声:‘师哥!’不听见应声,就命周师兄去点蜡烛来。我想待 会取来烛火,他们见到田伯父枉死,一搜之下,我性命难保,此刻趁黑,正好冲将出去。 “阮师叔与曹师哥都是高手,我一人自不是他二人之敌,但出其不意,或能脱身,此时须得 当机立断,万万迁延不得,当下慢慢爬到床边,正要跃出,手臂伸将出去,突然碰到一人 的脸孔,原来床底下已有人比我先到。 “我险些失声惊呼,那人已伸手扣住我脉门。我暗暗叫苦,那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别作 声,一起出去。’我心中大喜,就在此时,眼前一亮,周师哥已提了灯笼来到。只听得噗的 一响,那人发了一枚暗器,打灭灯笼,跟着翻手竟来夺我手中宝刀。我一个打滚,滚出床 底,急冲而出。床底那人追将出来。只听阮师叔叫道:‘好贼子!’挥掌打出。阮师叔武功 极高,料想那人也脱不了身。我急忙奔回房中,叫了爹爹,连夜逃出田家。 “这件事的经过就是这样。这只铁盒是田伯父亲手交给我的,他叫我埋在关外,我是依他的 遗命而为。天龙门的师叔师兄们见到田伯父胸上羽箭,自然疑心是我下手害他,这本来难 怪。只可惜我不知床底那人的底细,否则大可找来做个见证。但就算找不到床下那人,我 也知害死田伯父的凶手是谁。各位请看,这张纸是田伯父见到我时塞在褥子底下的,他害 怕仇家前来相害,弯弓搭箭对准窗口,等的就是此人。可是此人终于到来,而田伯父也终 于逃不出他毒手。” 他说到这里,从怀里取出一只绣花的锦囊。众人见这锦囊手工精致,料来是田青文所做, 不由得转头去望曹云奇,只见他恼得眼中如要喷火,都暗暗好笑。陶子安打开锦囊,摸出 一张白纸,要待交给宝树,微一迟疑,却弯臂递给了苗若兰。 那白纸折成一个方胜,苗若兰接过来打开一看,轻轻咦了一声,只见纸上浓墨写着一行字 道:“恭贺田老前辈闭门封剑,福寿全归。侍教晚生胡斐谨拜。”另一行小字注道:“胡斐者 ,大侠胡公一刀之子是也。”这两行字笔力遒劲,与左右双童送上山来的拜帖书法一模一样 ,确是雪山飞狐胡斐的亲笔。苗若兰拿着白纸的手微微颤动,轻声道:“难道是他?” 阮士中从苗若兰手中接过白纸一看,道:“这确是胡斐的笔迹。这样说来,咱们倒错怪子安 了。”他突然回过头来,望着刘元鹤道:“刘大人,你躲在我田师哥床底下干什么?你是给 雪山飞狐卧底来啦,是不是?” 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连曹云奇与周云阳也都摸不着头脑。当晚黑暗之中,那床底人与 阮士中交手数合,随即逸去,三人事后猜测,始终不知是谁,怎么他此时突然指着刘元鹤 叫阵? 刘元鹤只冷笑一声,却不答话。阮士中又道:“那晚黑暗之中,在下未能得见床下君子的面 貌,心中却很佩服此公武艺了得。我们师叔侄三人不但没能将他截住,连他的底细来历也 摸不到半点边儿,当真算得无能。今日雪地一战,得与刘大人过招,却正是当日床下君子 的身手。嘿嘿,幸会啊,幸会!嘿嘿,可惜啊,可惜。” 周云阳知道师叔此时必得要个搭档,就如说相声的下手,否则接不下口去,于是问道:“师 叔,可惜什么?”阮士中双眉一扬,高声道:“可惜堂堂一位御前侍卫刘大人,居然不顾身 分,来干这等穿堂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 刘元鹤哈哈大笑,说道:“阮大哥骂得好,骂得痛快,那晚躲在田归农床下的,不错,正是 区区在下。你骂我偷鸡摸狗,原也不假。”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又道:“ 幸得在下的偷鸡摸狗,却是奉了皇上的圣旨而行!” 众人心中一奇,都觉他胡说八道,但转念一想,他是清宫侍卫,只怕当真是奉旨对付天龙 门,亦未可知。天龙诸人都是有家有业之人,闻言不禁气沮。殷吉是两广著名的大财主, 尤感惊惧。 刘元鹤见一句话便把众人慑服了,更加洋洋自得,说道:“事到如今,我就把这事跟各位说 说,待会或者尚有借重各位之处,这一件东西,或者各位从未见过。”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 黄色的大封套来。封套外写着“密令”二字,他开了袋口,取出一张黄纸,朗声读道:“奉密 旨,令御前一等侍卫刘元鹤依令行事,不得有误。总管赛。”读毕,将那黄纸摊在桌上,让 众人共观。 殷吉、陶百岁等多见博闻,见黄纸上绘有金银图纹,盖着朱红图章,看来确是侍卫总管赛 赫图所下的密令。那赛总管向称满洲武士的第一高手,素为乾隆皇帝所倚重。 刘元鹤道:“阮大哥,你不用跟我瞪眼珠吹胡子,这件事从头说来,还是令师兄田归农起的 因头。有一日,赛总管邀了我们十八个侍卫到总管府去吃晚饭。这十八个人哪,外边朋友 送我们一个外号,叫作‘大内十八高手’。其实凭我这一点儿三脚猫本事,哪里说得上‘高手 ’二字?不过朋友们要这么叫,要给我们脸上贴金,那也没有法儿。再说,兄弟的玩艺儿不 行,其他十七位,却不都像兄弟这么不成器。 “我们一到,赛总管就说,今日要给大伙儿引见一位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我们忙问是谁, 赛总管微笑不说。待会开了酒席,赛总管到内堂引出一个人来。只见他腰板笔挺,步履矫 健,双目有神,果然是一派武林高手的风范。他两鬓虽已灰白,但面目仍颇英俊清秀,想 当年定是一位美男子。赛总管朗声道:‘各位兄弟,这位是天龙门北宗掌门,武林中大大有 名的人物,田归农田大哥!’ “我们一听,都微微一惊。田归农的名头大家是知道的,只天龙门素来少跟官府往来,不知 赛总管凭了什么面子能把他请到。饮酒中间,大伙儿逐一向他把盏敬酒。田大哥也客气之 极,说了许多套交情的言语,可一句不提他上京的原因。直到吃喝完了,赛总管邀大伙儿 到厢房喝茶,他两人才把其中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田大哥虽身在草莽,可是忠君报国之心,却一点没比我们当差的少了。 “他这次上京,为的是要向皇上进贡一个大宝藏。这大宝藏嘛,那就是反贼李自成在北京所 搜刮的金银财宝了。田大哥说道,要找寻这个宝藏,共有两个线索,须得两个线索拼凑起 来,方能寻到。一个线索是李自成的一把军刀,那是他天龙门掌管,他就携带在身。另一 个线索可就难了,那是一幅宝藏所在的地图,自来由苗家剑苗家世代相传。单有地图而无 军刀,不知寻宝关键;单有军刀而无地图,不知宝藏的所在。只要二宝合璧,取那宝藏就 如探囊取物一般。 “我们虽在官家当差,可个个出身武林,一听到‘苗家剑’三字,都想:‘那打遍天下无敌手 金面佛苗人凤何等厉害,谁敢惹他?’田大哥见我们脸现难色,微微一笑,道:‘在下若不 是已经想到了对付苗人凤的计策,又怎敢轻易前来惊动各位?’赛总管忙问何计。田大哥于 是说出一番话来,只把众人听得连连点头,齐叫妙计。他到底说的是什么妙计,时候一到 ,各位自然知晓,此刻也不必多说。 “次日田大哥告别离京,赛总管就派我们依计而行。他一面琢磨此事,总觉田大哥一不想升 官、二不想发财,平白无端送我们这样一份大礼,天下哪有这等滥好人?料得其中必有别 因,于是派了几个人暗中出京打探。我离京不久,就听到田大哥闭门封剑的讯息,就备了 一份礼物,上门道贺。 “和田大哥一见面,他显得十分欢喜,说道贵客上门,真求之不得,跟着悄悄地要我办一件 事。殷大哥,说出来你可别生气,他是要我知会官府,随便诬陷你个罪名,将你拿在狱里 ,先关上几年再说。” 殷吉吓了一跳,浑身汗毛直竖,颤声道:“田师兄为人原是如此,幸蒙刘大人明鉴,高抬贵 手,小的必有厚报。” 刘元鹤笑道:“好说,好说。当时我就问他跟殷大哥有甚仇怨。他道,仇怨是没有,只是依 他们天龙门规矩,北宗掌门人轮值掌刀的期限已满,那把镇门之宝的宝刀就须传给南宗, 片刻延挨不得。倘若落到殷大哥手里,再要索回,不免就多一番周折。 “这话虽不错,可是我不由得疑心更甚,当时跟他唯唯否否,既不答应,也不拒却,只在一 边厢冷眼旁观。 “酒筵之后,我想田大哥这把宝刀非交不可,难以推托,我倒有法儿给他帮个忙。我如暗中 将宝刀收起,他自然没法交出,殷大哥纵然不满,却也无计可施。这正是我立大功报圣恩 的良机,岂能轻易放过?于是我悄悄走进田大哥房中,待要找寻宝刀,却听得门外脚步声 响,原来是田大哥回来了。事急之际,只得躲入了床下。 “只听得田大哥走进房来,打开箱子,取出铁盒,突然惊呼:‘咦,刀呢?’听他这呼声惊惶 异常,实非作假,看来这宝刀是给人盗去了。他立时叫了女儿来查问,田姑娘毫不知情, 也很着急。不久阮大哥进来了。师兄弟俩为了立掌门的事大起争执,提到了曹云奇曹师兄 与田姑娘的暧昧之事,过了一会,田大哥要阮大哥去叫陶子安陶世兄来。田大哥将铁盒交 给陶世兄,命他去埋在关外。我在床下听得清清楚楚,暗想陶子安这傻瓜这番可上了大当 。 “陶世兄走后,我在床下听得田大哥不住捶床叹息,喃喃自语:‘好胡一刀,好苗人凤!’当 时我不知胡一刀是谁,料想是苗人凤盗了他的刀去。却原来他接到了胡一刀之子胡斐的拜 帖,自知难逃一死,十分惶恐。但这时候偏巧失了宝刀,又不能就此高飞远走,一溜了之 。 “跟着田姑娘走进房来,说道:‘爹,我查到了你宝刀的下落。’田大哥一跃而起,叫道:‘ 在哪里?’田姑娘走近几步,轻声道:‘给周师兄偷去了。’田大哥道:‘当真?他人呢?刀 呢?’田姑娘道:‘我亲眼见到他将刀埋在一个所在。’田大哥道:‘好,你快去掘来。’田姑 娘道,‘爹,我要做一件事,你可莫怪我。’田大哥道:‘什么事?’田姑娘道:‘你去把周师 兄叫来,我躲在门后。你问他是不是盗了宝刀。他如认了,我就在他背上钉一枚毒龙锥。’ 我心想,这位姑娘的手段好狠啊。只听田大哥道:‘我打折他双腿就是,不必取他性命。’ 田姑娘道:‘你不依我,我就不给你取刀。’田大哥微一迟疑,道:‘好,你快去取了刀来, 凭你怎么处置他。’于是田姑娘转身出去。当时我不知田姑娘跟她师兄有什么仇怨,今日听 了陶师兄之言,方知田姑娘是要杀人灭口。嘿,好家伙!人家大姑娘掩埋私生儿子,这种 事也见得的?” 他说到这里,众人都转眼去瞧周云阳,但见他脸色铁青,双目不住眨动。 又听刘元鹤续道:“我索性在床下卧倒,静等瞧这幕杀人的活剧,再则,我还得等那柄刀呢 ,何况田大哥醒着躺在床上,我又怎能出去?等了没多久,田姑娘匆匆回来,颤声道:‘爹 ,那刀给他掘去啦。我好糊涂,竟迟了一步,他……他还……’田大哥惊恐交集,问道:‘他还 怎么?’田姑娘其实想说:‘他连我孩儿的尸体也掘去啦!’但这句话怎说得出口,呆了一呆 ,叫道:‘我找他去!’拔足急奔而出,想是惊恐过甚,奔到门边时竟一跤摔倒。 “我在床下憋得气闷,宝刀又不明下落,本想趁机打灭烛火逃去,哪知田大哥见她女儿摔倒 ,只叹了口长气,却不下床去扶。田姑娘站起身来,扶着门框喘息一会方走。 “田大哥下床去关上门窗,坐在椅上。但见他将长剑放在桌上,手里拿了弓箭,铁青着脸, 神色极为惊怖。我心中也惴惴不安,如给他发觉了,他一个翻脸无情,我武功不及,只怕 性命难保。 “田大哥坐在椅上,竟一动也不动,宛如僵直了一般,双目却精光闪烁,显得心下极为烦躁 不安。四下一片死寂,只听得远处隐隐有犬吠之声,接着近处一只狗也吠了起来,突然之 间,这狗儿悲吠一声,立时住口,似是给人以极快手法弄死了。田大哥猛地站起,房门上 却起了几下敲击之声。这声音来得好快,听那狗儿吠叫声音总在数十丈外,岂知这人一弄 死狗子,转瞬间就到了门外。 “田大哥低沉着声音道:‘胡斐,你终于来了?’门外那人却道:‘田归农,你认得我声音么 ?’田大哥脸色更加苍白,颤声说道:‘是苗……苗大侠!’门外那人冷冷地道:‘不错,是我 !’田大哥道:‘苗大侠,你来干什么?’门外那人道:‘哼,我给你送东西来啦!’田大哥迟 疑片刻,放下弓箭,去开了门。只见一个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的汉子走了进来。 “我在床底留神瞧他模样,心道:‘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 色,果然是不怒自威,气势慑人。’他手里捧着两件物事,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你的宝 刀,这是你的外孙儿子。’原来一包长长东西包着的竟是个死婴。 “田大哥身子一颤,倒在椅中。苗大侠道:‘你徒弟瞒着你去埋刀,你女儿瞒着你去埋私生 儿,都给我瞧见啦,现下掘了出来还你。’田大哥道:‘谢谢。我……我家门不幸,言之有愧 。’苗大侠突然眼眶一红,似要流泪,但随即满脸杀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她是怎么 死的?’” 只听得当啷一响,苗若兰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她本来十分斯文镇定,不知怎 的,听了这句话,竟自把持不定。琴儿忙取出手帕,抹去她身上茶水,轻声道:“小姐,进 去歇歇吧,别听啦!”苗若兰道:“不,我要听他说完。” 刘元鹤向她望了一眼,接着说道:“田大哥道:‘那天她受了凉,伤风咳嗽。我请医生给她 诊治,医生说不碍事,只受了些小小风寒,吃一帖药,发汗退烧就行了。可是她说药太苦 ,将煎好的药泼了去,又不肯吃饭,这一来病势越来越沉。我一连请了好几个医生,但她 不肯服药,不吃东西,说什么也劝不听。’” 苗若兰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啜泣。熊元献等都感十分奇怪,不知这不肯服药吃饭之人是 谁,与田归农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什么关连。陶氏父子与天龙诸人却知说的是田归农的续 弦夫人,但苗大侠何以关心此事,苗若兰何以伤心,却又不明所以了,都想:“难道田夫人 是苗家亲戚?怎么我们从来没听说过?” 刘元鹤道:“当时我在床下听得摸不着半点头脑,不知他们说的是谁,心想苗人凤这么风头 火势地赶来,只不过是问一个人的病。那人不服药、不吃饭,这不是撒娇么?但听苗大侠 又问:‘这么说来,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田大哥道:‘我后来跪在地下哀求,说得声嘶力竭 ,她始终不理。’ “苗大侠道:‘她留下了什么话?’田大哥道:‘她叫我在她死后将尸体火化了,把骨灰撒在 大路之上,叫千人踩,万人踏!’苗大侠跳了起来,厉声问道:‘你照她的话干了没有?’田 大哥道:‘尸体是火化了,骨灰却在这里。’说着站起身来,从里床取出一个小小瓷坛,放 在桌上。 “苗大侠望着瓷坛,脸上神色又伤心又愤怒。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望他脸。 “田大哥又从怀里取出一枚凤头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她要我把这珠钗还给你,或者交 给苗姑娘,说道这是苗家的物事。’” 众人听到此处,齐向苗若兰望去,只见她鬓边插了一枚凤头珠钗,微微晃动。那凤头打造 得精致之极,几颗珠子也均滚圆净滑,只珠身已现微黄,当是历时已久的旧物。 刘元鹤续道:“苗大侠拿起珠钗,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缓缓穿到凤头的口里,那头发 竟从钗尖上透了出来,原来钗身中间是空的。但见他将头发两端轻轻一拉,凤头的一边跳 了开来。苗大侠侧过珠钗,从凤头里落出一个纸团。他将纸团摊了开来,冷冷地道:‘瞧见 了么?’田大哥脸如土色,隔了半晌,叹了口长气。 “苗大侠道:‘你千方百计要弄这张地图到手,可是她终于瞧穿了你真面目,不肯将机密告 知你,仍将珠钗归还给苗家。宝藏的地图是在这珠钗之中,哼,只怕你做梦也想不到吧!’ 他说了这几句话,又将纸团还入凤头,用头发拉上机括,将珠钗放在桌上,说道:‘开凤头 的法儿我教了你啦,你拿去按图寻宝罢!’田大哥哪里敢动,紧闭着口一声不响。我在床下 却瞧得焦急异常,地图与宝刀离开我身子不过数尺,可是就没法取得到手。只见苗大侠呆 呆地瞧着瓷坛,慢慢伸出双手捧起了瓷坛,放入怀中,脸上的神色十分可怕。” 只听得轻轻一声呻吟,苗若兰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鬓边那凤头珠钗起伏颤动不已。众人面 面相觑,不明其故。 刘元鹤接着道:“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苗大侠,你动手吧,我死而无怨。’苗大侠 嘿嘿一笑,道:‘我何必杀你?一个人活着,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想当年我和胡一刀比 武,大战数日,终于是他夫妇死了,我却活着。我心中一直难过,但后来想想,他夫妇恩 爱不渝,同生同死,可比我独个儿活在世上好得多啦。嘿嘿,这张地图在你身边这许多年 ,你始终不知,却又亲手交还给我。我何必杀你?让你懊恼一辈子,那不是强得多么?’说 着拿起珠钗,大踏步出房。田大哥手边虽有弓箭刀剑,却哪敢动手? “田大哥唉声叹气,将死婴和宝刀都放在床上,回身闩上了门,喃喃地道:‘一个人活着, 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坐在床上,叫道:‘兰啊兰,你为我失足,我为你失足,当真是 何苦来?’接着嘿的一声,听得什么东西戳入了肉里,他在床上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我吃了一惊,忙从床底钻将出来,只见他将羽箭插在自己心口,竟已气绝。各位,田大哥 是自尽死的,并非旁人用箭射死。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更不是胡斐,那是他自己。我 跟陶胡二人绝无交情,犯不着为他们开脱。 “我见他死了,当下吹灭烛火,正想去拿宝刀,然后溜之大吉,陶世兄却已来到房外拍门, 我只得躲回床底。以后的事,陶世兄都已说了。他拿了宝刀,逃来关外。我在床底下憋了 这老半天,难道是白挨的么?加上我这位熊师弟跟饮马川向来有梁子,咱哥儿俩就跟着来 啦。” 他一番话说完,双手拍拍身上灰尘,拂了拂头顶,恰似刚从床底下钻出来一般,喝了两口 茶,神情甚为轻松。 第八章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这些人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凑在一起,众人心头疑团已解了大半,只是饥火上冲,茶越 喝得多越肚饿。 陶百岁大声道:“现下话已说明白了,这柄刀确是田归农亲手交给我儿的,各位不得争夺了 吧?”刘元鹤笑道:“田大哥交给陶世兄的,只是一只空铁盒。倘若你要空盒,在下并没话 说。宝刀却哪有你的份?”殷吉道:“此刀该归我天龙南宗,再无疑问。”阮士中道:“当日 田师兄未行授刀之礼,此刀仍属北宗。”众人越争声音越大。 宝树忽然朗声道:“各位争夺此刀,为了何事?”众人一时哑口无言,竟难回答。 宝树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铁如泥,锋利无比,还不知它关连着一个极大宝藏。现 今有人说了出来,那更令人人眼红,个个起心。可是老和尚倒要请教:若无宝藏地图,单 要此刀何用?”众人心头一凛,一齐望着苗若兰鬓边那只珠钗。 苗若兰文秀柔弱,要取她头上珠钗,只一举手之劳,只是人人想到她父亲威震天下,倘若 对她有丝毫冒犯亵渎,她父亲追究起来,有谁敢当?虽见那珠钗便在眼前微微颤动,只相 距数尺,却没人敢先说话。 刘元鹤向众人横眼一扫,脸露傲色,走到苗若兰面前,右手一探,突然将她鬓边的珠钗拔 下。苗若兰又羞又怒,脸色苍白,退后两步。众人见刘元鹤居然如此大胆,无不失色。 刘元鹤道:“本人奉旨而行,怕他什么苗大侠,秧大侠?再说,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哼 哼,却也在未知之数呢。”群豪齐问:“怎么?”刘元鹤微微一笑,道:“眼下计来,那金面 佛纵然尚在人世,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镣铐、落入天牢之中了。” 苗若兰大吃一惊,登忘珠钗被夺之辱,只挂念着父亲的安危,忙问:“你……你说我爹爹怎么 了?”宝树也道:“请道其详。” 刘元鹤想起上峰之时,给他在雪中横拖倒曳,狼狈不堪,但自己说起奉旨而行种种情由, 宝树神色登变,此时听他相询,更加得意,忍不住要吐露机密大事,好在人前自占身分, 于是问道:“宝树大师,在下先要问你一句,此间主人是谁?” 群豪在山上半日,始终不知主人是谁,听刘元鹤此问,正合心意,一齐望着宝树,只听他 笑道:“既然大伙儿都不隐瞒,老衲也不用卖那臭关子了。此间主人姓杜名希孟,是武林中 一位响当当的角色。” 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暗念:“杜希孟?杜希孟?”却都想不起此人是谁。 宝树微微一笑,道:“这位杜老英雄自视甚高,等闲不与人交往,是以武功虽强,常人可不 知他名头。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却个个对他极为钦慕。”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 把众人都损了一下,言下之意,明是说众人实不足道。殷吉、阮士中等都感恼怒,但想苗 人凤在那对联上称他为“希孟仁兄”,而自己确够不上与金面佛称兄道弟,宝树之言虽令人 不快,却也无可辩驳。 刘元鹤道:“咱们上山之时,此间的管家说道:‘主人赴宁古塔相请金面佛,又派人前去邀 请兴汉丐帮的范帮主。’这话可有点儿不尽不实。想那范帮主在河南开封府遭擒,小弟也曾 出了一点儿力气。”众人惊道:“范帮主遭擒?”刘元鹤笑道:“这是御前侍卫总管赛大人亲 自下的手。想那范帮主虽然也算得上是号人物,却也不必劳动赛总管的大驾啊。我们拿住 范帮主,只是把他当作一片香饵,用来钓一条大大的金鳌。那金鳌嘛,自然是苗人凤啦。 杜庄主要去邀苗人凤来对付什么雪山飞狐,其实又怎邀得到?苗人凤这当儿定是去了北京 ,想要搭救范帮主。嘿嘿,赛总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罗地网,专候苗人凤大驾光临。他如不 上这当,我们原也拿他没法儿。他竟上京救人,这叫做啄木鸟啃黄连树,自讨苦吃。” 苗若兰与父亲相别之时,确是听父亲说有事赴京,嘱她先上雪峰,到杜家暂住。这时听刘 元鹤如此说,只怕父亲当真凶多吉少,不由得玉容失色。 刘元鹤洋洋得意,说道:“咱们地图有了,宝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的宝藏发掘出来,献给 圣上,这里人人少不了一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他见有的人脸现喜色,有的却有犹豫之意, 心知如陶百岁等人,把发财瞧得比升官更重,又道:“想那宝藏堆积如山,大伙儿顺手牵羊 ,取上小小一堆,那就一世吃着不尽,有何不美?”众人轰然喝彩,再无异议。 田青文本来羞愧难当,独自躲在内室,听得厅上叫好之声不绝,知道已不在谈论她的丑事 ,当下悄悄出来,站在门边。 刘元鹤拔下自己一根头发,慢慢从珠钗的凤嘴里穿了过去,依着当日所见苗人凤的手法, 轻轻一拉一甩,凤头机括弹开,果然有个纸团掉了出来。众人都“哦”的一声。刘元鹤打开 纸团,摊在桌上。众人围拢去看。 但见那纸薄如蝉翼,虽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钗之中,丝毫未损,纸上绘着一座笔立高耸 的山峰,峰旁写着九个字道:“辽东乌兰山玉笔峰后”。 宝树大叫:“啊哈,天下竟有这等巧事?咱们所在之处,就是乌兰山玉笔峰啊。” 众人瞧那图上山峰之形,果真与这雪峰一般无异,无不啧啧称奇。上峰时所见崖边的三株 古松,图上也画得清清楚楚。 宝树道:“此处庄上杜老英雄见闻广博,必是得知宝藏的讯息,是以特意在此建庄。否则此 处气候酷寒,上下艰难,又何必费这么大的事?”刘元鹤心中一急,忙道:“啊哟!那可不 妙。他这庄子建造已久,还不早将宝藏搬得一干二净?”宝树微笑道:“那也未必。刘大人 你想,要是他已找到了宝藏所在,定然早就去了别地,决不会仍在此处居住。”刘元鹤一拍 大腿,叫道:“不错,不错!快到后山去。” 宝树指着苗若兰道:“这位苗姑娘与庄上众人怎么办?”刘元鹤转过身来,只见于管家等庄 上佣仆,个个已走得不知去向。田青文从门后出来,说道:“不知怎的,庄上男男女女都躲 了个干干净净。”刘元鹤抢过一柄单刀,走到苗若兰身前,说道:“咱们所说之事,她句句 听在耳里,这祸根可留不得。”举起单刀,就要往她头顶砍落。 突然间人影一闪,琴儿从椅背后跃出,抱住刘元鹤的手,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刘元 鹤出其不意,手腕一疼,当啷一响,单刀落地。琴儿大骂:“短命的恶贼,你敢伤了小姐一 根寒毛,我家老爷上得山来,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这里人人都脱不了干系。” 刘元鹤大怒,反手一拳,猛往琴儿脸上击去。熊元献伸出右臂,格开了他一拳,说道:“师 哥,咱们寻宝要紧,不必多伤人命!”熊元献一生走镖,向来胆小怕事,谨慎稳重,不像他 师兄做了皇帝侍卫,杀几个老百姓不当一回事。他听了琴儿之言,心想倘若伤了苗若兰, 她父亲如逃脱罗网,那可大祸临头了。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刘师兄,咱们快去寻宝 。” 刘元鹤双目一瞪,指着苗若兰道:“这妞儿怎么办?” 宝树笑吟吟地走上两步,大袖微扬,已在苗若兰颈口“天突”与背心“神通”两穴上各点了一 指。苗若兰全身酸软,瘫在椅上,心里又羞又急,却说不出话。琴儿只道他伤了小姐,横 了心又抓住了和尚的手,要狠狠咬他一口。宝树让她抓住自己右手拉到口边,手指抖动, 点了她鼻边“迎香”、口旁“地仓”两穴。琴儿身子一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处须不好看。”俯身托起她的身子,笑道:“真轻,倒似没生骨 头。”走向东边厢房。 那东厢房原是杜庄主款待宾客的所在,床帐几桌、一应起居之具齐备,陈设考究。田青文 掩上了门,给苗若兰除去鞋袜外衣,只留下贴身小衣,将她裹在被中,垂下罗帐。苗若兰 自七八岁后,未在人前除过衣衫,眼前之人虽是女子,也已羞得满脸红晕。田青文望着她 身子,笑道:“怕我瞧么?妹子,你生得真美,连我也不禁动心呢。”抱了她衣衫走到厅上 ,道:“她衣衫都给我除下了,纵然时辰一过,穴道解了,也叫她走动不得。”群豪一齐大 笑。 宝树道:“咱们大家来瞧瞧,从这刀子之中,到底如何能寻到宝藏。”说着从怀中取出铁盒 ,打开盒盖,提刀在手。他一手持鞘,一手持柄,刷的一响,拔出刀来,只觉青光四射, 寒气透骨,不禁机伶伶地打个冷战。众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他将宝刀放在桌上,众人围拢观看,见刀身除锋利无比之外,也无异处。再看牛皮刀鞘, 见一面刻着十四字军令,另一面刻了“奉天倡义”四字,旁边却用尖利之物雕镂着双龙抢珠 的花纹。想来是仓促之际随手刻画,刻工简陋,甚为粗糙难看,两条龙一大一小,形状既 极丑陋,而且龙不像龙,蛇不像蛇,倒似两条毛虫,但所抢之珠却是一块红宝石,嵌入刀 鞘的牛皮之中,晶莹璀璨,宝光照人,的是珍物。 曹云奇拿起刀鞘细看,道:“那有什么古怪?”宝树道:“这两条虫儿必与宝藏有关,咱们到 后山瞧瞧再说。给我!”说着伸手去接刀鞘。曹云奇更不答话,将刀插入刀鞘,急奔而出。 宝树怒道:“你干什么?”追了出去。 出得大门,只见曹云奇握刀向前急奔,宝树右手一扬,一颗铁念珠激飞而出,正中他右肩 肩胛骨。曹云奇手臂酸麻,拿捏不住,擦的一声,宝刀落入雪地。宝树大踏步上前,拾起 宝刀。曹云奇不敢再争,退在一旁,眼见宝树与刘元鹤一个持刀、一个持图,并肩向山后 走去。这时余人也都涌出大门,跟随在后。 宝树笑道:“刘大人,适才老衲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刘元鹤见他赔笑谢罪,心中乐意, 说道:“大师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日后还有借重之处。”宝树道:“不敢。” 两人走了一阵,已到山崖之边,前临空阔,山峰上已无路可行,四顾尽是皑皑白雪,虽明 知宝藏是在这玉笔峰中,但偌大一座山峰,到处冰封雪冻,没留下丝毫痕迹,却到哪里找 去?要铲除峰上冰雪,即穷千百人之力,也非一年半载之功,何况今日铲了,明日又有大 雪落下;想到杜希孟已在峰上住了几十年,必定日日夜夜苦心焦虑、千方百计地寻宝,迄 今未能成功,寻宝之事,自然大非易事。 众人站在崖边东张西望,束手无策。田青文忽然指着峰下一条丘峦起伏的小小山脉,叫道 :“你们瞧!”众人顺着她手指望去,未见有何异状。田青文道:“各位,看这山丘的模样, 是否与军刀上的花纹相似?” 众人给她一语提醒,细看那条山脉,但见一路从西南走向东北,另一路自正南向北,两路 山脉相会之处,有一座形似圆墩的矮峰。宝树举起刀鞘一看,再望山脉,见那山脉的去势 位置,正与刀鞘上所雕的双龙抢珠图一般无异,那圆峰正当红宝石的所在,不禁叫了出来 :“不错,不错,宝藏定是在那圆峰之中。”刘元鹤道:“咱们快下去。” 此时众人一意寻宝,倒也算得上齐心合力,不再互相猜疑加害。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 拉着粗索慢慢溜下峰去。第一个溜下的是刘元鹤,最后一个是殷吉。他溜下后本想将绳索 毁去,以免后患,但见众人都已去远,生怕寻到宝藏时没了自己的份,当下不敢停留,展 开轻功向前疾追。 自玉笔峰望将下来,那圆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程却也不近,约莫有二十来里。 众人轻功都好,不到半个时辰,已奔到圆峰之前,只郑三娘伤了腿,远远落后。各人绕着 圆峰转来转去,找寻宝藏的所在。陶子安忽向左一指,叫道:“那是谁?” 众人听他语声忽促,一齐望去,只见一条灰白色的人影在雪地中急驰而过,身法之快,实 难形容,转眼之间,那白影已奔向玉笔峰而去。宝树失声道:“雪山飞狐!胡一刀之子,如 此了得!”说话之时脸色灰暗,显是心有重忧。 他正自沉思,忽听田青文尖声大叫,忙转过头来,只见圆峰的坡上空了一个窟窿,田青文 人形却已不见。 陶子安与曹云奇一直都待在田青文身畔,见她突然失足陷落,不约而同地叫道:“青妹!” 都欲跃入救援。陶百岁一把拉住儿子,喝道:“干什么?”陶子安不理,用力挣脱,与曹云 奇一齐跳落。 哪知这窟窿其实甚浅,两人跳落,都压在田青文身上,三人齐声惊呼。上面众人不禁好笑 ,伸手拉上三人。 宝树道:“只怕宝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田姑娘,在下面见到什么?”田青文抚摸身上 撞着山石的痛处,怨道:“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宝树跃了下去,晃亮火折,见那窟窿 径不逾丈,里面都是极坚硬的岩石与冰雪,再无异状,只得纵身而上。 猛听得周云阳与郑三娘两人纵声惊呼,先后陷入了东边和南边的雪中窟窿。阮士中与熊元 献分别将两人拉起。看来这圆峰周围都是窟窿,众人只怕失足掉入极深极险的洞中,便不 敢乱走,都站在原地不动。 宝树叹道:“杜庄主在玉笔峰一住数十年,不知宝藏所在。他无宝刀地图,茫无头绪,那也 罢了。但咱们明知是在这圆丘之中,仍无处着手,那更加算得无能了。” 众人站得累了,各自散坐原地。肚中越来越饿,尽皆神困气沮。 郑三娘伤处又痛了起来,咬着牙齿,伸手按住创口,一转头间,见宝树手中刀鞘上的红宝 石给雪光一映,更见晶莹美艳。她跟着丈夫走镖多年,见过不少珍异宝物,这时见那红宝 石光彩有些异样,心中一动,说道:“大师,请你借宝刀给我瞧瞧。”宝树心想:“她是女流 之辈,腿上又受了伤,怕她何来?”便将刀连着刀鞘递了过去。郑三娘接刀鞘细看,果见那 宝石是反面镶嵌的。原来宝石两面有阴阳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人能将宝石雕琢得正反面 一般无异,但在行家眼中,仍能分辨清楚。郑三娘道:“大师,这宝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间 另有古怪。” 宝树正自彷徨无计,一听此言,心道:“不管她说的是对是错,弄开来瞧瞧再说。”接过刀 来,从身边取出一柄匕首,力透指尖,用匕首尖头在宝石下轻轻一挑,宝石离刀鞘跳落。 宝树拈起宝石,细看两面,并无异处,再向刀鞘上镶嵌宝石的凹窝儿一瞧,不禁失声叫道 :“在这里了!” 原来那窝儿之中,刻着个箭头,指向东北偏北,箭头尽处有个小小圆圈。宝树喜不自胜, 心想这窝儿正中,当是圆峰之顶,一算距离远近,看准了方位,一步步走将过去,待走到 所计之处,果然脚下松动,身子下落。他早有防备,双足着地,立即晃亮火折,拨开冰雪 ,见前面是条长长的通道,当即向前走去。刘元鹤等也跟着跃下。 火折点不多久便熄了,可是那山洞盘旋曲折,接连转了几个弯,仍未到尽头。 曹云奇道:“我去折些枯枝。”他奔出山洞,抱了一大捆枯柴回来,打火点燃了一根火把。 他为人鲁莽,却也有一样好处,做事勇往直前,手执火把,当先而行。 洞中到处是千年不化的坚冰,有些处所的冰条如刀剑般锋锐突出。陶百岁捧了一块大石, 沿途击去阻路的冰尖。众人上山时各怀敌意,此时重宝在望,竟然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起 来。 又转了个弯,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着曹云奇身前地下黄澄澄的一物。曹云奇俯身拾 起,原来是一支金铸的小笔,笔身上刻着一个“安”字,就和田青文上峰之前手中所拿的一 模一样。曹云奇疑云大起,回头对陶子安厉声说道:“嘿,原来你到这儿来过啦!”陶子安 道:“谁说我来过?你瞧一路上有没人行的痕迹?”曹云奇心想:“这山洞之中,确无人行足 迹,那么他这支金笔又怎会掉在此处?”他心中想到何事,再也藏不住片刻,当即摊开手掌 ,露出黄金小笔,说道:“这不是你的么?上面明明刻着你的名字!” 陶子安一看,摇头道:“我从没见过。”曹云奇大怒,手掌一翻,抛笔在地,探手抓住陶子 安衣襟,一口唾沫吐了过去,喝道:“还想赖!我明明见她拿着你送的笔儿。” 这山洞中转身都不方便,陶子安哪能闪避?这一口唾沫,正吐在他鼻子左侧。他大怒之下 ,右脚飞出,踢中曹云奇小腹,同时双手一招“燕归巢”,击中对方胸口。曹云奇身子一震 ,抛下火把,右手还了一拳,砰的一声,打在陶子安脸上。火把熄灭,洞中一片漆黑,只 听得两人吆喝怒骂,夹着砰砰蓬蓬之声。两人拳打足踢,招招都击中对方,到后来扭成一 团,滚倒在地。 众人又好气又好笑,齐声劝解。曹陶二人哪里肯听?忽听田青文高声叫道:“哪一个再不住 手,我永不再跟他说话。”曹陶二人一怔,不由得松开了手站起。 只听熊元献在黑暗中细声细气地说道:“是我熊元献,找火把点火,两位可别喝错了醋,拳 脚往姓熊的身上招呼。”他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了火把,重又点燃。只见曹陶二人眼青鼻 肿,呼呼喘气,四手握拳,怒目相视。 田青文从怀里取出一支黄金小笔,再拾起地下小笔,向曹云奇道:“这两支笔果真是一对儿 ,可谁跟你说是他给我的?”曹云奇无话可答,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他给的,那你从哪儿 来的?为什么笔上又有他名字?” 陶百岁接过小笔,看了一眼,问曹云奇道:“你师父是田归农,你师祖是谁?”曹云奇一怔 ,道:“师祖?那是我师父的父亲,他老人家讳上安下豹。”陶百岁冷笑道:“是啊!田安豹 ,他用什么暗器?”曹云奇道:“我……我没见过师祖。”陶百岁道:“你没见过,你阮师叔的 武艺是田安豹亲手所授,你问问他。” 曹云奇还没开口,阮士中已接口道:“云奇别胡闹啦。这对黄金小笔,是你师祖爷所用的暗 器。”曹云奇哑口无言,但心中疑惑丝毫不减。 宝树道:“你们要争风打架,不妨请到外面去拚个死活。我们可是要寻宝。” 熊元献高举火把当先领路,转过了弯去。这时洞穴愈来愈窄,众人须得弓身而行,有时头 顶撞上了坚冰尖角,隐隐生疼,但想到重宝在望,也都不以为苦。 行了一盏茶时分,前面已无去路,只见一块圆形巨岩叠在另一块圆岩上,两块巨岩封住了 去路。两岩之间坚冰牢牢凝结。熊元献奋力推去,巨岩纹丝不动,转过头来,问宝树道:“ 怎么办?”宝树搔头不语。 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计,他微一沉吟,说道:“两块圆石相叠,必可推动,只是给冰冻住 了。”宝树喜道:“对,把冰融开就是。”熊元献便将火把凑近圆岩,去烧二岩之间的坚冰。 曹云奇、周云阳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来加火。火焰越烧越大,冰化为水,只听得丁 丁之声不绝,一块块碎冰落在地下。 眼见二岩之间的坚冰已融去大半,宝树性急,双手在巨岩上运力一推,那岩石毫不动弹, 再烧一阵,坚冰融去更多,宝树第二次再推时,那巨岩晃了几晃,竟慢慢转将过去,露出 一道空隙,宛似个天造地设的石门一般。 众人大喜,齐声欢呼。阮士中伸手相助,和宝树二人合力,将空隙推大。宝树从火堆里拾 起一根柴枝,当先而入。众人各执火把,纷纷跟进。一踏进石门,一阵金光照射,人人眼 花缭乱,凝神屏气,个个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来里面竟是个极大洞穴,四面堆满了金砖银块,珍珠宝石,不计其数。只金银珠宝都隐 在透明的坚冰之后。料想当年闯王的部属把金银珠宝藏入之后,浇上冷水。该地终年酷寒 ,坚冰不融,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一般。各人眼望金银珠宝,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 洞中寂静无声。突然之间,欢呼之声大作。宝树、陶百岁等都扑到冰上,不知说什么好。 忽然田青文惊呼:“有人!”指着壁内。火光照耀下果见有两个黑影,站在靠壁之处。 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万想不到洞内竟会有人,难道洞穴另有入口之处?各人手执兵刃, 不由自主地相互靠在一起。隔了好一会,见两个黑影竟一动也不动。宝树喝道:“是谁?” 里面两人并不回答。 众人见二人始终不动,惊疑更甚。宝树朗声道:“是哪一位前辈高人,请出来相见。”他喝 声为洞穴四壁反激,射将回来,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两人既不回答,亦 不出来。 宝树举起火把,走近几步,看清楚两个黑影是在一层坚冰之外,这层冰就如一堵水晶墙般 ,将洞穴隔为前后两间。宝树大着胆子,逼近冰墙,见那两人情状怪异,始终不动,显是 给点中了穴道。这时他哪里还有忌惮,叫道:“大家随我来。”大踏步绕过冰墙,他右手提 起单刀,左手举火把往两人脸上照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二人早死去多时,面目 狰狞,脸上筋肉抽搐,异常可怖。 郑三娘与田青文见是死人,都尖声惊呼。各人走近尸身,见那二人右手各执匕首,插在对 方身上,一中前胸,一中小腹,乃相互杀死。 阮士中看清楚一尸的面貌,突然拜伏在地,哭道:“恩师,原来你老人家在这里。”众人听 他这般说,都是一惊,齐问:“怎么?”“这二人是谁?”“是你师父?”“怎么会死在这里?” 阮士中抹了抹眼泪,指着那身材较矮的尸身道:“这位是我田恩师。云奇刚才拾到的黄金小 笔,就是我恩师的。” 众人见田安豹的容貌瞧来年纪不过四十,比阮士中还年轻,初时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 随即恍然。这两具尸体其实死去已数十年,只因洞中严寒,尸身不腐,竟似死去不过数天 一般。 曹云奇指着另一具尸体道:“师叔,此人是谁?他怎敢害死咱们师祖爷?”说着向那尸体踢 了一脚。众人见这尸体身形高瘦,四肢长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 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亲,我从小叫他苗爷。他与我恩师素来交好,有一年结伴同 去关外,当时我们不知为了何事,但见他二人兴高采烈,欢欢喜喜而去,可是从此不见归 来。武林中朋友后来传言,说道他们两位为辽东大豪胡一刀所害,因此金面佛与田师兄他 们才大举向胡一刀寻仇,哪知道苗……苗,这姓苗的财迷心窍,见到洞中珍宝,竟向我恩师 下了毒手。”说着也向那尸身腿上踢了一脚。那苗田二人死后,全身冻得僵硬,身上全是坚 冰,阮士中一脚踢去,尸身仍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却碰得隐隐生疼。众人心想:“谁知不 是你师父财迷心窍,先下毒手呢?” 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尸身,想将他推离师父。但苗田二人这样纠缠着已达数十年,手 连刀,刀连身,坚冰凝结,却哪里推得开?陶百岁叹了口气,道:“当年胡一刀托人向苗大 侠和田归农说道,他知道苗田两家上代的死因,不过这两人死得太也不够体面,他不便当 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现下咱们亲眼目睹,他这话果然不错。如此说来,胡一刀 必是曾经来过此间,但他见了宝藏,却不掘取,实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一事,很是奇怪。”阮士中道:“什么?”田青文道:“咱们今日早 晨追赶他……他……”说着嘴唇向陶子安一努,脸上微现红晕,续道:“师叔你们赶在前头,我 落在后面……”曹云奇忍耐不住,喝道:“你骑的马最好,怎么反而落在后面?你……你……就是 不肯跟这姓陶的动手。”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幽幽地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样折磨 我,也只好由得你。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对他不起。他虽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 我心里决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声叫道:“我当然要你,青妹,我当然要娶你。除你之外,我决不能另娶旁人。” 陶百岁与曹云奇齐声怒喝,一个道:“你要这贱人?我可不要她做儿媳妇。”一个道:“你有 本事就先杀了我。”两人同时高声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一起,竟听不出他二人说些什 么。 田青文眼望地下,待他们叫声停歇,轻轻道:“你虽要我,可是,我怎么还有脸再来跟你? 出洞之后,你永远别再见我了。”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他欺侮你, 折磨你,我跟他拚了。”提起单刀,直奔曹云奇。 刘元鹤挡在他身前,叫道:“你们争风吃醋,到外面去打。”左掌虚扬,右手一伸,扣住他 手腕,轻轻一扭,夺下他手中单刀,抛在地下。那一边曹云奇暴跳不已,也给殷吉拦着。 余人见田青文以退为进,将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贴贴,都暗暗好笑。 宝树道:“田姑娘,你爱嫁谁就嫁谁,总不能嫁我和尚。因此老和尚只问你,你今日早晨遇 见了什么怪事。” 众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噗哧一笑,道:“我的马儿走得慢,赶不上师叔他们,正行之间, 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从后面驰来。马上的乘客手里拿着一个大葫芦,仰脖子就着葫芦 嘴喝酒。我见他满脸络腮胡子,在马上醉得摇摇晃晃,还咕噜咕噜地大喝,不禁笑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问道:‘你是田归农的女儿,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驾是谁?’他说道 :‘这个给你!’手指一弹,将这黄金小笔弹了过来,从我脸旁擦过,打落了我的耳环。我 吃了一惊,他却纵马走了。我心下一直在嘀咕,不知他为什么给我这支小笔。” 宝树问道:“你认得此人么?”田青文点点头,轻声道:“就是那个雪山飞狐胡斐。他向我弹 来小笔之时,我自然不认得他,他后来上得山来,与苗家妹子说话,我认出了他声音,再 在板壁缝中一张,果然是他。”曹云奇醋心又起,问道:“这小笔既是师祖爷的,那胡斐从 何处得来?他给你干吗?” 田青文对别人说话温言软语,但一听曹云奇说话,立时有不愉之色,全不理睬。 刘元鹤道:“那胡一刀既曾来过此间,定是在地下拾到,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笔。他身死 之时,胡斐生下不过几天,怎能将小笔留传给他?”熊元献道:“说不定他将小笔留在家中 ,后来胡斐年长,回到故居,自然在父亲的遗物中寻着了。”阮士中点头道:“那也未始不 可。这小笔中空,笔头可以旋下,青文,你瞧瞧笔里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将洞穴中拾到的小笔旋下笔头,笔内空无一物,再将胡斐掷来的小笔笔头旋下, 见笔管内藏着一个小小纸卷。众人一齐围拢,均想若无阮士中在此,实不易想到这暗器打 造得如此精巧,笔管内居然还可藏物。 田青文摊开纸卷,纸上写着十六个字,道:“天龙诸公,驾临辽东,来时乘马,归时御风。 ”纸角下画着一只背上生翅膀的狐狸,这十六字正是雪山飞狐的手笔。 阮士中脸色一沉,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话虽这么说,但想到胡斐的本领,又想到他 对天龙门人的行踪知道得清清楚楚,却也不禁栗栗自危。曹云奇道:“师叔,什么叫‘归时 御风’?”阮士中道:“哼,他说咱们都要死在辽东,变成他乡之鬼,魂魄飘飘荡荡地乘风回 去。”曹云奇骂道:“操他奶奶的熊!” 天龙门诸人瞧着那小柬,各自沉思。宝树、陶百岁、刘元鹤等诸人,目光却早转到四下里 的金银珠宝之上。宝树取过一柄单刀,就往冰上砍去,他砍了几刀,斩开坚冰,捧了一把 金珠在手,哈哈大笑。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发出奇幻夺目的光彩。众人一见,胸中 热血上涌,各取兵刃,砍冰取宝。但砍了一阵,刀剑卷口,渐渐不利便了。原来众人自用 的兵刃都已在峰顶为左右双童削断,这时携带的是从杜家庄上顺手取来,并非精选的利器 。各人取到珍宝,不住手地塞入衣囊,愈取得多,心热愈甚,但刀剑渐钝,却越砍越慢。 田青文道:“咱们去拾些柴来,融冰取宝!”众人轰然叫好。此事原该早就想到,但一见宝 树珍宝在手,人人迫不及待地挥刀挺剑砍冰。众人虽齐声附和田青文的说话,却没一人移 步去取柴。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别人多取了珍宝。 宝树向众人横目而顾,说道:“天龙门周世兄、饮马川陶世兄、镖局子的熊镖头,你们三位 出去捡柴。我们在这里留下的,一齐罢手休息,谁也不许私自取宝。”周陶熊三人虽将信将 疑,但怕宝树用强,只得出洞去捡拾枯枝。 第九章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雪山飞狐胡斐与乌兰山玉笔峰杜希孟庄主相约,定于三月十五上峰算一笔昔日旧账,首次 上峰,杜庄主外出未归,却与苗若兰酬答了一番。他下得峰来,心中怔忡不定,眼中所见 ,似乎只是苗若兰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弹琴和歌之声。他与平阿四、左右双童在山 洞中饱餐一顿干粮,见平阿四伤势虽重,性命幸得无碍,心下甚慰。躺在地下闭目养神, 但双目一闭,苗若兰秀丽温雅的面貌便更清清楚楚地在脑海中出现了。 胡斐睁大眼睛,望着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苗若兰的歌声却又似隐隐从石壁中透了出来。 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我尽想着她干吗?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父亲 并非有意,但我父总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亲之赐。我又想 她干吗?”言念及此,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与她 又有甚相干?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荡江湖的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地自寻烦恼? 她幼小之时,她父亲曾将她交在我手里,要我保护她周全。” 想到这里,不由得满心又尽是温馨之意。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将近一个时辰,心中所思所念,便只苗若兰一人。他偶尔想到:“莫非对 头生怕敌我不过,安排下了这美人之计?”但立即觉得这念头太也亵渎了她,心中便道:“ 不,不,她如此天仙般的人物,岂能做这等卑鄙之事。我怎能以小人之心,冒犯于她?”见 天色渐黑,再也按捺不住,对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你在这里歇歇。” 他展开轻身功夫,转眼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一见杜家庄庄门,已怦然心动。进了大厅 ,却见庄中无人相迎,不禁微感诧异,朗声说道:“晚辈胡斐求见,杜庄主可回来了么?” 连问几遍,始终没人回答。他微微一笑,心想:“杜希孟枉称辽东大豪,却这般躲躲闪闪, 装神弄鬼。你纵安排下奸计,胡某又有何惧?” 他在大厅上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句字句,羞辱杜希孟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对此 地竟恋恋不舍,顺步走向东厢房,推开房门,见房内四壁图书,陈设精雅。走了进去,顺 手取过一本书来,坐下翻阅。翻来翻去,又怎看得进一字入脑,心中只念着一句话:“她到 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 不久天色更加黑了,他取出火折,正待点燃蜡烛,忽听得庄外东边雪地里轻轻的几下嚓嚓 之声。他心中一动,知有高手踏雪而来。若在实地,人人得以蹑足悄行,但在积雪中却半 点假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轻灵,功夫浅的脚步滞重,一听便知。胡斐听了这几下足步声 ,心想:“倒要瞧瞧来的是何方高人。”将火折揣回怀中,倾耳细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声,竟个个武功甚高。胡斐一数,来的共有五人,只听得远 处隐隐传来三下击掌,庄外有人回击三下,过不多时,庄外又多了六人。胡斐虽艺高人胆 大,但听高手毕集,转眼间竟到了十一人之多,也不免惊疑,寻思:“先离此庄要紧,对方 这么大邀帮手,我难免寡不敌众。可别妄自尊大,小觑了天下的英雄好汉。”走出厢房,正 待上高,忽听屋顶喀喀几响,又有人到来。 胡斐忙缩回房中,分辨屋顶来人,竟又多了七名好手。只听得屋顶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 外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落入庭中,径自向厢房走来。他想敌人众多,这番可须得出奇 制胜,事先原料杜希孟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请了这么多高手到来。耳听得那七人 走向房门,便缩身在厢房中一座小屏风之后,心想须得探明敌人安排下什么机关,如何对 付自己。 但听噗的一声,房外已有人晃亮火折。胡斐心想小屏风后藏不住身,游目一瞥,朦胧中见 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却无鞋子,显无人睡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 坐上床沿,钻进了被里。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房外七人虽均为高手,竟没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钻进被窝,却大吃一惊,触手碰到一人肌肤,轻柔软滑,被内竟睡着一个女子。 他正要下床来,眼前火光闪动,已有人走进厢房。一人拿着蜡烛在小屏风后探照,说道:“ 此处没人,咱们在这里说话。”说着便在桌旁椅中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子来,心道 :“难道她竟是苗姑娘?我这番唐突佳人,那真罪该万死。但我如在此刻跳将出去,那几人 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苗姑娘一生清名,可给我毁了。只得待这几人走 开,再离床致歉。” 他身子微侧,手背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肤,只觉柔腻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缩 手。其实田青文除去苗若兰的外衣,尚留下贴身内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闭住了眼 既不敢看,手脚更不敢稍有动弹,忙吸胸收腹,悄悄向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略远。 他虽闭住了眼,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耳中听到对方一颗心在急速跳动 ,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少女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却不是苗若兰是 谁,烛光映过珠罗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前枕上,这张脸娇美艳丽,难描难画。 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闭眼,从此不看,但双目一合,登时意马心猿,把持不定,忍不 住又眼睁一线,再瞧她一眼。 苗若兰给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却有知觉,见胡斐忽然进床与自己并头而卧,初时 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图非礼,忙闭着双眼,唯有听天由命。哪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 身子,反向外移开。不禁惧意少减,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睁眼,正好胡斐也正睁眼望她 。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两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风外有人说道:“赛总管,你当真神机妙算,人所难测。那人就算不折不扣,当真 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英雄豪杰,落入了你这罗网,也要叫他插翅难飞。” 拿着蜡烛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烛台,走到屏风之外,道:“张贤弟,你也别尽往我脸上贴金 。事成之后,我总忘不了大家的好处。” 胡斐与苗若兰听了两人之言,都吃了一惊,这些人显是安排了机关,要暗算金面佛苗人凤 。苗若兰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怎样,心想爹爹武功无敌,也不怕旁人加害。胡斐却知赛总 管是满洲第一高手,内功外功俱臻化境,为人凶奸狡诈,不知害死过多少忠臣义士。他是 当今乾隆皇帝手下第一亲信卫士,今日居然亲自率人从北京赶到这玉笔峰上。听那姓张的 言语,他们暗中布下巧计,苗人凤纵然厉害,只怕也难逃毒手。耳听得赛总管走到屏风外 的厢房门口,心想机不可失,轻轻揭起罗帐,右掌对准烛火一挥,一阵劲风扑将过去,嗤 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 只听一人说道:“啊,烛火灭啦!”就在此时,又有人陆续走进厢房,嚷道:“快点火,掌灯 吧!”赛总管道:“咱们还是在暗中说话的好。那苗人凤机灵得紧,若屋外见到火光,说不 定吞了饵的鱼儿,又给他脱钩逃走。”好几人纷纷附和,说道:“赛总管深谋远虑,见事周 详,果然不同。” 但听有人轻轻推开屏风,此时厢房中四下里都坐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 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躺将下来,事情可就闹穿,只得轻轻向里床略移。 这一来,与苗若兰却更加近了,只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他既怕与床沿上的三人相碰 ,毁了苗若兰的名节,又怕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弹得破的脸颊,当下打定了主意,若 给人发觉,必当将房中这一十八人杀得干干净净,宁叫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张活 口,累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着,不再动弹。胡斐不知苗若兰遭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但觉 她竟不向里床闪避,不由得又惶恐,又欢喜,一个人就似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只听赛总管道:“各位,咱们请杜庄主给大伙儿引见引见。”只听得一个嗓音低沉的人说道 :“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荣幸。这位是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赛大人。赛大人威震江湖, 各位当然都久仰的了。”说话之人自是玉笔庄庄主杜希孟。众人轰然说了些仰慕的言语。 胡斐倾听杜希孟给各人报名引见,越听越惊讶。除了赛总管等七人是御前侍卫,其余个个 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青藏派玄冥子大师到了,昆仑山灵清道人到了,河南无极门的 姜老拳师也到了。此外不是哪一派的掌门、名宿,就是什么帮会的总舵主、什么镖局的总 镖头,没一个不是大有来头之人;而那七名侍卫,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兰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这一点点衣服,却睡在他怀中。此人与我家恩怨纠 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样?今日初次与他相会,只觉他相貌虽然粗鲁,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好 男儿,哪知他竟敢对我这般无礼。”虽觉胡斐这样对待自己,实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心 中殊无恼怒怨怪,反不由自主地微微有些欢喜,外面十余人大声谈论,她竟一句也没听在 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岁,阅历又多,知道眼前之事干系不小,虽又惊又喜,六神无主,但于帐 外各人的说话,却句句仔细听去。他听杜希孟一个个地引见,屈指数着,数到第十六个时 ,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说了。胡斐心道:“帐外共有一十八人,除杜希孟外,该有十七人,这 余下一个不知是谁?”他心中起了这疑窦,帐外也有几个细心之人留意到了。有人问道:“ 还有一位是谁?”杜希孟却不答话。 隔了半晌,赛总管道:“好!我跟各位说,这位是兴汉丐帮的范帮主。” 众人吃了一惊,内中有一二人讯息灵通的,得知范帮主已给官家捉了去。余人却知丐帮素 来与官府作对,决不能跟御前侍卫联手,他突然在峰上出现,人人都觉奇怪。 赛总管道:“事情是这样。各位应杜庄主之邀,上峰来助拳,为的是对付雪山飞狐。可是在 抓到狐狸之前,咱们先得抬一尊菩萨下山。”有人笑了笑,说道:“金面佛?”赛总管道:“ 不错。我们惊动范帮主,本来为的是要引苗人凤上北京相救。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笼,等候 他大驾。哪知他倒也乖觉,竟没上钩。”侍卫中有人喉头咕噜了一声,却不说话。 原来赛总管这番话中隐瞒了一件事。苗人凤何尝没去北京?他单身闯天牢,搭救范帮主, 人虽没救出,但一柄长剑杀了十一名大内侍卫,连赛总管臂上也中了剑伤。赛总管布置虽 极周密,终因对方武功太高,竟擒拿不着。这件事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绝 口不提。 赛总管道:“杜庄主与范帮主两位,对待朋友义气深重,答允助我们一臂之力,在下实感激 不尽,事成之后,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赏……” 说到这里,忽听庄外远处隐隐传来几下脚步之声。他耳音极好,脚步虽又轻又远,可也听 得清楚,低声道:“金面佛来啦,我们宫里当差的埋伏在这里,各位出去迎接。”杜希孟、 范帮主、玄冥子、灵清道人、姜老拳师等都站起来,走出厢房,只剩下七名大内侍卫。 这时脚步声倏忽间已到庄外,谁都想不到他竟来得这么快,犹如船只在大海中遇上暴风, 甫见征兆,狂风大雨已打上帆来;又如迅雷不及掩耳,闪电刚过,霹雳已至。 赛总管与六名卫士都是一惊,呛啷声响,不约而同地纷抽兵刃。赛总管道:“伏下。”就有 人手掀罗帐,想躲入床中。赛总管斥道:“蠢材,在床上还不给人知道?”那人缩回了手。 七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隐身书架之后。 胡斐心中暗笑:“你骂人是蠢材,自己才是蠢材。”但觉苗若兰鼻中呼吸,轻轻地喷在自己 脸上,再也把持不定,轻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苗若兰又喜又羞,待要闪开 ,苦于动弹不得。胡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心想:“她这么温柔文雅,我 怎能欺辱于她?”待要挪身向外,不与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两名卫士动了几下,低声咒 骂。原来几个人挤在床底,一人手肘碰痛了另一人鼻子。 胡斐对敌人向来滑稽,以他往日脾气,此时真想要揭开褥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将几 个卫士淋个醍醐灌顶,但心中刚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兰睡在身旁,岂能胡来?又想不知 他们如何阴谋对付苗人凤,这时可不能先揭穿了动手。 过不多时,杜希孟与姜老拳师等高声说笑,陪着一人走进厢房,那人正是苗人凤。有人拿 了烛台,走在前面。杜希孟心中纳闷,不知自己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么一个人影也不 见。但赛总管一到,苗人凤跟着上峰,实无余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凤时,见他脸 色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 众人在厢房中坐定。杜希孟道:“苗兄,兄弟与那雪山飞狐相约,今日在此间算一笔旧账。 苗兄与这里几位好朋友高义,远道前来助拳,兄弟委实感激不尽。现下天色已黑,那雪山 飞狐仍没到来,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吓得夹住狐狸尾巴,远远逃去了。”胡斐大怒,真想跃 将出去,劈脸给他一拳。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范帮主道:“后来范兄终于脱险了?”范帮主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 苗兄不顾危难,亲入险地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终身不忘。苗兄大闹北京,不久敝帮兄弟 又大举来救,幸好人多势众,兄弟仗着苗兄的威风,才得侥幸脱难。” 范帮主这番话自全属虚言。苗人凤亲入天牢,虽没为赛总管所擒,但大闹一场之后,也没 能将范帮主救出。丐帮闯天牢云云,全无其事。赛总管一计不成,二计又生,亲入天牢与 范帮主一场谈论,以死相胁。范帮主为人骨头倒硬,任凭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竟半点不 屈。赛总管老奸巨猾,善知别人心意,跟范帮主连谈数日之后,知道对付这类硬汉,既不 能动之以利禄,亦不能威之以斧铖,但若给他一顶高帽子戴戴,多半颇可收效。当下亲自 迎接他进总管府居住,命手下最会谄谀拍马之人,每日里“帮主英雄无敌”,“帮主威震江湖 ”等等言语,流水价灌进他耳中。范帮主初时还兀自生气,但过得数日,甜言蜜语听得多了 ,竟然有说有笑起来。于是赛总管亲自出马,给他戴的帽子越来越高。后来论到当世英雄 ,范帮主固然自负,却仍推苗人凤天下第一。赛总管说道:“范帮主这话太谦,想那金面佛 虽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依兄弟之见,不见得就能胜过帮主。”范帮主给他一捧,舒服无比, 心想苗人凤名气自然极大,武功也是真高,但自己也未必就比他差了多少。近年来自己身 子壮健,功力日增,说不定还能胜得他一筹半分。 两个人长谈了半夜。到第二日上,赛总管忽然谈起自己武功来。不久在总管府中的侍卫也 来一齐讲论,都说日前赛总管与苗人凤接战,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到后来赛总管已然 胜券在握,若非苗人凤见机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败不可。范帮主听了,脸上便有不信之 色。 赛总管笑道:“久慕范帮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双,这次我们冒犯虎威,虽说是皇上 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们想见识见识帮主的武功。只可惜大伙儿贪功心切,出齐了大内十 八高手,才请得动帮主。兄弟未得能与帮主一对一地过招,实为憾事。现下咱们说得高兴 ,就在这儿领教几招如何?”范帮主一听,傲然道:“连苗人凤也败在总管手里,只怕在下 不是敌手。”赛总管笑道:“帮主太客气了。”两人说了几句,当即在总管府的练武厅中比武 较量。 范帮主使刀,赛总管的兵刃却极为奇特,是一对短柄狼牙棒。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 了得。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三百余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顿饭功夫,赛总管渐现疲态 ,给范帮主一柄刀迫在屋角,连冲数次都抢不出他刀圈。赛总管无奈,只得说道:“范帮主 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输了。”范帮主一笑,提刀跃开。赛总管恨恨地将双棒抛在地下,叹道 :“我自负英雄无敌,岂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说着伸袖抹汗,气喘不已。 经此一役,范帮主更让众人捧上了天去。他把众侍卫也都当成了至交好友,对赛总管更言 听计从。这粗鲁汉子哪知赛总管有意相让,若各凭真实功夫相拚,他在一百招内就得输在 狼牙双棒之下。 然则赛总管何以要费偌大气力,千方百计地与他结纳?原来范帮主的武功虽未能算是一等 一高手,但他有一项家传绝技,却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沾上身时直 如钻筋入骨,敲钉转脚。不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只要身体的任何部位给他手指一搭上, 立时就给拿住,万万脱身不得。赛总管听了田归农之言,要擒住苗人凤取那宝藏的关键,“ 天牢设笼”之计既然不成,便想到借重范帮主这项绝技。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领,范帮主若是 正面和他为敌,他焉能让龙爪擒拿手上身?但范帮主和他是多年世交,如出其不意地突施 暗袭,便有成功之机。 苗人凤听范帮主相谢,当即拱手为礼,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转头问杜希孟:“但 不知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杜兄因何与他结怨?” 杜希孟脸上一红,含含糊糊地道:“我和这人素不相识,不知他听了什么谣言,竟说我拿了 他家传宝物,数次向我索取。我知他武功了得,为人横蛮,我年纪大了,不是他对手,是 以请各位上峰,大家说个明白。如他仍恃强不服,各位也好教训教训这后生小子。”苗人凤 道:“他说杜兄取了他的家传宝物,却是何物?”杜希孟道:“哪有什么宝物?全然胡说八道 。” 当年苗人凤自胡一刀死后,心中郁郁,便即前赴辽东,想查访胡一刀的亲交故旧,打听这 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轶事义举。一查之下,得悉杜希孟与胡一刀相识,于是上玉笔峰杜家庄 来拜访。杜希孟于胡一刀的事迹说不上多少,但对苗人凤招待得十分殷勤,又亲自陪他去 看胡一刀的故宅,却见胡家门垣破败,早无人居。 苗人凤推爱对胡一刀的情谊,由此而与杜希孟订交,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时听他 说得支支吾吾,便道:“倘若此物当真是那雪山飞狐所有,待会他上得峰来,杜兄还了给他 ,也就是了。”杜希孟急道:“本就没什么宝物,却叫我哪里去变出来给他?” 范帮主心想苗人凤精明机警,时候一长,必能发觉屋中有人埋伏,当即劝道:“杜庄主,苗 兄的话一点不错,物各有主,何况是家传珍宝?你还给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动干戈, 伤了和气?”杜希孟急了起来,道:“你也这般说,难道不信我的话?”范帮主道:“在下对 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佛苗兄既这般说,定是不错。范某行走江湖,对谁的话都不轻信, 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兄一人。”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苗人凤身后,双手舞动,以助言语声势。 苗人凤听他话中偏着自己,心想:“他是一帮之主,究竟见事明白。”突觉耳后“风池穴”与 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挥出击去。哪知这两大要穴给范帮主以龙爪擒 拿手拿住,登时全身酸麻,任他有天大武功、百般神通,却已半点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奇变异险,一生中不知已经历凡几,岂能如此束手待毙 ?大喝一声,一低头,腰间用力,竟将范帮主一个庞大的身躯从头顶甩了过去。赛总管等 齐声呼叱,各从隐身处蹿出。 范帮主为苗人凤甩过了头顶,但他这龙爪擒拿手如影随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凤前 面,两只手爪却仍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有如铁铸,更不脱手。苗人凤见四下里有人蹿 出,暗想:“我一生纵横江湖,今日阴沟翻船,竟遭小人暗算。”见一名侍卫扑上前来,张 臂抱向他头颈。苗人凤盛怒之下,无可闪避,脖子向后一仰,随即脑袋向前疾挺,猛地一 个头锤撞了过去。这时他全身内劲,都聚在额头,一锤撞在那侍卫双眼之间,喀的一声, 那侍卫登时毙命。余人大惊,本来一齐扑下,忽地都在离苗人凤数尺之外止住。 苗人凤四肢无力,头颈却能转动,他一撞成功,随即横颈又向范帮主急撞。范帮主吓得心 胆俱裂,急中生智,一低头,牢牢抱住他腰身,将脑袋顶住他小腹。苗人凤穴道松开,四 肢可动,抬足踢飞一名迫近身旁的侍卫,立即伸手往范帮主背心拍去,哪知手掌刚举到空 中,四肢立时酸麻,这一掌竟击不下去,却是范帮主又已拿住他腰间的“章门穴”。 这几下兔起鹘落,瞬息数变。赛总管心知范帮主的偷袭只能见功于顷刻,时候稍长,苗人 凤必能化解,当即抢上前去,伸指在他“京门穴”上点了两点。他的点穴功夫出手迟缓,但 落手极重。苗人凤嘿的一声,险些晕去,就此全身软瘫。 范帮主钻在苗人凤怀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紧紧拿在他章门穴中。赛总管笑道:“范帮主 ,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吧!”他说到第三遍,范帮主方始听见。他抬起头来,但兀自不敢 放手。 一名侍卫从囊中取出精钢镣铐,将苗人凤手脚都铐住了,范帮主这才松手。 赛总管对苗人凤极是忌惮,只怕他竟又设法兔脱,那可后患无穷,从侍卫手中接过单刀, 说道:“苗人凤,非是我姓赛的不够朋友,只怨你本领太强,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我们大 伙儿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左手拿住苗人凤右臂,右手举刀,就要斩他臂上筋脉 ,只消四刀下去,苗人凤立时就成了废人。 范帮主伸手架住赛总管手腕,叫道:“不能伤他!你答应我的,又发过毒誓。”赛总管一声 冷笑,心想:“你还道我当真敌你不过。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只怕你这小子狂妄一世!”当 下手腕一沉,腰间运劲,右肩突然撞将过去。一来他这一撞力道奇大,二来范帮主并未提 防,蓬的一声,身子直飞出去,竟将厢房板壁撞穿一个窟窿,破壁而出。赛总管哈哈大笑 ,举刀又向苗人凤右臂斩下。 胡斐在帐内听得明白,心想:“苗人凤虽是我杀父仇人,但他乃当世大侠,岂能命丧鼠辈之 手?”一声大喝,从罗帐内跃出,飞出一掌,已将一名侍卫拍得撞向赛总管。这一来奇变陡 起,赛总管猝不及防,抛下手中单刀,将那侍卫接住。 胡斐趁赛总管这么一缓,双手已抓住两名侍卫,头对头地一碰,两人头骨破裂,立时毙命 。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混乱之中,众人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见胡斐一出手便 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胆怯。 胡斐右拳打在一名侍卫头上,将他击得晕去,左掌挥出,倏觉敌人一黏一推,自己手掌登 时滑了下来,心中一凛,定眼看时,见对手银髯过腹,满脸红光,虽不识此人,但他这一 招“混沌初开”守中有攻,的是内家名手,非无极门姜老拳师莫属。 胡斐见敌手众多,内中不乏高手,当下飞腿猛地往灵清道人胸口踢去。灵清道人练的是外 家功夫,见他飞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斩下去。胡斐就势缩身,双手探出,往人丛中抓 去。厢房内地势狭窄,十多人挤在一起,众人无处可避。呼喝声中,胡斐一手已抓住杜希 孟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小腹,将两人当作兵器一般,直往众人身上猛推过去。众人 挤在一起,给他抓着两人强力推来,只怕伤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退缩。十余人 给逼在屋角之中,一时极为狼狈。 赛总管见情势不妙,喝道:“什么人?”从人丛中一跃而起,十指如钩,猛往胡斐头顶抓到 。胡斐一听到他喝声,便认出他是赛总管,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后跃开数步, 叫道:“老赛啊老赛,你太不要脸哪!”赛总管一怔,怒道:“什么不要脸?” 胡斐手中仍抓住杜希孟与玄冥子二人,他所抓俱在要穴,两人空有一身本事,却半点施展 不出,只有软绵绵地任他摆布。胡斐道:“你合十余人之力,又施奸谋诡计,才将金面佛拿 住,称什么满洲第一高手?” 赛总管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一摆,命众人布在四角,将胡斐团团围住,喝道:“你就是 什么雪山飞狐了?”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我先前也曾听说北京有个什么赛总 管,还算得是个人物,哪知竟是如此无耻小人。这样的脓包混蛋,到外面来充什么字号? 给我早点儿回去抱娃娃吧!” 赛总管一生自负,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去?见胡斐虽浓髯满腮,年纪却轻,心想你本领再强 ,功力哪有我深,然见他抓住了杜希孟与玄冥子,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心下又自忌惮, 不敢出口挑战,正自踌躇,胡斐叫道:“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三招之内赢不了你,姓胡 的跟你磕头!” 赛总管正感为难,一听此言,心想:“若要胜你,原无把握,但凭你有天大本领,想在三招 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他愤极反笑,说道:“很好,姓赛的就陪你走走。”胡斐道:“ 倘若三招之内你败于我手,那便怎地?”赛总管道:“任凭你处置便是。赛某是何等样人, 那时岂能再有脸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说着双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他见 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挡架,当下欺身直进,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 不可。 胡斐待他拳头打到胸口,竟不闪不挡,突然间胸部向内一缩,将这一拳化解于无形。赛总 管万料不到他年纪轻轻,内功竟如此精湛,惊诧之下,防他运劲反击,忙向后跃开。众人 齐声叫道:“第一招!”其实这一招是赛总管出手,胡斐并未还击,但众人有意偏袒,竟然 也算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声,一口唾液激飞而出,猛往赛总管脸上吐去,同时双足“鸳鸯 连环”,向前踢出。 赛总管吃了一惊,要躲开这一口唾液,若非上跃便当低头缩身,倘若上跃,小腹势非给敌 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缩身,却是将下颚凑向敌人右足去吃他一脚,这当口上下两难,只 得横掌当胸,护住门户,那口唾液噗的一声,正中双眉之间。本来这样一口唾液,连七八 岁小儿也能避开,苦于敌人伏下凶狠后着,令他不得不眼睁睁地挺身领受。 众人见他脸上被唾,为了防备敌人突击,竟不敢伸手去擦,如此狼狈,那“第二招”这一声 叫,就远没首次响亮。 赛总管心道:“我纵受辱,只须守紧门户,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难,到那时且瞧他有何话说? ”大声喝道:“还剩下一招。上吧!” 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希孟与玄冥子,迎面向他打去。赛总管早料他要出 此招,计算早定:“常言道无毒不丈夫,当此危急之际,非要伤了朋友不可,那也叫做没法 。”见两人身子横扫而来,双臂一振,猛挥出去。 胡斐双手抓着两人要穴,待两人身子和赛总管将触未触之际,忽地松手,随即抓住两人非 当穴道处的肌肉。 杜希孟与玄冥子给他抓住了在空中乱挥,浑浑噩噩,早不知身在何处,突觉穴道松弛,手 足能动,不约而同地四手齐施,打了出去。他二人原意是要挣脱敌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 是各自的生平绝招,决死一拚,狠辣无比。但听赛总管一声大吼,太阳穴、胸口、小腹、 胁下四处同时中招,再也站立不住,双膝酸软,坐倒地下。胡斐双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 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 他一言出口,双手加劲,杜玄二人哼也没哼一声,都已晕去。这一下重手拿穴,力透经脉 ,纵有高手救治,也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解穴。他跟着提起二人,顺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掷 去。那二人大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对付赛总管那么对付自己,急忙旁跃闪避。胡斐一纵 而前,趁二人身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际,一手一个,又已抓住,这才转过身来,向赛总管 道:“你怎么说?” 赛总管委顿在地,登觉雄心尽丧,万念俱灰,喃喃地道:“你说怎么就怎么着,又问我怎地 ?”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侠。”赛总管向两名侍卫摆了摆手。那两人过去解开了苗人凤的镣 铐。 苗人凤身上的穴道是赛总管所点,那两名侍卫不会解穴。胡斐正待伸手解救,哪知苗人凤 暗中运气,正在自行通解,手脚上镣铐一松,他吸一口气,小腹一收,竟自将受封的穴道 解开了,左足起处,已将灵清道人踢了出去,同时左拳递出,砰的一声,将另一人打得直 掼而出。 范帮主为赛总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从板壁破洞中跨进房来,不料苗人凤 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身上。这一撞力道奇大,两人体内气血翻涌,昏昏沉沉,难分友敌 ,立即各出绝招,互相缠打不休。 灵清道人虽给苗人凤一脚踢出,但他究是昆仑派的名宿,武功有独到造诣,身子飞在半空 ,腰间一扭,已头上脚下,换过位来,腾的一声,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一惊,待要抢上前去将他推开,忽觉一股劲风扑胸而至,同时右侧又有金刃劈风 之声,原来姜老拳师与另一名侍卫同时攻到。侍卫的一刀还易闪避,姜老拳师这一招“斗柄 东指”却不易化解,只得双足站稳,运劲接了他一招。但那无极拳绵若江河,一招甫过,次 招继至,一时竟叫他缓不出手足。 灵清道人跌在床边,嗤的一响,将半边罗帐拉下,跃起身时,竟将苗若兰身上盖着的棉被 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凤正斗得兴起,忽见床上躺着一个少女,亵衣不足蔽体,双颊晕红,一动也不动,正 是自己的独生爱女,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兰儿,你怎么啦?”苗若兰开不得口,只 举目望着父亲,又羞又急。 苗人凤双臂力振,从四名敌人之间硬挤过去,一拉女儿,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动弹不得, 竟是遭人点中了穴道。他亲眼见胡斐从床上被中跃出,原来竟在欺侮自己爱女。他气得几 欲晕去,也不及解开女儿穴道,只骂了一声:“奸贼!”双臂挥出,疾向胡斐打去。 此时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这双拳击出,实为毕生功力之所聚,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一般。 胡斐一惊,他适才正与姜老拳师凝神拆招,心无旁鹜,没见到苗人凤如何去拉苗若兰,心 下大奇,明明自己救了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动武,见来势厉害,不及喝问,忙向左闪让, 但听砰的一声大响,苗人凤双拳已击中一名武师背心。 这人所练下盘功夫直如磐石之稳,一个马步一扎,纵是几条壮汉同时出力,也决拖他不动 。苗人凤双拳击到之时,他正背向胡斐,不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这双拳头正好击 中他背心。若换作旁人,中了这两拳势必扑地摔倒,但这武师下盘功夫实在太好,以硬碰 硬,喀的一响,脊骨从中断绝,一个身子软软地折为两截,双腿仍然牢钉于地,上身却弯 了下去,额角碰地,再也挺不起来。 众人见苗人凤如此威猛,发一声喊,四下散开。苗人凤左腿横扫,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见苗若兰在烛光下赤身露体,几个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她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白 之躯要紧,顺手拉过一名侍卫,在自己与苗人凤之间一挡,身形一斜,蹿到床边,扯过被 子裹在苗若兰身上。这几下起落快捷无伦,众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兰从板壁缺口钻 了出去。 苗人凤提脚将那侍卫踢得飞向屋顶,见胡斐竟掳了爱女而走,又惊又怒,大叫:“奸贼,快 放下我儿!”纵身欲追,但室小人挤,被几名敌人缠住了,任他拳劈足踢,一时难以脱身。 第十章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胡斐见苗人凤发怒时一副神威凛凛的模样,心下也自骇然,抱着苗若兰不敢停留,抢到崖 边,一手拉索,溜下峰去。他知附近有个山洞人迹罕至,便展开轻身功夫,直奔而去,手 中虽抱了人,但苗若兰身子甚轻,全没减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盏茶功夫,已抱着苗若兰进了山洞,将棉被紧紧裹住她身子,让她靠在洞壁,心中 踌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时间一长,她不会内功,只怕身子有 损。”好生难以委决,当下取火折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见苗若兰美目流波,俏脸生晕,便道:“苗姑娘,在下绝无轻薄冒渎之意,但要解开 姑娘穴道,难以不碰姑娘贵体,此事该当如何?”苗若兰虽不能点头示意,但目光柔和,似 羞似谢,殊无半点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几处穴道上轻轻按摩, 为她解通了受闭的经脉。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低声道:“行啦,多谢您!”胡斐急忙缩手,待要说话,却不知说什 么好,过了良久,才道:“适才冒犯,实为无意之过,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鉴,务请姑娘 恕罪。”苗若兰低声道:“我知道。我不怪你。” 两人在黑暗之中,相对不语。山洞外虽冰天雪地,但两人心头温暖,山洞中却如春风和煦 ,春日融融。 过了一会,苗若兰道:“不知我爹爹现下怎样了。”胡斐道:“令尊英雄无敌,这些人不是他 对手。你放心好啦。”苗若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爹爹,他以为你……你对我不好 。”胡斐道:“这也难怪,适才情势确甚尴尬。”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我爹爹因有伤心之事,是以感触特深,请您不要见怪。”胡斐道:“ 什么事?”一问出口,立觉失言,想要用言语岔开,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号称雪山飞狐 ,平时聪明伶俐,机变百出,但今日在这个温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的,竟似变成了另一 个人,显得甚为拙讷。 苗若兰道:“此事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的事。”胡斐“啊”了一声。苗若兰 道:“我妈做过一件错事。”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兰缓缓摇头, 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么一次。我妈妈叫这件事毁了,连我爹爹 也险些给这事毁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豪杰。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千金小 姐。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性命,他们才结了亲。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也罢了。 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奖你妈的好处。” 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时,你妈妈英风飒爽,比男 子汉还有气概。我爹平时闲谈,常自羡慕令尊,说道:‘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旁人 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他相貌英 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下气地讨人喜欢。我妈一时糊涂,竟撇下了我,偷偷跟着那人走 了。” 胡斐轻轻叹了口气,难以接口。苗若兰话声哽咽,说道:“那时我还只三岁,爹抱了我连夜 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追三日三夜,终于赶上了他们。那田归农见到我爹,哪敢动手 ?我妈却全力护着他。我爹见我妈妈对这人如此真心相爱,无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 家来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他对我说,若不是见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 真不想活啦。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着:‘兰啊兰,你怎地如此糊涂?’我妈 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当时女子的名字也得严守秘 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对至亲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这么说,等如是对胡斐说 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秘的可耻私事,也毫不讳言地告知了自己 ,感激无已,最后听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如饮醇醪,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说道:“苗姑娘 ,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什么真正情意。”其实当时田归农诱走苗若兰的母亲之 后,曾设计来害苗人凤,胡斐曾对苗援手,但他此时却不提此事。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这么说。只是他时常埋怨自己,说道若非他对我妈不够温存体 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骗。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的本事,却不 及田归农了。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可是他虽令我 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白费了心机。我妈看穿了他用心,临 终之时,仍将藏着地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于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 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何给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宝 。 胡斐恨恨地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 ,将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图来。哪知天网恢恢,终于难逃孽报。唉,这宝藏不知害了 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不过我爹和我妈,却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 苗若兰道:“啊,是么?快说给我听。”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 了胡斐的手,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 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 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起过。” 胡斐道:“我在爹爹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详情。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 ,猜得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 透不出藏宝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 父亲与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发掘藏宝,哪知我妈跟着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瞧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和 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开言提出求亲。我妈说道:她自幼 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让我爹取去藏宝,那便对表哥不起,问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 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 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 非价值连城的宝藏。我见到这篇遗文,才知当时详情。”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胡 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 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那么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 ,只怕你会厌憎我。” 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么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当你是我亲哥哥一般。”胡 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相逢还不迟么?”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不迟。” 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胡斐终生不敢有负。” 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 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 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我爹爹,一起走吧,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 的。”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刻之乐,实不愿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 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便问:“杜庄主既是你长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 胡斐恨恨地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我妈临终之时,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我妈在 我爹去世之前几日,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 家的籍贯、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亲戚。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为你父 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哪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 得我爹的武学秘本。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藏宝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平四 叔情知不妙,抱着我连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学秘本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 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他约会,是要问他为什么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索回我 妈所遗的物件。”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竟这么坏。”胡斐道:“这人假仁 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就可想见其余……”随即语气转柔,说道:“不过现下我也不恼 他了。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 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杂着呼喝叱骂。只声音极沉极闷, 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说着站起身来。苗若兰 道:“不,我跟你去。”胡斐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着她手,出洞寻声 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着银色的雪光 ,胡斐见到月光雪光映在身旁苗若兰皎洁无瑕的脸上,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 胡斐早除下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月光下四目交投,于身外之事,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涌向口边。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苗若兰仰起头来,望着他眼睛,轻轻地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温馨无限。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 ,两人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厮杀争夺。”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 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这 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所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 掘。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定然见财眼红,正互相争夺。 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 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宝树袖手旁观,不住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 慢慢一个个地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互欲将对方 压在火上,哪知几个打滚,险些压熄了火头。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伙儿都冻死么?” 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起,远离火堆,腾的一声,同时落地。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突跳动,在对 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动。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站 着二人。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急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念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着铁珠 的丝线早给他捏断,数十颗铁珠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要害。这是他苦练十余年的绝技 ,从“满天花雨”的手法中化出,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大敌,事势 紧迫,立施杀手。 胡斐微微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 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但 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尽行卷住,衣袖振处,嗒嗒急响 ,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树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着上前,大叫 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将过 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叫胡斐瞧不见自己,哪知道火堆刚得他添了干柴,烧得正旺。 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着火,洞中更加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恶辣, 无所不用其极,心中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般烧了起来,弯腰抄起一把珠宝,托在左 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钻石、水晶、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 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每一块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宝树纵高蹿低,竭力闪 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不偏半点,宝树又怎避得开?洞中人数不少,这些 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 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就此倒地,再也站不起身,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先前 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但避开了宝树身上要害,要让他多吃些苦头。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 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吧 !”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突然觉得自 己此刻福祉无穷,喜乐无极,对这恶人的憎恨之心,登时淡了许多,当即左手一掷,掌中 余下的十余件珍宝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入了冰壁。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珠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性命。” 胡斐睁大双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不敢 与他目光相接。洞中寂静无声。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吧!”说着携了苗若兰的 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居然肯这么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 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胡斐道:“我们在这里等上一会,瞧他们出不出来。哪一 个贪念稍轻,自行出来,就饶了他性命。” 洞内各人双手乱扒,拚命地执拾珠宝,只恨爹娘当时少生了自己两三只手。过了良久,突 然甬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脸如土色,齐叫 :“啊哟,不好啦!”“他堵死了咱们出路。”“快跟他拚了。”众人情急之下,争先恐后地拥 出,奔到圆岩之后,果见那块巨岩已让胡斐推回原处,牢牢地堵住了洞门。 洞门甚窄,在外尚有着力之处,内面却只容一人站立,岩面光滑,无所拉扯,这么一堵上 ,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 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么?”胡斐道:“你说,里面哪一个是好人,饶 得他活命?”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真正好人。可是,你总不 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杀了啊。”胡斐一怔,道:“我哪算得是好人?” 苗若兰抬头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好的。我没见你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 在什么时候,我这颗心就已交了给你?” 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么流畅自如,随随便便地脱口而出,便 似已经叫了一辈子一般。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苗若兰伸手还抱,倚在他怀 中。两人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永无穷尽。 两人这样搂抱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口传来几下脚步之声。胡斐心道:“不好! 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有别人来堵死了我们。”手臂搂着苗若兰不放, 急步抢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在发力奔逃,显然便是雪峰上与自己动过手的武林豪客。胡 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伙都赶跑啦。”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时 团得坚如铁石。他手臂一挥,雪团直飞过去,击中前面一人后腰。那人一跤俯跌,再也站 不起来。后面一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口,立时仰天摔倒。两人 跌法不同,却同样地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什么时候把心交给了我?我想一定没我早。我第一眼瞧你 ,我……我就立誓要照顾你,保护你,让你一生平安喜乐。”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那 时候我还只七岁,我听爹爹说你爹妈之事,心中就尽想着你。我对自己说,若那个可怜的 孩子活在世上,我要照看他一生一世,要叫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 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眼光从她肩上望去,忽见雪峰 上几个黑影,正缘着绳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们帮你爹爹截住这些歹人。”说着足底加劲,搂着苗若兰急奔,片刻间已到 了雪峰之下。 这时两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实地,尚有几名正急速下溜。胡斐放下苗若兰,双手各握一个雪 团,双臂齐扬,峰下两名豪客应声倒地。 胡斐正要再掷雪团,投击尚未着地之人,忽听半山间有人朗声说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 不必拦阻。”这两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半山里飘将下来,洪亮清朗,正是苗人凤的说话。 苗若兰喜叫:“爹爹!” 胡斐听苗人凤的话声尚在百丈以外,但语音遥传,若对其面,金面佛内力之深,确是已所 莫及,不禁大为钦佩,双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团双双飞出,又中躺伏在地的两名豪客身 上,不过上次是打穴,这次却是解穴。那二人蠕动了几下,撑持起来,发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空中苗人凤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学好。”这十二字评语,一字近似一字 ,只见他又瘦又长的身形缘索直下,“好”字一脱口,人已站在胡斐身前。 两人互相对视,均不说话。但听四下里乞乞擦擦,尽是踏雪之声,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 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见一人一跛一拐地走近,正是杜希孟杜庄主。他将一个尺来长的包裹递给胡斐, 颤声道:“这是你妈的遗物,里面一件不少,你收着吧。”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热气从 包裹传到心中,全身不禁发抖。 苗人凤见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远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广交当世英豪,也算得是 个人杰,与自己二十余年的交情,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败名裂,实是可惜。他不知杜希 孟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亲,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来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儿,缓缓转过头 来,只见女儿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地站在胡斐身旁,心想眼前这男子虽救了自己性命, 却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亡妻失节之事,恨不得杀尽天下轻薄无行之徒,一时胸口如要迸 裂,低沉着声音道:“跟我来!”说着转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兰叫道:“爹,是他……”苗人凤沉默寡言,素来不喜多说一个字,也不喜多听一个字, 此时盛怒之下,更不让女儿多说。他见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胆!”闪身欺近, 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将胡斐左臂握住,说道:“兰儿你留在这儿,我和这人 有几句话说。”说着向右侧一座山峰一指。那山峰虽远不如玉笔峰那么高耸入云,但险峻巍 峨,殊不少逊。他放开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过去。 胡斐道:“兰妹,你爹既这般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你在这里等着。”苗若兰道:“你答允我 一件事。”胡斐道:“别说一件,就千件万件,也全凭你吩咐。”苗若兰道:“我爹若要你娶 我……”最后两字声若蚊鸣,几不得闻,低下了头,羞不可抑。 胡斐将适才从杜希孟手里接来的包裹交在她手里,柔声道:“你放心。我将我妈的遗物交于 你手。天下再没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兰接过包裹,身子不自禁地微微颤动,低声道:“我自然信得过你。只是我知道爹爹脾 气,倘若他恼了你,甚至骂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脸上,便让了他这一回。”胡斐笑道:“好 ,我答允你了。”远远望去,只见苗人凤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间倏忽出没,正自极迅捷地向山 峰奔上,当下轻轻地在苗若兰的脸颊上亲了一亲,提气向苗人凤身后跟去。 他顺着雪地里的足迹,一路上山,转了几个弯,但觉山道愈来愈险,当下丝毫不敢大意, 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碎骨。奔到后来,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竟难有下足 之处,心道:“苗大侠故意选此险道,必是考较我的武功来着。”展开轻功,全力施为,山 道越险,他竟奔得越快。 又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瘦长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块凸出的石上,身形衬着深蓝色的天空 ,犹似一株枯槁的老树,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苗人凤低沉着 嗓子说道:“好,你有种跟来。上吧!”他背向月光,脸上阴沉沉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气,对着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人,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 “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听平四叔说,他豪侠仗义,始终没对不起我的爹妈。 “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艺业,举世无双,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试试是他强呢还是我 强? “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为仇,百余年来相斫不休,然而他不传女儿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将这 场世仇至他而解? “适才我救了他性命,可是他眼见我与若兰同床共被,认定我对他女儿轻薄无礼,不知能否 相谅?” 苗人凤见胡斐神情粗豪,虬髯戟张,依稀是当年胡一刀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 起,胡一刀之子早已为人所害,投在沧州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 自己独生爱女,怒火上冲,左掌一扬,右拳呼的一声,冲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 胡斐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挥拳打来,势道威猛无比,只得出掌挡架。两人拳掌相交, 身子都是剧震。 苗人凤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来,二十余年来从未遇到敌手,此时自己一拳为胡斐化解, 但觉对方掌法精妙,内力深厚,不禁敌忾之心大增,运掌成风,连进三招。 胡斐一一拆开,到第三招上,苗人凤掌力猛极,他虽急闪避开,但身子连晃几晃,险些堕 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让,非给他逼得摔死不可。”眼见苗人凤左足飞起,疾向自己小腹 踢到,当即右拳左掌,齐向对方面门拍击,这一招攻敌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 高招。 胡斐这一招使的虽是重手,毕竟未出全力。高手比武,半点容让不得,苗人凤伸臂相格, 使的却是十成力。四臂相交,咯咯两响,胡斐只觉胸口隐隐发痛,忙运气相抵。岂知苗人 凤的拳法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再不容敌人有喘息之机。若在平地,胡斐 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步,避了他掌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巉崖峭壁之处,无 地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春蚕掌法”,密密护住全身各处要害。 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术绵密无比, 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这路掌法原本用于遭人围攻而大处劣势之时,不求有功,但求无 过,虽守得紧密,却有一个极大不好处,一开头即“立于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 ,确有作茧自缚之意,并无反击的招数,不论敌人招数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绽,若非改变掌 法,永难克敌制胜。 苗人凤一招紧似一招,见对方情势恶劣,不论自己如何强攻猛击,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 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却无危险,当下不顾防御,十分力气全用在攻坚破敌之上。 斗到酣处,苗人凤奋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上山壁,冰凌飞溅,一小块射上了他左眼 。眼皮柔软,这一下又出乎意料之外,难以防备,胡斐但觉眼上剧痛,虽不敢伸手去揉, 拳脚上总是稍有窒滞。苗人凤乘势抢进,靠身山壁,将胡斐逼在外档。 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胡斐半身凌空,只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谷, 苗人凤却背心向着山壁,招招逼迫对手硬接硬架。胡斐甚是机伶,偏不上这个当,出手柔 韧滑溜,尽力化解来势,决不正面相接。 两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间,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现下加上甚多不利之处,如何能够 持久?又斗数招,苗人凤忽地跃起,连踢三脚。胡斐急闪相避,见对手第三脚踢过,双掌 齐出,直击自己胸口。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立之处又无可避让,只得也双掌拍出,硬 接来招。四拳相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一晃,忙运劲反击。两人 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硬碰硬的比拚,半点取巧不得。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 ,竟僵住了再也不动。 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湖上走动,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样 个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将胡斐的掌力引过,然后借着山 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 这一推本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厚势,更难抵挡,胡斐身子连晃,左足已然 凌空。但他这些年来日夜苦练,下盘之稳,委实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 铁铸一般。苗人凤连催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晃动,却不能使他右足移动半分。 苗人凤暗暗惊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旷世少有,只可惜走上了邪路。他年岁尚轻,今 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必再是他敌手。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制?”想到此处,突然 间左足一招“破碑脚”,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丧他 手。”危难下死中求生,右足一蹬,身子陡然拔起丈余,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苗人凤 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胡斐双拳打中了他肩头,却给他巨力推撞,跌出悬崖, 向下直堕。 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孤苦,临死之前得蒙兰妹倾心,也 自不枉了这一生。”突然臂上一紧,下堕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已抓住他手臂,将他拉 上,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来,咱们重新 打过。”说着站在一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无斗志,拱手说道:“晚辈不是苗大侠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何处 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时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 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么?”胡斐道:“晚辈不敢。”苗人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与 苗若兰同床共衾,实出于意外,决非存心轻薄,说道:“在那厢房之中……” 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劈面一掌。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 道只要微一退让,立时又给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为。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山崖边拳 来脚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内功,拆了三百余招,竟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武之事,忽地向后跃开两步,叫道 :“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么?” 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侠乃前辈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晚辈 对胡大侠钦慕之极,我若有福气能得他教诲几句,立时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焉能相识?他这 几句话说得甚好,若不是他欺辱兰儿,单凭这几句话,我就交了他这个朋友。”顺手在山边 折下两根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给胡斐,说道:“咱们拳脚难分高下 ,兵刃上再决生死。”说着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正是天下无双 、武林绝艺的“苗家剑法”。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刺出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 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无异。 胡斐见来势厉害,哪敢有丝毫怠忽,树枝轻摆,向上横格,这一格刚中有柔,确是名家风 范。苗人凤一怔,心道:“怎么他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剑既交,后着 绵绵而至,决不容他有丝毫思索迟疑的余裕,但见胡斐树刀格过,跟着提手上撩,苗人凤 挥树剑反削,叫他不得不回刀相救。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他武功全凭父亲传下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精,实战经 验毕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对方,是以数 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极危急下以巧妙招数拆开。胡斐奋力拆斗, 心中佩服:“金面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倘使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了。难怪当年他和 我爹爹能打成平手,当真英雄了得。” 两人均知要凭招数上胜得对方,极是不易,但只须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这一 场比拚就是胜了。因此都竭力要将对方逼向外围,争夺靠近山壁的地势。但两人招招扣得 紧密,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便受对方刀剑之伤。 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砍在 外档,更已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左手在他树枝上横拨,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苗人凤叫了一声:“好 !”树剑抖处,胡斐左手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哪知崖边坚壁给二人踏得久了,竟渐渐松 裂融化,他剑势向前,全身重量都放上了在后边的左足,只听喀喇声响,一块岩石带着冰 雪,堕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地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伸手去拉。但苗人凤一堕之势着实 不轻,虽拉住了他袖子,可是急带之下,连自己也跌出崖边。 二人不约而同地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游墙功”,要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 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壁虎游墙功”竟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壁虎到此,只怕也 游不上去。上去虽然不能,下堕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余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跌 个粉身碎骨不可。念头甫转,身子已落上悬岩。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一模一样,当 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 岩面光圆,积了冰雪更滑溜无比,二人武功高强,一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步。 只听格格轻响,那数万斤重的巨岩却摇晃了几下。原来这块巨岩横架山腰,年深月久,岩 下沙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加上了二人重量,沙石夹冰纷纷下堕,巨 岩越晃越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上岩石。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 ,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剑斜刺。胡斐低头弯腰,避过剑招,乘势拾起树枝,还了一招“ 拜佛听经”。 两人这时使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但听得格格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稳。 两人均想:“只有将对方逼将下去,减轻岩上重量,这巨岩不致立时下堕,自己才有活命之 望。”其时生死决于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间交手十余招,苗人凤见对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当年一模一样,疑心大盛,只是形 格势禁,实无余暇相询,一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着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 。这一招剑掌齐施,要逼得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习惯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 脊微微一耸。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明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 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详述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 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 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着。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为胡斐树刀罩住。他此时再无疑心, 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然而 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方,竟 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 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叫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 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 年,岂肯便死?倘若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 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楚难当,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 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义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躇。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 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当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 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只见包裹 里是几件婴儿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着“打遍 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着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后记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雪山飞狐》 作者:金庸 《雪山飞狐》的结束是一个悬疑,没有肯定的结局。到底胡斐这一刀劈下去呢还是不劈, 让读者自行构想。 这部小说于一九五九年发表,十多年来,曾有好几位朋友和许多不相识的读者希望我写个 肯定的结尾。仔细想过之后,觉得还是保留原状的好,让读者们多一些想像的余地。有余 不尽和适当的含蓄,也是一种趣味。在我自己心中,曾想过七八种不同的结局,有时想想 各种不同结局,那也是一项享受。胡斐这一刀劈或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种抉择,而每一位 读者,都可以凭着自己的个性,凭着各人对人性和这个世界的看法,做出不同的抉择。 李自成兵败后退出北京,西撤至西安,对清军接战不利,大顺军数十万南下。最后的结局 ,我国历史界本来说法甚多,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成立专门研究课题组,并于一九七七 年五月在北京举行“李自成学术研讨会”,结果归纳为两种不同意见:一、李自成死于通山 九宫山;二、李自成到湖南石门夹山归隐为僧。从章太炎、郭沫若、童书业、李文田等著 名史家起,两说即争论难决。本来,“通山说”较多人支持,因有官方文书及正式著作为证 ,但后来史家详细研究,发觉文书及史料内容含糊其辞,并不肯定,不足为据,而在石门 夹山却发现了大批出土文物,证明与李自成有关。一者模糊、一者肯定,相较之下,当代 史家大都倾向于“夹山禅隐说”。历史所得学者专家中,王戎笙先生一派主张“通山说”,刘 重白先生一派主张“夹山说”,两派相持不下。 作者于二〇〇〇年九月应湖南岳麓书院之邀,前往作一次演讲,曾与石门县的历史专家及 文物局负责人晤谈,又与湖南广播电视局魏文彬局长长谈,魏局长曾在陕西呆过很久(或 许他是陕西人,我记不起了),我和他言谈投机,成为知友。他说一见到石门的文物,就 知是陕西的乡下东西,决不是湖南东西。乡间的土物,各地都具特色,混淆不来。我没亲 眼石门的李自成遗物,但知出土的墓葬、碑铭、铜器、铜钱、马铃、木刻残物等物,经中 央及地方文物局的鉴定,证明确为真物,发给证书。 我在创作《碧血剑》及《雪山飞狐》两书时,还不知道内地史学界对“李自成的归宿”有这 样重大争论,但我凭着小说作者的倾向,采取了“夹山禅隐说”,这与郭沫若及姚雪垠两位 先生的看法相反,而和阿英的话剧本《李闯王》的情节相一致。这不是我历史感觉的正确 与否,而是小说家喜欢传奇和特异,后来在《鹿鼎记》中,李自成又再出现,自是从先前 的结论中引申出来的。这次再研究历史所学者们的两派意见,从历史学的学术观点来说, 我投支持“夹山禅隐说”的票。 在小说中加插一些历史背境,当然不必一切细节都完全符合史实,只要重大事件不违背就 是了。至于没有定论的历史事件,小说作者自然更可选择其中的一种说法来加以发挥。但 旧小说《吴三桂演义》和《铁冠图》叙述李自成故事,和众所公认的事实距离太远,以《 铁冠图》中描写费宫娥所刺杀的闯军大将竟是李岩,《吴三桂演义》中说李自成为牛金星 所毒杀,都未免自由得过了分。 《雪山飞狐》于一九五九年在报上发表后,没有出版过作者所认可的单行本。坊间的单行 本,据我所见,共有八种,都是书商擅自翻印的。只是书中错字很多,而翻印者强分章节 ,自撰回目,未必符合作者原意,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图,也非作者所喜。 现在重行增删改写,先在《明报晚报》发表,出书时又作了几次修改,约略估计,原书十 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写过了。原书的脱漏粗疏之处,大致已作了一些改正。只是书中人 物宝树、平阿四、陶百岁、刘元鹤等都是粗人,讲述故事时语气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 人身分性格,满纸“他妈的”又未免太过不雅,抑且累赘。限于才力,那是无可如何了。 《雪山飞狐》有英文译本,曾在纽约出版之《Bridge》双月刊上连载。后来香港中文大学 出版了莫若娴小姐(Olivia Mok)的译本,英文书名叫《Fox Volant of the Snowy Mountain》。 《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虽有关连,然而是两部各自独立的小说,所以内容并不强求 一致。按理说,胡斐在遇到苗若兰时,必定会想到袁紫衣和程灵素。但单就《雪山飞狐》 这部小说本身而言,似乎不必让另一部小说的角色出现,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现。事实 上,《雪山飞狐》撰作在先,当时作者心中,也从来没有袁紫衣和程灵素那两个人物。 本书于一九七四年十二月第一次修订,一九七七年八月第二次修订,二〇〇三年第三次修 订,虽差不多每页都有改动,但只限于个别字句,情节并无重大修改。 《雪山飞狐》对过去事迹的回述,用了讲故事的方式。讲故事,本来是各民族文学起源的 基本方式,在人类还没有发明文字之时,原始人聚集在火堆旁、洞穴里,讲述白天打猎时 怎样打死了一头大象,怎样几个人围歼了一只大黑熊。讲的人兴高采烈,口沫横飞,听的 人决无厌足,总觉得还不够精彩,于是杀死的大象越来越多,打死的黑熊越来越大,这些 脱离事实的夸张,就是文学和神话、宗教的起源。 讲故事,是任何文学的老祖宗,但后来大家渐渐忘记了。现当代文学界甚至觉得小说讲故 事就不够高级,不够知识分子化,过分通俗。越是没有故事,叫人读了不知所云,在大学 的文学系中才有作为讨论的资格。我用几个人讲故事的形式写《雪山飞狐》,报上还没发 表完,香港就有很多读者写信问我:是不是模仿电影《罗生门》?这样说的人中,甚至有 一位很有学问的我的好朋友。我有点生气,只简单的回复:请读中国的《三言两拍》,请 读外国的《天方夜谭》,请读基督教圣经《旧约·列王纪上·十六-二十八》,请读日本芥川 龙之介小说原作《罗生门》的中文译本。 自从电影流行之后,许多人就只看电影,不读小说了。现在电视更加流行,更多的人看电 视、玩电脑,不读书、不读小说了。日本电影《罗生门》在香港放映,很受欢迎,一般人 受了这电影的教育,以为如果有两人说话不同,其中一人说的是假话,那就是“罗生门”。 其实,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写的短篇小说《罗生门》情节极简单,只描写一种凄迷荒凉 的情调,罗生门在日本京都朱雀大桥南端,是一个城楼门,古时楼上有很多无主死尸,附 近只有盗贼、狐狸、乌鸦之类。有一个贫苦佣工到城楼下避雨,见到有个老太婆在拔女死 尸的头发,要去卖给做假发的人,那佣工很生气,抓住老太婆,剥下她的衣服去卖。电影 导演黑泽明利用了这凄迷的情调,叙述芥川另一篇小说《竹之薮》的故事:一个强盗打倒 武士而强暴了他妻子。强盗、武士、女人,三个人(以及鬼魂)说同一个故事,但内容大 不相同,显了人性的无常与无奈。只因导演的手法好,故事新奇,男主角三船敏郎又演得 好,影片十分成功。 我常出一个趣题给朋友们猜:三条虫排成一列行走,第一条虫说:“我后面有两条虫。”第 二条说:“我前面有一条虫,后面有一条虫。”第三条说:“我前面没有虫,后面也没有虫! ”问题:第三条虫这样说,是什么道理?(附带说明:“小学生只用十分钟就答对了,中学 生用两天时间也答对了,大学生要一个星期才答对,大学教授花一年时间也答不对。”为什 么?)答案是:“第三条虫说谎。” 小孩子常常说谎,所以一猜就猜到第三条虫说谎,大学教授要讨论N度空间、相对论关系、 排列、坐标、生物学上虫的定义、虫的视野等等问题,永远答不对。 凡是打官司、刑事或民事诉讼,必定有人说谎,隐瞒事实,以致同一件事中几个人说法不 同,数人或一人歪曲事实真相,最后真相大白,这时所有侦探小说、犯罪故事的固定结构 ,非此不可,毫不稀奇。自古以来,一切审判、公案、破案的故事,基本结构便是各人说 法不同,清官(或包公、彭公、施公、狄公、况公、所罗门王)或侦探(或福尔摩斯、或 白罗、或范斯)抽丝剥茧,查明真相,那也是固定结构。 中国明代短篇小说中,冯梦龙编的《警世通言》中有《况太守审死孩儿》,有人把个死了 的小儿去抛弃,给况太守查到了,那人说是烂牛肉,再查下去,原来是个私生孩儿,是个 寡妇生的,那人知晓了,想以此去逼奸寡妇,再查下去,原来是那寡妇与佣工所生,再查 下去,是那佣工引诱寡妇而致成孕。另一篇《十五贯戏言成巧祸》,有个姓刘的有一妻一 妾,他岳父借了十五贯钱给他做生意,他回家跟妾侍开玩笑,说将他押给了人,得到这笔 钱。他妾侍不甘愿,杀了那姓刘的。那小妾在途中见到少年崔宁,两人同路而行,崔宁恰 好卖了丝绸,得钱十五贯回家,追捕者捉住二人,以为二人私奔,谋杀亲夫,各人口供不 同,县官糊涂,见有十五贯钱为证物,将二人判处死刑。 《圣经》中的故事,是说古时以色列有二妓女各生一子,一妓不慎将己子压死,夜中偷换 ,另妓见死者非己子,告到所罗门王处,二妓各执一词。所罗门王命取刀来,要将活孩劈 为两半,各分一半。其母怜子,宁愿不要,另妓无动于衷,觉得不妨一拍两散。所罗门王 判孩子归其真母,重罚另妓。 至于《天方夜谭》中的故事,就更加复杂了。数年前在澳洲墨尔本古书店中购到伦敦在一 八八三年出版的Richard Burton所译的全译本,共八厚本之多,其中苏丹王妃雪哈拉查德 为了延命,每夜向苏丹王讲连续故事,故事精采百出,生动之极。她是我们报刊上写连载 小说人的祖先。木匠以鲁班先师为祖,演员以唐明皇为祖,我们连载小说家的祖先可美丽 聪明无比,她讲了一千零一夜的连续故事,苏丹王再也舍不得杀她,只好娶了她为王妃。 她的故事一个套一个,巴格达一名理发匠有六个兄弟,自己讲一个故事,六兄弟又各讲一 个,故事有真有假,三姊妹中两个姊姊变成了黑狗,三姊妹固然各有故事,每只黑狗也都 有奇妙故事。说到讲真假故事,世上自有《天方夜谭》之后,横扫全球,《罗生门》何足 道哉! 我生性不喜说话,但自到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书后,对着学生不得不多讲几句,以致新结 交的朋友孔庆东教授在文章中说我有点“嘴碎唠叨”,大概这是教书先生的不良习气吧。本 来,读者们对我的小说提出批评意见是一番好意。这些意见大都甚好,最近我对小说重作 修改,连并不重要的批评也都接受了而作了修改,对批评者心中也真正的感谢。但还不免 加了不少“注释”和说明,对不同意得批评作了回应,那仍是教书先生唠叨的习气使然。其 实小说作者不应对自己作品多作辩解,人家不同意就不同意好了。正如《笑傲江湖》中小 尼姑仪琳讲《百喻经》笑话,有人以为秃子的头是石头,用犁去打,打出了血,那秃子忍 不住教乖了对方:“这是我的头,不是石头!”其实,让他去打好了,何必教乖了他? 二〇〇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