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诀》新修版 本书作者:金庸 小说简介: 《连城诀》,长篇武侠小说,当代著名作家金庸著。最初于1963年刊载于《明报》和新加 坡《南洋商报》合办的《东南亚周刊》,书名原叫《素心剑》。现收录于《金庸作品集》 中。《连城诀》描述了农家子弟狄云因为生性质朴,屡被冤枉欺骗,在历经磨难之后,终 于看穿人世险恶,回归自然的故事。此书语言质朴生动,情节紧凑,故事感人,全书充满 了一股悲愤之气,读来令人如鲠在喉。《连城诀》写世态,写人心,写至情至爱,动人心 魄,远远超出了一般武侠小说的表现范畴,甚至亦非“性情”二字所能概括,可说是金庸作 品中的奇特之作。 徒弑师、父杀女、为夺连城诀,师兄弟反目成仇;夺人妻、害友命、满个人私欲,大侠们 暴露狰狞。悲乎,天良丧尽,大悲无声,问世间,情为何物,财有何用?来也空空,去也 空空。狄云和戚芳是一对热恋情人。因为师父戚长发和师伯万震山为争夺《连城诀》的尖 锐矛盾被卷入万府。万震山之子万圭为夺戚芳,陷害狄云入狱,成为狄云的主要复仇对象 。丁典和凌霜华热恋,但丁典身藏《连城诀》被凌霜华之父凌知府囚于狱中,和狄云成了 生死之交的朋友。狄云逃出狱后遇血刀老祖和水笙。被卷入雪谷中和“落、花、流、水”四 侠的雪下大战,愤懑之中狄云无意间踢死血刀老祖。狄云和水笙被困在雪岩下山洞中半年 ,并奋起学会血刀心法,加上神照经内功,技盖江湖。出了雪山,走上他报恩复仇之路。 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再出江湖的他成熟冷峻,运用各种手段,一个又一个谜被揭开。狄云 复仇,将万震山,万圭封入夹墙,但戚芳心软,打开夹墙放了丈夫万圭,却被万圭所杀。 狄云痛苦万分杀死万震山,万圭中毒而死。戚长发和言达平等人也在互夺连城诀中相残而 亡。在水笙连串的跟踪和帮助中,狄云的心被她温暖。双双携手步入雪谷,去寻找一个干 净的暖情世界。 新修版《连城诀》章回目录 一乡下人进城 二牢狱 三人淡如菊 四空心菜 五老鼠汤 六血刀老祖 七落花流水 八羽衣 九“梁山伯·祝英台” 十《唐诗选辑》 十一砌墙 十二连城宝藏 后记 一乡下人进城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托!托托托!托!托托! 两柄木剑挥舞交斗,相互撞击,发出托托之声,有时相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密 如联珠,连绵不绝。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铺乡下,三间小小瓦屋之前,晒谷场上,一对青年男女手栲木 剑,正叙比试。 屋前矮凳上坐着个老头儿,嘴里咬着一根短短的旱烟袋,双手正在打草鞋,偶尔抬起头来 ,向这对青年男女瞧上一眼,嘴角边微微含笑,意示嘉许。淡淡阳光穿过他口中喷出来的 一缕缕青烟,照在他一头花臼头发、满脸皱纹之上。但他向吞吐伸缩的两柄木剑瞥上一眼 之时,眼中神光炯然,凛凛有威。他年纪其实也还不老,似乎五十岁还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黑溜溜的,这时累得额头见汗,左颊上一条 汗水流了下来,直流到颈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脸上红得像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红辣 椒。那青年比她大着两三岁,长身黝黑,颧骨微高,粗手大脚,那是湘西乡下常见的年轻 庄稼汉子,手中一柄木剑倒使得颇为灵动。 突然间那青年手中木剑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着向后挺剑刺出,更不回头。那少女低头避 过,木剑连刺,来势劲急。那青年退了两步,木剑大开大阖,一声吆喝,横削三剑。那少 女抵挡不住,突然收剑站住,竟不招架,娇嗔道:“算你厉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吧!” 那青年没料到她竟会突然收剑不架,这第三剑眼见便要削上她腰间,一惊之下,急忙收招 ,只是去势太强,噗的一声,剑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喚”一声,叫了出来。那少 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剑,这只手还在吗?” 那青年一张脸黑里泛红,说道:“我怕削到你身上,这才不小心碰到了自己。若是真的拼斗 ,人家肯让你么?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说到最后这句话时,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着半截草鞋,站起身来,说道:“你两个先前五十几招拆得还可以,后面这几招, 可简直不成话了。”从少女手中接过木剑,挥剑作斜劈之势,说道:“这一招‘哥翁喊上来’ ,跟着一招‘是横不敢过’,那就应当横削,不可直刺。阿芳,你这两招是‘忽听喷惊风,连 山若布逃’,忽然听得风声大作,剑势该像一匹布那样逃了开去。阿云这两招‘老泥招大姐 ,马命风小小’倒使得不错。不过招法既然叫做‘风小小’,你出力地使剑,那就不对了。咱 们这一套剑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尸剑法’,每一招出去,都要敌人躺下成为一具死 尸。自己人比画喂招虽不能这么当真,但‘躺尸’二字,总是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的。” 那少女道:“爹,咱们的剑法很好,可是这名字实在不大……不大好听,躺尸剑法,听着就叫 人害怕。” 那老者道:“听着叫人害怕,那才威风哪。敌人还没动手,先就心惊胆战,便已输了三分。 ”他爭持木剑,将适才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他剑招凝重,轻重进退,每招俱狠辣异常,青 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同时拍起手来。那老者将木剑还给少女,说道:“你两个再练一遍。 阿芳别闹着玩,刚才师哥若不是让你,你小命儿还在么?” 那少女伸了伸舌头,突然挺剑刺出,迅捷之极。那青年不及防备,忙回剑招架,但给那少 女占了机先,连连抢攻,那青年一时竟没法扳回。眼见败局已成,忽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 ,一乘马快奔而来。 那青年回头道:“是谁来啦?”那少女喝道:“打败了,别赖皮!谁来了跟你有甚相干?”刷 刷刷又连攻三剑。那青年奋力抵挡,喝道:“我还当真怕了你不成?”那少女笑道:“你说不 怕,心里可怕了!”左刺一剑,右刺一剑,两招去势甚为灵动。 马上乘客勒住了马,大声叫道:“‘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声,向后跳开,打量乘客,只见他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服饰考究,是城 里有钱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脸上一红,轻声道:“爹,他……他怎么知道?” 那老者听得马上乘客说出女儿这两招剑法的名称,也感诧异,正待相询。那乘客已滚鞍下 马,上前抱拳说道:“请问老丈,麻溪铺有一位剑术名家,‘铁锁横江’戚长发戚老爷子,请 问住在哪里?”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长发。什么‘剑术名家’,那可万万不敢当了。大爷寻 我作甚?” 那青年壮士拜倒在地,说道:“晚辈卜垣,跟戚师叔磕头。晚辈奉家师之命,特来叩见。” 戚长发道:“不敢当,不敢当!”伸手扶起,双臂微运内劲。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脸上一红 ,退后一步,说道:“戚师叔考较晚辈,晚辈可出丑啦。” 戚长发笑道:“你内功还差着点儿。你是万师哥的第几弟子?”卜垣脸上又微微一红,道:“ 晚辈是师父第五个不成才的弟子。师父他老人家时常称道戚师叔内功深厚,晚辈今。受教 了。多谢师叔。”戚长发哈哈大笑,道:“万师哥好?我们老兄弟十几年不见啦。”卜垣道: “托你老人家福,师父安好。这两位师哥师姊,是你老人家的高足吧?剑法真高!” 戚长发招招手,道:“阿云、阿芳,过来见过卜师哥。”又向卜垣道:“这是我的光杆儿徒弟 狄云,这是我的光杆儿女儿阿芳。嘿,乡下姑娘,便这么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 么丑了?” 戚芳躲在狄云背后,也不见礼,只点头笑了笑。狄云道:“卜师兄,你练的剑法跟我们的都 是一路,是吗?不然怎么一见便认出了师妹剑招。” 戚长发“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你师父跟他师父同门学艺,学的自然是一路 剑法了,那还用问?” 卜垣打开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个包袱,双手奉上,说道:“戚师叔,师父说一点儿薄礼, 请师叔赏面收下。”戚长发谢了一声,便叫女儿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开包袱,见是一件锦缎面羊皮袍子、一只汉玉腕镯、一顶毡帽、一件黑 呢马褂。戚芳捧了出来,笑嘻嘻地叫道:“爹,爹,你从来没穿过这么神气的衣衫,穿了起 来,哪还像个庄稼人?这可不是发了财、做了官么?” 戚长发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忸忸怩怩地道:“万师哥……这个……嘿嘿,真 是的……” 狄云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濟。戚芳杀了一只肥鸡,摘了园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满满煮了 一大盘,另有一大碗红辣椒浸在盐水之中。四人团团一桌,坐着吃饭。 席上戚长发问起来意,卜垣说道:“师父说跟师叔十多年不见,好生记挂,早就想到湖南来 探访,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每日里要练连城剑法,没法走动……”戚长发正端起酒碗放在唇边, 将刚喝进嘴的一口酒吐回碗里,忙问:“什么?你师父在练连城剑法?”卜垣神情很是得意 ,道:“上个月初五,师父把连城剑法练成了。” 戚长发更是一惊,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泼了出来,溅得桌上和胸前衣襟都 是酒水。他呆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头重重一拍,说道:“他妈的,好小 子!你师父从小就爱吹牛。这连城剑法连你师祖都没练成,你师父的玩艺又不见得怎么高 明,别来骗你师叔啦,喝酒,喝酒……”说着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干了,左手抓了一只红辣 椒,大嚼起来。 卜垣脸上却没丝毫笑意,说道:“师父知道师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师父他老人家五十 岁寿辰,请师叔带同师哥师妹,同去江陵喝杯水酒。师父命晚辈专诚前来相邀,无论如何 要请师叔光临。师父说道,他的连城剑法只怕还有练得不到之处,要跟师叔一起来琢磨琢 磨,他好改正。师父常说师叔剑法了得,师父他是大大不如。我们师兄弟如得师叔指点几 招,大伙儿一定大有进益。” 戚长发道:“你那言二师叔,已去请过了么?”卜垣道:“言二师叔行踪无定,师父曾派二师 哥、三师哥、四师哥三位,分别到河北、江南、云贵三处寻访,去了三个多片,问来都说 找不到言达平师叔。戚师叔可曾听到言师叔的讯息么?” 戚长发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师兄弟三人之中,二师哥武功最强,若说是他练成了连城剑 法,我倒还有三分相信。你师父嘛,嘿嘿,比我当然强得多,嘿嘿,但说已练成这套剑法 ,我真不信,对不住,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壶,满满倒了一碗酒,右手拿着酒碗,却不便喝,忽然大声道:“好!下月十 六,我准到江陵,给你师父拜寿。倒要瞧瞧他的连城剑法是怎么练成的。哈哈!嘿嘿!” 他将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顿,又有半碗酒泼了出来,溅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黄拿去卖了,来年咱们耕田怎么办啊?” “来年到来年再说,哪管得这许多?” “爹爹,咱们在这儿不好好的么?到江陵去干什么?万师伯做什么生日,他做他的,关我们 什么事?卖了大黄做盘缠,我说犯不着。” “爹爹答应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带了你和阿云到大地方见见 世面,别一辈子做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我不要见什么世面。大黄是我从小养大的,我带着它去吃草,带着 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黄在流眼泪,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么?快放开手。” “我决不放手。人家买了大黄去,要宰来吃的,我无论如何不舍得。” “不会宰的,人家买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户来跟你说什么?一定是买大黄去杀了。你骗我,你骗我。你瞧,大黄在流眼泪 。大黄,大黄,我不放你去。云哥,云哥!快来,爹爹要卖了大黄……”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黄。可是咱们空手上人家去拜寿,那成么?咱们三个满身破破烂烂 的,总得缝三套新衣,免得让人家看轻了。” “万师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么?穿起来挺神气的。” “唉,天气这么热,老羊皮袍子怎么背得上身?再说,你师伯夸口说练成了连城剑法,我就 是不信,非得亲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快放开手。” “大黄,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来。不!人家会追来的,你逃得远远的,逃 到山里……呜呜呜……”戚芳跟大黄一起流眼泪,紧紧抱住了黄牛的脖子,不肯松手。 半个月之后,戚长发带同徒儿狄云、女儿戚芳,来到了江陵。三人都穿了新衣,初来大城 ,土头土脑,都有点儿心虚胆怯,手足无措,打听“五云手”万震山的住处,途人说道:“万 老英雄的家还用问?那边最大的屋子便是了。” 狄云和戚芳一走到万家大宅之前,瞧见那高墙朱门、挂灯结彩的气派,心中都暗自嘀咕。 戚芳紧紧拉住了父亲的衣袖。戚长发正待向门公询问,忽见卜垣从门里出来,心中一喜, 叫道:“卜贤侄,我来啦。” 卜垣忙迎将出来,喜道:“戚师叔到了。狄师哥好,师妹好。你们正好在师父生日的正日赶 到!师父这几天老是说:‘戚师弟怎么还不到?’请吧!” 戚长发等三人走进大门,鼓乐手吹起迎宾的乐曲。唢呐突响,狄云吃了一惊。 大厅上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众宾客周旋。戚长发叫道:“大师哥,我来啦!”那老者 一怔,似乎认不出他,呆了一呆,这才满脸笑容地抢将出来,呵呵笑道:“老三,你可老得 很了,我几乎不认得你啦!” 师兄弟正要拉手叙旧,忽然鼻中闻到一股奇臭,接着听得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喝道:“万震山 ,你十年前欠了我一两银子,今日该还了吧?”戚长发一转头,只见厅口一人提起一只木桶 ,双手一扬,满桶粪水,疾向他和万震山二人泼将过来。 戚长发眼见女儿和徒弟站在身后,自己倘若侧身闪避,这一桶粪水势须兜头泼在女儿身上 ,他应变奇速,双手抓住长袍,运劲一崩,啪啪啪啪一阵迅速轻响,扣子崩断,左手抓住 衣襟向外一崩,长袍已然离身,内劲贯处,一件长袍便如船帆鼓风,将泼来的粪水尽行兜 在其中。他顺手一送,兜满粪水的长袍向来人疾飞过去。 那人掷出粪桶,便即跃在一旁,砰砰,啪啦,粪桶和长袍先后着地,满厅臭气弥漫。只见 那人满腮虬髯,身形魁梧,威风凛凛地站在当地,哈哈大笑,说道:“万震山,兄弟千里迢 迢地来给你拜寿,少了礼物,送上黄金万两,恭喜你金玉满堂啊!” 万震山的八名弟子见此人如此前来捣乱,将一座灯烛辉煌的寿堂弄得污秽不堪,无不大怒 。八个人一拥而上,要揪住他打个半死。 万震山喝道:“都给我站住了。”八名弟子当即停步。二弟子周圻向那大汉破口大骂:“操你 奶奶的雄,你是什么东西?今天是万老爷的好日子,却来搅局,不揍你个好的,你王八羔 子,也不知道五云手万家的厉害。” 万震山已认出这虬髯汉子的来历,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太行山吕大寨主到了。吕大寨 主这几年发了大财哪,家里堆满了黄金万两使不完,随身还带着这许多。” 众宾客听到“太行山吕大寨主”这七个字,许多人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原来是太行山的吕 通,不知他如何跟万老爷子结下了梁子。”“这吕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极厉害的人物,一手 六合刀六合拳,黄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热闹瞧的 了。” 吕通冷笑一声,说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作案,暗中有人通风报信,坏了我们的 买卖。那也不打紧,却累得我兄弟吕威坏在鹰爪子手里,死于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才查 到原来是你万震山这狗贼千的好事。这件事你说怎么了结?” 万震山道:“不错,那是我姓万的通风报信。在江湖上吃饭,做没本钱买卖,那也没什么, 可是你兄弟吕威强奸人家黄花闺女,连坏四条人命。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姓万的遇上了 可不能不管。” 众人一听,都大声叫嚷起来:“这种恶事也干,不知羞耻!”“贼强盗,绑了他起来送官。”“ 采花大盗,竟敢到荆州府来撒野!” 吕通突然一个箭步,从庭院中蹿到厅前,横过手臂,便向楹柱上击了过去。连击数下,再 转身以背脊在柱上猛力撞去,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一条碗口粗细的楹柱登时从中断折, 屋瓦纷纷堕下,院中厅前,一片烟尘。弥漫。许多人逃出了厅外。众人见他露了这手铁臂 功和铁背功,无不凛然,均想:“若是身上给他手臂这么横扫一记,哪里还有命在?” 吕通反身跃回庭院,大声叫道:“万震山,你如当真是侠义道,明刀明枪地出来打抱不平, 我倒佩服你是条好汉。为什么偷偷地去向官府通风报信?又为什么吞没了我兄弟已经到手 了的六千两银子?他妈的,你卑鄙无耻!有种的就来拼个死活!” 万震山冷笑道:“吕大寨主,十年不见,你功夫果然大大长进了。只可惜似你这等人物,武 功越强,害人越多。姓万的年纪虽老,只得来领教领教。”说着缓步而出。 忽然间人丛中蹿出一个粗盾大眼的少年,悄没声地欺近身去,双臂一翻,已勾住吕通的两 条手臂,大声叫道:“你弄脏了我师父的新衣服,快快赔来!”正是戚长发的弟子狄云。 吕通双臂力震,要将这少年震开,不料手臂给狄云死命勾住了,无法挣脱。吕通这铁臂功 须得横扫直击,方能发挥威力,冷不防给他勾住了,臂上劲力使不出来。他大怒之下,右 膝挺举,撞正狄云小腹,喝道:“快放手!”狄云吃痛,臂力松了。吕通一招“风云乍起”, 挣脱了他双臂,挥拳呼的击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一招“乌龙探海”。 狄云急蹿让开,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师父这件新袍子,花了三两银子缝的,咱们卖了 大牯牛大黄,才缝了三套衣服,今儿第一次上身……”呂通怒道:“愣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狄云冲上三步,叫道:“你快赔来!”他是农家子弟,最爱惜物力,眼见师父卖去心爱的大 牯牛缝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来便让人给糟蹋了,叫他如何不深感痛惜? 万震山道:“狄贤侄退下,你师父的袍子由我来赔便是。”狄云道:“要他赔,他要是走了, 你又不认账,那便糟了。”说着又去扭吕通的衣襟。吕通一闪,砰的一拳,击在狄云胸口, 只打得他身子连晃,险些摔倒。万震山喝道:“狄贤侄退下!”语气已颇严峻。 狄云红了双眼,喝道:“你不赔衣服还打人,不讲理么?”吕通笑道:“我打你这浑小子便怎 样?”狄云道:“我也打你!”缩身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从左掌底穿出。吕通使招“打虎 式”,左腿虚坐,右拳飞击出去。 两人这一搭上手,霎时之间拆了十余招。狄云自幼跟着戚长发练武,与师妹过招比剑,从 没一天间断,所学拳术虽不如何了得,却甚是熟练。吕通是晋中大盗,黑道上的成名人物 ,一时之间竟也打他不倒,几次要使铁臂功,都给他乖巧避开,在他肩头打中了两拳,狄 云肉厚骨壮,也没受伤。 戚长发这次到江陵来,主旨是要瞧瞧师兄万震山是不是真的练成了“连城剑法”,恰巧有吕 通前来寻仇,正好让他当真一显身手,偏偏自己这蠢徒弟不识好歹,强要出头,不由得心 下着恼。 再拆数招,吕通焦躁起来,突然间拳法一变,自“六合拳”变为“赤尻连拳”。这套拳法亦是“ 六合拳”中一路,只是杂以猴拳,讲究搂、打、腾、封、踢、弹、扫、挂,又加上“猫蹿、 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跺子脚”八式,式中套式,变幻多端。狄 云没见过这路拳法,心中慌了,左腿上接连给他踹了两脚。 万震山瞧出他不是敌手,喝道:“狄贤侄退下,你打他不过。” 狄云叫道:“打不过也要打。”砰的一响,胸口又让吕通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着,一直为师哥担心,这时忍不住也叫:“师哥,不用打了,让万师伯打发他。 ”但狄云双臂直上直、不顾性命地前冲,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砰的一声,鼻 子又中了一拳,登时鲜血淋漓。 万震山皱起了眉头,向戚长发道:“师弟,他不听我话,你叫他下来吧!”戚长发“哼”了一 声,道:“让他吃点儿苦头,待会让我来斗斗这采花大盗。” 便在此时,大门外走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左手拿着只破碗,右手拄着一根竹棒,嘶 哑着嗓子叫道:“老爷今日做喜事,施舍老花子一碗冷饭。” 众人都正全神贯注地瞧着吕通与狄云打斗,谁也没去理会,那乞丐呻吟叫唤:“啊哟,饿死 了,饿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下的粪便之中,脚下一滑,俯身摔将下来,大叫一声:“啊 哟,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时摔出。说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掷在吕通后背志堂穴上 ,竹棒一端却在吕通膝弯的曲泉穴中一碰。吕通膝间一软,左足跪倒,同时全身酸麻,似 乎突然虚脱。狄云双拳齐出,砰砰两声,将吕通庞大的身子打得飞了起来,啪的一响,臭 水四溅,正摔在他携来的粪便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只见吕通狼狈万状地爬起身来,抱头鼠窜而出。众贺客哈哈大 笑,齐声呼喝:“拿住他,拿住他!”“别让这贼子跑了!” 狄云兀自大叫:“赔我师父的袍子。”待要赶出,突觉左臂为人握住,动弹不得,侧头看时 ,正是师父。戚长发道:“你侥幸得胜,还追什么?”戚芳抽出手帕,给狄云擦去脸上鲜血 。狄云一低头,见自己新衫的衣襟上点点滴滴的都是鲜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 我……我这件新衣也弄脏了。” 只见那老乞丐蹒跚着走出大门,喃喃自语:“饭没时着,反赔了一只饭碗。”狄云知道适才 取胜,金靠这乞丐碰巧一跌。他从怀里掏出二十枚大钱,那是师父给他来城里零花的,追 出去塞在老乞丐的手里。那老乞丐连声道:“多谢,多谢!” 当晚万震山大张筵席,款待前来贺寿的宾客。他是荆州大绅士,这。宾客盈门,寿堂中悬 了荆州府凌知府、江陵县尚知县送的寿幛,金光闪闪,好不风光。 席上自是人人谈论日间这件趣事,大家都说狄云福气好,眼见不敌,刚好那老乞丐进来摔 了一跤,扰乱了吕通心神。大家也不免称赞狄云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胆识,和这黑道上 的成名人物缠斗到数十招,也已极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说这是寿星公洪福齐天、否则哪有 这么巧,老乞丐摔个仰八又,竟然就此退了强敌,倘若万震山自己出手,当然两三下便打 发了这恶客,不过要劳动寿星公大驾,便不这么有趣了。’ 众宾客这么一称赞狄云,万瀠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脸上黯然无光。这吕通本是冲着万震 山而来,万门弟子不出手,却让师叔一个呆头呆脑的乡下弟子强行出头,打退了敌人。八 名弟子个个心中气愤,可又不便发作。 万震山亲自敬过洒后,大弟孑鲁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万圭、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 、六弟孑吴坎、七弟子冯坦、八弟子沈城一席一席过来敬酒。万门八弟子都以“土”字旁为 名,其中第三弟子万圭是万震山的独子。他长身玉立,脸形微见瘦削,俊美潇洒,倒像是 个富家公子,不似大师兄鲁坤、二师兄周圻那么赳赳昂昂。 八人向来宾中有功名的进士、举人、武林尊长敬过了酒,敬了师叔戚长发一杯,便向狄云 敬酒。方圭说道:“今日狄师兄给家父挣了好大面子,我们师兄弟八人,每个都非敬狄师兄 一大杯不可。”狄云素来不会喝酒,双手乱摇,说道:“我不会喝,我不会喝。”万圭道:“ 日间家父连叫三次,要狄师兄退下,狄师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话当作耳边风一般。我们 此刻敬酒,狄师兄又是不喝,那把我们荆州万家门可忒也小看了。”狄云愕然道:“我……我 没有啊。” 戚长发听得万圭的语气不对,说道:“云儿,你喝了酒。”狄云道:“我……我……我不会喝酒啊 。”戚长发沉声道:“喝了!”狄云无奈,只得接过每人一杯,连喝了八杯,登时满脸通红, 耳中嗡嗡作响,脑子糊涂一团。戚芳跟他说话,他也不知如何回答。这一晚狄云睡上了床 ,心头兀自迷糊,只感胸间、肩头、腿上,给吕通拳打脚踢过之处都热辣辣地疼痛。半夜 里,睡梦中听得窗上有人伸指弹击,有人不住叫唤:“狄师兄,狄云,狄云!”狄云一惊而 醒,问道:“是谁?” 窗外那人说道:“小弟万圭,有事相商,请狄师兄出来。”狄云一呆,下得床来,披衣穿鞋 ,推开窗子。只见窗外万门弟子八人一字排开,每人手中都持长剑。 狄云奇道:“叫我干什么?”万圭道:“咱们要领教领教狄师兄的剑招。”狄云摇头道:“师父 吩咐过的,不可跟万师伯门下的师兄们比试武艺。”万圭冷笑道:“原来戚师叔倒有自知之 明。”狄云怒道:“什么自知之明?”突然间嗤嗤嗤三声,万圭隔窗向他连刺三剑。头两剑剑 刃在他脸颊边掠过,相差不过寸许,第三剑剑刃划到他脸颊,顿时划出一条血痕。狄云只 感脸颊刺痛,大吃一惊,伸手摸去,满手是血,急忙倒退,左脚在凳上绊了,险些跌倒, 甚是狼狈。万门八弟子纵声大笑。 狄云大怒,返身抽出枕头底下长剑,跃出窗去,见万门八弟子人人脸色不善,不禁暗自嘀 咕,虽是有气,但念及师父曾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和师伯门人失和,说道:“你们要怎样? ”万圭长剑虚击,在空中嗡嗡作响,说道:“狄师兄,你今日逞强出头,只道我荆州万家门 中人人都死光了,是不是?还是说我万家门中,没一个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狄云摇头道:“那人弄脏了我师父的衣服,我自然要他赔,这关你什么事?” 万圭冷冷地道:“你在众位宾客之前成名立万,露了好大的脸,却叫我师兄弟八人全闹得灰 头土脸。别说再到江湖上混,便是这荆州城中,我们师兄弟也无立足之地了。你今日的所 作所为,不也太过分了么?”狄云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万门大弟子鲁坤道:“三师弟,这小子装蒜,跟他多说什么?伸量他一下子。” 万圭长剑递出,指向狄云左肩。狄云识得这一剑乃是虚招,身形不动,亦不伸剑挡架。万 圭斜剑收回,给他识破剑招,更是着恼,说道:“好啊,你不屑跟我动手!”狄云道:“师父 吩咐过的,千万不可跟师伯的门人比试。” 突然间嗤的一声,万圭长剑刺出,在他右手衣袖七刺破了一条长缝。 狄云对这件新衣甚是宝爱,平白无端地给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 要你赔。”万圭冷冷一笑,挺剑又刺向他的左袖。狄云回剑斜削,当的一声,格开来剑,乘 势还击。两人这一交上手,便即越斗越快。两人所学剑法一脉相承,斗到十余招后,狄云 兴发,一剑剑竟往万圭要害刺去。 周圻叫道:“嘿!这小子当真要人性命么?三师弟,手卩别容情了。” 狄云一惊,暗想:“我若一个失手,真的刺伤了他,那可不好。”手上攻势登缓。万圭还道 他剑法不及自己,剑招绵绵不绝,来势凌厉。狄云连连倒退,喝道:“我又不跟你真打。你 千什么?”万圭道:“千什么?要刺你几个透明窟窿!”嗤的一剑,踏中宫直刺。狄云斜身闪 左,见他右肩处露出破绽,长剑倒翻上去,这一剑若是直削,万圭肩头非受重伤不可,狄 云手腕略翻,剑刃平转,啪的一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这一来胜负已分,万圭该当知难而退,他平日和师妹比剑,一到这个地步便即罢手 ,不料万圭俊脸涨红,挺剑直刺。狄云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阵剧痛,已然中剑。 鲁坤、周圻等拍手欢呼,说道:“小子,躺下吧!”“认输便饶了你!”“戚师叔调教出来的乡 巴佬门徒,原不过是这几下三脚猫把式。” 狄云腿上中剑后本已大怒,听这些人出言辱及师父,更加怒发如狂,一咬牙,长剑如疾风 骤雨般攻了过去。万圭见对方势如疯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娇生惯养,剑法虽练得不 错,这般拼命的恶斗究竟从未经历过,心中一怕,剑招便见散乱。 卜垣见三师兄堪堪要败,拾起一块砖头,用力投向狄云后心。 狄云全神贯注地正和万圭斗剑,突然间背心上一痛,给砖头重重掷中。他回头骂道:“不要 脸,两个打一个么?”卜垣道:“什么,你说什么?” 狄云心道:“今日你们便是八人齐上,我也不能丢了师父的脸面。”不顾腿上和背心疼痛, 一剑剑向万圭刺去,愤怒之下,早忘了师父的嘱咐。这时他剑招已不成章法,破绽百出, 但漏洞虽多,气势却盛,万圭狼狈闪架,已不敢进攻。 卜垣向六师弟吴坎使个眼色,说道:“三师兄剑法高明,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伤了他性命 ,戚师叔脸上须不好看,咱俩上前掠掠阵吧!”吴坎会意,点头道:“不错。咱哥儿俩留点 儿神,别让三师兄剑下伤人。”两人一左一右,嗖嗖两剑,齐往狄云胁下刺去。 狄云的剑法本来也没比万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气地猛攻,这才占得了上风。卜垣和吴 坎上前一夹攻,他以一敌三,登时手忙足乱,刷的一声,左腿上又已中剑。这一剑伤得不 轻,他再也站立不定,一跤坐倒,手上长剑却并不摔脱,仍不住挡格三人刺来的剑招。鲁 坤冷哼一声,抢上来右足飞出,踢中他手腕,狄云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跌人树丛。 万圭长剑直出,剑尖抵住他咽喉。卜垣和吴坎哈哈一笑,跃后退开。 万圭得意洋洋地笑道:“乡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服你个屁!你们四个打我一个,算 什么好汉?”万圭剑尖微微前送,陷入他咽喉的软肉数分,喝道:“你还敢嘴硬!我再使一 点力,立时割断了你喉管。”狄云骂道。“你使力啊,你有种便割断我喉管。不使力的是乌 龟王八蛋!”万圭目露凶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臭贼,你嘴巴 还硬不硬?” 这一脚只踢得狄云五脏六腑犹如倒转了一般,险些呻吟出声,但咬牙强自忍住,骂道:“臭 杂种,王八蛋!”万圭又是一脚,这一次踢在他面门鼻梁。狄云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 去,欲待张口再骂,却骂不出声了。 万圭冷笑道:“今日便饶了你。你快向师父师妹哭诉去,说我们人多势众,打了你啦!料你 这脓包货定要去哭哭啼啼。”狄云怒道:“哭诉什么?大丈夫报仇,只自己一个儿动手。”万 圭正要他说这一句话,更激他道:“给你脸上留些记认,好叫你师父开口来问。”说着在他 左眼右脸重重地各踢一脚。狄云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左眼泪水模糊。卜垣拍手笑道:“嘿 嘿,大丈夫哭啦!英雄变狗熊啦!” 狄云气得肚子真要炸了开来,心想你到我师父家里来,我好好地招待你,买酒杀鸡,哪一 点对你不起,此刻却如此损我? 万圭道:“你打不过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诉,要我爹爹骂我,代你出了这口鸟气。‘呜呜 呜,万师伯,你的八个弟子,打得我爬在地下痛哭求饶。呜呜呜,万师伯,你不主持公道 吗?’”狄云道:“你这种没骨头的坯子,才向大人哭诉!” 万圭和鲁坤、卜垣相视一笑,心想今日的闷气已出,当即回剑入鞘,说道:“好小子!你有 种的明天再来打过,少爷可要失陪了!”八个人嘻嘻哈哈地扬长而去。 狄云瞧着这八人背影,心中又气恼又不解,自忖:“我既没得罪他们,更没得罪他们师父, 为什么平白无端地来打我一顿?难道城里人都这般蛮不讲理么?”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头 脑一晕,又坐倒在地。 忽听得身后一人唉声叹气地说道:“唉,打不过人家,就该磕头求饶啊,这么白白地挨了一 顿揍,这不冤么?”狄云怒道:“宁可给人家打死,也不磕头!”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弓身曲 背,拖着鞋皮,慢吞吞地走来,何见他蓬头垢面,便是口间所见的那个老丐。 那老丐道:“唉,人老了,背上风湿痛得厉害。小伙子,你给我背上捶捶。”狄云正一肚子 火,“哼”了一声,没去理他。那老丐叹道:“谁叫我绝子绝孙,人到老来,没个亲人照顾, 哎哟,哎哟……”撑着竹棒,一步步地走远。 狄云见那老丐背影颤抖得厉害,自己刚给人狠狠打了一顿,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叫 道:“喂,我这里还有几十文钱,你拿去买馒头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地挨了回来,接过铜钱,说道:“我背上风湿痛得厉害,你给我捶捶!”狄云 道:“好,我包了腿上的伤口再说。”那老丐道:“你就只顾自己,不顾人家,算什么英雄好 汉?”狄云给他一激,便道:“好!我给你捶!”坐倒在地,伸拳给他捶背。捶得两拳,那老 丐道:“好舒服,再用力些!”狄云加重劲力。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轻。”狄云又加重了 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顿揍,便死样活气,连给老人家捶捶背的力 道也没有了。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 狄云怒道:“我一使力气,只怕打断了你的老骨头。”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断我的老骨头 ,就不会躺在地下又给人家踢、又给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 这样才有些意思,不过还是太轻。”狄云砰的一拳,使劲击出。老丐笑道:“太轻,太轻, 不管用。”狄云道:“老头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打伤你。”那老丐冷笑道:“凭你也打 得伤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试试。” 狄云右臂运劲,待要挥拳往他背上击去,月光下见到他老态龙钟的模样,心中一软,放松 了劲力,说道:“谁来跟你一般见识!”轻轻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间,只觉腰间给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入草丛 之中,只跌得头晕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挣扎着站起,并不发怒,只是说不出的 惊奇,怔怔地瞧着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这里还有别人没有?不是我还有谁?”狄云道:“你用什么法子摔我的?”那老 丐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狄云奇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法啊,你……你怎知道? ”那老丐道:“拳招剑法,都是一样。再说,你师父也没教对。” 狄云怒道:“我师父教得怎么不对了?凭你这老叫花也敢说我师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 是你师父教得对了,为什么你打不过人家?”狄云道:“他们三四个打我一个,我自然打不 过,若是一个对一个,你瞧我输不输?”那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讲什么一个打一个 ?你要单打独斗,人家不干,那怎么办?要不是跪下磕头,就得认命挨打。一个人打得赢 十个八个,那才是好汉子。”狄云心想这话倒也不错,说道:“他们是我师伯的弟子,剑法 跟我差不多,我一个怎斗得过他们八个?”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让你一个打赢他们八个,你学不学?” 狄云大喜,道:“我学,我学!”但转念一想,世上未必有这种本领,而这年纪老迈的乞丐 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踌躇不定,突然背心给人一抓,身子又飞了起来,这次 在空中身不由主地连翻了两个筋斗,飞得高,落下来时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撑,关节 险些折断,爬起身来时,痛得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却欢喜无比,叫道:“老……老伯伯,我…… 我跟你学。”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几招,明儿晚上,你再跟他们到这里来打过,你敢不敢?” 狄云心想:“你武功虽高,我在一天之内又如何学得会?”但想到要跟万圭、鲁坤这干人再 打,不由得豪气勃发,说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顿揍,没什么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后颈,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掷,骂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 你怎么还会挨他们的揍?你信不过我么?”狄云给他抓住后颈,便即出力挣扎,但穴道遭拿 ,使不出半点力道,虽摔得甚痛,只有更加欢喜,忙道:“对,对!是我说错了,请你老人 家快教吧!” 那老丐道:“你把学过的剑法使给我瞧,一面使,一面念剑招的名称!”狄云应道:“是!” 见腿上伤处不断流血,便草草衷好伤口,到草丛中找回自己长剑,依着师父所授,一招招 地使动,口中念着剑招名称,到后来越使越顺,嘴里也越念越快。 他正练到酣处,忽听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剑,问道:“我练得不对么?”那老丐不 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弯了腰,站不直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练得不对,也没 什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叹道:“戚长发啊戚长发,你这一番狠劲,当真了得。”摇了摇头道:“把 剑给我。”狄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那老丐接过长剑,轻轻念道:“孤鸿海上来,池潢不 敢顾。”将长剑舞了开来。他一剑在手,霎时之间便如换了一个人一般,身形沉稳,剑势飘 逸,哪里还是适才这般龙钟猥琐? 狄云看了几招,忽有所悟,说道:“老伯,日里我跟那吕通相斗,是你故意掷那饭碗帮我的 么?”那老丐怒道:“那还用说?六合手吕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强得太多,凭你这点儿道行 ,还能打发他了?”他一面说,一面继续使剑。狄云听他所念口诀和师父所授并无分别,只 字音偶有差异,但剑招却大不相同。 那老丐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陡然递出,猛地里剑交左手,右手反过来啪的一声,重重 打了他个耳光。狄云吓了一跳,抚着面颊怒道:“你……你为什么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 剑招,你却在胡思乱想,这不该打么?” 狄云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当即心平气和,说道:“不错,是我不好。我瞧你说的招数跟我 师父一样,剑法可全然不同,觉得很奇怪。”那老丐问道:“是你师父教的好,还是我使的 好?”狄云心下明知是那老丐使得好,嘴里却不肯认,摇头道:“我不知道。” 老丐抛剑还他,道:“咱们比画比画。”狄云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远,比不过你。 ”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还没傻得到家。”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剑,向狄云刺来。狄云 横剑挡格,见老丐竹棒停滞不前,当即振剑反刺。哪知他剑尖只一抖间,老丐的竹棒如灵 蛇暴起,向前一探,已点中了他肩头。 狄云心悦诚服,大叫:“妙极,妙极。”横剑前削。那老丐翻过竹棒,平靠他剑身,狄云运 劲反推,那老丐的竹棒连转几个圈子,将他劲力全引到了相反方向。狄云拿捏不住,长剑 脱手飞出。他一呆之下,说道:“老伯,你的剑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伸出,搭住空中落下的长剑,棒端如有胶水,竟将长剑黏了回来,说道:“你师 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这些吗?嘿嘿,稀奇古怪。”摇摇头又道:“你门中这套‘唐诗剑 法’,每一招都是从一句唐诗中化出来的……”狄云道:“什么‘唐诗剑法’?师父说是‘躺尸剑 法’,几剑出去,敌人便躺下变成了尸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几声,说道:“是‘唐诗’,不是‘躺尸’!你师父跟你说是‘躺尸’吗?可笑 ,可笑!这两招‘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是说一只孤孤单单的鸿鸟,从海上飞来,见 到陆地上的小小池沼,并不栖息,瞧也不去瞧它。这两句诗是唐朝的宰相张九龄做的,他 比拟自己身份清高,不喜跟人争权夺利。将之化成剑法,顾盼之际要有一股飘逸自豪的气 息。他所谓‘不敢顾’,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师父却教你读作什么‘哥翁喊上来,是 横不敢过’,结果前一句变成大声疾呼,后一句成为畏首畏尾。剑法的原意是荡然无存了。 你师父当真了不起,‘铁锁横江’,教徒弟这样教法,嘿嘿,厉害,厉害!”说着连连冷笑。 狄云怔怔地听着,听得他话中咬文嚼字,虽然不大懂,却也知他说得很对。狄云向来敬爱 师父,听他将师父说得一无是处,到后来更肆意讥嘲,心下难过,忽地转身,说道:“我要 去睡了!不学了。” 那老丐奇道:“为什么?我说得不对么?”狄云道:“你或许说得很对。但你说我师父的不是 ,我宁可不学。我师父是庄稼人,不识字,或者当真不懂你说的那一套……”那老丐笑道:“ 你师父不识字?哈哈,这可奇了。”狄云气愤愤地道:“庄稼人不识字,有什么好笑?”那老 丐哈哈一笑,伸手抚他头顶,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午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人 。我向你认错,从此不再说你师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云转怒为喜,笑道:“你只要不 编排我师父,我向你癒头。”说着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那老丐笑吟吟地受了他这儿拜,随即解释剑招,如何“忽听喷惊风,连山若布逃”,其实是“ 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如何“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乃是“落曰照大旗、马鸣风 萧萧”。在湘西土音中,这“泥”字和“日”字却也差不多。那老丐言语之中,当真再也不提戚 长发半句,单是纠正狄云剑法中的错失。 那老丐道:“你剑法中莫名其妙的东西太多,一时也说不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儿你再跟 那八个不成器的小子打过,用心记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画。第一招是“刺肩式”,敌人若一味防守,那就永 远刺他不着,俚他只消一出招相攻,破绽便露,立时便可后发先至,刺中他肩头。第二招“ 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适才剑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这一招。这一招古怪无比,就算敌 人明知自己要剑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闪左打左,闪右打右,越闪避越打得重。第三 招是“去剑式”,适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长剑脱手,便是这一招。 这三记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云身上用过,本来各有一个典雅的唐诗名称。但那老丐知道 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教他诗句,徒乱心神,于是改用了三个一听便懂的名称。狄云 并不如何聪明,性子却极坚毅。这三招足足学了一个多时辰,方始纯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剑法之事,不得跟谁说起,连你师父 和师妹也不能说,否则……”狄云敬师如父,对这位娇憨美貌的师妹又私恋已久,说有什么事 要瞒住师父、师妹,那可比什么都难,一时踌躇不答。 那老丐叹道:“此中缘由,一时不便细说,你若泄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难保,定要死在五 云手万震山的剑底。”狄云吃了一惊,奇道:“老伯伯,你武功这么高强,怎会怕我师伯?” 那老丐不答,扬长便去,说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狄云忙追了上去, 说道:“我多谢老伯伯还来不及,怎会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叫我天诛地灭。” 那老丐点点头,叹了口气,足不停步地走了。 狄云呆了一阵,忽然想起没问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没人树 丛之中,已影踪不见了。 次曰清晨,戚长发见狄云目青鼻肿,好生奇怪,问道:“跟谁打架了,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狄云不善说谎,支吾难答。戚芳笑道:“还不是昨天给那个什么大盗吕通打的么?”戚长发 决计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问。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两人从边门出去,来到一口井边,见四下无人,便在井栏圈上坐 了下来。戚芳问道:“师哥,你昨晚跟谁打架了?”狄云嗫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瞒我, 昨天你跟吕通相斗,他一拳一脚打在你身上什么地方,我全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没打中你 眼睛。”狄云料知瞒她不过,心想:“我只要不说那老伯伯的事,就不要紧。”于是将万门八 弟子如何半夜里前来寻衅、如何比剑、如何落败受辱的事一一都说了。 戚芳越听越怒,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气愤愤地道:“他们八个人打你一个,算什么好汉?” 狄云道:“倒不是八个人一齐出手,是三四个打我一个。”戚芳怒道:“哼,他们三四个联手 打你,已经赢了,其余的就不必动手。倘若三四个打不过,还不是五六个、七八个一起下 场?”狄云点头道:“那多半会这样。”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们跟爹爹说去,叫万震山评评这个理看。”她盛怒之下,连“万师伯 ”也不称了,竟直呼其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输了,向师父诉苦,那不是叫人瞧不起吗?”昨晚万门八弟子临 走时那套说话,叫他去向师父、师伯诉苦,原是意在激得他不好意思去向戚长发、万震山 投诉,狄云果然堕人他们计中。 戚芳“哼”了一声,见他衣衫破损甚多,心下痛惜,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就在他身上缝补。 她头发擦在狄云下巴,狄云只觉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 漾,低声道:“师妹!”戚芳道:“空心菜,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 江南三湘一带民间迷信,穿着衣衫让人缝补或钉缀纽扣之时,若说了话,就会给人冤赖偷 东西。“空心菜”却是戚芳给狄云取的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机心。 这日晚间,万震山在厅上设了筵席宴请师弟,八个门下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团团坐了 一张圆桌。 酒过三巡,万震山见狄云嘴唇高高肿起,饮食不便,说道:“狄贤侄,昨儿辛苦了你,来来 来,多吃一点。”夹了一只鸡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声。 戚芳早满肚是火,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万师伯,我师哥这些伤,不是吕通打的, 是你八位高徒联手打的。”万震山和戚长发同时吃了一惊,问道:“什么?” 万门第八弟子沈城年纪最小,却十分伶牙俐齿,抢着说道:“狄师哥打赢了吕通,说师父你 老人家胆小怕事,不敢和吕通动手,全靠他狄师哥出马,才赶走了他,没让你老人家出丑 。我们气不过……”万震山脸上变色,但随即笑道:“是啊,这原是全仗狄贤侄给我们挽回了 颜面。”沈城道:“万师哥听他口出狂言,实在气不过,这才约狄师哥比剑,好像是万师哥 占了先。” 狄云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我几时……”他本就不善言辞,听得沈城撒谎诬蔑,又急 又怒之下,更加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万震山道:“怎么是圭儿像占了先?”沈城道:“昨晚万师哥和狄师哥怎么比剑,我们都没瞧 见。今天早晨万师哥跟大伙说起,好像是万师哥用一招……用一招……”他转头问万圭道:“万 师哥,你用一招什么招数胜了狄师哥的?”万圭道:“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他二 人一搭一挡,将八人联手之事推了个一干二净。万圭怎样胜了狄云,旁人见都没见到,自 然谈不上联手相攻了。沈城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谁都不信他会撒谎 。 万震山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戚长发气得满脸通红,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云儿,我千叮万嘱,叫你不可和万师伯门下 众师兄失了和气,怎地打起架来了。”狄云听得连师父也信了沈城的话,只气得浑身发抖, 道:“师父……我……我……我没有……”戚长发劈头劈脸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喝道:“做错了事,还 要抵赖!”狄云不敢闪避,戚长发这一掌打得好重,狄云脸颊本就青肿,登时肿上加肿。戚 芳急叫:“爹,你也不问问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气发作,突然纵身跳起,抢过放在身后几上的长剑,拔剑出鞘,跃在 厅心,叫道:“师父,这万……万圭说打败了我,叫他再打打看。”戚长发大怒,喝道:“你回 不回来?”离座出去,又要挥拳殴击。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 狄云大叫:“你们八个人再来打我,有种的就一齐来。哪一个不来,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他急怒之下,口不择言,乱骂起来,没想到这句话已骂到了万师伯。 万震山眉头一皱,说道:“既是如此,你们去领教领教狄师哥的剑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各人提起长剑,分占了义方,将狄云围在垓心。 狄云大声叫道:“昨儿晚上是八个狗杂种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个狗杂种……” 戚长发喝道:“云儿,你胡说些什么?比剑就比剑,是比嘴上伶俐么?” 万震山听他左一句“王八蛋”,右一句“狗杂种”,心下也动了真怒,这八人中的万圭是他亲 生儿子,狄云如此乱骂,口口声声便是骂在他的头上。他见八个弟子分站八方,隐然有分 进合击之势,喝道:“狄师兄瞧不起咱们,要以一个斗八个,难道咱们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 大弟子鲁坤道:“是,众位师弟退开,让我先领教狄师哥的高招。”五弟子卜垣。最工心计 ,昨晚见到狄云与万圭动手,这乡下佬武功不弱,这时情急拼命,大师兄未必能胜,如让 他先赢得一仗,纵然再有人将他打败,也已折了万门锐气,同门中剑术以四师兄孙均为第 一,最好让孙均一上手便将他打败,令他再也说嘴不得,便道:“大师哥是咱们同门表率, 何必亲自出马?让四师哥教训教训他也就是了。” 鲁坤一听,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师弟,咱们瞧你的了。”左手一挥,七人一齐退开 ,只剩孙均一人和狄云相对。 孙均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是以能潜心向学,剑法在八问门中最强。他见师兄 弟推已出马,当即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这一招叫做“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极 具礼敬的起手剑招。但当年戚长发向狄云说剑之时,却将这招的名称说做“饭角让粽臭,一 官拜马猴”。意思是说:“我是好好的大米饭,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上让你一下,恭敬你 一下,我心里可在骂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官拜畜生。”狄云见他施出这一招 ,心下更怒,当下也是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还了他一招“饭角让粽臭,一官拜马猴”,针 锋相对,毫不示弱。 他只这么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长剑剑尖已向孙均小腹上刺了过去。万门群弟子齐声惊 呼。孙均回剑挡格,铮的一声,双剑相击,两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鲁坤道:“师父,你瞧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简直是要孙师弟的命啊。”万震山心下暗暗惊 异:“这乡下小子干吗如此愤激,一上来就是拼命?” 但听得铮铮铮铮数声连响,狄云和孙均快剑相搏,拆到十余招后,孙均长剑微斜,小腹间 露出破绽。狄云大喝一声,挺剑直进,孙均回过长剑,已将他长剑压住,左手出拿,啪的 一声,正击在他胸口。万门群弟子齐声喝彩,有人叫了起来:“一个也打不过,还吹大气打 八个么?”狄云身子退晃,抽起长剑,犹如疾风骤雨般一阵猛攻。孙均挡得几招,发剑回攻 ,狄云突然间长剑抖动,噗的一声轻响,已刺入了孙均肩头,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 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来,谁也料想不到。但见孙均肩头鲜血长流,身子摇晃,万门群弟 子齐声呼喝。鲁坤和周圻双剑齐出,向狄云攻了上去。狄云长剑左一刺,右一戳,噗噗两 声,鲁坤和周圻右肩分别中剑,手中长剑先后落地。 万震山沉着脸,叫了声:“很好!” 万圭提剑抢上,凝目怒瞪狄云,突然间一声暴喝,嗖嗖嗖连刺三剑。狄云顺势挡开,剑交 左手,右手反将过来,啪的一声响,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招更加来得突然,万圭一 怔之间,狄云已飞起左腿,踹在他胸口。万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抢上相扶,狄云 不让他走近,挺剑刺出,卜垣只得举剑招架。吴坎、冯坦、沈城三人见狄云如此凶猛,而 万圭坐在地下,一时站不起身,惊怒之下,各操兵刃围了上来。 戚长发双目瞪视,脸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们大伙儿打师哥一人,快,快救他啊。”拔出腰间佩剑,抢在狄云身 边,代他挡开吴坎与冯坦刺来的两剑。 二牢狱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万家的家丁婢仆听得兵刃相交,都拥到厅上观斗。丁丁当当兵刃撞击声中,白光闪耀,一 柄柄铁剑飞了起来。一柄跌人了人丛,众婢仆登时乱作一团,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 直插入头顶横梁。顷刻之间,卜垣、吴坎、冯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长剑,都让狄云以“去剑 式”绞夺脱手。 万震山双掌一击,笑道:“很好,很好!戚师弟,难为你练成了连城剑法!恭喜,恭喜!” 声音中却满是凄凉之意。 戚长发一呆,问道:“什么连城剑法?” 万震山道:“狄世侄这几招,不是连城剑法是什么?坤儿、圻儿、圭儿,大伙都回来。你们 狄师兄学的是戚师叔的连城剑法,你们如何是他敌手?”又向戚长发冷笑道:“师弟,你装 得真像,当真大智若愚!‘铁锁横江’,委实了不起。” 狄云连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剑式”三路剑招,片刻之间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大败亏 输,自是得意,只胜来如此容易,心中反而糊涂了,不由得手足无措,瞧瞧师父,瞧瞧师 妹,又瞧瞧师伯,不知说什么话好。戚长发走近身去,接过他手中铁剑,突然间剑尖抖起 ,指向他咽喉,喝道:“这些剑招,你跟谁学的?” 狄云大吃一惊,他本来凡事不敢瞒骗师父,但那老丐说得清请楚楚,若泄露了传剑之事, 定要送了那老丐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重誓,决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师……师父,是弟 子……弟子自己想出来的。” 戚长发喝道:“你自己想得出这般巧妙的剑招?你……你竟胆敢对我胡说八道!再不实说,我 一剑要了你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剑尖刺入他咽喉数分,剑尖上已渗出鲜血。 戚芳奔了过来,抱住父亲手臂,叫道:“爹!师哥跟咱们寸步不离,又有谁能教他武功了? 这些剑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么?” 万震山冷笑道:“戚师弟,你何必再装腔作势?令爱都说得明明白白了。‘铁锁横江’的高明 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师哥身七。来来来!老哥哥贺你三杯!”说着满满斟了两杯酒,仰脖子 先喝了一杯,说道:“做哥哥的先干为敬!你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戚长发“哼”的一声,抛剑在地,回身接过酒杯,连喝了三杯,侧过了头沉思,满脸疑云, 喃喃说道:“奇怪,奇怪!” 万震山道:“戚师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咱们到书房中去说。”戚长发点了点头。 万震山携着他手,师兄弟俩并肩走向书房。 万门八弟子面面相觑。有的脸色铁青,有的喃喃咒骂。 沈城道:“我小便去!给狄云这小子这么一下子,吓得我屎尿齐流。”鲁坤沉脸喝道:“八师 弟,你丢的丑还不够么?”沈城伸了伸舌头,匆匆离席。他走出厅门,到厕所去转了转,蹑 手蹑脚地便走到书房门外,侧耳倾听。 只听得师父的声音说道:“戚师弟,十多年来揭不破的谜,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听得戚 长发的声音道:“小弟不懂,什么叫做真相大白。” “那还用我多说么?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师父失落了一本练武功的书,找来找去找不到,郁郁不乐,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必问我?” “是啊。这本练武的书,叫做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干什么?” “我却听师父说过,叫做《连城诀》。” “什么练成、练不成的,我半点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么?” “不如乐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么好笑?” “你明明满腹诗书,却装作粗鲁不文。咱们同门学艺十几年,谁还不知道谁的底?你不懂‘ 连城诀’三字,又怎背得出《论语》、《孟子》?” “你是考较我来了,是不是?” “拿来!” “拿什么来?” “你自己知道,还装什么蒜?” “我戚长发向来就不怕你。” 沈城听师父和师叔越吵越大声,害怕起来,急奔回厅,走到鲁坤身边低声道:“大师兄,师 父跟师叔吵了起来,只怕要打架!” 鲁坤一怔,站起身来道:“咱们瞧瞧去!”周圻、万圭、孙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云的衣袖,道:“咱们也去!”狄云点点头,刚走出两步,戚芳将一柄长剑塞在 他手中。狄云一回头,只见戚芳左手中提着两把长剑。狄云问道:“两把?”戚芳道:“爹没 带兵刃!” 万门八弟子都脸色沉重,站在书房门外。狄云和戚芳站得稍远。十个人屏息凝气,听着书 房中两人争吵。 “戚师弟,师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万震山的声音。 “放屁,放你妈的屁!万师哥,你话说得明白些,师父怎么会是我害死的?”戚长发盛怒之 下,声音大异,变得十分嘶哑。 “师父他那本《连城诀》,难道不是你戚师弟偷去的?” “我知道什么连人、连鬼的?万师哥,你想诬赖我姓戚的,可没这么容易。” “你徒儿刚才使的剑招,难道不是连城剑法?为什么这般轻灵!巧妙?” “我徒儿生来聪明,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连我也不会。哪里是什么连城剑法了?你叫卜垣来 请我,说你已练成了连城剑法,我还要向你请问。这两天你做寿太忙,还没问万师哥,你 说过这话没有?咱们叫卜垣来对证啊!” 门外各人的眼光一齐向卜垣瞧去,见他神色甚为难看,显然戚长发的话不假。狄云和戚芳 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心想:“卜垣这话我也听见的,要想抵赖那可不成。” 只听万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说过这话。若不是这么说,如何能骗得你来。戚长发,我来 问你,你说从来没所见过‘连城剑法’的名字,为什么卜垣一说我已练成连城剑法,你就巴 巴地赶来?你还想赖吗?” “啊哈,姓万的,你是骗我到江陵来的?” “不错,你将剑诀交出来,再到师父坟上磕头谢罪。” “为什么要交给你?” “哼,我是大师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听戚长发嘶碰的声音道:“好,我交给你。” 门外众人一听到“好,我交给你”这五个字,都不由自主地全身一震。狄云和戚芳恨不得有 个地洞可以钻将下去。鲁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气恼,又感到万分屈 辱,真想不到爹爹竟会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来。 突然之间,房中传出万震山长声惨呼,凄厉异常。 万圭惊叫:“爹!”飞腿踢开房门,抢了进去。只见万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着一柄明晃晃 的匕宵,身边都是鲜血。窗子大开,兀自摇晃,戚长发却已不知去向。 万圭哭叫:“爹,爹!”扑到万震山身边。 戚芳口中低声也叫:“爹,爹!”身子颤抖,握住了狄云的手。 鲁坤叫道:“快,快追凶手!”和周圻、孙均等纷纷跃出窗去,大叫:“捉凶手,捉凶手啊! ”狄云见万门八弟子出去追赶师父,这一下变故,吓得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才好。 戚芳又叫了一声:“爹爹!”身子连晃,站立不定。狄云忙伸手扶住,低下头来,但见万震 山的尸身双目紧闭,脸上神情狰狞可怖,想是临死时受到极大痛苦。 狄云不敢再看,低声道:“师妹,咱们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说道 :“你们是谋杀我师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云和戚芳回过头来,只见一柄长剑的剑尖指着戚芳后心,剑柄抓在卜垣手里。狄云大怒 ,待欲反唇相讥,但话到口边,想到师父手刃师兄,那还有什么话可说?不由得低下了头 ,一言不发。 卜垣冷冷地道:“两位请回到自己房去,待咱们拿到戚长发后,一起送官治罪。”狄云道:“ 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师妹毫不相干。你们要杀要剐,找我一人便了。”卜垣猛力推 他背心,喝道:“走吧,这可不是你逞好汉的时候。”狄云只听到外面“捉凶手啊,捉凶手啊 !”的声音,跟着街上当当当的锣声响了起来,奔走呼号之声,乱成一片,心中说不出的羞 愧难当,又害怕之极,咬了咬牙,走向自己房去。 戚芳哭道:“师哥,那……那怎么得了?”狄云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师父抵罪好了 。”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里去了?” 狄云坐在房中,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其时距万震山被杀已有两个多时辰,他兀自呆呆坐 在桌前,望着烧得只剩半寸的残烛,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追赶戚长发的众人都已回转。“凶手逃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无论如何要捉到凶手, 给师父报仇!”“只怕凶手亡命江湖,再也寻他不着。”“哼!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 碎尸万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要请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杀这卑鄙无耻的凶手。 ”“对,对!咱们把凶手的女儿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祭拜师父的英灵。”“不!待明天县太 爷来验过了尸首再说。”万门家人弟子这些大声议论,狄云与戚芳都听在珲里,这时也都停 息了。 狄云想叫师妹独自逃走,但想:“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流落江湖,有谁来照顾?我带着她 一同逃走吧?不,祸事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强出头,跟万家众师兄打架生事,万师 伯怎会疑心我师父盗了什么‘连城剑’剑诀?我师父最老实不过,怎会去偷什么剑诀?这三 招剑法是那个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师父已杀了人,我这时再说出来,旁人也决不相信。 我实在罪大恶极,都是我一个人不好。我明大要当众言明,为师父辩白。可是……可是万师 伯明明是师父杀的,师父的恶么怎能冼刷得了?不,我决不能逃走,我留着给师父抵罪, 让他们杀了我好了!” 正汽思潮起伏,忽听得外面屋顶上喀喇一声轻响,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自西而东,从屋 顶上纵跃而过,他险些叫出“师父”来,但凝目看去,那人身形又高又瘦,决不是师父。跟 着又有一个人影紧接着跃过,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单刀。 他心想:“他们是在搜寻师父么?难道师父还在附近,并没走远?”正思疑间,忽听得东边 屋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他大吃一惊,握住剑柄,立即跃起,首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在 欺侮师妹?”跟着又听得一声女子的呼喊:“救命!” 这声音似乎并非戚芳,但他关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是否戚芳遇险,纵身便从窗口跃了出 去,刚站上屋檐,又听得那女子惊叫:“救命!救命!” 他循声奔去,只见东边楼上透出灯光,一扇窗子兀自摇动。他纵到窗边,往里张去,只见 一个女子双手给反绑在背后,横卧在床,两条汉子伸出手去摸她脸颊,另一个却要解她衣 衫。狄云不认得这女子是谁,但见她已吓得脸无人色,在床上滚动挣扎,大声呼救。 他自己虽在难中,但见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当即连剑带人从窗中扑将进去,挺剑刺向 左边那汉子的后心。右边的汉子举起椅子挡格,左边的汉子已拔出单刀,砍了过来。狄云 见这两人脸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喝道:“大胆恶贼,留下命来!”唰唰唰连刺 三剑。 两条汉子不声不响,各使单刀格打。一名汉子叫道:“吕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万 震山运气,下次與来报仇!”双刀齐举,往狄云头上砍来。 狄云见来势凶猛,闪身避过。一条汉子飞足踢翻了桌子,烛台摔下,房中登时黑漆一团。 只听得呼呼声响,两人跃出窗子,跟着乒乓连响,几块瓦片掷将过来。黑暗中狄云看不清 楚,而这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长,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个贼子姓吕,多半是吕通一伙报仇来了。他们还不知万师伯已死。”忽听 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哟,我胸口有一把小刀,快给我拔出来。”狄云吃了一惊,道:“贼人 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云道:“我点亮蜡烛给你瞧瞧。”那女子道:“你过来,快,快过来!”狄云听她说得惊慌 ,走近一步,道:“什么?” 突然之间,那女子张开手臂,将他拦腰抱住,大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狄云这一惊比适才更加厉害,明明见她双手已给反绑了,怎么会将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 ,想脱开她搂抱,不料这女子死命地抱住他腰,一时竟推她不开。 忽然间眼前光亮,窗口伸进两个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昼,好几个人间时问道:“什么事? 什么事?”那女子叫道:“采花贼,采花贼!谋财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云大急,叫道:“你……你……你怎么不识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乱推。那女子本来抱着他腰 ,这时却全力撑拒,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狄云正待逃开,忽觉后颈中一阵冰冷,一件兵器已架在颈中。他正待分辩,蓦地里白光闪 动,只觉右掌猛地剧痛、当啷一声,自己手中的铁剑跌落地板。他俯眼看时,吓得几乎晕 了过去,只见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给人削落,鲜血如泉水般喷将出来,慌乱中斜眼瞥去 ,但见吴坎手持带血长剑,站在一旁。 他只说得一声:“你!”《起右足便往吴坎踢去,突然间后心遭人猛力一拳,一个踉跄,扑 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贼啊!”只听得鲁坤的声音说道:“将这小贼 绑了!” 狄云虽是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阴毒陷阱之中。他 急跃而起,翻过身来,正要向鲁坤扑去,忽然见到一张苍白的脸,却是戚芳。 狄云一呆,只见戚芳站在鲁坤身旁,脸上的神色又伤心,又鄙夷,又愤怒。他叫道:“师妹 !”戚芳突然满脸涨得通红,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狄云满腹冤屈,这时如何说得 出口? 戚芳“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全身颤抖,说道:“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见到狄云右手五 指全遭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紧牙齿,撕厂自己布衫上一块衣襟,走近身来,为他包扎 伤口。这时她脸色却又变得雪白。 狄云痛得几次便欲晕去,但强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鲁坤道:“小师娘,这狗贼胆敢对你无礼,咱们定然宰了他给你出气。”原来这女子是万震 山的小妾。她双手掩脸,呜呜哭喊,说道:“他……他说你们师父已经死了,叫我跟从他。他 说戚姑娘的父亲杀了人,要连累到他。他……他又说已得了好多金银珠宝,发了大财,叫我 立刻跟他远走高飞,一生吃穿不完……” 狄云脑海中混乱一片,只喃喃地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声道:“去,去!去搜这小贼的房!” 众人将狄云推推拉拉,拥问他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面。 万圭却道:“大家不可难为狄师哥,事情没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还有 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子是屁好人!”万圭道:“我瞧他倒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刚 才你没亲耳听见么?没亲眼瞧见么?”万圭道:“我瞧他是多饮了几杯,不过是酒后乱性。” 吴坎大声道:“他明明是想强奸小师娘!”万圭道:“这人是个老实头,未必有这么大胆!” 这许多事纷至沓来,戚芳早没了主意,听万圭这么替狄云分辩,心下暗暗感激,低声道:“ 万师兄,我师哥……的确不是那样的人。” 万圭道:“是啊,我说他只喝醉广酒,偷钱是一定不会的。” 说话之间,众人已推着狄云,来到他房中。沈城双眼骨碌碌地在房中转了转,一矮身,伸 手在眯底下拉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裹,但听得丁丁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乱响。狄云更加惊得 呆了,只见沈城解开包裹,满眼都是压扁了的金然银器、酒壶酒杯,不一而足,都是万府 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声惊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万圭安慰道:“戚师妹,你别惊慌,咱们慢慢想法子。” 冯坦揭起被褥,又是两个包裹。沈城和冯坦分别解开,一包是银锭元宝,另一包却是女子 的首饰,珠花项链、金镯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时更没怀疑,怨愤欲绝,恨不得立时便横剑自刎。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长大,心目中 早便当他是日后的夫郎,哪料到这个自己一向爱重的情侣,竟会在自己遭逢横祸之时,要 和别的女人远走高飞。难道这个妖妖烧娆的女子,便当真迷住了他么?看来还是他害怕受 爹爹连累,想独。逃走? 鲁坤大声喝骂:“臭小贼,赃物俱在,还想抵赖么?”左右开弓,重重打了狄云两记耳光。 狄云双臂给孙均、吴坎分别抓住了,没法挡格,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 鲁坤打发了性,一拳拳击向他胸口。戚芳叫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 周圻道:“打死这小贼,再报官!”说着也是一拳。狄云口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来。冯坦 挺剑上前,道:“将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干坏事?”孙均提起狄云的左臂,冯坦 举剑便要砍下。 戚芳“啊”的一声急叫。万圭道:“大伙瞧我面上,别难为他了,咱们立刻就送官。”戚芳见 冯坦缓缓收剑,她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向万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数着,木棍着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子给另外两个差役按着,木棍一下 又一下地落下来。和他心中痛楚相比,这些击打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 算不了什么。他心中只是想:“连芳妹也当我是贼,连她也当我是贼!”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粗大的木棍从空中着力挥落,肌肤肿了,破裂了,鲜血 沾到了他衣裤上,溅到四周地下。 狄云在监狱的牢房中醒来时、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久 ,渐渐地,他感到了右手五裉手指断截处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七给木棍击打 处的疼痛。他想翻过身来,好让创痛处不压在地上,突然之间,两处肩头一阵难以形容的 剧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去。 待得再次醒来,他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可是为什 么肩头却痛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这疼痛竟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久 良久,竟不敢低下头去看。“难道我两个肩膀部给人削去了吗?”隔了一阵,忽然听到铁器 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他惊骇之下,侧头看时, 只吓得全身发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链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手 的铁铐、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的,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的 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给铁链穿过,半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间 ,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我这样受冤 枉,难道官老爷查不出么?” 在知县的大堂之上,他曾断断续续地诉说经过,佰万震山的小妾桃红一力指证,意图强奸 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万家八个弟子和许多家人都证实,亲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红,看到那些 贼赃从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来。衙门里的差役又都说,荆州万家武功高强,威名远震 ,哪有什么盗贼敢去打主意? 狄云记得知县相貌清秀,面目很慈祥。他想知县大老爷一时误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终 究会查得出来。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给削断了,以后怎么再能使剑? 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阵 酸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挣扎着又想爬起,刚刚站直,两肩剧痛,腿膝酸软,又向 前摔倒。他爬在地下,仍不住口地大叫:“冤柱,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给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废了,嘿嘿,嘿嘿!下的 本钱可真不小!”狄云也不理会说话的是准,更不去理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仍然大叫: “冤枉,冤枉!”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不给我闭嘴!”狄云叫道:“冤枉、冤枉 !我要见知县大老爷,求他申冤。”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狄云反而叫得更响了。 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提了一只木桶,隔着铁栏,兜头便将木桶何他身上倒下去。狄云只 感一阵臭气刺鼻,已不及闪避,全身登时湿透,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处破 损的创口,疼痛更加倍的厉害。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迷迷糊糊地发着高烧,一时唤着:“师父,师父!”一时又叫:“师妹,师妹!”接连三天 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他一直神志不清,没吃过一门。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那么剧烈难 忍。他记起了肖己的冤屈,张口又叫:“冤枉!”但这时叫出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 续续的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莫两丈见方的一间大石厘,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糖 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首屋角之中,一对服睛狠狠地瞪视着他。狄云身子一颤,没想到 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直 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 铁链。 狄云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丝微笑,心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我一般 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 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地掉了下来。 他受审被笞,锒铛入狱,虽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从没流过半滴眼泪,到这 时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大哭。 那礼奪犯人冷笑道:“装得真像,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 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又提了一桶屎水过来。狄云 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只得慢慢收住哭声。那狱卒侧头向他打量,忽然说道:“小 贼,有人瞧你来着。” 狄云又惊又喜,忙道:“是……是谁?”那狱卒又侧头向他打量了一会,从身边掏出一枚大铁 匙,开了外边的铁门。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又是开铁门的声音 ,接着是关铁门、锁铁门的声音,雨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音,向着这边走来。 狄云大喜,当即跃起,双腿酸软,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墙壁,这一牵动肩头的琵琶骨, 又是一阵大痛。但他满怀欣喜,把疼痛全都忘了,大声叫道:“师父,师妹!”他在世上只 师父和师妹两个亲人,甬道中除狱卒外尚有两人,自然是师父和师妹了。 突然之间,他口中喊出一个“师”字,下面这个“父”字却缩在喉头,张大了嘴,闭不拢来。 从铁门中进来的,第一个是狱卒,第二个是个衣饰平丽的英俊少年,却是万圭,第三个便 是戚芳。 她大叫:“师哥,师哥!”扑到了铁栅栏旁。 狄云走上一步,见到她一身绸衫,并不是从乡间穿出来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了出 去。但见她双目红肿,只叫:“师哥,师哥,你……你……” 狄云问道:“师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芳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狄云又问:“你……你可好?住在哪里?”戚芳抽抽噎噎地道:“我没地方去,暂且住在万师 哥家里……”狄云大声叫道:“这是害人的地方,千万住不得,快……决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 头,轻声道:“我……我又没钱。万师哥……待我很好,他这几天……天天上衙门,花钱打点……搭 救你。” 狄云更加恼怒,大声道:“我又没犯罪,要他花什么钱?将来咱们怎生还他?知县大老爷查 明了我的冤枉,自会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恨恨地道:“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为什么要撇下 我?”狄云一怔,登时明白了,到这时候,师妹还是以为桃红的话是真的,相信这几包金银 珠宝确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对戚芳又敬又爱,又怜又畏,什么事都跟她说,什么事都跟她 商量,哪知道一遇上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丝毫没分别,一般地也认为自己去逼奸女子, 偷盗金银,以为自己能做这样的大坏事。 这瞬息之间,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体上所受的种种疼痛更胜百倍。他张口结舌,有 千言万语要向戚芳辩白,可是喉咙忽然哑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拼命用力,涨得面红 耳赤,但喉咙舌头总是不听使唤,发不出丝毫声音。 戚芳见到他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来,转过了头不敢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劲,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忽见戚芳转头避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恸:“她在恨 我,恨我抛弃了她去找别个女子,恨我偷盗别人的金银珠宝,恨我在师门有难之时想偷偷 一人远走高飞。师妹,师妹,你这么不相信我,又何必来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 慢转头来,向着墙壁。戚芳回过脸来,说道:“师哥,过去的事,也不用再说了,只盼早曰 ……早日得到爹爹讯息。万师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云心中想说:“我不要他保。”又想说:“你别住在他家里。”但越用力,全身肌肉越紧张 抽搐,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身子不住抖动,铁链铮铮作响。 那狱卒催道:“时候到啦。这是死囚牢,专囚杀人重犯,原是不许人探监的。上面要是知道 了,我们可吃罪不起。姑娘,这人便活着出去,也是个废人。你趁早忘了他,嫁个有钱的 漂亮少爷吧!”说着向万圭瞧了一眼,色迷迷地笑了起来。 戚芳求道:“大叔,我还有几句话跟我师哥说。”伸手到铁栅栏内,去拉狄云的衣袖,柔声 说道:“师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万师哥救你出去,咱们一块去找爹爹。”将一只小竹 篮递了进去,道:“这是些腊肉、腊鱼、熟鸡蛋,还有二两银子。师哥,我明天再来瞧你 ……”那狱卒不耐烦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町要不客气啦!” 万圭这时才开口道:“狄师兄,你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白会尽力向县太爷求情 ,将你的罪定得越轻越好。” 那狱卒连声催促,戚芳无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出去,一步一回头地瞧着狄云,但 见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终一动不动地向着墙壁。 狄云眼中所见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转过头来,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 一声“师妹”,可是不但口中说不出活,连头颈也僵直了。他听到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渐 渐远去,听到开锁、开铁门的声音,听到甬道中狱卒一个人回来的脚步声,心想:“她说明 天再来看我。唉,可得再等艮长的一天,我才能再见到她。” 他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过来,将竹篮抢了过去,正是那个 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篮中一块腊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狄云怒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抢 夺。那犯人伸手一推,狄云站立不定,一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这 时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废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却没来看他。第三天没来,第四天也没有。 狄云一天又一天地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几乎要发疯了。他叫唤,吵闹,将头在 墙上碰撞,但戚芳始终没有来,换来的只有狱卒淋来的尿水、那凶徒的殴击。 过得半个月,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变得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了那凶徒出去。 狄云抬头望窗,见天空月亮正圆,心想:“是押他出去处决斩苜吧?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 这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过了良久,他在睡梦之中,忽然听得铁链曳地的声音 ,四名狱卒架了那凶徒回来。狄云睁开眼来,只见那凶徒全身是血,显是刚给狠狠地拷打 了一顿。 那囚徒一倒在地下,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个狱卒去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他 时,只见他脸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笞打的血痕。狄云虽然连日受他欺侮,见了这等 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钵中倒了些水,喂着他喝。 那囚徒缓缓醒转,睁眼见是狄云,突然举起铁铐,猛力往他头上碰落。狄云力气虽失,应 变的机灵尚在,忙闪身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将过来,砰的一声 ,重重砸在他腰间。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 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趁早别来打我主…… 狄云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半晌,才道:“疯子,你自身难保, 有什么主意给人好打?” 那囚徒跃上前来,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喝道:“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不过是受人指 使,否则我不踢死你才怪。”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受这牢狱之灾,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 汉同处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让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次 狄云学了乖,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闪徒一口气 没处出,尽管遍体鳞伤,还是来找他晦气,不住吆喝:“你奶奶的,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 子也不上你当。”“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咱们就这么耗着,瞧是谁受的 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踢,闹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狄云就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卜五,那囚犯 总是给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总算狄云年纪甚轻,身强力壮,每 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 一般地给铁链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蛮力?”几次鼓起勇气询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 汉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话也不向他说。 如此忽忽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在狱中将近一年。狄云慢慢惯了,心中的怨愤、身上的痛 楚,也渐渐麻木了。这些时日中,他为了避开疯汉的殴辱,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 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夕,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招惹。 这口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然间想起从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观看燕 子筑巢的情景,双双燕子,在嫩绿的柳叶间轻盈穿过。心中蓦地一酸,向燕语处望去,只 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他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 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紧紧关着,窗槛上却终年不断地供着盆鲜花,其时春光烂 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年来,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 来没听见他叹过什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头 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脸上神色诚挚,不再是那副凶悍恶毒的模样,双眼 正凝望着那盆茉莉。狄云怕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脸色,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自从发现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偷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地凝望着 那盆鲜花,从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了秋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没 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闷挨。狄云早已觉察到,只要自 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他心想:“再过得几年,恐 怕我连怎么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蛮横无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啰唆。有时狱卒给他骂 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就夺狄云的饭吃。倘若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满不 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 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双花”,又似“伤怀”。 狄云初时不敢理会,但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地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 在瓦钵中倒了钱水,凑到他嘴边,严神戒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乖地 喝了水,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 若断若续。一名狱卒狠狠地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他神志不 清,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十 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自从同狱以来, 狄云首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了无比欢喜。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打开了牢门。狄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打 ,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将心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狱 卒迈步过来,骂道:“贼囚犯,滚开。”狄云手上无力,猛地里低头一门咬去,将他右手食 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跳 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以刀代剑,招数仍颇精妙。一名肥 胖的狱卒仗刀直进,狄云身子略侧’一招“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其实是“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曰圆”),单刀转了个圆圈,唰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地退了 出去。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拼命,倒也不敢轻易抢迸,在牢门 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死。狄云一言不发,只守住狱门。那两名狱卒居然没去 搬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会儿,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 更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理,但 想:“不管有没有用,试拭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 ”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碰得当当当地直响。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吆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戳一千一万个 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冷饭来。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杀了你,为什么这样?” 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瓦钵劈头向他砸去,骂道:“你这番假惺惺地买好,我就上了你当么 ?”乒乓一声,瓦钵破碎,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这人狂性又发作 了!”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夜,那些狱卒虽一般地将那疯汉提出去拷打,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上 找补。两人仍并不交谈,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七几眼,醋钵大的拳头还是一般招呼过来。那 疯汉只有在望着对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脸上目中,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狄云自 也不懂什么是温柔,只觉他忽然和善了些。 到第四年春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梦魂之中,仍不断地想到师父和师妹,但师父 的影子终于慢慢淡了。师妹那壮健婀娜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 却仍和三年多前一般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每天可总忘不了喑暗向观肚音菩萨祝祷,只要师妹 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便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终没来。 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那是个身穿绸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师兄, 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长高了,狄云几乎已认他不出。狄云的 心怦评乱跳,只盼能听到师妹的一些讯息,问道:“我师妹呢?”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相好 ,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 狄云茫然问道:“哪一个万师嫂?什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满脸狡谲的神色,说道:“万师嫂嘛,就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 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嫁给那姓 万的?” 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幸好没死,后来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你师妹住在我万师哥家里,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给生个 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纪大了,说话更加油腔滑调,流气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知道呢 ?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不远走离飞?怎么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师嫂说 ,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定会来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说,胡说!你……你……你放什么狗屁……”提起篮子用力掷出,喜糕、猪 蹄、熟鸡,滚了一地。 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二,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好合”八个深红色小字。! 狄云拼命要不信沈城的话,町义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听沈城笑道一“万鸫嫂说,可镌你 狄鳅哥不能玄喝一杯、喜祸,她……魄可没忘了你呢……”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疾 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云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来一股劲力,竟 越捏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挣扎不脱。 那狱卒急忙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费尽了力气,才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地将鸡肉和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可 就全役瞧见。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了一裉绳子,打一个活结,两端缚 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头伸进活结之中。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人世已无可 恋之处,这是最爽快的解脱痛苦的法子。只觉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丝丝的气息也吸 不进了。过得片刻,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终于渐渐有了知觉,好像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就 有一阵阵凉气透了进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咧开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满腹气恼,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寻死,你也不许我死。”有心要起 来和他厮拼,但委实太过衰弱,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半个时辰,若不是 我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 疯汉得意洋洋地道:“我不许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疯汉只笑吟吟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作‘神 照经’,你听见过没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经病,什么神照经、神经照,从来没听见过。”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丝毫没发怒,反而轻轻地哼起小曲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口, 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一般,将气息压入他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神照经’ 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才练成。倘若你在两个月之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戚芳嫁了万圭,真觉还是死了的干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恨 地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 那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真错怪了你。我厂典向你赔不是啦!”说着 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狄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他自 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吗?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问道 :“你叫什么?” 那疯汉道:“我姓丁,目不识丁的丁,三坟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当你是歹人,这 三年多来当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话有条有理,并没半点疯态 ,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晌,长长叹了门气,道:“到底疯不疯,也难说得很。我只求心之所 安,旁人看来,却不免觉得我太过傻得莫名其妙,也可说是疯了。”过了一会儿,又安慰他 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 这女子苦苦放在心!:?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三年多来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口 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后来,便伏在丁典怀中放声大哭。 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摸他长发。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说有笑,讲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闷 。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却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像毒 虫般咬噬着他的心,这时的狱中生涯,和三年来的情形相比,简直像是天堂了。 狄云曾低声向丁典问起,为什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什么突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 真是歹人,决不会上吊內杀。我等你气绝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 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 无论如何救你不转。你自杀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你 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计?那为什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然不答,狄云便不再问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神照经’功夫,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奥妙的 法门。今日起我传授给你,你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这等机 缘矿世难逢,你为什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也没出狱 的指望,再高强的武功学了也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易?我将初步 门诀传你,你好好记着。” 狄云甚为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什么也不肯学,仍要寻死。丁典又好气又好笑, 却也束手无策,恨不得再像从前这般打他一顿。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担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说道:“狄兄弟, 我每个月该当有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后,回来仍要打你出气,你我千万不可显得和好, 否则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问道:“那为什么?”丁典道:“他们倘若疑心你我交了 朋友,便会对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你骂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恶毒惨酷 的刑罚。”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万不可说与我知道,免得我一个 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倘若糊里糊涂地误了你大 事,如何对得起你?” 丁典道:“他们把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我只道他们派你前来卧底,假意讨好于我,从中设 法套问我的口风,因此我对你十分恼怒,大加折磨。现下我知道你不是卧底的奸细了,可 是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细。只望你讨得我的 欢心,我向你吐露了机密,他们便可拷打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付我很难,对付你这个年 轻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极。你是知县衙门的犯人,却送到知府衙门的闪牢来监禁,自然便 是这个缘故。” 十五晚上,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绪不宁,等候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丁 典又是目青鼻肿、满身鲜血地回到牢房。 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脸色郑重,低声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糟糕,当真不巧之极,给 仇人认出了我。”狄云道:“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顿,那是例行 公事。可是今天有人来行刺知府,眼见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镣,四 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个给他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 狄云越听越奇怪,连问:“知府到底为什么这般拷打你?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你又 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谁?”丁典摇摇头,叹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许多事。狄兄弟, 你武功不济,又没了力气,以后不论见到什么事,千万不可出手助我。” 狄云并不答话,心想:“我姓狄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当朋友,你若有危难,我怎能 不出手?” 此后数日之中,丁典只默默沉思,除了望着远处高楼窗槛上的花朵,脸上偶尔露出一丝微 笑之外,整日仰起了头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听得喀喀两声。他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两名劲 装大汉使利器砍断了牢房外的铁栅栏,手中各执一柄单刀,踊身而入。狄云惊得呆了,不 知如何是好,但见丁典倚墙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较矮的大汉说道:“姓丁的,咱兄弟俩踏遍了天涯海角,到处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 躲入荆州府的牢房,做那缩头乌龟。总算老天有眼,寻到了你。”另一名大汉道:“咱们真 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那本书取出来,三份对分,咱兄弟非但不会难为你,还立刻将你救 出牢狱。”丁典摇头道:“不在我这里。早就给言达平偷去啦。” 狄云心中一动:“言达平,我二师伯?怎地跟此事有关?” 那矮大汉喝道:“你故布疑阵,休想瞒得过我。去你的吧!”挥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 喉。丁典不闪不避,让那尖刀将及喉头数寸之处,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较高的大汉左侧 ,手肘撞处,正中他小腹。那大汉一声没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汉惊怒交集,呼呼两刀,向丁典疾劈过去。丁典双臂一举,臂间的铁链将单刀架开 ,便在同时,膝盖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汉身上。那人猛喷鲜血,倒毙于地。 丁典霎息间空手连毙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得呆了。他武功虽失,眼光却在,知道自己纵然 功力如旧,长剑在手,也未必打得过这矮汉子,另外那名汉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 如何虽瞧不出端倪,假既与那矮汉联手,想来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穿着银链,竟在 顷刻之间便连杀两名好手,实令他惊佩无已。 丁典将两具尸首从铁栅间掷了出去,倚墙便睡。此刻铁栅已断,他二人若要越狱,确实大 有机会,但丁典既一言不发,狄云也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比狱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狱卒进来见了两具尸体,登时大惊小怪地吵嚷起来。丁典怒目相向,狄云听 而不闻。那狱卒除了将尸首搬去之外,唯有茫然相对。 又过两日,狄云半夜里又为异声惊醒。矇昽之中,只见丁典双臂平举,正和一名道人四掌 相抵,两人站着不动。他曾听师父说过,这般情势是两个敌手比拼内力。这道人何时进来 ,如何和丁典比拼内力,狄云竟半点不知。他师父说,比武角斗,以比拼内力最为凶险, 毫无旋回闪避余地,动辄便决生死。 星月微光之下,但见那道人极缓极慢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地退了一步。过了好一会 儿,那道人又迈出一步,丁典跟着退了一步。 狄云见那道人步步进逼,显然颇占上风,焦急起来,抢步上前,举起手上铁铐往那道人头 顶击落。铁铐刚碰到道人顶门,蓦地里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暗劲,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 站立不定,直摔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到墙上,一屁股坐将下来,伸手撑地欲起,黑暗 中却撑在一只瓦碗边上。喀的一响,瓦碗给他按破了一边,但觉满手是水。他更不多想, 抓起瓦碗,将半碗冷水径往那道人后脑泼去。 丁典这时的内力其实早已远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试试自己新练成的神功,收发之际威力 如何,才将他作为试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精疲力竭,油尽灯枯,这半碗冷水泼到后 脑,一惊之下,但觉对方的内劲汹涌而至,格格格格爆声不绝,肋骨、臂骨、腿骨寸寸断 折。他眼望丁典,说道:“你……你已练成了‘神照经’……已经……天下……天下……无敌手……”慢慢 缩成一个肉团,气绝而死。 狄云的心评评乱跳,道:“丁大哥,你这‘神照经’原来……原来这等厉害。当真是天下无敌手 么?”丁典脸色凝重,道:“单打独斗,本应足以称雄江湖,但这枭道人受我内力压击之后 ,尚能开口说话,显然我功力未至炉火纯青。三日之内,必有真正劲敌到来。狄兄弟,你 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狄云豪兴勃发,说道:“但凭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过低微 。”丁典微微一笑,从草垫下抽出一柄钢刀,便是日前那两名大汉所遗下的,说道:“你将 我胡子剃去,咱们使一点诡计。” 狄云接过钢刀,便去剃他的满腮虬髯,那钢刀极为锋锐,贴肉剃去,丁典腮上虬髯纷纷而 落。丁典将剃下来的一根根胡子都放入手掌。 狄云笑道:“你舍不得这些跟随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 ”狄云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错。三日之内,将有劲敌到来,那五个人单打独斗都 不是我对手,但一齐出手,那就卜分厉害。我要他们将你错认为我,全神贯注地想对付你 时,我就出其不意地从旁袭右,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狄云嗫嚅道:“这个……这个……只怕有点……不够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险诈,个个都以鬼蜮伎俩对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寻 死路么?”狄云道:“话虽如此,不过……” 丁典道:“我问你:当初进牢之时,你大叫冤枉,我信得过你定然清白无辜,可是怎会在牢 里一关三年多,始终没法洗雪?”狄云道:“嗯,这个,我就是难以明内。”丁典微笑道:“ 是谁送了你进牢来,自然是谁使了手脚,一直让你不能出去。”狄云道:“我总是想不通, 那万震山的小妾桃红和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我,叫我身败名裂,受尽这 许多苦楚?”丁典问道:“他们怎么陷害于你,说给我听听。” 狄云一面给他剃须,一面将如何来荆州拜寿、如何打退大盗吕通、如何与万门八弟子比剑 打架、师父如何刺伤师伯而逃走、如何有人向万震山的妾侍非礼、自己出手相救反遭陷害 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剑一节,却略去不说。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决不泄露 此事,再者也觉此事乃旁枝末节,无甚要紧。 他从头至尾地说完,丁典脸上的胡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云叹了口气,道:“丁大哥,我受 这泼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没来由么?那定是他们恨我师父杀了万师伯。可是万师伯只是受 了点伤,并没死,把我关了这许多年,也该放我出去了。要说将我忘了,却又不对。那姓 沈的小师弟不是探我来着吗?” 丁典侧过头,向他这边瞧瞧,又向他那边瞧瞧,只嘿嘿冷笑。 狄云摸不着头脑,问道:“丁大哥,我说得什么不对了?”丁典冷笑道:“对,对,完全对, 哪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的?倘若不是这样,那才不对头了。”狄云奇道:“什……什么?”丁典 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个傻小子,带了一个美貌妞儿到我家来。我见到这妞儿便动了 心,可是这妞儿对那傻小子实在不错。我想占这妞儿,便非得除去这傻小子不可,你想得 使什么法子才好?” 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阵凉意,随口道:“使什么法子才好?” 丁典逍:“若是用毒药或是动刀子杀了那傻小子,身上担了人命,总是多一层干系,何况那 美貌妞儿说不定是个烈性女子,不免要寻死觅活,说不定更要给那傻小子报仇,那不是糟 了?依我说啊,还是将那傻子送到官里,关将起来的好。要令那妞儿死心塌地地跟我,须 得使她心中恼恨这傻小子,那怎么办?第一、须得使那小子移情别恋;第二、须得令那小 子显得是自己撇开这妞儿;第三、最好是让那小子干些见不得人的无耻勾当,让那妞儿一 想起来便恶心。” 狄云全身发颤,道:“你……你说这一切,全是那姓万的……是万圭安排的?” 丁典微笑道:“我没亲眼瞧见,怎么知道?你师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云脑中一片迷惘,点了点头。 厂典道:“嗯,为了讨好那个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捧捧白花花的银子拿将出来, 送到衙门里来打点,说是在设法救那个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来送银子,那姑娘什么 都亲眼瞧见了,自然好生感激。银子确是送了给府台大人、知县大人,送了给衙门里的师 爷,送给了公差,那倒一点不错。” 狄云道:“他使了这许多银子,总该有点功效吧?”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钱能使鬼推磨, 怎么会没功效?”狄云道:“那怎……怎么一直关着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么罪?他们陷害你的罪名,也不过是强奸未遂,偷盗一些钱财。既不 是犯上作乱,又不是杀人放火,那又是什么重罪了?那也用不着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在 死囚牢里关一辈子啊。这便是那许多白花花银子的功效了。妙得很,这条计策天衣无缝。 这个姑娘住在我家里,她心中对那傻小子倒还念念不忘,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难道能一 辈子不嫁人吗?” 狄云提起单刀,当的一声,砍在地下,说道:“丁大哥,原来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万圭 使了银子的缘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头沉吟,忽然皱起眉头,说道:“不对,这条计策中有一个老大破绽,大 大的不对。”狄云怒道:“还有什么破绽?我师妹终于嫁给他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缢 身死,那不是万事顺遂,一切都称了他心?” 丁典在狱室中走来走去,不住摇头,说道:“其中有一个大大的破绽,他们如此工于心计, 怎能见不到?”狄云道:“你说有什么破绽?” 丁典道:“你师父啊。你师父伤了你师伯后,逃了出去。荆州五云手万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 名,他受伤不死的讯息没几天便传了出去,你师父就算没脸再见师兄,难道就不派人来接 你师妹回家?你师妹这一回家,那万圭苦心筹划的阴谋毒计,岂不是全盘落了空?” 狄云伸手连连拍击大腿,道:“不错,不错!”他手上带着手铐,这一拍腿,铁链子登时当 当地直响。他见丁典形貌粗鲁,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甚为钦佩。 丁典侧过了头,低声道:“你师父为什么不来接女儿回去,这其中定是大有跷蹊。万圭他们 事先一定已料到了这一节,否则这计策不会如此安排。这中间的古怪,一时之间我确实猜 想不透。” 狄云直到今日,才从头至尾地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狱的关键。他不断伸手击打自己头顶,大 骂自己真是蠢材,别人想也不用想就明白的事,自己三年多来始终莫名其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会儿,见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师父是个 乡下老实人,想是他伤了万师伯,惊吓之下,远远逃到了蛮荒边地,再也听不到江湖上的 讯息,那说不定也是有的。” 丁典睁大了眼睛,瞪视着他,脸上充满了好奇,道:“什么?你……你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 他杀了人会害怕逃走?”狄云道:“是啊,我师父再忠厚老实也没有了,万师伯冤枉他偷盗 太师父的什么剑诀,他一怒就忍不住动手,其实他心地再好也没有了。” 丁典“嘿”的一声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里轻哼小曲。狄云奇道:“你为什么冷笑?”丁典 道:“不为什么。”狄云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尽管说好了。” 丁典道:“好吧!你师父外号叫做什么?”狄云道:“叫做铁锁横江。”丁典道:“那是什么意 思?”狄云迟疑半晌,道:“这种文绉绉的话,我原本不大懂。猜想起来,那是说他老人家 武功了得,善于守御,敌人攻不进他门户。”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忠厚老实得可以。铁锁横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 ,下也下不得。老一辈的武林人物,谁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意?你师父聪明机变,厉害之 极,只要是谁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地报复,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涡旋中乱转,上 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将来出狱之后,尽可到外面打听打听。” 狄云兀自不信,道:“我师父教我剑法,将招法都解错了,什么‘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他解作‘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过’;什么‘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他解作‘老泥招大 姐,马命风小小’。他字也不大识,怎说得上聪明厉害?” 丁典叹了口气,道:“你师父文武双全,江湖上向来有名,怎会解错诗句?他城府极深,定 有别意。为什么连自己徒儿也要瞒住,外人可猜测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这般……这般 忠厚老实,他也未必肯收你为徒。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来吧,我给你黏成个大胡子。”他提 起单刀,在枭道人尸体的手臂上斫了一刀。枭道人新死未久,刀伤处流出血来。丁典将一 根根又粗又硬的胡?蘸了血,黏在狄云的两腮和下颚。 狄云闻到一阵血腥之气,颇有惧意,但想到万圭的毒计、师父这个外号,以及许许多多自 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觉得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这牢狱之中。 第二日中午,狱中连续不断地关了十七个犯人进来。高矮老少,模样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 物,将一间狱室挤得满满的,各人都只好抱膝而坐。狄云见越来越多,不由得暗自心惊, 情知这些人都是为对付丁典而来。他本说有五个劲敌,哪知竟来了一十七个。 丁典却一直朝着墙壁而卧,毫不理会。 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声谈笑,片刻间便吵起嘴来。狄云低下了头,听他们的说话。原来 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什么宝贵的物事。狄云偶尔目光斜过,与这干人凶暴的因 光相触,吓得立刻便转过头去,只想:“我扮做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会儿动手, 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领再高,也不能将这些人都打死啊。”眼见天色渐渐黑将下来。一 个魁梧的大汉大声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这正主儿,是我们洞庭帮要了的。谁要是不服 ,趁早手底下见真章,免得待会儿拉拉扯扯,多惹麻烦。”他这洞庭帮在狱中共有九人,最 是人多势众。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汉子阴阳怪气地道:“手底下见真章,那也好啊。大儿在 这里群殴呢,还是到院子中打个明白?”那大汉道:“院子就院子,谁还怕了你不成?”伸手 抓住一条铁栅,向左推去,铁条登时弯了。他随手又扭弯右边一条铁栅,膂力实是惊人。 这大汉正想从两条扭弯了的铁栅间钻出去,突然间眼前人影晃动,有人挡住了空隙,正是 丁典。他一言不发,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汉的胸口。这大汉比丁典还高出半个头,但给他 一把抓住,竟立即软垂垂地毫不动弹。丁典将他庞大的身子从铁栅间塞了出去,抛在院子 中。这大汉蜷缩在地下,不动一动,显是死了。 狱中诸人见到这般奇状,都吓得呆了。丁典随手抓广一人,从铁栅投掷出去,跟着又抓一 人,接连地又抓又掷,先后共有七人给他投了出去。凡经他双手抓到,无不立时毙命,连 哼也不哼一声。 余下的十人大惊,三人退缩到狱室角落,其余七人同时出手,拳打脚踢,向丁典攻去。丁 典既不拆架,亦不闪避,只伸手抓出,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给他抓到的必定死于 顷刻,如何受了致命之伤,狄云全然瞧不出来。片刻之间,七人全死。 躲在狱室角落里的余下三人只吓得心胆俱裂,一齐屈膝跪地,磕头求饶。丁典便似没瞧见 ,又是一手一个,都抓死了投掷出去。 狄去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梦中。丁典拍了拍双手,冷笑道:“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来 抢夺连城诀!”狄云一呆,道:“丁大哥,什么连城诀?”他想到师父与师伯曾为“连城剑法” 而吵嘴动武,不知两者是否便是一物。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愿出言相欺,冷笑了几 下,并不回答。 狄云见这一十七人适才还都生龙活虎,顷刻间个个尸横就地,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许多死 人堆在一起,叹道:“丁大哥,这些人都死有余辜么?”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见得。 只是这些人个个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练成了《神照经》上的武功,给这批人逼供起来,那 才真惨不堪言呢。” 狄云知他所言非虚,说道:“你随手一抓,便伤人性命,这种功夫我听也没听说过。我如跟 师妹说,她也不会相信……”这句话刚说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头一酸,心口似乎给人重 重打了一拳。 丁典却并不笑他,叹了口长气,自言自语:“其实呢,纵然练成了绝世武功,也不肖……事事 尽如人意……”狄云忽然“咦”的一声,伸手指着庭中的一具死尸。 丁典道:“怎么?”狄云道:“这人没死透,他的脚动了几动。”丁典大吃一惊,道:“当真? ”说这两个字时,声音也发颤了。狄云道:“刚才我见他动了两下。”心想:“一个人受伤不 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决不能再起来动手。” 丁典皱起了眉头,竟似遇上了重大难题,从铁栅间钻了出去,俯身查看。 突然间嗤嗤两声,两件细微的暗器分向他双眼急射,正是那并没死透之人所发。丁典向后 急仰,两枝袖箭从他面七掠了过去,鼻中隐隐闻到一阵腥臭,显然箭上喂有剧毒。那人一 发出袖箭,立即挺跃而起,向屋擔七蹿去。 厂典见他轻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随手提起一具尸体向 七掷去,去势奇急。砰的一下,尸体的脑袋重重撞在那人腰间。那人左足刚踏上屋檐,给 这尸体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来。丁典抢上几步,一把抓住他后颈,提到牢房之中,伸 手探他鼻息,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双手支颐,苦苦思索:“为什么先前这一下竟没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 到底出了什么毛病?难道这‘神照功’毕竟没练成?”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恼起上来,伸手 又往那尸体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韧又软的力道将他手指弹回,丁典惊喜交集,叫道:“ 是了,是了!”撕开那人外衣,只见他贴身穿着一一件漆黑发亮的里衣,喜道:“是了!原 来如此,倒吓得我大吃一惊。” 狄云奇道:“怎么?”丁典拉去那汉子的外衣,又将黑色里衣剥了下来,将尸体掷出牢房, 笑嘻嘻地道:“狄兄弟,你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狄云料到这件黑衣甚是珍贵,道:“这是 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贪图。”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贪图么?”语音严厉。狄云一 怔,怕他生气,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问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云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给我,我非 受不可,否则……否则……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贪图别人的东西,那不是变成 强盗小偷么?”说到后来,神色昂然,道:“丁大哥,请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给关在 这里。我一生清白,从来没拿过一件半件别人的物事。” 丁典点头道:“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这朋友。你把这件衣服贴肉穿着。” 狄云不便违拗,除下衣衫,把这件黑色里衣贴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没洗的臭农 。他双手戴着手铐,肩头琵琶骨又穿了铁链,更换衣衫委实难上加难,全仗丁典替他撕破 旧衫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里衣其实是前后两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也不 难。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这件刀枪不入的宝衣,是用大雪山上的乌蚕蚕丝织成的。你瞧, 这只是两块料子,剪刀也剪不烂,只得前一块后一块地扣在一起。这家伙是雪山派中的要 紧人物,才有这件‘乌蚕衣’。他想来取宝,没料想竟是送宝来了!” 狄云听说这件黑衣如此珍异,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该当自己穿了护身才是。再说, 每个月十五……”丁典连连摇头,道:“我有神照功护身,用不着这乌蚕衣。每月十五的拷打 嘛,我是甘心情愿受的,用这宝甲护身,反而其意不诚了。一些皮肉之苦,又伤不了筋骨 ,有甚相干?” 狄云好生奇怪,欲待再问。丁典道:“我叫你黏上胡子,扮作我的模样,我虽在旁保护,总 是担心出岔子,现下这可好了。我现下传你内功心法,你好好听着。” 以前丁典要传他功夫,狄云万念俱灰,决意不学,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后果,一股 复仇之火在胸中熊熊燃起,恨不得立时便出狱去找万圭算账。他亲眼见到丁典赤手空拳, 连毙这许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须学他两三成功夫,越狱报仇便有指望,霎时间心乱如 麻,热血上涌,满脸通红。 丁典只道他仍执意不肯学这内功,正欲设法开导,狄云突然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 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报仇!” 丁典纵声长笑,声震屋瓦,说道:“要报仇,那还不容易?” 待狄云激情过去,丁典便即传授他入门练功的口诀和行功之法。 狄云一得传授,毫不停留地便即依法修习。丁典见他练得起劲,笑道:“练成神照经,天下 无敌手。难道是这般容易练成的么?我各种机缘巧合,内功的底子又好,这才十二年而得 大成。狄兄弟,练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紧的,可是欲速则不达,须得循序渐进才是,尤须 心平气和,没半点杂念。你好好记着我这几句话。” 狄云此时口中称他为“大哥”,心中其实已当他为“师父”,他说什么便听什么。但胸中仇恨 汹涌如波涛,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次曰狱吏大惊小怪地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骚扰半天,到得傍晚,才将那一十七具 尸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云只说是这伙人自相斗殴而死。做公的却也没有多问。 这一日之中,狄云只照着丁典所授的口诀用功。这神照功入门的法子甚为简易,但要心中 没丝毫妄念,却艰难之极。狄云一忽儿想到师妹,一忽儿想到万圭,一忽儿又想到了师父 ,练到晚间,这才心念稍敛,突然之间,前胸后背同时受了重重一击。 这两下便如两个大铁锤前后齐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几乎便欲晕去,待得疼痛稍止,睁 开眼来,只见身前左右各站着一个和尚,一转头,见身后和两侧还有三个,一共五僧,将 他围在中间。 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说的五个劲敌到了,我须得勉强支撑,不能露出破绽。”哈哈一笑, 说道:“五位大师父,找我丁某有何贵干?” 左首那僧人道:“快将‘连城诀’交了出来!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间,他背上啪的一 声,中了一拳,身子摇了几摇,险些摔倒。跟着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声,吐出一 口鲜血。 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见他倏然跃近,击出一拳,这一拳无声无影,去势快极 ,正中第三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声大叫,倒退几步,撞在墙上。 另外两名僧人顺着狄云的目光,向蜷缩在黑暗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齐声惊叫:“神照功,无 影神拳!”身材极高的那僧两手各拉一名受伤僧人,从早已扳开的铁栅间逃出,越墙而去。 另一名僧人拦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发掌,向丁典击来。丁典抢上举拳猛击。那僧人接 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铁栅。 那僧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又倒退一步,身子摇晃,似乎喝醉了一般,松手将吐血的僧人 抛在地下,似欲单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脚下都似拖了一块千斤巨石,脚步沉重之极,挣 扎着走出六七步后,呼呼喘气,双腿渐渐弯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两名僧人在地 下扭曲得儿下,便均不动。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来,那个和尚便逃不了。”狄云见这两个僧 人死得凄惨,心下不忍,暗想:“让那三个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丁典 道:“你嫌我出手太狠了,是不是?”狄云道:“我……我……”猛地里喉头塞住,一跤坐倒,说 不出话来。 丁典忙给他推宫过血,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气塞方才舒畅。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两个恶僧一上来便向你各击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着乌蚕衣 ,早就一命呜呼了。哎!这事做哥哥的太过疏忽,哪想到他们一上来便会动手。我猜想他 们定要先逼问一番。嗯,是了,他们对我十分忌惮,要将我先打得重伤,这才逼问。”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子,笑道:“那贼秃吓得心胆俱裂,再也不敢来惹咱们了。”他又正色 道:“狄兄弟,那逃走了的高个子和尚,叫做宝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 个最厉害,叫做胜谛。这五个和尚都是青海黑教‘血刀门’的高手恶僧,我若不是暗中伏击 得手,以一敌五,只怕斗他们不过。善勇和胜谛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时不死,也活 不了几大。剩下的那宝象心狠手辣,口后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务须小心在意。”沉吟半晌 ,又道:“听说这五僧的师父尚在人世,武功更加厉害,将来倒要跟他斗斗。” 狄云虽有宝衣护身,但前胸后背同受夹击,受伤也颇不轻,在丁典指点下运了十几天功, 又得丁典每日以内力相助,这才慢慢痊可。 此后两年多的日子过得甚是平静;狄云勤练神照功,颇有进展。偶尔有一两个江湖人物到 狱中来啰唣,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转眼间便送了他们性命。 近几个月来狄云修习神照功,进步似是停滞了,练来练去,和几个月前仍是一样。好在他 悟性虽然不高,生性却极坚毅,知道这等高深内功决非轻易得能练成,在丁典指点下日夕 耐心修习,以期突破难关。 这一日早晨醒来,他侧身而卧,脸向墙壁,依法吐纳,忽听得丁典“咦”的一声,声音中颇 有焦虑之意,过得半响,又听他自言自语:“今天是不会谢的,明天再换也不迟。”狄云有 些诧异,转过身来,只见他抬起了头,正凝望着远处窗槛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练神照功后,耳。比之往日已远为灵敏,放眼瞧去,见盆中三朵黄蔷薇中,有一朵 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总见丁典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一日,心想狱中无 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鲜艳,丁典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花盆中的鲜花若 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残谢,便即换过。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 夜,窗槛上总有一盆鲜花。狄云记得这盆黄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就换过了,但这次 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黄蘅薇仍然没换,有五六片花 瓣已为风吹去。狄云心下隐隐感到不祥之意,见丁典神色十分难看,便道:“这人这一次忘 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丁典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会叫人来 换花啊!”不停步地走来走去,神色不安已极。 狄云不敢多问,便即盘膝坐下,入静练功。 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三朵黄蘅薇上的花瓣 又飘了数片下来。丁典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盆花,每飘落一片花瓣, 他总是脸上肌肉扭动,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块肉那么难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为什么这样不安?”丁典转过头来,满脸怒容,喝 道:“关你什么事?啰唆什么?”自从他传授狄云武功以来,从未如此凶献礼。狄云甚感歉 跃,待要说几句什么话分解,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之意,诚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 口。 这一晚丁典竟一息也没坐下。狄云听着他走来走去,镣铐上不住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也 无法人睡。 次。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蘅薇的花瓣已然落尽 ,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 丁典大叫:“死了?死厂?你真的死了?”两目流泪,双手抓住铁栅,不住摇晃。 狄云道:“大哥,你若记挂着谁,咱们便去瞧瞧。”丁典一声虎吼,喝道:“瞧!能去瞧么? 我若能去,早就去了,用得着在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睁大了眼,只好默不作 声。这一口中,丁典双手抱住了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不吃不喝。 耳听得打更声“的笃,的笃,当”的打过一更。寂静中时光流过,于是“的驾,的笃,当当” 的打过二更。丁典缓缓站起身来,道:“兄弟,咱们去瞧瞧吧。”话声甚是平静。狄云道:“ 是。”丁典伸出手去,抓住两根铁栅,轻轻往两旁一分,两根铁栅登时便弯了。丁典道:“ 提住铁链,别发出响声。”狄云依言抓起铁链。 丁典走到墙边,提气一纵,便即窜上了墙头,低声道:“跳上来!”狄云学着他向上一蹿, 不料给穿通琵琶骨后,全身劲力半点也使不出来,他这一跃,只不过蹿起三尺。丁典伸手 一抓,将他带上了墙头,两人同时跃下。 过了这堵墙,牢狱外另有一堵极高的高墙,丁典或能上得,狄云却无论如何无法逾越。丁 典“哼”了一声,将背脊靠在墙上。但听瑟瑟瑟一阵泥沙散落的轻响过去,砖石纷纷跌落。 狄云双眼一花,只见墙上现出了一个大洞,丁典已然不见。原来他竟以神照功的绝顶内功 ,破墙而出。狄云又惊又喜,忙从墙洞中钻了出去。 外面是条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从小巷的尽头走去。出小巷后便是街道。丁典对荆州城 中的街巷似乎极为熟悉,过了一条街,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家铁店门首。 丁典举手推出,啪的一声,闩住大门的门闩便已崩断。店里的铁匠吃了一惊,跳起身来, 叫道:“有贼!”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咙,低声道:“生火!” 那铁匠不敢违拗,点亮了灯,见二人长发垂肩,满脸胡子,摸样縣,自然吓得呆了。丁典 道:“把铐镣凿开!”那铁匠料得二人是衙门中的越狱重犯,若凿断铐镣,官府追究起来, 定要严办,不禁迟疑。丁典随手抓起一根径寸粗的铁条,来回拗得几下,啪的一声,折为 两截,喝道:“你这头颈,有这般硬么?” 那铁匠要弄断这铁条,使到钢凿大锤,也得搅上好一会儿,见丁典举手间便将铁条拗断, 倘若来拗自己头颈,那可万万不妥,当下连声:“是,是!”取出钢凿、铁锤,先给丁典凿 开了铐镣,又给狄云凿开。 丁典先将自己琵琶骨中的铁链拉出。当他将铁链从狄云肩头的琵琶骨中拉出来时,鲜血满 身,狄云痛得险些晕去。 终于狄云双手捧着那条沾满鲜血的铁链,站在铁砧之前,想到在这根铁链的束缚之下,在 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苦度五年多时光,直至今日,铁链方始离身,不由得又欢喜,又伤心, 想起师妹已嫁了万圭,自己的死活她自丝毫不放在心上,不禁怔怔地掉下泪来。 三人淡如菊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狄云随着丁典走出铁店。他乍脱铐镣,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十分不惯,几次头重脚轻,险 些儿摔倒,然见丁典脚步沉稳,越走越快,当下紧紧跟随,生怕黑暗中和他离得太远。片 刻之间,两人已来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头,犹豫半晌,似乎想要进去,却又 拿不定主意。狄云见窗户紧闭,楼中寂然无声,道:“我先去瞧瞧,好么?”丁典点点头。 狄云绕到小楼门前,伸手推门,发觉门内上了闩。好在围墙甚低,一株柳树的枝了从墙内 伸了出来,这时琵琶骨中的铁链既去,内外功行便能使出,他微一纵身,抓住枝了,翻身 进了围墙。电面一扇小门却是虚掩着的。狄云推门入内,拾级上楼,黑暗巾听得楼梯发出 轻微的吱吱之声,脚下只觉虚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间 狱室中走动,从未踏过一步梯级。 到得楼顶,侧耳静听,绝无半点声息,朦胧微光中见左首有门,便轻轻走了进去,房中连 呼吸之声也无。隐隐约约间见桌上有一烛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点燃蜡烛, 烛光照映之下,突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凄凉。 室中空空洞洞,除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床上挂若一顶夏布白帐子、 一床薄被、一个布枕,床脚边放着一双青布女鞋。只这一双女鞋,才显得这房间原为一个 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间房中去看时,那边竟连桌椅也没一张。可是瞧那模样,却又不是 新近搬走了家生用具,而是许多年来一直便如此空无所有。拾级来到褛下,每一处都去查 看了一遍,竟一个人也无。 他隐隐觉得不妥,出来告知丁典。丁典道:“什么东西也没有?”狄云摇了摇头。丁典似乎 对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惊奇,道:“到另一个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个地方却是一座大厦,朱红的大门,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外两盏大灯笼,一 盏写着“荆州府正堂”,另一盏写着“凌府”。狄云心中一惊:“这是荆州府凌知府的寓所,大 哥到来作甚?是要杀他么?” 丁典握着他手,一言不发地越墙而进。他对凌府中的门户甚是熟悉,穿廊过户,便似是在 自己家中行走一般。过了两条走廊,来到花厅门夕卜,见到窗纸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发 起抖来,颤声道:“兄弟,你进去瞧瞧。” 狄云伸手推开了厅门,只见烛光耀眼,桌子上点燃着两根素烛,原来是座灵堂。他一直在 担心会瞧见灵堂、棺材或是死人,这时终于见到了,虽早已料到,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凝目瞧那灵牌时,见上面写着“爱女凌霜华之灵位”八个字,突觉身后风声飒然,丁典抢 了进来。 丁典呆了一阵,扑在桌上,放声大恸,叫道:“霜华,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时之间,狄云心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这位丁大哥的种种怪僻行径,就在这抚桌一哭 之际,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细想,却又有种种难以索解之处。 丁典全不理会自己是越狱的重犯,不理会身处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云心 知难以相劝,只有任其自然。丁典哭了良久,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开索帏,帏后赫 然是一具棺木。他双手紧紧抱住棺木,将脸贴着棺盖,抽抽噎噎地道:“霜华,霜华,你为 什么这样忍心?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来再见你一面?” 狄云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有几人来到,忙道:“大哥,有人来啦。” 丁典用嘴唇去亲那棺材,对于有人来到,全没放在心上。 只见火光明亮,两个人高举火把,走了进来,喝道:“是谁在这里吵闹?”那两人之后是个 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衣饰华贵,一脸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问道:“你是谁? 到这里干什么?”狄云满腔愤激,反问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什么?”手执火把的一人喝 骂道:“小贼,这位是荆州府府台凌大人,你好大朋子,半夜三更到这里来,想造反吗?快 跪下!”狄云冷笑一声,浑不理会。 丁典擦干了眼泪,问道:“霜华是哪一天去世的?生什么病?”语音竟十分平静。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说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大侠。小女不幸逝世,有劳吊唁, 存殁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病症,只说是郁积难消。” 丁典恨恨地道:“这町遂了你的心愿。”凌知府叹道:“丁大侠,你可忒也固执了,倘若早早 说了出来,小女固然不会给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丁典大声道: “你说霜华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说着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凶光暴长。 凌知府却十分镇定,摇头道:“事已如此,还说什么?霜华啊,霜华,你九泉之下,定要怪 爸爸不体谅你了。”慢慢走到灵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泪。 丁典森然地道:“倘若我今日杀了你,霜华在天之灵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儿份上, 你折磨了我这七年,咱们一笔勾销。今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无情。狄兄弟,走吧 。” 凌知府长叹一声,道:“丁大侠,咱们落到今日的结果,你说有什么好处?”丁典道:“你清 夜抚心自问,也有点惭愧么?你只贪图那什么‘连城诀’,宁可害死自己女儿。”凌知府道: “丁大侠,你不忙走,还是将那剑诀说了出来,我便给解药于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惊,道:“什么解药?”便在此时,只觉脸颊、嘴唇、手掌各处忽有轻微的麻痹之感 ,同时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这花香,这花香……他又惊又怒,身子摇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开棺辱我女儿的清白遗体,因此……” 丁典登时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药?凌退思,你好恶毒!”纵身而起,发掌便向 他击去。不料那毒药当真厉害,霎时间消功蚀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来。 凌知府凌退思侧身闪避,身手甚是敏捷,门外又抢进四名汉子,执刀持剑,同时向丁典攻 去。丁典飞起左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来这一脚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 单刀非给踢下不可。岂知他脚到中途,突然间劲力消失,竟然停滞不前,原来毒性已传到 脚上。那人翻转刀背,啪的一声,打在他脚骨之上。丁典脚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云大惊,惶急中不及细想,纵身就向凌退思扑去,心想只有抓着他作为要挟,才能救得 了典。哪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击在他胸口,手法劲力,均属上乘。狄云早豁出 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然扑上前去。凌退思武功不低,这一掌明明击中对方胸口,却 见狄云毫不理会,他不知狄云内穿“乌蚕衣”宝甲护身,还道他武功奇高,一惊之下,已给 狄云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云一袭得手,俯身便将丁典负在背上,左手仍牢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个汉子心 有顾忌,只是喝骂,却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蜡烛。”执火把的汉子不敢 不从,灵堂中登时一团漆黑。 狄云左手抓住凌追思前胸,右手负着丁典,快步抢出。丁典指点途径,片刻间来到花园门 边,狄云踢开板门,奋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击一拳,负着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 脚高一脚低地狂冲急奔。他苦修神照经两年,虽还说不上有什么重大成就,但内力也已非 同泛泛。他击向凌退思这一拳情急拼命,出力奇重,正好又击中了对方胸口要穴。凌退思 中拳后,闷哼一声,往后便倒。他手下从人与武师惊惶之下,忙于相救,谁也顾不得来追 赶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脚越来越麻木,神志却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道路,指点狄云转左向右,不久便 远离闹市,到了一座废园。厂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门,严加盘查,我中毒已深, 是不能出城了。这废闶向来说是有鬼,无人敢来,咱们且躲一阵再说。” 狄云将他轻轻放在一株梅树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什么毒?怎样施救才是?”丁典叹 了口气,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剧毒,天下无药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 ” 狄云大吃一惊,全身犹如堕入冰窖,颤声道:“什么?你……你是……是说笑吧?”心中却明知 丁典并非说笑。丁典道:“凌退思这‘金波旬花’毒性厉害之极,嘿嘿,我以前是闻得几下, 便晕了过去。这一次是碰到了肌肤,那还了得?” 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别伤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样,这 叫做没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说……我去打点水来给你洗洗。”心中一急,说出来的话全 然语无伦次。 丁典摇摇头,道:“没用的。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肤立时发肿腐烂,死得更加惨 些。不去理它,它倒发作得慢。狄兄弟,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你说,你别忙乱,你一乱, 只怕我漏了要紧话儿。时候不多了,我得把话说完,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别打断我话 头。” 狄云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却又如何安静得下来? 丁典说得很平稳,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是个和他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荆门人,是武林世家。我爹在两湖也算是颇有名气的。我学武的资质还不错,除了家 传之学,又拜了两位师父。年轻时爱打抱不平,居然也闯出了一点儿小小名头。后来父母 去世,我家财不少,却也不想结亲,只勤于练武,结交江湖上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从四川下来,出了三峡后,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 船中听得岸上有打斗声音。我生性爱武,自是关心,从船窗向外张望。那晚月光明亮,照 在那几人脸上,是三个人在围攻一个老者。这三人都是两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认 得。一个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插口道:“啊,是我师伯!”)另一个是‘陆地神龙’言 达平。(狄云叫道:“是我二师伯,不过我没见过他老人家。”)第三个人使一口长剑,身 手甚是矫捷,那是‘铁锁横江’戚长发。(狄云跳了起来,叫道:“是我师父!”) “我和万震山曾有数面之缘,知他武功不弱,我药时远不及他,见他们师兄弟三人联手攻敌 ,想来必操胜算。那老者背上已经受伤,不住流血,手中又没兵刃,只以一双肉掌和他三 人相斗,功夫却比万震山他们高出太多。那三人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不平,但见万 震山他们使的每一手都是杀着,显然要置那老者于死地。我一声也不敢出,生怕给他们发 觉,祸事可不小。这种江湖上的仇杀,若给旁人瞧见了,往往便要杀人灭口。 “斗广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实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给你们。’ 伸手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万震山他们三人一齐拥七,似乎生怕给旁人先抢到了手。突然之 间,那老者双掌呼地推出,三人为掌力所逼,齐向后退。老者转身便奔,扑通一声,跳入 了江中。三人大声惊叫,赶到江边。 “长江从三峡奔泻下来,三斗坪的江水可有多急?只一眨眼间,那老者自然是无影无踪了。 但你师父仍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乱捞一阵。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头 ,该当欢喜才是,但三人脸色都极可怕。我不敢多看,将头蒙在被中,隐隐约约听得他们 在争吵什么,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听得这三人都走远了,才敢起身,忽听得后艄上啪的一声响,艄公‘啊’的一声,叫道 :‘有水鬼!’我侧头看去,只见一个人湿淋淋地伏在船板上,正是那老者。原来他跳入江 中后,钻入船底,用大力鹰爪手法钩住船底、凝住呼吸,待敌人退走后这才出来。我忙将 他扶入船中,见他气息奄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心里想,万震山他们如不死心,定会赶向下游寻觅这老者的尸体。也是我自居侠义道, 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开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峡。船家当然不愿,半夜中又没纤夫 ,上三峡岂是易事?但总而言之,有钱能使鬼推磨便是了。 “我身边带得有金创药,便给那老者治伤。可是他背上那一剑刺得好深,穿通了肺,这伤是 治不好的了。我只有尽力而为,什么也不多问,一路上买了好酒好肉服侍。我见了他的武 功,亲眼见他跃入长江,钻入船底,这份胆识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给他卖命。! “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问了我的姓名,苫笑道”很好!很好!’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交 给我。我道:‘老丈的亲人在什么地方?我必给老丈送到,决不有误。’那老者道:‘你知我 是谁?’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什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谁,你不知道么?是‘铁骨墨萼’梅念 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云又摇摇头,说道:“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嘿嘿,是了, 你师父自然不会跟你说。‘铁骨舉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个弟子,大弟子名 叫万震山,二弟子叫言达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说什么?” )他三弟子是戚长发。当时我听他自承是梅念笙,这份惊奇,跟你此刻一模一样。我亲眼 见到月夜江边那场恶斗,见到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骇。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第三徒儿最厉害,抢先冷不防地在我背上插了一 剑,老头儿才逼得跳江逃命。’(狄云颤声道:“什么?真是我师父先动手?”)我不知说些 什么话来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师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极的原因,我是外人,虽然 好奇,却也不便多问。梅老先生道:‘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这么三个徒儿。他们想夺我一 部剑谱,不惜行刺师父,嘿嘿,好厉害的乖徒儿!剑谱是给他们夺去了,可是没有剑诀, 那又有什么用?连城剑法虽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这部《神照经》,我送了给你 ,好好地练吧。此经如能练成,威力奇大,千万不可误传匪人。‘连城诀’是这样的,你牢 牢记在心里,有好大的用处。’《神照经》和‘连城诀’,就是这样来的。 “梅老先生说了这番话后,没挨上两个时辰便死了。我在巫峡江边给他安葬,当时我全不知 ‘连城诀’如此事关重大,只道是他本门中所争夺的一部剑术诀谱,因此没想到须得严守隐 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块碑,写上‘两湖大侠梅先牛念笙之墓’。哪知道这块石碑, 竟给我惹来了无穷烦恼。有人便从这石碑的线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这碑是我立的, 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怀的东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过不了三个月,便有一个江湖豪客寻到我家中来。来人礼貌周到,说话吞吞吐吐地不着边 际,后来终于吐露了来意,他说有一张大宝藏的地图,是在梅老先生手中,这时想必为我 所得,请我取出来,大家参详,如找到宝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给我的,其实是一部修习上乘内功的秘经,还说了几句剑诀,说是什么‘连城 诀’,那不过几个数目字,此外一无所有,哪里有什么宝藏的地阁。我据实以告,那人不信 ,要我将武功秘诀给他看。梅老先生郑重叮咛,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 人怏怏而去。过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到我家里来,跟我动上了手,他肩头带了彩,这才 知难而退。 “风声一泄漏,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应付不了,到得最后,连万震山也来了。我在荆 门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走得远远地,直到关外牧场去干买卖牲口的 勾当。这么过得五六年,再也听不到什么风声了,心中记挂着老家,便改了装,回到荆门 来瞧瞧。不料老屋早给人烧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没什么亲人,这么一来,反而干净。” 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说要不信吧,这位丁大哥从来不打诳语,何况跟他亲如骨肉,何必捏 造一番谎言来欺骗自己?要信了他的话吧,难道一向这么忠厚老实的师父,竟是这么一个 阴险狠毒之人?只见丁典脸上的肌肉不住轻轻颤动,似乎毒性正自蔓延,狄云道:“丁大哥 ,我师父跟太师父的事,咱们不忙查究。你……还是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所中的 毒。” 丁典摇头道:“我说过叫你别打岔,你就静静地听着。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汉口,向药材店出卖从关外带来的老山人参。药材 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汉口出名的菊花会。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 倒真不少,嗯,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 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 霞、双飞燕、剪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伞。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 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 胜绯桃、玉楼春……” 他各种各样菊花品种的名称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习。狄云有些诧异,但随 即想起,丁大哥是爱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槛上鲜花不断。他熟知诸般菊花的品种 名称,自非奇事。 丁典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轻轻地道:“我一面看,一面赞赏 ,和药店主人谈论,说出这些菊花的名称,品评优劣。我观赏完毕,将出花园时,说道:‘ 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 “忽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 波”、“绿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轻易见得?’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 ,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那位小 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乱说。’我霎 时间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怔怔地不会说话。那药店主人道:‘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 ,咱们武汉出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园子,和药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没丝毫别的念 头。到得午后,我便过江到了武昌,问明途径,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进去拜访,那 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门外踱来踱去,心里七上八下,又欢喜,又害怕,又斥骂自己该死。 我那时年纪已不算小了,可是就像初堕情网的小伙子一般,变成了只没头苍蝇。”他说到这 里,脸上现出一股奇异的光彩,眼中神光湛湛,显得甚为兴奋。 狄云感到害怕,担心他突然会体力不支,说道:“丁大哥,你还是安安静静地歇一会儿。我 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没法子治。”说着便站起身来。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说道:“我们俩这副模样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寻死路么?”顿了一 顿,叹了口气,道:“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师妹嫁了别人,气得上吊。你师妹待你无情无义 ,实在不值得为她寻死。”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来,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于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死了。”狄云突然 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 而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待她不错。狄兄弟,别说我中毒 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蓦然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那当然是为了痛惜良友将逝,可是在内心 深处,反而在羡慕他的幸福,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是真心诚意地爱他,甘愿为他 时死,而他,也是同样深挚地报答了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白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说道: “凌翰林的府门是朱红的大门,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我是个江湖人,怎能贸然闯进去?我在 门外踱了三个时辰,直踱到黄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旁边小门中出来一个少女,悄步走到我身边, 轻声说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说,请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边 的那个了头。我的心怦怦乱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什么?’ “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赌了东道,赌你什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指环啦,你还 不走?’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鬟笑道:‘我出来瞧了你好 几次,你始终没见到我,你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忙道:‘ 姊姊!’她说:‘怎么?你想什么?’我道:‘听姊姊说,府上有几本名种的绿菊,我想观赏 一下,不知行不行?’她点点头,伸手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说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 她答允,就会把绿菊花放在那红楼的窗槛上。’ “那天晚七,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气,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出现在那窗槛之上。我知道一盆 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作‘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放这两盆花的人。就在 那时候,在那帘子后面,那张天下最美丽的睑庞悄悄地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 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之后,从此不再出现。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平庸,非富非贵,只是个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 青?只是从此之后,每天早晨,我总是到凌府的府门外,向小姐的窗槛瞧上半天。凌小姐 倒也记着我,每天总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上。 “这样子的六个多月,不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赏花。凌小姐也总风雨不改 地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眼,每看了这一眼,总是满脸红晕地 隐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这样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的红晕,那就心满意足。她 从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从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轻轻一纵,便可跃上褛去,到了 她身前。但我从来不敢对她有半分轻慢。至于写一封信来表达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里,有两个和尚到我寓所来,忽然向我袭击。他们得知了消息,想抢 《神照经》和剑诀。这两个和尚,便是‘血刀门’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个我已在牢狱中料 理了,那日你亲眼瞧见的。可是那时我还没练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们,给这两个恶僧 打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马厩的草料堆中,这才脱难。 “这一场伤着实不轻,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起身。我一起床,撑了拐杖,挣扎着 便到凌府的后园门外,只见景物全非,一打听,原来凌翰林已在三个月前搬了家。搬到什 么地方,竟谁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这番失望,可比身上这些伤势厉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 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么地方,决不至于谁也不知。可是我东查西问,花了不少财物 气力,仍没半点头绪。这中间实在大有蹊跷。显然,凌翰林或许为了躲避仇家,或许另有 特别原因,这才突然间举家迁徙,不知去向,凑巧的是,我受伤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从此我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全无心思,在江湖上东游西荡。也是我丁典洪福齐天,那日在长 沙茶馆之中,无意听到两个帮会中人谈论,商量着要到荆州去找万震山,说要他交出那部 《连城剑谱》来。我想那日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大逆弑师,为的就是这本剑谱,到底那剑谱 是副什么样子,倒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着二人,到了江陵。这两个帮会中人委实是不 自量力,一到万家去生事,就给万震山拿住了,送到荆州府衙门去。我跟着去瞧热闹,一 见到府衙前贴的大告示,可真喜从天降。原来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亲凌退思 。 “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蔷薇,放在凌小姐后褛的窗槛上,然后在楼下等着。第二天早 晨,小姐打开窗子,见到了那盆花,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见到了我。我们一年多不见,都 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此番久别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她向我瞧了好一会儿,脸有 喜色,红着脸轻轻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终于说话了,问:‘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 ’ “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快活。每天 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各处荒山旷野漫游。我们从没半分不规矩的行为 ,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要好的朋友还更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她爹爹虽然考中进士,做过翰林,其实是 两湖龙沙帮中的大龙头,不但文才出众,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对凌小姐既敬若天神,对她 父亲內然也甚为尊敬,听了也不以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对我说,她父亲所以不做清贵的翰林,又使了数万两银子,千方百 计地谋干来做荆州府知府,乃是有个重大图谋。原来他从史书之中,探索到荆州城中某地 ,一定埋藏有一批数量巨大无比的财宝。 “凌小姐说,六朝时梁朝的梁武帝经侯景之乱而死,简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东王萧 绎接位于江陵,是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无能,性喜积聚财宝,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 刮的金珠珍宝,不计其数。承圣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杀了元帝。但他聚敛的财宝藏在何 处,却无人得知。魏兵元帅于谨为了查问这批珍宝,拷打杀掠了数千人,始终追查不到。 他怕知道珍宝所在的人日后偷偷发掘,将江陵百姓数万口尽数驱归长安。杀的杀,坑的坑 ,几乎没什么活口幸存。几百年来,这秘密始终没揭破。时候长了,更加谁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说,她爹爹花了多年功夫,翻查荆州府志,以及各种各样的古书旧录,断定梁元帝 这批财宝,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残忍,想必是埋了宝物之后,将得知秘 密的人尽数杀了,因此魏兵元帅不论如何地拷掠百姓,终究得不到丝毫线索。” 狄云听到这里,心头存着的许多疑窦慢慢一个个解明了,说道:“丁大哥,你知道这宝藏的 秘密,是不是?这许多人到牢狱中来找你,也必是为了想得这个大宝藏。” 丁典脸露苦笑,继续说下去: “凌小姐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只觉她爹爹发财之心忒也厉害,他已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贵 ,何必再去想什么宝藏?后来我跟她谈论江湖间的诸般见闻,那晚在江边见到万震山三人 弑师夺谱的事,自然也不瞒她。我跟她说到《神照经》、‘连城诀’等等。 “我们这般过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对我说:‘典哥,咱们的事, 总得给爹爹说了,请他老人家做主,那就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她这句话没说完,羞得将脸 藏在我的怀里。我说:‘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说:‘我祖上其实也是 武林中人,只不过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会半点武艺。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从我妈死 后,我说什么他都答允。’ “我听她这么说,自然高兴得要命。七月十五这一天,在白天该睡觉的时候,也闭不了眼睛 。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楼上去会她,她满脸通红地说:‘爹爹说,一切但凭女儿的主意 。’我乐得变成了个大傻瓜,两个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嘻嘻地直笑。 “我俩手挽手走下楼来,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见花圃中多了几盆颜色特别娇艳的黄花。这些 花的花瓣黄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花朵的样子很像荷花,只是没荷花那么大。我二人 都是最爱花的,立时便过去观赏。凌小姐啧啧称奇,说从来没见过这种黄花,我们一齐凑 近去闻闻,要知道这花的香气如何……” 狄云听他叙述往事,月光之下,与心上人携手同游,观赏奇花,当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 了。可是丁典述说的语调之中,却含有一股阴森森的可怖的气息,狄云听得几乎气也喘不 过来,似乎这废园之中,有许多恶鬼要扑上身来一般,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名字,大声 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 ,也不会吃亏,我这可放心了。” 狄云听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关切和友爱,忍不住热泪盈眶,恨恨地道:“凌知府这狗官,他 ,他,他不肯将女儿许配给你,那也罢了,何必使这毒计害你?” 丁典道:“当时我怎么猜想得到?更哪知道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无比的金波旬花?‘波 旬’两字是梵语,是恶魔的意思。这毒花是从天竺传来的,原来天竺人叫它为‘恶魔花’,我 一闻到花香,便一阵晕眩,只见凌小姐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却 也站立不定。我正运内功调息,与毒性相抗,突然间暗处抢出几个手执兵刃的汉子来。我 只和他们斗得几招,眼前已漆黑一团,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转,我手足都已上了铐镣,连琵琶骨也给铁链穿过。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厅中审 讯,旁边伺候的也不是衙门中的差役,而是他帮会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强,破口大骂 。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顿,这才逼我交出《神照经》和剑诀。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个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顿,勒逼我交出武经剑诀, 我始终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的耐性也真好,咱们便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为什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来练成了神照功,来去自如,为什么不 去瞧瞧她?为什么在狱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飘浮飞舞一般。他伸出手来乱抓乱摸,似想 得到什么依靠。狄云伸手过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惊,使力挣脱,说道:“我手上有毒 ,你别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丁典晕了一会儿,渐渐定下神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丁 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凌小姐是受她父亲嘱咐,故意骗你,想要……”丁典一声大叫,喝道: “放屁!”挥拳便击了下来。狄云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头伸在半空,却不落下,向狄云瞪视片刻,缓缓收回拳头,道:“兄弟,你为 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霜华若是受她父亲嘱咐,想使美人 计,要骗我的《神照经》和‘连城诀’,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骗?只须说一句:‘你那部 《神照经》和“连城诀”给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说,只须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这么一点 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烂来玩 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狄兄弟,虽然这是武林中的奇书至宝,可是与 霜华相比,在我心中,这奇书至宝也不过是粪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双全,实在是个大 大的蠢材。他若叫女儿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允。” 丁典摇头道:“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叹了门气,说逍:“凌退思这种人,于功名利 禄、金银财宝看得极重,以己度人,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财轻义,以为他女儿倘若 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着了形迹,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还有个原因,他是翰林 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我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没了他门楣,非杀我不可。 “他将我擒住后,立时便搜我全身,什么东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穷搜大索,自然也找不 到什么。其实,那《神照经》和连城诀,我都记在心里,外面不留半点线索。每个月十五 ,他总是提我出去盘问拷打,把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完了,威吓胁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给 他个不理不睬。他从我嘴里问不到半句真话,但从他盘问的话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来 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说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大宝藏的秘诀。他又曾派人装扮了囚 犯,和我关在一起,想套问我的口风。那人假装受了冤屈,大骂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 一下子就瞧了出来,只可惜那时没练成神照功,身上没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够厉害。”他说 到这里,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运气不好,给我冤枉打了不少顿。若不是你上吊肉 尽,到今口说不定给我打也打死了。” 狄云道:“我给人陷害,若不是丁大哥……”丁典左手摇了摇,要他别说下去,道:“这是机缘 。世事都讲究一个‘缘’字。” 他眼角斜处,月光下见到废园角落的瓦砾之中,长着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风摇曳,颇有孤 寂凄凉之意,便道:“你给我采了来。”狄云过去摘下花朵,递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神驰往日,缓缓说道:“我给穿了琵琶骨,关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 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将经诀早一日交给他,他便早一日杀我。但 如我苦挨不说,他瞧在财宝面上,反而不会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让我受些皮肉之苦 ,还真舍不得伤了我要害。” 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杀你,那狱卒反而大起忙头,不敢再强凶霸道。”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手指微微颤抖,紫花也微微颤抖,缓缓道: “我在牢狱中给关了一个多月,又气又急,几乎要发疯了。一天晚上,终于来了一个丫环, 那便是凌小姐的贴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里识得霜华,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华使了 多少贿赂,才打动狱卒,引得她来见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也没什么书 柬物事递给我,只是向我呆望。狱卒手里拿着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狱 卒显是怕极了凌知府,只许她见我一面,可不许说话。 “菊友瞧了我一会儿,怔怔地流下泪来。那狱卒连打手势,命她快走。菊友见到铁槛外的庭 院中长得有一朵小雏菊,便去采了来,隔着铁槛递了给我,伸手指着远处高楼上的窗槛。 窗槛上放着一盆鲜花。我心中一喜,知道这花是霜华放在那儿的,作为我的伴侣。菊友不 能多停,转身走了出去。刚要走出院子的铁门,高处一箭射了下来,正中她背心,登时便 将她射死了。原来凌退思深怕我朋友前来劫狱,连墙头屋顶都伏得有人。跟着第二箭射下 ,那狱卒也送了性命。那时我当真十分害怕,生怕凌退思横了心,连自己女儿竟也加害。 我不敢再触怒他,每次他审问我,我只给他装聋作哑。 “菊友是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鲜花,是霜华 为我而放?可是霜华始终不露面,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她一眼。我当时一 点也不明白,有时不免怪她,为什么这样忍心。 “于是我加紧用功,苦练神照经,要早日功行圆满,能不受这铁铐的拘束。我只盼得脱樊笼 ,带同霜华出困。只是这神照功讲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练便能奏功。我给穿了琵 琶骨,挑断了脚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艰难。直到你自尽之前的两个月,这才大功告成。 这些日子之中,全凭这一盆鲜花作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计地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将你和我关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计策。他知道派亲 信来骗我,是不管用的了,于是索性让一个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来陪我。时候一久, 我自能辨别真伪。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难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么在我身上逼不出的, 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骗出来。你年幼无知,忠厚老实,别人假装好人,你容易上当。可是我 始终不相信你。我亲身的遭受,菊友的惨死,叫我对谁也信不过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这荆州府知府的任期早已届满,该当他调,或是升官,想来他使了银子 ,居然一任一任地做下去。他不想升官,只想得这个大宝藏。 “你以为我没出过狱去吗?我练成神照功后,当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点了你的昏睡穴 ,你自然不知道。那一晚我越过高墙之时,还道不免一场恶斗,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已 无防我之心,外边的守卫早已撤去。他万万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断 了脚筋的人,居然还能练成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楼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厉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见到她的心情。终于鼓 起了勇气,轻轻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声:‘霜华!’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矇矇昽昽地道‘大哥!典哥!是你么?我是在做梦么?’我隔了这许多 苦日子,终于又再听到她的声音,欢喜得真要发狂,颤声道:‘霜妹,是我!我逃出来啦。 ’我等她来开窗。以前我们每次相会,总是等她推开窗子招了手,我才进去,我从来不自行 进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开窗,将脸贴在窗纸上,低声道:‘谢天谢地,典哥,你仍好好活着,爹没骗 我。’我的声音很苦涩,说道:‘嗯,你爹爹没骗你。我还活着。你开窗吧,我要瞧你。’她 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问道:‘为什么不行?’她道:‘我答应了爹,他 不伤你性命,我就永远不再跟你相见。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个毒誓,倘若我再见你, 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欺侮。’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她十三岁那年丧母,对亡母是 最敬爱不过的。 “我真恨极了凌退思的恶毒心肠。他不杀我,只不过为了想得经决,霜华便不起这毒誓,他 也决计舍不得杀我。可是他终于逼得女儿起了这毒誓,这个毒誓,将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 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说道:‘霜华,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来,永不见我就是。 ’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见我。’ “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叫道:‘为什么?我非见你不可!’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却将 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了对你的心。我说什么也不答允,他用强逼迫,于是……于是……我 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丁典道:“我又感激又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惊呼一声,闭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 脸,可是我已经瞧见了。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已又横又竖地划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 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她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歪歪扭扭 ,变得像妖魔一样。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容颜,若不是为了我这不 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为我而毁容 ,在我心中,你比从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俩怎么还能厮守 ?我答允了爹爹,永远不再见你。典哥,你……你去吧!’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 ‘霜妹,我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说道:‘你……你 别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什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 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啼了。她说:‘典哥,我不 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说:‘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 再相见!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能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帮咱们完成我这心 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那大宝藏的秘诀。我跟你 说,你好好记住了。’她道:‘我不记,我记着干什么?爹爹为了这个秘密,才害得你这样 ,典哥,我不想听。’我道:‘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 愿,就将这剑诀对他说。’ “她道:‘我这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我这副样子,怎能见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又 道:‘好,你跟我说。典哥,我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这副样子去求人,我也不怕。 ’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她用心记住了。 “东方渐渐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狱中。那时我虽可自由出狱,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 的花,我是永远永远不会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为……因为如果凌退思给 人杀了,霜华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再也没依靠……”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云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稀罕你的什 么秘诀,你就说了,我也决计不听。” 丁典脸露欢笑,说道:“好兄弟,不枉我结识你一场。你答允给我们合葬,我死得瞑目,我 好欢喜……你照我所教的用心去练,将来必可练成神照功,天下无敌是不见得,但比万震山 他们一定高得多了……”他话声越来越低,说道,“你如找到这个大宝藏,也不必是为了自己 发财,可以用来打救天下的苦人,像我,像你这样的苦人,天下多得是。这‘连城诀’,你 若不听,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岂不可惜?”狄云点了点头。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听着,这都是些数字,可弄错不得。”狄云打叠精神,凝神倾 听。丁典道:“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四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 ’……”狄云正感莫名芄妙,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到园子里去搜搜。”丁典脸 上变色,一跃而起。狄云跟着跳起。只见废园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 四空心菜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丁典向这三人横了一眼,问道:“兄弟,我说的那四个数目字,你记住了么?” 狄云见三名敌人已逼近身前,围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另一人虽是空手, 但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是可怖。他凝神视敌,未答丁典的问话。 丁典大声叫道:“兄弟,你记住了没有?”狄云一凛,道:“第一字是……”他本想说出个“四” 字来,但立时想起:“我若说出口来,岂不叫敌人听去了?”当即将左手伸到背后,四根手 指一竖。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姓丁的,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婆婆妈妈地啰 唆不休?快跟咱兄弟们乖乖回去,大家免伤和气。”那使剑的汉子却道:“狄大哥,多年不 见,你好啊?牢狱巾住得挺舒服吧?” 狄云一怔,听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时记起,此人便是万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 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胡子,兼之衣饰华丽,竟不识得他了。狄云这几年来惨遭陷害的 悲愤,霎时间涌向心头,满脸涨得通红,喝道:“原来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 名,终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两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转眼便是一场决生死的搏斗,狄云能抑制愤怒,叫他 一声“周二哥”,便不是烂打狂拼的一勇之夫了,说道:“这位周二爷,想必是万老爷子门下 的高弟。很好,很好,你几时到了凌知府手下当差?狄兄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万 胜刀’门中的马大鸣马爷。那位是山丙太行门外家好手,‘双刀’耿天霸耿爷。据说他一对铁 掌锋利如刀,闵此外号‘双刀’,其实他是从来不使兵刃的。”狄云道:“这两位的武功怎样 ?”丁典道:“第三流中的好手。要想攀到第二流,却是终生无望。”狄云道:“为什么?”丁 典道:“不是那一块材料,资质既差,又没名师传授。”他二人一问一答,当真旁若无人。 耿天霸便即忍耐不住,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在乱嚼舌根。吃我一刀!”他所说的“ 一刀”,其实乃是一掌,喝声未停,右掌已经劈出。 丁典中毒后一直难以运气使劲,不敢硬接,斜身避过。耿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随至。丁典 识得这是“变势掌”,急忙翻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将出去,劲力势道全不是那回事,啪的一 声,腋下已给耿天霸的右掌打实。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耿天霸笑 道:“怎么样?我是第三流,你是第几流?” 丁典吸一口气,突觉内息畅通,原来那“金波旬花”的剧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渐渐凝结,越 流越慢;他适才吐出一大口鲜血,所受内伤虽然不轻,毒性却已暂时消减。他心头一喜, 立时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举掌横挡,丁典左手回圈,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 个嘴巴,跟着右手圈转,反掌击在他头顶。耿天霸大叫一声“啊哟!”急跃退后。丁典右掌 倏地伸出,击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是一声“啊哟!”再退了两步。 丁典这三攀只须有神照功相济,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厉 害,内力却殊为平平,居然连受三掌仍能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虽生性豁达,且 已决意殉情,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情,却也令他不禁黯然神伤。然而耿天 霸连中三掌,大惊失色,但觉脸上、头顶、胸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不 知伤势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 马大鸣向周圻使个眼色,道:“周兄弟,并肩子上!”周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云对 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剑,对方却赤手空拳,再加他右手手指遭削,琵琶骨穿破,就算他功 夫再强,也使不出了,便挺剑便向狄云刺去。 丁典知道狄云神照功未曾练成,此刻武功尚远不及入狱之前,要空手对抗周圻,不过枉送 了性命,身形斜晃,左手便去夺周圻长剑。这一招去势奇快,招式又极特异,周圻尚未察 觉,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脉门。周圻大惊,只道兵刃非脱手不可,那可性命 休矣,岂知自己脉门上穴道居然并不受制,当即顺手急甩,长剑回转,疾刺丁典左胸。丁 典侧身避过,长叹一声。 马大鸣见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动手,两次都已稳占上风,却两次均不能取胜,心中微一琢 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说他身中剧毒,想必是毒性发作,功力大减。”耿天霸见丁典夺剑 功败垂成,也知他内力已不足以济,心道:“这姓丁的招数厉害,却是虎落平阳……呸,他妈 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将这贼囚犯比作老虎,岂不是将老子比作狗了?”两人一般的心思 ,同时向丁典扑去。 狄云抢上挡架。丁典在他肩头上一推,喝道:“狄兄弟,退下。”右手探出,已抓中了马大 鸣喉头。这一抓只须有寻常内功,手指抓到了这等要紧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对方性命不可 。马大鸣吓得魂飞天外,就地急滚,逃了开去。 丁典暗自叹气,自己内力越来越弱,只仗着招数高出敌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若这“连城 诀”不说与狄云知道,大秘密从此湮没无闻,未免太也可惜,说道:“狄兄弟,你听我的话 。你躲在我身后,不必去理会敌人,只管记我的口诀。这事非间小可,咱们说什么也得办 成功了。你丁大哥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便是为此。”狄云应了一声,缩到丁典身后。丁典道 :“第五个字是‘十八’……” 马大鸣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是在追查一套武功秘密;而周圻到凌退思手 下当差,既非为名,亦非为利,乃奉了师父之命,暗中查访“连城诀”。这时两人听到丁典 说出“第五个字是‘十八’”这句话,都是心中一凛,牢牢记住。只听丁典又道:“第六个字是 ‘七’。”马大鸣、周圻、狄云三人又一齐用心暗记。 耿天霸却只奉命来捉要犯,不知其余,见丁典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十七、十八”,马大鸣 和周圻两人便即心不在焉,也是“十七、十八”地喃喃自语,只道丁典在念什么迷人心魄的 咒语,大喝:“喂,别着了他道儿!”挥掌向丁典直劈过去,但忌惮对手了得,一掌击过, 不敢再施后着,立即退开。 丁典让过敌掌,脚下站立不稳,向前扑出。马大鸣瞧出便宜,挥刀砍向他左肩。丁典只觉 眼前一黑,竟不知闪避。狄云大惊,危急中无法解救,抢将上来,一头撞入马大鸣怀里。 丁典一阵头晕过去,睁开眼来,见狄云和马大鸣纠缠在一起,周圻挺剑正要往狄云背心上 刺去,当即左手挥出,两根手指戳向周圻双眼。他自知力气微弱已极,只有攻向这等柔软 的部位,方能收退敌之功。周圻不暇伤人,疾向左闪,便在此时,马大鸣一刀柄已击在狄 云头上,将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记住第七字,那是……”只觉胸口气息急窒, 耿天霸右掌又到。 丁典摇了摇头,眼前白光连闪,马大鸣和周圻同时攻来,丁典身子晃动,猛向刀剑迎上, 噗噗两声,刀剑同时刺中他身子。狄云大叫一声,抢上救援。丁典乘着鲜血外流、毒性稍 弱这一瞬息,运劲双掌,顺手一掌打在马大鸣右颊,反手一掌打句周圻。这一掌本来非打 中周圻不可,不料耿天霸恰好于这时扑将上来,冲势极猛,喀喇一声响,将胸口撞在丁典 的掌上,肋骨全断,当时便晕死过去。 丁典这两掌使尽了全身剩余的精力。马大鸣当场身死。耿天霸气息奄奄,也已命在顷刻。 只周圻却没受伤,右手抓住剑柄,要从丁典身上拔出长剑,再来回刺狄云。丁典身子向前 挺出,双手紧抱周圻腰间,叫道:“狄兄弟,快走,快走!”他身子这么一挺,长剑又深入 体内数寸。 狄云却哪皆自行逃生,扑向周圻背心,叉住他咽喉,叫道:“放开丁大哥!”他可不知其实 是丁典抓住了对手,却不是周圻不放他丁大哥。 丁典自觉气力渐渐衰竭,快将拉不住敌人,只要给他一拔出长剑,摆脱了自己纠缠,狄云 非送命不可,大叫:“狄兄弟,快走,你别顾我,我…上我总是不活的了!”狄云叫道:“要 死,大家死在一起!”使劲狠叉周圻喉咙,可是他琵琶骨遭穿通后,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损 伤,不论如何使劲,始终没法令敌人窒息。 丁典颤声道:“好兄弟,你义气深重……不杆我……交了你这朋友……那剑诀……可惜说不全了……我 ……我很快活……舂水碧波……那盆绿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瞧多美啊……菊花……”声音渐 渐低沉,脸上神采焕发,抓着周圻的双手却慢慢松开了。 周圻使力挣扎,将长剑从丁典身上拔出,剑刃上全是鲜血,急忙转身,和狄云脸对着脸, 相距不过尺许,一声狞笑,手上使劲,挺剑便向狄云胸口猛刺。 狄云大叫:“丁大哥,丁大哥!”蓦然间胸口感到一阵剧痛,一垂眼,见周圻的长剑正刺在 自己胸膛上,耳中但听得他得意之极的狞笑:“哈哈,哈哈!” 在这一瞬之间,狄云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往事,在师父家中学艺,与戚师妹亲昵要好,在万 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狱中五年的凄楚生涯……种种事端,一齐涌向心头,悲愤充塞胸臆,大 呼:“我……我……和你同归于尽。”伸臂抱住了周圻背心。 他练神照功虽未见功,但也已有两年根基,这时自知性命将尽,全身力气都凝聚于双臂之 上,紧紧抱住敌人,有如一双铁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挣扎,却没法脱身。狄云但 觉胸口越来越痛,此时更无思索余暇,双臂只用力挤压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挤死敌人,心 中也没这个念头,就是说什么也不放松手臂。但长剑竟不再刺进,似乎遇上了什么穿不透 的阻力,剑身竟渐成弧形,慢慢弯曲。周圻又惊又奇,右臂使劲挺刺,要将长剑穿通狄云 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进半于,也已不能。 狄云红了双眼,凝视着周圻的脸,初时见他脸上尽是得意和残忍,但渐渐地变为惊讶和诧 异,又过一会儿,诧异之中混入了恐惧,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震骇莫名。 周圻的长剑明明早刺中了狄云,却只令他皮肉陷入数寸,难以穿破肌肤。他怯意越来越盛 ,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不能将剑刃刺入敌身,惊惧之下,再也顾不得伤敌,只想脱身 逃走,但给狄云牢牢抱住了,始终摆脱不开。、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内弯,跟着长剑的 剑柄抵到了自己胸口,剑刃越来越弯,弯成了个半圆。蓦地里啪的一声响,剑身折断。周 圻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两截锋利的断剑,一齐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云带着跌下,压在他身上,双臂仍牢牢抱住他不放。狄云闻到一阵浓烈的 血腥气,见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跟着口边流出鲜血,头一侧,一动也不动了。 狄云大奇,还怕他是诈死,不敢放开双手,跟着觉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见周圻口中 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地松开手,站起身来,只见两截断剑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剑柄和剑 尖露出在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见外衫破了寸许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内衣。他瞧瞧 周圻身上的两截断剑,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突然间省悟,原来,是贴身穿着的乌蚕 衣救了自己性命,更因此而杀了仇人。 狄云惊魂稍定,立即转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人哥。你……你……怎么样?” 丁典慢慢睁开眼来,向他瞧着,只眼色中没半分神气,似乎视而不见,或者不认得他是谁 。狄云叫道:“丁大哥,我……我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丁典缓缓地道:“可惜……可惜那剑诀 ,从此……从此失传了,合葬……霜华……”狄云大声道:“你放心!我记得的……定要将你和凌小 姐合葬,完了你二人心愿。”丁典慢慢合上眼睛,呼吸越来越弱,但口唇微动,还在说话。 狄云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依稀听到他在说:“那第十一个字……”但随即没声音了。狄云的 耳朵上感到已无呼气,伸手到他胸口摸去,只觉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狄云平知丁典性命难保,但此刻才真正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终于舍己而去。 他跪在丁典身旁,拼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许愿:“老天爷,老天爷,你让丁大哥再活 转来,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永远不再出来。我宁可不去报仇,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 子欺侮折辱,老天爷,你……你千万得让丁大哥活转来……”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丁典的肌肤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许多 许愿都落了空。顷剡之间,感到了无比寂寞,无比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 比那小小的狱室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 他横抱若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头。 他放声大哭。没任何顾忌地号啕大哭。全没想到这哭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没想到一个大 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只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地大哭。 当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的抽噎时,难以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一般的难以忍 受,可是头脑比较清楚些了,开始寻思:“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我怎么带着他去和凌姑娘 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余匹之多。只听得有人在呼叫:“马大爷 、耿大爷、周二爷,见到了逃犯没有?”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一齐止住。有人叫道:“进 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会躲在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啪的一声响,靴子 着地,那人跳下了马背。 狄云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尸身,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出去,刚一出侧门,便听得废园中 几个人大声惊呼,发现了马大鸣、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既跑不快,又随时随刻会给人发现。 但他宁可重行被逮入狱,宁可身受酷刑,宁可立遭处决,却决不肯丢弃丁大哥。 奔出数十丈,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冲人,反足将门踢上。只见里面是一座极大的 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菜暌隔了五年,此 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股温暖亲切之感。四下打量,见东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 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他俯身拔了几枚萝卜,抱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侧耳 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轻用稻草盖了。在他心中,还是存着 指望:“说不定,丁大哥会突然醒转。” 剥了萝卜皮,大大咬了一门。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没尝到了,想到 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师妹一同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他吃了 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全身剧烈震动,手中的半 个萝卜掉在地下。雪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在叫:“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 他登时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头哽住了。他伸手 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地簌簌颤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外号,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道,连师父也不知。戚芳说他没脑筋 ,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有,除了练武之外,什么事情也不想,什么事情也不懂,说他的心 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他喜欢师妹这般“空心菜,空心菜”地呼叫自己。每次听到“空心菜”这 名字,心中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因为当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师妹决不这样叫 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单独在一起。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狄云总是磁到说不出的欢喜。他是 个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有时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 一叫,往往两个人都咧开嘴笑了。 记得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师妹烧了菜招待客人,有鸡有鱼,也有一大碗空心菜。 那一晚,卜垣和师父喝着酒,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地听着,无意中和戚芳的 目光相对,只见她夹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边,却不送入嘴里。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 轻轻触着那几条空心菜,眼光中满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条菜。那时候, 狄云只知道:“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这时在这柴房之中,脑中灵光一闪,忽然体会到了她红唇轻吻空心菜的含意。 现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决不是自己神志失 常而误听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这儿声呼叫之中,一般地包含着温柔体贴无数,轻怜蜜爱 无数。不,还不止这样,从前和她一起在故乡的时候,师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亲切,有 关怀,但也有任性,有恼怒,有责备,今日的儿声“空心菜”中,却全是深切的爱怜。“她知 道我这几年来的冤枉苦楚,对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梦。师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弔已嫁给了万圭,又怎能 再来找我?”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更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里?你瞧我捉 不捉到你?”声音中是那么多的喜欢和怜惜。 狄云只觉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胀大,忍不住气喘起来,双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 来,躲在稻草之后,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找人。不错 ,削削的肩头,细细的腰身,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师妹。 只听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突然之间,她转过身来。 狄云眼前一花,脑中感到一阵晕眩,眼前这女子正是戚芳。乌黑而光溜溜的眼珠,微微七 翘的鼻尖,脸色白了些,不像湖南乡下时那么红润,然而确是师妹,确是他在狱室中记挂 了千遍万遍,爱了千遍万遍,又恼了千遍万遍的师妹。 她脸上仍那么笑嘻嘻的,叫着:“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听得她如此深情款款地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应声而出,和这个心中无时不在思 念的师妹相见,但他刚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说我太过忠厚老实,极易上别人的 当。师妹已嫁了万家的儿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骗我出去?”想到 此处,立即停步。 只听得戚芳又叫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动摇,寻思:“她这么叫我,情深意 真,决然不假。再说,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间起了自 暴自弃的念头,第二次举步又欲出去。 忽听得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地响了起来,跟着说道:“妈,妈,我在这儿!” 狄云心念一动,再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衣衫的女孩从东边快步奔来。她 年纪太小,奔跑时跌跌撞撞,脚步不稳。只听戚芳带笑的柔和声音说道:“空心菜,你躲到 哪儿啦?妈到处找你不着。”那小女孩得意地道:“空心菜在花园!空心菜看蚂蚁!” 狄云耳中嗡的一声响,心口犹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难道师妹已生了女儿?难道她女儿就 叫做“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儿,并不是叫我?难道自己误冲误撞,又来到了 万震山家里? 这儿年来,他心底隐隐存着个指望,总盼忽然有一天会发现,师妹其实并没嫁给万圭,沈 城那番话原来都是撒谎。他这个念头从来没敢对丁典说起,只深深藏在心底,有时午夜梦 间,证实了辟己的妄想,忽然会欢喜得跳了起来。可是这时候,他终于亲眼见到、亲耳听 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叫她“妈妈”。 他泪水涌到了眼中,从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地瞧出去,只见戚芳蹲在地下,张开了双臂 ,那小女孩笑着扑在她怀里。戚芳连连亲吻那小女孩的脸颊,柔声笑道:“空心菜自己会玩 ,真乖!”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侧面,看到她细细的长眉、弯弯的嘴角,脸蛋比几年前丰满了些,更加 的白嫩和艳丽。他心中又是一阵酸痛:“这几年来做万家少奶奶,不用在田里耕作,不用受 日晒雨淋,身子自然养得好了。” 只听戚芳道:“空心菜别在这里玩,跟妈妈回房去。”那女孩道:“这里好玩,空心菜要看蚂 蚁。”戚芳道:“不,今大外面有坏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还是回房里去吧。”那女孩道: “什么坏人?捉小孩子做什么?”戚芳站起身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监牢里逃走了两个很 凶很凶的坏人。爸爸去捉坏人去啦。坏人到了这里,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听妈妈的话, 回房去玩。妈给你做个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却甚执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帮 爸爸捉坏人。” 狄云听戚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坏人”,一颗心越来越沉了下去。 便在这时,菜园外蹄声得得,存数骑马奔过。戚芳从腰间抽出钢剑,抢到后园门口。 狄云站在窗边不敢稍动,生怕发出些微声响,便惊动了戚芳。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和师妹相 见,胸间的悲愤渐渐地难以抑制,自己没做过半点坏事,无端端地受了世间最惨酷的苦楚 ,她竟说自己是一“坏人”。 他见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门口,只盼她别进来,可是那女孩不知存着什么念头,竟然跨步便 进了柴房。狄云将脸藏在稻草堆后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间,小女孩见到了他,见到这蓬头散发、满脸胡子的可怕样子,惊得呆了,睁着圆 圆的大眼,要想哭出声来,却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这女孩一哭,自己踪迹立时便会给戚芳发觉,当即抢步而上,左手将 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嘴巴。可是终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啊”的一声,哭了出来。但这 哭声陡然而止,后半截给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观园外,一颗心始终系在女儿身上,猛听得她出声有异,一转头,已不见了她人影 ,跟着听得柴房中稻草簌簌响声,忙两个箭步,抢到柴房门口,只见一个胡子蓬松、满身 血污的汉子抱住了她女儿,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这一惊当真魂飞天外,钢剑挺出,便 向狄云脸上刺去,喝道:“快放下孩子!”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弃的念头又起:“你要杀我,这便杀吧!”见她钢剑刺到,竟不闪不 避。戚芳一呆,生怕伤了女儿,疾收钢剑,又喝:“快放下我孩子!” 狄云听她口口声声只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全无半分故旧情谊,怒气大盛,偏不放下她孩 子,右手顺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条木柴,在她钢剑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见这凶恶汉子仍抱着女儿不放,越来越惊,双膝忽感酸软,吸一口气,挺剑向狄云右 肩急刺。狄云侧身让过,右手中的木柴当作剑使,自左肩处斜劈向下,跟着向后刺出。戚 芳惊噫一声,只觉这剑法极熟,正是她父亲所传的一招“哥翁喊上来”,当下不及思索,低 头躲过,手中长剑便是两招“忽听奔惊风,连山若布逃”。 这柴房本就狭隘,堆满了柴草之后,余下来的地位不过刚可够两人容身回旋,这一拆上了 招,处处碍手碍脚。 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师学艺,没一日不是拆招练剑,相互间的剑招都烂熟于胸,这时见她使 出这两招剑法,內然而然便依师父所授的招数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 小”,手中木柴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招。 当年师兄妹练剑,拆到此处时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这时狄云将木柴第三次横削过去时, 忽然间手腕一酸,啪的一声,木柴竟尔掉在地下。他一惊之下,随即省悟:“我右手手指遭 削,已终身不能使剑,我这可忘了。” 一抬头,只见戚芳手中的钢剑剑尖离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剑身颤动不已,她脸上惊愕之情 ,实难形容。两人怔怔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 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不成声。 狄云点了点头,将左臂中抱着的小女孩递了过去。戚芳抛下钢剑,忙将女儿接过,不知说 什么才好。那女孩已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母亲怀里,再也不敢向狄云多瞧 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正是万圭,呼声越来越近,正 寻向菜园中来。戚芳脸上陡然变色,低声在女儿耳边说:“空心菜,这伯伯不是坏人,你别 跟爹爹说。知道么?”小女孩抬起头来,向狄云瞧了一瞧,见到他可怖的神情模样,突然哞 的一声,大声哭嚷。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女孩哭声,循声而至,叫道:“空心菜,别哭。爹爹在这儿!”戚芳向狄 云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柴门,抱着女儿,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地站着,似乎有个声音不住地在耳边响着:“我还是死了的好,我还是死了的好! ”只听那男子声音笑问:“空心菜为什么哭?”狄云很想到窗口去瞧瞧,万圭这时候是怎么一 副模样,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再也移动不得。 听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马上的人拿了兵刃,长相挺㈧的。 空心菜说是坏人,要捉了她去,吓得大哭。”万圭笑道:“那是府衙门甩追拿逃犯。来,爹 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坏人。空心菜不怕坏人。爹爹把坏人一个个都打死了。” 狄云心中一凉:“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这么一说,那女孩就算说见到了坏人,她丈夫也 不会起疑。哼,我为什么要你包瞒?你们只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两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万圭衣饰华丽,抱着那女孩正向内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 ,并肩而行,神态极为亲热。 师妹已嫁了万圭,这件事以往狄云虽曾几千儿万次地想过,但总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 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他张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抛在地下的钢剑,冲出去 和万圭拼命。自己身入牢狱,受了这许多冤屈苦楚,都是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 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人的妻室。这时候心中更无别念,不是去杀了这人,便是死在他手 下。 但就这么一俯身,见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尸身,见到丁典双眼闭上,脸上神色安详,蓦地想 起:“丁大哥临死时谆谆叮嘱,求我将他与凌小姐合葬。我这时出去和万圭这贼子相拼,送 了性命半点也不打紧,丁大哥的心愿却完成不了啦。”转念又想:“我求师妹成全此事,只 怕也能办到……呸,呸!狄云你这坏人,你自己也不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在 地下,有何脸面和丁大哥相见?师妹这等没良心,岂肯为你办什么大事?”一想通了这一节 ,终于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万圭,只听他道:“好像柴房里有人。”戚芳笑道:“是吗?刚 才我见老王进去搬柴。圭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吧。空心菜老是哭个不休,得让 她好好睡一觉。”万圭“嗎”了一声,道:“柴房里是厨子老王?”抱着女儿,两夫妻并肩去远 了。 狄云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没法思索,过……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思:“这柴房 终究不能久躲,那个厨子老王真的来搬柴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丁大哥密密藏起,自 己溜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了大哥的尸身。嗯,就是这样。”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个声音在拉住他:“师妹一定会再来瞧我。我这一走,便永远 见她不着了。”“再见她一面,又有什么好?她有丈夫、女儿,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哪有半 分将我这杀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想见她,岂不徒然自讨没趣?”“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 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机会?我难道又有什么别的指望了 ?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有讯息么?我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新弃旧,我一遭灾 祸,立时就对我毫不顾念?”“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 有什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我只有更加伤心。” 这么思前想后,一会儿决意立刻离开,但跟着又拿不定主意。他向来爽快,原不是这般迟 疑不决、三心二意之人,可是今日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难题,竟不知如何决断才好。留着, 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却又是万分的不舍。 正自这般思潮翻浦,栗六不安,忽听得菜园中脚步轻响,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悄悄走来。那 人走儿步,便停一下,又走几步,显然是严神戒备,唯恐有人知觉。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评乱跳:“师妹终于找我来了。她要跟我说什么?是求我原恕 么?她还有一些念旧之意么?”又想:“我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的?唉,算了,算了!她有 好丈夫,好女儿,过得挺开心的。我永远不要再见她了。” 突然之间,满腔复仇之心,化作冰凉:“我本来是个乡下穷小子,就算不受这场冤屈,师妹 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乐,师妹却势必要辛苦劳碌一辈子,于她又有什么好处?我要复 仇,是将万圭杀了么?师妹成了寡妇,难道还能嫁我,嫁给她的杀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没 了我这个人,从前我就比不上万圭,现下我跟他更加天差地远了。这场冤仇,就此一笔勾 销,让她夫妻母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吧。” 想到此处,决意不再和戚芳多说什么,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尸身,猛听得砰的一声 ,柴房门板给人一脚踢开。狄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高瘦男子手中长剑光芒闪 烁,站在门门,却是万圭。狄云轻噫一声,不假思索,便俯身拾起戚芳遗下的钢剑。 万圭满脸煞气,他早已得知狄云越狱的消息,整口便心神不定,这时一眼看到狄云手中长 剑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地道:“好啊,在柴房里相会,她连自己的兵刃也给了 你,想谋杀亲夫么?只怕没这么容易!” 狄云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不懂万圭在说些什么,心中只想:“怎么是他来了?他怎会知道 我在这里!?自然是师妹说的,叫她丈夫来捉我去请功领赏。她怎么会这般无情无义?” 万圭见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剑便向他胸口疾刺过去。狄云挥剑挡过,自然而然 地使出了昔年老乞丐所授的那招“刺肩式”,长剑斜转,已指向万圭肩头。这招剑法怪异之 极,万圭当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万圭虽武功已大有长进,却仍招架不住。 万圭一惊之下,手中长剑不知如何运使才好,收剑抵挡已然不及,发剑攻敌也已落了后手 ,便这样微一迟疑,一条性命已全然交在对方手中,心下愤怒已极,却丝毫不敢动弹,瞧 着狄云一张满脸胡子的污秽脸孔,愤怒之情渐渐变为恐惧。 狄云这一剑却也不刺过去,心中转念:“我杀他不杀?” 万圭在万分危急之际,忽然见到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剑的手腕却又微微颤抖 ,灵机一动,大声叫道:“戚芳,你来看!” 狄云听他大叫“戚芳”,心中一惊,微微侧头去看。不料万圭这是用计使诈,乘他略一转头 ,立即长剑挺上,奋力上格。狄云右手手指遭削,持剑不牢,长剑脱……手飞出。万圭大喜 ,立即挺剑刺出。狄云连闪两闪,躲在柴堆之后,顺手抽起一条硬柴,以柴当剑,奋力打 去。万圭刷刷两剑,将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将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掷出,待他跃身 闪避,又抽了一段硬柴,再度攻去。 万圭见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胜,就算他以柴作剑,戳中自己一下两下,也无大碍,定 了矩神,展开剑法缓缓进攻。数招之后,狄云长声怒吼,右腕中剑,登时血如泉涌,手指 无力,抛下了硬柴。万圭跟着又一剑刺中他大腿,飞起左足,将他踢倒。狄云挣扎着还待 爬起,万圭又是一脚踢在他颧骨上,狄云登时晕去。 万圭骂道:“装死吗?”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剑,见他并不动弹,才知是真的昏晕,心想:“凌 知府许下五千两银子的重赏,捉拿这两名凶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这一次送将官里去 ,这人自就难以活命,我何必亲手杀他?”一瞥眼,见到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脚来,不由得又 惊又喜:“这里还有一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挥剑,砍在尸体脚上。 狄云虽遭踢晕,脑子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丁大哥 的,要将他尸身和凌小姐合葬。”这念头强烈之极,很快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想起:“ 许多年之前的一天晚!:,我也曾给他打倒,也曾给他在头上重重踢了几下。”缓缓睁眼, 见万圭正挥剑向丁典的尸身上砍落。他初时还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什么意思,但 随即见到万圭将丁典的尸身从柴草里拖了出来,他大叫一声:“丁大哥!”突然间全身精力 弥漫,急纵而起,扑在万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咙。 万圭大惊之下,待要反剑去刺,但手臂无法后弯,连劈几剑,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云扼 在他喉头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了。 狄云见他伤残丁典的尸体,怒发如狂。这人陷害自己,夺去戚芳,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 但如此残害丁典,却万万不能千休,一时心中更无别念,只盼即刻便将敌人扼死。但觉万 圭挣扎了一会儿,抵抗已渐渐无力,可是狄云数处受伤,伤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 力气却在更快消失。心中不住说:“我再支持一会儿,便能扼死了他。”到后来眼前金星乱 舞,脑中乱成一团,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虽晕去,扼在万圭喉间的手臂仍没松开。万圭给他扼得难以呼吸,就在狄云晕去之时, 同时失却了知觉。 柴草堆上躺着这一对冤家。两个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间都还在起伏,口鼻间仍有呼吸。真 不知冥冥间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转片刻,他拾起地下的长剑,一剑便将万圭杀了。倘 若万圭先行醒转,他也不会再存将狄云生擒活捉的念头,那实在太过危险,势必是随手一 剑,砍在他头上,立时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发生。未必一定好人运气好,坏人运气坏。反过来也一样,也未必坏 人运气好,好人运气坏。人人都会死的,迟死的人也未必一定运气好些。 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儿,狄云先死,还是万圭先死,中间便有很大的差 别。倘若这时候要戚芳来抉择,要她选一个人,让他先行醒转,不知她会选谁? 柴房中的两个人兀自昏晕不醒,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慢慢走近柴房。 狄云耳中听到浩浩水声,脸上有冰凉的东西一滴滴溅上来,隐隐生疼,随即觉得身上很冷 ,半点也没力气。他一有知觉,立即右臂运劲,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臂弯中 虚空无物,跟着又发觉自己身子在不住摇晃,在不住移动。惊惶中睁开眼来,眼前黑沉沉 的,只觉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脸上、手上、身上,原来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不住摇晃,胸口烦恶,只想呕吐。忽然间,身旁有一艘船驶过,船上张了帆,那清 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极了。怎么身旁会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来看个究竟,但全身酸软,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只能这般仰天卧着,眼见得 头顶有黑云飘动,那不是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丁典,身上蓦 地里生出广一股力气,双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着晃了儿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顺流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 下着大雨,他向船左船右岸上凝目望去,两边都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他心中焦急, 大叫:“丁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经死了,但他的尸身万万不能失去。突然之间, 左足踢到软软一物,低头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这里!”张开双臂 ,抱住了他。丁典的尸身,便在船舱中他足边。 他虚弱得连喘气也没力气,连想事也没力气。只觉喉干舌燥,便张开了口,让天空中落下 来的雨点湿润嘴唇和舌头。这般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双臂抱着丁典的尸身,直至天色渐 明,大雨却兀自不止。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见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块布条缠着,跟着发觉 手臂和肩头的两处伤口上也都有布带裹住,鼻中隐隐闻到金创药的药气。一晚大雨,绷带 都湿透了,但伤口已不再流血。 “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要是伤口不裹好,也不用谁来杀我,笮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 蓦地里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寂寞凄凉:“这世上还有谁来关怀我、帮助我?丁大哥已经死了 ,更会有谁盼望我活着?会费心来为我裹伤?”细看那儿条绷带,缠得极不整齐,似乎包扎 的人动手时十分心急慌忙,然而绷带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缎子,缎带的一边镶着精致的 花边,另一边是撕口,显然,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是女子的衣衫。 是师妹么?他心中评然而动,胸口随即热了起来,嘴角边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 来杀我,怎么又会给我裹伤?要不是她通风报信,我躲在柴房里,万圭又怎会知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漂流。不知这地方离江陵已有多远?无论如何 ,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不会再受凌知府的追拿了。 “是谁给我裹了伤口?是谁将我放在小船之中?连丁大哥也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生死已 并不如何关怀,但丁典的尸体也和他在一起,这事却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头也痛了,始终没能想出半点端倪。他竭力追忆过去一天中所发生的事, 想到万圭剑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后,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后的事情,脑海中便 是一片空白。 一侧头间,额角撞着了一包硬硬的东西,那是用绸布包着的一个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 料得这包袱之中定有线索可寻,颤抖着双手打了开来,只见包里有五六锭碎银子,还有四 件女子首饰:一朵珠花、一只金镯、一个金项圈、一只宝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颈中所挂 的一个金锁片,锁片上的金链是给人匆忙拉断的,链子断处还钩上了一小块衣衫的碎片, 显然,那是临时从小孩颈中扯了下来,倒像是盗贼拦路打劫而得来一般。金锁片上刻着“德 容双茂”四个字。狄云没读过多少书,字虽识得,却不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心想:“是 那小孩的名字吧?她女儿不叫‘德容’,也不叫‘双茂’,她叫做‘空心菜’!” 他拨弄这五件首饰,较之适才未见到那包袱之时,心中反更多了几分糊涂:“银子和首饰, 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给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后,我好有钱买饭吃。可是,到底是谁给的呢 ?首饰不是师妹的,我可从来没见她戴过。” 浩浩江水,送着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这一天中,狄云只苦苦思索:“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 是谁给了我银两首饰?” 五老鼠汤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江陵以下地势平坦,长江在湘鄂之间迂迴曲折,浩浩东流,小舟随着江水缓缓漂浮。长江 两岸一个个市镇村落从舟旁经过,从上游下来的船只有帆有栴,一艘一艘越过了他。船上 人经过小舟时,对舟中长须长发、满脸血污的狄云都投以好奇惊讶的眼色。 将近傍晚时分,狄云终于有了些力气,同时肚子里咕咕地响个不停,也觉饿得厉害。他坐 起身来,拿起一块船板,将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到小饭店中买些饭吃。可是这一带甚是 荒凉,见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顺江转了个弯,见柳荫下系着三艘渔船,船上炊烟升起。他 小舟流近渔船时,听得船艄七锅子中煎龟之声吱吱价响,香气直送过来。 他将小舟划过去,向船艄上的老渔人道:“打鱼的老伯,卖一尾鱼给我吃,行吗?”那老渔 人见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本是不愿,却不敢拒绝,便道:“是,是!”将一尾煎熟了的 青鱼盛在碗中,隔船送了过来。狄云道:“若有白饭,益发买一碗吃。”那老渔人道:“是, 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饭给他,饭中混着一大半番薯、高粱。 狄云三扒两拨,便将一大碗饭吃光了,正待开口再要,忽听得岸上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 渔家!有大鱼拿几条上来。” 狄云侧头看去,见是个极高极瘦的和尚,两眼甚大,湛湛有光。狄云登时心中打了个突, 认得是那晚到狱中来和丁典为难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记起丁典说过他名叫宝象。那晚 丁典击毙两僧,重伤两憎,这宝象见机,带了两个伤僧逃走了。 狄云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说这和尚武功了得,曾叮嘱他日后倘若遇上,务须小心 。要是给这宝象和尚发觉了丁典尸身,那可糟极。他双手捧着饭碗,饶是他并非胆小怕死 之辈,却也忍不住一颗心怀怦乱跳,手臂也不禁微微发抖,心中只说:“别发抖,别发抖, 可不能露出马脚!”但越想镇定,越管不住自己。 只听那老渔人道:“今日打的鱼都卖了,没鱼啦。”宝象怒道:“谁说没鱼?我饿得慌了,快 弄几条来!没大鱼,小的也成。”那老渔人道:“真的没有!我有鱼,你有银子,干吗不卖 ?”说着提起鱼篓,翻过来一倒,篓底向天,篓中果然无鱼。 宝象已甚为饥饿,见狄云身旁一条煮熟的大鱼,还只吃了一小半,便叫:“兀那汉子,你那 里有鱼没有?”狄云心中慌乱,见他向自己说话,只道他已认出了自己,更不答话,举起船 板,往江边的柳树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向江心荡了出去。 宝象怒道:“贼汉子,我问你有鱼没杳,干吗逃走?” 狄云听他破口大骂,更加害怕,用力划动船板,将小舟荡向江心。宝象从岸旁拾起一块石 头,用力向他掷去。狄云见石头掷来,当即俯身,但听得风声劲急,石头从头顶掠过,卜 的一响,掉入了江中,水花溅得老高。 宝象见他躲避石头时身法利落,俨然是练家子模样,决非寻常渔人船夫,心下起疑,喝道 :“他妈的快划回来,要不然我要了你狗命!” 狄云哪去理他,拼命地使力划船。宝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块石头,便即掷出,跟着左 手又掷一块。狄云手上划船,双眼全神贯注地瞧着石块的来路。第一块侧身避过,第二块 来得极低,贴着船身平平飞到,当即卧倒躺在舱底。这其间只寸许之差,眼前只见黑黝黝 的一块东西急速飞过,厉风刮得鼻子和脸颊隐隐生疼。他刚一坐起,第三块石头又到,啪 的一响,打在船头,登时木屑纷飞,船头上缺了一块。 宝象见狄云闪避灵活,小船顺着江水漂行,越来越远,当即用力掷出两块石头,却对准了 小船。他若一出手便即掷船,小小一艘木船立时便会洞穿沉没,但这时相距已远,接连几 块石头虽都打在船上,却劲力已衰,只打碎了些船舷、船板而已。 宝象见制他不住,大怒喝骂,远远见到江风吹拂,狄云的乱须长发不住飞舞,猛地想起:“ 这人倒似个越狱囚徒。丁典在荆州府越狱逃走,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从这囚徙身 上,倒可打听到丁典的一些踪迹。”不由得贪念大盛,怒火却熄了,叫道:“渔家,渔家, 快划我去追上他。” 柳树下三艘船上的渔人见他飞石打人,甚为悍恶,早都悄悄解缆,顺流而下。宝象连声呼 喊,却有谁肯回来载他?宝象呼呼呼地掷出儿块石头,有一块打在一名渔人头上。那渔人 脑浆迸裂,倒撞人江。其余渔人吓得魂飞魄散,划得更加快了。 宝象沿着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云的小船迅速得多。宝象在长江北岸追赶,狄云不 住划船斜向南岸。宝象虽赶过了他头,但和小船仍越离越远。狄云寻思:“要是给他在岸边 找到了一艘船,逼得艄公前来赶我,就难以逃脱他毒手。”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祷祝:“丁 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灵,叫这恶和尚找不到船只。” 长江中上下船只甚多,幸好沿北岸数里均无船只停泊。狄云出尽平生之力,将船划到了南 岸,将那小包袱往怀里一揣,抱起丁典尸身,上岸便行。这一带江面虽然不宽,但树木遮 掩,宝象已望不过来。他突然想起一事,回身将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宝象遥遥望来 ,还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择路地向鹵奔跑,只盼离开江边越远越好。奔得里许,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白茫 茫一片水色,大江当前,原来长江流到这里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转身,见右首有座小小破庙,当即抱着丁典的尸身走到庙前,欲待推门入内,突然 膝间一软,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他受伤后流血不少,早甚虚弱,划船再加抱尸奔逃 ,此时筋疲力尽,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了两次,没法坐起,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气。见 天色渐暗,心下稍慰:“只消到得夜晚,宝象那恶僧总不能找到咱们了。”这时丁典虽然已 死,他心中,仍然当他是亲密的伴侣一般。 在庙外直躺了大半个时辰,力气渐复,这才挣扎着爬起,抱着丁典的尸身推门进庙。见是 一座土地庙,泥塑的土地神矮小猥琐,形貌可笑。狄云伤颓之余,见到这小小神像,忽然 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神像磕了几个头,心下多了几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头呆呆瞪视着躺在地下的丁典。天色一点点地黑了下来,他心中才渐渐 多了几分平安。 他卧在丁典尸身之旁,就像过去几年中,在那小小牢房里那样。 没到半夜,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阵大,一阵小。狄云感到身上寒冷,缩成一团 ,靠到丁典身旁,突然之间,碰到了丁典冰冷冷的肌肤,想到丁大哥已死,再也不能和自 己说话,胸中悲苦,两行泪水缓缓从面颊上流下。 突然间雨声中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正向土地庙走来。那人践踏泥泞,却行得极 快。狄云吃了一一惊,听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将丁典的尸身往神坛底下一藏,自己缩身到 了神龛之后。 脚步卢越近,狄云的心跳得越快,只听得呀的一声,庙门给人推开,跟着一人咒骂起来:“ 妈巴羔子的,这老贼不知逃到了哪里,又下这般人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湿了。”这声音正是 宝象,出家人大骂“妈巴羔子的”已然不该,自称“老子”,更加荒唐。狄云于世务所知不多 ,但这几年来日常听丁典讲论江湖见闻,也已不是昔年那浑噩无知的乡下少年,心想:“这 宝象虽作和尚打扮,但吃荤杀人,绝无顾忌,多半是个凶悍大盗。” 只听宝象口中污言秽语越来越多,骂了一阵,腾的一声,便在神坛前坐倒,跟着瑟瑟有声 ,听得出他将全身湿衣服都脱了下来,到殿角去绞干了,搭在神坛边上,卧倒在地,不久 鼾声即起,兗自睡熟了。 狄云心想:“这恶僧脱得赤条条的,在神像之前睡觉,岂不罪过?”又想:“我趁此机会,捧 块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祸临头。”但他实不愿随便杀人,又知宝象的武功胜过自己十 倍,若不能一击砸死,只须他稍余还手之力,自己势必性命难保。 这时他倘若从后院悄悄逃走,宝象定然不会知觉,但丁典的尸身在神坛底下,决计不能舍 之而去,一搬动立时便惊动了恶僧。耳听得庭中雨水点点滴滴地响个不住,心下彷徨无计 ,只盼明晨雨止,宝象离此他去。但听来这雨显是不会便歇。到得天明,宝象如不肯冒雨 出庙,自会在庙中东寻西找,非给他见到尸体不可。虽是如此,心中还是存了侥幸之想:“ 说不定这雨到天亮时便止了,这恶僧急于追我,匆匆便出庙去。” 忽然间想起:“他进来时破口大骂,说不知那‘老贼’逃到了哪里。我年纪又不老,为什么叫 我‘老贼’?难道他又在另外追赶一个老人?”想了一会,猛地醒悟:“啊,是了,我满头长 发,满脸长须,数年不剃,旁人瞧来自然是个老人了。他骂我是‘老贼’,嘿嘿,骂我是‘老 贼’!”想到了这里,伸手去摸了摸腮边乱草般的胡子。 忽听得啪的一声响,宝象翻了个转身。他睡梦中一脚踢到神坛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尸身 。他一觉情势有异,立即醒觉,只道神坛底下伏有敌人,黑暗中也不知庙中有多少人埋伏 ,抢起身旁钢刀,前后左右连砍,叫敌人欺不近身,喝道:“是谁?妈巴羔子的,贼王八蛋 !”连骂数声,不听有人答应,屏息不语,仍不听见得有人。 宝象黑暗中连砍十五六刀,使出“夜战八方式”,四面八方都砍遍了,飞足踢倒神坛,挥刀 砍落,啪的一声响,混有骨骼碎裂之声,已砍中了丁典尸体。 狄云听得清清楚楚,宝象是在刀砍丁典。虽丁典已死,早已无知无觉,但在狄云心中,仍 是他至敬至爱的义兄,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时便想冲出去拼命,但这五年 的牢狱折磨,已将这朴实鲁莽的少年变成个遇事想上几想的青年。刚一动念,跟着便想:“ 我冲出去和他厮拼,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没别样结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便不 能达成。那如何对得起他?” 宝象一刀砍中丁典尸身,不闻再有动静,黑暗之中瞧不透半点端倪。他身边所携火折早在 大雨中浸湿了,没法点火来瞧个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倒退,背心靠上了墙壁,以防敌入 内后偷袭,然后凝神倾听。 这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照壁,除了雨声淅沥,更没别样声息。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声稍重,立时便送了性命,只有将气息收得极为微细,缓缓吸进 ,缓缓呼出,脑子中却飞快地转着念头:“再过一会儿,天就明了。这恶僧见到丁大哥的尸 体,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脑子本就算不得灵活,而要设法在宝象手下保全丁典尸体,更是个极大难题。他苦苦思 索,想不出半点主意,焦急万分,自怨自艾:“狄云啊狄云,你这笨家伙,自然想不出主意 。倘若丁大哥不死,他定有法子。”惶急下伸手抓着头发用力一扯,登时便扯下了六七根来 。 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贼’。他见我满脸胡子,只道我是个老 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岂非就认我不出了?只是身边没剃刀,怎能剃去这满脸 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地轻轻拔去,唯恐发出半点声息,心想:“就算那恶僧 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杀我而已,我又有什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 ,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便可想法杀他。”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没了胡须,这满头长发,还是泄露了我面…这恶 僧在长江边上追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 扯住一根头发,轻轻一抖,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发要拔个清光,可当真痛得圾害。一面拔着,心中只想:“别 说只拔须拔发这等小事,只要是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又想:“我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个巧妙的法 子了。” 耳听得宝象又已睡倒,唯恐给这恶僧听到自己声息,了是拔一些头发胡子,便极慢极慢地 退出一步,直花了小半个时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过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庙后门。大雨 点点滴滴地打在脸上,方始轻轻舒了口气。 在庙外不用担心给宝象听见,拔须拔发时就快得多了,终于将满头长发、满腮胡子拔了个 干净。头顶与下巴疼痛之极,生平从未经历,但想比之给仇人削去手指、穿了琵琶骨,却 又如何?仇恨满胸,拔发拔须的疼痛也不怎么在乎了。他挖开地下烂泥,将拔下的头发胡 须都塞人泥中,以防宝象发现后起疑,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贼”, 而且成了个“贼秃”,悲愤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和下巴 必定血迹斑斑,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给恶僧认出,还是糟糕。嗯,没衣衫好换,我便学 恶僧的样,脱得赤条条的,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脱了下来,乌蚕衣可不能脱,变 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当下将外衣撕开,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得乌蚕衣来历,便在 烂泥中打了个滚,全身涂满污泥。 这时便丁典复生,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狄云摸索到一株大树之下,用手指挖开烂泥,将 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脱恶僧毒手,护得丁大哥平安,日后必当报答这位为我裹 伤,赠我银两首饰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谁?” 忙到这时,天色已微微明亮。狄云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许,天已大明,见大 雨兀自未止,料想宝象不会离庙他去。此刻如径自逃走,宝象说什么也找他不到,但保护 丁典的尸身、设法去和凌小姐合葬,是当前第一等大事,无论如何,总之不能不守对丁大 哥许下的诺言,自己便死十次,也必须做到。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却到哪里找去?只 得拾了一块尖锐的石片,藏在腰间,心想若能在这恶僧的要害处戳上一下,说不定也能要 了他的性命。最好这恶僧已离庙他去,那便上上大吉。 在积水坑中一照,见到自己模样古怪,忍不住好笑,但随即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苦。 心中记挂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东朝土地庙行去,心想:“我须得疯疯癫 癫,装作是本地的一条无赖汉子。”将近土地庙时,放开喉咙,大声唱起山歌:对山的妹妹 ,听我唱啊,你嫁人莫嫁富家郎,王孙公子良心坏!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他岀年在湖南乡间,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间,溪前山后,和戚芳两人不知已唱过几千几 万首山歌。湖南乡间风俗,山歌都是应景即兴之作,随门而出,押以粗浅韵脚,与日常说 话并无多大差别。他歌声一出口,胸间不禁一酸。自从那一年和戚芳携手同游以来,这山 歌已五年多没出过他的喉头,这时旧调重唱,眼前情景却稀奇古怪之极。听歌者不再是那 个俏美可喜的小师妹,而是一个赤条条、恶狠狠的大和尚。他明知离宝象近一步,便多一 分凶险,但想为了丁大哥,就算给这恶和尚杀了,也是报答了丁大哥待自己的好处。 他慢慢走近土地庙,逼紧了喉咙,模拟着女声又唱了起来: 你癞痢头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娇娘? 贪图你头上无毛不用梳? 贪图你穷天穷地当清光? 这句“当清光”还没唱完,宝象已从土地庙中走了出来。他将上衣围在腰间,向外一张,要 瞧瞧是谁来了,见狄云口唱山歌而来,头顶光秃秃的,还道他真是个癞痢头秃子,山歌中 却满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秃子,你过来!” 狄云唱道: 大师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银子? 癞痢头阿三运气好, 大师父要请我吃肥猪。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宝象跟前,虽勉力装作神色自若,但一颗心忍不住剧烈异常地跳动, 脸上也已变色。但宝象哪里察觉,笑嘻嘻地道:“癞痢头阿三,你去给我找些吃的东西来, 大师父重重有赏,有没肥猪?”狄云摇摇头,唱道:荒山野岭没肥猪…… 宝象喝道:“好好说话,不许唱啊唱的。” 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神气,说道:“癞痢头阿三唱惯了山歌,讲话 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并没人烟。你别说想吃肥猪 ,便青菜白饭也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镇,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父 想吃什么有什么,不妨便去。”他自知无力杀得宝象,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 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终不止,刷刷刷地落在两人身上。 宝象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最好,否则杀只鸡杀只鸭也成。” 狄云只挂念着丁典,嘴串。“哦哦”答应,走进殿中,只见丁典的尸身已从神坛下给拖了出 来,衣衫尽数撕烂,显是曾遭宝象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再也掩饰不住,说道:“这 ……这里有个死人……是……是你打死的么?” 他脸色大变,宝象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来认认,这人是谁 ?你认得他么?”狄云吃了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若不是决意保护丁典 ,已然发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古怪,不是本村里的。”宝象笑道:“ 他自然不是你村子里的人。”突然厉声道:“喂,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听话,佛爷肚子 饿了,就只好先吃了你,填填肚子。” 狄云见丁典尸身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转身出庙,心想:“我且避他一避 ,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过 丁大哥身边,找不到什么,自也可死心了。” 不料只行得两步,宝象厉声喝道:“站住!你到哪里去?”狄云道:“我去给你买吃的啊。” 宝象道:“嗯,彳艮好很好!你过多久回来?”狄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 宝象道:“去吧!” 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突然背后风声微动,啪啪两响,左右双颊 上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下手不重;又幸好宝 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则狄云脑筋并不灵敏,遇到背后有人来袭,自然而然地 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到要装作不会武功。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了,那只有拼命了。”只听宝象道:“你身 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宝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谅 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 是存心想溜么?”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那倒不要 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并没人烟,又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 明明骗我么?哼,你给我说老实的,到底想什么?”狄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见了 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黑毛的胸口,说道:“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吃” 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庙中到处搜寻过了,半点可吃 之物也没有。他喃喃地连说几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 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打量。 狄云给这眼光只瞧得满身发毛,已猜到恶僧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宝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 味本来不错,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现成有一口猪在这里,干吗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叫苦:“我给他杀了,倒也没什么。瞧这恶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了, 这可冤得很了。我跟你拼了。”可是,拼命一定遭杀,杀了之后,仍给他吃下肚中,拼不拼 又有什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一步步逼来,一张丑脸越发显得狰 狞可怖。 宝象笑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定不好。这死尸还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尸有 毒,吃不得。没法子,没肥猪,瘦猪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一伸手,抓住了狄云左臂。 狄云奋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开?心中焦急恐惧,当真难以形容。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折 磨,早已并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给这恶僧活生生地吃下肚去,确是忍不住全身发抖。 宝象见狄云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叫他先烧好汤水,然后再下手宰杀,只可惜这人不会自己 宰杀自己,再将自己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双手恭恭敬敬地端将上来,便道:“我杀了你来 吃,有两个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个法子 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羹吃。你说哪个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要……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和尚……”欲待破口大骂,却怕他一怒之下 ,更让自己惨受凌迟之苦,骂人的话到得口边,终于忍住。 宝象笑道:“不错,你知道就好,越是听话,越死得爽快。你倔强挣扎,这苦头可就大了。 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地烧上一镬水。”狄云明知他 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干什么?” 宝象笑道:“这个就不用多问了。快去!”狄云道:“要烧水,在厨房里烧好了。”宝象道:“ 厨房里满是灰尘、蜘蛛网,老佛爷一进去便直打喷嚏。我不瞧着你,你这小癞痢定要逃走 。”狄云道:“我不逃走便是。”宝象怒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说着一掌挥出,在他右 脸上重重一击,又将他踢了个筋斗。 狄云滚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烧水,倒是个机会,等得一大镬水烧滚,端起来泼在他 身上。他赤身裸体,岂不立时烫死了?”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再恐惧,便到厨房去将 一只破镬端了出来。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得小半镬水,半镬烫水只怕未必能 烫死这恶僧,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烫他个半死不活也好。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净,然后装载雨水,直至水齐破口 ,无法再装为止。宝象赞道:“好极,好极!癞痢头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了你。你这人做 事干净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云苦笑道:“多谢大师父夸奖。”拾了七八块砖头,架在铁镬下面。破庙中多的是破桌断 椅,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生死,快手快脚地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之下。可是要寻火种 ,却就难了。狄云张开双手,做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见丁典的 大腿给宝象砍得血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直冲上来,转头向宝象狠狠瞪视,恨不得扑 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却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 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地道:“你找找去啊。倘若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块火 石,寻思:“咱二人同在牢狱之时,丁大哥身边可没这两件东西,他却从何处得来?”翻转 火刀,见刀上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合兴铁店”。狄云曾和丁典去铁店斩断身上铐 镣,想来这便是那家铁店的店号。狄云握了这对刀石,心想:“丁大哥顾虑周全,在铁店中 取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料没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阴世。”怔怔地瞧着 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只道他发现火种后内知命不长久,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世 几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肠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福缘深厚,运气不坏, 快生火吧!”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签,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 。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给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着“下下”、“求官不 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 。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签便知道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 渐烧渐旺。 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这半镬水过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即沸滚。他心神紧张 ,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手不自禁地打起颤 来。终于白气蒸腾,破镬中水泡翻涌。狄云站直身子,端起铁镬,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 头上淋去。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干什么? ”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何手腕给抓住了,便似套在一双铁箍中一 般,竟移动不得分毫。 宝象若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头上,只须手臂一甩,自是轻而易举,但却可惜了这半镬热 汤,淋死了这癞痢头阿三,自己重新烧汤,未免麻烦。他双臂微一用劲,平平下压,将铁 镬放问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开铁镬,双手又运劲回夺。宝象右足踢出,砰的一声,将他踢得直跌出去, 头后脚前,撞人神坛之下。宝象心想:“这癞痢头手劲倒也不小。”这时也不加细想,喝道 :“老子要宰你了。乖乖地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 狄云摸出腰间藏着的尖石,便想冲出去与这恶僧一拼,忽见神坛脚边两只老鼠肚子向天, 身子不住抽搐,将死未死,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叫道:“我捉到了两只老鼠 ,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鲜得紧呢,比狗肉还香。” 宝象道:“什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 还在动呢,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两只老鼠,从神坛下伸手出来给他看。 宝象曾吃过老鼠,知道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不多,眼见这两头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庙 之中无甚食物之故,一时沉吟未决。 狄云道:“大师父,我给你剥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汤喝,包你又快又美。” 宝象生性大懒,要他动手杀人洗剥,割切煮食,想起来就觉心烦,听狄云说给他煮老鼠汤 ,倒是投其所好,道:“两只老鼠不够吃,你再去多捉几只。” 狄云心想:“我现下功夫已失,手脚不灵,老鼠哪里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现了一线生机, 决不能放过,忙道:“大师父,我给你先煮了这两只大老鼠作点心,立刻再捉!”宝象点头 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个饱,饶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云从神坛下钻了出来,说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头。” 宝象浑没当这乡下小秃子是一回事,向钢刀一指,说道:“你用吧!”跟着又补上一句:“你 有胆子,便向老子砍上几刀试试!”狄云本来确有抢到钢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给他先行点 破,倒不敢轻举妄动了,两刀砍下鼠头,开膛破肚,剥下鼠皮,将老鼠的肠胃心肺一并用 雨水冼得干净,然后放入镬中。 宝象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秃头,煮老鼠汤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几只来。” 狄云道:“好,我去捉。”转身向后殿走去。宝象说:“你若想逃走,我定将你身上的肉,一 块块活生生地割下来吃了。”狄云道:“捉不到老鼠便捉田鸡,江里有鱼有虾,什么都能吃 。我服侍你大师父,吃得饱饱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癞痢头阿三身上有疮有癞, 吃了担保你拉肚子,发寒热。”宝象道:“哼,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喂,你不能走出庙去 ,知不知道?” 狄云大声答应,爬在地下,装着捕老鼠的神态,慢慢爬到后殿,站直了身子。他东张西望 ,想找个隐蔽处躲了起来,从后门望出去,见左首有个小小池塘,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 快步奔去,轻轻溜人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气,更抓些浮萍乱草,堆在鼻七。他自幼 生于水滨,水性倒是甚好,只可惜这地方离江太远,否则跃入大江之中,顺流而下,宝象 无论如何追赶不上。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宝象叫道:“好汤!老鼠汤不错。可惜老鼠太少。癞痢头阿三,捉到 了老鼠没有?”叫了几声,跟着便大声咒骂起来。狄云将右耳伸出水面,听他的动静。但听 他满口污言秽语,骂得粗俗不堪,跟着踢踢踏踏,踏着泥泞寻了出来。只跨得几步,便到 了池塘边。狄云哪里还敢露面,捏住鼻子,全身钻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满了青萍水藻, 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气,他一直熬到忍无可忍,终于慢慢探头上来,想轻轻吸一门气,刚吸得半 口,忽喇一声,一只大手抓将下来,已抓住了他后颈。宝象大骂:“不把你这小秃子割成十 七八块,老子不是人。你胆敢逃走!”狄云反手抱住他胳臂,一股劲儿往池塘内拉扯。宝象 没料到他竟敢反抗,塘边泥泞,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入了塘中。 狄云大喜,使劲将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浅,宝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过顶,他 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云手腕,跟着左手将他头揿下水去。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 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宝象身子,说什么也不放手。宝象一时倒给他弄得无法可施,破口 大骂,一不小心,吞进了儿口污水,怒气更盛,提起拳头,直往狄云背上擂去。狄云只觉 这恶僧一拳打来,虽给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轻了些,却也疼痛难忍,只要再挨得几拳,非 昏去不可。他绝无还手之力,只有将脑袋去撞宝象的胸膛。 正纠缠得不可开交,突然间宝象大叫一声:“哎哟!”抓住狄云的手慢慢放松,举在半空的 拳头也不击落,竟缓缓垂下,跟着身子挺了几挺,沉入了塘底。 狄云大奇,忙挣扎着起来,见宝象一动不动,显已死了。他惊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 远远站在池塘一边观看。只见宝象直挺挺地躺在塘底,一动也不再动,隔了良久,看来真 的已死,狄云兀自不敢放心,捧起块石头掷到他身上,见仍不动,才知不是装死。 狄云爬上岸来。猜不到这恶僧到底如何会忽然死去,心中忽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的神照 功已大有威力,自己可还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儿头,便送了他性命?”试一运气,只觉“足 少阳胆经”一脉中的内息,行到大腿五里穴,无论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阳三焦经”一脉, 内息行到上臂“清冷渊”也即遇阻滞。比之在狱中时反退步了,想是这几日来心神不定,搁 下了功夫。显然,要练成神照功,时日火候还差得挺远。 他怔怔地站在池塘旁,对眼前的情景始终不敢相信是真事。但见雨点一滴滴地落在池塘水 面,激起一个个漪涟。宝象的尸身躺在塘底,了无半丝生气。 呆了一阵,回到殿中,见铁镬下的柴火已经熄灭,铁镬旁又有两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 天,耳朵和后足兀自微微抖动。狄云心想:“嗯,原来宝象自己倒捉到了两只老鼠,没福享 受,便给我打死了。”见镬中尚有碗许残汤,是宝象喝得剩下来的,他肚中正饥,端起铁镬 ,张口便要去喝老鼠汤,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阵奇特的香味。 他一呆之下,双手持着铁镬,缩嘴不喝,寻思:“这是什么香气?我闻到过的,那决不是什 么好东西。”再闻了闻老鼠汤中的奇香,登时省悟,大叫:“好运气!”双手一抬,将铁镬向 天井中抛了出去,转身向着丁典的尸身含泪说道:“丁大哥,你虽在死后,又救了兄弟一命 。”在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他明白了宝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剧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宝象刀砍丁典尸身,老鼠在伤口中噬食 血肉。老鼠食后中毒而死,宝象煮鼠为汤而食,跟着便也中毒。两人在池塘中纠缠斗殴, 宝象突然毒发身亡。眼前铁镬旁这两头死鼠,也是喝了镬中的毒汤而死的。 狄云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这么一股奇怪的香气,倘若我心思转得稍慢片刻,这毒 汤已然下肚去了。”又想:“我第一次闻到这‘金波旬花’的香气,是在凌小姐的灵堂之中, 凌知府涂在他女儿的棺木上。丁大哥以前曾闻到过的,曾中过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 ,那时丁大岢见到凌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曾数度万念俱灰,自暴自弃,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里逃生,却又庆幸不已。天空 仍乌云重重叠叠,大雨如注,心中却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觉只须留得一条命在,便有无尽 生趣,无限风光。 他定了定神,先将丁典的尸身端端正正地放在殿角,然后出外将宝象的尸身从池塘里拉起 ,挖个坑埋了。回到殿中,见宝象的衣服搭在神坛之上,坛上放着一个油布小包,另有十 来两碎银子。 他好奇心起,拿过油布小包,打了开来,见里面又包着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见是一本 黄纸小书,封皮上弯弯曲曲地写着几行字不像字、图不像图的花样,也不知是什么。翻将 开来,见第一页上绘着一个精瘦干枯的裸体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极为诡异, 旁边注满了五颜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红或绿。狄云瞧着图中男子,见他钩鼻深目, 曲发高颧,面目黝黑,不似中上人物,形貌甚为古怪,而怪异之中,更似蕴藏着一股吸引 之力,令人不由自主地心旌摇动,神不守舍。他看了一会儿,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页,见纸上仍绘着这裸体男子,只姿势不同,左足金鸡独立,右足横着平伸而出 ,双手反在身后,左手握着右耳,右手握着左耳。一路翻将下去,但见这裸体人形的姿势 越来越怪,花样变幻无穷,有时双手撑地,有时飞跃半空,更有时以头顶地倒立,下半身 却凭空生出六条腿来。到了后半本中,那人手中却持了一柄弯刀。 他回头翻到第一页,再向图中那人脸上细瞧,见他舌尖从左边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时右眼 张大而左眼略眯,脸上神情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学着这人的模样,也舌尖 微吐,右眼张而左眼闭,这姿势一做,只觉得颜面间甚是舒适,再向图形中看去时,隐隐 见到那男子身上有几条极淡的灰色细线,绘着经脉。狄云心道:“是了,原来这人身上不绘 衣衫,是为了要显出经脉。” 丁典在狱中授他神照功之时,曾将人身的经脉行走方位,解说得极是详细明白,练这项最 上乘的内功,基本关键便在于此。他早已记得熟了,这时瞧着图中人身上的经脉线路,不 由自主便调运内息,体内一股细微的真气便依着那经脉运行起来。 寻思:“这经脉运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教的恰恰相反,只怕不对。”但随即转念:“我便试 他一试,又有何妨?”当即催动内息,循图而行,片刻之间,便觉全身软洋洋的,说不出的 轻快舒畅。他练神照功时,全神贯注地凝气而行,那内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万分 艰难,但这时照着图中的方位运行,霎时之间便如江河奔流,竟丝毫不用力气,内息自然 运行。他又惊又喜:“怎么我体内竟有这样的经脉?莫非连丁大哥也不知么?”跟着又想:“ 这册子是那恶和尚的,书上文字图形又都邪里邪气,定不是什么正经东丙,还是别去沾惹 的为是。” 但这时他体内的内息运行正畅,竟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吧,只玩这么一次,下次 不能再玩了。”渐觉心旷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来,又过一会儿,身子轻飘飘的,好似饱 饮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呜呜呜地低声呼叫,脑中一昏,倒在地下,便什么 也不知道了。 过了良久,这才知觉渐复,缓缓睁眼,只觉日光照耀,原来大雨早停,太阳晒进殿来。狄 云一一跃而起,只觉精神勃勃,全身充满了力气,心想:“难道这本册子上的功夫,竟有这 般好处?不,不!我还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心习练才是,这种邪魔外道,一沾上身, 说不定后患无穷。”拿起册子,要想伸手撕碎,但转念又想,总觉其中充满奥秘,不舍得便 此毁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见破烂已极,实难蔽体,丁典尸身上的衣裤也都已撕烂斩碎,见宝象的 僧衣和裤子搭在神坛之上,倒是完好,于是取过来穿在身上。虽穿了这恶僧的僧袍,心中 甚觉别扭,但总胜于裤子上烂了十七八个破洞,连屁股也遮不住。他将那本册子和十多两 碎银都揣在怀里,到大树下的泥坑中将那包首饰和银两挖了出来收起,抱起丁典尸身,走 出庙去。 行出百余丈,迎面来了个农夫,见他手中横抱死尸,大吃一惊,失足摔在田中,满身泥泞 地挣扎起来,快步逃走。狄云知道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善策。幸 好这一带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横抱着丁典,心下只想:“丁大哥,丁大 哥,我舍不得和你分手,我舍不得和你分手。” 忽听得山歌声起,远远有七八名农夫荷锄走来,狄云急忙一个箭步,躲入山旁的长草之中 ,待那些农夫走过,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遗体,终究不能完成他与凌小姐合葬的心愿 。”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一咬牙,点燃了火,在丁典尸身旁焚烧起来。 火舌吞没了丁典头发和衣衫,狄云只觉得这些火焰是在烧着自己的肌肉,扑在地下,咬着 青草泥土,泪水流到了草上上中,又流到了他嘴里…… 狄云细心捡起丁典的骨灰,郑重包在油纸之中,外面再裹以油布。这油纸油布本是宝象用 来包藏那本黄纸册子的。包裹外用布条好好地缚紧了,这才贴肉缚在腰间。再用手挖了一 坑,将剩下的灰烬拨人坑中,用土掩盖了,拜了几拜。 站起身来,心下茫然:“我要到哪里去?”世上的亲人,便只师父一人,自然而然地想起:“ 我且回沅陵去寻师父。”师父刺伤万震山而逃去,料想不会回归沅陵老家,必是隐姓埋名, 远走高飞。但这时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旁的什么地方可去。 转上了大路,向乡人一打听,原来这地方大地名叫塔市口,对江便是湖北监利县,当地已 属湖南地界。此处江边荒僻,狄云到了塔市口,取出碎银买些面食吃了。 出得店来,只听得喧哗叫嚷,人头涌涌,不少人吵成一团,跟着砰砰声响,好些人打了起 来。狄云好奇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热闹。只见人丛之中,七八条大汉正围住一个老者殴打 。那老者青衣罗帽,家人装束。那七八条汉子赤足短衣,身边放若短秤鱼篓,显然都是鱼 贩。狄云心想这是寻常打架,没什么好瞧的,正要退开,只见那老家人飞足将一名壮健龟 贩踢了个筋斗,原来他竟身有武功。 这一来,狄云便要瞧个究竟了。只见那老家人以寡敌众,片刻间又打倒了三名鱼贩。旁边 瞧着的鱼贩虽众,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忽听得众鱼贩欢呼起来,叫道:“头儿来啦,头儿 来啦!”只见江边两名鱼贩飞奔而来,后面跟着三人。那三人步履颇为沉稳,狄云一眼瞧去 ,便知身有武功。 那三人来到近前,为首一人是个四十来岁汉子,蜡黄的脸皮,留着两撇鼠须,向倒在地下 哼哼唧唧的儿名鱼贩望了一眼,说道:“阁下是谁,仗了谁的势头,到我们塔市口来欺人? ”他这几句话是向那老家人说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没望上一眼。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银子买鱼,什么欺人不欺人的?”那头儿向身旁的鱼贩问道:“干吗 打了起来?”那鱼贩道:“这老家伙硬要买这对金色鲤鱼。我们说金色鲤鱼难得,是头儿自 己留下来合药的。这老家伙好横,非买不可。我们不卖,他竟动手便抢。” 那头儿转过身来,向那老家人打量了几眼,说道:“阁下的朋友,是中了蓝砂掌么?”那老 家人一听,脸色变了,说道:“我不知道什么红砂掌、蓝砂掌。我家主人不过想吃鲤鱼下酒 ,吩咐我拿了银子来买鱼。普天下可从来没有什么鱼能卖、什么鱼又不能卖的规矩?”鱼贩 头儿冷笑道:“真人面前说什么假话?阁下主人是谁?倘若是好朋友,别说金色大鲤鱼可以 奉送,在下还可送上一粒专治蓝砂掌的玉肌丸。” 那老家人脸色更加惊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请问阁下是谁?如何知道蓝砂掌?如何又 有玉肌丸?难道,难道……”鱼贩头儿道:“不错,在下和那使蓝砂掌的主儿,确有三分渊源 。” 那老家人更不打话,身形一起,伸手便向一只鱼篓抓去,行动甚为迅捷。鱼贩头儿冷笑道 :“有这么容易?”呼的一掌,便往他背心上击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势借力,身子已飘 在数丈之外,提着鱼篓,急步疾奔。那鱼贩头儿没料到他有这一手,眼见追赶不上,手一 扬,一件暗器带着破空之声,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家人夺到鲤鱼,满心欢喜,一股劲儿地发足急奔,没想到有暗器射来。鱼贩头子发射 的是一枚瓦楞钢镖,他手劲挺大,去势颇急。狄云眼见那老家人不知闪避,心中不忍,顺 手提起地下一只鱼篓,从侧面斜向钢镖掷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没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处,只听得卜的一声响,钢镖插入 了鱼篓。那鱼篓向前又飞了数尺,这才落地。 那老家人听得背后声响,回头瞧时,只见那鱼贩头子手指狄云,骂道:“兀那小贼秃,你是 哪座庙里的野和尚,却来理会长江铁阿帮的闲事?” 狄云一怔:“怎地他骂我是小贼秃了?”见那鱼贩头子声势汹汹,又说到什么“长江铁网帮” ,记得丁大哥常自言道,江湖上各种帮会禁忌最多,要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无穷。 他不愿无缘无故地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请老兄原谅。” 那鱼贩头子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谁来跟你称兄道弟?”跟着左手一挥,向手下的鱼贩道 :“把这两人都拿下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丁当丁当,丁玲玲,丁当丁当,丁玲玲一阵铃声,两骑马自西至东,沿 着江边驰来。那老家人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亲自来啦,你跟他们说去。” 鱼贩头子脸色一变,道:“是‘铃剑双侠’?”但随即脸色转为高傲,道:“是‘铃剑双侠’便又 怎地?还轮不到他们到长江边上来耀武扬威。” 说话未了,两乘马已驰到身前。狄云只觉眼前一亮,倂见两匹马一黄一白,神骏高大,鞍 辔鲜明。黄马上坐着个青年男子,二十五六岁,一身黄衫,身形高瘦。白马上乘的是个少 女,二十岁上下年纪,白衫飘飘,左肩上悬着一朵红绸制的大花,脸容白嫩,相貌其为俏 丽。两人腰垂长剑,手中都握着条马鞭,两匹马一般的高头长身,难得的是黄者全黄,白 者全白,身上竟没一根杂毛。黄马颈下挂了一串黄金鸾铃,白马的鸾铃则是白银所铸,马 头微一摆动,金铃便发出丁当丁当之声,银铃的声音又是不同,丁玲玲、丁玲玲的,更为 清脆动听。端的是人俊马壮,狄云一生之中,从没见过这般齐整标致的人物,不由得心中 暗暗喝一声彩:“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着那老者道:“水福,鲤鱼找到了没有?在这里干什么?”那老家人道:“汪少 爷,金色鲤鱼找到了一对,可是……可是他们偏偏不肯卖,还动手打人。” 那青年瞥眼见到地下鱼篓上的钢镖,说道:“嘿,谁使这般歹毒的暗器?”马鞭一伸,鞭丝 已卷住钢镖尾上的蓝绸,提了回来,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见血封喉的‘蝎尾镖’! ”那少女道:“是淮用这镖了?”话声甚是清亮。 那鱼贩头子微微冷笑,右手紧握腰间单刀刀柄,说道:“铃剑双侠这几年闯出了好大的名头 ,长江铁网帮不是不知。可是你们想欺到我们头上,只怕也没这么容易。”他语气硬中带软 ,显然不愿与“铃剑双侠”发生争端。 那少女道:“这蝎尾镖蚀心腐骨,太过狠毒,我爹爹早说过谁也不许再用,难道你不知道么 ?幸好你不是用来打人,打鱼篓子练功夫,倒也不妨。” 水福道:“小姐,不是的。这人发这毒镖射我。多蒙这位小师父斜刺里掷了这只鱼篓过来, 才挡住了毒镖。要不然小的早已没命了。”他一面说,一面指着狄云。 狄云暗暗纳闷:“怎地一个叫我小师父,一个骂我小贼秃,我几时做起和尚来啦?” 那少女向狄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示意相谢。狄云见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绽,更加娇艳 动人,不由得脸上一热,微感羞涩。 那青年听了水福之言,脸上登时如罩了层严霜,向那鱼贩头子道:“此话当真?”不待对方 回答,马鞭抖动,鞭上卷着的钢镖疾飞而出,风声呼呼,啪的一响,钉在十数丈外的一株 柳树上,手劲之强,实足惊人。 那鱼贩头子兀自口硬,说道:“逞什么威风?”那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这威风!”提起 马鞭,向他劈头打落,那鱼贩头子举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马鞭忽然斜出向下,着地而卷 ,招数变幻,直攻对方下盘。鱼贩头子急忙跃起相避。这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地反弹 上来,已缠住了他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胯下黄马立时前冲。那鱼贩头子 的下盘功夫本来甚是了得,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缠住了他,也未必拖他得倒。但这公子 先引得他跃在半空,令他根基全失,这才挥鞭缠足。那黄马这一冲有千斤之力,鱼贩头子 力气再大,也禁受不起,他身躯给黄马拉着,凌空而飞。众鱼贩大声呐喊,七八个人随后 追去,意图救援。 那黄马纵出数丈,将那马鞭绷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势借力,振臂甩出,那鱼贩头子便 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却半点使不出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向江中射去 。岸上众人大惊之下齐声呼喊。只听得扑通声响,水花溅起老高,鱼贩头子摔入了江中, 霎时间沉入水底,无影无踪。 那少女拍手大笑,挥鞭冲入鱼贩群中,东抽一记,西击一招,将众鱼贩打得跌跌撞撞地四 散奔逃。鱼篓鱼网撒了一地,鲜鱼活虾在地下乱爬乱跳。 那鱼贩头子一生在江边讨生活,水性自是精熟,从江面上探头出来,已在下游数十丈之外 ,污言秽语地乱骂,却也不敢上岸再来厮打。 水福提起盛着金鲤的鱼篓,打开盖子,欢欢喜喜地道:“公子请看,红嘴金鳞,难得又这般 肥大。”那青年道:“你急速送回客店,请花大爷用来救人。”水福道:“是。”走到狄云身前 ,躬了躬身,道:“多谢小师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师父的法名怎生称呼?”狄云听他左一句 小师父,右一句小师父,叫得自己心中发毛,一时答不上话来。那青年道:“快走,快走。 千万不能耽搁了。”水福道:“是。”不及等狄云答话,快步去了。 狄云见这两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心中暗自羡慕,颇有结纳之意,只是对方并 不下马,想要请教姓名,颇觉不便。正犹豫间,那公子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说道:“小师 父,多谢你救了我们老家人一命。这锭黄金,请师父买菩萨座前的香油吧。”轻轻抛出,将 金子向狄云投了过来。狄云左手抄过接住,向他回掷过去,说道:“不用了。请问两位尊姓 大名。” 那青年见他接金掷金的手法,显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飞到身前,马鞭挥出,已将金子卷 住,说道:“师父既然也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铃剑双侠的小名。” 狄云见他抖动马鞭,将那锭黄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举止,颇有轻浮之意,便道:“适才 我听那鱼贩头子称呼两位是铃剑双侠,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悦,心道:“ 你既知我们是铃剑双侠,怎会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一声,也不答话。便在此时,一 阵江风吹了过来,拂起狄云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 那少女一声惊噫,道:“他……他是青海黑教的……的……血刀恶僧。”那青年满脸怒色,道:“不 错。哼,滚你的吧!” 狄云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说什么?”那少女脸上现出又 惊又恐的神态,道:“你……你……你别走近我,滚开。”狄云心中一片迷惘,问道:“什么?” 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 那少女提起马鞭,唰的一声,从半空中猛击下来。狄云万料不到她说打便打,转头欲避, 已然不及,唰的一声响处,这一鞭若着实实地打在脸上,从左额角经过鼻梁,通向右边额 角,击得好不沉重。狄云惊怒交集,道:“你……你干吗打我?”见那少女又挥鞭打来,伸手 便欲去夺她马鞭,不料这少女鞭法变幻,他右手刚探出,马鞭已缠上了他头颈。 跟着只觉得后心猛地一痛,已给那青年公子从马上出腿,踢了一脚,狄云立足不定,向前 便倒。那公子催马过来,纵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云百忙中向外滚开,昏乱中只听得银铃 声丁玲玲地响了一下,一条白色的马腿向自己胸口踏将下来。狄云更没思索余地,情知这 一脚只要踹实了,立刻便会送命,急忙缩身,但听得喀喇一响,不知断了什么东西,眼前 金星飞舞,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他神志渐复,醒了过来,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撑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腰 一阵剧痛,险些又欲晕去,跟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大门鲜血。他慢慢转头,只见右腿裤脚 上全是鲜血,一条腿扭得向前弯转。他好生奇怪:“这条腿怎会变成这个样子?”过了一会 儿,这才明白:“那姑娘纵马踹断了我的腿。”……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痛得厉害,一时之间自暴自弃的念头又生:“我不要活了,便这 么躺着,快快死了才好。”他也不呻吟,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却并不容易,甚至想昏去一阵 也是不能,心中只想:“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过了良久,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无冤无仇,没半点地方得罪了他们,正说得好好地,干 吗忽然对我下这毒手?”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实无丝毫头绪,自言自语:“我就这么 蠢,倘若丁大哥在世,就算不能助我,也必能给我解说这中间的道理。”一想起丁典,立时 转念:“我答应了丁大哥,将他与凌小姐合葬。这心愿未了,我无论如何不能便死。”伸手 到腰间一摸,发觉丁典的骨灰包没给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来,喉头一甜,又是 鲜血上涌。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强自运气,想将这口血压将下去,却觉 口中咸咸的,一张嘴,又是一滩鲜血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条断腿,就像儿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斩,终于连爬带滚地到了柳荫下,心想 :“我不能死,说什么也得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东西。”见地下的鱼虾早已停止跳动, 死去多时,便抓了几只虾塞人口中,胡乱咀嚼,心想:“先得接好断腿,再想法子快快离开 。” 游目四顾,见众鱼贩抛在地下的各样物事兀自东一件、西一件地散着,于是爬过去取了一 柄短桨,又取过一张渔网,先将渔网慢慢拆开,然后搬正自己断腿,将短桨靠在腿旁,把 渔网的麻绳缠了下去。缠一会儿,歇一会儿,每逢痛得要晕去时,便闭目喘气,等力气稍 长,又再动手。 好容易绑好断腿,心想:“要养好我这条腿,少说也得两个月时光。却到哪里去养息才好? ”瞥眼见到江边的一排渔舟,心念一动:“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这批鱼贩回来 ,更遭灾难困厄,虽已筋疲力尽,却不敢稍歇,向着江边爬去,爬上一艘渔船,解下船缆 ,扳动短桨,慢慢向江心划去。 一低头时,只见身上一角僧袍翻转,露出黑色衣襟上一把殷红带血的短刀,乃以大红丝线 所绣,刀头上有三点鲜血滴下,也是红线绣成,形状生动,甚为可怖。他蓦地醒悟:“啊, 是了,这是宝象恶僧的僧袍。这两人只道我是恶僧一伙。”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秃秃的 脑袋。 他这才恍然,为什么那老家人口口声声地称自己为“小师父”,而长江铁网帮的鱼贩头子又 骂自己为“小贼秃”,原来自己早已乔装改扮做了个和尚,却兀自不觉。又想:“我衣角翻开 ,那姑娘便说我是青海黑教的什么血刀恶僧。这把血刀的模样这么难看,这派和尚又定是 无恶不作之人,单看宝象,便可想而知。” 他无端端地给踹断了腿,本来恼怒悲愤之极,一想明白其间的原因过节,登时便对“铃剑双 侠”消了敌意,反觉这对青年英侠嫉恶如仇,实是大大的好人,只是这二人武功高强,人品 俊雅,自已便算解释明白了误会,也不配跟他们结交。 将渔船慢慢划出十余里,见岸旁有个小市镇,远远望去,人来熙往的甚是热闹,心想:“这 件僧衣披在身上,是个大大的祸胎,须得尽早换了去才好。”当下将船划近岸边,撑着短桨 拄地,忍痛挣扎着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见这青年和尚跛了一条腿,满身血污, 向他瞧去时脸上都露出惊疑神色。 对这等冷漠疑忌的神气,狄云这几年来受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他缓缓在街上行走,见 到一家旧衣店,便进去买了一件青布长袍,一套短衫裤。这时更换衣衫,势须先行赤身露 体,只得将青布长袍穿在僧袍之外,又买了顶毡帽,盖住光头,然后到西首一家小饭铺中 去买饭充饥。待得在饭铺的长凳上坐定,累得几欲晕倒,又呕了两大口血。 店伴送上饭菜,是一碗豆腐煮鱼,一碗豆豉腊肉。狄云闻到鱼肉和米饭的香气,精神为之 一振,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夹起一块腊肉送进口中,咀嚼得几下,忽听得西北角上丁 当丁当、丁玲玲,丁当丁当、丁玲玲,一阵阵鸾铃之声响了起来。 他口中的腊肉登时便咽不下咽喉,心道:“铃剑双侠又来了。要不要迎出去说明误会?我平 凸无故地给他们纵马踩成这般重伤,若不说个清楚,岂不冤枉?” 可是他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给人欺侮惯了,转念便想:“我这一生受的冤枉,难道还算少 了?再给他们冤杆一次,又有何妨?”但听得鸾铃之声越响越近,狄云转过身来,面朝里壁 ,不愿再和他们相见。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小师父,你干下的好事发了,我们太爷请 你去喝酒。” 狄云一惊,转身过来,见是四个公人,两个拿着铁尺铁链,后面两人手执单刀,满脸戒备 之色。狄云叫声:“啊哟!”站起身来,顺手抓起桌匕一碗腊肉,劈头向左首那公人掷去, 跟着手肘上抬,掀起板桌,将豆腐、白饭、菜汤,齐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荆州 府的公人追到了。我若再落在凌退思的手中,哪里还有命在?” 两名公人给他夹头夹脑的热菜热汤泼在身上,忙向后退,狄云已抢步奔出。但只跨得一步 ,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在惶急之际,竟忘了左腿已断。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举 刀砍来。狄云武功虽失,对付这些公人却仍绰绰有余,抓住他手腕拧转,已夺过了他单刀 。四名公人见他手中有了兵器,哪里还敢欺近,只是大叫:“采花淫僧拒捕伤人啊!”“血刀 恶僧又犯了案哪!”“奸杀官家小姐的淫僧在这里啊!” 这么一叫嚷,市镇上众人纷纷过来,见到狄云这么满脸都是伤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远远 站着,不敢走近。狄云听得公人的叫嚷,心道:“难道不是荆州府派来捉拿我的?”大声喝 道;“你们胡说些什么?谁是采花淫僧了?” 丁当丁当、丁玲玲几声响处,一匹黄马、一匹白马双双驰到。“铃剑双侠”人在马上,居高 临下,一切早已看清。两人一见狄云,怔了一怔,觉得面容好熟,立刻便认出他便是那血 刀恶僧,只乔装改扮了,想要掩饰本来面… 一名公人叫道:“喂,大师父,你风流快活,也不打紧,怎地事后又将人家姑娘一刀杀死了 ?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跟我们到县里去打了这桩官司吧。”另一名公人道:“你去买衣买 帽,改装易容,可都给哥儿们瞧在眼里啦。你今天是逃不走了,还是乖乖地上了绑吧。”狄 云怒道:“你们就会胡说八道,冤枉好人。”一名公人道:“那是决计冤枉不了的。大前天晚 上你闯进李举人府中,奸杀李举人的两位小姐,我清清楚楚瞧见了的,眼睛眉毛,鼻头嘴 巴,没一样错了,的的确确便是你。” “铃剑双侠”勒马站在一旁观看。 “表哥,这和尚武功没什么了不起啊。刚才若不是瞧在他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早就杀了他 。原来他……他竟这么坏。” “我也觉得奇怪。虽说这呰恶僧在长江两岸做了不少天理难容的大案,伤了十儿条人命,公 人奈何他们不得,可是两湖豪杰又何必这等大惊小怪?瞧这小和尚的武功,他的师父、师 兄们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说不定他这一伙中另有高手,否则的话,两湖豪杰干吗要求我爹爹出手?又上门去求陆伯 伯、花伯伯、刘伯伯?” “哼,这些两湖豪杰也当真异想天开,天下又有哪一位高人,须得劳动‘落花流水’四大侠同 时出手,才对付得了?” “嘻嘻,劳动一下咱们‘铃剑双侠’的大驾,那还差不多。” “表妹,你到前面去等我,让我一个人来对付这贼秃好了。”“我在这里瞧着。” “不,你还是别在这里。武林中人日后说起这回事来,只说是我汪啸风独自出手,杀了血刀 恶僧,可别把水笙水女侠牵扯在内。你知道,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脏。” “对,你想得周到,我可没你这么细心。” 六血刀老祖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狄云见四下里闲人渐围渐多,脱身更加难了,举刀舞动,喝道:“快给我让开!”左腋下撑 着那条短桨,便向东首冲去。围在街头的闲人发一声喊,四散奔逃。那四名公人叫道:“采 花淫僧,往哪里走?”硬着头皮追了上去。狄云单刀斜指,手腕翻处,已划伤了一名公人手 臂。那公人大叫:“拒捕杀人哪!拒捕杀人哪!” 水笙催马走开。汪啸风纵马上前,马鞭扬出,唰的一声,卷住了狄云手中单刀,往外急甩 。狄云手上无力,单刀立时脱手飞出。汪啸风左臂探出,抓住了他后颈衣领,将他身子提 起,喝道:“淫僧,你在两湖做下了这许多案子,还想活命不成!”右手反按剑把,青光闪 处、长剑出鞘,便要往狄云颈中砍落。 旁观众人齐声喝彩:“好极,好极!”“杀了这淫僧!”“大伙儿咬他一口出气!” 狄云身在半空,全无半分抗拒之力,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我命中注定要给人冤枉,那也 没法可想。”眼见汪啸风手中的长剑已举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大哥,不是小弟 不愿尽力,实在我运气太坏。” 忽闻得远处一个苍老干枯的声音说道:“手下留人,休得伤他性命。” 汪啸风回过头去,见是一个身穿黑袍的和尚。那和尚年纪极老,尖头削耳,脸上都是皱纹 ,身上僧袍的质地颜色和狄云所穿一模一样。汪啸风脸色立变,知是青海血刀僧一派,举 剑便向狄云颈中砍落,准拟先杀小淫僧,再杀老淫僧。剑锋离狄云的头颈尚有尺许,猛觉 右手肘弯中一麻,已遭暗器打中穴道。他手中长剑软软垂了下来,虽力道全无,但剑刃锋 利,仍在狄云的左颊划了道血痕。 那老僧身形如风,欺近身来,挥掌将汪啸风推落下马,左手抓起狄云,右腿一抬,竟在平 地跨上了黄马马背。旁人上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镫,然后右腿跨上马背,但这老僧既不 纵跃,亦不踏镫,一抬右腿,便上了马鞍,纵马向水笙驰去。 水笙听得汪啸风惊呼,当即勒马。汪啸风叫道:“表妹,快走!”水笙微一迟疑,掉转马头 ,那老僧已骑了黄马追到。他将狄云往水笙身后的白马鞍子上放落,正要顺手将她推下, 水笙已拔出长剑,转身向他头顶砍落。那老僧见到她秀丽的容貌,不禁一怔,说道:“好美 !”手臂前探,点中了她腰间穴道。 水笙长剑砍到半空,陡然间全身无力,长剑当啷落地,心中又惊又怕,忙要跃下马来,突 觉后腰上即酸痛麻软,双腿已不听使唤。那老僧左手牵住白马缰绳,双腿力挟,黄马、白 马便丁当丁当、丁玲玲,丁当丁当、丁玲玲地去了。 汪啸风躺在地下,大叫:“表妹,表妹!”眼睁睁瞧着表妹为两个淫僧掳去,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他全身酸软,竭尽平生之力,也动弹不了半分。 但听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淫僧啊!”“血刀恶僧逃走了!”“拒捕伤人啊!” 狄云身在马背,一摇一晃地险些摔下,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抓,触手之处,只觉软绵绵的, 低头看时,见抓住的正是水笙后背腰间。水笙大惊,叫道:“恶和尚,快放手!”狄云也即 吃惊,急忙松手,抓住了马鞍。但他坐在水笙身后,两人身子无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只叫 :“放开我,放开我!”那老僧听得厌烦,伸过手来点了她哑穴,这么一来,水笙连话也说 不出来了。 那老僧骑在黄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啧啧称赞:“很标致,好得很!老和尚艳 福不浅。”水笙嘴巴虽哑,耳朵却不聋,只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便即晕去。 那老僧纵马一路西行,尽拣荒僻处驰去。行了一程,觉两匹坐骑的鸾铃之声太过刺耳,叮 当叮当、丁玲玲的,显然是引人来追,当即伸手出去,将金铃、银铃一个个都摘了下来。 这些铃子是以金丝银丝系在马颈,他顺手一扯便扯下一枚,放入怀中之时,每只铃子都已 捏扁成块。 那老僧不让马匹休息,行到向晚,到了江畔山坡上一处悬崖旁,见地势荒凉,四下里既无 行人,又无房屋,将狄云从马背抱下,放在地七,又将水笙抱下,再将两匹马牵到一株大 树下,系在树上。他向水笙上上下下地打量片刻,笑嘻嘻地道;“妙极!老和尚艳福不浅! ”这才盘膝坐定,对着江水闭目运功。 狄云坐在他对面,思潮起伏:“今口遭遇当真奇怪之极。两个好人要杀我,这老和尚却来救 了我。这和尚显然跟宝象是一路,决不是好人,他若去侵犯这姑娘,那便如何是好?”大色 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山间松风如涛,夜鸟啾鸣,偶一抬头,便见到那老僧犹似僵尸一般 的脸,心不由得怦怦乱跳,斜过头去,见到草丛中露出一角索衣,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 几次想开口问那老僧,但见他神色俨然,用功正勤,始终不敢出声打扰。 过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跷起,脚底向天,右足站在地下,双手张开,向着 山凹里初升的一轮明月。狄云心想:“这姿式我在哪里见过的?是了,宝象那本小册之中, 便绘得有这个古怪的图形。”但见那老僧这般单足站立,竟如一座石像一般,绝无半分摇晃 颤抖。过得一会儿,呼的一声,那老僧陡然跃起,倒转了身子落将下来,双手在地下一撑 ,便头顶着地,两手左右平伸,双足并拢,朝天挺立。 狄云觉得有趣,从怀中取出那本册子,翻到一个图形,月光下看来,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 的姿式一模一样,心中省悟:“这定是他们门中练功的法子。” 眼见那老僧凝神闭目,全心贯注,一个个姿式层出不穷,一时未必便能练完,狄云将册子 放回怀中,心想:“这老僧虽救了我性命,但显是个邪淫之徒,他掳了这姑娘来,分明不怀 好意。乘着他练功入定之际,我去救了那姑娘,一同乘马逃走。” 他明知此举十分凶险,可总不忍见水笙好好一个姑娘受淫僧欺辱,当下悄悄转身,轻手轻 脚地向草丛中爬去。他在牢狱中常和丁典一齐练功,知道每当吐纳呼吸之际,耳聋目盲, 五官功用齐失,只要那老僧练功不辍,自己救那姑娘,他就未必知觉。 他身子一动,断腿处便痛得难以抵受,只得将全身重量都放在一双手上,慢慢爬到草从间 ,幸喜那老僧果然并未知觉。低下头来,只见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脸上。她睁着圆圆的大 眼,脸上神色显得恐怖之极。狄云生怕惊动老僧,不敢说话,便打个手势,示意自己前来 相救。 水笙自遭老僧掳到此处,心想落入这两个淫僧的魔手,以后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 遭的屈辱不知将如何惨酷,苦于穴道被点,别说无法动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给老 僧放在草丛之中,蚂蚁蚱蜢在她脸上颈中爬来爬去,已万分难受,这时忽见狄云偷偷摸摸 地爬将过来,只道他定然不怀好意,要对自己非礼,不由得害怕之极。狄云连打手势,示 意救她,但水笙惊恐之中,将他的手势都会错了意,只有更加害怕。 狄云伸手拉她坐起,手指大树边的马匹,意思说要和她一齐上马逃走。水笙全身软软地全 然使不出力。狄云若双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但他断腿后自己行走兀自艰难,无 论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设法解开她穴道,让她自行。只是他不明点穴解穴之法,只得 向水笙连打手势,指着她身上各处部位,盼她以眼色指示,何处能够解穴。 水笙见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处东指西指,不禁羞愤到了极点,也痛恨到了极点:“这小恶僧 不知想些什么古怪法门,要来折辱于我。我只要身子能动,即刻便向石壁上一头撞死,免 受他百端欺侮。” 狄云见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前除了解她穴道之外,更没第二条脱身 逃走的途径,可是说什么也不敢开口,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脱险,得罪莫怪。”当 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轻轻推拿了几下。 这轻轻几下推揉,于解穴自然毫无功效,但水笙心中的惊恐却又增了几分。她表哥汪啸风 自幼在她家跟她父亲学艺,和她青梅竹马,情好弥笃,父亲也早说过将她许配给表哥。两 人虽时时一起出门,行侠江湖,但互相以礼自持,连手掌也从不相触。狄云这么推拿得几 下,她泪水已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狄云微微一惊,心道:“她为什么哭泣?嗯,想必她给点穴之后,这背心的穴道一碰到便剧 痛难当,因此哭了起来。我试试解她腰里穴道。”于是伸手到她后腰,轻轻捏了几下。这几 下一捏,水笙的眼泪流得更加多了。狄云大为惶惑:“原来腰间穴道也痛,那便怎生是好? ”他知道女子身上的尊严,这胸颈腿腹等处,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别说去碰了,寻思:“我 没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乱试,那可使不得。只有背负她下坡,冒险逃走。”于是握着她的双 臂,要将她身子拉到自己背上。 水笙气苦已极,惊怒之下,数次险欲晕去,见他提起自己手臂,显是要来解自己衣衫,一 口气塞在胸间,呼不出去。狄云将她双臂一提,正要拉起她身子,水笙胸口这股气一冲, 哑穴突然解了,当即叫唤:“恶贼,放开我!别碰我,放开我!” 这一下呼叫突如其来,狄云大吃一惊,双手一松,将她摔落在地,自己站立不稳,双腿软 倒,压在她身上。 水笙这么一叫,那老僧立时醒觉,睁开眼来,见两人滚作一团,又听水笙大叫:“恶僧,你 快一刀将姑娘杀广,放开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说道:“小混蛋,你性急什么?你想先偷 吃师祖的姑娘么?”走上前来,一把抓住狄云背心,将他提起,走远几步,才将他放下,笑 道:“很好,很好!我就喜欢你这种大胆贪花的少年,你断了一条腿,居然不怕痛,还想女 人,妙极,妙极,有种!很合我脾胃。” 狄云为他二人误会,当真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说明真相,这恶僧一掌便送了我性命。只 好暂且敷衍,再想法子脱身,同时搭救这姑娘。”那老僧道:“你是宝象新收的弟子,是不 是?”不等狄云回答,咧嘴一笑,道:“宝象一迮很喜欢你了,连他的血刀僧衣也赐了给你 ,他那部《血刀秘笈》有没传给你?” 狄云心想:“《血刀秘笈》不知是什么东西?”颤抖着伸手入怀,取出那本黄纸册子。那老 僧接过来翻阅一遍,又还了给他,轻拍他头顶,说道:“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狄 云道:“我叫狄云。”那老僧道:“很好,很好!你师父传过你练功的法门没有?”狄云道:“ 没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紧。你师父哪里去了?”狄云哪敢说宝象不是自己师父,且早 已死了?只得随口道:“他……他在江里乘船。” 那老僧道:“你师父跟你说过师祖的法名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 做‘血刀老祖’。你这小混蛋很讨我欢喜。你跟着师祖爷爷,包管你享福无穷,天下的美貌 佳人哪,要哪一个便抱哪一个。” 狄云心想:“原来他是宝象的师父。”问道:“他们骂你……骂咱们是‘血刀恶僧’,师……师祖是 咱们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宝象这混蛋的口风也真紧,家门来历,连 自己心爱的徒儿也不给说。咱们这一派是青海黑教中的一支,叫做血刀门。你祖师是这一 门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儿学功夫,第六代掌教说不定便能落在你身上。嗯,你的腿断了 ,不要紧,我给你治治。” 他解开狄云双腿的伤处,将断骨对准,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些药末,敷在伤处,说 道:“这是本门秘制的接骨伤药,灵验无比,不到一个月,断腿便平复如常。咱们明儿上荆 州府去,你师父也来会齐。”狄云心中一惊:“荆州我可去不得。” 血刀老祖包好狄云的伤腿,回头向水笙瞧瞧,笑道:“小混蛋,这妞儿相貌挺美,不坏,当 真不坏。她自称什么‘铃剑双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门正派,说是中原武林中的顶儿尖儿 人物,不自量力地要跟咱们血刀门为难,昨天竟杀了你一个师叔。他奶奶的,想不到他的 大闺女却给我手到擒来。嘿嘿嘿,咱爷儿俩要叫她老子丢尽脸而,剥光了这妞儿衣衫,缚 在马上,赶着她赤条条地在一处处大城小镇游街,叫千人万人都看个明白,水大侠的闺女 是这么一副标致模样。” 水笙的心怦怦乱跳,吓得只想呕吐,不住转念:“那小的恶僧固恶,这老的更加凶暴,我怎 样才能图个自尽,保住我躯体清白和我爹爹颜面?” 忽听得血刀老祖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的人来啦!”狄云心中一喜,忙问:“在 哪里?”血刀老祖道:“还在五里之外,嘿嘿,一共有十七骑。”狄云侧耳倾听,隐隐听到东 南方山道上有马蹄之声,但相距甚远,连蹄声也若有若无,绝难分辨多寡,这老僧一听, 便知来骑数目,耳力委实惊人。 血刀老祖道:“你的断腿刚敷上药,三个时辰内不能移动,否则今后便会跛了。这一二百里 内,没听说有什么大本领之人,这一十七骑追兵,我都去杀了吧。” 狄云不愿他多伤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们躲在这里不出声,他们未必寻得着。敌众 我寡,师……师祖还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为高兴,说道:“小混蛋良心好,难得,难得,咱们血刀门中武功强的人多,良 心好的人少,师祖爷爷挺欢喜你的。”伸手腰间,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软软的缅刀。 刀身不住颤动,宛然是一条活蛇一般。月光之下,但见这刀的刃锋全作暗红色,血光隐隐 ,甚为可怖。狄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问道:“这……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这柄 宝刀每逢月圆之夜,须割人头相祭,否则锋锐便减,于刀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圆,难得一 十七个人赶来给我祭刀。宝刀啊,宝刀,今晚你可以饱餐一顿人血了。” 水笙听得马蹄声渐渐奔近,心下暗喜,但听血刀老僧说得十分自负,似乎来者必死,虽不 能全信,却也暗内担忧,心想:“爹爹来了没有?表哥来了没有?” 又过一会儿,月光下见到一列马从山道上奔来,狄云一数,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骑。但 见这十七骑衔尾急奔,迅即经过坡下山道,马!匕乘者并没想到要上来查察。 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那一十七骑乘客听到声音,立时勒马转头 。一个男子大声呼道:“表妹,表妹!”止是汪啸风的声音。水笙待要再出声招呼,血刀老 祖伸指一弹,一粒石块飞将过去,又打中了她哑穴。 一十七人纷纷下马,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血刀老祖突然伸手在狄云腋下一托,将他身子托 将起来,朗声说道:“青海黑教血刀门,第四代掌门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云在此!”跟 着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颈后衣服,将她高高提起,朗声道:“水岱的闺女,已做了我徒孙狄 云第十八房小妾,谁要来喝喜酒,这就上来吧。哈哈,哈哈!”他有意显示深厚内功,笑声 震撼山谷,远远传送出去。那一十七人相顾骇然,尽皆失色。 汪啸风见表妹遭恶僧提在手里,全无抗拒之力,又说什么做了他“徒孙狄云的第十八房小妾 ”,只怕她已遭污辱,只气得五内俱焚,大声吼叫,挺着长剑,抢先向山坡上奔来。其余十 六人纷纷呐喊:“杀了血刀恶僧!”“为江湖铲除一大害!”“这等凶残淫僧,决计容他不得。 ” 狄云见了这等阵仗、心中好生尴尬,寻思:“这些人都当我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有一百张 嘴,也分辩不得。最好他们打死了这老和尚,将水姑娘救出……可是……可是这老和尚一死, 我也难以活命。”一时盼中原群侠得胜,一时又望血刀老祖打退追兵,自己也不知到底帮的 是哪一边。 斜眼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微微冷笑,浑不以敌方人多势众为忌,双手各提一人,一柄 血刀咬在嘴里,更显得狰狞凶恶。待得追来的群豪奔到二七余丈之外,他缓缓放下狄云, 小心不碰动他伤腿,等群豪奔到十余丈外,他又将水笙放在狄云身旁,一柄刀仍咬在嘴里 ,双手叉腰,夜风猎猎,鼓动宽大的袍袖。 汪啸风叫道:“表妹,你安好么?”水笙只想大叫:“表哥,表哥!”却哪里叫得出声?但见 表哥越奔越近,她心中混和着无尽喜悦、担忧、依恋和感激,只想扑入他怀中痛哭一场, 诉说这几个时辰中所遭遇的苦难和屈辱。 汪啸风一意只在找寻表妹,东张西望,奔跑得便慢了几步,群豪卞有七八人奔在他前面。 月光之下,但见山坡最高处血刀老祖衔刀时立,凛然生威,群豪奔到离他五六丈时,不约 而问地立定了脚步。 双方相对片刻,猛听得一声呼喝,两条汉子并肩冲上坡去,一使金鞭,一使双刀。 两人冲上数丈,那使双刀的脚步快捷,已绕到了血刀老祖身后,两人分据前后,大声呼喝 ,同时攻上。血刀老祖略一侧身,避过两般兵器,身子左右闪动,一把弯刀始终衔在嘴里 ,突然间左手抓住刀柄,顺手挥出,已将那使金鞭的劈去半个头颅,杀了一人之后,立时 又衔刀在口。那使双刀的又惊又悲,将一对长刀舞得雪花相似,滚动而前。血刀老祖空手 在他刀光中穿来插去,蓦地里右手从口中抽出刀来,从上挥落,刀锋从他头顶直劈至腰。 群豪齐声惊呼,狼狈后退,但见他口中那柄软刀上鲜血滴滴流下,嘴角边也沾了不少鲜血 。群豪虽然惊骇,但敌忾同仇,叱喝声中,四个人分从左右攻上。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 人大声叫骂,发足追赶,余人也蜂拥而上。只追出数丈,四人脚下已分出快慢,两人在前 ,两人在后。血刀老祖忽地停步,回身急冲,红光闪动,先头两人已命丧刀下。后面两人 略一迟疑,血刀及颈,霎时间也均身首异处。 狄云躺在草丛之中,见他顷刻间连毙六人,武功之诡异,手法之残忍,实是不可思议,心 想:“这般打法,余下这十一人,只怕片刻间便给他杀个干干净净。那可如何是好?”忽听 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正是“铃剑双侠”中的汪啸风。 水笙便躺在狄云的身旁,只是被血刀老祖点了哑穴,叫不出声,心中却在大叫:“表哥,我 在这里。” 汪啸风弯腰疾走,左手不住拨动长草找寻。忽然间一阵山风,卷起水笙的一角衫子。汪啸 风大叫:“在这里了!”扑将上来,一把将她抱起。水筮喜极流泪,全身颤抖。汪啸风只叫 :“表妹,表妹,你在这里!”紧紧地抱住了她。二人劫后重逢,什么礼仪规矩,早都抛到 了九霄云外。 汪啸风又问:“表妹,你好么?”见水笙不答,将她放下。水笙脚一着地,身子便往后仰。 汪啸风学过点穴,虽不甚精,却也会得基本手法,忙伸手在她腰间和背心三处穴道之上推 宫过血,解了她封闭的穴道。水笙叫出声来:“表哥,表哥。” 狄云当汪啸风走近,便知情势凶险,乘着他给水笙推解穴道之际,悄悄爬开。 水笙听得草中簌簌有声,想起这恶僧对自己的侮辱,指着狄云,对汪啸风道:“快,快,杀 了这恶僧。”这时汪啸风的长剑已还入鞘中,一听此言,唰的一声拔出,剑势如风,向狄云 疾刺。狄云听得水笙叫唤,早知不妙,没等长剑递到,忙向外打滚,幸好处身所在正是斜 坡,顺势便滚了下去。 汪啸风跟着又挺剑刺去,眼见便要刺中,突然当的一声响,虎口剧震,眼前红光闪动。他 百忙中不及细想,顺手使出来的便是九式连环的“孔雀开屏”,将长剑舞成一片光屏,挡在 身前。但听得丁丁当当,刀剑相交之声密如联珠,只一瞬之间,便已相撞了三十余声。汪 啸风剑法已颇得乃师水岱真传,这套“孔雀开屏”翻来覆去共有九式,平时练得纯熟,此刻 性命在呼吸之间,敌人的刀招来得迅捷无比,哪里还说得上见招拆招?只是自管自地照式 急舞。这血刀老祖连攻三十六刀,一刀快似一刀,居然尽数给他挡了开去。 群豪只瞧得目为之眩。这时十七人中又已有三人为血刀老祖所杀,剩下来连水笙在内也只 九人。众人见两人刀剑快斗,瞧得都是手心中捏一把冷汗,均想:“铃剑双侠名不虚传,他 竟挡得往这般快如闪电的急攻。” 其实血刀老祖只须刀招放慢,跟他拆上十余招,汪啸风非命丧血刀之下不可,幸好血刀老 祖一时没想到,对方这套专取守势的剑招,只不过是熟练了的一路剑法,心道:“好小子, 咱们斗斗到底是你快还是我快?”一味地加快强攻。群豪都想并力上前,将血刀老祖乱刀分 尸,只两人斗得实在太快,哪里插得下手去? 水笙关心表哥安危,虽手酸脚软,也不敢再多等待,俯身从地下死尸手里取过一柄长剑, 上前夹攻。她和表哥平时联手攻敌,配合纯熟,汪啸风挡住了血刀老祖的攻势,水笙长剑 便向敌人要害刺去。血刀老祖数十招拾掇不下汪啸风,猛地里一声大吼,右手仍血刀挥舞 ,左手却空手去抓他於剑。汪啸风大吃一惊,加快挥剑,只盼将他手指削断几根,不料血 刀老祖的左手竟是不怕剑锋,或弹或压,或挑或按,竟将他剑招化解了大半,这么一来, 汪啸风和水笙立时险象环生。 群豪中一个老者瞧出势头不对,知道今晚“铃剑双侠”若再丧命,余下的没一人能活着离开 此处,大叫:“大伙儿并肩子上,跟恶僧拼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角上有人长声叫道:“落一一花流水!”跟着西方也有人应道:“落花 一流水。”“流水”两字尚未叫完,西南方有人叫道:“落花流一水。”这三人分处三方,高呼 之声也是或豪放,或悠扬,音调不同,但均中气充沛,内力甚高。 血刀老祖一惊:“却从哪里钻出这三个高手来?从声音中听来,每一人的武功只怕都不在我 下,三个家伙联手夹攻,那可不易对付。”他心中寻思应敌之策,手中刀招却毫不迟缓。 猛听得南边又有一人高声叫道:“落花流水一”这“落花流水”的第四个“水”拖得特长,声音 滔滔不绝地传到,有如长江大河一般,更比其余三人近得多。 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来!” 群豪中有人喜道:“江南四奇到啦,落花流水!哈……”他那哈哈大笑只笑出一个“哈”字,胸 口鲜血激喷,已遭血刀砍中。 血刀老祖听得又来一人,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猛地想起一事:“曾听我徒儿善勇说道,中 原武林中武功最厉害的,除丁典之外,有什么南四奇,北四怪。北四怪叫什么‘风虎云龙’ ,南四奇则是‘落花流水’。当时我听了说道滚他妈的,外号叫做‘落花流水’,还能有什么 好角色?可是听这四个家伙的应和之声,可着实有点儿鬼门道。” 他寻思未定,只听得四人齐声合呼,“落花流水”之声,从四个不同方向传来,只震得山谷 鸣响。血刀老祖听声音知四人相距尚远,最远的还在五里之外,但等得将眼前敌人一一杀 了,那四人一合上围,可就不易脱身。他撮唇作啸,长声呼道:“落花流水,我打你们个落 花流水!”手指弹处,铮的一声,水笙手中长剑给他弹中,拿捏不定,长剑直飞起来。 血刀老祖叫道:“狄云,预备上马,咱们可要少陪了。” 狄云答应不出,心中好生为难,要是和他问逃,难免陷溺越来越深,将来无可收拾。但如 留在此处,立时便会给众人斩成碎块,要说半句话来分辩的余裕也无。只听血刀老祖又叫 :“徒孙儿,快牵了马。”狄云转念已定:“眼前总是逃命要紧。我这一生给人冤枉,还算少 了?人家心里对我怎么想法,哪管得了这许多?”等血刀老祖第三次呼叫,便即答应,拾起 地下一根花枪,左手支撑着当作拐杖,走到树边去牵了两匹坐骑。 一个使杆棒的大胖子叫道:“不好,恶僧想逃,我去阻住他。”挺起杆棒,便向狄云赶去。 血刀老祖道:“嘿,你去阻住他,我来阻住你。”横一刀,竖一刀,血刀挥处,那胖子连人 带棒断为四截。余人见到他如此惨死,忍不住骇然而呼。血刀老祖原是要吓退众人的牵缠 ,回过长臂,拦腰抱起水笙,撒腿便向牵着坐骑的狄云身前奔来。 水笙急叫:“恶僧,放开我,放开我!”伸拳往他背卜急擂。她剑法不弱,拳头却出手无力 ,血刀老祖皮粗肉厚,给她捶上几下浑如不觉,长腿一迈便是半丈,连纵带奔,几个起落 ,便已到了狄云身旁。 汪啸风将那套“孔雀开屏”使发了性,一时收不住招,仍是“东展锦羽”、“西剔翠翎”、“南迎 艳阳”、“北回晨风”,一式式地使动。他见水馆再次被掳,忙狂奔追来,手中长剑虽仍不住 挥舞,却已不成章法。 血刀老祖将狄云一提,放上了黄马,又将水笙放在他身前,低声道:“那四个鬼叫的家伙都 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说着跨上白马,纵骑向东。只听得“ 落花流水,落花流水”的呼声渐近,有时是一人单呼,有时却是两人、三人、四人齐声呼叫 。 水笙大叫:“表哥,表哥!爹爹,爹爹!快来救我。”可是眼见得表哥又一次远远落在马后 。“铃剑双侠”的坐骑黄马和白马乃千中挑、万中选的大宛骏马。平时他二人以此自豪,常 说双骑脚程之快,力气之长,当世更没第三匹马及得上,可是这时为敌所用,畜生无知, 仍这般疾驰快跑,马越快,离得汪啸风越加远了。 汪啸风眼看追赶不上,只有不住呼叫:“表妹,表妹!” 一个高呼“表哥”,一个大叫“表妹”,声音哀凄,狄云听在耳中,甚感不忍,只想将水笙推 下马来,但想到血刀老祖之言:“来的都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 。”放走水笙,血刀老祖定会大怒,此人残忍无比,杀了自己如宰鸡犬,又想如给水笙之父 等四个高手追上了,自己定也不免冤枉送命。一时犹豫难决,听得水笙高叫表哥之音已声 嘶力竭,心中一酸:“他二人情深爱重,给人活生生地拆开。我跟师妹……嘿,我跟师妹,何 尝不是这样?可是,可是她对待我,几时能像水姑娘对她表哥那样?”想到此处,不由得伤 心,心道:“你去吧!”伸手将她推下了马背。 血刀老祖虽在前带路,时时留神后面坐骑上的动静,忽听得水笙大叫之声突停,跟着一声“ 啊哟”,掉在地下,还道狄云断了一腿,制她不住,当即兜转马头。 水笙身子落地,轻轻一纵,已然站直,当即发足向汪啸风奔去。两人此时相距已有五十余 丈,一个自西而东,一个自东而西,越奔越近。一个叫:“表哥!”一个叫:“表妹!”都是 说不出的欢喜。血刀老祖微笑勒马,竟不理会,稍候片刻,眼见汪啸风和水笙相距已不过 二十余丈,这才双腿一夹,一声呼啸,向水笙追去。 狄云大惊,心中只叫:“快跑,快跑!”对面几个幸存的汉子见血刀老祖口衔血刀,纵马冲 来,也齐声呼叫:“快跑,快跑!” 水笙听得背后马蹄之声越来越近,两人发力急奔之下,和汪啸风之间相距也越来越近。她 奔得胸口几乎要炸裂了,膝弯发软,随时都会摔倒,却仍勉强支撑。 突然之间,觉得到白马的呼吸喷到了背心,听得血刀老祖笑道:“逃得了么?”水笙伸出双 手,汪啸风还在两丈以外,血刀老祖的左手却已搭上了她肩头。 她一声惊呼,正要哭出声来,只听得一个熟悉而慈爱的声音叫道:“笙儿别怕,爹来救你了 !” 水笙一听,正是父亲到了,心中一喜,精神陡长,脚下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一纵之 下,向前跃出丈余,血刀老祖的手掌本已搭在她肩头,竟尔为她摆脱。汪啸风向前一凑, 两人左手已拉着左手。汪啸风右手长剑舞出一个剑花,心下暗道:“天可怜见,师父及时赶 到,便不怕那淫僧恶魔了。”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声中,血刀递出。汪啸风急挥长剑去格,突见那血刀红影闪闪,迎风弯 转,竟如一根软带一般,顺着剑锋曲了下来,刀头削向他手指。汪啸风若不放手撤剑,一 只手掌立时便废了。他百忙中迅捷变招,掌心劲力吐出,长剑向敌人飞掷过去。 血刀老祖左指弹处,将长剑弹向西首飞奔而至的一个老者,右手中血刀更向前伸,直砍汪 啸风面门。汪啸风仰身相避,不得不放开了水笙手掌。血刀老祖左手回抄,已将水笙抱起 ,横放马鞍。他却不拉转马头,仍向前直驰,冲向前面中原群豪。 拦在道中的几条汉子见他驰马冲来,齐声发喊,散在两旁。血刀老祖口发嗬嗬怪声,砍翻 一名汉子,纵马兜了个圈子,回向狄云奔去。 突见左首灰影一闪,长剑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一条冷森森的剑光点向他胸口。血刀老 祖回刀掠出,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只震得虎口隐隐作麻,心道:“好强的内力。”便在此 时,右首又有一柄长剑递到,这剑势道甚奇,剑尖划成大大小小的一个个圈子,竟看不清 他剑招指向何处。血刀老祖又是一惊:“太极剑名家到了。” 他劲透右臂,血刀也挥成一个圆圈,刀圈和剑圈一碰,当当当数声,火花迸溅。对方喝道 :“好刀法!”向旁飘开,却是个身穿杏黄道袍的道人。血刀老祖叫道:“你剑法也好!”左 首那人喝道:“放下我女儿!”剑中夹掌,掌中夹剑,两股劲力一齐袭到。 狄云远远望见血刀老祖又将水笙掳到,跟着却受二人左右夹击。左首那老者白须如银,相 貌俊雅,口口声声呼喝“放下我女儿”,自是水笙的父亲。但见血刀老祖每接他一剑,身子 便随着一晃,似是内力有所不如,却见西边山道上又有两人奔来,身形快捷如风,显然也 是极强的高手。狄云心想:“待得那二人赶到,四人合围,血刀老祖定然不敌,非死即伤。 我还是及早逃命吧!”转念又想;“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给那汪啸风一剑杀了。忘恩负 义,只顾汽身,太也荦鄙无耻。”便勒马相候。 忽听得血刀老祖大叫:“你女儿还了你吧!”扬手将水笙凌空抛出,越过水岱头顶,向狄云 掷了过来。 这一下谁都大出意料之外,水笙身在半空,尖声惊呼,旁人也是不约而同地大叫。 狄云见水笙向自已飞来,势道劲急,若不接住,势须落地受伤,忙张臂抱住。这一掷力道 本重,幸好狄云身在马上,大半力道由马匹承受了去。血刀老祖将水笙掷出之时,已先点 了她穴道,是以她只有听任摆布,无力反抗,大叫:“小和尚,放开我!”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两刀,又向那老道猛砍两刀,都是只攻不守、极其凌厉的招数,叫道 :“狄云乖孩儿,快逃,快逃,不用等我。” 狄云迷迷惘惘地手足无措,但见汪啸风和另外数人各挺兵刃,大呼“杀了小淫僧”,快步赶 来,而血刀老祖又在连声催促:“快逃,快逃!”当即力提缰绳,纵马冲出。本来他和血刀 老祖纵马向东,这时慌慌张张,反向西驰去。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一团团红影笼罩了全身,笑道:“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儿去,不 陪你这糟老头儿了。”双腿一夹,胯下坐骑腾空而起,向前跃出。 水岱救女情急,不愿多跟他纠缠,施展“登萍渡水”轻功,身子便如在水上飘行一般,向狄 云疾追。可是狄云胯下所乘,正是水岱当年花了五万两银子购来的大宛良马,脚程之快, 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马,当世罕有其伦。黄马背上虽乘着两人,水岱却仍追赶不上 。水岱大叫:“停步,停步!”那马识得他声音,但背上狄云正自提缰力推,竟不能停步。 水岱叫道:“小恶僧,你再不勒马,老子把你斩成十七八块!”水笙叫道:“爹爹,爹爹!” 水岱心痛如割,叫道:“孩儿别慌!” 顷刻之间,一马一人追出了里许,水岱虽轻功了得,但毕竟年纪老了,长力不济,和黄马 相距越来越远,忽听得呼的一响,背后金刃劈风。他反手回剑,架开了血刀老祖砍来的一 刀,一阵风从身旁掠过,血刀老祖哈哈大笑,骑了白马追着狄云去了。 血刀老祖和狄云快奔一阵,将追敌远远抛离,眼见中原群豪再也追赶不上,血刀老祖生怕 跑伤了坐骑,这才招呼狄云按辔徐行。血刀老祖没口子称赞狄云有良心,虽见情势危急之 极,自己催他快走,他却不肯先逃。狄云只有苦笑,斜眼看水笙时,见她脸上神色恐惧中 混着鄙夷,知她痛恨自己已极,这事反正无从解释,心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要骂我 淫憎恶贼,尽管大骂便是。” 血刀老祖道:“喂,小妞儿,你爹爹的武功挺不坏啊!嘿嘿,可是你祖师爷比你爹爹又胜一 筹,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仍拦不住我。”水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并不作声。血刀老祖道 :“那使剑的老道是谁?是‘落花流水’中的哪一个?” 水笙打定了主意,不管他问什么,总给他个不理不睬。 血刀老祖笑道:“徒孙儿,女人家最宝贵的是什么东西?”狄云吓了一跳,心道:“啊哟,不 好!这老和尚要玷污水姑娘的清白?我怎地相救才好?”只得答道:“我不知道。”血刀老祖 道:“女人家最宝贵的,是她的脸蛋。这小妞儿不回答我说话,我用刀在她脸上横划七刀, 竖砍八刀,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横七竖八’,你说美是不美?”说着唰的一声,将本已盘 在腰间的血刀擎在手中。 水笙早就拼着一死,没指望侥幸生还,但想到自己白玉无瑕的脸蛋要给这恶僧划得横七竖 八,忍不住打个寒噤,转念又想,他若毁了自己容貌,说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白而死,倒 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血刀老祖将一把弯刀在她脸边晃来晃去,威吓道:“我问你那老道是谁?你再不答话,我一 刀便划将下来了。你答不答话?”水笙怒道:“呸!你快杀了姑娘!”血刀老祖右手一落,红 影闪处,在她脸上割了一刀。 狄云“啊”的一声轻呼,转过了头,不忍观看。水笙已自晕去。血刀老祖哈哈大笑,催马前 行。狄云忍不住转头瞧水笙时,只见她粉脸无恙,连一条痕印也无,不由得心中一喜,才 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实已到了从心所欲、不差毫厘的地步。适才这一刀,刀锋从水笙颊 边一掠而过,只割下她鬓边几缕秀发,肌肤却绝无损伤。 水笙悠悠醒转,眼泪夺眶而出,眼见到狄云的笑容,更加气恼,骂道:“你……你……你这幸灾 乐祸的坏……坏……坏人。”她本想用一句最厉害的话来骂他,但她平素从来不说粗俗的言语, 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凶狠恶毒的句子来。 血刀老祖弯刀一举,喝道:“你不回答,第二刀又割将下来了。”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 了,再割几刀也是一样,叫道:“你快杀了我,快杀了我!”血刀老祖狞笑道:“哪有这么容 易?”嗤的一声轻响,刀锋又从她颊边掠过。 这一次水笙没失去知觉,但觉颊上微微一凉,却不感疼痛,又无鲜血流下,才知这老恶僧 只是吓人,原来自己脸颊无损,心头一喜,忍不住吁了口长气。 血刀老祖向狄云道:“乖徒孙,爷爷这两刀砍得怎么样?”狄云道:“刀法高极啦,当真了得 !”这两句话确是由衷之言。血刀老祖道:“你要不要学?”狄云心念一动:“我正想不出法 子来保全水姑娘的清白,若是我缠住老和尚学武艺,只要他肯用心教我,没功夫别起邪念 ,我就好想法子救人。可是那非讨得他欢喜不可。”便道:“你祖师爷这刀上功夫,徒孙儿 羡慕得不得了。你教得我几招,日后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辈,便不会再受他欺侮,也免得 折了你师祖爷爷的威风。”他生平极难得说谎,这时为了救人,这句“师祖爷爷”一出口,自 己也觉肉麻,不由得满脸通红。 水笙“呸”了一声,骂道:“不要脸,不害羞!” 血刀老祖大是开心,笑道:“我这血刀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好吧,我先传你一招‘ 批纸削腐’的功夫。你习练之时,先用一百张薄纸,叠成一叠,放在桌上,一刀横削过去, 将一卺纸上的第一张批了下来,可不许带动第二张。然后第二刀批第二张,第三刀批第三 张,直到第一百张纸批完。” 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说吹牛,咱们就试上一试。”伸手到她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水笙微微吃 痛,叫道:“你干什么?”血刀老祖不去理她,将那根头发放在她鼻尖上,纵马快奔。其时 水笙蜷曲着身子,横卧在狄云身前马上,见血刀老祖将头发放在自己鼻尖,微感麻痒,不 知他捣什么鬼,正要张嘴呼气将头发吹开,只听血刀老祖叫道:“别动,瞧清楚了!”他勒 转马头,回奔过来,双马相交,一擦而过。 水笙只觉眼前红光闪动,鼻尖上微微一凉,随即觉到放在鼻上的那根头发已不在了。只听 得狄云大叫:“妙极!妙极!”血刀老祖伸过血刀,但见刀刃上平平放着那根头发。血刀老 祖和狄云都是光头,这根柔软的长发自是水笙之物,再也假冒不来。 水笙又惊又佩,心想:“这老和尚武功真高,刚才他这一刀只要高得半分,这根头发便批不 到刀上,只要低得半分,我这鼻尖便给他削去了。他驰马挥刀,那比之批薄纸什么的更加 难上百倍。” 狄云要讨血刀老祖欢喜,谀词滚滚而出,只不过他口齿笨拙,翻来湲去也不过是几句“刀法 真好!我可从来没见过”之类。水笙亲身领略了这血刀神技,再听到狄云的恭维,也已不觉 过分,只觉得这人为了讨好师祖,马屁拍到这等地步,为人太过卑鄙。 血刀老祖勒转马头,又和狄云并骑而行,说道:“至于那‘削腐’呢,是用一块豆腐放在木板 之上,一刀刀地削薄它,要将两寸厚的一块豆腐削成二十片,每一片都完整不破,这一招 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狄云道:“那还只初步小成?”血刀老祖道:“当然了!你想,稳稳 地站着削豆腐难呢,还是驰马急冲、在妞儿鼻尖上削头发难?哈哈,哈哈!”狄云又恭维道 :“师祖爷爷天生的大本事,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徒孙儿只要练到师祖爷爷十分之一,也就 心满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大笑。水笙则骂:“肉麻,卑鄙!” 要狄云这老实人说这些油腔滑调的言语,原是颇不容易,但自来拍马肫的话第一句最难出 口,说得多了,自然也顺溜起来。好在血刀老祖确有人所难能的武功,狄云这些赞誉倒也 不是违心之论,只不过依他本性,决不肯如此宣之于口而已。 血刀老祖道:“你资质不错,只要肯下苦功,这功夫是学得会的。好,你来试试!”说着伸 手又拔下水笙一根头发,放上她鼻尖上。水笙大惊,一口气便将头发吹开,叫道:“这小和 尚不会的,怎能让他胡试?”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练就不会,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两次 不成,便练他个十次八次!”说着又拨了她一根头发,放在她的鼻尖,将血刀交给狄云,笑 道:“你试试看!” 狄云接过血刀,向横卧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见她满脸都是愤恨恼怒之色,但眼光之中 ,终于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知狄云从未练过这门刀法,如照着血刀老祖的模样,将这 利刃从自己鼻尖上掠过,别说鼻子定然给他一刀削去,多半连脑袋也给劈成两半。她心下 自慰:“这样也好,死在这小恶僧的刀下,胜于受他二人的侮辱。”话虽如此,想到真的要 死,却也不免害怕。 狄云自然不敢贸然便劈,问道:“师祖爷爷,这一刀劈出去,手劲须得怎样?”血刀老祖道 :“腰劲运肩,肩通于臂,臂须无劲,腕须无力。”接着便解释怎么样才是“腰劲运肩”,要 怎样方能“肩通于臂”,跟着取过血刀,说明什么是“无劲胜有劲”,“无力即有力”。水笙听 他解说这些高深的武学道理,不由得暗暗点头。 狄云听得连连点头,黯然道:“只可惜徒孙受人陷害,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再也使不出 力来。”血刀老祖问道:“怎样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狄云道:“徒孙给人拿在狱中,吃 了不少苦头。” 血刀老祖呵呵大笑,和他并骑而行,叫他解开衣衫,露出肩头,果见他肩骨下陷,两边琵 琶骨上都有铁链穿过的大孔,伤口尚未愈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遭割,就武功而言, 可说是成了个废人,至于他被“铃剑双侠”纵马踹断腿骨,还不算在内。血刀老祖只瞧得直 笑。狄云心想:“我伤得如此惨法,亏你还笑得出来。” 血刀老祖笑道:“你伤了人家多少闺女?嘿嘿,小伙子一味好色贪花,不顾身子,这才失手 ,是不是?”狄云道:“不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实招来!你给人拿住,送入牢狱,是不 是受了女子之累?”狄云一怔,心想:“我为万震山小妾陷害,说我偷钱拐逃,那果然是受 了女子之累。”不由得咬着牙齿,恨恨地道:“不错,这贱人害得我好苦,终有一日,我要 报此大仇。”水笙忍不住插门骂道:“你自己做了许多坏事,还说人家累你。这世上的无耻 之徒,以你小……小……和尚为首。” 血刀老祖笑道:“你想骂他‘小淫僧’,这个‘淫’字却有点不便出口,是不是?小妞儿好大的 胆子,孩儿,你将她全身衣衫除了,剥得赤条条的,咱们这便‘淫’给她看看,瞧她还敢不 敢骂人?”狄云只得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 水笙怒骂:“小贼,你敢?”此刻她丝毫动弹不得,狄云若是轻薄之徙,依着血刀老祖之言 而行,她又有什么法子?这“你敢”两字,也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中虚声恫吓而已。 狄云见血刀老祖斜眼淫笑,眼光不住在水笙身上转来转去,显是不怀好意,一瞥之下,见 水笙秀丽清纯的脸容上全是恐惧,心中不忍,寻思:“怎么方能移转他的心思,别尽打这姑 娘的主意?”问道:“师祖爷爷,徒孙这块废料,还能练武功么?”血刀老祖道:“那有什么 不能?便是两双手两只脚一齐斩断了,也能练我血刀门的功夫。”狄云叫道:“那可好极了 !”这一声呼叫却是真诚的喜悦。 两人说着话,按缰徐行,不久转上了一条大路。忽听得锣声当当,跟着丝竹齐奏,迎面来 了一队迎亲的人众,共是四五十人,簇拥着一顶花轿。轿后一人披红戴花,服色光鲜,骑 了一匹白马,便是新郎了。 狄云一拨马头,让在一旁,心中惴惴,生怕给这一干人瞧破了行藏。血刀老祖却纵马直冲 过去。众人大声吆喝:“喂,喂!让开,干什么的?”“臭和尚,人家做喜事,你还不避开, 也不图个吉利?” 血刀老祖冲到迎亲队之前两丈之处,勒马停住,双手叉腰,笑道:“喂,新娘子长得怎么样 ,俊不俊啊?”迎亲队中一条大汉从花轿中抽出一根轿杠,抢出队来,声势汹汹地喝道:“ 狗贼秃,你活得不耐烦了?”那根轿杠比手臂还粗,有一丈来长,他双手横持,倒也威风凛 凛。 血刀老祖向狄云笑道:“你瞧清楚了,这又是一路功夫。”身子向前一探,血刀颤动,刀刃 便如一条赤练蛇一般,迅速无伦地在轿杠上爬行而过,随即收刀入鞘,哈哈大笑。迎亲队 中有人喝骂:“老贼秃,你瞎了眼么?想化缘也不拣时辰!”骂声未绝,那手持轿杠的大汉“ 啊哟”一声,叫出声来。只听得啪、啪、啪、啪一连串轻响,一块块两寸来长的木块掉在地 下,他双手所握,也只是两块数寸的木块。原来适才这顷刻之间,一根丈许长的轿杠,已 让血刀批成了数十截。 血刀老祖哈哈大笑,血刀出鞘,直一下,横一下,登时将那大汉切成四截,喝道:“我要瞧 瞧新娘子,是给你们面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众人见他青天白日之下在大道之上如此行凶,无不吓得魂飞魄散。胆子大些的,发一声喊 ,四散走了。一大半人却脚都软了,有的人连尿屎也吓了出来,哪敢动弹。 血刀老祖血刀轻晃,已割去……花轿帷幕,左手抓住新娘胸口,拉了出来。那新娘尖声嘶叫 ,没命挣扎。血刀老祖举刀一挑,将新娘遮在脸前的霞帔削去,露出她惊惶失色的脸来。 但见这新娘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还是个孩童模样,相貌也颇丑陋。血刀僧“呸”的一声,一 口痰往她身上吐去,说道:“这样丑怪的女子,做什么新娘!天下女人都死光了吗?”血刀 晃动,竟将新娘的鼻子割了,那新郎僵在马上,只瑟瑟发抖。血刀老祖叫道:“孩儿,再瞧 我一路功夫,这叫做‘呕心沥血’!”说着手一扬,血刀脱手飞出,一溜红光,径向马上的新 郎射去。他血刀脱手,随即纵马前冲,快马绕过新郎,飞身跃起,长臂探手,将血刀抄在 手中,又稳稳地坐上了马鞍。那新郎胸口穿了一洞,血如喷泉,身子慢慢垂下,倒撞下马 。原来那血刀穿过他身子,又给血刀僧接在手里。 狄云一路上敷衍血刀僧,一来心中害怕,二来他救了自己性命,于己有恩,总不免有感激 之意,此刻见他割伤新娘,又连杀二人,这三人和他毫不相识,竟下此毒手,不由得气愤 ,大声叫道:“你……你怎可滥杀无辜?这些人碍着你什么了?”血刀老祖一怔,笑道:“我生 平就爱滥杀无辜。要是有罪的才杀,世上哪有这许多有罪之人?”说到这里,血刀扬动,又 砍去了迎亲队中一人的脑袋。狄云大怒,拍马上前,叫道:“你……你不能再杀人了。”血刀 老祖笑道:“小娃儿,见到流血就怕,是不是?那你有什么屁用?”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有数十人自远处追来。有人长声叫道:“血刀僧,你放下我女 儿,咱们两下罢休,否则你便逃到天边,我也追你到天边。”听来马蹄之声尚远,但水岱这 声呼叫,却字字清晰。水笙喜道:“爹爹来了!” 又听得四个人的声音齐声叫道:“落花流水兮一一水流花落!落花流水兮一水流花落!”四 人嗓音各自不同,或苍老,或雄壮,或悠长,或高亢,但内力之厚,各擅胜场。血刀僧皱 起眉头,骂道:“巾原的狗贼,偏有这许多臭张致!” 只听水岱又叫道:“你武功再强,决计难敌我‘南四奇’落花流水联手相攻,你放下我女儿, 大丈夫言出如山,不再跟你为难就是。”血刀僧寻思:“适才已见识过水岱和那老道的功夫 。一对一相斗,我决计不惧。他二人联手,我便输多赢少,非逃不可。他三人联手,我是 一败涂地,只怕逃也逃不走了。四人联手攻我,血刀老祖死无葬身之地。嘿嘿,这些中原 江湖中人,说话有什么狗屁信用?掳着这妞儿为质,尚有腾挪余地,一将她放走,要不要 跟我为难,就全凭他们喜欢了!” 血刀僧长声吆喝,挥鞭往狄云所乘的坐骑臀上抽去,左手提缰,纵马向西奔驰,提起内力 ,回过头来,长声叫道:“水老爷子,血刀门的两个和尚都已做了你女婿。第四代掌门是你 女婿,第六代弟子也是你女婿。丈人追女婿,口水点点滴。妙极,妙极!” 水岱一听之下,气得心胸几乎炸破。他早知血刀门的恶僧奸淫烧杀,无恶不作,师徒二人 一同污辱自己女儿,在他血刀门事属寻常。别说真有其事,单是这几句话,已势必让人在 背后说上无穷无尽的污言秽语。一个称霸中原数十年的老英雄,今口竟受如此侮辱,若不 将血刀师徒碎尸万段,日后如何做人?便催马力追。 这时随着水岱一齐追赶的,除了和水岱齐名、并称“南四奇”的陆、花、刘三老之外,尚有 中原三十余名好手,或为捕头镖客,或为著名拳师,或为武林隐逸,或为帮会首脑。血刀 门的众恶僧最近在湖广一带闹得天翻地覆,不分青红皂白地作案,将中原白道黑道的人物 尽都得罪了。武林群豪动了公愤,得知讯息后,大伙儿都追了下来,均觉这不只是助水岱 夺还女儿而已,若不将血刀门这老少二恶僧杀了,所有中原的武林人士尽皆脸上无光。群 豪一路追来,每到一处州县市集,便掉换坐骑。众人换马不换人,在马背上嚼吃干粮,喝 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仗着坐骑神骏,遇到茶铺饭店,往往还打尖休息,但住宿过夜却终究不敢,亦无 暇污辱水笙。便因中原群豪追得甚紧,水笙这数日中终于保得清白。 如此数日过去,已从湖北追进了四川境内。两湖群豪与巴蜀江湖上人物向来声气相通。川 东武人一得到讯息,纷纷加人追赶。待到渝州一带,川中豪杰不甘后人,又都参与其事, 他们与此事并非切身相关,但反正有胜无败,正好凑凑热闹,结交朋友,也显得自己义气 为重。待过得渝州,追赶的人众已逾二三百人。四川武人有钱者多,大批骡马跟随其后, 运送衣被粮食。只是这干人得到讯息之时,血刀老祖与狄云、水笙已然西去,只能随后追 赶,却不及迎头拦截。 西蜀武人与追来的群豪会面,慰问一番之后,都道:“唉,早知如此,我们拦在当道,说什 么也不放那老少两个淫僧过去,总要救得水小姐脱险。”水岱口中道谢,心下忿怒:“说这 些废话有屁用?凭你们这几块料,能拦得住那老少二僧?” 这一前一后的追逐,转眼间将近二十曰,血刀老祖几次转入岔道,想将追赶者撇下。但群 豪中有一人是来自关东的马贼,善于追踪之术,不论血刀老祖如何绕道转弯,他总能跟踪 追到。只这么一来,一行人越走越荒僻,已深入川西的崇山峻岭。群豪均知血刀僧是想逃 回西藏、青海,一到了他老巢,血刀门本门僧众已然不少,再加上奸党淫朋,势力雄厚, 那时再和中原群豪一战,有道是强龙不斗地头蛇,胜败之数就难说了。 西北行地势渐高,气候寒冷,过得两天,忽然天下大雪。其时已到了西川边陲的石渠,更 向西行便是青海。当地一带是巴颜喀拉山山脉,地势高峻,遍地冰雪,马蹄滑溜,寒风彻 骨是不必说了,最难受的是人人心跳气喘,除了内功特高的数人之外,余人均感周身疲乏 ,恨不得躺下来休息几个时辰。 但参与追逐之人个个颇有名望来头,谁都不肯示弱,坏了声名。这时多数人已萌退志,若 有人倡议罢手不追,大半人便要归去。尤其是川东、川中的豪杰之中,颇有一些养尊处优 的富室子弟,武功虽不差,却吃不起苦头。有的见地势险恶,心生怯意,借故落后;更有 的乘人不觉,悄悄走上了回头路。 这一。中午时分,群豪追匕了一条陡峭的山道,忽见一匹黄马倒毙在道旁雪堆之中,正是 汪啸风的坐骑。水岱和汪啸风大喜,齐声大叫:“恶贼倒了一匹坐骑,咱们快追,淫僧逃不 掉啦!”群豪精神一振,都大声欢呼起来。 叫喊声中,忽见山道西侧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缓缓滚将下来。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伙儿退后!”话声未毕,但听得雷声隐隐,山头 上滚下来的积雪渐多渐速。群豪一时不明所以,七张八嘴地叫道:“那是什么?”“雪崩有什 么要紧?大伙儿快追!”“快,快!抢过这条山岭再说。” 只隔得片刻,隐隐的雷声已变作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大响。众人这时才感害怕。那雪崩 初起时相距甚远,但从高峰上一路滚将下来,沿途挟带大量积雪,更有不少岩石随而俱下 ,声势越来越大,到得半山,当真如群山齐裂、怒潮骤至一般,说不出的可怖可畏。 群豪中早有数人拨转马头奔逃,余人听着那山崩地裂的巨响,似觉头顶的天也塌了,一齐 压将下来,只吓得心胆俱裂,也都纷纷回马快奔。有几匹马吓得呆了,竟然不会举足,马 上乘客见情势不对,只得跃下马背,展开轻功急驰。 但雪崩比之马驰人奔更加迅捷,顷刻间便已滚到了山下,逃得较慢之人立时给压在如山如 海的雪中,连叫声都立时为积雪淹没,任他武功再高,也半点施展不出了。 群豪直逃过一条山坡,见崩冲而下的积雪给山坡裆住,不再涌来,各人又各奔出数十丈, 这才先后停步。但见山上白雪兀內如山洪爆发,河堤陡决,滚滚不绝地冲将下来,瞬息之 间便将山道谷口封住了,高耸数十丈,平地陡生雪峰。 众人呆了良久,才纷纷议论,都说血刀僧师徒二人恶贯满盈,葬身于寒冰积雪之下,自是 人心大快,不过死得太过容易,倒便宜他们了,更累得如花似玉的水笙和他们同死。也有 人惋惜相识的朋友死于非命,但各人大难不死,谁都庆幸逃过了灾劫,为自己欢喜之情, 远胜于悼惜朋友之丧。 各人惊魂稍定,检点人数,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铃剑双侠”之一的汪啸风,以及南 四奇“落花流水”四人。水岱关心爱女,汪啸风牵挂爱侣,自是奋不顾身地追在最前,其余 三奇因与水岱的交情特深,也均不肯落后。想不到这一役中,名震当世、武功绝伦的南四 奇竟一齐丧身在川青之交的巴颜喀拉山中。 各人叹息了一番,便即觅路下山。大家都说,不到明年夏天,岭上的百丈积雪决不消融, 死者的家属便要前来收尸,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 有些人心中,暗暗还存在一个念头,只不便公然说出口来:“南四奇和铃剑双侠这些年来得 了好大名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血刀老祖带着狄云和水笙一路西逃,敌人虽愈来愈众,但他离藏青老巢却也越来越近。只 连日赶路,再加上漫天风雪,山道崎岖,所乘的两匹良驹脚力再强,也已支持不住。这一 日黄马终于倒毙道旁,白马也是一跛一拐,眼看便要步黄马的后尘。 血刀老祖眉头深皱,心想:“我一人要脱身而走,那是容易之极,只是徒孙儿的腿跛了,行 走不得,再让这美貌的女娃儿给人夺了回去,委实心有不甘,血刀老祖失了威风。”想到此 处,突然凶性大发,回过身来,一把搂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吓得大叫:“你……你干什么?”血刀僧喝道:“老子不带你走了,你还不明白?”狄云叫 道:“师祖,敌人便追上来啦!”血刀僧怒道:“你啰唆什么?”便在这危急当口,忽听得头 顶窸窸窣窣,发出异声,抬头一看,山峰上的积雪正滚滚而下。 血刀僧久在川边,见过不少次雪崩大灾,他便再狂悍凶淫十倍,也不敢和这天象奇变作对 ,连叫:“快走,快走!”游目四顾,只南边的山谷隔着个山峰,或许能不受波及,眼下情 势危急,无暇细思,牵了岛马,发足便向南边山谷中奔去。饶是他无法无天,这时脸色也 自变了。这山谷旁的山峰上也有积雪。积雪最受不起声音震荡,往往一处雪崩,带动四周 群峰上积雪尽皆滚落。 血刀老祖展开轻功疾行。白马驮着狄云和水笙二人,一跛一拐地奔进山谷。这时雪崩之声 大作,血刀老祖望着身侧的山峰,忧形于色,这当儿真所谓听天由命,自己作不起半点主 ,只要身侧山峰上的积雪也崩将下来,那便万事全休了。 雪崩从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盏茶工夫,但这短短的时刻之中,血刀僧、狄云、水笙三 人全是脸色惨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水笙忘了自己 在片刻之前,还只盼立时死了,免遭这淫僧师徒的污辱,但这时天地急变之际,不期而然 地对血刀僧和狄云生出依靠之心,总盼这两个男儿汉有什么法子能助己脱此灾难。 突然山峰上一块小石子骨溜溜地滚将下来。水笙吓了一跳,尖声呼叫。血刀僧伸左掌按住 了她嘴巴,右手啪啪两下,打了她两记巴掌。水笙两边脸颊登时红肿。 幸好这山峰向南,多受阳光,积雪不厚,峰上滚下来一块小石之后,再无别物滚下。过得 片刻,雪崩的轰轰声渐渐止歇。血刀僧放脱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和狄云二人同时舒了 口长气。水笙双手掩面,也不知是宽心,是恼怒,还是害怕。 血刀僧走到谷口,巡视了一遍回来,满脸郁怒堆积,坐在一块山石上,不声不响。狄云问 道:“师祖爷爷,外面怎样?”血刀僧怒道:“怎么样?都是你这小子累人!” 狄云不敢再问,知道情势不妙,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道:“是敌人把守住谷门吗?师祖 爷爷,你不用管我,你自己独个儿先走吧。” 血刀僧一生都和凶恶奸险之徒为伍,不但所结交的朋友从不真心相待,连亲传弟子如宝象 、善勇、胜谛之辈,面子上对师父敬畏,心中却无一不是尔虞我诈,只求损人利己,这时 听狄云叫他独自逃走,不由得甚是欣慰,脸七露出一丝笑容,赞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 !不是敌人把守谷口,是积雪封谷。数十丈高、数千丈宽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们再 也走不出去了。这荒谷之中,有什么吃的?咱们怎能挨得到明年春天?” 狄云一听,也觉局势凶险,但眼前最紧迫的危机已过,终究心中一宽,说道:“你放心,船 到桥洞自会直,就算饿死,也胜于在那些人手中受尽折磨而死。”血刀僧咧嘴一笑,道:“ 乖孙儿说得不错!”从腰间抽出血刀,站起身来,走向白马。 水笙大惊,叫道:“喂,你要干什么?”血刀僧笑道:“你倒猜猜看。”其实水笙早就知道, 他是要杀了白马来吃。这白马和她一起长大,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忙叫:“不!不 !这是我的马,你不能杀。”血刀僧道:“吃完了白马,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为什 么不能吃马肉!”水笙求道:“求求你,别害我马儿。”无可奈何之中,转头向狄云道:“清 你求求他,别杀我马儿。” 狄云见了她这副情急可怜的模样,心下不忍,但想情势至此,哪有不宰马来吃之理,吃完 了马肉,只怕连马鞍子也要煮熟了来吃。他不愿见到水笙的伤心神情,只得转过了头。 水笙又叫道:“求求你,别杀我马儿。”血刀僧笑道:“好,我不杀你马儿!”水笙大喜,道 :“谢谢你!谢谢你!”忽听得嗤的一声轻响,血刀僧狂笑声中,马头已落,鲜血急喷。水 笙连日疲乏,这时惊痛之下,竟又晕去。 待得悠悠醒转,便闻到一股肉香,她肚饿已久,闻到肉香,不內禁的欢喜,但神志略醒, 立即知道是她爱马在惨遭烤炙。一睁眼,只见血刀僧和狄云坐在石上,手中各捧了一大块 烤得焦黄的烧肉,正自张口大嚼,石旁生着一堆柴火,一根粗柴上吊着一只马腿,兀自在 火上烧烤。水笙悲从中来,失声而哭。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这两个恶 人,害了我的马儿,我……我定要报仇!” 狄云好生过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这雪谷里没别的可吃,咱们总不能眼睁睁地饿死。 要好马嘛,只要口后咱们能出得此谷,总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这小恶僧假装好人 ,比老恶僧还要坏。我恨死你,我恨死你。”狄云无言可答,要想不吃马肉吧,实在是饿得 难受,心道:“你便恨死我,我也不得不吃。”张口又往马肉上咬去。 血刀僧口中咀嚼马肉,斜目瞧着水笙,含含糊糊地道:“味道不坏,当真不坏。嗯,过几天 烤这小妞儿来吃,未必有这马肉香。”又想:“吃完了那小妞儿,只好烤我这个乖徒孙来吃 了。这人很好,吃了可惜。嗯,留着他最后吃,总算对得他住。” 两人吃饱了马肉,在火堆中又加钱枯枝,便倚在大石上睡了。 狄云蒙昽中只听到水笙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心中突然自伤:“她死了一匹马,便这么哭个 不住。我活在世上,却没一人牵挂我。等我死时,看来连这头牲口也还不如,不会有谁为 我流一滴眼泪。” 七落花流水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睡到半夜,狄云忽觉肩头给人推了两下,当即醒转,只听得血刀僧轻声道:“有人来了!” 狄云一惊,随即大喜:“既然有人能进来,咱们便能出去。”低声道:“在哪里?”血刀僧向 西首一一指,道:“躺着别做声,敌人功夫很强。”狄云侧耳倾听,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虬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间如箭离弦,悄没声地蹿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转,便 已不见。狄云好生佩服:“这人的武功当真厉害。丁大哥倘若在世,和他相比,不知谁高谁 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怀中一摸,包着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地在怀里。四周寒气极 烈,但手指碰到丁典的骨灰包,内心感到一阵温暖。 静夜之中,忽听得当当两下兵刃相交之声。两声响过,便即寂然。过得好半响,又当当两 声。狄云料知血刀僧偷袭未成,跟敌人交上了手。听那兵刃相交之声,敌人武功似不在他 之下。两人势均力敌,拼斗结果难料。 接着当当当当四响,水笙也惊醒了。山谷中放眼尽是白雪,月光如银,在白雪上反映出来 ,虽在深夜,亦如黎明。水笙向狄云瞧了一眼,口唇一动,想要探问,但心中对他憎恨厌 恶,义想他未必肯讲,一句问话将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忽听得当当声渐响。狄云和水笙同时抬头,向着响声来处望去,月光下见两条人影盘旋来 去,刀剑碰撞之声直响向东北角高处。那是一座地势险峻的峭壁,堆满了积雪,眼看绝难 上去,但两人手上拆招,脚下毫不停留,刀剑光芒闪烁下,竟斗上了峭壁。 狄云凝目上望,瞧出与血刀僧相斗的那人身穿道装,手持长剑,正是“落花流水”四大高手 之一,不知他如何在雪崩封山之后,又竟闯进谷来?水笙随即也瞧见了那道人,大喜之下 脱口而呼:“是刘伯伯,刘乘风伯伯到了!爹爹,爹爹!我在这儿。” 狄云吃了一惊,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斗,看来一时难分胜败。她爹爹闻声赶来,岂 不立时便将我杀了?”忙道:“喂,别大声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来,大家一起送命。”水笙 怒道:“我就是要跟你这恶和尚一起送命。”又大声叫喊:“爹爹,我在这里!”狄云喝道:“ 大雪崩下来,连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想害死你爹爹不是?” 水笙心想不错,立时便住了口,转念又想:“我爹爹何等本事?适才大雪崩,旁人都转身逃 了,対乘风伯伯还是冲进谷来。刘伯伯既然来得,爹爹自也来得。就算叫得再有雪崩,最 多是压死了我,爹爹总是无碍。这老恶僧如此厉害,要是他将刘伯伯杀了,我要求死也不 得了。”又即叫喊:“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狄云不知如何制止才好。抬头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和那老道刘乘风斗得正紧,血刀幻 成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皑皑白雪之间盘旋飞舞。刘乘风出剑并不快捷,然而守得似乎甚 为严密。两大高手搏击,到底谁占上风,狄云自然看不出来。只听得水笙不停口大叫“爹爹 ”,叫得几声,改口又叫:“表哥,表哥!”狄云心烦意乱,喝道:“小丫头,再不住口,我 把你舌头割了下来。” 水笙道:“我偏要叫!偏偏要叫!”大声叫:“爹爹,爹爹,我在这里。”怕狄云真的过来动 手,站起身来,拾了一块石头防身。过了一会,见他躺在地下不动,猛地想起:“这个恶和 尚已给我和表哥踏断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早给表哥一剑杀了。他行走不得,我 何必怕他?”接着又想:“我真蠢死了!那老憎分身不得,我怎不杀了这小恶僧?”举起石头 ,走上几步,用力便向狄云头上砸了下去。 狄云无法抵抗,只得打滚逃开,砰的一声,石头从脸边擦过,相去不过寸许,击在雪地之 中。水笙一击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块石头向他掷去,这一次却是砸他肚子。狄云缩身打滚 ,但断腿伸缩不灵,喀的一声,砸中了小腿,只痛得他长声惨呼。 水笙大喜,拾起一块石头又欲投掷。狄云见自己已成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给她这般接连 砸上七八块石头,哪里还有命在?当下也拾起一块石头,喝道:“你再投来,我先砸死了你 。”见她又是一石投出,滚身避过,奋力将手中石头向她掷去。 水笙向左闪跃,石块从耳边擦过,擦破了耳轮皮肉,不由得吓了一跳。她不敢再投掷石块 ,回身拾起一根树枝,一招“顺水推舟”,向狄云肩头刺到。她剑法家学渊源,甚是高明, 手中所执虽是一根树枝,但挺枝刺出,去势灵动。狄云纵然全身完好,剑招上也不是她敌 手,见树枝刺到,斜肩闪避,水笛剑法已变,托的一声,在他额头重重戳了一下。 这一下她手中若是真剑,早要了狄云的性命,但纵是一根树枝,狄云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飞 舞。水笙骂道:“你这恶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还说要割了我舌头,你倒割割看!”提起树 枝,往他头顶、肩背一棍棍狠打,叫道:“你叫你师祖爷爷来救你啊!我打死你这恶和尚! ”口中斥骂,手上加劲。 狄云没法抵挡,只有伸臂护住颜面,顷刻间头上手上给树枝打得皮开肉绽,到处都是鲜血 。他又痛又惊,突然间使劲一抓,抢过树枝,顺手扫了过去。水笙一惊,闪身向后跃开, 拾起另一根树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云急中生智,忽然想起乡下人打输了架的无赖法子,叫道:“快给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 ,我就脱裤子了!”嘴里叫嚷,双手拉住裤腰,作状即刻便要脱裤。这法子在乡下也往往奏 效,打赢了的乡人不愿无赖纠缠,也常转身离去。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去,双颊羞得飞红,心想:“这和尚无恶不作,只怕真要用这坏 行径来羞辱我。”狄云叫道:“向前走五步,离得我越远越好。”水笙一颗心怦怦乱跳,果然 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大声道:“我裤子已脱下来了,你要再打,快过来吧!”水笙大 吃一惊,纵身跃出,心慌意乱下一个踉跄,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急忙爬起便奔,哪敢回 头,远远避到了山坡后。 狄云其实并未脱裤,想想又好笑,又自叹倒霉,适才这顿饱打,少说也吃了三四十棍,小 腿受石头砸伤,痛得更厉害,心想:“若不是耍无赖下流,这会儿多半已给打得断了气啦。 我狄云堂堂男儿,今日却干这等卑鄙勾当。唉,当真命苦!” 凝目向峭壁上塱去,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已斗上了一座更高的悬崖。崖石从山壁上凸了出来 ,凭虚临空,离地少说也有七八十丈,遥见飞冰溅雪,从崖上飘落,足见两人剧斗之烈, 只要谁脚下一滑,摔将下来,任你武功再高,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云抬头上望,相隔远 了,见那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许多。两人衣袖飘舞,便如两位神仙在云雾中飞腾一般。 天空中两头兀鹰在盘旋飞舞,相较之下,下面相斗的两人身法可快得多了。 水笙在那边山坡后又大声叫喊起来:“爹爹,爹爹,快来啊!”她叫得几声,突然东南角上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水侄女吗?你爹爹受了点轻伤,转眼便来!”水笙听得是“落花流水 ”叫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铁干,心中一喜,忙叫道:“花伯伯!我爹爹在哪里?他伤得怎样?” 花铁干飞奔到水笙身畔,说道:“雪崩时山峰上一块石头掉下来,砸向陆伯伯头顶,你爹爹 为了救陆伯伯,出掌推石。那石头实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轻伤,不碍事的。”水笙道 :“有个恶和尚就在那边……他脱下了……花伯伯,你快去杀了他。”花铁干道:“好,在哪里? ”水笙向狄云躺卧之处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他赤身露体的模样,一手指出,反向前走了几 步。 花铁干正要去杀狄云,忽听得铮铮铮铮四声,悬崖上传来金铁交鸣之声,一抬头,见血刀 僧和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便如突然给冰雪冻僵了一般。知道两人斗到酣处, 已迫得以内力相拼,寻思:“这血刀恶僧如此凶猛,刘贤弟未必能占上风,我不上前夹击, 更待何时?虽以我在武林中的声望名位,实不愿落个联手攻孤之名。何中原群豪大举追赶 血刀门二恶僧,早闹得天下皆知,若得能亲手诛了血刀僧,声名之隆,定可掩过‘以二敌一 ’的不利。”当即转身,径向峭壁背后飞奔而去。 水笙心中惊奇,叫道:“花伯伯,你干什么?”一句话刚问出口,便已知道答案。只见花铁 干悄没声地向峭壁上攀去,他右手捤着一根纯钢短枪,枪尖在石壁上一撑,身子便跃起丈 余,身子落下时,枪尖又撑,比之适才血刀僧和刘乘风边斗边上之时可快得多了。 狄云初时听他脚步之声远去,放过了自己,心中正自一宽,接着见他纵跃起落,攀登悬崖 ,忍不住失声呼叫:“啊哟!”这时唯一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先将刘乘风杀了,然后转身和 花铁干相斗,否则以一敌二,必败无疑。随即又想:“这刘乘风和那姓花的都是侠义英雄, 血刀老祖却明明是穷凶极恶的坏人,我居然盼望坏人杀了好人,唉,这……这真太也不对……” 又自责,又担忧,心中混乱之极。 便在这时,花铁干已跃上悬崖。 血刀僧运劲和刘乘风比拼,内力一层又一层地加强,有如海中波涛,一个浪头打过,又一 个浪头扑上。刘乘风是太极名家,生平钻研以柔克刚之道,血刀僧内力汹涌而来,他只是 将内力运成一个个圆圈,将对方源源不绝的攻势消解了去。他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 待敌之可胜。血刀僧劲力虽强,内力进击的方位又变幻莫测,但僵持极久,始终奈何不得 敌手。两人全神贯注,于身外事物已尽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花铁干攀上峭壁,跃至悬 崖,并非全无声息,两人却均不觉。 花铁干见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他悄悄走到血刀僧身后,提起钢枪, 力贯双臂,枪尖上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他背心疾刺。 枪尖的寒光给山壁间镜子般的冰雪一映,发出一片闪光。血刀僧陡然醒觉,只觉一股凌厉 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 都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挡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摔 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双膝一曲,斜身向外扑出,向崖下跳落。 花铁干这一枪决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枪“四夷宾服”,劲力威猛已极,哪想得到血 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堕崖。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枪尖刺入了刘乘风胸口,从前胸 透人,后背穿出。他固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浑没料到有此一着。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下,地面飞快地迎向眼前,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下去,正好斩在一块 大岩石上。当的一声响,血刀微微一弹,却不断折。他借着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急提, 打了个空心筋斗,随即向丈许外一株大松树扑去,再落下时胸口撞向树枝顶端,冰雪迸散 ,虽树枝柔软,还是给他高空堕下的猛力折断了一大片。他堕下地来,在雪地中滚了十儿 转,刀砍胸撞十八翻,终于消解了下堕之力,哈哈大笑声中,已稳稳地站在地下。 突然间身后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听声辨器,身子不转,回刀反砍,当的一声,双刀 相交,但觉胸口一震,血刀几欲脱手飞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家伙内力如此强劲!”一 回头,只见那人是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须飘飘,形貌威猛,手中提着一柄厚背方头的鬼 头刀。血刀僧心生怯意,忙闪跃退开,仓促之际,没想到自己和刘乘风比拼了这半天内力 ,劲力已消耗了大半,而从高处掉下,刀击岩石,更是全凭臂力消去下堕之势。他暗运一 口真气,只觉丹田中隐隐生疼,内力竟已提不上来。 左侧远处一人叫道:“陆大哥,这淫僧害……害死了刘贤弟。咱们……咱们……”说话的正是花铁 干。他误杀了刘乘风,悲愤已极,飞快地赶下峭壁,决意与血刃僧死拼。恰好“南四奇”中 的首奇陆天抒刚于这时赶到,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血刀僧眼见花铁干挺枪奔来,自己连陆天抒一个也斗不过,何况再加上个好手?只有以水 笙为质,叫他们心有所忌,不敢急攻,那时再图后计。 心中念头只这么一转,陆天抒鬼头刀挥动,又劈将过来,血刀僧身形急矮,向敌人下三路 突砍两刀。陆天抒身材魁梧,下盘坚稳,纵跃却非其长,当即挥刀下格。血刀僧这两刀乃 是虚招,但虚中有实,陆天抒的挡格中若稍有破绽,虚转为实,立成致命杀着,待见他横 刀守御,无懈可击,当即乘势前冲,跨出一步半,倏忽缩脚,急速后跃。 他儿个起落,飞步奔到狄云身旁,却不见水笙,急问:“那妞儿呢?”狄云道:“在那边。” 说着伸手右指。血刀僧怒道:“怎么让她逃了,没抓住她?”狄云道:“我……我抓她不住。” 血刀僧怒极,他本就十分蛮横,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更凶性大发,右脚飞出,向狄云腰间 踢去。狄云一声闷哼,身子飞起,直摔出去。当地本是个高峰环绕的深谷,然谷中有谷, 狄云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堕。 水筅听得声音,回头见狄云正向谷底堕下,一惊之际,见血刀僧向自己扑来。便在这时, 忽听得右侧有人叫道:“笙儿,笙儿!”正是父亲到了。水笙大喜,叫道:“爹爹!”这时她 离父亲尚远,而血刀僧已然扑近,但远近之差也不过三丈光景,倘若她不出声呼叫,一见 父亲,立即纵身向他跃去,那就变得亲近而敌远了。可是她临敌经历太浅,惊喜之下,只 是呼叫“爹爹”,却忘了血刀僧正自扑近。 水岱大叫:“笙儿,快过来!”水笙当即醒觉,拔足便奔。水岱抢上接应。 血刀僧暗叫:“不好!”血刀衔人口中,一俯身,双手各抓起一团雪,运劲捏紧,右手一团 雪先向水岱掷去,跟着第二团雪掷向水笙,问时身子向前扑出。 水岱挥剑击开雪闭,脚步稍缓。第二团雪却打在水笙后心灵台穴上,登时将她击倒。血刀 僧飞身抢进,将水笙抓在手中,顺手点了她穴道。只听得呼呼风响,斜刺里一枪刺来,正 是花铁干到了。 花铁千失手刺死结义兄弟刘乘风,心中伤痛悔恨,已达极点,这时也顾不得水笙性命如何 ,劲贯双臂,枪出如风。血刀僧挥刀疾砍,当的一声响,血刀反弹上来,原来花铁干这根 短枪连枪杆也是百炼之钢,非宝刀宝剑所能削断。 血刀僧骂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后一步,但见陆天抒的鬼头刀又横砍过来。他前 无去路,强敌合围,眼光急转,找寻出路,一瞥眼间,见狄云在下面谷底坐起来,心念一 动:“下面积雪甚深,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拦腰抱住水笙,纵身跳了下去。 水笙尖叫声中,两人堕入深谷。谷中积霄堆满了数十丈厚,底下的已结成坚冰,上面的兀 自松软,便如是个垫子一般,二人竟毫发无损。 血刀僧从积雪中钻将上来,看准了地形,站上谷口的一块巨岩,横刀在手,哈哈大笑,说 道:“有种的便跳下来决个死战!”这块大岩正居谷口要冲,水岱等若从上面跳下,定要掠 过岩旁,血刀僧横刀一挥,轻轻易易地便将来人砍为两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胜得他 十倍,也不能如飞鸟般回翔自如,与之相搏。 陆天抒、花铁干、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却又让他逃脱,都恨得牙痒痒地。水岱 以女儿仍遭淫僧挟持,花铁干误伤义弟,更是气愤。三人聚在一起,低声商议。 陆天抒外号“仁义陆大刀”;花铁干人称“中平无敌”,以“中平枪”享誉武林;水岱的外号叫 做“冷月剑”,再加上“清风柔云剑”刘乘风,四人以年纪排名,义结金兰,合称为“落花流水 ”。所谓“落花流水”,其实是“陆花刘水”。说到武功,未必是陆天抒第一,但他一来年纪最 大,二来在江湖上人缘极好,因此排名为“南四奇”之首。他性如烈火,于伤风败俗、卑鄙 不义之行最是恼恨,眼见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扬威,水笙却软软地斜倚在狄云身上。他 不知水笙已给点了穴道,不由自主,还道她性非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后居然并不反抗 ,一怒之下,从雪地里拾起几块石子掷了下去。 他手劲本重,这时居高临下,石块掷下时势道更加猛恶之极。只听砰嘭、砰嘭之声,叫周 山谷都传出回音。谷底雪花飞溅。 血刀僧矮身落岩,将狄云和水笙扯过,藏入岩石之后。他这时已暂时脱险,对狄云的怒气 便即消去。他挺身站巨石,指着陆、花、水三人破口大骂,石块掷到,便即闪身相避,却 哪里伤得到他?这时他才望见远处悬崖上刘乘风僵伏不动,回想适才情景,推知是花铁干 偷袭失手,误伤同伴,暗自庆幸。 狄云见岩石后的山壁凹了迸去,宛然是一个大山洞,巨岩屏挡在外,洞中积雪甚薄,倒是 个安身之所,见头顶兀自不住有石块落下,生怕打伤水笙,当即横抱着她,将她放进洞中 。水笙大惊,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血刀僧大笑,叫道:“好徒孙,师祖爷爷在外边抵挡敌人,你倒抢先享起艳福来啦!”这是 他血刀门门中的自然行径,倒也不以为忤。 水岱和陆、花三人在上面听得分明,气得都欲炸破了胸膛。 水笙只道狄云真的意图非礼,自然十分惊惶,待见到他衣衫虽非完整,却好好地穿在身上 ,想起适才他自称已脱了裤子,以致将自己吓走,原来竟是骗人。她想到此处,脸上一红 ,骂道:“骗人的恶和尚,快走开。”狄云将她放入洞内,石块已打她不到,随即走开。这 时他大腿既断,小腿又受重伤,哪里还说得一个“走”字,只挣扎着爬开而已。 三上一下地僵持了半夜,天色渐渐明了。血刀僧调匀内息,力气渐复,不住盘算:“如何才 能脱身?”眼前这三人每一个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间,自己只要一离开这块岩石,失却 地形之利,就避不开他三人的合击。他无法可想,只有在岩上伸拳舞腿,怪状百出,嘲弄 敌人,聊以自娱。 陆天抒越看越怒,不住口大骂。花铁干突生一计,低声道:“水贤弟,你到东边去假装滑雪 下谷。我到西边去佯攻,引得这恶僧走开阻挡,陆大哥便可乘机下去。”陆天抒道:“此计 大妙。”水岱道:“他如不过来阻挡,咱们便真的滑下谷去。”他和花铁干二人当即分从左右 奔了开去。 附近百余丈内都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须得绕个大圈子,远远过来。血刀僧见二人分向 左右,显是要绕道进谷,如何阻挡,一时倒没主意,寻思:“糟糕,糟糕!他们大兜圈子地 过来,虽路程远些,但花上个把时辰,总也能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们大兜圈子来 攻,我便大兜圈子地逃之天天。”当下也不通知狄云,悄悄溜下岩石。 陆天抒目送花水二人远去,低头再看,已不见了血刀僧的踪影,见雪地中一道脚印通向西 北,大叫:“花贤弟、水贤弟,恶僧逃走啦,快回来!”花水二人听得呼声,一齐转身。 陆大抒急于追人,踊身跃落,登时便没入谷底积雪。他跃下时早闭住呼吸,但觉身子不住 下沉,随即足尖碰到了实地,当即足下使劲,身子便向上冒。他头顶刚要伸出积雪,忽觉 胸口一痛,已中敌暗算,惊怒之下,大刀立即挥出,去势迅捷无伦,手上觉得已砍中了敌 人。但敌人受伤显是不重,在雪底又有一刀砍来。 原来血刀僧听得陆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要纵身入谷,当即回身,钻入岩石附近的积 雪之中。陆天抒武功既高,阅历又富,要想对他偷袭暗算,原少可能,但他这时从数十丈 高处跃人雪中,这种事生平从未经历,自是全神贯注,只顾到如何运气提劲,以免受伤。 他明明看到血刀僧已然逃走,岂知深雪中竟会伏有敌人,当真是出其不意之外,再加上个 出其不意。 但他毕竟是武林中一等一人物,胸口虽然受伤,跟着便也伤了敌人,刷刷刷连环三刀,在 深雪中疾砍出去。他知血刀僧行如鬼魅,与他相斗,决不可有一瞬之间的松懈,这三刀随 意砍出,劲力却非間小可。血刀僧受伤后勉力招架,退后一步,不料身后落足之处积雪并 未结冰,脚底踏了个空,登时向下直堕。 陆天抒连环三刀砍出,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余裕,跟着又连环三刀,他知敌人在自己接连 六刀硬斫之下,定要退后,当即抢上强攻,猛觉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堕下去。 他二人陷入这诡奇已极的困境之中,都眼不见物,积雪下也说不上什么听风辨器,连黑夜 搏斗的诸般功夫也用不上了。两人足尖一触实地,便即使开平生练得最熟的一路刀法,即 护身,复攻敌。这时头顶十余丈积雪罩盖,除了将敌人杀死之外,准也不敢先行升起。只 要谁先怯了,意图逃命,立时下盘中招,非给对方砍死不可。 狄云听得洞外一阵大呼,跟着便寂无声息,探头张望,已不见了血刀老祖,却见岩石旁的 白雪隐隐起伏波动,不禁大奇,看了一会儿,才明白雪底有人相斗,一抬头,见水岱和花 铁干二人站在山边,凝目谷底,神情焦急,那么和血刀僧在雪底相斗的,自然是陆天抒了 。水笙也探头出来观肴,见父亲全神贯注,相距又远,一时不敢呼叫。 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却不知如何是好。水岱道:“花二哥,我这就跳下去。”花铁 干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也跳进雪底下,却如何打法?下面什么也瞧不见,莫要……莫 要又误伤了陆大哥。”他一枪刺死亲如骨肉的刘乘风,一直说不出的伤心难过。 水岱自不知他杀了刘乘风,但处境尴尬,却一望而知,自己跳入雪底,除了舞剑乱削之外 ,又怎能分清敌友?斩死血刀僧或陆天抒的机会一般无二,而给血刀僧或陆天抒砍死的机 会也毫无分别。可是己方明明有两个高手在旁,却任由陆大哥孤身和血刀僧在雪底拼命, 陆大哥是为救自己女儿而来,此刻身历奇险,自己却在崖上袖手观战,当真五内如焚,顿 足搓手,一筹莫展。要想跳下去再说吧,但一经跃下,便加入了战团,但见稃中白雪蠕动 ,这一跳下去,说不定正好压在陆天抒头顶。 谷底白雪起伏一会儿,终于慢慢静止。崖上水岱、花铁干,洞中狄云、水笙,却只有更加 焦急,不知这场雪底恶战到底谁生谁死。网人都屏息凝气、目不转瞬地注视谷底。 过了好一会儿,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一时分不清是 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发。那是陆天抒! 水笙大喜,低声欢呼。狄云怒道:“有什么好叫的?”水笙道:“你师祖爷爷死啦,你小和尚 也命不久长了。”这句话她便不说,狄云也岂有不知?这些时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僧在一 起,“近朱者赤”,不知不觉间竟也沾上了一点儿横蛮暴躁的脾气。何况眼见陆天抒得胜, 自己势必落在这三老手中,更有什么辩白的机会?他心情奇恶,喝道:“你再啰唆,我先杀 了你。”水笙一凛,不敢再说。她被血刀僧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狄云虽是断了腿,但要杀 害自己,却也容易不过。 陆天抒的头探在雪面,大声喘气,努力挣扎,似想要从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铁干齐声叫道 :“陆大哥,我们来了!”两人踊身跃落,没入了深雪,随即窜上,跃向谷边的岩石。 便在此时,却见陆天抒的头倏地又没入了雪中,似乎双足给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没人 之后,再不探头上来,血刀僧却也影踪不见。水岱和花铁干对望一眼,均甚忧急,见陆天 抒适才没入雪中,势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敌人暗算。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一颗头颅从深雪中钻了上来,这一次却是头顶光秃秃的血刀僧。他哈 哈一笑,头颅便没入雪里。水岱骂道:“贼秃!”提剑正要跃下厮拼,忽然间雪中一颗头颅 急速飞上。那只是个头颅,和身子是分离了的,白发萧萧,正是陆天抒的首级。这头颅向 空中飞上数十丈,然后啪的一声落下,没入雪中,无影无踪。 水笙眼见了这般怪异可怖的情景,吓得几欲晕倒,连惊呼也叫不出声。 水岱悲愤难当,长声叫道:“陆大哥,你为兄弟丧命,英灵不远,兄弟为你报仇。”纵身正 要跃出,花铁干急忙抓住他左臂,说道:“且慢!恶僧躲在雪底,他在暗里,咱们在明里, 胡乱跳下去,别中广他暗算。”水岱一想不错,哽咽道:“那……那便如何?”花铁干道:“他 在雪底能耗得几时,终究会要上来。那时咱二人联手相攻,好歹要将他破膛剜心,祭奠两 位兄弟。”水岱泪水从腮边滚滚而下,心中只道:“要镇静,定下神来,这时候千万不能伤 心!大敌当前,不可心浮气粗!”但两个数十年相交的义兄一旦丧命,却叫他如何不悲从中 来? 两人望定了血刀僧适才钻上来之处,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并肩迫近,渐渐接近水 笙和狄云藏身的石洞之旁。 水笙斜眼向狄云偷睨,心中盘算,等父亲再近得几丈,这才出声呼叫,好让他能及时过来 相救,倘若叫得早了,小恶僧便会抢先杀了自己。狄云见到她神色不定,眼珠转动,已料 到她用意,假装闭目养神。水笙不虞有他,只頦着父亲。突然之间,狄云双手在地下一撑 ,身子跃起,扑在水笙背上,右臂一弯,扼住了她喉咙。 水笙大吃一惊,待要呼叫,却哪里叫得出声?只觉狄云的手臂扼得自己气也透不过来,忽 听他在?!己耳边低声道:“你答允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说了这句话,手臂略松,让 她吸一口气,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却始终不离开她喉头柔嫩的肌肤。水笙恨极,心中千 百遍地咒骂,可便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铁干蹲在一块大岩石上,见雪谷中毫无动静,都大为奇怪,不知雪刀僧在玩什么 玄虚,怎能久呆雪底。 他们悲痛之际,没想到血刀僧自幼生长于川边冰天雪地,熟知冰雪之性。先前他钻入雪底 之后,立时便以血刀剜了个大洞,伸掌拍实洞口,雪洞中便存得有气,每逢心跳加剧,呼 吸难继,便探头到雪洞中吸几口气。陆大抒却如何懂得这个窍门,一味屏住呼吸,硬拼硬 打。他内力虽然充沛,终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换气。便如两人在水底相斗,一人可以常常 上水面呼吸,另一人却沉在水底,始终不能上来,胜负之数,可想而知。陆天抒最后实在 气窒难熬,干冒奇险,探头到雪上吸气,下身便给血刀僧连砍三刀,死于雪底。 水岱和花铁干越等越心焦,转眼间过了一炷香时分,始终不见血刀僧的踪迹。水岱道:“这 恶僧多半是身受重伤,死在雪底了。”花铁干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陆大哥岂能为恶僧 所杀,却不还他两刀?何况这恶僧和刘贤弟拼斗甚久,早已不是陆大哥的对手。”水岱道: “他定是行使诈计,暗算了陆大哥。”说到此处,悲愤无对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瞧瞧。 ”花铁干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这里给你掠阵。” 水岱手提长剑,吸一口气,展开轻功,便从雪面上滑了过去,只滑出数丈,察觉脚下并不 如何松软,当下奔得更快。这雪谷四周山峰极高,万年不见阳光,谷底积的虽然是雪,却 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从上跃下固然立时没入,以轻功滑行却不致陷落,水岱轻身功 夫了得,在雪面上越滑越快。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好轻功!水贤弟,那恶僧便在左近,小 心!” 活声未绝,喀喇一声,水岱身前丈许之外钻出一个人来,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见他双手空 空,没了兵刃,叫声:“啊哟!”不敢和水岱接战,向西飘开数丈,慌慌张张地叫道:“大丈 夫相斗,讲究公平。你手里有剑,我却赤手空拳,那如何打法?”水岱尚未答话,花铁干远 远叫道:“杀你这恶僧,还讲什么公平不公平?”他轻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从旁边 岩石绕将过去,从旁夹击。 水岱心想恶僧这口血刀,定是和陆大哥相斗之时在雪中失落了。深谷中积雪数十丈,这口 刀哪里还找得着?他见敌人没了兵刃,更加放心,必胜之券,已操之于手,只要别让他逃 得远了,或是无影无踪地又钻入雪中,叫道:“兀那恶僧,我女儿在哪里?你快说出来!” 血刀僧道:“这妞儿的藏身之所,你就寻上十天半月,也未必寻得着。若是放我生路,便跟 你说。”口中说话,脚下丝毫不停。 水岱心想:“姑且骗他一骗,叫他先说了出来。”便道:“此处四周都是插翅难上的高峰,便 放了你,你又走向何处?”血刀僧道:“这里的地势古怪之极,我在左近住过几年,却了如 指掌。你如杀了我,一定难以出谷,活活地饿死在这里,不如大家化敌为友,我还你女儿 ,再引你们出谷如何?” 花铁干怒道:“恶僧说话,有何信义?你快跪下投降,如何处置,我们自有主意,何用你来 插嘴?”一面说,一面渐渐迫近。血刀僧笑道:“既是如此,老子可要失陪了!”脚下加快, 斜刺向东北角上奔去。水岱骂道:“往哪里去?”挺剑疾追。 血刀僧奔跑迅速,奔出数十丈后,迎面高峰当道,更无去路。他身形一晃,疾转回头,从 水岱身旁斜斜掠过。水岱挥剑横削,差了尺许没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见他 重回旧地,心道:“在这谷中奔来奔去,又逃得到哪里?不过老是捉迷藏般的追逐,这厮轻 功不弱,倒不易杀得了他。笙儿又不知到了何处。”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气,脚下加快,和 敌人又近了数尺。忽听得血刀僧“啊”的一声,向前扑倒,双手在雪地中乱抓乱爬,显是内 力已竭,摔倒了便爬不起来。 石洞巾狄云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个惊慌,一个、欢喜。狄云斜眼瞥处,见到水笙满脸喜 色,心中恼恨,不由得手臂收紧,用力在她喉头扼落。 眼见血刀僧无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机,抢上几步,挺剑向他臀部刺落,这时不欲一剑 便将他刺死,要将他伤得逃跑不了,再拷问水笙的所在。长剑只递出两尺,蓦地里左脚踏 下,足底虚空,全身急堕,下面竟是个深洞。 这一下奇变横生,竟似出现了妖法邪术,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眼见水岱便要得手,却 在一瞬之间陡然消失,不知去向。跟着一声长长的惨叫,从地底传将上来,正是水岱的声 音,显是在下面碰到了极可怕之事。 血刀僧一跃而起,身手矫捷异常,显而易见,他适才出力挣扎全是作伪。只见他跃起身来 ,双足一顿,没入雪里,跟着又钻了上来,抓着一人,抛在雪地里。那人鲜血淋漓,正是 水岱,他双足已齐膝而断,不知死活。 水笙见到父亲的惨状,大声哭叫:“爹爹,爹爹!”狄云心中不忍,就不再伸臂扼她,放开 了手臂,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没死,他……他还在动。” 血刀僧左手疾挥上扬,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头顶盘旋成圈,血刀竟又入手。原来适才他潜 伏雪地,良久不出,是在暗通一个霄井,布置了机关,将血刀横架井中,刃口向上,然后 钻出雪来,假装失刀,令敌人心无所忌,放胆追赶,终于跌入陷阱。水岱纵横武林数十年 ,阅历不可谓不富,水陆两路的江湖伎俩无不通晓,只是这冰雪中的勾当却令他防不胜防 。他从雪井中急堕而下,那血刀削铁如泥,登时将他双腿轻轻割断。 血刀僧高举血刀,对着花铁干大叫:“有种没有?过来斗上三百回合。” 花铁干见到水岱在雪地里痛得滚来滚去的惨状,只吓得心胆俱裂,哪敢上前相斗,挺着短 枪护在身前,一步步地倒退,枪上红缨不住抖动,显得内心害怕已极。血刀僧一声猛喝, 冲上两步。花铁干急退两步,手臂发抖,竟将短枪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两步。 血刀僧连斗三位高手,三次死里逃生,实已累得筋疲力尽,若和花铁干再行拼斗,只怕一 招也支持不住。花铁干的武功原就不亚于血刀僧,此刻上前决战,血刀僧内力垂尽,非死 在他枪下不可,只是他失亍刺死刘乘风后,心神沮丧,锐气大挫,再见到陆天抒断头、水 岱折腿,吓得魂飞魄散,已无丝毫斗志。 血刀僧见他如此害怕的模样,得意非凡,叫道:“嘿嘿,我有妙计七十二条,今日只用三条 ,已杀了你江南三个老家伙,还有六十九条,一条条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铁〒多历江湖风波,血刀僧这些炎炎大言,原本骗他不倒,但这时成了惊弓之鸟,只觉 敌人的一言一动之中,无不充满了极凶狠极町怖之意,听他说还有六十九条毒计,一一要 用在自己身上,喃喃地道:“六十九条,六十九条!”双手更抖得厉害了。 血刀老祖此时心力交疲,支持艰难,只盼立时躺倒,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所卤对 的实是一场生死恶斗,其激烈猛恶,殊不下于适才和刘乘风、陆天抒等的激战。只要自己 稍露疲态,给对方瞧破,出手一攻,立时便抻量出自己内力已尽,那时他短枪戳来,自己 只有束手就戮,是以强打精神,将手中血刀盘旋玩弄,显得行有余力。他见花铁干想逃不 逃,心中不住催促:“胆小鬼,快逃啊,快逃啊!”岂知花铁干这时连逃跑也已没了勇气。 水岱双腿齐膝斩断,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见花铁干吓成这个模样,更加悲愤。他虽重伤 ,却已瞧出血刀僧内力垂尽,已属强弩之末,鼓足力气叫道:“花二哥,跟他拼啊。恶僧真 气耗竭,你杀他易如!反掌,易……” 血刀僧心中一惊:“这老儿瞧出我的破绽,大大不妙。”他强打精神,踏上两步,向花铁干 道:“不错,不错,我内力已尽,咱们到那边崖上去大战三百回合!不去的是乌龟王八蛋! ”忽听得身后山洞中传出水笙的哭叫:“爹爹,爹爹!”血刀僧灵机一动:“此刻倘若杀了水 岱,徒然示弱。我抓了这女娃儿出来,逼迫水岱投降。这姓花的便更加没有斗志了。”他向 着花铁干狞笑道:“去不去?打五百个回合也行?” 花铁干摇摇头,又退了一步。 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陆大哥、刘三哥报仇么?” 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我还有六十九条惨不可言的毒计,一一要使在你的身上。 ”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山洞,抓住水笙头发,将她横拖倒曳地拉了出来,拉扯之时,已不 断喘气,说什么也掩饰不住。 他知花铁干武功厉害,唯有以各种各样残酷手段施于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吓得他不敢出手 ,将水笙拖到水岱面前,喝道:“你说我真气已尽,好,你瞧我真气尽是不尽?”嗤的一声 响,将水笙的右边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肤。水笙一声惊叫,但穴道被点,半 点抗御不得。 狄云跟着从山洞中爬了出来,眼看着这惨剧,甚是不忍,叫道:“你……你别欺侮水姑娘!” 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徒孙,不用担心,师祖爷爷不会伤了她性命。”他回过身来,手 起一刀,将水岱的左肩削去一片,问道:“我真气耗竭了没有?”水岱肩上登时鲜血喷出。 花铁干和水笙同时惊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将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叫是不叫 ?”水岱“呸”的一声,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侧身闪避,这一下站立不稳,脚下一 个踉跄,只觉头脑眩晕,几乎便要倒下。 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动手啊!”花铁干也见到血刀憎脚步不稳,却想:“只怕 他是故意示弱,引我上当。这恶僧诡计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横刀削去,在水岱右臂上砍了一条深痕,喝道:“你叫不叫我‘好爷爷’?”水岱痛 得儿欲晕去,大声道,“姓水的宁死不屈!快将我杀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让你痛痛快快 地死呢,我要将你的手臂一寸寸割下来,将你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你叫我三声‘好爷爷’, 向我讨饶,我便不杀你!”水岱骂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血刀僧眼见他甚为倔强,料想 他虽遭碎割凌迟,也绝不会屈服,便道:“好,我来炮制你的女儿,看你叫不叫我‘好爷爷’ ?”说着反手一扯,撕齐了水笙的半幅裙子。 水岱怒极,眼前一黑,便欲晕去,但想:“花二哥吓得没了斗志,我可不能便死。不管这恶 僧如何当着我面前侮辱笙儿,我都要忍住气,跟他周旋到底。” 血刀僧狞笑道:“这姓花的马上就会向我跪下求饶,我便饶了他性命,让他到江湖上去宣扬 ,水姑娘给我如何剥光了衣衫。哈哈,妙极,很好!花铁干,你要投降?可以,可以,我 可以饶你性命!血刀老祖生平从不杀害降人。” 花铁干听了这几句话,斗志更加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脱闲逃生,跪下求饶虽然羞耻,但 总比给人在身上一刀一刀地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没想到,倘若奋力求战,立时便可将敌人 杀了,却只觉得眼前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极。只听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会 你认输投降,我便饶你性命,让你全身而退。决不会割你一刀,尽管放心好了。”这几句安 慰的言语,花铁干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憎见他脸露喜色,心想机不可失,当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到他身前,说道:“大丈夫能 屈能伸,很好,你要向我投降,先抛下短枪,很好,很好,我绝不伤你性命。我当你是好 朋友,好兄弟!抛下短枪,抛下短枪!”声音甚为柔和。 他这几句说话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铁干手一松,短枪抛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那 是全心全意地降服了。 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很好,很好!你是好人,你这柄短枪不差,给我瞧瞧!你退后三步 ,好,你很听话,我必定饶你不杀,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再退开三步。”花铁干依言退开。 血刀僧缓缓俯身,拿起短枪,手指碰到枪杆之时,自觉全身力气正在一点一滴地失却,接 连提了两次真气,都提不上来,暗暗心惊:“适才连斗三个高手,损耗得当真厉害,只怕要 费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复元气。”虽将纯钢短枪拿到了手中,仍提心吊胆,倘若花铁干突然 大起胆子出手攻击,就算他只空手,自己也一碰即垮。 水岱见花铁干抛枪降服,已无指望,低声道:“笙儿,快将我杀了!”水笙哭道:“爹爹,我 ……我动不了!”水岱向狄云道:“小师父,你做做好事,快将我杀了。” 狄云明白他心意,反正活不了,与其再吃零碎苦头,受这般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早越好 。他心中不忍,很想助他及早了断,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眼见此人这般 凶恶毒辣,那可也无论如何得罪不得。 水岱又道:“笙儿,你求求这位小师父,快些将我杀了,再迟可就来不及啦。”水笙心慌意 乱,道:“爹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生不如死,难道你没见到么? ”水笙吃了一惊,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好了!” 水岱又向狄云求道:“小师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将我杀了。要我向这恶僧求饶,我水岱怎 能出口?我又怎能见我女儿受他之辱?” 狄云眼见到水岱的英雄气概,极为钦佩,不由得义愤之心大盛,低声道:“好,我便杀了你 。老和尚要责怪,也不管了!” 水岱心中一喜,他虽受重伤,心智不乱,低声道:“我大声骂你,你一棍将我打死,那老和 尚就不会怪你。”不等狄云回答,便大声骂道:“小淫僧,你若不回头,仍学这老恶僧的样 ,将来一定不得好死。你如天良未泯,快快脱离血刀门!小恶僧,你这王八蛋,乌龟儿子 !你快快痛改前非,今后做个好人!”狄云听出他骂声中含有劝诫之意,暗暗感激,提起一 根粗大的树枝舞了几下,却打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骂得更加凶了,斜眼只见那边厢花铁干双膝一软,跪倒雪地,向血刀僧磕 下头去。血刀僧积聚身上仅有的少些内功,凝于右手食指,对准花铁干背心的灵台穴点落 ,这一指实是竭尽了全力,一指点罢,再也没了力气。花铁干中指摔倒,血刀僧也双膝慢 慢弯曲。 水岱眼见花铁干摔倒,心中一酸,自己一死,再也没人保护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儿!” 喝道:“王八蛋,你还不打我!” 狄云也已看到花铁干摔倒,心想血刀僧立时便来,当下一咬牙,奋力挥棍扫去,击在水岱 天灵盖上。水岱头颅碎裂,一代大侠,便此惨亡。 水笙哭叫:“爹爹!”登时晕去。 血刀僧听到水岱的毒骂之声,只道狄云真是沉不住气,出手将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铁干已 给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一来得意之极,不出得纵声长笑。可是自己听 得这笑声全然不对,只是“啊,啊,啊”几下嘶哑之声,哪里有什么笑意?但觉腿膝间越来 越酸软,蹒跚着走出几步,终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看到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说得不错,这恶僧果然已真气耗竭,早知如此, 我一出手便结果……他性命,又何必吓成这等模样?更何必向他磕头求饶?”自己是成名数十 年的中原大侠,居然向这万恶不赦的老淫僧屈膝哀恳,这等贪生怕死,无耻卑劣,想起来 当真无地自容。只是他灵台要穴被点,须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解开。血刀僧若不露出真 气耗竭的弱点,自己还有活命之望,现下是说什么也容不得自己了。否则一等自己穴道解 开,焉有不向他动手之理? 果然听得血刀僧道:“徒儿,快将这人杀了。这人奸恶之极,留他不得。”花铁干叫道:“你 答允饶我性命的。你说过不杀降人,如何可以不顾信义?”他明知抗辩全然无用,但大难临 头,还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干笑道:“我们血刀门的高僧,把‘信义’二字瞧得犹似狗屎一般,你向我磕头求饶, 是你自己上了当,哈哈,哈哈!乖徒儿,快一棒把他打杀了!此人留着不死,危险之极。” 他对花铁干也真十分忌惮,自知刚才一指点穴,内力不到平时的一成,力道不能深透经脉 ,这人武功了得,只怕过不了几个时辰就会给他冲开穴道,那时候情势倒转,自己反成俎 上之肉了。 狄云不知血刀僧内力耗竭,只想:“适才我杀水大侠,是为了解救他苦恼。这位花大侠好端 端的,我何必杀他?”便道:“他已给师祖爷爷制服,我看便饶了他吧!”花铁干忙道:“是 啊,是啊!这位小师父说得不错。我已给你们制服,绝无半分反抗之心,何必再要杀我?” 水笙从昏晕中悠悠醒转,哭叫:“爹爹,爹爹!”听得花铁干这般无耻求饶,骂道:“花伯伯 ,你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脸?眼看我爹爹惨受苦刑……我爹爹……爹 ……爹……”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花铁干道:“这两位师父武功高强,咱们是打不过的,还 不如顺从降服,跟随着他们,服从他们的号令为是!”水笙连声:“呸!呸!死不要脸!”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这当儿自己竟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想要支撑起来走 上两步也不能,说道:“好孩儿,听师祖爷爷的话,快将这家伙杀了!” 水笙回过头来,见父亲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状极惨,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慈爱,骨肉 情深,几乎又欲晕去。水岱恳求狄云将自己打死,水笙原是亲耳听见,但这时急痛攻心, 竟然忘了,只知道狄云一棍将父亲打得脑浆迸裂,胸中悲愤,难以抑制,突觉一股热气从 丹田中冲将上来。内功练到十分高深之人,能以真气冲开被封穴道。但要练到这等境界, 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铁干尚自不能,何况水笙?可是每个人在临到大危难、大激动的特 殊变故之时,体内潜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时绝难做到的事来。这时水笙极度悲愤之下, 体气激荡,受封的穴道竟给冲开了。也不知从哪生出来一股力气,蓦地里跃而起,拾起父 亲身旁的那根树枝,夹头夹脑向狄云打去。 狄云左躲右闪,虽避开了面门要害,但脸上、脑后、耳旁、肩头,接连给她击中了十二三 下。他伸手挡架,叫道:“你干什么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 水笙一凛,想起此言不错,一呆之下便泄了气,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血刀僧听得狄云说道:“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心念一转,已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大怒 :“这小子竟去相助敌人,当真大逆不道。”登时便想提刀将他杀了,但手臂略动,便觉连 臂带肩俱都麻痹,当下不动声色,微笑说道:“乖徒儿,你好好看住这女娃儿,别让她发蛮 。她是你的人了,你爱怎样整治她,师祖爷爷任你自便。” 花铁干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知血刀僧此刻没半点力 气,已不足为患,狄云大腿折断,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强,要低声叫她乘机除去二僧。哪知 水笙恨极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弃枪投降,我爹爹也不致丧命。”听得花铁干呼 叫,竟不理不睬。 花铁干又道:“水侄女,你要脱却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机。你过来,我跟你说。”血刀僧怒 道:“你啰里啰唆什么,再不闭嘴,我一刀将你杀了。”花铁干却也不敢真和他顶撞,只是 不住地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花铁干心想:“这老恶僧正在运气恢复内力。他只要恢复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然先将 我杀了。时机迫促,我说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这位老和尚,他剧斗之余, 内力耗得下干净净,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来了。”他明知血刀僧此刻无力加害自己,却也 不敢对他失了敬意,仍称之为“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见他斜卧雪地,情状狼狈,想起杀父之仇,也不理会花铁干之言的 真假,举起手中树枝,当头向血刀僧打去。 血刀僧听花铁干一再招呼水笙过去,便已知他心意,心中暗暗着急,飞快地转着念头:“这 女娃儿若来害我,那便如何是好?”他又提广两次气,只觉丹田中空荡荡的,全身反比先前 更加软弱,一时彷徨无计,水签手中的树棍却已当头打来。 水笙擅使的兵刃乃是长剑,本来不会使棍,加之心急报父仇,这一棍打出,全无章法,腋 底更露出老大破绽。血刀僧身子略侧,想将手中所持花铁干的短枪斜伸出去,只是实在太 过衰弱,单想掉转枪头,也已有心无力,只得勉力将枪尾对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 悲愤之下,哪防到他另生诡计,树枝击落,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登时打得他皮开肉绽 ,但便在此时,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软,向前摔倒。 血刀僧给她一棍打得头晕眼花,计策却也生效,水笙內行将大包穴撞到枪杆上去,点了自 己穴道。他得意之厂,哈哈大笑,说道:“姓花的老贼,你说我气力衰竭,怎地我又能制住 了她?”他以枪杆对准水篼穴道,让她自行撞上,给他和水笙两人的身子遮住,花铁干和狄 云都没瞧见,均以为确是他出手点倒水笙。 花铁干惊惧交集,没口子地道:“老前辈神功非常,在下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见,当真料想不 到。老前辈内力如此深厚,莫说举世无双,的的确确是空前绝后了。”他满口恭维血刀僧, 但话声发颤,心中恐惧无比。 血刀僧心中暗叫:“惭愧!”自知虽得暂免杀身之祸,但水笙穴道受撞只是寻常外力,并非 自己指力所点,劲力不透穴道深处,过不多时,她穴道自解。这等幸运之事可一而不可再 ,她若拾起血刀来斩杀自己,就算再用枪杆撞中她穴道,自己的头颅可也飞向半天了,务 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恢复少许功力,要赶着在水笙穴道解开之前先杀了她。只是这内力 的事情,稍有勉强,大祸立生,当下一言不发,躺着缓缓吐纳。这时他便要盘膝而坐,也 已不能,却又不敢闭眼,生怕身畔三人有何动静,不利于己。 狄云头上、肩上、手上、脚上,到处疼痛难当,只有咬牙忍住呻吟,心中一片混乱,没法 思索。 水笙卧躺处离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时极为惶急,不知这恶僧下一步将如何对付自己,过了 好一会儿,见他毫不动弹,才略感放心。她见到父亲惨亡的尸体便在身畔,心中伤痛已极 ,体力难以支持,躺了一会儿,加之心急复仇,竟尔昏昏睡去。 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上几个时辰,那便行了。” 这一节花铁干也瞧了出来,见狄云不知是心软还是糊涂,居然并无杀己之意,自己的生死 ,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动,见她竟尔睡去,忙叫;“水侄女,千万睡不得, 这两个淫僧要来害你了。”但水笙疲累难当,昏睡中只“嗯嗯”两声,却哪里叫得她醒?花铁 干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来,恶僧要来脱你的裤子了!”他想以女孩儿家最害怕 的事来叫得她醒转。 血刀僧大怒,心想:“这般大呼小叫,危险非小。”向狄云道:“乖徒儿,你过去一刀将这老 家伙杀了。”狄云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杀他了。”血刀僧道:“他哪里降服?你听 他大声吵嚷,便是要害我师徒。” 花铁干道:“小师父,你的师祖凶狠毒辣,他这时真气散失,行动不得,这才叫你来杀我。 待会他内力恢复,恼你不从师命,便来杀你了。不如先下手将他杀了。”狄云摇头道:“他 也不是我的师祖,只是他有恩于我,救过我性命。我如何能够杀他?”花铁干道:“他不是 你师祖?那你快快动手。血刀门的和尚凶恶残忍,没半点情面好讲,你自己想不想活?”他 情急之下,言语中对血刀僧已不再有丝毫敬意。 狄云好生踌躇,明知他这话有理,但要他去杀血刀僧,无论如何不忍下手,听花铁干不住 口地劝说催促,焦躁起来,喝道:“你再啰里啰唆,我先杀了你。” 花铁干见情势不对,不敢再说,只盼水笙早些醒转,过了一会儿,又大声叫嚷:“水笙,水 笙,你爹爹活转来啦,你爹爹活转来啦!” 水笙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人喊道:“你爹爹活转来啦!”心中一喜,登时醒转,大叫:“爹 爹,爹爹!”花铁干道:“水侄女,你给他点了哪一处穴道?我教你冲解穴道的法门。”水笙 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动弹不得了。”花铁干道:“那是大包穴。这容易得很,你 吸一口气,意守丹田,然后缓缓导引这口气,去冲击左腋下的大包穴,冲开之后,便可报 你杀父之仇。” 水笙点了点头,道:“好!”她虽对花铁干仍十分气恼,但究竟他是友非敌,而他的教导确 是于己有利,当即依言吸气,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睁一线,注视她动静,见她听到花铁干的话后点了点头,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 :“这女娃儿已能点头,也不用什么意守丹田,冲击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时刻,便能行动 了。”当下眼观鼻,鼻观心,于水笙是否能够行动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将腹中一丝游气慢 慢增厚。 那导引真气以冲击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奥,连花铁干自己也办不了,水笙单凭他几句话指点 ,岂能行之有效?但她受封的穴道随着血脉流转,自然而然地早已在渐渐松开,却不是她 的真气冲击之功,过不多时,她背脊便动了一动。花铁干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继续用 这法子冲击穴道,立时便能站起。”水笙又点了点头,觉手足麻木渐失,呼了一口长气,慢 慢支撑着坐起。 花铁干叫道:“妙极,水侄女,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不可错了顺序,这中间的关键十 分要紧,否则大仇难报。第一步,拾起地下那柄弯刀。” 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云瞧着她行动,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横刀一砍,将血刀僧的脑袋割了出来,但见血刀僧的 双眼似睁似闭,对目前的危难竟似浑不在意。 血刀僧此时自觉手足上力气喑生,只须再有小半个时辰,虽无劲力,却已可行动自如,偏 生水笙抢先取了血刀,立时便要发难,当下将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向右臂。 却听得花铁干叫道:“第二步,先去杀了小和尚。快,快,先杀小和尚!” 这一声呼叫,水笙、血刀僧、狄云都大出意料之外日花铁干叫道:“老和尚还不会动,先杀 小和尚要紧。你如先杀老和尚,小和尚便来跟你拼命了!” 水笙一想不错,提刀走到狄云身前,微一迟疑:“他曾助我爹爹,使得他免受老恶僧之辱, 我要不要杀他?”这一迟疑只顷刻间的事,跟着便拿定了主意:“当然杀!”提起血刀,便向 狄云颈中劈落。 狄云忙打滚避开。水笙第二刀又砍将下去,狄云又是一滚,抓起地下一根树枝,向她刀上 格去。水笙连砍三刀,将树枝削去两截,又即挥刀砍下,突然间手腕上一紧,血刀竟给后 面一人夹手夺了过去。 抢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气有限,不能虚发,看得极准,一出手便即奏功,夺到血刀 ,更不思索,顺手挥刀便向她颈中砍下。水笙不及闪避,心中一凉。 狄云叫道:“别再杀人了!”扑将上去,手中树枝击在血刀僧腕上。若在平时,血刀僧焉能 给他击中?但这时衰颓之余,功力不到原来的半成,手指一松,血刀脱手。两人同时俯身 去抢兵刃。狄云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双手,便往他颈中扼落。 狄云一一阵窒息,放开血刀,伸手撑持。血刀僧知肖己力气无多,这一下若不将狄云扼死 ,自己便命丧他手。他却不知狄云全无害他之意,只为不忍他再杀水笙,不自禁地出手相 救。狄云头颈被血刀僧扼住,呼吸越来越艰难,胸口如欲迸裂。他双了反过去使劲撑持, 想将血刀僧推开。血刀僧见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本门规矩,须得先除叛徒,再杀敌 人。他料得花铁下一时三刻之间尚难行动,水笙是女流之辈,易于对付,是以将身上仅余 力道尽数运到手上,力扼狄云喉头。 狄云一口气透不过来,满脸紫涨,双手无力反击,慢慢垂下,脑海中只一个念头:“我要死 了,我要死了!” 水笙初时见两人在雪地中翻滚,眼见是因狄云相救自己而起,但总觉这是两个恶僧自相残 杀,最好是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看了一会儿,见狄云手足软垂,已无反右 之力,不由得惊惶,心想:“老恶僧杀了小恶僧之后,就会来杀我,那便如何是好?”花铁 干叫道:“水侄女,这是下手的良机啊,快拾起弯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花铁干又叫道 :“过去将两个恶僧杀了。” 水笙提着血刀走上几步,一心要将血刀僧杀死,却见他和狄云纠缠在一起。这血刀削铁如 泥,一刀下去,势必将两人同时杀死,心想狄云刚才救了自己性命,这小和尚虽然邪恶, 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要想俟隙只杀血刀僧一人,却手酸 脚软,出刀全无把握。 正迟疑间,花铁干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错过机会了,为你爹爹报仇,在此一 举。”水笙道:“两个和尚缠在一起,分不开来。”花铁干怒道:“你真糊涂,我叫你两个人 一起杀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鹰爪铁枪门一派的掌门,平时颐指气使,说出话 来便是命令。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动弹不得,水笙心中对他又极为鄙视。她一听到这句狂 妄暴躁的话,登时大为恼怒,反退后三步,说道:“哼!你是英雄豪杰,刚才为什么不跟这 恶僧决一死战?你有本事,自己来杀好了。” 花铁干一听情形不对,忙赔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糊涂,你别生气。你去将两个恶僧都 杀了,给你爹爹报仇。血刀老祖这样出名的大恶人死在你手下,这件事传扬出去,江湖上 哪一个不钦佩水女侠孝义无双、英雄了得?”他越吹捧,水笙越恼,瞪了花铁干一眼,又走 上前去,肴准了血刀僧的背脊,想割他两刀,叫他流血不止,却不会伤到狄云。 血刀僧扼在狄云颈中的双手毫不放松,却不住转头观看水笙的动静,见她持刀又上,猜到 了她心意,沉着声音道:“你在我背上轻轻割上两刀,小心别伤到了小和尚。” 水笙吃了一惊,她对血刀僧极为畏惧忌惮,听得他叫自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怀 好意,决不能听他的话,哪料到这是血刀僧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攻心之策,一怔之下, 这一刀便割不下去了。 狄云给血刀老祖扼住喉头,肺中积聚着的一股浊气数度上冲,要从口鼻中呼了出来,但喉 头的要道被阻,这股气冲到喉头,又回了下去。一股浊气在体内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出 路。若是换作常人,那便渐渐昏迷,终于窒息身亡,但他偏偏无法昏迷,只感全身难受困 苦已达极点,心中只叫:“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突然之间,他只觉胸腹间剧烈刺痛,体内这股气越胀越大,越来越热,犹如满镬蒸气没有 出口,直要裂腹而爆,薅地里前阴后阴之间的会阴穴上似乎给热气穿破了一个小孔,登时 觉得有丝丝热气从会阴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长强穴去。人身“会阴”、“长强”两穴相距不过数 寸,但“会阴”属于仟脉,“长强”却是督脉,两脉的内息决不相通。他体内的内息加上无法 宣泄的一股巨大浊气,交迸撞激,竟在危急中自行强冲猛攻,替他打通了任脉和督脉的大 难关。 这内息一通入长强穴,登时自腰俞、阳关、命门、悬枢诸穴,一路沿着脊椎上升,走的都 是背上督任各个要穴,然后是脊中、中枢、筋缩、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 、痖门、风府、脑户、强间、而至顶门的百会穴。狄云在狱中得丁典传授神照功的心法, 这内功深湛难练,他资质非佳,此后又无丁典指点,就算再加上二三十年的时曰,是否得 能练成,亦在未知之数。不料此刻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竟尔将任督二脉打通了。一来因 咽喉被扼,体内浊气难宣,非找寻出口不可,二来他曾练过《血刀经》上的一些邪派内功 ,内息运行的道路虽和《神照经》内功大异,却也有破窒冲塞的补助功效。 这股内息冲到百会穴中,只觉颜面上一阵清凉,一股凉气从额头、鼻梁、口唇下来,通到 了唇下的承浆穴。这承浆穴已属任脉,这一来自督返任。任脉诸穴都在人体正面,这股清 凉的内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 阙,经上、中、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诸穴,又回到 了会阴穴。如此一个周天行将下来,郁闷之意全消。内息第一次通行时甚为艰难,任督两 脉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时自然而然地飞快运转,顷刻之间,连走了一十八次 。 《神照经》内功乃武学第一奇功,他自在狱中开始修习,练之既已久,经脉早熟,此刻一 旦豁然时通,内息运行一周天,劲力便增加一分,只觉四肢百骸,毎一处都有精神力气勃 然而兴,沛然而至,甚至头发根上似乎均有劲力充盈。血刀僧哪里知道他所扼之人,体内 已起了如斯巨大变化,只运劲扼住他咽喉,同时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 狄云体内的劲力愈来愈强,心中却仍十分害怕,只求挣扎脱身,双手乱抓乱舞,始终碰不 到血刀僧身上,左脚向后乱撑几下,突然一脚踹在血刀僧小腹之上。这一踹力道大得出奇 ,血刀僧本已内力耗竭,哪里有半点抗力?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飞向半空。 水笙和花铁干齐声惊呼,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见血刀僧高高跃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头 下脚上地笔直掉落,嚓的一声,直挺挺插入雪中,深入数尺,雪面上只露出一双脚,就此 不动。 八羽衣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水笙和花铁千都看得呆了,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什么神奇武功。 狄云咽喉间脱却紧箍,急喘了几口气,当下只求逃生,一跃而起,身子站直,只是右腿断 了,“啊哟”一声,俯跌下去,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撑,单凭左腿站了起来,只见血刀老祖双 脚向天,倒插在雪中。他大惑不解,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血刀老祖确是倒插在深雪之中, 全不动弹。 水笙当狄云跃起之时,唯恐他加害自己,横刀胸前,倒退几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但 见他伸手搔头,满脸迷惘之色。 忽听得花铁干赞道:“这位小师父神功盖世,当真并世无双,刚才这一脚将老淫僧踢死,怕 不有千余斤劲力!这等侠义行径,令人打从心底里钦佩出来。”水笙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 住,喝道:“你别再胡言乱语,也不怕人听了作呕?” 花铁千道:“血刀僧大奸大恶,人人得而诛之。小师父大义灭亲,大节凛然,加倍不容易, 难得,难得,可喜可贺。”他见血刀僧双足僵直,显已死了,当即改口大捧狄云。其实他为 人虽然阴狠,但一生行侠仗义,慷慨豪迈,武林中名声卓著,否则怎能和陆、刘、水三侠 相交数’年,义结金兰?只今口一枪误杀了义弟刘乘风,心神大受激荡,平生豪气霎时间消 失得无影无踪,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数十年来压制在心底的种种卑鄙龌龊念头,突然间 都冒了出来,一不做,二不休,几个时辰之间,竟如变了一个人一般。 狄云道:“你说我……说我……已将他踢死了?” 花铁干道:“确然无疑。小师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双脚,再将他提起来察看, 防他死灰复燃,以策万全。”这时他所想的每一条计策,都深含阴狠毒辣之意。 狄云向水笙望了一服。水笙只道他要夺肉己手中血刀,吓得退了一步。狄云摇摇头,道:“ 你不用怕,我不会害你。刚才你没一刀将我连同老和尚砍死,多谢你啦。”水笙“哼”了一声 ,并不答话。 花铁干道:“水侄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师父诚心向你道谢,你该凹谢他才是。刚方老 恶僧一刀砍向你头颈,若不是小师父怜香惜玉,相救于你,你还有命在么?” 水笙和狄云听到他说“怜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水笙虽是个美貌少女,但狄云救 她之时,只出于“不可多杀好人”的一念,花铁干这么一说。却显得他当时其实存心不良。 水笙原对狄云颇有疑忌,花铁干这几句话更增她厌憎之心,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恶花 铁干多些,还是憎恶狄云多些,总觉这二人都挺奸恶,自己对付不了,一瞥眼见到父亲尸 身,不由得悲不。胜,奔过去伏在尸上大哭。 花铁干笑道:“小师父,清阆你法名如何称呼?”狄云道:“我不是和尚,别叫我师父不师父 的。我身穿僧袍,是为了避难改装,迫不得已。”花铁干喜道:“那妙极了,原来小师父…… 不,不!该死,该死!请问大侠尊姓大名?” 水笛虽在痛哭,但两人对答的言语也模模糊糊地昕在耳里,听狄云说不是和尚,心下将信 将疑。只听狄云道:“我姓狄,无名小卒,一个死里逃生的废人,又是什么大侠了?”花铁 干笑道:“妙极,妙极!狄大侠如此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止:是一对儿,我这个 现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妙极,妙极!原来狄大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须等头发一长, 换一套衣衫,就什么破绽也瞧不出,压根儿就不用管还俗这一套啦。”他认定狄云是血刀门 和尚,只因贪图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认。 狄云摇了摇头,黯然道:“你门中干净些,别尽说脏话。咱们若能出得此谷,我是永远不见 你面,也永远不见水姑娘之面了。” 花铁干一怔,一时不明白他用意,但随即省悟,笑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云瞪了 他一眼,道:“你懂了什么?”花铁干低声道:“狄大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儿, 这水姑娘是不能带去做长久夫妻的。嘿嘿,那么做儿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水笙一听, 愤怒再难抑制,奔过去啪啪啪啪地连打了他四下耳光。 狄云茫然瞧着,无动于衷,只觉这一切跟他毫不相干。 过了良久,血刀老祖仍一动不动。 水笙几次想提刀过去砍了他双腿,却总不敢。瞧着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雪上,再也不能钟 爱怜惜自己了,轻轻叫道:“爹爹!爹爹!”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应她了。水笙泪水一滴滴 地落入雪中,将雪融了,又慢慢地和雪水一起结成了冰。 花铁干穴道未解,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狄云奉承讨好,越说越肉麻。狄云不去理他,自行躺 在雪地里闭目养息。 狄云初通任督二脉,只觉精神大振,体内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后背、又自后背而至前胸 ,周而复始地自行流转。每流转一周,便觉处处都生了些力气出来,虽然断腿以及给水笙 殴打的各处仍极疼痛,但内力既增,这些痛楚便觉甚易忍耐。他生怕这奇妙之极的情景突 然而来,又突然而去,躺着不敢动弹,山得内息在任督二脉中川行不歇。 水笙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见他仍不动弹,便大着胆子,挥刀往他左脚上砍 去,嗤的一声轻响,登时砍下一只脚来,说也奇怪,居然并不流血。水笙定睛看去,见血 液凝结成冰,原来这穷凶极恶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时。 水笙又欢喜,又悲伤,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阵乱砍,心想:“爹爹死了,我也不想活啦!这 小恶僧不知会如何来折磨我?他只要对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横刀自刎。” 花铁干一切瞧在眼里,心下暗喜:“这小恶僧虽然凶恶,这时尚无杀我之意,待得我穴道一 解,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那时连水笙这小妞儿也是我的了。”诸般卑鄙念头,霎时间一齐 涌上心头。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狄云觉得内息流转始终不停,便依照丁典所授《神照经》上内功的法 门运气调息,本来捉摸不到、驱使不动的内息,这时竟然随心所欲,便如摆头举手一般地 依意而行。他又奇怪,又欢喜。 调息半晌,坐起身来,取过一根树枝撑在左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边。见他尸身插在雪里 ,两条腿给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确然无疑地已经死了,心想此人作恶多端,原是应着此报 ,但他对自己却实在颇有恩德,不禁有些难过,于是将他尸身提出,端端正正地放了,捧 栈白霄堆在尸身之上,虽然草草,却也算是给他安葬。至于他为什么突然间竟会死了,狄 云仍大惑不解,此人功力神通,自己万万不能一脚便踢死了他。 水绝见到狄云的举动,起了模仿的念头,又见几头兀鹰不住在空中盘旋,似要扑下来啄食 父亲尸身,便将父亲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刘乘风和陆天抒二人,但一个死在悬崖绝顶 ,一个死于雪谷深处,自忖没本事寻得,只得罢了。 花铁干道:“小师父,咱三人累了这久,大家可饿得很了。我先前见到上边烤了马肉,劳你 的驾去取了下来,大伙儿先吃个饱,然后从长计议,怎生出谷。”狄云心鄙他的为人,并不 理睬。花铁干求之不已。水笙忽道:“是我马儿的肉,不能给这无耻之徒吃。”狄云点点头 ,向花铁干瞪了一眼。 花铁干道:“小师父……”狄云道:“我说过我又不是和尚,别再乱叫。”花铁干逍:“是,是, 是,狄大侠。你这次一腿踢死血刀恶僧,定然名扬天下。我出得谷去,第一件事便要为狄 大侠宣扬今日之事。”狄云道:“我是个声名扫地的囚犯,有淮来信你的鬼话?你趁早闭了 嘴的好。”花铁干道:“凭着花某人在江湖上这点小小声名,说出话来,旁人非相信不可的 。狄大侠,请你上去拿马肉,分一块给我。” 狄云甚是厌烦,喝道:“干吗要拿马肉来给你吃?将来你尽可说得我狄云分文不值。我是什 么东西?还配给谁挂齿吗?”想起这几年来身受的种种冤枉委屈、折辱苦楚,不由得满腔怨 愤,难以抑制。 花铁干其实并非真的想吃马肉,一日半日的饥饿,于他又算得了什么?他只怕这小恶僧突 然性起,将他杀了,乞讨马肉乃以进为退、以攻为守,狄云既不宵去取马肉,心中势必略 感歉仄,那么杀人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就消了。 狄云见天色将黑,西北风呼呼呼地吹进雪谷来,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 ”水笙大吃一惊,只道他又起不轨之心,退了两步,手执血刀,横在身前,喝道:“你这小 恶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挥刀自尽。”狄云一怔,说道:“姑娘不可误会,狄某岂 有歹意?”水笙骂道:“你这小和尚人面兽心,笑里藏刀,比那老和尚还要狡猾奸恶,我才 不上你的当呢。” 狄云不愿多辩,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觅路出谷,什么水姑娘,花大侠,我永生永世也不 愿再见你们的面。”于是一跷一拐地走得远远地,找到块大岩石,拨去积雪,在石上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远,心中越阴险,多半是半夜里前来侵犯。她不敢走进石洞,只怕小恶 僧来侵时自己没退路,心惊胆战地斜倚岩边,右手紧紧抓住血刀,眼皮越来越沉重,不住 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千万不能睡着,这小恶僧坏得紧。” 但这几日心力交瘁,虽说千万不能睡着,时刻一长,矇矇昽昽地终于睡着了。 她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觉日光刺眼,一惊而醒,跳起身来,发觉手中没了血刀,这 一下更加惊惶,一瞥眼间,却见那血刀好端端地便掉在足边。 水笙忙拾起血刀,抬起头来,只见狄云的背影正向远处移动,手中撑着一根树枝,一跛一 拐地走向谷外。水笙大喜,心想这小恶僧似有去意,那当真谢天谢地。 狄云确是想觅路出谷,但在东北角和正东方连寻几处,都没山径,西、北、南三边山峰壁 立,一望便知无路可通,那是试也不用试的。东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积雪数十丈,不 到天暖雪融,以他一个断了腿的跛子,无论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废然而返,断腿 疼痛难忍,呆望头顶高峰,甚是沮丧。 花铁干穴道兀自未解,问道:“狄大侠,怎么样?”狄云摇头道:“没路出去。”花铁干暗道 :“你不能出去,我花铁干岂是你小恶僧之比?到得下午,我穴道一解,你瞧老子的。”但 丝毫不动声色,说道:“不用担心,待我穴道解开,花某定能携带两位脱险出困。” 水笙见狄云没来侵犯自己,惊恐稍减,却丝毫没消戒备之心,总离得他远远地,一句话也 不跟他说。狄云虽不求她谅解,但见了她的神情举动,却也不禁恼怒,只盼能及早离开, 但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为发愁。 到得未牌时分,花铁干突然哈哈一笑,说道:“水侄女,你的马肉花伯伯要借吃几斤,出谷 之后,一并奉还。”一跃而起,绕道攀上烧烤马肉之处,拿起一块熟肉,便吃了起来。原来 他穴道被封的时刻已满,竟自行解开了。 花铁干穴道一解,神态立转骄横,心想血刀僧已死,狄水二人即令联手,也万万不是自已 对手,只是这雪谷中多耽无益,还是尽早觅路出去的为是,找到了出路,须得先将狄云汆 了灭口,再来对付水笙,就算不杀她,也要使得她心有所忌,从此羞于启齿。自己昨日的 种种举动,岂能容他二人泄漏出去? 他施展轻功,在雪谷周闱查察,见这次大雪崩竟将雪谷封得密不通风,他“落花流水”四人 若不是在积雪崩落之前先行抢进谷来,也必定被隔绝在外。这时唯一出谷的通道上积雪深 达数十丈,长达数里。在雪底穿行数丈乃至十余丈,那也罢了,却如何能穿行数里之遥? 何况一到雪底,方向难辨,非活活闷死不可。这时还只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 足要挨上半年。谷中遍地是雪,这五六个月的日子,吃什么东丙活命? 花铁干回到石洞外,脸色极为沉重,坐了半晌,从怀里取出马肉便吃,慢慢咀嚼,直将这 一块马肉吃得精光,才低声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了。” 狄云和水笙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和他都相距三丈来地,他这句话说得虽轻,在两人耳中 听来,便如是轰轰雷震一般。两人不约而同地环视一周,四下里尽是皑皑白雪,要找些树 皮草根来吃也难,都想:“怎挨得到明年端午?” 只听得半空中几声鹰唳,三人一齐抬起头来,望着半空中飞舞来去的七八头兀鹰,均想:“ 除非像这些老鹰那样,才能飞出谷去。” 水笙这匹白马虽甚肥大,但三人每日都吃,不到一个月,也终于吃完了。再过得七八天, 连马头、五脏等等也吃了个干净。 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这些。子中相互都不说话,目光偶尔相触,也即避开。花铁干几 次起心要杀了狄云和水笙,却总觉杀了二人之后,剩下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这雪谷之中, 滋味太也难受,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却也不忙动手。 过了这些口子,水笙对狄云已疑忌大减,终于敢到石洞中就睡。 踏迸十二月,雪谷中更加冷了,一到晚间,整夜朔风呼啸,更加奇寒彻骨。狄云神照功练 成,继续修习,内力每过一天便增进一分,但衣衫单薄,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颇难挨 。水笙有时从山洞中望出来,见他簌簌发抖,却始终不踏进山洞一步以御风寒,心下颇慰 ,觉得这小恶僧“恶”是恶的,倒也还算有礼。 狄云身上的创伤全然痊愈了,断腿也已接上,行走如常,奔跑跳跃,一无阻滞,有时想起 这断腿是血刀老祖给接续的,心下不禁黯然。 马肉吃完了,今后的粮食可是个大难题。最后那几天,狄云已尽口!能的吃得极少极少, 只是吃这么一小片,但他所省下来的,都给花铁干老实不客气地吃到了肚里。水笙心道:“ 一位成名的大侠,到了危难关头,还不如血刀门的一个小恶僧!” 这晚三更时分,水笙在睡梦中忽给一阵争吵之声惊醒,只听得狄云大声喝道:“水大侠的身 体,你不能动!”花铁干冷冷地道:“再过几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是让你多活几天 !”狄云道:“咱们宁可吃树皮草根,决不能吃人!”花铁干喝道:“滚开!啰唆些什么?惹 恼了我,立刻毙了你。” 水笙忙从洞中冲出去,见狄云和花铁干站在她父亲坟旁。水笙大叫:“别碰我爹爹!”飞奔 过去,只见堆在父亲尸身上的白雪已给拨开,花铁干左手抓着水岱尸身胸口。狄云喝道:“ 快放下!”水笙急道:“你……你……” 突见寒光一闪,花铁干衣袖中翻出一枝钢枪,斜身挺枪,疾向狄云胸口刺去。这一枪去得 极快,狄云内功虽已大进,兵刃拳脚功夫却只平平,仍不过是以前戚长发所教的那一些乡 下把式,给花铁干这个大行家突施暗算,如何对付得了?一怔之际,枪尖已刺到他胸口。 水笙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 花铁干满拟这一枪从前胸直通后背,刺他个透明窟窿,哪知枪尖碰到他胸口,竟受阻碍, 刺不进去。但钢枪刺力甚强,狄云给这一枪推后,一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枪杆上击去 。喀的一声,花铁干虎口震裂,短枪脱手,直飞上天。这一掌余势不衰,直震得花铁干一 个筋斗,仰跌了出去。短枪落入了深谷积雪之中,不知所终。 花铁千大惊,心道:“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直不在老和尚之下!”向后几个翻滚,跃起身 来,远远逃开。 花铁千却不知这一枪虽因乌蚕衣之阻,没刺迸狄云身子,但力道奇大,已戳得他闭住呼吸 ,透不过气来,晕倒在地。若不是他神照功已然练成,这一枪便要了他性命。花铁干何等 武功,较之当。荆州城中周圻剑刺,虽同是刺在乌蚕衣上,劲力的强弱却相去何止倍蓰。 皓月当空,两头兀鹰见到雪地中的狄云,在空中不住来回盘旋。 水笙见狄云倒地不起,似已给花铁干刺死,心下一喜:“小恶僧终于死了,从此便不怕有人 来侵犯我。”但随即又想:“花铁干想吃我爹爹遗体,小恶僧全力阻止,以致被杀。小恶僧 多半不怀好意,想骗得我……骗得我……哼,我才不上他当呢。可是他死了之后,花铁干这恶 人再来犯我爹爹遗体,那便如何是好?甚至,还会来侵犯我……不,他是我伯伯,总不会…… 这么下流罢……这人无耻得很,什么事都做得出。唉……最好小恶僧还是别死……” 她手握血刀,慢慢走到狄云身旁,见他僵卧雪地之中,脸上肌肉微微扭曲,显然未死。水 笙心中一喜,弯腰俯身,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突觉两股炽热的暖气直喷到她手指 上。水笙一惊,急忙缩手,她本想狄云就算未死,也必呼吸微弱,哪知呼出来的气息竟如 此炽热。她自不知这时狄云内力已甚深厚,知觉虽失,气息仍壮,只是他上乘内功练成未 久,雄健有余,沉稳不足,还未达到融和自然的境界。 水笙心想:“小恶僧晕了过去,待会醒转,见我站在他身旁,那可不妥。”一回头,只见花 铁干便站在不远之处,凝目注视着他二人。 花铁千一枪刺不死狄云,又为他反掌击倒,惊惧异常,但随即见他倒地不起,自是急欲知 他死活,过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动、便一步一步地走将过去。这时他右臂兀自隐隐酸麻, 只待狄云跃起,立时转身便逃。 水笙大惊,喝道:“别过来。”花铁千狞笑道:“为什么不能过来?活人比死人好吃,咱们宰 了他分而食之,有何不美?”说着又走近了一步。水笙无法可施,拼命摇晃狄云,叫道:“ 他过来啦,他过来啦。” 花铁干见狄云昏迷不醒,心中大喜,立即跃前,举右掌往狄云身上击落。水笙挥起血刀, 一招“金针渡劫”,向花铁干刺去。她使的乃是剑法,但血刀锋锐异常,却也颇具威力。花 铁干钢枪已失,赤手空拳,生怕给这削铁如泥的血刀带上了,倒也不敢轻敌,施展空手入 白刃功夫,要将血刀先夺过来再说。 狄云昏晕迷糊中依稀听到水笙大叫:“他过来啦。”昏昏沉沉地不知是什么意思,跟着听到 一阵呼斥叱喝,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水笙手舞血刀,和花铁干斗得正酣。 水笙虽手有利器,但一来不会使刀,二来武功远为不及,左支右绌,连连倒退,到得沿来 ,只盼手中兵刃不为敌人夺去,哪里还顾得到伤敌?不住急叫:“喂,喂!快醒转来,他要 来杀你啦。” 狄云一听,心中一凛:“好险!适才是她救了我性命。若不是她出力抵挡,花铁干早将我打 死了。虽然我胸腹有乌蚕衣保护,但他只须在我头上一脚,还能踢不死么?”挺身跃起,挥 掌猛向花铁干打去。花铁干还掌相迎,砰的一声响,两人都坐倒在地。狄云内力深厚,花 铁干掌法高明,双掌相交,竟不相上下。 花铁干武功高,应变速,给狄云一掌震倒,随即跃起,第二掌又击了过来。狄云不及站起 ,只得坐着还广一掌。他虽坐着,掌力丝毫不弱,砰的一声,狄云又给震得翻了两个筋斗 ,花铁干却腾腾腾倒退三步,胸间气血翻涌,心下暗惊:“这小恶僧内力如此深厚!”但两 掌交过,知他掌法极为平庸,忌惮之心尽去,斜身侧进,第三掌又即击过。 狄云坐着挥掌还击,不料花铁干的手掌飘飘忽忽,从他脸前掠过,狄云手掌打空,跟着啪 的一下,胸口吃掌,幸好有乌蚕衣护身,不致受伤,但也经受不起,刚要站起,复又坐倒 。花铁干一掌得手,第二掌跟着又至。他拳脚功夫也甚了得,这时把一路“岳家散手”使将 出来,掌影飘飘,左一拳,右一掌,十招中倒有四五招打中了狄云。狄云还出手去,均给 他以巧妙身法避过。两人武功实在相差太远,狄云内力再强,也绝无机会施展。 到得后来,狄云只得以双掌护住头脸,身上任他殴击,一站起身,立遭击倒。花铁干只想 尽早料理了他,一掌掌狠打。狄云连吐了三口血,身法已大为迟缓。 水笙初时见两人斗得激烈,插不进去相助,待见狄云垂危,忙挥刀往花铁干背上砍去。花 铁干侧身避过,反苄擒拿,夺她兵刃。狄云右掌使劲拍出,一股凌厉的掌风登时将花铁干 全身罩住了。花铁干闪避不得,只得出掌相迎,双掌相交,相持不动。说到以内力相拼, 花铁干却不是对手了,突然间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半身酸麻,摇摇晃晃地站立不定。 水笙叫道:“快走,快走!”拉着狄云,抢进了山洞。两人匆匆忙忙地搬过几块大石,堆在 洞口。水笙手执血刀,守在石旁。这山洞洞门甚窄,儿块大石虽不能堵塞,但花铁干要进 山洞,却必须搬开一两块石头才成。只要他动手搬石,水笙便可挥刀斩他双手。 过了好一会,外边并无动静。水笙道:“小恶……小……”她一直叫惯了“小恶僧”,这时跟他联 手迎敌,再叫“小恶僧”未免不好意思,改口道:“你伤势怎样?”狄云道:“还好……” 忽听得花铁干在洞外哈哈大笑,叫道:“两只小杂种躲了起来,在洞中干那不可告人之事了 。”水笙脸上一阵发热,心中却也真有些害怕,她认定狄云是个“淫僧”,行止十分不端,跟 他同在山洞之中,确实危险不过,不由得向左斜行几步,要跟他离得越远越好。只听花铁 干又叫道:“两个狗男女躲着不出束,老子却要烤肉吃了,哈哈、哈哈!”水笙大惊,说道 :“他要吃我爹爹,怎么办?” 狄云这几年来事事受人冤枉,这时听得花铁干又在血口喷人,如何忍耐得住?突然推开石 头,如一头疯虎般扑了出去,拳掌乱击乱拍,奋力向他狂打过去。 花铁干避过两掌,左掌画个圆弧,右掌从背后拍出,从狄云做梦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过来 ,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上。狄云吐出一口鲜血,脑子中迷迷糊糊,眼前这花铁干 似乎变成了万震山、万圭、江陵县的知县、狱卒、凌退思、宝象……这许许多多凌辱虐待他 的恶人。他张开双臂,猛地将花铁干牢牢抱住了。 花铁干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登时打得他鼻血长流。但狄云已不觉疼痫,抱住他腰间的双手 越箍越紧。花铁干只觉呼吸不畅,心中也有些惊惶,又见水笙手执血刀,抢近身来。花铁 干大惊,双拳猛力在狄云胁下疾撞。狄云吃痛,臂上无力。花铁干使劲力挣,解脱了他双 臂环抱,再也不敢和这狂人拼斗,接连纵跃,离他有十余丈远,这才站定。 水笙见狄云摇摇晃晃,站立不定,满脸都是鲜血,想伸手相扶,却又害怕,战战兢兢地走 近两步。狄云喝道:“我是恶和尚,是小淫僧,别走过来,免得我玷污了你水大小姐的声名 ,滚开,滚开!”水笙见他神态狰狞,目露凶光,吓得倒退了两步。 狄云不住喘息,摇摇摆摆地向花铁干走去,叫道:“你们这些恶人,万震山、万圭,你们害 不死我,打不死我。过来啊,来打啊,知县大人、知府大人,你们就会欺压良善,有种的 过来拼啊,来打个你死我活……” 花铁干心道:“这个人发了疯,是个疯子!”向后纵跃,离他更远了些。 狄云仰天大叫:“你们这些恶人,天下的恶人都来打啊,我狄云不怕你们。你们把我关在牢 里,穿我琵琶骨,斩了我手指,抢了我师妹,毒死我丁大哥,踩断我大腿,冤枉我是采花 淫僧,我都不怕,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怕!” 水策听得他如此嘶声大叫,有如哭号,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听他叫道“穿我琵琶骨 ,斩了我手指,抢了我师妹,踩断我大腿”,更是心中一动:“这小恶僧原来满怀心事,受 过不少苦楚。他的大腿,却是我纵马踩断他的。”又听他叫“冤枉我是采花淫僧”,心道:“ 难道他不是……倘若他是的,这些日子中他全没对我无礼。难道他改过了,又成了好人?” 狄云叫得声音也哑了,终于身子儿下摇晃,摔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不敢走近,水笙也不敢走近。 半空中两只兀鹰一直不住地在盘旋。狄云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蓦地里一头兀鹰扑将下 来,向他额头上啄去。狄云昏昏沉沉地似晕非晕,给兀鹰一啄,立时醒转。那鹰见他身子 一动,急忙扬翅上飞。狄云大怒,喝道:“连你这畜生也来欺侮我!”右掌奋力击出。那鹰 离他身子只有数尺,为他凌厉的掌力所震,登时毛羽纷飞,落了下来。 狄云一把抓起,哈哈大笑,一口咬在鹰腹,那鹰双翅乱扑,极力挣扎。狄云只觉咸咸的鹰 血不住流入嘴中,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体内,忍不住手舞足蹈,叫道:“你想吃我?我先吃 了你。”花铁干和水笙见到他这等生吃活鹰的疯状,都不禁骇然变色。 花铁干生怕这疯子狂性大发,随时会过来跟自己拼命,给他一把抱住喝血那可糟糕,还是 远而避之的为妙。当下绕到雪谷东首,心想这疯子捉鹰之法倒不错,便仰卧在地,想学样 装死捉鹰。岂知兀鹰虽然上当,下来啄食,但他摔寧击去,却没能将鹰击落。他内力和狄 云相差甚远,掌法虽巧,但苍鹰闪避灵动,却更加迅捷得多。 狄云喝了几口鹰血,胸中腹中气血翻涌,又晕了过去。待得转醒时,天色已明,腹中饥饿 、随手拿起身边的死鹰便咬,一口咬了,猛觉入口芳香,滋味甚美,凝。看时,不由得呆 了。见那鹰全身羽毛拔得干干净净,竟是炙熟了的。他明明记得只喝了几口鹰血,便即睡 着,却是谁给他烤熟了?若不是水笙,难道还会是花铁干这坏蛋?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阵,胸中郁积的闷气宣泄了不少,这时醒转,颇觉舒畅,见水岱的雪坟 已重行堆好,向山洞望去,见水笙伏在岩石之上沉睡未醒。狄云心想:“她也饿了几天啦, 烤了这只鹰尽数留给我,自己一条鹰腿也不吃,总算难得。哼,她自以为是大侠的千金小 姐,瞧我不起。你瞧我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有什么稀罕?”过了一会,不禁又想:“她给 我烤鹰,还不算如何瞧我不起,饿死了她,那也不好。” 于是他躺在地下,一动不动,闭目装死,半个时辰之间,以掌力接连震死了四头兀鹰,见 水笙已醒,将两头掷给了她。水笙过来将另外两头也都拿了过去,洗剥十净,一起烧烤好 了,默默无言地把两头熟鹰交给他。 霄谷中兀鹰不少,这些鹰一生以死尸腐肉为食,早就惯了,偏又蠢得厉害,虽见同伴接连 丧生在狄云掌下,仍不断地下来送死。狄云内力。增,自行习练,掌力亦。劲,到得后来 ,已不用躺下装死,只要见有飞禽在树枝低处栖歇,或从身旁飞过,便能发掌击落。雪谷 中时有雪雁出没,能在冰雪中啄食虫蚁,躯体甚肥,更是狄云和水笙曰常的口中美食。 腊月将尽,狄云却浑不知岁月,雪谷中每过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场大雪,整。整夜的寒风 刮人如刀。水笙除了捡拾柴枝,烧烤鸟肉,总躲在山洞之中。狄云始终不跟她交谈一言一 语,也从不踏迸山洞一步。 有一晚彻夜大雪,次日清晨狄云醒来,觉得身上暧洋洋的,一睁眼,只见一件黑黝黝的东 西盖在自己身上。他吃了一惊,随手一抖,竟是一件古怪衣裳。这衣裳是用鸟毛一片片地 穿成,黑的是鹰毛,白的是雁翎,衣长齐膝,不知用了几千几万根鸟羽。 狄云提着这件羽衣,突然间满脸通红,知道这是水笙所制,要将这千千万万根鸟羽缀而成 衣,当真煞费苦心。何况雪谷中没剪刀针线,不知如何缀成?他伸手拨开衣上的鸟羽细看 ,只见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个细孔,想必是用头发上的金钗刺出,孔中穿了淡黄的丝 线,自然是从她那件淡黄的缎衫上抽下来的了。“嘿嘿,女娘们真是奇怪,这可有多累,那 不是麻烦之极么?” 突然之间,想起了儿年前在荆州城万震山家中的事来。那一晚他给万门八弟子围攻,打得 眼青鼻肿,一件新衣也给撕烂了好儿处。他心中痛惜,师妹戚芳便拿了针线自己缝补。 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出现了那一日的情景:戚芳挨在他为身边,给他缝补衣衫。她头发擦在 自己的下巴,他只觉脸上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狄 云叫了声:“师妹。”戚芳道:“空心菜,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 他想到这里,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塞着,泪水涌向眼中,瞧出来只模糊一团,心想:“果然 人家冤柱我作贼,难道是因为师妹给我缝补衣服之时,我说了话么?”但这数年中他多历风 波险恶,早已不再信这等无稽之谈。“嘿嘿,人家存心要害我,我便天生是个哑巴,别人还 不是一样地来欺侮?师妹那时候待我一片真诚,可是姓万的家财豪富,万圭那小子又比我 俊得多,那有什么町说的?最不该是我那日身受重伤,躲在她家柴房之中,她却去告知她 丈夫,叫他来擒了我去领功,哈哈,哈哈!” 突然之间,他气愤填膺,不可抑止,纵声狂笑,拿着羽衣走到石洞之前,抛在地下,在羽 衣上用力踹了几脚,大声道:“我是恶和尚,怎配穿小姐缝的衣服?”飞起一脚,将羽衣踢 进洞中,转身狂笑,大踏步而去。 水笙费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将这件羽衣缀成,心想这“小恶僧”维护爹爹的尸体,丝毫不向 自己啰唣,这些日子中,自己全仗吃他打来的鸟肉为生。眼见他日夜在洞外挨受风寒,心 下实感不忍,盼望这件羽衣能助他御寒。哪知道好心不得好报,反给他将羽衣踢进洞来, 受他如此无礼侮辱。她又羞又怒,伸手将羽衣一阵乱扯,情不自禁,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鸟 羽上。 她却万万料想不到,狄云转身狂笑之时,胸前衣襟上也溅满了滴滴泪水,只是他流泪却是 为了伤心自己命苦,为了师妹的无情无义…… 中午时分,狄云打了四只鸟雀,仍去放在山洞前。水笙烤熟了,仍分了一半给他。两人一 句话也不说,甚至连眼光也不敢相对。 狄云和水笙坐得远远地,各自吃着熟鸟,忽然间东北角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两人一齐抬 起头来,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花铁干右手拿着一柄鬼头刀,左手握着一柄长剑,笑嘻嘻 地走来。狄云和水笙同对跃起。水笙返身入洞,抢过了血刀,微一犹豫,便抛给了狄云, 叫道:“接住!” 狄云伸手接刀,心中一怔:“她怎地如此信得过我,将这性命般的宝刀给了我?嗯,她是要 我为她卖命,助她抵御花铁干,哼,哼!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 便在这时,花铁干已快步走到了近处,哈哈大笑,说道:“恭喜,恭喜!”狄云瞪目道:“恭 什么喜?”花铁干道:“恭喜你和水姑娘成就了好事哪。人家连防身宝刀也给了你,别的还 不一古脑儿地都给了你么?哈哈,哈哈!”狄云怒道:“枉你号称中原大俠,却如此卑鄙。” 花铁干笑嘻嘻地道:“说到卑鄙无耻,你血刀门中的人物未必就输于区区在下。”说着慢慢 迫近,用力嗅了几下,说道:“嗯,好香,好香!送一只鸟我吃,成不成?”他若善言相求 ,狄云自必答允,但这时见他一副惫懒轻薄的模样,心下着恼,说道:“你武功比我高得多 ,自己不会打么?”花铁干笑道:“我就是懒得打。” 他二人说话之际,水笙已走到了狄云背后,突然大声叫道:“刘伯伯,陆伯伯!”她见花铁 干双手拿着刘乘风的氐剑和陆天抒的鬼头刀,北风飘动,吹开他外袍,露出袍内还穿着刘 乘风的道袍和陆天抒的紫铜色长袍。 花铁干沉着脸道:“怎么样?”水笙道:“你……你……你吃了他们么?”她料想花铁干既寻到了 二人尸体,多半是将他二人吃了。花铁干怒道:“关你什么事?”水笙大惊,颤声道:“陆伯 伯,刘伯伯,他……他二人是你的结义兄弟……” 花铁干若有能耐打鸟,自然决不会以义兄弟的尸体为食,但他千方百计地捕捉鸟雀,初时 还捉到一两头,过得几天,鸟雀再不上当。他又没狄云的神照功内力,能以掌力击鸟。这 些日子中便只得以陆、刘二人的尸体为食,苦挨光阴。这天吃完了尸体,手持刀剑,决意 来杀狄水二人,再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祖的尸体,作为食料,当可挨到初夏 ,静待雪融出谷。 这时他听水笙如此说,不自禁地满脸通红,又闻到烤熟了的鸟肉香气,馋涎欲滴,突然间 举起鬼头刀,大呼跃进,向狄云砍过来,左劈一刀,右劈一刀。狄云举起血刀一格,当的 一声猛响,鬼头刀向上反弹。这鬼头刀也是一柄宝刀,虽不及血刀的锋利绝伦,但刀身厚 重,血刀也削它不断。当日陆天抒和血刀僧双刀相交,鬼头刀曾为血刀斩了三个缺口,今 日再度相逢,鬼头刀上也不过是新添一个缺口而已。 花铁于使刀虽不擅长,但武功高强,鬼头刀使将开来,自非狄云所能抵挡,数招之下,登 时将他迫得连连后退。花铁干也不追击,一俯身,拾起狄云吃剩的半只熟鸟,大嚼起来, 连赞:“很好,很好,滋味要得,硬是要得!” 狄云回头向水笙望了一眼,两人都觉寒心。花铁干这次手持利器前来挑战,情势便和上次 不同。空手相搏之时,狄云受他拳打足踢,不过受伤吐血,不易给他一拳打死,这时他手 中有了刀剑,只须有一招失手,立时便送了性命。上次相斗所以能勉强支持,全仗水笙手 中多了一把血刀,此刻花铁干的兵刃还多了一件,那是占尽上风了。 花铁干吃了半只熟鸟,意犹未尽,见山洞边尚有一只,又去拿来吃了。他抹抹嘴,说道:“ 很好,烹调功夫是一等一的。”懒洋洋地回转身来,陡然间跃身而前,呼的一刀,便向狄云 劈去。这一刀去势奇急,狄云猝不及防,险些儿便给削了半边脑袋,急忙举刀招架。总算 花铁干忌惮他内功浑厚,倘若双刀相交,不免手臂酸麻,当下转刀斜劈。三招之间,狄云 已手忙脚乱,嗤的一声响,左臂上给鬼头刀划了一道长长口子。 水笙叫道:“别打了,别打了。花伯伯,我分鸟肉给你便是。” 花铁干见狄云的刀法平庸之极,在武林中连第三流的角色也及不上,心想及早杀了这小子 再说,免得又留后患,当下手上加紧,口中却调侃道:“水侄女,你心疼这小子,是不是啊 ?怎么不记得你的汪家表哥了?”刷刷刷三刀,又在狄云的右肩上砍了一刀。幸好这一刀所 砍的部位有“乌蚕衣”保护,否则狄云的右肩已给卸了下来。 水笙大叫:“花伯伯,别打了!”狄云怒道:“你叫什么?我打不过,给他杀了便是。”他狂 怒之下,举刀乱砍,忽然间右手将血刀交给左手,反手猛力打出。 花铁干哪料到这武艺低微的“小和尚”居然会奇兵突出,蓦地来这一下巧招,急忙转头相避 ,啪的一声,还是给这一掌重重击在颈中,只震得他半身酸麻。狄云一怔,心道:“这是那 老乞丐伯伯教我的‘耳光式’!”他一招得手,跟着便使出“刺肩式”和“去剑式”来。花铁干叫 道:“连城剑法,连城剑法!” 狄云又是一怔,那日他在荆州万府和万圭等八人比剑,使出这三招之时,万震山也说是“连 城剑法”,当时他还道万震山胡说,但花铁干是中原大豪、见多识广、居然也说这是连城剑 法、难道老乞丐所教的这三招,当真是连城剑法么? 他以刀作剑,将这三招连使数次,可是花铁干的武功岂是鲁坤、万圭等一干人所可比?除 了第一招出其不意地打了他一掌之外,此后这三招用在他身上,已全无效用。到得狄云第 四次又使“去剑式”,将血刀往鬼头刀上挑去,花铁干早已有备,左足飞起,踢中他腕脉。 狄云血刀脱手,花铁干一招“顺水推舟”,双手刀剑齐向他胸口刺来。 噗噗两声,一刀一剑都刺中在狄云胸口,刀头剑头为“乌蚕衣”所阻,透不进去。水笙拿了 一块石头,守候在旁,眼见狄云遇险,举起石头便向花铁干后脑砸去。花铁干上次短枪刺 不进狄云身子,已觉奇怪,料来是他怀中放着铁盒或铜牌之类,枪头凑巧刺中坚物,但这 次刀剑齐刺,决计不会又这么凑巧。他一呆之际,狄云猛力挥掌击出,水笙又自后面攻到 。 花铁干叫道:“有鬼,有鬼!”心下发毛:“莫非是陆大哥、刘兄弟怪我吃了他们的遗体,鬼 魂出现,来跟我为难?”登时遍体冷汗,向后跃开了几步。 狄云和水笙有了这余裕,忙逃入山洞,搬过几块大石,堵塞入门。两人先前已将洞口堵得 甚小,这时再加上几块石头,便即将洞口尽行封住。 两人死里逃生,心都评评乱跳。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出来啊,龟儿子,躲在洞中能躲一辈 子么?你们在石洞里捉鸟吃么?哈哈,哈哈!”他虽放声大笑,心下可着实害怕,却也不敢 便去掘水岱的尸体来吃。 狄云和水笙对望一眼,均想:“这人的话倒也不错。我们在洞里吃什么?但一出去便给他杀 了,那可如何是好?” 花铁干若要强攻,搬开石头进洞,狄水二人血刀已失,也难以守御,只是他刀剑刺不进狄 云身体,认定是有鬼魂作怪,全身寒毛直竖,不住颤抖。 狄云和水笙在洞口守了一阵,见花铁干不再来攻,心下稍定。狄云检视左臂伤口,见兀自 流血。水笙撕卩一块衣襟,给他包好。狄云将早已破烂不堪的僧袍大襟拉了过来,遮住胸 口,以免给水笙见到自己胸口赤裸的肌肤,这么一拉,怀中跌了一本小册出来,便是得自 宝象身上的那本《血刀经》。 他适才和花铁干这场恶斗,时刻虽短,使力不多,心情却紧张之极,这时歇了下来,只觉 疲累难当,想起那。在破庙中初见《血刀经》时,曾照着经上那裸体男子的姿式依样而为 ,精神立即振奋,心想花铁干决计不肯罢休,少时恶斗又起,就算给他杀了,也当狠狠打 他几掌,如此神疲力乏,怎能抗敌?随手翻开一页,见图中人形头下脚上,以天灵盖顶在 地下,两只手的姿式更十分怪异。狄云当即依式而为,也头下脚上,倒立起来。 水笙见他突然装这怪样,只道他又发疯,心想外有强敌,内有狂人,那便如何是好,心中 一急,不禁哭了出来。 狄云练不到半个时辰,顿时全身发暖,犹如烤火一般,说不出的舒适受用。他随手翻过一 页,见图中那裸体男子以左手支地,身子与地面平行,两只脚却翻过来勾在自己颈中。这 姿式本来极难,但他自练成神照功后,四肢百骸运用自如,当即依着图中所示照做,内息 也依着图中红色绿色线路,在身上各处经脉穴道中通行。 这《血刀经》乃血刀门中内功外功的总诀,每一页图谱都须练上一年半载,方始有成。伊 。狄云仟督二脉既通,有了神照功这无上浑厚的内力为基础,再艰难的武功到了手中,竟 也一练即成。他练了一式又一式,越练越觉兴味盎然。 水笙见他翻书练功,惊魂稍定。见他姿势稀奇古怪,当真匪夷所思,不由得又好笑又诧异 ,心道:“天下难道真有这般武功?”走上两步,向地下翻开着的《血刀经》瞧去,一瞥之 下,见图中所绘是个全身赤裸的男子,不由得满脸通红,一颗心怦评乱跳:“他练到后来, 会不会脱去衣服,全身赤裸?”幸好这可怕的情景始终没出现。 狄云练了一会儿内功,翻到一页,见图中人形手执一一柄弯刀,斜势砍劈。狄云大喜,脱 口而出:“血刀刀法。”拾起一根树枝,照着图中所示使了起来。 这血刀刀法当真怪异之极,每一招都是在决不可能的方位砍将出去。狄云只练得三招,便 已领会,原来每一招刀法都是从前面的古怪姿势中化将出来。前面图谱中有倒立、横身、 伸腿上颈、反手抓耳等种种诡异姿势,血刀刀法中便也有这邺令人绝难想像的招数。狄云 当下挑了四招刀法用心练熟,心想:“我须得不眠不息,赶快练上二三十招,过得四五天, 再出去和这娩花的决一死战。唉,只可惜没早些练这刀法。” 哪知花铁干竟不让他有半天余裕。狄云专心学练刀法,花铁干在洞外叫了起来:“小和尚, 你岳父大人的心肝吃不吃?滋味很好啊。” 水笙大吃一惊,推开石头,抢了出去。只见花铁干拿着鬼头刀,正在水岱的坟头挖掘,虽 尚未掘到尸身,却也是指顾间的事。水笙大叫:“花伯伯,花伯伯,你……你……全不念结义兄 弟之情么?”口中惊呼,抢将过去。 花铁干正要引她出来,将她先行击倒,然后再料理狄云,否则两人联手而斗,不免碍手碍 脚。他见水笙奔来,只作不见,仍低头挖掘。水笙抢到他身后,右掌往他背心奋力击去。 花铁干左手疾翻,快如闪电,已拿住了她手腕。水笙叫声:“啊哟!”左手击出。花铁干侧 身避过,反手点出。水笙腰间中指,一声低呼,委倒在地。 这时狄云手执树枝,也已抢到。花铁干哈哈大笑,叫道:“小和尚活得不耐烦了,用一根树 枝儿来斗老子。好,你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用你本门的兵刃送你归天。”反手从腰间抽出 血刀,将鬼头刀抛在地下,霎时之间向狄云连砍三刀。这血刀其薄如纸,砍出去时的风声 嗤嗤声响,花铁干心下暗赞:“好一口宝刀!” 狄云见血刀如此迅速地砍来,心中一寒,不由得手足无措,一咬牙,心道:“这就拼个同归 于尽吧!”右手挥动树枝,从背后反击过去,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花铁干后颈。这一 招古怪无比,倘若他手中拿的是利刀而不是树枝,已然将花铁干的脑袋砍下来了。 其实花铁干的武功和血刀老祖相差无几,就算练熟了血刀功夫的血刀老祖,也决不能在只 一招便杀了他,更不用说狄云了。只花铁干甚为轻敌,全没将这个武功低微的对手瞧在眼 内,是以一上手便着了道儿。他一怔之间,提刀欲削,狄云手中树枝如狂风暴雨般劈将出 去,乱砍乱削之中,偶尔夹一招血刀刀法,噗的一声,又一下打中在他后脑。花铁干身子 一晃,叫道:“有鬼,有鬼!”回身一望,只吓得手酸足软,手一松,血刀落地,转身拔足 飞奔,远远逃开。 他自吃了义兄义弟的尸身后,心下有愧,时时怕陆天抒和刘乘风的鬼魂来找他算账。先前 刀剑刺不进狄云身体,已认定是有鬼魂在暗助敌人,这时狄云以一根树枝和他相斗,明明 站在自己对面,水笙又遭点中穴道而躺卧在地,可是自己后颈和后脑却接连为硬物打中。 谷中除自己和狄水二人之外,更有何人?如此神出鬼没地在背后暗算自己,不是鬼魅,更 是什么?他转头看去,不论看到什么,都不会如此吃惊,但偏偏什么也看不到,不由得魂 飞魄散,哪里还敢有片刻停留? 狄云虽打中了花铁干两下,但他显然并没受伤,忽然没命价奔逃,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俯 身拾起血刀,见水笙躺在地下动弹不得,问道:“你给这厮点中了穴道?”水笙道:“是。” 狄云道:“我不会解穴,救你不得。”水笙道:“你只须在我腰间和腿上……”本想告知他穴道 的部位,请他推宫过血,便可解开被封穴道,但说到“腿上”两字,想起这“小恶僧”最近虽 然并没对自己无礼,以前可无恶不作,倘若乘着自己行动不得…… 狄云见她眼中突然露出惧色,心想:“花铁干已逃走了,你还怕什么?”一转念间,随即明 白她是害怕自己,不由得怒气急冲胸臆,大声道:“你怕我侵犯你,怕我对你……对你……哼, 哼!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见你。”气得伸足乱踢,只踢得白雪飞溅。他回到山洞中,取了 《血刀经》,径自走开,再也不向水笙瞧上一眼。 水笙心下羞愧,寻思:“难道是我瞎疑心,当真错怪了他?”她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过 得一个多时辰,一头兀鹰从天空直冲下来,扑向她脸。水笙大声惊叫,突然红光一闪,血 刀从斜刺里飞了过来,将兀鹰砍为两边,落在她身旁。 原来狄云虽恼她怀疑自己,仍担心花铁干去而复回,前来加害于她,因此守在不远之处, 续练血刀刀法。他掷出飞刀,居然将兀鹰斩为两边,血刀斩死了兀鹰后,略无阻碍,又飞 了十余丈,这才落下。这么一来,他这招“流星经天”的刀法又已练成了。 水笙叫道:“狄大哥,狄大哥,是我错了,一百个对你不起。”狄云只作没听见,不去理她 。水笙又求道:“狄大哥,你原谅我死了爹爹,孤苦伶仃的,想事不周,别再恼我了,好不 好?”狄云仍然不理,但心中怒气,却也渐渐消了。 水笙躺在地下,直到第二日穴道方解。她知狄云虽一言不发,但目不交睫地在自己身边守 了整整一晚,心中好生感激。她身子一能动弹,即刻去将那头兀鹰烤熟了,分了半边,送 到狄云身前。狄云等她走近时,闭上了眼睛,以遵守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从今而后,我再 也不要见你。”水笙放下熟鹰,便即走开。 狄云等她走远再行睁眼,忽听得她“啊”的一声惊呼,跟着又是一声“哎哟”,摔倒在地。狄 云急跃而起,抢到她身边。水笙嫣然一笑站起,说道:“我骗骗你的。你说从此不要见我, 这却不是见了我么?那句话可算不得数了。” 狄云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道:“天下女子都是鬼心眼儿。除了丁大哥的那位凌姑娘,谁都会 骗人。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上你当了。” 水笙却咯咯娇笑,说道:“狄大哥,你赶着来救我,谢谢你啦!” 狄云横了她一眼,背转身子,大踏步走开了。 花铁干害怕鬼魂作怪,再也不敢前来滋扰,只好嚼些树皮草根,苦度时光,有时以暗器手 法掷石,也打到一两只雪雁。狄云每曰练一两招血刀刀法,内力外功,与日俱增。 冬去春来,天气渐暖,山谷中的积雪不再加厚,后来雪水淙淙,竟开始消融了。 这些日子之中,狄云已将一本《血刀经》的内功和拳脚刀法尽数练全。他这时身集正邪两 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长,虽经验阅历极为欠缺,而正邪两门功夫的精华亦未融会贯通,但单 以武功而论,比之当年丁典,亦已有胜过。只是所习神照功仅为深湛内功,外功却以无人 指点,除血刀门刀法之外,拳脚功夫仍极粗浅,但手足灵便,拳理已明,亦已不下于二流 好手。 水笙跟他说话,狄云怕又上她当,始终扮作哑巴,一句不答,除了进食时偶在一起之外, 狄云总是和她离得远远地,自行练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三个念头:出了雪谷之后,第 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寻师父;第二是到荆州去给丁大哥和凌姑娘合葬;第三,报仇! 眼见雪水汇集成溪,不断流向谷外,山谷通道上的积雪一天比一天低,他不知离端午节还 有儿天,却知出谷的日子不远了。 一天午后,他从水笙手中接过了两只熟鸟,正要转身,水笙忽道:“狄大哥,再过得几天, 咱们便能出去了吧?”狄云“嗯”了一声。水笙低声道:“多谢你这些口子中对我的照顾,若 不是你,我早死在花铁干那恶人手中了。”狄云摇头道:“没什么。”转身走开。 忽听得身后一阵呜咽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水笙伏在一块石上,背心抽动,正自哭泣。他 心中奇怪:“可以出去了,该当高兴才是,有什么好哭的?女人的心古怪得紧,我永远不会 明白。”其实,水笙到底为什么哭泣,她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很对不起人,又很伤心,忍 不住要哭。 那天夜里,狄云练了一会儿功夫,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块大石上睡着了。这块大石离山洞不 远,以防花铁干半夜里前来盗尸或是侵袭水笙。但这些时日中花铁干始终没再来,料想已 然无事,是以他心无牵挂,睡得甚沉。 睡梦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有脚步之声,他这时内功深湛,耳目奇灵,脚步声虽远,已令 他一惊而醒,当即翻身坐起,侧耳倾听,发觉来人众多,至少有五六十人,正快步向谷中 而来。 狄云吃了一惊:“怎地有人能进雪谷来?”他不知谷中山峰蔽日,寒冷得多,外面积雪已融 ,谷中融雪却要迟到一个月以上。狄云一转念间,心道:“这些人定是一路追赶而来的中原 群豪。现下血刀老祖已死,什么怨仇都已一了百了。嗯,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来了,接了 她去,那便再好不过。他们认定我是血刀门的淫僧,辩也辩不清楚的,我还是不见他们的 好。让他们接了水姑娘去,我再慢慢出去不迟。” 他绕到山洞之侧,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间眼前光亮,只见一群 人转过了山拗,手中高举着火把。这伙人约莫五十余人,每人都是一手举火炬,一手提兵 刃。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手中不拿火把,一手刀,一手剑,却是花铁干。 狄云见他与来人聚在一起,微觉诧异,但随即省悟:“这些人便是一路从湖北、四川追来的 ,花铁干是他们的首领之一,当然一遇上便会合了。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见一行人走进 了山洞,当下向前爬行数丈,伏在冰雪未融的草丛之中。这时他和众人相距仍远,但他内 功在这数月中突飞猛迸,已能清楚听到山洞中诸人说话。 只听得一个粗涩的声音道:“原来是花兄手刃了恶僧,实乃可敬可贺。花兄立此大功,今后 自然是中原群侠的首领,大伙儿马首是瞻,唯命是从。”另一人道:“只可惜陆大侠、刘道 长、水大俠三位惨遭横死,令人神伤。”又一人道:“老恶僧虽死,小恶僧尚未伏诛。咱们 须当立即搜寻,斩草除根,以免更生后患。花大侠,你说如何?” 花铁干道:“不错,张兄之言大有见地。这小恶僧一身邪派武功,为恶实不在乃师之下,或 许犹有过之。这时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眼见大伙儿进谷,一定急谋脱身。众位兄弟, 咱们别怕辛苦,须得杀了那小恶僧,才算大功告成,免得他胡说八道,散布谣言,败坏陆 、刘、水三位大侠与水女侠的名声。” 狄云心中暗惊:“这姓花的胡说八道,歹毒之极,幸亏我没鲁莽现身,否则他们一齐来杀我 ,我怎能抵挡?”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他……他不是小恶僧,是一位挺好的正人君子。花铁干才是个大 坏蛋!”说话的正是水笙。 狄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一阵安慰,第一次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他不是小恶僧,是一位 挺好的正人君子!”这些日子中水笙显然对他不再起憎恶之心,但居然能对着众人说他是个 止人君子,那确也大出他意料之外。突然之间,他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心中轻轻地道:“ 她说我是正人君子,她说我是挺好的正人君子!” 水笙说了这两句话,洞中诸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做声。火把照耀之下,狄云远 远望去,却也看得出这些人的脸上都有鄙夷之色,有的含着讥笑,有的却显是颇有幸灾乐 祸之意。 隔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水侄女,我跟你爹爹是多年老友,不得不说你几句。这小 恶僧害死了你爹爹……”水笙道:“不,不……”那老人道:“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杀的?那么令 尊是死于何人之手?”水笙道:“他……他……”一时接不上口。 那老人道:“花大侠说,那日谷中激斗,令尊力竭被制,是那小和尚用树枝打破了他天灵盖 而死,是也不是?”水笙道:“不错。可是,可是……”那老人道:“可是怎样?”水笙道:“是 我爹爹自己……自己求他打死的!” 她此言一出,洞中突然爆发了一阵轰然大笑,只震得洞边树枝上半融不融的积雪簌簌而落 。笑声中夹着无数讥嘲之言:“自己求他打死,哈哈哈!撒谎撒得太也滑稽。”“原来水大侠 活得不耐烦了,伸了头出来,请他的未来贤婿打个开花!”“谁说是‘未来’贤婿?水大侠去 世之时,那小和尚只怕早跟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哈哈哈!”更有几个人厉声相斥:“世间 竟有这般无耻女子,为了个野男人,连亲生父亲也不要了!”也有人冷言冷语地讽刺:“要 野男人不要父亲,世上那也挺多。只不过指使奸夫来杀死自己父亲,这就骇人听闻了。”又 一人道:“我只听见过什么‘恋奸情热,谋杀亲夫’。今日世道可大不相同了,居然有‘恋奸 情热,谋杀亲父’!” 大家听了花铁干的话,先入为主,认定水笙和狄云早已有了不可告人的勾当,愤恨她回护“ 奸夫”,因此说出来的活竟越来越不中听。这些江湖上的粗人,有什么污言秽语说不出口? 水笙满脸通红,大声道:“你们在说……说些什么?却也不知羞耻?” 那些人又一阵哄笑。有人道:“却原来还是我们不知羞耻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好 !水姑娘,我们不知羞耻。你和那小和尚在这山洞中卿卿我我,把父亲的大仇抛在脑后, 那就知道羞耻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骂了起来:“他妈的,老子从湖北一路巴巴地追了下 来,马不停蹄的,就是为了救你这小婊子。你这贱人这么无耻,老子一刀先将你砍了。”旁 边有人劝道:“使不得,使不得,赵兄不可鲁莽!” 那苍老的声音说道:“各位忍一忍气。水姑娘年纪轻,没见识。水大侠不幸逝世,她孤苦伶 仃地没人照料,大家别跟她为难。以后她由花大侠抚养,好好地教导,自会走上正途。大 伙儿嘴上积点儿德,这雪谷中的事嘛,别在江湖上传扬出去。水大侠生前待人仁义,否则 大家怎肯不辞劳苦地赶来救他女儿?咱们须当顾全水大俠的颜面,这件事就别再提了。快 去抓了那小和尚来是正经,将他开膛破壯,祭奠水大侠。” 说话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颇得诸人的尊敬,他这番话一说,人群中有不少声音附和,都 道:“是,是,张老英雄的话有理。咱们去找那小和尚,抓了他来碎尸万段!” 众人嘈杂叫嚣声中,水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 水签一听到这声音、知是表哥汪啸风寻她来了,自己受了冤枉,苦遭羞辱,突然听到亲人 的声音,如何不喜?当下止了哭泣,奔向洞口。 有人便道:“这痴心的汪啸风知道了真相,只怕要发疯!”那姓张的老者道:“大家别吵,听 我一句话。这位汪家小哥对水姑娘倒是一片真情,雪还没消尽,他就早了两日闯进谷来, 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什么地方,欲速则不达,反落在咱们后头了。这人也是命里不好 ,大家嘴头上修积阴德,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丑事,就别对他说。”群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 :“正该如此!水姑娘一时失足,须当让她有条冇新之路。何况这大半也是迫于无奈。否则 好端端一个名门闺女,怎会去跟一个邪派和尚姘上了?” 却有人说道:“汪啸风这么一个漂亮哥儿,平白无端地戴上了一顶绿帽子,未免太委屈了他 吧,哈哈!”“这叫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钱兄,你出门这么久,嫂子在家中寂寞孤单, 说不定你头上这顶帽儿,也有点绿油油了呢?”“他妈的,你奶奶雄,这会儿你老婆才寂寞 孤单!”“不错,不错,我老婆寂寞孤单,你尊夫人这会儿有人陪伴,风流快活,一点儿也 不寂寞孤单……”话未说完,砰的一声,肩头已挨了一拳。众人嬉笑不绝。 只听得汪啸风大叫“表妹,表妹”的声音又渐渐远去,显是没知众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 叫道:“表哥,表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汪啸风又叫了声:“表妹,表妹,你在哪里? ”水笙纵声叫道:“我在这里!” 东北角上一个人影飞驰而来,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妹!”突然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水笙“啊”的一声,甚是关切,向他迎了上去。原来汪啸风听到了水笙的声音,大喜之下 ,全没留神脚下的洞坑山沟,一脚踏在低陷之处,摔了一跤,随即跃起,急奔而来。水笙 也向他奔去。两人奔到临近,齐声欢呼,相拥在一起。 狄云见到两人相会时欢喜亲热的情状,心中没来由的微微一酸。他始终不能忘情于师妹戚 芳,虽在雪谷中和水笙同住半载,心中从未对她生过丝毫男女之情。只相处。久,一旦分 手,不免有依依之感,心想:“她随表哥而去,那再好也没有了,但愿她今后无灾无难,嫁 了她表哥,一生平安喜乐。” 忽听得汪啸风放声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说了水岱逝世的消息。过了一会儿,见汪啸风携 着水笙之手,并肩过来。汪啸风呜咽道:“舅舅不幸遭难,我……我……我从小得他抚养长大, 他待我就像是亲生儿子一般。”水笙听他说到父亲,不禁又流下泪来。汪啸风低声道:“表 妹,自今而后,你我再也不分开了,你别难过,我一辈子总好好地待你。”水笙自幼便对这 位表哥十分倾慕,这番分开,更是思念殷切,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心中感到一阵甜甜 之意。 两人渐渐走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说道:“表哥,你和我即刻走吧,我不愿见那些人了。 ”汪啸风奇道:“为什么?这许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大家不辞艰险地前来救你,在雪谷外 守候了大半年,可算得义气深重,咱们怎能不好好地谢谢他们?”水笙低下了头,道:“我 已谢过他们了。”汪啸风道:“大伙儿千里迢迢地从湖北赶到这儿,同来同回,岂不是好? 再说,舅舅的遗体是要运回故乡呢,还是就葬在这里,也得向长辈们请示。陆伯伯、花伯 伯、刘道长这三位怎样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慢慢再跟你说。花伯伯是个大坏蛋,你别听他胡说!”汪啸风肉 来对她从不违拗,这时黑暗中虽见不到她风姿,但一听到她柔软甜美的语声,早已心醉, 便想顺她意思,先行离去。 忽听得山洞门一一人道:“汪贤侄,你过来!”正是花铁干的声音。汪啸风道:“是,花伯伯 !”水笙大急,顿足道:“你不听我话么?”汪啸风心想:“花伯伯是舅舅的义兄,长者之命 ,如何可违?这许多朋友为了相救表妹,如此不辞辛劳,大功告成之后却弃之不顾,自行 离去,那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这一来,我声名扫地,以后在江湖上怎能立足?表妹是小孩 子脾气,待会哄她一哄,赔个不是,也就是了。”当即携了她手,走向山洞。 水笙明知花铁干要说的决不是好话,但想:“我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任他如何污言诬陷, 于我何损?”当下便随了汪啸风走去,脸上却已全无血色。 两人走到洞口。花铁干道:“汪贤侄,你来了很好。血刀恶僧已给我杀了,但还有一个小和 尚漏网,咱们务当将他擒来杀却。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凶手。”汪啸风大叫一声,唰的 一下便拔剑出鞘,跟着回头向水笙瞧去,急欲看看这位表妹别来如何。 火光之下,只见她容颜憔悴,泪盈于眶。汪啸风心下怜惜,却见她在缓缓摇头,问道:“怎 么?”水笙道:“我爹爹不是那……那……人害死的。” 众人听她这么说,尽皆愤怒,均想:“我们为了你今后好做人,瞧在水大侠的面上,才不泄 露你和小淫僧的丑事,这时候你居然还在回护小淫僧,当真是罪不容恕了。你连‘小和尚’ 三字也不肯说。还在‘那人、那人’的,实在无耻已极!” 汪啸风见各人脸上均现怒色,很觉奇怪,心想表妹不肯和众人相见,而大伙又对她颇含敌 意,中间定是另有隐情,便道:“表妹,咱们听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尚来,将他千 刀万段,祭我舅舅。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 汪啸风一愕,见到身旁众人均现鄙夷之态,心中一凛,隐隐觉得不对。他不愿即行查究此 事,还剑入鞘,大声道:“众位伯伯叔叔,好朋友,请大家再辛苦一番,了结此事。姓汪的 再逐一拜谢各位的大恩大德。”说着一揖到地。 众人都道:“不错,快去捉拿小恶僧要紧,别让他出谷跑了!”说着纷纷冲出洞去。 不知是谁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在谷风中时旺时弱,照得“铃剑双侠”二人脸上也是一 阵亮,一阵暗。两人执手相对,心中均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狄云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我这就走吧。”正想悄悄避开,却听得 有两人快步走来,一人道:“你从这边搜来,我从那边搜去,兜个圈子,再在这里会合。” 另一人道:“好!这一带雪地里脚印杂乱,说不定那小淫僧便躲在左近。”先说话的那人压 低声音,笑道:“喂,老宋,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儿,小淫僧这半年中艳福可真不浅。” 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难怪那姓汪的心甘情愿戴这顶绿头巾。”两人嘻嘻哈哈地说 了几句,分手去寻狄云。 狄云在旁听着,很为汪水二人难过,心想:“花铁干这人当真罪大恶极,捏造这些无耻谣言 ,污损水姑娘的声名,于他又有什么好处?”他不知花铁干生怕水笫揭露自己种种奸恶行径 ,务须先下手为强,败坏她声名,旁人才不会信她的话。狄云抬头向洞中望去,只见水笙 退开了两步,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说道:“表哥,你莫信这种胡说八道。”汪啸风不答, 脸上肌肉抽动。 显然,适才那两个人的说话,便如毒蛇般在咬啮他的心。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每日每 夜总是想着:“表妹落入了这两个淫僧手中,哪里还能保得清白?但只要她性命无碍,也就 谢天谢地了。”可是人心苦不足,这时候见了水笙,却又盼望她守身如玉,听到那二人的话 ,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啸风堂堂丈夫,岂能惹人耻笑?”但见到她这般楚楚可 怜的模样,心肠却又软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表妹,咱们走吧。”水笙道:“你信 不信这些人的话?” 汪啸风道:“旁人的闲言闲语,理他作甚?”水笙咬着唇皮,道:“那么,你是相信的了?” 汪啸风低头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我不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却早信了 这些含血喷人的脏话。”顿了一顿,又道:“以后你不用再见我,就当我这次在雪谷中死了 歲是啦。”汪啸风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泪水急涌,心想旁人冤枉我、诬蔑我,全可置之不理,可是竟连表哥也瞧 得我如此下贱。她只想及旱离开雪谷,离开这许许多多人,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 去,永远不再和这些人相见。“世上信得过的,原来就只有他一个……” 她拔足向外便奔,将到洞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山洞角落望了一眼。这半年之巾,她日夜都 在这角落中安身。她性好整洁,十指灵巧,用树皮鸟羽等物编织了不少褥子、坐垫之类, 这时临别,对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一瞥之间,见到自己织给狄云的那 件鸟羽衣服,那日狄云生气不要,踢还给她,此后晚上她便作为被盖,以御寒冷,这时心 中一动:“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他是淫僧,要跟他为难,倘若找到了他,他寡不敌众,那便如 何是好?”当下停住脚步,凝望着那件羽衣,一时彷徨无主,心下只想:“他们定要杀他, 我帮他不帮?” 汪啸风见那件羽衣放在她卧褥之上,衣服长大宽敞,式样显是男子衣衫,心头大疑,问道 :“这……这是什么?”水笙道:“是我做的。”汪啸风涩然道:“是你的么?”水笙冲口便想答 道:“不是我的。”但随即觉得不妥,踌躇不答。汪啸风道:“是件男子衣衫?”声音更加干 涩了。水笙点了点头。汪啸风又道:“是你织绐他的?”水笙又点了点头。 汪啸风提起羽农,仔细看了一会,冷冷地道:“织得很好。”水笙道:“表哥,你别胡猜,他 和我……”但见他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憎恨,便不再说下去了。汪啸风将羽衣往卧褥一丢,说 道:“他的衣服,却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凉,只觉这个向来体谅温柔的表哥,突然间变得无比的粗俗可厌。她不想 再多作解释,只想:“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柱到底好了。” 狄云在洞外草丛之中,见到她受苦冤屈,脸上神情极是凄凉,心中难受之极:“我是个低贱 之人,受惯了冤屈,那不算得什么。她却是个尊贵的姑娘,如何能受这不白之冤?”想到这 里,义愤之心顿起,虽知山洞外正有数十个好手在到处搜导,人人要杀他而甘心,却也顾 不得了,当即鋪身跃进山洞,说道:“汪少侠,你全转错了念头。” 汪啸风和水笙见他突然跳进山洞来,都吃了一惊。狄云这时头发已长,已不是从前拔光头 发的小和尚模样。汪啸风定了定神,才认了出来,当即拔剑出鞘,左手将水笙推开,横剑 当胸,眼中如要冒出火来,长剑不住颤动,恨不得扑上去将他立时斩成肉酱。 狄云道:“我不跟你动手。我是来跟你说,水姑娘冰清玉洁,你娶她为妻,真是天大的福气 ,不必胡思乱想,信了坏人的造谣。” 水笙万料不到他竟会在这时挺身而出,而他不避凶险地出头,只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又感激,又担心,忙道:“你……你快走,许多人要杀你,这里太危险了。” 狄云道:“我知道,不过我非得对汪少侠说明白这事不可,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侠,水姑 艰尉娜纖,你……你千万不可冤枉了她。” 狄云拙于言辞,平平常常一件事也不易说得清楚,何况这般微妙的事端,接连结结巴巴地 说了七八句话,只有使汪啸风更增疑心。水笙急道:“你……你快走!多谢你的好意,我只有 来生图报了,你快走!他们人多,大家要杀你……” 汪啸风听到水笙言语和神色间对他如此关怀,妒念大起,喝道:“我跟你拼了!”嗤的一剑 ,向狄云当胸疾刺。 这一剑虽势道凌厉,但狄云这时是何等身手,一身而兼“神照功”、“血刀经”正邪两派绝顶 武学之所长,眼见汪啸风剑到,身子微侧,便已避开,说道:“我不跟你动手。我叫你好好 地娶了水姑娘,别对她有丝毫疑心。她……她是个好姑娘。” 他说话之际,汪啸风左二剑,右三剑,接连向他疾刺五剑。狄云若无其事地斜身闪开,心 中奇怪:“这人从前武功很好,怎么半年不见,剑法变得这么笨了?” 汪啸风猛刺急斫,每一剑都让他行若无事地闪开,越加怒发如狂,剑招更出得快了。狄云 道:“汪少侠,你答允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了。你的朋友们都要杀我,我可不能再 多耽搁了。”汪啸风出剑越来越快,狄云单只内力深湛,轻功却是平平,虽内功是本,轻功 是末,但此道未得人指点,于对方的快剑渐感难以应付,于是伸指一弹,铮的一声轻响, 中指弹中了剑身。 汪啸风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脱手落地,忙俯身去拾。狄云伸掌在他肩头一推,这一掌并没 使多大力气,不料汪啸风竟抵受不住,给他一推之下,登时儿个筋斗向后翻跌了出去,砰 的一声,重重撞上山洞的石壁。 水笙见他跌得卜分狼狈,忙奔过去相扶。狄云愕然,他绝不想将汪啸风推倒,只是要阻止 他拾剑再打,哪想到他竟会摔得这么厉害,实大出意料之外。他跨上两步,也想去扶,说 道:“对不住,我当真……我不是故意的。” 水笙拉着汪啸风的右臂,道:“表哥,没事吧?”汪啸风心中妒愤交攻,不可抑止,认定水 笙偏向狄云,两人联手打了自己之后,反来讥讽,左掌横挥过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她 一个耳光,喝道:“滚开!”水笠吃了一惊,表哥竟会出手殴打自己,那是从未想过的事情 ,伸手抚着脸颊,竟然呆了。汪啸风跟着又是一掌,击中她左颊。水笙惊惧之下,扑在狄 云肩头,只觉这时候只有他方能保护自己。 狄云伸左臂搂住了她,侧身挡在汪啸风之前,怒道:“好端端的,你……你干吗打人?”只听 得山洞外脚步声响,有几个人叫道:“山洞里有人争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淫僧藏在里面 ?”水笙退后两步,对狄云道:“你快走吧……我……我永远记得你的好意。” 狄云瞧瞧汪啸风,又瞧瞧水笙,说道:“我去了!”转身走向洞口。 汪啸风大叫:“小淫憎在这里,小淫僧在这里,快堵住洞口,别让他逃走了!”水笙急道:“ 表哥,你这不是害人么?”汪啸风仍然大叫:“快堵住洞门,快堵住洞门!” 洞外七八名汉子听得汪啸风的叫嚷,当即拦在洞口。狄云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哪里逃 ?”挥刀向他头顶砍落。狄云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直摔了出去,撞向身旁的三人,四个 人纷纷跌倒。众人叫骂呼喝声中,狄云快步奔了出去。 群豪听得声音,从四面八方赶来,狄云早去得远了。几十人发足疾追,狄云心中害怕,躲 在长草丛中,黑夜之中,谁也寻他不着。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呼啸叫嚷,追逐而出, 片刻间人人追出。 过了好一会儿,狄云见到汪啸风和水笙也走了。汪啸风在前,水笙跟随在后,两人隔着一 丈多路,越去越远,终于背影为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还是一片扰攘的雪谷,终于寂静无声。 中原群豪走了,花铁干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云一人。他抬起头来,连往日常在天空 盘旋的兀鹰也没看见。 真是寂寞,孤零零的。只有消融了的雪水轻轻地流出谷去。 九“梁山伯·祝英台”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狄云在雪谷中又耽了半个月,将《血刀经》上的刀法、拳脚和内功练得纯熟无比,再也不 会忘却,于是将《血刀经》烧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坟墓上。 这半个月中,他仍睡在山洞外的大岩上。水笙虽然走了,他仍不敢到山洞里去睡,自然更 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垫子。 他想:“我该走了!这件鸟羽衣服不必带去,待该办的事情办了,就回这雪谷来住。外面的 人聪明得很,我不明白他们心里想些什么。这里谁也不会来,还是住在这里的好。”于是他 出了雪谷,向东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溪铺去,瞧瞧师父怎样了。扫己从小由师 父抚养长大,他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从川边到湘西,须得横越四川。狄云心想若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场争斗,自己和他 们无怨无仇,诸般事端全因自己拔光头发、穿了宝象的僧衣而起。这时他武功虽已甚高, 可是全无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两位中原的高手,非给他们杀了不可。于是买了套乡民 的青布衣裤换上了,烧去了宝象的僧衣,再以锅底煤焦抹黑了脸。四川湘西一带农民喜以 白布缠头,据说是为诸葛亮服丧的遗风。狄云也找了一块污秽的白布缠在头上。一路东行 ,偶尔和江湖人物狭路相逢,谁也认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啸风,还有花铁干,幸好,始终没见到。 他脚程很快,但也一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铺老家,其时天气已暖,田里禾秧已长得 四寸来高了。越近故居,感慨越多,渐渐地脸上炙热,心跳也快了起来。 他沿着少年时走惯了的山路,来到故居门外,登时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 来小溪旁、柳树边的三间小屋,竟变成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大房子。这座房子比原来的小屋 少说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虽起得的颇为草草,炬气派甚为雄伟。 他又惊又喜,仔细再看周遭景物,确是师父的老家,心想:“师父发了财回家来啦,那可好 极了。”他大喜之下,高声叫道:“师父!”但只叫得一声,便即住口,心想:“不知屋里还 有没别人?我这副小叫花的模样,别丢了师父的脸,且瞧个明白再说。”也是他这些年来多 历艰难,才有这番谨慎,正自思量,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脸上满是鄙夷神气, 问道:“干什么的?” 狄云见这人帽子歪戴,满身灰土,和这华厦颇为不称,瞧他神情,似乎是个泥水木匠的头 儿,便道:“请问头儿,戚师父在家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什么七师父、八师父的,这里没有。”狄云一怔,问道:“这儿的主人 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问道:“你问这个干吗?要讨米嘛,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没有, 就是没有!小叫花,走,快走!” 狄云挂念师父,好容易千里迢迢地回来,如何肯单凭他一句话便即离去,说道:“我不是讨 米的,跟你打听打听,从前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那人冷 笑道:“瞧你这小叫花儿,就有这门子啰唆,这里的主人不姓七,也不姓八、姓九、姓十。 你老人家趁早给我请吧。”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瓜皮帽,衣服光鲜,是个财主家的管家模样,问道 :“老平,大声嚷嚷的,又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花啰唆不啰唆?讨米 也就是了,却来打听咱主人家姓什么?”那管家一听,脸色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说道 :“小朋友,你打听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自即直陈其事,但这时他阅历已富,深知人心险恶,见那管家 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寻思:“我且不直说,慢慢打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什么古怪。”便 道:“我不过问主人老爷姓什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施舍些米饭,老爷,你……你就是老 爷吧?”他故意装得傻头傻脑,以免引起对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此人甚傻,但他竟误认自己为老爷,心中倒也欢喜,笑道:“我不是 老爷,喂,傻小子,你干吗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样子……好看,威风得紧,你…… 你一副财主相。” 那管家更高兴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当真发了大财,定有好处给你。喂,傻小子 ,我瞧你身强力壮,干吗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主老爷 ,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笑道:“你听,他口口声 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饭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担土吧,算一份工钱给他。” 那姓平的道:“是啦,凭你老吩咐便是。” 狄云听两入门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却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色 ,恭恭敬敬地道:“财主老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个啦。”那工头笑骂:“他妈的,胡说 八道!”那管家笑得只跌脚,道:“我是财主老爷,你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做了你便宜 老子吗?”那工头揪着狄云耳朵,笑道:“进去,进去!先好好吃一顿,晚上开工。”狄云毫 不抗拒,跟着他进去,心道:“怎么晚上开工?” 进得大屋,经过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眼前所见当真奇怪之极。只见屋子中间挖掘 了一个极大的深坑,土坑边缘几乎和四面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丢满 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用具,显然还在挖掘。看了这所大屋外面雄伟堂皇的模样 ,哪想得到屋中竟会掘了这样一个大土坑。 那工头道:“这里的事,不许到外面去说,知不知道?”狄云道:“是,是!我知道,这里风 水好,主人家要葬坟,不能让外面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子倒聪明 ,来吃饭吧。” 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了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下等着,不可乱走。狄云答应了,心中愈益起 疑。只见屋中一切陈设都十分简陋,厨房中竟没砌好的灶头,只摆着一只大行灶,架了只 铁镬。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贫家贱物,和这座大屋实在颇不相称。 到得傍晚,进屋来的人渐多,都是左近年轻力壮的乡民,大家闹哄哄地喝酒吃饭。狄云随 众而食,他说的正是当地土话,语音极正。那管家和工头听了,丝毫不起疑心,都道他只 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 众人饭罢,平工头率领大伙来到大厅之中,说道:“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运气好,如挖 到了有用东西,重重有赏。”众人答应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嚓嚓嚓地响了起来。一 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掘了两个多月啦,屁也没挖到半个。就算这里真有宝贝,也要 看你有没福气拿到手啊。” 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什么宝物?”他等工头一背转身,慢慢挨到那年长乡民 身边,低声道:“大叔,他们要掘什么宝贝?”那人低声说道:“这宝贝可了不起。这里的主 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知道地里有宝贝,来买了这块地皮 ,怕走漏风声,先盖了这座大屋,叫咱们由天睡觉,夜晚掘宝。”狄云点头道:“原来如此 ,大叔可知道是什么宝贝呢?”那人道:“工头儿说,那是一只聚宝盆,一个铜钱放迸了盆 中,过得一夜,明早就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两金子放进盆里,明早就变成了满盆黄金。你 说是不是宝贝?” 狄云连连点头,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道:“工头特别吩咐,下锄要轻,打 烂了聚变盆,可不是玩的。工头说的,掘到了聚宝盆后,可以借给咱们每个人用一晚,你 爱放什么东西都成。你倒自己合计合计,要放什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儿,道:“我常饿 肚予,放一粒白米进去,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 好!”那工头过来呼叱:“快挖,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哪有什么聚宝盆?这主人决不是傻子,定是另有计谋,捏造聚宝盆的鬼活 来骗人。”又低声问道:“这里主人姓什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人不 是出来了么?” 狄云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服饰华丽,约莫五 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肴,心中不住 说道:“这人我见过的,这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觉这人相貌好熟,一时却想不起在 哪里见过。 只听得那人道:“今晚大伙把两半边再掘深三尺,不论有什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一点都 不可漏了,都要拿上来给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头一凛,登时省悟:“是了,原 来是他。”低下了头,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不错,果真是他。” 这间大屋主人,竟便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的老乞丐。 那时他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全身污秽之极,今日却是一个衣饰华贵的大财主,通身都变 了相,因此直到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狄云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的受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郑重 ,不可鲁莽急躁,寻思:“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当年我和那大盗吕通相斗,已然落败 ,幸亏他出手相救。后来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剑法,我才得大胜万门众弟子。现下想米, 他这三招剑法甚为寻常,但当时却使我得以免受羞辱。”他自学了《血刀经》上所录的武功 之后,见识大进,当年所学的三招“连城剑法”,这时想来已极为平庸。 又想:“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甩挖掘什么 东西?他为什么要起这样一痤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又怎样发了大财?”喑自琢 磨:“还是瞧清楚再说。他虽是我恩人,要拜谢也不忙在一时。他怎不怕我师父回来?难道 ……难道……帅父竟死了么?”他从小由师父养育长大,向来便当他是父亲一般,想到师父说不 定已经逝世,不由得眼眶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主人跃人坑 中,俯身拾起一件东西。坑中众乡民都停广挖掘,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了一根锈烂铁 钉,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响,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快挖,快挖!” 狄云和众乡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全神贯注地在旁监督,直到天明,这才收工。多数乡 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睡到下 午,众人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有些臭气,旁人不愿和他亲近,陲觉吃饭时都离得 他远远地。狄云正求之不得。他虽学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假装作伪,仍是 颇觉为难,财候一久,多半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再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打听师父是否曾经回来过。远远见到几个少年 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 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说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掘聚宝盆的,可是掘到这时候还没 掘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掘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屋 么?嗯,好久没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了那少年,闷闷不乐,又满腹疑团,猜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 他在田野间信步而行,经过一块菜地,但见一片青绿,都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问,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菜,粗 生粗长,菜茎的心是空的。他自离湘西之后,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 俯身摘了一根,闻闻青菜汁液的气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那是甚至油桐树、油茶树也是不能种的。 那边荒山之中,有一个旁人从来小知的山洞,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 日,信步向那山洞走去。翻过两个山坡,钻过一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荒凉的山洞前。 一丛丛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一阵难过,钻进山洞,见洞中各吻,仍和当 年自己和戚芳离去时一模一样,没半点移动过,只积满了尘土。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扳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这么 放在洞里石上。那边是戚芳的针线篮。篮中剪刀已生满了黄锈。 当年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在这山洞里打草鞋或编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 她拿些零碎介片,叠成鞋底,然后一针针地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 己的,鞋面上有时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过节时穿的,平常穿的鞋子也 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下地种庄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拿起一木旧书,书的封面上写着“唐诗选辑”四个字。他和戚芳都识字 不多,谁也不会去读什么唐诗,那是戚芳用来夹鞋样、绣花样的。他随手翻开朽本,拿出 两张纸样来。那是一对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他心里清清楚楚地涌现了那天的情 景。 一对黄黑相间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不 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带的人管这种彩色大 蝴蝶叫“粱山伯,祝英台”,大概从下江人那里学来的叫法。这种蝴蝶定是雌雄一对,双宿 双飞,从不分开。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鞋,啪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死 了。戚芳“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怒道:“你……你干什么?”狄云见她突然发怒,不由得手足 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打来给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蝶,不住地盘旋飞动。 戚芳道:“你瞧,多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给你活生生拆散了。”狄云看到她黯然的神 色,听到她难过的语音,才觉歉然,道:“唉,这真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照着那只死蝶,剪丁个绣花纸样,绣在她。己鞋上。过年的时候,又绣了一只 荷包给他,也是这么一对蝴蝶,黄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些红色、绿色细线 。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给捉进狱中后,就给狱卒拿去了。 狄云拿着那对做绣花样子的纸蝶,耳中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戚芳的声音:“你瞧,多作孽!入 家好好一对夫妻,给你活生生拆散了、”他呆了一阵,将纸蝶又夹回书中,随手翻动,见书 页中还有许多红纸花样,有的是一尾鲤鱼,有的是三只山羊,那是过年时贴在窗上的窗花 ,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张张地细看,忽听得数十丈外发出石头相击的喀喇一响,有人走来。他心想:“ 这里从没人来,难道是野兽么?”顺手将夹绣花纸样的书往怀中一塞。 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一带荒凉得很,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嘿,越荒凉 ,越有人来收藏宝物。咱们得好好在这里寻寻。”狄云心道:“怎么到这里来寻宝?”闪身出 洞,隐身一株大树之后。 过不多时,便有人向这边走来,听脚步声共有七八人。他从树后望出去,只见当先一人衣 服光鲜,油头粉脸,相貌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铁铲,走了过来。这人身材高高的 ,气宇轩昂。狄云一见,不由得怒气上冲,立时便想冲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这人正是那夺他师妹,送他入狱,害得他受尽千辛万苦的万圭。 他怎么会到了这里? 旁边那个年纪略轻的,却是万门小师弟沈城。 那两人一走过,后面来的都是万门弟子,鲁坤、孙均、卜垣、吴坎、冯坦一齐到了。万门 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荆州城废园中为狄云所杀,只剩下七人了。狄云好生奇怪:“这 批人到这里来,寻什么宝贝?难道也是寻聚宝盆么?” 只听得沈城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山洞。”那苍老的声音道:“是吗?”语音中 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跟着一个高大的人形走了过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和他多年不 见,见他精神矍铄,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苍老之态。 万震山当先进了山洞,众弟子一拥而进。洞中传出来诸人的声音:“这里有人住的!”“灰尘 积得这样厚,多年没人来了。”“不,不!你瞧,这里有新的脚印。”“啊,这里有新手印, 有人刚来过不久。”“一定是言师叔,他……他将连城剑谱偷了去啦。” 狄云又吃惊又好笑:“他们要找连城剑法的剑谱么?怎地搅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什么言 师叔?师父说他二师兄言达平失踪多年,音信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会钻了出 来夺连城剑谱?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脚印,他们瞎猜一通,真活见鬼了。” 只听万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四下里小心找一找。”有人道:“言师叔既来过这里,哪 还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戚长发这厮真工心计,将剑谱藏在这里,别人还真不容易找 到。”又一人道:“他当然工于心计啊,否则怎么会叫‘铁锁横江’?”万震山道:“刚才咱们 远远跟着那乡下人过来,这人脚步好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这个人说不定也有点邪门。”万 圭道:“本地乡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转上小路走了。若不是他,吨们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载, 恐怕也不会找到这儿来。” 狄云心想:“原来他们是跟着我来的,否则这山洞这么隐僻,又怎会给他们找到。” 只听得各人乱哄哄地到处一阵翻掏。洞里本来没什么东西,各人这样乱翻,也不过是将几 件破烂物事东丢来、西丢去地移动一下位置而已。跟着铁铲挖地之声响起,但山洞底下都 是岩石,哪里挖得下去? 万震山道:“没什么留着了,大伙出去,到外面合计合计。”众弟子随着万震山出来,走到 山溪旁,在岩石上坐了下来。狄云不愿给他们发现,不敢走近。这八人说话声音甚低,听 不见说些什么。过得好一会儿,八个人站起身来走了。 狄云心想:“他们是来找连城剑谱,却疑心是给我二师伯言达平盗了去。我师父的家给改成 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丐说要找什么聚宝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猛地里恍然大悟:“这老乞丐哪里是找什么聚宝盆了,他也 是在寻连城剑谱。他认定这剑谱是落入了我师父手中,于是到这里来仔细搜寻,为了掩人 耳目,先起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寻,生怕别人起疑,传出风声说是找聚宝 盆,那自然是欺骗乡下人的鬼话。”跟着又想:“那日万师伯做寿,这老乞丐白天夜晚地来 来去去,显然是别有用心。嗯,万震山他们找不到剑谱,岂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多 半早已去查察过了。这件事尚未了结,我到那大屋去等着瞧热闹便是,这中间大有古怪, 一百个不对头!” “可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里?他的家给人搅得这么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师妹 呢?她是留在荆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吧。万家的人要来搜查她父亲的屋子,多半不会给 她知道。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晚上,大屋里又四壁点起了油灯和松明。十几个乡民拿起了锄头铁伊挖地。狄云也混在人 群中挖掘,既不特别出力,也不偷懒,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头发蓬松,不剃胡子 ,大半张脸都给毛发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当真面目全非,又想日间万震山等人跟随 过自己,别给他们认了出来,于是将缠头的白布和腰间的青布带子掉换了使用。这一晚, 他们在挖靠北那一边,那老乞丐背负着双手,在坑边踱来踱去。当然,他现在完全不像乞 丐了,衣饰富丽,左手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 突然之间,狄云听到屋外有人悄悄掩来,东南西北,四面都有人。这些人离得还远,那老 丐显然并未知觉。狄云侧过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听得脚步声慢慢近了,五个,六个…… 七个……八个,是了,便是万震山和他的七个弟子。但那老丐还是没发觉。狄云早听得清清 楚楚,那八个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丐却如耳朵聋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对那老丐敬若神明。他只跟老丐学了三招剑法,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一败 涂地,全无招架的余地。“但怎么他的武功变得这样差了,因为老了么?难道不是他么?是 认错人了么?不,决不会认错的。”狄云却没想到是自己的武功进步到了极高境界,于他是 清晰可闻的声音,在旁人耳中却全无声息。 八个人越来越近。狄云很奇怪:“这八人真是好笑,谁还听不到你们偷偷掩来,还这么蹑手 蹑脚,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间,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颤,侧过了耳朵, 倾听动静。狄云心想:“他听见了?他是聋的么?”其实,这八人相距尚远,若换作一两年 前的狄云,他不会听到脚步声,再走近些,也还是听不到的。 那八个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显然是防屋中人发现。可是那老丐已经发觉了。他 转过身来,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龙头木拐。 突然之间,那八人同时快步抢前,四面合围。砰的一声响,大门踢开,万圭当先抢入,跟 着沈城、卜垣跟了进来。七人各挺长剑,将那老丐团团围住。 那老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儿们都来了!万师哥,怎么不请进来?” 门外一人纵声长笑,缓步踏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两人相互打量 。过了半晌,万震山笑道:“言师弟,几年不见,你发了大财啦。” 这三句话钻入狄云耳中,他头脑中登时一阵混乱:“什么?这老丐便是……便是二师伯……二师 伯……言达平?” 只听那老丐道:“师哥,我发了点小财。你这几年买卖很好啊。”万震山道:“托福!喂,小 子们,怎么不向师叔磕头?”鲁坤等一齐跪下,齐声说道:“弟子叩见言师叔。”那老丐笑道 :“罢了,罢了!手里拿着刀剑,磕头可不大方便,还是免了吧。” 狄云心道:“这人果然是言师伯。他……他?” 万震山道:“师弟,你在这儿开煤矿吗?怎么挖了这样大的一个坑?”言达平嘿嘿一笑,道 :“师兄猜错了。小弟仇人太多,在这里避难,挖个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给小弟杀了,就 随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给人家杀了,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万震山笑道: “妙极,师弟真想得周到。师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这坑够深的了,不用苒挖啦。”言达平 微笑道:“葬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葬八个人恐怕还不够。” 狄云听他二人一上来便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禁想起丁典的说话,寻思:“他们师兄弟合 力杀了他们师父。受业恩师都要杀,相互之间又有什么情谊?听丁大哥说,他们师兄弟夺 到了连城剑谱,却没得到剑诀。那剑诀尽是一些数字,什么第一字是‘闪’,第二字是‘四十 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第五个字是‘十八’,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没 说完。剑谱不是早在他们手中么?怎地又到这里来找寻?” 万震山道:“好师弟,咱们同门这许多年,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的肚肠,我也早看穿了 ,大家还用得着绕圈子说话么?拿来!”说了这“拿来”两字,便即伸出了右手。言达平摇了 摇头,道:“还没找到。戚老三的心机,咱哥儿俩都不是对手。我可万万猜不到他将剑谱藏 在哪里。” 狄云又是一凛:“难道他们师兄弟三人合力抢到剑谱,却又给我师父拿了去?可是这些年来 ,怎地又丝毫没动静?是了,定是我师父下手异常巧妙,他们一直没觉察出来。师父既不 在此处,剑谱自会随身携带,怎会埋藏在这屋中?他们拼命到这里来翻寻,那不是太傻了 吗?”可是,他知道万震山和言达平决不是傻瓜,比自己聪明十倍也还不止。这中间到底隐 藏着什么阴谋和机关?他猜不出,也知道不必去猜。 万震山哈哈大笑,说道:“师弟,你还装什么假?人家说咱们三师弟是铁锁横江,手段厉害 。我说呢,还是你二师弟厉害。拿来!”说着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达平拍拍衣袋,说道:“咱哥儿俩多年老兄弟,还能分什么彼此?师哥,这玩意儿要是兄 弟得到了,凭我这点儿料,决计对付不了,非得你来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协 助,分一些好处。但要是师兄得到了呢,嘿嘿,师兄门下弟子虽多,功夫都还嫩着点儿, 只怕也须让做兄弟的凑合凑合,加上一把手。” 万震山皱眉道:“你在那边山洞里,拿到了什么?”言达平奇道:“什么山洞?这附近有个山 洞么?”万震山道:“师弟,你我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何必到头来再伤和气?请你拿出来 ,大家一同参洋。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 言达平道:“这可奇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还在这里挖挖掘掘地 干什么?”万震山道:“你诡计多端,谁知道你干什么?”言达平道:“三师弟的东丙,哪有 这么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会是在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无结果,我也不想再 搅下去了。”万震山冷笑道:“哼!我瞧你还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装得像些。” 言达平勃然变色,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道:“你要怎样才信?”放下拐杖 ,解开衣扣,除下长袍,抓住袍子下摆,倒转来抖了两抖,丁丁当当地跌出几两碎银子和 一只鼻烟壶来,都掉在地下。 万震山道:“你有这么蠢,拿到了之后会随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边,也必贴肉收的,不会 放在袍子袋里。”言达平叹了口气,道:“师兄既信不过,那就来搜搜吧。” 万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万圭和沈城使个眼色。两人点了点头,还剑入鞘,一左一右 ,走到言达平身边。万震山向卜垣和鲁坤又横个眼色,两人慢慢绕到言达平身后,手中紧 紧抓住了剑柄。 言达平拍拍内衣口袋,道:“请搜!”万圭道:“师叔,得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突然之 间,万圭“啊”的一声尖叫,急忙缩手倒退,火光下只见手背上爬着一只三寸来长的大蝎子 。他反手往土坑边一击,啪的一声,将蝎子打得稀烂,但手背已中剧毒,登时高高肿起。 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额上汗珠却已如黄豆般渗了出来。 言达平失惊道:“啊哟,万贤侄,你哪里去搅了这只毒虫来?这是花斑毒蝎,可厉害得很哪 。这东西是玩不得的。师哥,快,快,你有解药没有?只要救迟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 不得!乖乖我的妈!” 只见万圭的手背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道红线,缓缓向手臂升上去。万震山知道中了言 达平的陷阱,说不得,只好忍一口气,说道:“师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这就认输。你 拿解药来,我们拍手走路,不再来向你啰唆了。” 言达平道:“这解药么,从前我倒也有过的,只年深日久,不知丟在哪里了,过儿天我慢慢 跟你找找,或许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了药方,另外给你配过,那也成 的。谁叫咱们师兄弟情谊深长呢。” 万震山一听,当真要气炸了胸膛,这种毒蛇、毒蝎之伤,一时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 这道红线一通到胸口,立时便即气绝毙命,说什么“过几天慢慢找找”,此处到河北大名府 千里迢迢,又说什么找药方配药,居然亏他有这等厚颜无耻,还说“谁叫咱师兄弟情谊深长 呢”,眼见爱子命在顷刻,只得强忍怒气,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便道:“师弟,这个 筋斗,我栽定了。你要我怎么着,便划下道儿来吧。” 言达平慢条斯理地穿上氐袍,扣上衣扣,说道:“师哥,我有什么道儿好划给你的?你爱怎 么便怎么吧。”万震山心道:“今日且让你扯足顺风旗,日后要你知道我厉害。”说道:“好 吧,姓万的自今而后,永不再和你相见。再向你啰唆什么,我姓万的不是人。”言达平道: “这个对不敢当。做兄弟的只求师哥说一句,那《连城剑谱》,该当归言达平所有。倘若兄 弟侥幸找到,自然无话可说;就算落入了师哥手里,也当让给兄弟。” 万圭毒气渐渐上行,只觉一阵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摇摆摆。鲁坤叫道:“师弟,师弟 !”伸手扶住,撕破他衣袖,只见那道红线已过腋下。他转头向着万震山叫道:“师父,今 日什么都答允了吧!”万震山道:“好,这《连城剑谱》,就算是师弟你的了,恭喜!恭喜 !”这两句“恭喜”,却说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 言达平道:“既是如此,让我进屋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得到什么解药,那要瞧万贤侄是不是 有这门造化了。”说完慢吞吞地转身入内。万震山使个眼色,鲁坤和卜垣跟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三人都没出来,也没听到什么声息,只见万圭神志昏迷,由沈城扶着,已 不能动弹。万震山心中焦急,向冯坦道:“你进去瞧瞧。”冯坦道:“是!”正要进去,只见 言达平走了出来,满面春风地道:“还好,还好!这不是找到了吗?”手中高举着一个小瓷 瓶,说道:“这是解药,行,治蝎毒再好不过了。万贤侄,你好大命啊。以后这种毒物可玩 不得了。”说着走到万圭身边,拔开瓶塞,在万圭手背伤口上洒了些黑色药末。 这解药倒也真灵,不多时便见伤口中慢慢渗出黑血,一滴滴地掉在地下,黑血越渗越多, 万圭手臂上那道红线便缓缓向下,回到臂弯,又回到手腕。 万震山吁了口气,心中又轻松,又恼恨,儿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这一仗大败亏输,还 没动手即受制于人。又过一会儿,万圭睁开了眼睛,叫了声:“爹!” 言达平将瓷瓶口塞上,放回怀中,拿过拐杖,在地下轻轻一顿,笑道:“这就行啦,万贤侄 ,你今后学了这乖,伸手到人口袋里去掏摸什么,千万得小心才是。” 万震山向沈城道:“叫他们出来。”沈城应道:“是!”走到厅后,大声叫道:“鲁师哥、卜师 哥,快出来,咱们走了。”只听得鲁卜二人“啊,啊,啊”地叫了几下,却不出来。孙均和沈 城不等师父吩咐,径自冲了进去,随即分别扶了鲁坤、卜垣出来。但见两人脸无人色,一 断左腿,一折右足,自是适才遭了言达平的毒手。 万震山大怒,他本就有意立取言达平的性命,这时更有了借口,这口恶气哪里还耐得到他 日再出?当即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达平喉头刺了过去。 狄云从未见万震山显示过武功,这时见他一招刺出,狠辣稳健,心中暗道:“这一剑好像没 什么漏洞。”狄云此时武学修为已甚深湛,虽无人传授,但在别人出招之时,自然时然地首 先便看对方招数中有什么破绽。 言达平斜身让过,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龙头,双手一分,嚓的一声轻响,白 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原来那拐杖的龙头便是剑柄,剑刃藏在杖中,拐杖下端便 是剑鞘。他一剑在手,当即还招,丁丁丁丁之声不绝,师兄弟二人便在土坡边上斗了起来 。斗得数招,均觉坑边地形狭窄,施展不开,同声吆喝,一齐跃入坑中。 众乡民见二人口角相争,早已惊疑不定,待见动上了家伙恶斗,更吓得缩在屋角落中,谁 也不敢作声。狄云也装出畏缩之状,留神观看两位师伯,只看得七八招,心想:“二位师伯 内力太过不足,招法却尽够了,就算得到了什么《连城剑谱》,恐怕也没什么用处,除非 那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何既是‘剑谱’,想来必是讲剑法的书。” 他又看几招,更觉奇怪:“刘乘风、花铁干他们‘落花流水’四侠的武功,比之我这两位师伯 高得多了。两位师伯一味讲究招数变化,全不顾和内力配合。那是什么道理?当年师父教 我剑术,也这么教。看来他们万、言、戚师兄弟三人全这么学的。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弱 的对手,自然占尽了上风,但只要对方内力稍强,他们这许多变幻无穷的剑招,就半点用 处也没有了。为什么要这样学剑?为什么要这样学剑?” 只见孙均、冯坦、吴坎三人各挺长剑,上前助战,成了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 言达平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师哥,你越来越长进啦,招集了一批小喽啰,齐来攻 打你师弟。”他虽装作若无其事,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 狄云心想:“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各有各的长处。言师伯当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剑 三式,用以对付万门众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来对付万师伯,却半点用处也没有了。 唉,他们大家都不懂,单学剑招变化,若无内功相济,那有什么用?半点用处也没有,真 奇怪,这样浅的道理,连我这笨人也懂,他们个个十分聪明,怎么会谁也不懂?难道是我 自己糊涂了?”突然之间,心头似乎闪过了一道灵光:“丁大哥跟我说过那《神照经》的来 历,显然,师祖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却为什么不跟三个弟子说?难道……难道……难道 ……”他心中连说三个“难道”,背上登时渗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轻轻发 抖。 旁边一个年老的乡民不住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别弄出人命来才好。小兄弟,别怕 ,别怕。”他见狄云发抖,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虽出言安慰,自己心中可也 着实惊惧。 狄云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实在太过阴险恶毒,他不愿多想,更不愿将已经猜到了的 真相,归并成为一条明显的理路,只是既想通了关键所在,一件件小事自会汇归在一起。 万震山、言达平、孙均、冯坦……这些人每一招递出,都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证。“不错, 不错,定是这样。不过,又恐怕不会吧?做师父的,怎能如此恶毒?不会的,不会的……可 是,倘若不是,又怎会这样?实在太奇怪了。” 一张清清楚楚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屋子外面,我和师妹 练剑,师父在旁指点。师父教了我一招,是巧妙。我用心地练,第二次师父却教得不同了 ,剑法仍然很巧妙,却和第一次有些儿不同。当时,我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这时 想来,两次所教的剑招为什么不同,道理再也明白不过了。” 突然之间,心里感到一阵阵地刺痛:“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剑法。他自 己的本事高得多,却故意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他……他……言师伯的武功和师父应该 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剑法,就比师父高明得多……” “言师伯却又为什么教我这三招剑法?他不会存着好心的。是了,他要引起万师伯的疑心, 要万师伯和我师父斗将起来……” “万师伯也是这样,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众弟子完全不同……却为什么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欺 骗?唉,他不能单教自己儿子,却不教别的弟子,否则的话,中间的把戏立刻就拆穿了。”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手腕抖动,剑尖连转了七个圈子,快速无伦地刺向万震山胸口 。万震山横过剑身,以横破圆,斜劈连削,将他这七个剑圈尽数破解了。 狄云在旁看着,又想:“这七个圈子全是多余,最终是一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何不直截了 当地刺了过去?岂不既快又狠?万师伯斜劈连削,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好 像巧妙,其实笨得不得了,只须反刺言师伯小腹,早已得胜了。” 猛地里脑海中又掠过一幕情景: 他和师妹戚芳在练剑,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他记不清师父所教的招数,给迫得手忙脚乱 ,连连倒退。戚芳接连三招攻来,他头晕眼花,手忙脚乱,眼看抵敌不住,已无法去想师 父教过的剑招,随手挡架,跟着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忽听喷惊风,连山若布逃”,圈剑来挡,但他的剑招纯系自发,不依师授规范 ,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反而挡架不住。他一剑刺去,直指师妹肩头。正收势不及之 际,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啪的一声,将他手中长剑击落。他和戚芳 都吓得脸色大变。戚长发将他狠狠责骂一顿,说他乱刺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剑, 太不成话。当时他也曾想到:“我不照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这念头只一闪即逝, 随即明白:“自然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这般胡砍乱劈当 然非输不可。”他当时又怎想得到:自己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师父所教稀奇古怪、花 巧百出的剑法有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己清清楚楚地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达 平两人所使的剑术之中,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戚长发教 给他和戚芳的剑法,其中无用的花招虚式更多。不用说,师祖梅念笙早瞧出三个徒儿心术 不正,在传授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了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或有 意或无意地,引他们在歪路上走得更远,更加好看,更加没用。 临敌之时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已,那是虚耗了机会,让敌人抢到上风, 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为什么师祖、师父、师伯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他们会 和自己的儿子、女儿有仇么?故意坑害自己的徒弟么?那决计不会。必定另有重大原因, 一定有要紧之极的图谋。难道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应该是的吧?万师伯和言师伯为 了这剑谱,可以杀死自己师父,现在又拼命想杀死对方。” 不错,他们在拼命想杀死对方。土坑中的争斗越来越紧迫。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 分高下,但万门众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言达平大为分心,幸得他先使计伤了万圭、鲁坤 、卜坦三人,不然这时早已输了。斗到分际,孙均一剑刺向言达平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 ,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啊哟!”虎口受伤,跟着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便在这时, 万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剑,在言达平右臂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言达平吃痛,急忙剑交左手,但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鲜血 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将下来,左肩上又中了一剑。 众乡民见状,都吓得脸上变色,窃窃私议,只想逃出屋去,却谁也不敢动弹。 万震山决意今日将这师弟杀了,一剑剑出手,更加狠辣,嗤的一声响,言达平右胸又中一 剑。眼着数招之间,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他咬着牙齿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饶的言 语。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离了师门之后,又明争暗斗了十余年,对他为人知之极深, 出言相求只徒遭羞辱,绝无用处。 狄云心道:“当年在荆州之时,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退大盗吕通,又教了我三招剑法, 使我不受万门诸弟子的欺侮,虽然他多半别有用意,但我总是受过他恩惠,决不能让他死 于非命。”当下假装不住发抖,提起手中铁铲在地下铲满了泥土。 只见万震山又挺剑向言达平小腹刺去,言达平身子摇晃,已闪避不开。狄云手中的铁铲轻 轻一抖,一铲黄泥向万震山飞去。泥上所带的内劲着实不小。万震山给这股劲力一撞,登 时立足不住,腾的一下,向后摔出。 众人出其不意,谁也不知泥土从何处飞来。狄云几铲泥土跟若迅速掷出,都是掷向点在壁 上的松明和油灯,大厅中立时黑漆一团,众人都惊叫起来。狄云纵身而前,一把抱起言达 平便冲了出去。 狄云一到屋外,便将言达平负在背上,往后山疾驰。他于这一带的地势十分熟悉,尽往荒 僻难行的高山上攀行。言达平伏在他背上,只觉耳畔生风,犹似腾云驾雾一般,恍如梦中 ,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万震山和群弟子大呼追来,却和狄云越离越远。 狄云负着言达平,攀上了这一带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陡峭险峻,狄云也从未上来过。他 曾与戚芳仰望这座云围雾绕的山峰,商量说山上有没有妖怪神仙。戚芳说:“哪一日你待我 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远不下来了。”狄云说:“好,我也永远不下来。”戚芳笑道:“ 空心菜!你肯陪着我永远不下来,我也不用上去啦。” 当时狄云只嘻嘻傻笑,此刻却想:“我永远愿意陪着你,你却不要我陪。” 他将言达平放下地来,问道:“你有金创药么?”言达平扑翻身躯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 ?言达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才是。”狄云不能受师伯这个礼,忙跪下还礼, 说道:“前辈不必多礼,折杀小人了。小人是无名之辈,一些小事,说什么报答不报答?” 言达平坚欲请教,狄云不会捏造假名,只是不说。 言达平见他不肯说,只得罢了,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了伤口;抚摸三处剑伤,兀自 心惊:“他再迟得片刻出手,我这时已不在人世了。” 狄云道:“在下心中有几件疑难,要请问前辈。”言达平忙道:“恩公再也休提前辈两字。有 何询问,言达平自当竭诚奉告,不敢有分毫隐瞒。”狄云道:“那再好不过了。请问前辈, 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么?”言达平道:“是的。”狄云又问:“前辈雇人挖掘,当然是找那 《连城剑谱》了。不知可找到了没有?” 言达平心中一凛:“我道他为什么好心救我,却原来也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说道:“ 我花了无数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点端倪。恩公明鉴,小人实不敢相瞒。倘若言达平已经 得到,立刻便双手献上。姓言的性命是恩公所救,岂敢爱惜这身外之物?” 狄云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要剑谱。不瞒前辈说,在下武功虽然平平,但相信这什么《连 城剑谱》,对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么好处。”言达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化, 已然当世无敌,那《连城剑谱》也不过是一套剑法的图谱。小人师兄弟只因这是本门的功 夫,才十分重视,在外人看来,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狄云听出他言不由衷,当下也不点破,又问:“听说那大屋的所在,本来是你师弟戚老前辈 所住的。这位戚前辈外号叫做‘铁锁横江’,那是什么意思?”他自幼跟师父长大,见师父实 是个忠厚老实的乡下人,但丁典却说他十分工于心计,是以要再问一问,到底丁典的话是 否传闻有误。 言达平道:“我师弟戚长发外号叫做‘铁锁横江’,那是人家说他计谋多端,对付人很辣手, 就像一条大铁链锁住了江面,叫江中船只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狄云心中一阵 难过,暗道:“丁大哥的话没错,我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他始终不向我显示本来面目。不 过,不过他一直待我很好,骗了我也没什么。”心中仍然存着一线希望,又道:“江湖上这 种外号,也未必靠得住,或许是戚师父的仇人给他取的。你和令师弟同门学艺,自然知道 他的性情脾气。到底他性子如何?” 言达平叹了口气,道:“非是我要说同门的坏话,恩公既然问起,在下不敢隐瞒半分。我这 个戚师弟,样子似乎是头木牛蠢马,心眼儿却再也灵巧不过。否则那本《连城剑谱》,怎 么会给他得了去呢?” 狄云点了点头,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连城剑谱》确是在他手中?你亲眼瞧见了么 ?”言达平道:“虽不是亲眼瞧见,但小人仔细琢磨,一定是他拿去的。”狄云道:“我听人 说,你常爱扮作乞丐,是不是?”言达平又是一惊:“这人好厉害,居然连这件事也知道了 。”便道:“恩公消息灵通,在下的作为,什么都瞒不过你。初时在下料得这本《连城剑谱 》不是在万师哥手中,便是在戚师弟手中,因此便乔装改扮,易容为丐,在湘西鄂西来往 探听动静。” 狄云道:“为什么你料定是在他们二人手中?”言达平道:“我恩师临死之时,将这剑谱交给 我师兄弟三人……”狄云想起丁典所说,那天夜里长江畔万、言、戚三人合力谋杀师父梅念笙 之事,“哼”了一声,道:“是他亲手交给你们的吗?恐怕……恐怕……不见得吧?他是好好死的 吗?” 言达平一跃而起,指着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爷?”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讯息后 来终于泄漏,是以言达平听得他揭露自己弑师的大罪,便猜想他是丁典。 狄云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恶如仇。他……他亲眼见到你们师兄弟三人合力杀死师 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会救你,让你死在万……万震山的剑下。” 言达平惊疑不定,道:“那么你是谁?”狄云道:“你不用管我是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 为。你们合力杀了师父之后,抢得《连城剑谱》,后来怎样?”言达平颤声道:“你既然什 么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狄云道:“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请你老老实实说 吧。若有假话,我总会查察得出。” 言达平又惊又怕,说道:“我如何敢欺骗恩公?我师兄弟三人拿到《连城剑谱》之后,一查 之下,发觉只有剑谱,没有剑诀,那仍无用,便跟着去追查剑诀……”狄云心想:“丁大哥言 道,这剑诀和一个大宝藏有关。现下梅念笙、凌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无人知道 剑诀,你们兀自在做梦。”只听言达平继续说道:“我们三个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 每天晚上都在一间房睡,这本剑谱,便锁在一只铁盒之中。我们把铁盒锁上的钥匙投入了 大江,铁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屉里,铁盒上又连着三根小铁链,分系在三人的手上,只要 有谁一动,其余二人便惊觉了。” 狄云叹了口气,道:“这可防备得周密得很。”言达平道:“哪知道还是出了乱子。”狄云问 道:“又出了什么乱子?”言达平道:“这一晚我们师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 万震山忽然大叫:‘剑谱呢?剑谱呢?’我一惊跳起,只见放铁盒的抽屉拉开了没关上,铁 盒的盖子也打开了,盒中的剑谱已不翼而飞。我们三人大惊之下,拼命地追寻,却哪里还 寻得着?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门窗仍是在内由铁扣扣着,好端端地没动,因此剑谱定 非外人盗去,不是万师哥,便是戚师弟下的手了。” 狄云道:“果真如此,何不黑夜中开了门窗,装作是外人下的手?”言达平叹了口气,说道 :“我们三人的手腕都是用铁链连着的。悄悄起身去开抽屉,开铁盒,那是可以的,要走远 去开门开窗,铁链就不够长了。”狄云道:“原来如此。那你们怎么办?”言达平道:“剑谱 得来不易,我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三个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场,但谁也说不出 什么证据,只好分道扬镳……” 狄云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请教。你们师父既有这样一本剑谱,迟早总会传给你 们,难道他要带进棺材里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杀了师父来抢这剑谱?”言达 平道:“我师父,我师父,唉,他……他是老糊涂了,他认定我们师兄弟三人心术不正,始终 不传我们这剑谱上的剑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传人,甚至于要将本门武功尽数传于外人 。我们三人忍无可忍,迫于无奈,这才……这才下手。” 狄云道:“原来如此。你后来又怎断定剑谱是在你戚师弟手中?” 言达平道:“我本来疑心是万震山盗的,他首先出声大叫,贼喊捉贼,最是可疑。我暗中跟 踪他,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为他在跟踪戚师弟。剑谱倘若是万震山这厮拿去的,他 不会去跟踪别人,定是立即躲到穷乡僻壤,或是什么深山荒谷中去练了。可是我每次在暗 中见到他,总是见他咬牙切齿,神色十分焦躁痛恨,于是我改而去跟踪戚长发。” 狄云道:“可寻到什么线索?”言达平摇头道:“这戚长发城府太深,没半点形迹露了出来。 我曾偷看他教徒儿和女儿练剑,他故意装傻,将出自唐诗的剑招名称改得狗屁不通,当真 要笑掉旁人大牙。不过他越做作,我越知道他路道不对。我一直盯了他三年,他始终没显 出半分破绽。当他出外之时,我曾数次潜人他家中细细搜寻,可是别说没连城剑谱,连寻 常书本子也没一本。嘿,嘿!这位师弟,当真是好心计,好本事!” 狄云道:“后来怎样?” 言达平道:“后来嘛,万震山忽然要做寿,派了个弟子来请戚长发到荆州去吃寿酒。当然哪 ,做寿是假,查探师弟的虚实是真。戚长发带了女儿,还有一个傻头傻脑的弟子叫什么狄 云的一块儿去。酒筵之间,这狄云和万家的八个弟子打了起来,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剑术, 引起了万震山的疑心……恩公,你说什么?”狄云凄然摇了摇头。言达平续道:“于是万震山 将戚长发请到书房中去谈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翻了脸。戚长发出手将万震山刺伤, 从此不知所踪。奇怪,真是奇怪,真奇怪之极了。” 狄云道:“什么奇怪?”言达平道:“戚长发从此便无影无踪,不知躲到了何处。戚长发去荆 州之时,决不会将盗来的剑谱随身携带,定是埋藏在这里一处极隐蔽的地方。我本来料想 他刺伤万震山后,一定连夜赶回此间,取了剑谱再行远走高飞,是以一发生事故,我立即 备了快马,抢先来到这里等候,瞧他这剑谱放在哪里,以便俟机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 始终没现身。一过几年,看来他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便老实不客气,在这里搅他个天翻 地覆,想要掘那剑谱出来。可是花了无数心血,半点结果也没有。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 姓言的今日连性命也送在这里了。嘿,嘿,我那万师哥可当真辣手!” 狄云道:“照你看来,你那戚师弟现下到了何处?” 言达平摇头道:“这个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什么地方一病不 起,又说不定遇到什么意外,给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云见他满脸幸灾乐祸的神气,显得十分欢喜,心中大是厌恶,但转念一想,师父音讯全 无,多半确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来,说道:“多谢你不加隐瞒,在下要告辞了。”言达平 恭恭敬敬地作了三揖,道:“恩公大恩大德,言达平永不敢忘。” 狄云道:“这种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况……何况你从前……你在这里养伤,那万震山决计 找你不到的,尽管放心好了。”言达平笑道:“这会儿多半他急得便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也 顾不到来找我了。”狄云奇道:“为什么?”言达平微笑道:“我那毒蝎伤了他儿子的手,必 须连续敷药十次,方能除尽毒性。只敷一次,有什么用?”狄云微微一惊,道:“那么万圭 会性命不保么?”言达平甚是得意,道:“这种花斑毒蝎,当真非同小可,那是西域回疆传 来的异种,妙在这万圭不会一时便死,要他呼号呻吟足足二个月,这才了账。哈哈,妙极 ,妙极!” 狄云道:“要一个月才死,那就不要紧了,他去请到良医,总有解毒的法子。” 言达平道:“恩公有所不知。这种毒蝎是我自己养大的,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种解药,蝎子习 于解药的药性,寻常解药用将上去便全无效验,任他医道再高明的医生,也只是用治毒虫 的药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种独门解药,是这蝎子没服食过的,那才有用,世上除 我之外,没第二个知道这解药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云侧目而视,心想:“这个人心肠如此恶毒,当真可怕!下次说不定我会给他的毒蝎螫中 。丁大哥常说,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町无。还是问他拿些解药放 在身边,这叫做有备无患。”便道:“你这瓶解药,给了我吧!” 言达平道:“是,是!”可是并不当即取出,问道:“恩公要这解药,不知有什么用途?”狄 云道:“你的毒蝎十分厉害,说不定一个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边有一瓶解药,那就放心 些了。”言达平脸色尴尬,赔笑道:“恩公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怎敢加害?恩公这是多 疑了。”狄云伸手出去,说道:“备而不用,放在身边,那也不妨。”言达平道:“是,是!” 只得取出解药,递了过去。 狄云下得峰来,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见屋中众乡民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头也已不知去 向,空荡荡的再无一人。 狄云心道:“师父死了,师妹嫁了,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来的了。” 走出大屋,沿着溪边向西北走去。行出数十丈,回头望去,这时东方太阳刚刚升起,阳光 照射在屋前的杨树、槐树之上,溪水中泛出点点闪光,这番情景,他从小便看熟了的,不 由得又想:“从今而后,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来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寻思:“眼下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须得将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凌小 姐的遗体合葬,这且去荆州走一遭。万圭这小子害得我苦,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也不 用亲手报仇。言达平说他要呻吟号叫一个月才死,却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医生给 治好了,我还得给他补上一剑,取他狗命。” 自从昨晚见到万震山与言达平斗剑,他才对自己的武功有了信心。 十《唐诗选辑》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湘西和荆州相隔不远,数日之后,狄云便到了荆州。这一条路,当年他随同师父和师妹曾 经走过的。山川仍是这样,道路仍是这样。当年行走之时,路上满是戚芳的笑声。这一次 ,从麻溪铺到荆州,他没听到一下笑声。当然有人笑,不过,他没听见。 在城外一打听,知道凌退思仍做着知府。狄云仍这么满脸污泥,掩住了本来面目,走进城 去。第一个念头是:“我要亲眼瞧瞧万圭怎样受苦。他的毒伤是不是治好了?也不知他是不 是已经回来。说不定还留在湖南治伤。” 踱到万家门口,远远望见沈城匆匆从大门中出来,神情显得很急遽。狄云心道:“沈城既在 这里,万圭想来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于是走向那个废园。 废园离万家不远,当日丁典逝世、杀周圻、杀耿天霸、杀马大鸣,都是在这废园之中,此 番旧地重来,只见遍地荒草如故,遍地瓦铄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抚摸凹凹凸凸的 树干,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这株老梅树下逝世,梅树仍然这副模样,半点也没变。丁大 哥却已骨化成灰。” 当下坐在梅树下闭目而睡。睡到二更时分,从怀中取出些干粮来吃了,出了废园,径向万 家而来。绕到万家后门,越墙而入,到了后花园中,不禁心中酸苦:“那口我身受重伤,躲 入柴房。师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狠心,却去叫丈夫来杀我。”正要举步而前,忽见太湖石 旁有三点火光闪动。 他立即往树后一缩,向火光处望去。凝目间,见三点火光是香炉中三枝点燃了的线香。香 炉放在一张小几上,几前有两个人跪着向天磕头,一会儿站起身来。狄云看得分明,一个 便是戚芳,另一个是小女孩,她的女儿,也是叫做“空心菜”的。 只听得戚芳轻轻祷祝:“第一炷香,求老天爷保佑我夫君得脱苦难,解肿去毒,不再受这蝎 毒侵害的痛楚。空心菜,你说啊,说求求天菩萨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妈妈, 求求天菩萨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云相隔虽然不近,她母女俩的说话却听 得清清楚楚,得知万圭中毒后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灾乐祸的欢喜,又恼恨戚芳对 丈夫如此情义深重。 只听戚芳说道:“第二炷香,求老天爷保佑我爹爹平安,无灾无难,早日归来。空心菜,你 说请天菩萨保佑外公长命百岁。”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啊 ?”戚芳道:“求天菩萨保佑。”小女孩道:“天菩萨保佑外公,还要保佑爷爷和爹爹。”她从 来没见过戚……发,妈妈要她求祷,她心中记挂的却是自己的祖父和…… 戚芳停了片刻,低声道:“这第三炷香,求老天爷保佑他平安,保佑他如意,保佑他早娶贤 妻,早生贵子……”说着声音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泪。小女孩道:“妈妈,你又想起 舅舅了。”戚芳道:“你说,求天老爷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云听她祷祝第三炷香时,正自奇怪:“她在替谁祝告?”忽听得她说到“空心菜舅舅”五个 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声响,心中只说:“她是在说我?她是在说我?” 那小女孩道:“妈妈记挂空心菜舅舅,天菩萨保佑舅舅恭喜发财,买个大娃娃给我,他是空 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妈妈,这个空心菜舅舅,到哪里去啦?他怎么也还不回来?”戚芳道 :“空心菜舅舅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舅舅抛下你妈不理了,妈却天天记着他……”说到这里 ,抱起女儿,将脸藏在女儿胸前,快步回了进去。 狄云走到香炉之旁,瞧着那三根闪闪发着微光的香头,不由得痴了。 他怔怔地站着,三根香烧到了尽头,都化了灰烬,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第二天清晨,狄云从万家后园中出来,在荆州城中茫然乱走,忽然听得呛啷啷、呛啷啷的 声音直响,是个走方郎中摇着虎撑在沿街卖药。狄云心中一动,他要亲眼瞧瞧万圭呻吟叫 唤的惨状,于是取出十两银子,要将他的衣服、药箱、虎撑一股脑儿都买下来。那郎中很 奇怪,这些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最多不过值得三四两银子,便高高兴兴地卖了给他。 狄云闾到废园,换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药捣烂了,将汁液涂在睑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 大块草药,弄得面目全非,然后摇着虎撑,来到万家门前。 他将到万家门前,便把虎撑呛啷啷、呛啷啷地摇得大响,待得走近,嘶哑着嗓子叫道:“专 医疑难杂症,无名肿毒,毒虫毒蛇咬伤,即刻见功!” 如此来回走得三遍,只见大门中一人匆匆出来,招手道:“喂,郎中先生,你过来,过来。 ”狄云认得他是万门弟子,便是当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旲坎。狄云此刻装束面貌与昔年大异 ,吴坎自认他不出。狄云生怕他听出自己语音,慢慢踱过去,更加压低嗓子,说道:“这位 爷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么疑难杂症、无名肿毒?” 吴坎“呸”的一声,道:“你瞧我像不像生了无名肿毒?喂,我问你,给蝎子螫了,你治不治 得好?” 狄云道:“青竹蛇、赤练蛇、金脚带、铁铲头,天下一等一的毒蛇咬伤了人,在下都药到伤 去。那蝎子嘛,嘿嘿,又算得什么一回事?” 吴坎道:“你可别胡吹大气,这螯人的蝎子却不是寻常家伙。荆州城里的名医见了个个摇头 ,你又治得好了?”狄云皱眉道:“有这等厉害?天下的蝎子嘛,也不过是灰毛蝎、黑白蝎 、金钱蝎、麻头蝎、红尾蝎、落地咬娘蝎、白脚蝎……”他信口胡说,连说了二十来种,才道 :“每种蝎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医,若不是真有本事的,也未必懂得周全 。” 吴坎见他形貌丑陋,衣衫褴褛,虽然说了许多蝎子的名目,但结结巴巴,口齿不清,料想 也没什么本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去瞧瞧吧,反正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狄云点了点 头,跟他走进万府。他一跨进门,登时便想起那年跟着师父、师妹前来拜寿的情景,那时 候是乡下少年进城,眼中看出来,什么东西都透着华贵新鲜,和师妹两个东张西望,指指 点点,今日再来,门庭依旧,心中却只感到一阵阵酸苦。他随着吴坎走过了三处天井,来 到东边楼前。 吴坎仰起了头,大声道:“三师嫂,有个草头郎中,他说会治蝎毒,要不要他来给师哥瞧瞧 ?”呀的一声,楼上窗子打开,戚芳从窗中探头出来,说道:“好啊,多谢吴师弟,你师哥 今天痛得更加厉害了,请先生上楼。”吴坎对狄云道:“你上去吧。”自己却不跟上去。戚芳 道:“吴师弟,你也请上来好啦,帮着瞧瞧。”吴坎道:“是!”这才随着上楼。 狄云上得楼来,只见中间靠窗放着一张大书桌,放着笔墨纸砚与十来本书,还有一件缝了 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从内房迎了出来,脸上不施脂粉,容色颇为憔悴。狄云只向她看了 一眼,生怕她识得自己,不敢多肴,便依言走进房去。只见一张大床上向里睡着一人,不 断呻吟,正是万圭。他小女儿坐在床前的一张小凳上,在给爸爸轻轻捶腿。她见到狄云污 秽古怪的面容,惊呼一声,忙躲到母亲身后。 吴坎道:“我这师哥给毒蝎螫伤了,毒性始终不消,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头。”狄云道:“嗎, 是吗?”他在门外和吴坎说话时泰然自若,这时见了戚芳,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自觉双颊 发烧,唇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走到床前,拍了拍万圭肩头。 万圭慢慢翻身过来,一踭眼看到狄云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惊。戚芳道:“三哥,这位是吴 师弟给你找来的大夫,他……他或许会有灵药,能治你的伤。”语气之中,实在对这郎中全无 信心。 狄云一言不发,看了看万圭肿起的手背,见那手背又是黑黑一团,样子可怖,嘶哑着嗓子 道:“这是湘西沅陵一带的花斑靡蝎咬的,咱们湖北可没这种蝎子!” 戚芳和吴坎齐声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给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蝎子的 来历,定是能治的了?”语音中充满了指望。 狄云屈指计算日子,道:“这是晚上咬的,到现在么,嗯,已经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吴坎瞧了一眼,说道:“先生真料事如神,那确是晚上给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 。”狄云又道:“这位爷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将蝎子打死了?若不是这样,本来还可有救。 现下将蝎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性尽数迫了进去,再要解救,那就难了。” 戚芳本来听他连时日都算得极准,料想必有治法,脸上已有喜色,待听得这么说,又焦急 起来,道:“先生说得明白不过,无论如何,要请你救他性命。” 狄云这次假扮郎中而进万家,本意是要亲眼见到万圭痛苦万状、呻吟就死的情景,以稍泄 心中郁积的怒气,若他不死,便要亲手杀他报仇,至于救他性命之意,自然半点也没有的 。但他从来对戚芳便千依百顺,决不违拗她半点,这时听她如此焦急相求,心中一软,便 想去打开药箱,取言达平的解药出来,但随即转念:“这万圭害得我好苦,又夺了我师妹, 我不亲手杀他,已算客气之极,如何还能救他性命?”便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肯救, 实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搁了日子,毒性入脑,是不能救了。” 戚芳垂下泪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空心菜,宝宝,你向这位伯伯鑑头,求他救救爹爹的 命。”狄云急忙摇手,道:“不,不用磕头……”但那女孩很乖,向来听母亲的话,又知父亲重 伤,心中也很焦急,当即跪在地下,向他咚咚咚地磕头。狄云右手五指已失,始终藏在衣 袖之中,当即伸出左手,将女孩扶起。只见那女孩起身之时,颈中垂下一个金锁片来,金 片上镌着四个字:“德容双茂”。 狄云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万家柴房之中昏晕了过去,醒转时身子已在 长江舟中,身边有些金银首饰,其中有一片小孩儿的金锁片,上面也刻着这样四个字,莫 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脑海中一片混乱,终于渐渐清晰了起来:“我在万家柴房中晕倒 ,若不是师妹相救,更无旁人。从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祷,吐露 心事,她既对我如此情长,当日也决计不会害我。难道,难道老天爷有眼,我经历了这番 艰难困苦之后,和师妹又能再团圆么?” 他想到“再团圆”四字,心又怦评乱跳,侧头向戚芳一瞥,见她满脸尽是关切之色,目不转 睛地瞧着万圭,眼中流露出爱怜之极的神气。 狄云一见到她这眼色,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凉,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他 和万门八弟子相斗,给他八人联手打得鼻青目肿,师妹给他缝补衣衫,眼光中也是这么爱 怜横溢、柔情无限。现今,她这眼波是给了丈夫啦,再也不会给他了。 “要是我不给解药,谁也怪不得我。等万圭痛死了,我夜里悄悄来带了她走路,谁能拦得住 我?我旧事不提,和她再做……再做夫妻。这女孩儿嘛,我带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不成 !师妹这几年来在万家做少奶奶,舒服惯了,怎么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况,我形容丑 陋,识不上几百个字,手又残废了,怎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这一自惭形秽,不由 得羞愧无地,脑袋低了下去。 戚芳哪知道这个草药郎中心里,竟在转着这许许多多念头,只怔怔地瞧着他,盼他口中吐 出两个字来:“有救!” 万圭一声长、一声短地呻吟,这时蝎毒已侵到腋窝关节,整条手臂和手掌都肿得痛楚难当 。 戚芳等了良久,不见狄云做声,又求道:“先生,请你试一试,只要……只要减轻他一些……痛 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意思说,既然万圭这条命保不住了,那么只求他给止一止痛 ,就算终于难逃一死,也免得这般受苦。 狄云“哦”的一声,从沉思中醒觉过来,霎时间心中一片空荡荡的,万念俱灰,恨不得即刻 就死了。他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师妹,但她却嫁了他的大仇人,还在苦苦哀求自己,叫自 己救这仇人。“我宁可如万圭这厮,身上受尽苦楚,却有师妹这般怜惜地瞧着我,就算活不 了儿天,那又算得什么?”他轻轻吁了口气,打开药箱,取出言达平的那瓶解药,倒了些黑 色粉末出来,放上万圭手背。 吴坎叫道:“啊哟……正一,正是这解药,这……这可有救了。” 狄云听得他声音有异,本来说“这可有救了”五字,该当欢喜才是,可是他语音中却显得异 常失望,还带着几分气恼,狄云觉得奇怪,侧头向他瞧了一眼,见他眼中露出十分凶狠恶 毒的神色。狄云更觉奇怪,但想万门八弟?中没一个好人。万震山、言达平他们同门相残 ,万圭与吴坎的交情也未必会好,可是他何以又出来为万圭找医生治病? 万圭的手背一敷上药末,过不多时,伤口中便流出黑血来。他痛楚渐减,说道:“多谢大夫 ,这解药可用得对了。”戚芳大喜,取过一只铜盆来接血,只听得嗒、嗒、嗒一声声轻响, 血液滴入铜盆之中。戚芳向狄云连声称谢。 吴坎道:“三师嫂,小弟这回可有功了吧?”戚芳道:“是,确要多谢吴师弟才是。”吴坎笑 道:“空口说几声谢谢,那可不成。”戚芳没再理他,向狄云道:“先生贵姓?我们可得重重 酬谢。” 狄云摇头道:“不用谢了。这蝎毒要连敷十次药,方能解除。”心中酸楚,但觉世上事事都 是苦,说道:“都给了你吧!”将解药递过。 戚芳没料到事情竟这般容易,一时却不敢便接,说道:“我们向先生买了,不知要多少银子 ?”狄云摇头道:“送给你的,不用银子。” 戚芳大喜,双手接了过来,躬身万福,深深致谢,道:“先生如此仗义,真不知该当怎生相 谢才好。吴师弟,请你陪这位先生到楼下稍坐。”狄云道:“不坐了,告辞。”戚芳道:“不 ,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们无法报答,一杯水酒,无论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别走 啊!” “你别走啊!”这四个字一钻入狄云耳中,他心肠登时软了,寻思:“我这仇是报不成了,葬 了丁大哥后,再也不会到荆州城来。今生今世,不会再和师妹相见了。她要敬我一杯酒, 嗯,再多瞧她几眼,也是好的。”便点了点头。 酒席便设在楼上的小客堂中,狄云居中上座,吴坎打横相陪。戚芳万分感激这位大夫的恩 德,亲自上菜。万府中万震山等一干人似乎都不在家,其余的弟子也没来入席饮酒。 戚芳恭恭敬敬地敬了三杯酒。狄云接过来都喝干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泪,知道 再也无法支持,再坐得一会儿,便会露出形迹,当即站起,说道:“酒已足够,我这可要去 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戚芳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但这位郎中本来十分古怪,也不 以为意,说道:“先生,大恩大德,我们无法相谢,这里一百两纹银,请先生路上买酒喝。 ”说着双手捧过一包银子。 狄云转开了头,仰天哈哈大笑,说道:“是我救活了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好 笑!天下还有比我更傻的人么?”他纵声大笑,脸颊上却流下了两道眼泪。 戚芳和吴坎见他似疯似癫,不禁相顾愕然。那小女孩却道:“伯伯哭了!伯伯哭了。”狄云 心中一惊,生怕露出了马脚,不敢再和戚芳说话,心道:“从此之后,我是再也不见你了。 ”伸手入怀,摸出那本从沅陵石洞中取来的夹鞋样诗集,拢在衣袖之中,垂下袖去悄悄放在 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头也不回地去了。 戚芳道:“吴师弟,你给我送送先生。”吴坎道:“好!”跟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着那包银子,一颗心评评乱跳:“这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笑声怎地和那人 这么像?唉,我怎么了?这些日子来,三哥的伤这么重,我心中却颠三倒闪的,老是想着 他……他……他……”随手将银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颐,又坐到椅上。 那张椅子是狄云坐过的,只觉椅上有物,忙站起身来,见是一本黄黄的旧书,封皮上写着“ 唐诗选辑”四字。她轻呼一声,伸手拿起,随手一翻,书中跌出一张鞋样,正是自己当年在 湘丙老家中剪的。她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双手发抖,又翻过几页,见到一对蝴蝶的剪纸花 样。当年和狄云在山洞中并肩共坐、剪成这对纸蝶时的情景,蓦地里如闪电般映入脑海。 她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中只道:“这……这本书从哪里来的?是……是谁带来的?难 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见母亲神情有异,惊慌起来,连叫:“妈,妈,你……做什么?” 戚芳一怔之间,抓起那本书揣入怀中,飞奔出楼,向门外直追出去。她自从嫁作万家媳妇 以来,一直斯斯文文,这般在厅堂间狂奔急驰,那是从来没有的事。万家婢仆忽见少奶奶 展开轻功,连穿几个天井,急冲而出,无不惊讶。 戚芳奔到前厅,见吴坎从门外进来,忙问:“那郎中先生呢?”吴坎道:“这人古里古怪的, 一句话不说便走了。三师嫂,你找他干吗?师哥的伤有反复么?”戚芳道:“不,不!”急步 奔出大门,四下张望,已不见卖药郎中的踪迹。 她在大门外呆立半晌,伸手又从怀中取出旧书翻动,每见到一张鞋样,一张花样,少时种 种欢乐情事,便如潮水般浦向心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她忽然转念:“我怎么这样傻?公公和三哥他们最近到湘西去见言师叔,说不定无意中闯进 了那个山洞,随手取了这本书来,也是有的。这位郎中先生,怎会和这书有甚相干?”但随 即又想:“不,不!事情哪会这么巧法?那山洞隐秘之极,连爹爹也不知道,世上除我之外 ,就只师哥他……他一人知道,公公和三哥他们怎找得到?他们是去寻访言师叔,怎会闯进 这山洞去?刚才我摆设酒席之时,明明记得抹过这张椅子,哪里有什么书本?这本书若不 是那郎中带来,却是从哪里来的?” 她满腹疑云,慢慢回到房中,见万圭敷了伤药之后,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着那本书 ,便想询问丈夫,但转念一想:“且莫莽撞,倘若那郎中……那郎中……” 万圭道:“芳妹,这位郎中先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须得好好酬谢他才是。”戚芳道:“是啊 ,我送他一百两银子,他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异人。这瓶解药……咦,解药呢?是你收 了起来么?”卖药郎中将解药交了给她之后,她便放在万圭床前桌上,这时却已不见。万圭 道:“没有,不在桌上么?” 戚芳在桌上、床边、梳妆台、椅子、箱柜、床底、桌底各处寻找,解药竟影踪不见。她心 中大急:“难道我适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时落在地下了?不,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放在桌上 这只药碗边的。”万圭也很焦急,道:“你快再找找,怎么会不见的?我刚才合了一忽儿眼 ,临睡着的时候,记得还看到这瓷瓶儿便在桌上。” 他这么一说,戚芳更加着急了,转身出房,拉着女儿问道:“刚才妈出去时,有谁进来过了 ?”小女孩道:“吴叔叔上来过,他见爹爹睡着了,就下去啦!” 戚芳吁了一口长气,隐隐知道事情不对,但万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担忧,说道:“空心菜 ,你陪着爹爹,说妈妈去向郎中先生再买一瓶药,给爹爹医伤。”小女孩点点头,“道:妈 ,你快回来。” 戚芳定了定神,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柄匕首,贴身藏着,慢慢走下楼去,寻思:“吴坎这 厮在没人之处见到我,总是贼忒嘻嘻地不怀好意。这郎中是他请来的,莫非他和郎中串通 了,安排下阴谋诡计?否则为什么那郎中既不要钱,解药又不见了?”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后园,到得回廊;只见吴坎倚着栏杆,在瞧池里的金鱼。戚芳道:“ 吴师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吴坎回过头来,满脸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师 嫂。怎么不在楼上陪伴三师哥,好兴致到这里来?”戚芳叹了门气,道:“唉,我闷得很。 整天陪着个病人,你师哥手上痛得狠了,脾气就越来越坏。不出来散散心,找个人说话解 闷儿,可把人也憋死了。”吴坎一听,当真喜出望外,笑道:“三师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 吞象,有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儿相伴,还要发脾气,那可也太难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身边,也靠在栏杆上,望着池中金鱼,笑道:“师嫂是老太婆啦,还说什么如花 似玉,也不怕人笑歪了嘴。”吴坎忙道:“哪里?哪里?师嫂做闺女时有闺女的美貌,做少 奶奶时有少奶奶的俊俏。大家都说:荆州城里一朵花,千娇百媚在万家。” 戚芳“嘿”的一声,转过身来,伸出手去,说道:“拿来!” 吴坎笑道:“拿什么?”戚艿道:“解药!”吴坎摇头道:“什么解药?治万师哥伤的么?”戚 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吴坎狡狯微笑,道:“郎中是我请来的、解药是我寻来的 。万师哥已敷过一次,少说也可免了数日的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说道要连敷十次。” 吴坎摇头道:“我懊悔得紧,懊悔得紧。”戚芳道:“懊悔什么?”吴坎道:“我见这草药郎中 污秽肮脏,就像叫花子一般,料想也没什么本事,这才引他上楼,不过想找个事端,多见 你一次,没想到这狗杀才误打误撞,居然有治蝎毒的妙药。这个,那可大违我本意了。” 戚芳听得心头火上冲,可是药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将解药骗到了手,再跟他算账,当下强 忍怒气,笑道:“依你说,要你师哥怎么谢你,你才肯交出解药?” 吴坎叹了口气,道:“三师哥已享了这许多年艳福,早就该死了。”戚芳脸上变色,咬住嘴 唇皮不语。吴坎道:“那年你到荆州来,我们师兄弟八人,哪一个不是一见了你便神魂颠倒 ?狄云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边,我们只瞧得人人心里好生有气,大伙儿一合计,先 去打他个头崩额裂再说……”戚芳道:“原来你们打我师哥,还是为了我哪!” 吴坎笑道:“大家嘴里说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说他强行出头,去斗那大盗吕通,削了万 门弟子的面子。其实人人心中,可都是为了师嫂你啊!你跟他补衣服,说体己话儿,这门 子亲热的劲儿,我们师兄弟八人瞧在眼里,恼在心里,哪一个不是大喝干醋,只喝得三十 六只牙齿只只都酸坏了?” 戚芳暗暗心惊:“难道这还是因我起祸?三哥,三哥,你怎么从来都不跟我说?”脸上仍假 装漫不在乎,笑道:“吴师弟,你这可来说笑了。那时我是个乡下姑娘,村里村气的,打扮 得笑死人啦,又有什么好看?”吴坎道:“不,不!真美人儿用得着什么打扮?你若不是引 得大伙儿失魂落魄,这个……”说到这里,突然住嘴,不再说下去了。 戚芳道:“什么?”吴坎道:“我们把你留在万家,我姓吴的也出过不少力气。可是,师嫂, 你平时见了我笑也不笑,这不叫人心中愤愤不平么?”戚芳“呸”了一声,道:“我留在万家 ,嫁给你万师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你又出过什么力气了?那时候你又没来劝我一言半 语,可真胡说八道!”吴坎摇头笑道:“我……我怎么没出力气?你不知道罢了。” 戚芳更是心惊,柔声道:“吴师弟,你跟我说,你出了什么力气,师嫂绝忘不了你的好处。 ”旲坎摇头道:“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你知道了也没用,咱们只说新鲜的。”戚芳道:“ 好吧,你不肯说就算了。快给我解药,要是有人撞见咱二人在这里,可不大妥当。”吴坎笑 道:“白天有人撞见,晚上这里可没人。”戚芳退后一步,脸如寒霜,厉声道:“你说什么? ”吴坎笑道:“你要治好万师哥的伤,那也不难。今晚三更,我在那边柴房里等你,你若一 切顺我的意,我便给你敷治一次的药暈。”戚芳咬牙骂道:“狗贼,你胆敢说这种话,好大 的胆子!” 吴坎沉着嗓子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这叫做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万圭这小 子什么地方强过我姓吴的了?只不过他是我师父的儿子,投胎投得好而已。大家出了力气 ,为什么让这臭小子一个儿独享艳福?” 戚芳听他连说儿次“出了力气”,心下起疑,只他污言秽语,可实在听不下去,说道:“待公 公回来,我照实禀告,瞧他不剥了你的皮。” 吴坎道:“我守在这里不走。师父一叫我,我先将解药倒在荷花池里喂了金鱼。我问过那个 郎中,他说解药就只这么一瓶,要再配制,一年半载也配不起。”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将 解药取了出来,拔开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侧,解药便倒入池中,万圭这条命 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收起解药,咱们慢慢商量不迟。”吴坎笑道:“有什么好商樘的?你 要救丈夫性命,就得听我的话。”戚芳道:“倘若你从前真的对我有心,出过力气,那么…… 否则的活,我才不来理你呢。” 吴坎大喜,盖上了瓶塞,说道:“我要是说了实话,你今晚就来和我相会,是不是?”戚芳 道:“那也得瞧你说的是真是假。骗人的话,又有什么用?”吴坎道:“千真万确,怎会有半 点虚假?那是沈师弟想的计策。周师哥和卜师哥假扮采花贼,引得狄云这傻小子到桃红房 中救入。这傻小子床底下的金器银器,便是我吴坎亲手给他放的。师嫂,我们若不是使这 巧计,怎能留得住你在万府?” 戚芳只觉头脑晕眩,眼前发黑,吴坎的话犹如一把把利刀扎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我…… 错怪了你,冤柱了你!”她一直不明白,狄师哥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情深爱重,决不会去 看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难道她挺风骚么?难道她能献媚,勾引了他吗?狄师哥向来忠 实,就是一块糕、一粒糖,也决不随便拿人家的,人家真的给他,若不得师父准许,他也 不拿,怎么会去偷盗人家的金银器皿。难道他突然来到富赀人家,见到这许多金银财宝, 忽然之间贪心大作吗? 这些疑问,一直在她心中解不开,她虽迫不得已嫁了万圭,在她内心深处,对这个师哥始 终念念不忘。幸好,旲坎解开了她心中的大疑问。 “我……我对不起师哥。我要找到他,跟他说一句‘对不起!’我要……要死在他面前!”她身子 摇摇晃晃,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栏干,说道:“我不信,哪有这回事?你编出来骗我的。 ”声音甚是苦涩。 吴坎急道:“你不信?好,别的人不能问,你去问桃红好了,她在后面那破祠堂里住。问过 之后,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我们师兄弟大家赌过咒,这秘密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的。若 不是为了今晚三更,师嫂,为了你,我吴坎什么都甩出去啦!” 戚芳大叫一声,冲了出去,推开花园后门,向外急奔。 她心乱如麻,一奔出后门,穿过几座菜园,定了定神,找到了西北角那座小小的破落祠堂 ,见虡掩着门,便伸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只见地下厚积了灰尘,桌椅残破,心想:“公 公的妾侍桃红,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吴坎这贼子骗人,莫非……莫非他骗我到这里来,不 怀好意?我还是快回去。” 突然之间,只听得踢踏、踢踏,缓慢的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女人来。那是个中年丐妇 ,低头弓背,披头散发,衣服秽污破烂。那丐妇见到有人,吃了一惊,立即转身回去。她 将走进内堂,又转过脸来瞧了一眼,这一次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 。她倒退了两步,突然跪倒,说道:“少奶奶,你别说……别说我在这里。”戚芳大奇,问道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那丐妇道:“不……不干什么。我……我……”说着立刻站起,快步 进了内堂。 只听得脚步声急,那丐妇从后门匆匆逃了出去。戚芳心想:“这女子不知为了什么事,见了 我这等害怕……啊哟,想起来了,她……她便是桃红!”一想到是她,戚芳三脚两步,从祠堂大 门纵出,踏着瓦砾,抢到后门,伸手从腰间拔出了匕首,喝道:“桃红,你鬼鬼祟祟的,在 这里干什么?” 那丐妇正是桃红,听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见到她手中持着一把明晃晃的匕 皆,更加害怕,双膝发抖,又要跪下,颤声道:“少奶奶,你……你饶了我。” 戚芳在万家只和桃红见了几次,没多久就从此不见她面,每一想到狄云要和这女人卷逃私 奔,便心如刀割,是以这女人到了何处,她从来不问。就算有人提起,她也决计不听,那 势必碰痛她内心最大的创伤。哪知她竟会躲在这里。这祠堂离万家不远,但戚芳做了少奶 奶之后,事事谨慎,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闺女时大不相!口:),从不在外面乱走,虽曾多 次见到这破祠堂的门门,却从来没进去过。 桃红此刻蓬头垢面,容色憔悴,几年不见,倒似是老了二十岁一般。吴坎叫戚芳到这祠堂 中来找桃红询问真相,她虽当面见到了,但如桃红若无其事地慢慢走开,她便决计汄不出 来。 她扬了扬手中匕首,威吓道:“你躲在这里干吗?快跟我说。” 桃红道:“我……我不干什么。少奶奶,老爷赶广我出来,他说要是见到我耽在荆州,便要杀 了我。可是……我又没地方好去,只好躲在这里讨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荆州城,我什么地 方都不认得,叫我到哪里去?你……你行行好,千万别跟老爷说。” 戚芳听她说得可怜,收起了匕首,道:“老爷为什么赶了你出来?怎么我不知道?”桃红垂 泪道:“我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忽然不喜欢我了。那个湖南佬……那个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 好。啊哟,我……我不该说这种话。” 戚芳道:“好吧,你不说,你就跟我去见老爷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衣襟。戚芳本 性爱洁,祧红衣襟上满是污秽油腻,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的极不好受。但她急于要查 知狄云被冤的真相,便是再肮脏十倍的东丙,这当儿也毫不在乎了。 桃红簌簌发抖,忙道:“我说,我说,少奶奶,你要我说什么?” 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么?你为什么要跟他逃走?” 桃红心下惊惶,睁大了眼,!时说不出来。 戚芳凝视着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许比之桃红更甚十倍。她真不敢听桃红亲口说出来 的事。如果她说:狄云当时确是约她私逃,确是来污辱她。那怎么是好?桃红一时说不出 话,戚芳脸色惨白,一颗心似乎停止了跳动。 终于,桃红说了:“这……这怪不得我,少爷逼着我做的,叫我牢牢抱住那姓狄的湖南乡下佬 ,寃枉他来强奸我,要带了我逃走。我跟老爷说过的,老爷又不是不信,只吩咐我千万别 说出去,还给了我衣服银子。可是……可是……我又没说,老爷却赶了我出来。” 戚芳又感激,又伤心,又委屈,又怜惜,心中只说:“师哥,是我冤杆了你,我原该知道你 对我一片真心,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这时她并不憎恨桃红,反而有些感谢她,幸 亏是她替自己解开了心中的死结。甚至对于吴坎,都有些感激,是他吐露了真相,是他指 点自己到这破祠堂来找桃红的。 在伤心和凄凉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阵苦涩的甜蜜。虽然嫁了万圭,但她内心中深深爱着的 ,始终只是个狄师哥,尽管他临危变心,尽管他无耻卑鄙,尽管他有千般的不是、万般的 薄幸,但只有他,仍旧是他,才是戚芳叹息和流泪之时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间,种种苦恼和憎恨,都变成了自悔自伤:“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拼着千刀万剐,也 要到狱中救他出来。他吃了这么多苦,他……他心中怎样想?” 桃红偷看戚芳的脸色,颤声道:“少奶奶,谢谢你,请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荆州城,永不 回来了。”戚芳叹了口气,道:“老爷为什么赶你走?是怕我知道这件事么?”说着松手放开 她衣襟,想要给她些银子,但匆匆出来,身边并无银两。 桃红见戚芳放开了自己,生怕更有变卦,急急忙忙地便走了,喃喃地道:“老爷晚上见鬼, 要砌墙,怎么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说。”戚芳追了上去,问道:“什么见鬼?砌墙?”桃 红知道说溜了嘴,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喏,老爷夜里常常见鬼,半夜三更地起来砌墙 。” 戚芳见她说话疯疯癫癫,心想她给公公赶出家门,日子过得很苦,脑筋也不大清楚了。公 公怎会半夜三更起来砌墙?家里从来没见过公公砌的墙。桃红生怕她不信,说道:“是假的 砌墙,老爷……老爷,半夜三更的,爱做泥水匠。我说了他几句,老爷就大发脾气,打得我 死去活来的,又赶了我出来,说道再见到我,便打死我……”她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弓着背 走了。 戚芳瞧着她的后影,心想:“她最多不过大了我十岁,却变得这副样子。公公不知为了什么 要赶她出门?什么见鬼砌墙,想是这女人早就癫癫蠢蠢的。唉,为了这样一个傻女人,师 哥苦了一辈子!”想到这里,不禁怔怔地流下泪来,到后来,索性大声哭了出来。 她靠在一棵梧桐树上哭了一场,心头轻松了些,慢慢走回家来。她避开后园,从东面的边 门进去,回到楼上。 万圭一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便急着问:“芳妹,解药找到了没有?”戚芳走进房去,只见 万圭坐起身子,神色甚是焦急,一只伤手搁在床边,手背上黑血慢慢渗出来,过了好一会 ,才嗒的一声,滴在床边的那只铜面盆里。小女孩伏在爹爹脚边,早睡熟了。 戚芳听了吴坎和桃红的话,本来对万圭恼怒已极,深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云。这时看到 他憔悴而清秀的脸庞,几年来的恩爱又令她心肠软了:“毕竟,三哥是为了爱我,这才陷害 师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阴险毒辣,叫师哥吃足了苦,但究竟是为了爱我。” 万圭又问:“解药买到了没有?”戚芳一时难以决定是否要将吴坎的无耻言语告知丈夫,顺 口道:“找到了那郎中,给了他银子,请他即刻买药材配制。”万圭吁了口气,心中登时松 了,微笑道:“芳妹,我这条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强笑了笑,只觉脸盆中的毒血气味极是刺鼻,于是端过一只青瓷痰孟来接血,将铜 盆端了出去。只走出两步,毒血的气息直冲上来,头脑中一阵晕眩,心道:“这蝎毒这么厉 害!”快步走到外房,将脸盆放在桌边地下,转过身来,伸手入怀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子 ,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怀,便碰到了那本唐诗,一怔之下,一颗心又怦评跳了起来,摸出这本旧书,坐 在桌边,一页页地翻过去。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检旧衣,从箱子底下的旧衣服中见到 了这本书,爹爹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不知从哪里拾了这本书来,她刚好剪了两个绣花 样儿,顺手便夹在书里。那天下午和狄师哥一齐去山洞,便将这本书带了去,以后就一直 留在那边。怎么会到了这里?是狄师哥叫这位郎中送来的么? “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给吴坎削去了。这郎中……这郎中……为什么?为什 么他……他的右手始终不伸出来?”突然之间,她想起了这件事。她凝神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儿 ,回想他开药箱、取药瓶、拔瓶塞、倒药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过去的酒杯,将酒 杯送到唇边喝干,这许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只左手来做的,只不过当时没留心,实在记 不真切。 “难道,他就是师哥?怎么枳貌一点、也不像?”她心烦意乱,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一滴 滴地都流在手中那本书七。 泪水滴到书页之上,滴在那两只用花纸剪的蝴蝶上,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要死了 之后,才得团圆…… 万圭在隔房说道:“芳妹,我闷得慌,要起来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忆之中,没听见。她 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只蝴蝶,将一对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爷因此罚他受苦受难 ……” 突然之间,背后一个声音惊叫起来:“这……这是……连……连城剑谱!” 戚芳吃了一惊,一回头,只见万圭满脸喜悦之色,兴奋异常地道:“芳妹,芳妹,你从哪里 得来了这本书?你瞧,啊,原来是这样,对了,是这样!”他双手按住了那本《唐诗选辑》 ,只见在一首题目写着“圣果寺”的诗旁,现出“三十三”三个淡黄色的字来,这几行字上, 溅着戚芳的泪水。 万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这里了,原来要打湿了,才有字迹出现!妙极, 妙极!一定是这本书。空心菜,空心菜!”他大声叫嚷,将女儿叫醒,说道:“空心菜快去 请爷爷来,说有要紧事情。”小女孩答应着去了。 万圭紧紧按着那本诗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说:“一定是的,不错,爹爹说那剑谱充作 是《唐诗选辑》,那还不是?他们就是揣摸不出这中间的秘密。原来要弄湿书页,秘密才 显了出来。” 他这么又喜又跳地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争的什么《连 城剑谱》?这么说来,原来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来夹了鞋样。爹爹不见了这本 书,怎么不找?嗯,想来一定是找过的,找来找去找不到,以为是师伯盗去了。他为什么 不问我,这真奇了!” 如果是狄云,这时候就一点也不会奇怪。他知道只因戚长发是个极工心计之人,即使在女 儿面前,也不肯透露半点口风。不见了书,拼命地找,找不到,便装作没事人一般,暗暗 察看,用各种各样的样子来侦查试探,看是不是狄云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儿偷了去? 只因为戚芳不是“偷”,不会做贼心虚,戚长发自然查不出来。 万震山从街上回来,正在花厅吃点心,听得孙女叫唤,还道儿子毒伤有变,一碗豆丝没吃 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孙女,大步来到儿子楼上,一上楼梯便听见万圭喜悦的声音:“天下 事情真有这般巧法。芳妹,怎么你会在书页上溅了些水?天意,天意!” 万震山听到儿子说话的音调,便放了一大半心,举步踏进房中。 万圭拿着那本《唐诗选辑》,喜道:“爹,爹,你瞧,这是什么?” 万震山一见到那本薄薄的黄纸书,心中一震,忙将孙女儿放在地下,接过儿子递来的那本 书,一颗心怦评乱跳。花尽心血找寻了十几年的《连城剑谱》,终于又出现在眼前。 不错,正是这本书!他和言达平、戚长发三人联手合力、谋害师父而抢到的,正是这本书 。三个人在客栈之中,翻来覆去地同看这本剑谱。可是这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唐诗,和书 坊中出售的《唐诗选辑》完全一模一样。他师父教过他们一套“唐诗剑法”,以唐诗的诗句 作剑招名字,这些诗句在这本书中全有。可是跟传说中的《连城剑谱》又有什么相干? 师兄弟三人曾拿这本书到太阳光下一页页地去照,想发现书中有什么夹层;也曾拿书中这 几十首诗顺读、倒读、横读、斜读,跳一字读、跳二字读……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来 ……然而一切心血全白费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给人家发现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人晚上 睡觉之时,将书本锁入铁盒,铁盒又用三根小铁链分别系在三人的腕上。但一天早晨,这 本书终于不翼而飞,从此影迹全无。于是十几年来无穷的勾心斗角,无尽的探访寻找。突 然之间,这本书又出现在眼前。 万震山翻到第四页上,不错,书页的左上角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当年偷偷做下的记 号,生怕言师弟或是戚师弟用一本问样的《唐诗选辑》来掉包,而自已却蒙在鼓里。万震 山又翻到了第十六页,不错,当年自己划的那个指甲痕仍在那里。这是真本!他点了点头 ,强自抑制内心喜悦,对儿子道:“正是谊本书。你从哪里得来的?” 万圭的目光转向戚芳,问道:“芳妹,这本书哪里来的?” 戚芳自从一见到万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爹爹不知到了哪里?我这不孝的 女儿,将他这本书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这可找得苦了。在爹爹心中,这本书定是非常非常 宝贵。不知这本旧书有什么用?然而这是我拿了爹爹的,是爹爹的书,决不能给公公强抢 了去。” 如果在一天之前,还不知道狄云惨受陷害的内情,对丈夫还是满腔柔情和体贴,那么在她 心里,丈夫的分量未必便及不上父亲,何况,父亲不知到哪里去了,不知会不会再回来。 现今町不同了。“决不能让爹爹这本书落入他们手里。狄师哥去取了书来交给我,要我交还 爹爹,当然不能给他们抢了去。不但为了爹爹,也为了狄师哥!” 当万圭问她“这本书哪里来的”之时,她心中只是在想:“怎样将书夺回来?”书是在公公手 里。万震山武功卓绝,何况丈夫便在旁边,硬夺是不成的。她心中飞快地在转念头,眼珠 骨溜溜地转动。 她看到了书桌旁那只铜盆,盆中盛着半盆血水,那是万圭洗过脸的水,滴了不少他手背上 伤口中流出来的毒血。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将书丟进血水之中,他们就找不到 了。可是,那本书只怕要浸坏。不过若不乘这时候下手,以后多半再也没有机会了,宁可 将书毁了,也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万氏父子凝视着戚芳。万圭又问:“芳妹,这本书哪里来的?” 戚芳一凛,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刚才我从房里出来,便见这本书放在桌上。这不是你的 么?”万圭一时想不明白,暂时不再追究,一心要将重大的发现说给父亲知道:“爹,你瞧 ,这书页子一沾湿,便有字迹出来。”他伸出食指,指着《圣果寺》那首诗旁淡黄色的三个 字:“三十三”。(如果他知道这是妻子的泪水,是思念狄云而流的眼泪,他心中怎样想? ) 万震山伸指点着那首诗,一个字一个字数下去:“路自中峰上,盘回出壁萝。到江吴地尽, 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遥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个“城”字! 万震山一拍大腿,说道:“对啦,正是这个法子!原来秘密在此。圭儿,你真聪明,亏你想 到了这个道理!要用水,不错,我们当年就是没想到要用水!”(如果他知道这是媳妇的泪 水,是思念另一个男人而流的眼泪,他心中怎样想?) 戚芳见他父子大喜若狂,聚头探索书中的奥秘,便拉着女儿的手走到内房,将她搂在怀里 ,轻声道:“空心菜,那只面盆,你瞧见么?”小女孩点点头,“道:瞧见的。”戚芳道:“等 会爷爷、爹爹和妈妈一起奔出去,妈妈将爷爷手里的那本书放在抽屉里,你去拿出来,悄 悄丢在面盆里,让脏水浸着,别给爷爷和爹爹看见,叫他们找不到。” 小女孩大喜,只道妈妈要玩个有趣游戏,拍掌笑道:“好,好!”戚芳道:“可别让爷爷和爹 爹知道,也别跟他们说!”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说,空心菜不说!” 戚芳走到房外,说道:“公公,我觉得这本书很有点古怪。”万震山转过身来,问道:“什么 古怪!”他内心早已隐隐觉得这本书突然出现,来得太过容易,恐怕不是吉兆,媳妇这么一 说,更增他的疑虑。戚芳道:“在这里!”说着伸出手去。万震山将书交给了她。 戚芳翻开书页,取了那两只纸剪蝴蝶出来,道:“公公,你这书中,本来就有这两只蝴蝶么 ?”万震山将两只纸蝴蝶接了过去,细细察看,道:“没有!”戚芳道:“这是什么意思?武 林之中,可有哪一个人外号叫做‘花蝴蝶’什么的?江湖上有没有一个‘蝴蝶帮’?他们留下 这本书,多半不怀好意。” 江湖人物留记号寻仇示警,原十分寻常。万震山生平坏事做了不少,仇家众多,听了戚芳 的话,又见这一对纸蝴蝶剪得十分工细,不禁惕然而惊,寻思:“我有什么仇家……号叫做‘ 花蝴蝶’的?有没有一个‘蝴蝶帮’?” 他正自沉吟,忽听得戚芳喝道:“是谁?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伸手向窗外屋顶上一指。 万氏父子同时向窗外瞧去。戚芳反身从墙上摘下两柄长剑,一柄抛给万震山,一柄抛给万 圭,叫道:“屋上有人!”万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开抽屉,将那本唐诗掷了进去,低声 道:“莫给敌人抢了去!”万氏父子点了点头。三人齐从窗口跃出,登上瓦面,四下里一望 ,不见有人。万震山道:“到后面瞧瞧!” 三人直奔后院,只见墙角边人影一晃,万震山喝道:“是谁?”纵身而前,见那人是六弟子 吴坎,问道:“见到敌人没有?”吴坎见到师父、三师兄、三师嫂仗剑而来,只道事发,吓 得面色惨白,待听师父如此询问,心中一宽,忙道:“有人从这边奔过,弟子赶了过来查问 。”他是为自己掩饰,却正好替戚芳圆了谎。 四人直追到后门之外,吴坎连连呼哨,将鲁坤、卜垣等都招了来,自是没发现“敌人”的踪 迹。万震山和万圭记挂着《连城剑谱》,命孙均等继续搜寻敌踪,招呼了戚芳,回到楼房 。万震山抢开抽屉,伸手去取…… 抽屉之中,却哪里还有这本书在? 万氏父子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在书房中到处找寻,又哪里找得到了?问小女孩道:“有没 有人进来过?”小女孩道:“没有啊!”转头向母亲眨眨眼睛,十分得意。 万氏父子明明见到戚芳将书放入抽屉,追敌之时,始终没离开过她,当然不是她做的手脚 。定是敌人施了“调虎离山”之计,盗去了剑谱! 万氏父子面面相觑,懊丧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眨眨眼,我向你眨眨眼,很是开心。 十一砌墙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万门弟子乱了一阵,哪追得到什么敌人? 万震山嘱咐戚芳,千万不可将剑谱得而复失之事跟师兄弟们提起。戚芳满口答允。这些年 来,她越来越察觉到,万家师父徒弟与师兄弟之间,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你防着我,我 防着你。 万震山惊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凝思着花蝴蝶的记号。仇人是谁?为什么送了剑谱来 ?却又抢了去?是救了言达平的那人吗?还是言达平自己? 万圭追逐敌人时一阵奔驰,血行加速,手背上伤口又痛了起来,躺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 儿,便睡着了。 戚芳寻思:“这本书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定会浸坏!”到房中叫了两声“三哥 ”,见他睡得正沉,便出来端起铜盆,到楼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书来。她心想: “空心菜真乖!”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书浸满了血水,腥臭扑鼻,戚芳不愿用手去拿,寻思:“却藏在哪里好?”想起后园西 偏房中一向堆置碲子、锄头、石闩、风扇之类杂物,这时候决计无人过去,当下在庭中菊 花上摘些叶子,遮住了书,就像是捧一盘菊花叶子,来到后园。她走进西偏房,将那书放 入煽谷的风扇肚中,心想:“这风扇要到收租谷时才用。藏在这里,谁也不会找到。” 她端了脸盆,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装着没事人般回来,经过走廊时,忽然墙角边闪出一人 ,低声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里等你,可别忘了!”正是吴坎。 戚芳心中本在担惊,突然见他闪了出来说这几句话,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啐道:“没好死 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吴坎涎着脸道:“我为你送了性命,当真是心甘情愿 。师嫂,你要不要解药?”戚芳咬着牙齿,左手伸入怀中,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意地 拔出匕首,给他一下子,将解药夺过。 吴坎笑嘻嘻地低声道:“你若使一招‘山从人曲起’,挺刀向我刺来,我用一招‘云傍马头生’ 避开,随手这么一扬,将解药摔入了这口水缸。”说着仲出手来,掌中便是那瓶解药。他怕 戚芳来夺,跟着退了两步。 戚芳心知用强不能夺到,侧身便从他身边走过。 吴坎低声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来,四更上我便带解药走了,高飞远走,再也不 回荆州了。姓吴的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万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听得万圭不住呻吟,显是蝎毒又发作起来。她坐在床边,寻思:“他毒害 狄师哥,手段卑鄙之极,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又有什么法子?那是师哥命苦,也是我命苦 。他这几年来待我很好,我是嫁鸡随鸡,这一辈子总是跟着他做夫妻了。吴坎这狗贼这般 时恶,怎么夺到他的解药才好?”见万圭容色憔悴,双目深陷,心想:“三哥伤重,若跟他 说了,他一怒之下去跟吴坎拼命,只有把事儿弄糟。” 天色渐黑,戚芳胡乱吃了晚饭,安顿女儿睡了,想来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料想他老谋 深算,必有善策。这件事不能让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说。戚芳和衣躺在 万圭脚边。这几闩来服侍丈夫,她始终衣不解带,没好好睡过一晚。直到万圭鼻息沉酣, 她悄悄起来,下得楼去,来到万震山犀外。 屋里灯火已熄,却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来,“嘿,嘿,嘿!”似乎有人在大费力气地做什 么辛苦劳作。戚芳甚觉奇怪,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公公”又缩了回去,从窗缝中向房内张 去。其时月光斜照,透过窗纸,映进房中,只见万震山仰卧在床,双手缓缓地向空中力推 ,双眼却紧紧闭着。 戚芳心道:“原来公公在练高深内功。练内功之时最忌受到外界惊扰,否则极易走火。这时 可不能叫他,等他练完了功夫再说。” 只见万震山双手空推一阵,缓缓坐起,伸腿下床,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凌空便伸手 去抓什么物事。戚芳心想:“公公练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时,但见万震山的手势越来 越怪,双手不住在空中抓下什么东西,随即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倒似是将许多砖块安放 堆叠一般,但月光下看得明白,地板上显是空无一物。 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桃红在破祠堂外说的那句话来:“老爷半夜三更起来砌墙!”可是万震 山这举动决不是在砌墙,要是说跟墙头有什么关连,那是在拆墙洞。 只见他凌空抓了一会儿,双手比了一比,似乎认为墙洞够大了,于是双手作势在地下捧起 一件大物,向洞中塞了过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见万震山仍双目紧闭,一举一动决不 像是练功,倒似是个哑巴在做戏一般。 戚芳感到一阵恐惧:“是了,公公患了离魂症。听说生了这病的,睡梦中会起身行走做事。 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顶行走,有人甚至会杀人放火,醒转之后却全无所知。” 只见万震山将空无所有的重物塞入空无所有的墙洞之后,凌空用力推平,然后拾起地下空 无所有的砖头,砌起墙来。不错,他果真是在砌墙!满脸笑容地在砌墙! 戚芳初时看到他这副阴森森的模样,有些毛骨悚然,待见他确是在作砌墙之状,心中已有 了先入之见,便不怕了,心道:“照桃红的话说来,公公这离魂症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大 都不愿给人知道。桃红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细,公公自然要大大不开心。”这么一来,倒解 开了心中一个疑团,明白桃红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墙要砌多久,倘若过了三更,吴 坎那厮当真毁了解药逃走,那可糟了。” 但见万震山将拆下来的“砖块”都放入了“墙洞”,跟着便刷起“石灰”来,直到“功夫”做得妥 妥帖帖,这才脸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这么一大阵,神思尚未宁定,且让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这时,却听得房门上有人轻轻敲了几下,跟着有人低声叫道:“爹爹,爹爹!”正是她 丈夫万圭的声音。戚芳微微一惊;“怎么三哥也来了?他来干什么?” 万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问道:“是圭儿么?”万圭道:“是我!”万震山一跃下床,拔 开门闩,放万圭进来,问道:“得到剑谱的讯息么?”万圭叫了声“爹!”伸左手握住椅背。 月光从纸窗中映射进房,照到他朦胧的身形,似在微微摇晃。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给 映了出来,缩身窗下,侧身倾听,不敢再看两人的动静。 只听万圭又叫了声“爹”,说道:“你儿媳妇……你儿媳妇……原来不是好人。”戚芳一惊:“他为 什么这么说?”只听万震山也问:“怎么啦?小夫妻拌了嘴么?”万圭道:“剑谱找到了,是 你儿媳妇拿了去。”万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哪里?” 戚芳惊奇之极:“怎么会给他知道的?嗯,多半是空心菜这小家伙忍不住说了出来。”但万 圭接下去的说话,立即便让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对。万圭告诉父亲:他见戚芳和女儿互使眼 色,神情有异,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装睡着,却在门缝中察看戚芳的动静,见她手端铜盆 走向后园,他悄悄跟随,见她将剑谱藏人了后园丙偏房一架风扇之中。 戚芳心中叹息:“苦命的爹爹,这本书终于给公公和三哥得去了。再要想拿回来,那就千难 万难了。好,我认输,三哥本来比我厉害得多。” 只听万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们去取了出来,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要 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说破。我总疑心,这本书到底是哪里来的。只怕……只怕……只怕……”他连 说了三个“只怕”,却不说下去。 万圭叫道:“爹!”声音显得甚是痛苦。万震山叫道:“怎么?”万圭道:“你儿媳妇……儿媳妇 盗咱们这本剑谱,原来是为了……”说到这里,声音发颤。万震山道:“为了谁?”万圭道:“ 原来……是为了吴坎这狗贼!” 戚芳心头一阵剧烈震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说:“我是为了爹爹。怎么说我为 了吴坎?为了吴坎这狗贼?” 万震山的语声中也是充满了惊奇:“为了吴坎?”万圭道:“是!我在后园中见这贱人藏好剑 谱,便远远地跟着她,哪知道她……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吴坎那厮勾勾搭搭,这淫妇……好不 要脸!”万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为人倒也规矩端正,不像是这样子的人。你没瞧错么 ?他二人说些什么?”万圭道:“孩儿怕他们知觉,不敢走得太近,回廊上没隐蔽的地方, 只有躲在墙角后面。这两个狗男女说话很轻,没能完全听到,可是……可是也听到了大半。” 万震山“嗯”了一声,道:“孩儿,你别气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既得了剑谱,又奄明了 这中间的秘密,转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买一百个姬妾,那也容易得紧。你坐下,慢慢 地说!” 只听得床板格格两响,万圭坐到了床上,气喘喘地道:“那淫妇藏好书本,很是得意,嘴里 居然哼着小曲。那奸夫一见到她,满脸堆欢,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中等你,可别忘 了!’的的确确是这几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的。”万震山怒道:“那小淫妇又怎么说?”万 圭道:“她……她说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听得心乱如麻:“他……他二人口口声声地骂我淫妇,怎……怎么能如此地冤枉人 家?三哥,我是一片为你之心,要夺回解药,治你之伤。你却这般辱我,可还有良心没有 ?” 只听万圭续道:“我……我听了他们这么说,心头火起,恨不得拔剑上前将二人杀了。只是我 没带剑,又伤后没力,不能跟他们明争,当即赶回房去,免得那贼淫妇回房时不见到我, 起了疑心。奸夫淫妇以后再说什么,我就没再听见。”万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其女, 果然一门都是无耻之辈。咱们先去取了剑谱,再到柴房外守候。捉奸捉双,叫这对狗男女 死而无怨!” 万圭道:“那淫妇恋奸情热,等不到三更天,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这会儿……”说着牙齿咬 得格格直响。万震山道:“那么咱们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剑,可先别出手,等我斩断他二人 的手足,再由你亲手取这双狗男女的性命。” 只见房门推开,万震山左手托在万圭腋下,二人径奔后园。 戚芳靠在墙上,眼泪扑簌簌地从衣襟上滚下来。她只盼治好丈夫的伤,他却对自己如此起 疑。父亲一去不返,狄师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现今……现今丈夫又这般对待自己,这样的日 子,怎么还过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真不想活了,没想到去和丈夫理论,没想到叫吴 坎来对质,只全身瘫痪了一般,靠在墙上。 过不多久,只听得脚步声响,万氏父子回到厅上,站定了低声商议。万圭道:“爹,怎不就 在柴房里杀了吴坎?”万震山道:“柴房里只奸夫一人。那贼淫妇定是得到风声,先溜走了 。既不能捉奸捉双,咱们是荆州城中的大户人家,怎能轻易杀人?得了这剑谱之后,咱们 在荆州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干,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不能胡来!”万圭道:“难道就这样罢 了不成?孩儿这口气如何能消?”万震山道:“要出气还不容易?咱们用老法子!”万圭道: “老法子?” 万震山道:“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他顿了一顿,道:“你先回房去,我命人传集众弟子, 你再和大伙儿一起到我房外来。别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就乱糟糟地没半点主意,只是想:“到了这步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心菜 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忽听得万震山说要用“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对付吴坎,脑袋上便如 放上了一块冰块,立刻便清醒了:“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了?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公公传 众弟子到房外边来,这里是不能耽了,却躲到哪里去偷听?” 只听得万圭答应着去了,万震山走到厅外大声呼叫仆人掌灯。不多时前厅后厅隐隐传来人 声,众弟子和仆人四下里聚集拢来。戚芳知道只要再过得片刻,立时便有人走经窗外,微 一犹豫,当即闪身走进万震山房中,掀开床帷,便钻进了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 人故意揭开,决不致发现她踪迹。 她横卧床底,不久床帷下透进光来,有人点了灯,进来放在房中。她看到万震山一对穿着 双梁鞋的脚跨进房来,这双脚移到椅旁,椅子发出轻轻的格喇一声,是万震山坐了下来, 又听得他叫仆人关上房门。 大弟子鲁坤和五弟子卜坦在沅陵遭言达平伤了左臂、右腿,幸好仅为骨折,受伤不重,这 时虽仍在养伤,但师父紧急招集,仍裹着绷带、挂着杖前来听命。只听得鲁坤在房外说道 :“师父,我们都到齐了,听你老人家吩咐。”万震山道:“很好,你先进来!”戚芳见到房 门推开,鲁坤的一对脚走了进来,房门又再关上。 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鲁坤道:“是谁?弟子不知。”万震山道 :“这人假扮成个卖药郎中,今日来过咱们家里。”戚芳心道:“难道他知道卖药郎中是谁, 那人到底是谁?”鲁坤道:“弟子听吴师弟说起过。师父,这敌人是谁?”万震山道:“这人 乔装改扮了,我没亲眼见到,摸不准他底细。明儿一早,你到城北一带去仔细查查。现下 你先出去,待会我还有事分派。”鲁坤答应了出去。 万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进来,说话大致相同,叫孙均到城南一带查察,叫 卜垣到城东一带查察。吩咐卜垣之时,随口加上一句:“让吴坎查访城西一带,冯坦和沈城 策应报讯。你万师哥蝎毒伤势未痊,不能出去了。”卜垣道:“是。”开门出去。 戚芳知道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吴坎听的,好令他不起疑心。只听得万震山道:“吴坎进来! ”这声音和召唤鲁坤等人之时一模一样,既不更为严厉,也不特别温和。 戚芳见房门又打开了,吴坎的右脚跨进行槛之时,有些迟疑,但终于走了进来。这双脚向 着万震山移了几步,站住了,戚芳见他的长袍下摆微动,知他心中害怕,正在发抖。 只听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吴坎道:“弟子在门外听得师父说, 便是那个卖药郎中。这人是弟子叫他来给万师哥看病的,真没想到会是敌人,请师父原谅 。”万震山道:“这人是乔装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不得你。明天一早,你到城西一 带去查查,要是见到了他,务须留神他的动静。”吴坎道:“是!” 突然之间,万震山双脚一动,站了起来,戚芳忍不住伸手揭开床帷一角,向外张去,一看 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险些失声叫了起来。 只见万震山双手已扼住了吴坎的咽喉,吴坎伸手使劲去扼万震山的两手,却毫无效用。但 见吴坎的一对眼睛向外凸出,像金鱼一般,越睁越大。万震山双手手背上给吴坎的指甲抓 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吴坎咽喉,说什么也不放手。旲坎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身子 扭动,过了一会儿,双手慢慢张开,垂了下来。戚芳见他舌头伸了出来,神情可怖,不禁 害怕之极。只见吴坎终于不再动弹,万震山松开了手,将他放在椅上,在桌上拿起两张事 先浸湿了的棉纸,贴在他门鼻之上。这么一来,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不能醒转。 戚芳一颗心怦评乱跳,寻思:“公公说过,他们是荆州世家,不能随便杀人,吴坎的父亲听 说是本地绅士,决不能就此罢休,这件事可闹大了。” 便在这时,忽听得万震山大声喝道:“你做的事,快快自己招认了吧,难道还要我动手不成 ?”戚芳一惊:“原来公公瞧见了我。”可是心中却也并不惊惶,反而有释然之感:“死在他 手里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从床底钻出来,忽听得吴坎说道:“师父,你……要弟子招认什么?”! 戚芳一惊非小,怎么吴坎说起话来,难道他死而复生了?然而明明不是,他斜倚在椅上, 动也不动。从床底望上去,看到万震山的嘴唇在动。“什么?是公公在说话,不是吴坎说的 。怎么明明是吴坎的声音?”只听得万震山又大声道:“招认什么?哼,吴坎,你好大胆子 ,你里应外合,勾结匪人,想在荆州城里做一件大案子。” “师父,弟子做……做什么案子?” 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确是万震山在学着吴坎的声音,难为他学得这么像。“公公居 然有这门学人说话的本领,我可从来不知道,他这么大声学吴坎的声音说话,有什么甩意 ?”她隐隐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影子,一点也想不明白,只是内心感到 了莫名其妙的恐惧。 只听得万震山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带了那卖药郎中来到荆州城,这人其实是个江 洋大盗,吴坎,你和他勾结,想要闯进……” “师父……闯进什么?” “要闯进凌知府公馆,去盗一份机密公文,是不是?吴坎,你……你还想抵赖?” “师父,你……你怎么知道?师父,请你老人家瞧在弟了平曰对你孝顺的份上,原谅我这一遭 ,弟子再也不敢了!” “吴坎,这样一件大事,哪能就这么算了?” 戚芳发觉了,万震山学吴坎的口音,其实并不很像,只是压低了嗓门,说得十分含糊,每 一句话中总是带上“师父”的称呼,同时不断自称“弟子”,在旁人听来,自然会当是吴坎在 说话。何况,大家眼见吴坎走进房来,听到他和万震山说话,接着再说之时,声音虽然不 像,但除了吴坎之外,又怎会另有别人?而且万震山的话中,又时时叫他“吴坎”。 只见万震山轻轻托起吴坎的尸体,慢慢弯下腰来,左手掀开了床幔。職芳吓得一颗心几乎 停止了跳动:“公公定然发现了我,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灯光朦胧之下,只见一个 脑袋从床底下钻了进来,那是吴坎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真像是死金鱼的头。戚芳只 有拼命向旁避让,但吴坎的尸身不住挤进来,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的腰。 只听万震山坐回椅上,厉声喝道:“吴坎,你还不跪下?我绑了你去见凌知府。饶与不饶, 是他的事,我可做不了主。” “师父,你当真不能饶恕弟子么?” “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万家的颜面也给你丢光了,我……我还能饶你?” 戚芳从床帷缝中张望,见万震山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来,轻轻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 内显然垫着软木、湿泥、面饼之类的东西,匕首插了进去,便即留着不动。 戚芳心中刚有些明白,便听得万震山大声道:“吴坎,你还不跪下!”跟着压低嗓子学着吴 坎的声音道:“师父,这是你逼我的,须怪不得弟子!”万震山大叫一声:“哎哟!”飞起一 腿,踢开了窗子,叫道:“小贼,你……你竟敢行凶!”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房门,万圭当先抢进(他知道该当这时候破门而入、鲁坤、 孙均、卜垣等众弟子跟着进来。万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间鲜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着一 小瓶红水、他摇摇晃晃,指着窗口,叫道:“吴坎这贼……刺了我一刀,逃走了!快……快追! ”说了这几句,身子一斜,倒在床上。 万圭惊叫:“爹爹,你伤得怎样?” 鲁坤、孙均、卜垣、冯坦、沈城五人或跃出窗子,或走出房门,大呼小叫地追了出去。府 中前前后后,许多人惊呼叫嚷。 戚芳伏在床底,只觉得吴坎的尸身越来越冷。她心中害怕之极,可是一动也不敢动。公公 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听得万震山低声道:“有人起疑没有?”万圭道:“没有,爹,你装得真像。便如杀戚长发 那样,没半点破绽。” “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这一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 已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件大恐怖事,但她决计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对我和颜悦色,丈夫向来 温柔体贴,怎么会杀害了我爹爹?”但这一次她是亲眼看见了,他们布置了这样一个巧妙机 关,杀了吴坎。那口她在书房外听到“父亲和万震山争吵”,见到“万震山被父亲刺了一刀” ,见到“父亲越窗逃走”,显然,那也是万震山布置的机关,一模一样。在那时候,父亲早 已给他害死了,他……他学着父亲的口音,怪不得父亲当时的话声嘶哑,和平时大异。如果 不是阴差阳错,这一次她伏在床底,亲眼见到了这场惨剧,却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听得万圭道:“那贱人怎样?咱们怎能放过了她?”万震山道:“慢慢再找到她来炮制便是 。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别败坏了万家门风,坏了我父子名声。”万圭道:“是,爹爹 想得真周到。哎哟……”万震山道:“怎么?”万圭道:“儿子手背上的伤处又痛了起来。”万震 山“嗯”了一声,他虽计谋多端,对这件事可当真束手无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吴坎怀中,那只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来,放 在自己袋里,心中凄苦:“三哥,三哥,你只听到一半说话,便冤枉我跟这贼子有暧昧之事 。你不想听个明白,因此也就没听到,这瓶解药便在他身上。你父亲已杀了他,本来只不 过举手之劳,便可将解药取到,但毕竟你们不知道。” 鲁坤一干人追不到吴坎,一个个回来了,一个个到万震⑴床前来问候。万震山袒露了胸膛, 布带从颈中绕到胸前,围到背后,又绕到颈中。 这一次他受的“伤”没上次那么“厉害”,吴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师叔戚长发。这一刀刺得不深 ,并无大碍。众弟子都放心了,个个大骂吴坎忘恩负义,都说明天非去找他父亲算账不可 ,请师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万圭坐在床前,陪伴着父亲。 戚芳只想找个机会逃了出去,她挨在吴坎的尸体之旁,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又怕万氏父子 发觉,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 万震山道:“咱们先得处置了尸体,别露出马脚。”万圭道:“还是跟料理戚长发一样么?” 万震山微一沉吟,道:“还是老法子。” 戚芳泪水滴了下来,心道:“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 万圭道:“就砌在这里么?你睡在这里,恐怕不大好!”万震山道:“我暂且搬去跟你住。只 怕还有麻烦的事。人家怎能轻易将剑谱送到咱们手中?咱爷儿俩须得合力对付。将来发了 大财,还怕没地方住么?” 戚芳听到了这一个“砌”字,霎时之间,便如一道闪电在脑中一掠而过,登时明白了:“他…… 他将我爹爹的尸身砌在墙中,藏尸火迹,怪不得我爹爹一去之后,始终没消息。怪不得公 公……不,不是公公,怪不得万震山这奸贼半夜三更起身砌墙。他做了这件坏事,心中不安 ,得了离魂病,睡梦里也会起身砌墙。这奸贼……这奸贼洁然会心中不安……那才真奇怪了。 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得意洋洋,这砌墙的事,不知不觉地要做了一次又一次……刚才他梦 中砌墙,不是一直在微笑么?” 只听万圭道:“爹,到底这剑谱有什么好处?你说咱们要发大财,可以富甲大下?难道……难 道这不是武功秘诀,却是金银财宝?”万震山道:“当然不是武功秘诀,剑谱中写的,是一 个大宝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儿猪油蒙了心,竟要将这剑谱传给旁人,嘿嘿,这老不死的。 圭儿,快,快,将那剑谱去取来。” 万圭微一迟疑,从怀中掏了那本书出来。原来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风扇之中,万圭跟着便 去取了出来。 万震山向儿子瞧了一眼,接过书来,一页页地翻过去。这部唐诗两边连着封皮的几页都给 血水浸得湿透了,兀。未干,中间的书页却仍是千的。 万震山低声道:“这剑谱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实在难说。咱们先奄知了书中的奥秘,就算 再给人夺去,也不打紧了。你拿支笔来,写下来好好记着。连城剑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 的《春归》。”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湿杜甫那首《春归》诗旁的纸页,轻轻欢呼了一声: “是个‘四’字!好,‘苔径临江竹’第四个字是‘江’,你记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诗,出 自《重经昭陵》。”他又沾湿手指,去湿纸页:“嗯,是‘四十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数下 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第四十一个字,那是个‘陵’ 字。‘江陵’、‘江陵’,妙极,原来果然便在荆州。” 万圭道:“爹爹,你说小声些!”万震山微微一笑,道:“对!不可得意忘形。圭儿,你爹爹 一世心血,总算没有白花,这个大秘密,毕竟给咱们找到了!”突然之间,他将书掩上,一 拍大腿,低声道:“敌人为什么将剑谱送到我手里,我明白啦!” 万圭道:“那是什么缘故?我一直想不透。” 万震山道:“敌人得了剑谱,推详不出其中的秘奥,又有什么屁用?咱们的连城剑法,每一 招的名称都是一句唐诗,别门别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却也不知。这世界上,现今只我 和言达平二人,才知第一招是什么诗句,第二招又是什么诗句。才知道第一个字要到《春 归》这首诗中去找,第二个字要到《重经昭陵》这首诗中去寻。” 万圭道:“这连城剑法的名称,你不是已教了我们吗?”万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乱了的。” 万圭道:“爹,你连我也不教真的剑法。”万震山微有尴尬之色,道:“我有八个弟子,大家 朝晚都在一起,尚若单单教你,他们定会知觉,那便不妙了。” 万圭“嗯”了一声,道:“敌人的阴谋定是这样。他知道用水湿纸,便有字迹显出,因此故意 将剑谱交给咱们,又故意用水披出几个字来,要咱们查出剑谱里的秘奥,让咱们去寻访宝 藏,他就来个‘强盗遇着贼爷爷’。”万震山道:“对了!咱们须得步步提防,别落得一场辛 苦,得不到宝藏,连性命也送掉了。” 他又沾湿了手指,去寻第三个字,说道:“剑法第三招,出于处默的《圣果寺》,三十三, 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钟磬杂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对啦,对啦!那还有什 么可疑心的?咦,怎么这里痒得厉富?”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几下,觉得右手也痒,伸 左手去搔了几下,又看那剑谱,说道:“这第四招,是五十三,嗯,一五、一十、十五……第 五十三字是个‘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痒!”低头向自己左手上看去,只见手背 上长了三条墨痕,微觉惊诧:“今天我又没写字,手背上怎么有黑墨?”只觉双手手背上越 来越痒,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儿条纵横交错的墨痕。 万圭“啊”的一声,道:“爹爹,哪……哪里来的?这好像是言达平那厮的花蝎毒。”万震山给 他一言提醒,只觉手上痒得更加厉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痒。 万圭叫道:“别搔,是……是你指甲上带毒过去的。” 万震山叫道:“啊哟!果真如此。”登时省悟,道:“那小淫妇将剑谱浸在血水之中,你的血 中含有蝎毒……吴坎这小贼,偏不肯爽爽快快地就死,却在我手上搔了这许多血痕。他妈的 ,蝎毒传人了伤口之中,好在不多,谅来也不碍事。啊哟,怎地越来越痛了,哎哟,哎哟 。”忍不住大声呻吟。 万圭道:“爹,你这蝎毒中得不多,我去因水来给你洗洗。”万震山道:“不错!”大声叫道 :“桃红,桃红!打水来!”万圭眉头蹙起,心道:“爹爹吓得糊涂了,桃红早给他赶走了, 这会儿又来叫她。”拿起一只铜脸盆,快步出房,在天井里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端进 来放在桌上。万震山忙将双手浸人了清水之中,一阵冰凉,痛痒登减。 哪知道万圭手上所中的蝎毒遇上解药,流出来的黑血也具剧毒,毒性比之原来的蝎毒只有 更加厉害,万震山手背上给吴坎抓出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这剧毒,实比万圭中毒更深。 他双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时,一盆水已变成了淡墨水一般。墨水由淡转深,过不多时,变得 便如是一盆浓浓的墨汁。 万氏父子相顾失色。万震山提起手掌,不禁“啊”的一声,失声惊呼,只见两只手几乎肿成 了两个圆球。万圭道:“啊哟,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万震山痛得急了,一脚踢在他腰间,骂道:“你既知不能浸水,怎么又去目水来?这不是存 心害我么?”万圭痛得蹲下身去,道:“我本来又不知道,怎么会来害你?” 戚……在床底下听得父子二人争吵,心中也不知是凄凉,还是体会到了复仇的喜悦。 只听得万震山只是叫:“怎么办?怎么办?”万圭道:“我楼上有些出痛药,虽不能解毒,却 可止得一时之痛,要不要敷一些?”万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来!”万圭道:“是否 有效,孩儿可就不知,说不定越敷越不对头,爹爹又要踢我。”万震山骂道:“王八羔子! 这会儿还在不服气么?老子生了你出来,踢一脚又有什么大不了?快去,快去拿来。”万圭 应道:“是!”转身出去。 万震山双手肿胀难当,手背上的皮肤黑中透亮,全无半点皱纹,便如一个吹胀了的猪尿泡 一般,眼看再稍胀大,势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搁了。”将剑 谱往怀中一揣,奔行如飞,抢出房门,赶在万圭之前。 戚芳听得二人远去,忙从床底爬了出来,自忖:“却到哪里去好?”霎时间六神无主,只觉 茫茫大地,竟没一处可以安身:“他们害死我爹爹,此仇岂可不报?但这血海深仇,却如何 报法?说到武功、机智,我和公公、三哥实差得太远,何况他们认定我和吴坎结了私情, 一见面就会对我狠下杀手,我又怎能抵挡?眼下只有去……去寻找狄师哥,再作计较。可又 不知他在哪里?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儿,当即拔步奔向后楼,决意抱了 女儿先行逃走,再想复仇之法。 在她内心,又还不敢十分确定万氏父子当真是害死了她父亲。万震山是个心狠手辣之徒, 那绝无怀疑,但万圭呢?对于丈夫的柔情蜜意,终不能这么快便决绝地抛却。 她奔到楼下,听得万震山嘶哑的声音大叫大嚷,心想:“这么叫法,要将空心菜吵醒了!” 想到女儿会大受惊吓,便顾不得自身危险,轻轻走上楼去,小心不让楼梯发出声息。空心 菜睡觉的小房就在她夫妻的卧室之后,只以一层薄板隔开。戚芳溜进小房,卧房中灯光映 了进来,只见女儿睁大了眼,早已醒转,脸上满是恐怖之色,一见到母亲,小嘴一扁,便 要哭叫出来。戚芳忙抢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做个手势,叫她千万不可出声。空心菜既 聪明,又听话,便一声不响,娘儿俩搂抱着躺在床上。 只听得万震山大叫:“不成,不成,这止痛药越止越痛,须得寻到那草头郎中,用他的解药 来治。”万圭道:“是啊,只有那解药才治得这毒,等天一亮,叫鲁大哥他们大伙儿一齐出 马,去寻那郎中。我手上的伤口也痛得很。”万震山怒道:“怎等得到天亮?哎哟,哎哟! 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间脚下一软,倒在地下,痛得打滚,叫道:“快,快!拿剑来 ,将我这双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只听得房中家具砰嘭翻倒,瓶碗乒乓打碎之声,响成 了一片。 空心菜吓得紧紧地搂住了妈妈,脸色大变。戚芳伸手轻轻抚慰,却不敢做声。 万圭也十分惊慌,说道:“爹,你……你忍耐一会儿,你的手怎能砍了?咱们快找解药是正经 。”万震山痛得再难抵受,喝道:“你为什么不砍去我双手,除我痛楚?啊,知道了,你…… 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独吞剑谱,想独自个去寻宝藏……” 万圭怒道:“爹,你痛得神志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儿。我又不知剑招的次序,得了剑谱又 有什么用?”万震山不断在地下打滚,道:“你说我神志不清,你自己就存心不良。我……我 痛得要死了……要死了……一拍两散,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间,他红了双眼,从怀中掏出剑谱,伸手一页页地撕碎。他十根手指肿得便如一根 根红萝卜般,动作不灵,但还是撕碎了好几页。 万圭大惊,叫道:“别撕,别撕!”伸手便去抢夺。他抓住了肀本剑谱,万震山却抓住了另 一半,牢不放手。那剑谱在血水中浸过,迄未干透,霉霉烂烂的,两人这么一拉扯,登时 撕成两半。万圭呆了一呆,万震山又去撕扯。万圭不甘心让这已经到手的宝藏化作过眼云 烟,忙伸手推开父亲。两人在地下你抢我夺,翻翻滚滚,将剑谱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间听得万圭长声惊呼:“哎哟……糟了……我伤口中又迸了毒,啊哟,好痛!”两人这么你 拉我扯,剑谱上的毒质沾进了万圭手背上原来的伤口。片刻之间,万圭手背又高高肿起, 剧痛椎心穿骨。他久病之后,耐力甚弱,毒素一入伤口,随血上行,发作迅速。父子二人 在楼板上滚来滚去,惨呼号叫。 戚芳听了一会,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冷冷地 道:“怎么啦?两个在干什么?” 万氏父子见到戚芳,剧痛之际,再也没心情愤怒。万圭叫道:“芳妹,快去找那草头郎中, 请他快配解药,哎哟,哎哟……实在……实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见他痛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心更加软了,从怀中取出瓷瓶,道:“这是解药!”万震山 和万圭一见瓷瓶,同时挣扎着爬起,齐道:“好极,好极!快,快给我敷上。” 戚芳见万震山目光凶狠贪婪,有如野兽,心想若不乘此要挟,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慢 着,不许动!谁要动上一动,我便将解药抛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说着推开窗子 ,拔开瓷瓶的瓶塞,将解药悬在窗外,只须手一松,瓷瓶落水,再也无用了。 万氏父子当即不动,我瞧瞧你,你瞧瞧我。万震山忽道:“好媳妇,你将解药给我,我让你 跟了吴坎,远走高飞,决不阻拦,另外再送你一千两银子,让你二人过长远日子……哎哟, 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儿也留你不住……你……你放心去好了。”戚芳心道:“这人当真卑 鄙无耻,吴坎明明是你亲手扼死了,却还来骗人。” 万圭也道:“芳妹,我虽舍不得你,但没有法子,我答应不跟吴坎为难就是。” 戚芳冷笑一声,道:“你二人糊涂透顶,还在瞎转这卑鄙龌龊的念头。我只问一句话,你们 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立刻给解药。” 万震山道:“是,是,快问,哎哟,哎哟!” 一阵风从窗中刮了进来,吹得满地纸屑如蝴蝶般飞舞。纸屑是剑谱撕成的,一片片飞出窗 外。忽然,一对彩色蝴蝶飞了起来,正是她当年剪的纸蝶,夹在诗集中的。两只纸蝶在房 中蹁跹起舞,跟着从窗中飞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了当日在石洞中与狄云欢乐相聚 的情景。那时候的世界可有多么好,天地间没半点伤心的事。 万圭连连催促:“快问!什么事?我无有不说。” 戚芳一凛,问道:“我爹爹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万震山强笑道:“你问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道啊。哎哟一一我很挂念这位老师弟……哎 哟!师兄弟又成了亲家,哎哟,好得很啊。” 戚芳沉着脸道:“这当儿再说些假话,更有什么用处?我爹爹给你害死了,是不是?害死他 的法儿,就跟你们害死吴坎一样,是不是?你已将他尸身砌人了墙壁,是不是?”戚芳连问 三声“是不是”,万氏父子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没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亲遭害,连吴坎 被杀一事也知道了。万圭颤声道:“你……你怎知道?” 他说“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怒火上冲,便想松手将解药投入窗下的 一排七石缸中。万圭眼见情势危急,作势便想扑将上去。万震山喝道:“圭儿,不可莽撞! ”他知道当时情景之下,强抢只有误事。 忽然间,嗒嗒嗒几声,空心菜赤着脚,从小房中奔了出来,叫道:“妈,妈!”要扑入戚芳 怀里。 万圭灵机一动,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将女儿抱了过来,右手摸出匕首,对准女儿的天灵盖 ,喝道:“好!咱们一家老小,今日便一起死了,我先杀了空心菜再说!” 戚芳大惊,忙叫道:“快放开她,关女儿什么事?” 万圭厉声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杀了空心菜!”匕首在空中虚刺儿下,便向空心菜头 顶刺落。戚芳道:“不,不!”扑过来抢救,伸手抓住万圭手腕。 万震山虽在奇痛彻骨之际,究竟阅历丰富,见戚芳给引了过来,当即手肘一探,重重撞在 她腰间,夹手夺过她手中瓷瓶,忙不迭地倒药敷上手背。万圭也伸手去取解药。戚芳抢过 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万震山飞起一脚,将她踢倒,随手解下腰带,将她双手反缚背后,又将她两只脚都绑住了 。空心菜大叫:“妈,妈,妈妈!”万震山反手一记巴掌,打得她晕了过去,但这一掌碰到 自己肿起的手背,又大叫一声:“哎哟!” 那解药实具灵效,二人敷药之后,片刻间伤口中便流出血水,疼痛渐减,变为麻痒,再过 得一阵,麻痒也渐减弱。父子二人大为放心,知道性命是拾回来了,见到房中的纸片兀自 往窗外飞去,两人同声大叫:“糟糕!”扑过去拦阻飞舞的纸片。 但地下的纸屑已乱成一团,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有的正在盘旋跌落。万震山叫道:“ 快,快,快抢!”二人飞步奔下楼去,拼命去抓四散飞舞的碎纸。但数百片碎纸有的飘飘荡 荡吹出了围墙,有的随风高飞上天。二人东奔丙突,状若嫩狂,却哪里又能收集碎片、使 得撕碎了的剑谱重归原状? 万震山手上疼痛虽消,心中的伤痛却难以形容,气无可消,大声斥骂儿子:“都是你这小贼 ,跟我来争夺什么?若不是你跟我拉扯,剑谱怎会扯烂?”万圭叹了口气,不再去追抢碎纸 ,说道:“孩儿若不拦阻,爹爹早将这剑谱扯得更加烂了。”万震山道:“放屁!”他心中知 道儿子所说是实,但还是不住地呼喝:“放屁,放屁,放屁!” 万圭道:“好在咱们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那本残破的剑谱中去查查,只要能再找 到些线索,未始不能找到那地方。”万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错,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 ’……” 忽听得墙外有个声音轻轻地道:“江陵城南!” 万氏父子大吃一惊,一齐跃上墙头,向外望去,只见两个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隐没。万圭 喝道:“卜垣、沈城,站着别动!” 但那两人既不回头,也不站住,飞快地走了。万震山待要下墙追去,万圭道:“爹,楼上还 有……还有那……那淫妇。”万震山转念一想,点了点头。 父子俩回到楼头,只见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过来,抱住了妈妈直哭。戚芳手足被绑,却在 不住安抚女儿。空心菜见到祖父与父亲回来,更“哇”的一声,惊哭起来。 万震山上前一脚,踢在她屁股之上,骂道:“再哭,一刀剖开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吓得 脸都白了,哪里还敢出声。 万圭低声道:“爹,这淫妇什么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口。怎生处置她才是?”万震山微 一沉吟,道:“刚才墙外二人,你看清楚是卜垣、沈城么?”万圭道:“正是那二人,错不了 !只怕秘密已经泄漏,他们知道是在江陵城南。”万震山道:“事不宜迟,须得急速下手。 这淫妇么,跟她父亲一般处置便了。” 戚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放不下女儿,说道:“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场,你杀我不打 紧,我死之后,你须好好看待空心菜!” 万圭道:“好!”万震山道:“斩草除根,岂能留下祸胎?这小女孩精灵古怪,今口之事都给 她瞧在眼里了,怎保得定她不说出来?”万圭缓缓点了点头。他很疼爱这个女儿,但父亲的 话也很对,倘若留下祸胎,将来定有极大后患。 戚芳泪水滚下双颊,哽咽道:“你……你们好狠心,连……连这个小小女孩儿也不放过吗?”万 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别让她叫嚷起来,吵得通天下的人都听到了!” 戚芳想起女儿难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救命!” 静夜之中,这两声“救命”划破了长空,远远传了出去。 万圭扑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大叫:“救命,救命!”只嘴巴给按住了,声音郁 闷。万震山在儿子长袍上撕下一块衣襟,递给了他,万圭当即将衣襟塞在戚芳口中。万震 山道:“将她埋在戚长发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过。” 万圭点了点头,抱起妻子,大踏步下褛。万震山抱了空心菜。四个人进了书房。 戚芳瞧着书房西壁的那堵白墙,心想:“我爹爹是给老贼葬在这堵墙之中?” 万震山道:“我来拆墙,你去将吴坎拖来!小心,别给人见到。”万圭应道:“是!”奔向万 震山的卧室。 万震山拉开书桌的抽屉,其中凿子、锤子、铲刀等工具一应俱全,他取出来放在墙边,瞧 着那堵白墙,双手搓了几下,回头向戚芳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不禁 打了个寒噤。万震山拿起铁锤和凿子,看好了墙上的部位,在两块砖头之间的缝中,将凿 子凿了进去。凿裂了一块砖头,伸手摇了几摇,便挖了出来,手法甚是熟练。他挖出一块 砖头后,拿到鼻子边嗅了几嗅。 戚芳见了他挖墙的手法,想起适才见到他离魂病发作时挖墙、推尸、砌墙的情状,心中已 然发毛,待见他去闻嗅夹墙中父亲尸体的气息,害怕、伤心、再加上愤怒,破口大骂:“你 这奸贼,无耻的老贼!”只是嘴巴被塞住了,只能发出些呜呜之声。 万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块砖头,突然脚步声急,万圭踉跄抢进,说道:“爹,爹!不好了, 吴坎……吴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呛啷一声响,油灯掉在地下,室中登时黑了,只有淡淡的 月光从窗纸中透进来。 万震山道:“吴坎怎样?大惊小怪的,这般沉不住气。”万圭道:“吴坎不见啦!”万震山骂 道:“放屁!怎会不见?”但声音颤抖,显然心中惧意甚盛。啪的一声,手中拿着的一块砖 头掉下地来。 万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尸体,摸他不到,点了灯火到床底去照,尸体已影踪 全无。爹爹房中帐子背后、箱子后面,到处都找过了,什么也没见到。”万震山沉吟道:“ 这……这可奇了。我猜想是卜垣、沈城他们搅的鬼。”万圭道:“爹,莫非……莫非……吴坎这厮 没死透,闭气半晌,又活了过来?”万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号叫做‘五云手’,手上 功夫何等厉害,难道扼一个徒弟也扼不死?”万圭道:“是,按理说,吴坎那厮一定给爹爹 扼死了,却不知如何,尸体竟会不见了?难道……难道……”万震山道:“难道什么?”万圭道: “难道真有僵尸?他冤魂不息……” 万震山喝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快处置了这淫妇和这小鬼,再去找吴坎的尸首。事情只 怕已闹穿了,咱父子在荆州城已难以安身。”说着加紧将墙上砖头一块块挖出来。他睡梦中 挖砖砌墙,做之已惯,手法熟练,此时虽无灯烛,动作仍是十分迅捷。 万圭应了声:“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颤声道:“芳妹,是你对不起我。你死之后 ,可别怨我!” 戚芳无法说话,侧过身子,用肩头狠狠撞了他一下。万氏父子要杀自己,那也罢了,竟连 空心菜也不肯饶,狼心狗肺,委实世所罕有。万圭给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后两步,举起 刀来,骂道:“贼淫妇,死到临头,还要放泼!” 便在此时,只听得格、格、格几下声响,书房门缓缓推开。万圭吃了一惊,转过头去,惨 淡的月光之下,但见房门推开,却不见有人进来。 万震山喝问:“是谁?” 房门又格格、格格地响了两下,仍无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见门中跳进一个人来。那人直挺挺地移近,一跳一跳的,膝盖不弯。万震山 和万圭惊惧大骇,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只见那人双眼大睁,舌头伸出,口鼻流血,正是 给万震山扼死了的吴坎。万震山和万圭同声惊呼:“啊!”戚芳见到这般可怖的情状,也吓 得一颗心似乎停了跳动。空心菜吓得将脑袋钻入母亲怀里,不敢做声。 吴坎一动也不动,双臂缓缓抬起,伸向万震山。万震山喝道:“吴坎小贼,老子怕……怕……你 这僵尸?”抽出刀来,向吴坎头上劈落。突觉手腕一麻,单刀拿捏不定,呛啷一声,掉在地 下,跟着腰间一麻,全身便动弹不得。 万圭早吓得呆了,见吴坎的僵尸搅倒了父亲后,又直着双臂,缓缓向自己抓来,只想大叫 :“吴师弟,吴师弟!饶了我!”可是声音在喉头哽住了,无论如何叫不出来,倒退了两步 ,腿下一软,摔倒在地。只见吴坎的右手垂了下来,摸到他脸上,手指冷冰冰的,没半分 暖气。万圭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就晕了过去。 突然之间,吴坎身子向前一扑,伏在万圭身上,一动也不动了。 吴坎身后,却站着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边,取出她口中塞着的破布,双手几下拉扯,便扯断了绑住她手足的绳子 ,回过身去,在万圭腰里重重踢了一脚,内力到处,万圭登时全身酸软。 戚芳先将空心菜抱起,颤声道:“恩公是谁,救了我性命?” 那人双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见他每只手掌中都有一只花纸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诗夹 着的纸蝶,适才飘下楼去时给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间,见到他右手五根手指全无,失 声叫道:“狄师哥!” 那人正是狄云,陡然间听到这一声“狄师哥!”胸中一热,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叫道 :“芳妹!菩萨保佑,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见!” 戚芳此时正如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飘行,狂风暴雨交加之下,突然驶进了一个风平浪静 的港口,扑在狄云怀中,说道:“师哥,这……这……这不是做梦么?” 狄云道:“不是做梦,芳妹,这两晚我都在这里瞧着。这父子两人干的那些伤天害理事情, 我全都瞧见了。吴坎的尸体,哼,我是拿来吓他们一吓!”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墙洞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却摸了个空,“ 啊”的一声叫,颤声道:“没……没有!” 狄云打亮了火折,到墙洞中去照时,只见夹墙中尽是些泥灰砖石,却哪里有戚长发的尸体 ?说道:“这里没有,什么也没有。” 戚芳在桌上拿过一个烛台,在狄云的火折上点燃了蜡烛,举起烛台,在夹墙中细细察看, 却哪里有父亲的尸体,谁的尸体也没有。她又惊又喜,心中存了一线希望:“或许,爹爹并 没有给他们害死。”转身向万圭道:“三……三哥,我爹爹到底怎样了?” 万圭和万震山却不知她在夹墙中并没发现尸体,只道她见了父亲的遗体,便要动手复仇。 万震山昂然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戚长发是我杀的,你冲着我报仇便是。”戚芳道 :“爹爹真的给你害死了?那么……他的尸首呢?”万震山道:“什么?夹墙里的死人难道不是 他?”戚芳道:“这里有什么死人?”万震山和万圭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兀自不信。狄云拉 起万震山,让他探头到墙洞中一看。 万震山颤声道:“世上真……真有会行走的僵尸?我……明明……明明……”忽地改口:“好媳妇,我 ……我是骗骗你的。咱师兄弟虽然不和,却也不至于痛下毒手。你怎么信以为真了?哈哈, 哈哈。”他平时说谎的本领着实不错,但这时惊惶之下,张口结舌,说出来的谎话牵强之至 ,谁也不会相信。要是他倔强挺撞,戚芳和狄云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他这么一说,两人只 有更加确信是他害死了戚长发。 狄云伸掌搭在他肩头,说道:“万师伯,你害得我好苦,这一切也不必计较了。我只问你: 到底我师父是不是给你害死了?”说着运起《神照经》内功。霎时之间,万震山全身犹如堕 人了一只大火炉中,似乎连血液也烧得要沸腾起来,片刻也难以抵受,想到戚长发的尸身 竟会不知去向,心中惊疑惶恐,乱成一闭,已全无抗拒之意,说道:“不……不错。戚长发是 我杀的。” 狄云又问:“我师父的尸首呢?你到底放在什么地方?”万震山道:“我确是将他砌入了这夹 墙之中,是尸变……变了僵尸么?” 狄云狠狠地凝视着他,想起这几年来,自己经历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全是由他父子的毒害 ,此刻万震山又亲口承认了杀死他师父,如何不叫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芳相会,心 中毕竟欢喜多过哀伤,立时便要一掌送了他性命。他一咬牙,提起万震山来,砰的一声, 从那墙孔中掷了进去。万震山身子大,墙孔小,撞落了几块砖头,这才跌人。 戚芳“啊”的一声,轻声低呼。狄云提起万圭的身子,又掷入了墙洞,说道:“一报还一报, 他父子这般毒害师父,咱们就这般对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砖块,便砌了起来,片刻之间 ,便将墙洞砌好了。 戚芳颤声道:“师……师哥,你终于替爹爹报了这场大仇。若不是你来……师哥,这人的尸体, 怎么办?”说着,指了指吴坎的尸体。 狄云道:“咱们走吧!这里的事,再也不用理会了。”戚芳道:“他二人砌在墙中,还没有死 ,倘若有人来救……”狄云道:“旁人怎会知道墙内有人?咱们把吴坎的尸体移出去,旁人更 加不会到这里来查察。这两人在墙里活不多久的。”当下提起吴坎的尸身,走出书房,向戚 芳招手道:“走吧!” 两人跃出了万家围墙,狄云抛下吴坎的尸身,说道:“师妹,咱们到哪里去好?”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给他们害死了么?”狄云道:“但愿师父仍然健在。只是听万震山 的说话,就怕……就怕师父已经遭难。咱们自该查个水落石出。” 戚芳道:“我得回去拿些东西,你在那边的破祠堂里等我一等。”狄云道:“我陪你一起去好 了。”戚芳道:“不,不好!若给人撞见,多不方便。”狄云道:“我陪着你好些。万家还有 别的弟子,可没一个是好人。”戚芳道:“不要紧。你抱着空心菜,在那边等我。”空心菜经 了这场惊吓,抵受不住,早已在妈妈怀中沉沉睡熟。 狄云向来听戚芳的话,见她神情坚决,不敢违拗,只得抱过女孩,见戚芳跃进了万家,便 走向祠堂,推门入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始终不见戚芳回来,狄云有些担心了,便想去万家接她,但生怕她不快 ,抱着空心菜,在廊下走来走去,想着终于得和师妹相聚,实是说不出的欢喜,但内心深 处,却隐隐又感恐惧:“不知师妹许不许我永远陪着她?”心中不住许愿:“老天爷保佑,我 已吃了这许多苦头,让我今后陪着她,保护她,照顾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只要天天 能见到她,她每天叫我一声‘空心菜师哥’。老天爷,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求你什么了。” 突然之间,听得祠堂长窗内瑟瑟作声,似乎有人。狄云一侧身,站在窗下不动。过得片刻 ,长窗呀的一声推开,有人走了出来。黑暗之中,隐约见到是个披头散发的丐妇,狄云便 不在意下,只想:“怎么芳妹还不回来?” 空心菜在梦中“哇”的一声,惊哭出来,叫道:“妈妈,妈妈!” 那丐妇大吃一惊,缩在走廊的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头。狄云轻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抚她 道:“别哭,别哭!妈妈就来了!妈妈就来了!” 那丐妇见出声的是个小女孩,狄云对她也似无加害之意,胆子大了起来,站起身来,慢慢 走近,帮助他安抚空心菜:“宝宝好乖,别哭,妈妈就来了!”她低声向狄云道:“一个人睡 着了就会见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墙头,不……不……你别问我……” 狄云问道:“你说什么?”那丐妇道:“没……没什么。老爷赶了我出来。他不要我了,从前, 我年轻的时候,他好喜欢我。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老爷总有一天 会叫我回去的。是啊,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 狄云心中一动:“师妹对她丈夫,难道就不念旧情么?”突然间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闷气, 头脑中一阵晕眩,抱着空心菜,便从破祠堂中冲了出去。 他决计猜想不到,这满身污秽的丐妇,就是当年诬陷他的桃红。 十二连城宝藏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狄云越墙而入,来到万家的书房。其时天已黎明,朦朦胧胧之中,见地下躺着一人,依稀 便是戚芳。狄云大惊,忙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桌上的蜡烛,烛光之下,只见戚芳身 上全是鲜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 她身旁堆满了砖块,墙上拆开了一洞,万氏父子早已不在其内。 狄云俯身跪在戚芳身边,叫道。“师妹,师妹!”他吓得全身发抖,声音几乎哑了,伸手去 摸戚芳的脸,觉得尚有暧气,鼻中也还有轻轻呼吸。 他心神稍定,又叫:“师妹!”戚芳缓缓睁开眼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师哥……我…… 我对不起你。” 狄云道:“你别说话。我……我来救你。”将空心菜轻轻放在一边,右手抱住了戚芳身子,左 手抓起短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来。但一瞥之下,见那口刀深深插入她小腹,足有半尺, 刀子一拔出,势必立时送了她性命,便不敢就拔,只急得无计可施,连问:“怎么办?怎么 办?是……是谁害你的?”戚芳苦笑道:“师哥,人家说:一夜夫妻……唉,别说了,我……你别 怪我。我忍心不下,来放出了我丈夫……他……他……” 狄云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着点了点头。 狄云心中痛如刀绞,眼见戚芳命在顷刻,万圭这一刀刺得她如此厉害,无论如何是救不活 了。在他内心,更有一条妒忌的毒蛇在隐隐地咬啮:“你……终究是爱你丈夫,宁可自己死了 ,也要救他。” 戚芳道:“师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顾空心菜,当是你……你自己的女儿一般。” 狄云黯然不语,点了点头,咬牙道:“这贼子……到哪里去啦?” 戚芳眼神散乱,声音含混,轻轻地道:“那山洞里,两只大蝴蝶飞了进去,梁山伯,祝英台 ,师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们俩……这样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分离,你 说好不好?”声音渐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狄云一手抱着空心菜,一手抱着戚芳的尸身,从万家围墙中跃了出来。他本想一把火将万 家的大宅子烧个干净,但转念一想:“这屋子一烧,万氏父子再也不会回来了,要为师妹报 仇,得让这宅子留着。” 狄云奔到当年丁典毙命的废园中,在梅树下掘了个坑,将戚芳的尸身埋了,那柄短刀却收 在身边。他决心要用这柄刀去取万氏父子的性命。 他伤心得哭不出眼泪来,只是不住自责:“为什么不将这两个恶贼先打死了,再丢进墙洞? 为什么这样大意,终于害了师妹性命?”他不怪师妹,只怪责。己。 空心菜不住哭叫:“妈妈,妈妈!”叫得他心烦意乱。于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家农家,给了 十两银子,请一个农妇照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地守候在万家前后,半个月过去了,没见到万氏父子半点踪迹。奇怪的是,连 鲁坤、卜垣、孙均、冯坦、沈城等几人也都失了踪,不再回到万家来。万家的婢仆乱得没 头苍蝇一般,有的开始偷东西了,有的在吵嘴打架。 江陵城中,却有许多武林人物从四面八方聚集拢来。 一天晚上,狄云听到了几个江湖豪客的对话: “那连城剑诀原来是藏在一部《唐诗选辑》之中,头上四字是‘江陵城南’。” “是啊,这几天闻风赶来的着实不少。就是不知这四个字之后是些什么字。” “管他之后是什么字?咱们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挖出宝藏,给他来个拦路打劫。” “不错。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见者有份,还少得了咱哥儿们的么?” “嘿嘿!江陵书铺中这几天去买《唐诗选辑》的人可真不少。今儿我走进书铺,还没开口, 伙计就说:‘大爷,您可是要买《唐诗选辑》?这部书我们刚在汉口赶着捎来,要买请早, 迟了只怕卖光了。’我很奇怪,问他:‘你怎知我要买《唐诗选辑》?’你猜他怎么说?” “不知道!他怎么说?” “他妈的。那伙计说:‘不瞒您老人家说,这几天身上带刀带剑、挺胸凸肚的练把式爷们, 来到书铺子,十个倒有十一个要买这本书。五两银子一本,你爷台不合式?’” “他奶奶的,哪有这么贵的书?” “你知道书价么?你买过书没有?” “哈哈,老子这一辈子可从没进过书铺子的门。书啊书的,老子这一辈子最爱赌钱,买赢就 好,买书(输)可从来不干。嘿嘿,嘿嘿!” 狄云心道:“连城剑诀中的秘密可传出去了,是谁传出去的?是了,万氏父子的话给鲁坤他 们听了去,万震山要追查,几个徒儿却逃走了。就这样,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想起当年与丁典同处狱中之时,也有许多江湖豪士闻风而来,却都给丁典一一打死了。“嗯 ,丁大哥的大事还没办。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报仇要紧。” 凌小姐的父亲是江陵府的知府。狄云到江陵城中最大的棺材铺、墓碑铺一打听,便查知凌 小姐的坟葬在江陵东门外十二里的一个小山冈上。 他买了一把铁铲,一把鹤嘴锄,出得东门,不久便找到了坟墓。墓碑上写着“爱女凌霜华之 墓”七字。墓前无花无树。凌姑娘生前最爱鲜花,她父亲竟没给她种植一株。 “爱女,爱女,嘿嘿,你真的爱这个女儿么?”他冷笑起来,想到丁典和戚芳,忍不住泪水 又流了下来。 他的衣襟,早就为悼念戚芳的眼泪湿透了。在凌霜华的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泪。 山冈附近没人家,离开大路很远,也没人经过。但白天总不能刨坟。直等到天全黑了,才 挖开墓土,再掘开三合土封着的大石,现出了棺木。 经历了这几年来的艰难困苦,狄云早不是个容易伤心、容易流泪的人了,但在惨淡的刃光 下见到这具棺木,想到丁大哥便因这口棺木而死,却不能不再伤心,不能不再流泪。 凌退思曾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虽然时日相隔已久,而且将棺木抬到此间下葬 ,料想棺外毒药早已抹去,但他不敢冒险伸手去碰挤木,拔出血刀,从棺盖的缝口中轻轻 推了过去。那血刀削金断玉,遇到木材,便如批豆腐一般,他不用使劲,便已将棺盖的榫 头尽数切断,右臂一振,劲力到处,棺盖飞起。 蓦然间,只见棺木中两只已然朽坏的手向上举着。棺盖一飞起,两只手便掉了下去,宛然 会动一般。狄云吃了一惊,心想:“凌小姐人棺之时,怎地两只手会高举起来的?这真奇了 。”只见棺中并无寿衣、被褥等一般殓葬之物,凌小姐只穿一身单衣。 狄云默默祝祷:“丁大哥,凌小姐,你二人生时不能成为夫妻,死后同葬的心愿终于得偿。 你二入死而有灵,也当含笑于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包袱,打了开来,将丁典的骨灰撒在 凌小姐尸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然后站起身来,将包骨灰的包袱裹在 手上,便去提那棺盖,要盖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见棺盖背面隐隐写着有字。狄云凑近一看,只见那几个字歪歪斜斜,写的是 :“丁郎,丁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狄云心中一寒,一跤坐在地卜一,这几个字显是指甲所刻,他一凝思间,便已明白:“凌姑 娘是给她父亲活埋的,放入棺中之时,她还没死。这儿个字,是她临死时用指甲刻的。因 此一直到死,她的双手始终举着。天下竟有这般狠心的父亲!丁大哥始终不屈,凌姑娘始 终不负丁大哥。她父亲越等越恨,终于下了这毒手。”又想:“凌知府发觉丁大哥越狱,知 道定会去找他算账,急忙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这人的心肠,可比‘金波旬花’ 还毒上百倍。” 他凑近棺盖,再看了一遍那两行字。只见这几个字之下,又萌三排字,都是些“四十一、三 十三、二十八”等等数目字。狄云抽了一口凉气,心道:“是了,凌姑娘直到临死,还记着 和丁大哥合葬的心愿。她答应过丁大哥,有淮能将她和丁大哥合葬,便将连城剑诀的秘密 告知此人。丁大哥在废园中跟我说过一些,只是没说完便毒发而死。师父那本剑谱上的秘 密,给师妹的眼泪浸了出来,偏偏给万氏父子撕得稀烂。我只道这秘密从此湮没,哪知道 凌姑娘却写在这里。” 他默默祝告:“凌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谢你一番好心,可是我此心成灰,恨不得自掘一穴 ,自刎而死,伴在你和丁大哥身边。只大仇未报,尚得去杀了万家父子和你父亲。金银珠 宝,在我眼中便如泥尘一般。”说着提起棺盖,正要盖上棺木,蓦地里灵机一动:“啊哟, 对了!万氏父子这时不知躲到了哪里,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找他们不着,但若将大宝藏的秘 密写在当眼之处,万氏父子必然闻讯来看。不错,这秘密是个大大的香饵,万氏父子纵然 起疑,再有十倍小心,也非来看这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盖,看清楚数目字,一个个用血刀的刀尖划在铁铲背上,刻完后核对一遍无误, 这才手上衬了包袱布,盖上棺盖,放好石板,最后将坟土重新堆好。 “这个大心愿是完了!报了大仇之后,须得在这里种上数百棵菊花。丁大哥和凌姑娘最爱的 便是菊花。最好能找到‘春水碧波’的名种绿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门旁的城墙上,赫然出现了三行用石灰水书写的数目字。每个字都是 尺许见方,远远便能望见,“四、四十一、三十三、五十三……”奇怪的是,这几行字离地二 丈有余,江陵城中只怕没那么长的梯子,能让人爬上去书写,除非是用绳于缒着身子,从 城头上挂下来写。 离这几行字十余丈的城墙脚边,狄云扮作了乞丐,脱下破棉袄,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 从南门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只几个时辰,江陵城中街市上、茶馆里,就有人纷纷谈论,也 有不少人到南门外来亲眼瞧瞧。但这些数。字除了写的地位奇特之外,并没什么好看,一 般闲人看了一会儿,胡乱猜测一番,便即走了,却有好几个江湖豪客留了下来。 这些人手中都拿着一本《唐诗选辑》,将城墙上的数字抄了下来,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狄云见到孙均来了,沈城来了。过了一会,鲁坤也来了。 但他们并不知道连城剑法每一招的次序,虽然手中各有一部《唐诗选辑》,虽然城墙上写 着大大的数字,又料到这些数字定是剑谱中的秘密,虽然偷听到了师父和他儿子参详秘密 的法子,却不知每一个数字,应当用在哪一首诗中。 这世上,只有万震山、言达平、戚长发三人知道。 鲁坤等三人在悄悄议论。隔得远了,狄云听不到他们的说话。见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回 进城去,过不多时,三个人都化了装出来。一个扮作水果贩子,挑了一担橘子,一个扮作 菜贩,另一个扮作荷着锄头的乡民。三人坐在城墙脚边,注视来往行人。 狄云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他们在等万震山到来。他们参不透这秘密,但只要跟随着万震山 ,使能找到宝藏,就算夺不到,分一份总有指望。再和师父相见当然危险万分,可是要发 大财,怎能怕危险? 《连城剑谱》中头上四个数目字早已传开了,“四、四十一、三十三、五十三”,那便是“江 陵城南”“四、四十一、三十三、五十三”,以后还有一连串的数字,再蠢的人,也想得到那 必是剑谱中的秘密。 在城墙脚边坐下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化了装,有的大模大样以本来面目出现。狄云数了 一数,一共有七十八人。再过一会儿,卜垣和冯坦也来了,他师兄弟二人不知为什么事争 得面红耳赤,差点就要打架,但终于也安静下来,坐在护城河旁。 等到下午,万氏父子没出现。等到傍晚,万氏父子仍没出现。许多人已在破口大骂。万家 的祖宗突然声名大噪,尤其是万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拿了一张纸,一只墨盒,一枝笔,摇头晃脑的,将城墙 上这几行字抄了下来。一条大汉正闷得没地方出气,一把抓住那人,问道:“你抄这些字干 什么?”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处,旁人不得而问之也。” 那大汉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打。”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在他鼻尖前摇来晃去。那先 生吓怕了,道:“是……是人家叫我来抄的。”那大汉道:“谁叫你抄的?”那先生道:“一位老 先生,不……不瞒你说,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万震山万老先生,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 “万震山”这三个字一出口,众人便哄了起来。狄云更加欢喜,只是这份欢喜之中,混着太 多的仇恨和伤心。 那先生战战兢兢地在前面走,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地直向东行,一百多人远远地跟 着。万震山既然不来,便去找万震山。只有他,才参详得出其中的秘密。这件事已揭明了 ,人多势众,要硬逼着万震山去找宝藏。许多人称赞那大汉:“幸亏你老哥聪明,我们怎么 没想到万震山会派人来抄数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伙儿在城门边等上三天三夜,万震山 却早将宝藏起了去啦。”那大汉很是得意,说道:“这酸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干的不是 好事。”似乎他自己干的却是好事。 狄云混在人群之中,隐隐觉得:“万震山老奸巨猾,决不会这样轻易便给人找到。其中定有 诡计。”这时一行人离开南门已有数里,他回过头来,又向城墙望去,一瞥眼间,只见一条 人影从城墙边飞快掠过,向西疾奔。 狄云寻思:“这一群人盯着这个教书先生,决计不怕他走了。他们如找到万震山,也决不会 离开了他。偌大一座江陵城,要寻万氏父了十分艰难,但要找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群人, 却易过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他心念一动,闪身隐在一株树后,随即展开轻功,反身奔向南门,更向西行。循着那人影 的去向急奔,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追上了。狄云的内功既已修得炉火纯青,轻功相应而高, 脚下迅捷异常。他追踪的那人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云却又差得远了。那人丝毫不觉有 人跟随,只快步奔跑。 狄云见他奔到一间小屋之前,推门入内。狄云守在门外,等他出来,过了一会儿,却见小 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灯光。他闪到窗下,从窗缝中向内望去,只见屋里坐着个老者,背向窗 子,瞧不见他的面容。看他背影,便是适才所追踪那人。 那老者在桌上摊开一本书来,狄云一见便知是《唐诗选辑》,这本书近日来在江陵城中流 行极广,居然这老者未能免俗,也有一本。 只见他取过一枝秃笔,在一张黄纸上写了“江陵城南”四个字,他口中轻轻念着“一五、一十 、十五、十八……第十八个字”,跟着在纸上写个“偏”字。 狄云大吃一惊:“这人屉然能在这本唐诗中查得到字,难道他也会连城剑法?”瞧他背影, 显然不是万震山。这老者穿着一件敝旧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只见他查一会书,屈指计一会数,便写一个字,一共写了廿六个字。狄云一个字一个字地 读下去,见是:……西天宁寺大殿怫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如来赐福往生极乐。 那老者大怒,将笔杆重重在桌上一拍,说道:“什么‘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又什么‘ 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他奶奶的,‘往生极乐’,这不是叫人去见十殿阎王么?” 狄云听这人口音极熟,正思索间,那人侧头回过脸来。狄云身子一矮,缩在窗下,心道:“ 是二师伯,无怪他知道剑招。这却又是什么秘密了?原来是戏弄人的。”心中忍不住好笑: “这许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弑师父、害同门,原来只是一句作弄人的话。” 他没笑出声采,但在屋中,言达平却大笑起来:“哈哈,叫我向如来佛虔诚膜拜,通灵祝告 ,这泥塑木雕的他妈的臭菩萨便会赐福于我,哈哈,他奶奶的,叫老子往生极乐。我们合 力杀了师父,师兄弟三人你争我夺,原来是大家要争个‘往生极乐’。江陵城中这几百条英 雄好汉、乌龟贼强盗,争来争去,为的都是要‘往生极乐’,哈哈,哈哈!”笑声中却充满了 凄惨之意,一面笑,一面将黄纸扯得粉碎。 突然之间,他站着一动不动,双目怔怔地瞧着窗外。 狄云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难、戚芳所以惨死,起因皆在这连城剑诀的秘密,而这秘密竟是 几句戏谑之言,心下悲愤之极,忍不住也要纵声长笑。 便在此时,只见言达平眼望窗外,似乎见到了什么。只听他喃喃自语:“到了这步田地,去 天宁寺瞧瞧,那也不妨。江陵城南偏西,不错,确是有这么一座古庙。”他一挥手,拨熄了 油灯,推门出来,展开轻功向西奔去。 狄云心下迟疑:“我去寻万震山呢,还是跟言师伯去?嗯,那一大批人易找得紧,还是先跟 着言师伯瞧瞧。”当下盯住言达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个时辰,言达平便已到了天宁寺古庙之外。他先在庙外倾听半响,又绕着那庙转 了一个圈子,听得庙内庙外静悄悄的并无人踪,这才推门而入。 这天宁寺地处荒僻,年久失修,门朽墙圮,庙内也无庙祝和尚。言达平来到大殿,一晃火 折,便要去点神坛上的蜡烛,火光之下,只见烛泪似乎颇为新鲜,心念一动,伸手去捏了 捏,果然烛泪柔软,显然不久之前有人点过这蜡烛。他心下起疑,吹熄了火折,正要举步 出外查察,突觉背后一一痛,一柄利刃插进身子,大叫一声,便即毙命。 狄云躲在二门之后,见火光陡熄,言达平便即惨呼,知他已遭暗算,这一下事起仓促,不 及救援。他索性不动,要瞧伤害言达平的是谁。黑暗中只听得一人“嘿,嘿,嘿”冷笑。这 声音传人耳中,狄云不由得毛骨谏然,这笑声阴森可怖,却又十分熟悉。 突然间火光抖动,有人点亮了蜡烛,烛光射到那人身上。那人慢慢地侧过脸来。 狄云险些脱口呼出:“师父!” 这人竟是戚长发。 只见他向言达平的尸身踢了一脚,拔出他背上长剑,又在他背心上连刺数剑。 狄云见师父杀害自己同门师兄,手段竟如此狠毒残忍,这句“师父”的呼声刚到口边,便硬 生生地忍住。 戚长发嘿嘿冷笑,说道:“二师哥,你也查到了连城剑谱中的秘密,是不是?嘿嘿!‘江陵 城南偏两,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哈哈,二师哥,剑谱中说‘如来 赐福,往生极乐’,你现下不是往生极乐了么?这不是‘如来赐福’了么?”他转过头来,望 着那尊面冃慈祥的如来佛像。他脸上堆满戾气,恶狠狠地端详半晌,说道:“你奶奶的臭佛 ,戏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苦了!”纵身上了神坛,提起长剑,当当当三响,在佛像 腹七连砍三剑。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这三剑砍在其上,却发出铮铮铮的金属之声。戚长发一怔,又 砍了两剑,但觉着剑处极是坚硬。他拿起烛台凑近一看,只见剑痕深印,露出灿烂金光, 戚长发一呆,伸指将两条剑痕之间的泥土剥落,仴见闪闪发光,里面竟然都是黄金。他忍 不住叫道:“大金佛,都是黄金,都是黄金!” 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壮肥大,远超寻常佛像,如通体全以黄金铸成,少说也有五六万斤 ,那不是大宝藏是什么?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转到佛像背后,举剑批削,见佛像腰间似有一扇小小暗门。他不 住用力砍削,泥塑四溅,只将长剑削得崩了数十个缺口,才将暗门四周的泥塑都削去了。 只见那暗门也是黄金所铸,戚长发将剑伸进暗门周围的缝隙中去撬了几下,喜不自胜、心 慌意乱之下,啪的一声,长剑竟尔折断。 他提起半截断剑,到暗门的另一边再去撬。又撬得几下,那暗门渐渐松了。戚长发抛下断 剑,伸手指将暗门轻轻起了出来,举烛火照去,只见佛傢肚里珠光宝气,霭霭浮动,不知 这个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宝贝。 戚长发咽了儿门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门之内去摸出些珠宝来瞧瞧,突觉神坛轻轻一晃。他 心知有异,纵身便即跃下、左足刚着地、小腹上一痛,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咕咚一声,摔 倒在地。 神坛下钻出一个人来,侧头冷笑,说道:“戚师弟,你找得到这儿,老二找得到这儿,怎么 不想想,大师兄也找得到这里啊!”说话之人,正是万震山。 戚长发陡然发现大宝藏,饶是他精细过人,见了这许多珠宝,终于也不免喜出望外,一疏 神间,竟着了万震山的道儿,恨恨地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终于还是死在你的手 下。”万震山得意之极,道:“我正在奇怪,戚师弟,我扼死了你,将你封人夹墙之中,怎 么又会活了过来?”戚长发闭目不答。 万震山道:“你不回答,难道我就猜不到?那时你敌我不过,就即闭气装死,封入夹墙之后 ,居然能够脱逃。了不起!好本事!当时我见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了出来,心中一直觉得 不大妥当,可说什么也想不到是给你挣扎着逃走时踢出来的。” !万震山那日将戚长发封人了夹墙后,次日见到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出,这件事令他内心 十分不安,又不敢开墙察看戚长发的尸身,这才患上了离魂之症,睡梦中起身砌墙。他一 直在怕戚长发的“僵尸”从墙洞里钻出来,因此睡梦中砌了一次又一次,要将墙洞封得牢牢 的。他又冷笑道:“嘿嘿,你也真厉害,眼睁睁地瞧着你女儿做了我儿媳妇,竟始终不现身 。我问你,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戚长发一口浓痰向他吐去。 万震山闪身避开,笑道:“老三,你要死得干脆呢,还是爱零零碎碎地受苦?你想死得痛快 ,就跟我说,你用什么法子在那小客店里盗了剑谱,让我和老二都追寻不到。”戚长发冷笑 道:“那还不容易?那晚我等你二人睡得像猪猡一般,便悄悄起身开了铁盒,将剑谱塞人抽 屉之下与桌子的夹层之中,第二天早晨,剑谱自然无影无踪。我们三人争吵一场,分手而 去,你在后面跟踪言达平,言达平在跟踪我,我就跟踪你,咱三人互相跟踪了一个月后各 自散了,我这才回去小客店,在抽夹层中将剑谱取了出来,回家藏入衣箱的旧衣服间,却 不知怎样,给我女儿拿去了。姓万的,你给我个痛痛快快吧!” 万震山狞笑道:“好,给你个痛快的。按理说,不能给你这么便宜,只是你师哥没工夫了, 须得赶快用烂泥涂好佛像。好师弟,你乖乖地上路吧!”说着提起长剑,便往戚长发胸口刺 落。 突然间红光一闪,万震山一只右臂齐肘连刀,落在地下,身子跟着给人一脚踢开,正是狄 云以血刀救了戚长发的性命。 他俯身解开戚长发的穴道,说道:“师父,你受惊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好快,戚长发呆了老大半晌,才认清楚是狄云,说道:“云……云儿,是你? ”狄云和师父别了这么久,又再听到“云儿”这两个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说道:“是,师父 ,正是云儿。”戚长发道:“这一切,你都瞧见了。”狄云点了点头,道:“师妹,师妹,她 ……她……” 万震山断了一臂,挣扎着爬起,冲向庙外。戚长发抢上前去,一剑自背心刺入,穿胸而出 。万震山一声惨呼,死在当地。 戚长发瞧着两个师兄的尸体,缓缓地道:“云儿,幸亏你及时赶到,救了师父的性命。咦, 那边有谁来了?是芳儿吗?”说着伸手指着殿侧。 狄云听到“芳儿”两字,心头大震,转头一看,却不见有人,正惊讶间,突觉背上一痛。他 反手抓住来袭敌人的手腕,一转头,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是师父戚长 发。狄云大是迷惘,道:“师……师父……弟子犯了什么罪,你要杀我?”他这时才想起,适才 师父一刀已刺在自己背上,只因自己有乌蚕衣护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长发给他抓住手腕,半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道,惊怒交集之下,恨恨地道:“好,你学 了一身高明武功,自不将师父瞧在眼里了。你杀我啊,快杀,快杀,干吗不杀?”狄云松开 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杀害师父?” 戚长发叫道:“你假惺惺的干什么?这是一尊黄金铸成的大佛,你难道不想独吞?我不杀你 ,你便杀我,那有什么稀奇?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里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你为什么不 杀我?为什么不杀我?”他高声大叫,声音中充满了贪婪、气恼、痛惜,那声音不像是人声 ,便如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在旷野中嗥叫。 狄云摇摇头,退开几步,心道:“师父要杀我,原来为了这鞟黄金大佛?”霎时之间,他什 么都明白了:戚长发为了财宝,能杀死自己师父、杀死师兄、不顾亲生女儿死活,为什么 不能杀徒弟?他心中响起了丁典的话:“他外号叫做‘铁锁横江’,什么事情做不出?”他又 退开一步,说道:“师父,我不要分你的黄金大佛,你独个儿发财去吧。”他真不能明白: 一个人世七什么亲人都不要,不要师父、师兄弟、徒弟、连亲生女儿也不要,有了价值连 城的大宝藏,又有什么快活? 戚长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见到这许多黄金珠宝而不起意?狄云这小 子定然另有诡计。”他这时已沉不住气,大声道:“你捣什么鬼?这是一座黄金大佛,佛像 肚中都是珠宝,你为什么不要?你要使什么诡计?” 狄云摇了摇头,正想走出庙去,忽听得脚步声响,许多人蜂拥而来。他纵身上了屋顶,向 外望去,只见一百多人打着火把,喧哗叫嚷,快步奔来,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只听得有 人喝骂:“万圭,他妈的,快走,快走!”狄云本想要走,一听到“万圭”两字,当即停步。 他还没为戚芳报仇。 这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入庙,狄云看得清楚,万圭被几个大汉扭着,目青鼻肿,已给人饱打 了一一顿,身上仍穿着那件酸秀才的衣衫。原来他乔装成个教书先生的模样,故意将城墙 边的一众江湖豪士引开,好让万震山到天宁寺来寻宝。但在众人的跟随查究之下,终于露 出了马脚。各人以性命相胁,逼着他带到天宁寺来。 戚长发听得人声,急忙跃上神坛,想要掩住佛像剑痕中露出来的黄金。但迟了一步,众人 已见到他站在神坛之上,双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这时数十根火把照耀之下庙中有如白昼 。各人眼见到金光,一齐大声发喊,抢将上去,七手八脚的,便去斩剥佛像上的泥塑。各 人刀砍剑削,不多时佛像身上到处发出灿烂金光。 跟着有人发现佛像背后的暗门,伸手进去,掏出了大批珠宝,站在后面的便用力将他挤开 。珠宝一把把地摸出来。强有力的豪士便从别人手中劫夺。 突然间门外号角声呜呜吹起,庙门大开,数十名兵丁冲了进来,高叫:“知府大人到,谁都 不许乱动。”随后一人身穿官服,傲然而迸,正是荆州府知府凌退思。他在城内城外耳目众 多,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属,一得讯息,立时提兵赶来。 凌退思害死丁典、逼死女儿,仍对“连城诀”不得丝毫头绪,但他找寻荆州大宝藏的痴心始 终不息,虽知梅念笙与此有关,但不知关键是在“唐诗剑法”。他继续付出大批贿赂,在荆 州府知府任上连任,又以“龙沙帮”帮主身份,派出帮众查探,终于得到讯息,这“连城诀” 关连到一本《唐诗选辑》。 凌退思是翰林出身,文才卓超,一翻《唐诗选辑》,见有些诗篇是晚唐诗人所作,上距梁 元帝五六酉年,梁元帝的大宝藏绝无可能在唐诗中留有线索,于是进一步潜心侦查。才知 原来梁元帝藏妥宝藏后,将所经手的官兵匠人尽数杀戮,后来他为北周官兵所害,宝藏就 此绝无踪迹。到得大清康熙年间,忽有一位身具高强武功的高僧驻锡荆州天宁寺,无意中 发现了宝藏,他将此讯息写成书信,托人送交给当时天地会广东红旗香主吴六奇,请他去 发掘出来,作天地会反清复明之用。因怕泄漏机密,他将宝藏所在处用密码(剑诀)注入 一本当时流传的《唐诗选辑》之中,送交吴六奇。吴六奇是他师兄的弟子,同门相传,和 那高僧都会“唐诗剑法”,知道剑法的次序。不幸密码送到时,吴六奇遭难,为人所害,这 剑诀密码便流落在外。送信人辗转将讯息传了出来,讯息若不与《唐诗选辑》连在一起, 凑不成一块;得讯之人如不会“唐诗剑法”,虽知剑诀,但不知剑招次序,宝藏也就难以找 到。梅念签是那高僧与吴六奇的同派门人,会使“唐诗剑法”,后来又得了剑诀,事机不密 ,落得给三个徒弟背叛杀害的下场。 一众江湖豪客见了这许多珠宝,哪里还忌惮什么官府?各人只拼命地抢夺珍宝。 地下滚满了珍珠、宝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绿、猫儿眼…… 凌退思的部属又怎会不抢?兵丁先俯身捡拾,于是官长也抢了起来。谁都不肯落后。威长 发在抢、万圭在抢、连堂堂知搿大人凌退思,也忍不住将一把把珠宝揣入怀中。 一抢夺,便不免斗殴。于是有人打胜了,有人流血,有人死了。 这些人越斗越厉害,有人突然间扑到金佛上,抱住了佛像狂咬,有的人用头猛撞。 狄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是财迷心窍,也不该这么发疯?” 不错,他们个个都发了疯,红了眼乱打、乱咬、乱撕。狄云见到钤剑双侠中的汪啸风在其 中,见到“落花流水”的花铁干也在其中,更有不少人是曾到雪谷中去救水笙、又出言侮辱 她的群豪大汉,其中很有些是为人仁义的豪侠。他们一般地都变成了野兽,在乱咬、乱抢 ,将珠宝塞到嘴里,咬得格格作响,有的人把珠宝吞人了肚里。 狄云蓦地里明白了:“这些珠宝上喂得有极厉害的毒药。当年藏宝的皇帝怕魏兵抢劫,因此 在珠宝上涂了毒药。”他想去救师父,但已来不及了。这些人中毒之后,人人都难活命,凌 退思、万圭、鲁坤、卜坦、沈城等人作了不少恶,终于发了大财,但不必去杀他们,他们 都已活不成了。 狄云在丁典和凌姑娘的坟前种了几百棵菊花。他没雇人帮忙,全是自己动手。他是庄稼人 ,锄地种植的事本是内行。只不过他从前很少种花,种的是辣椒、黄瓜、冬瓜、白菜、茄 子、空心菜…… 他离了荆州城,抱着空心菜,匹马走上了征途。他不愿再在江湖上厮混,他要找一个人迹 不到的荒僻之地,将空心菜养大成人。 他回到了川边的雪谷。 戚芳在万家给他的一百两银子,除了在荆州城给丁典和凌姑娘整理坟墓之外,便是酬谢照 顾空心菜那家农妇的一些使费,以及一路从鄂西来到川边的旅途膳宿之费。他在成都给空 心菜买了一大包衣服鞋袜,自己也买了些棉衣裤和布衣裤、几十双草鞋,包成一大包都负 在背上。来到川边石渠的雪谷口上,还剩下三十几两几钱银子,他在手里掂了掂,用力掷 出,抛入了路边的峡谷之中,心道:“便有黄金万两,珍宝无数,在雪谷里又有什么用?” 但师妹没有一起来,今后永远永远不能再来了,再见她一面也不能,寂寞得很,凄凉得很 。 “舅舅,舅舅,为什么你又哭了?你想念我妈吗?我们说好了的,谁也不许再哭!” 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又笑又叫:“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你如 不来,我要在这里等你十年,你十年不来,我到江湖上找你一百年!” (全书完) 后记 返回目录 小说:新修版《连城诀》 作者:金庸 儿童时候,我浙江海宁袁花镇老家有个长工,名叫和生。他是残废的,是个驼子,然而只 驼了右边的一半,形相特别显得古怪。虽说是长工,但并不做什么粗重工作,只是扫地、 抹尘,以及接送孩子们上学堂。我哥哥的同学们见到了他就拍手唱歌:“和生和生半爿驼, 叫他三声要发怒,再叫三声翻筋斗,翻转来像只瘫淘箩。”“瘫淘箩”是我故乡土话,指破了 的淘米竹箩。 那时候我总是拉着和生的手,叫那些大同学不要唱,有一次还为此哭了起来,所以和生向 来对我特别好。下雪、下雨的日子,他总是抱了我上学,因为他的背脊驼了一半,不能背 负。那时候他年纪已很老了,我爸爸、妈妈叫他不要抱,免得滑倒两个人都摔跤,但他一 定要抱。 有一次,他病得很厉害,我到他的小房里去瞧他,拿些点心给他吃。他跟我说了他的身世 。 他是江苏丹阳人,家里开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邻居一个美貌的姑娘对了亲。家里积 蓄了几年,就要给他完婚了。这年十二月,一家财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这家财主又 开当铺,又开酱园,家里有座大花园。磨豆腐和磨米粉,工作是差不多的。财主家过年要 磨好儿石糯米,磨粉的功夫在财主家后厅上做。这种磨粉的事我见得多了,只磨得几天, 磨子旁地下的青砖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脚印,那是推磨的人踏出来的。江南各地的风俗都差 不多,所以他一说我就懂了。 因为要赶时候,磨米粉的功夫往往做到晚上十点、十一点钟。这天他收了工,已经很晚了 ,正要回家,财主家里许多人叫了起来:“有贼!”有人叫他到花园里去帮同捉贼。他一奔 进花园,就给人几棍子打倒,说他是“贼骨头”,好几个人用棍子打得他遍体鳞伤,还打断 了几根肋骨,他的半边驼就是这样造成的。他头上吃了几棍,昏晕了过去,醒转来时,身 边有许多金银首饰,说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又有人在他竹箩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银 和铜钱,于是将他送进知县衙门。贼赃俱在,他也分辩不来,给打了几十板,收进了监牢 。 本来就算是做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给关了两年多才放出来。在这段时期中 ,他父亲、母亲都气死了,他的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 他从牢里出来之后,知道这一切都是那财主少爷陷害。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 在身边的尖刀,在那财主少爷身上刺了几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财主少爷 只是受了重伤,却没有死。但财主家不断贿赂县官、师爷和狱卒,想将他在狱中害死,以 免他出来后再寻仇。 他说:“真是菩萨保佑,不到一年,老爷来做丹阳县正堂,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说的老爷,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来是“美”字辈,但进学和应考时都用“文清”的名字),字沧珊,故乡 的父老们称他为“沧珊先生”。他于光绪乙酉年中举,丙戌年中进士,随即派去丹阳做知县 ,做知县有成绩,加了同知衔。不久就发生了著名的“丹阳教案”。 邓之诚先生的《中华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这件事: “天津条约许外人传教,于是教徒之足迹遍中国。莠民入教,辄恃外人为护符,不受官吏钤 束。人民既愤教士之骄横,又怪其行动诡秘,推测附会,争端遂起。教民或有死伤,外籍 教士即借口要挟,勒索巨款,甚至归罪官吏,胁清廷治以重罪,封疆大吏,亦须革职永不 叙用。内政由人干涉,国已不国矣。教案以千万计,兹举其大者:“……丹阳教案。光绪十七 年八月……刘坤一、刚毅奏,本年……江苏之丹阳、金匮、无锡、阳湖、江阴、如皋各属教堂 ,接踵被焚毁,派员前往查办……苏属案,系由丹阳首先滋事,将该县查文清甄别参革……”( 《光绪东华录》卷一〇五) 所谓“参革”,“参”是“参劾”,上司向皇帝奏告过失,“革”是“革职”,皇帝根据参劾,下旨 革职。我祖父受参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将为首烧教堂的两人斩首示众,以便 向外国教士交代。如果遵命办理,上司非但不参劾,还会保奏,向皇帝奏称我祖父办事能 干得力,便可升官。但我祖父同情烧教堂的人民,通知为首的两人逃走,回报上司:此事 是由外国教士欺压良民而引起公愤,数百人一涌而上,焚烧教堂,并无为首之人。跟着他 就辞官,朝廷定了“革职”处分。 我祖父此后便在故乡闲居,读书做诗自娱,也做了很多公益事业。他编一部《海宁查氏诗 钞》,有数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这些雕版放了两间屋子,后来都成为我们 堂兄弟的玩具)。出丧之时,丹阳推了十几位绅士来吊祭。当时领头烧教堂的两人一路哭 拜而来。据我父亲、叔伯们的说法,那两人走一里路,磕一个头,从丹阳直磕到我故乡。 丹阳虽距我家不很远,但对这说法,现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时候自然信之不疑。不过那两 人十分感激,最后几里路磕头而来当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时候到台湾,见到了我表哥蒋复聪先生。他当时是故宫博物院院长,以前和我二伯父 在北京大学是同班同学。他跟我说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赞扬。那都是我本来不知道 的。一九八一年,我去丹阳访问参观,当地人民政府的领导热诚招待,对我祖父当年的作 为认为是反对帝国主义、维护人民利益的功绩,当地报纸上发表了赞扬文章。 和生说,我祖父接任做丹阳知县后,就重行审汛狱中的每一个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 可是他刺人行凶,确是事实,也不便擠放。但如不放他,他在狱中口后一定会给人害死。 我祖父辞官回家时,索性悄悄将他带……来,就养在我家里。 和生直到抗战时才病死。他的事迹,我爸爸、妈妈从来不跟人说。和生跟我说的时候,以 为他那次的病不会好了,连说带哭,也没有叮嘱我不可说出来。 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连城诀》是在这件真事上发展出来的,纪念在我幼小时对我很 亲切的一个老人。和生到底姓什么,我始终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当然不会武 功。我只记得他常常一两天不说一句话。我爸爸妈妈对他很客气,从来不差他做什么事。 他在我家所做的工作,除了接送我上小学之外,平日就是到井边去挑几铒井水,装满厨房 中的儿口七石缸。甚至过年时做年糕的米粉,家里也到外面去雇了人来磨,不请和生磨。 这部小说写于一九六三年,那时《明报》和新加坡《南洋商报》合办一本随报附送的《东 南亚周刊》,这篇小说是为那周刊而写的,书名本来叫做《素心剑》。 一九七七年四月